1、
——向上,向上。
山的北侧有条禁止游人通行的小路,坡度比较陡,攀登的时候大约就是这种感觉。长冢手扶着那架钢梯往上爬着。如果是在自己平时常走的路上,这时脸颊两侧应该有湿润的水汽,视线被密密匝匝的矮灌木和树木遮挡,看不到外面云雾缭绕的山坡、山脚下的建筑,以及像镶嵌在绿丝绒上的宝石一般的湖。阳光会从树叶之间透过来,斑斑点点地洒在被清理干净的步道上。
前面是树木,后面也是树木,看上去让人眩晕,不过,经常经过的人知道,再坚持一段,就会有稍微大一点的岩石裸露,可以作为休息的平台。那里可以看到远处的风景。
——然而这里的风景可真不怎么样。
离地面越来越远了,长冢想借这个机会从高处观察一下这个房间。但是,周围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物体:墙壁仍然呈现着令人生厌,反射着微光的纯白色,灰色的细小缝隙构成了不规则的几何形状,像是一块一块拼起来的。
天花板也是如此,不像平时电视里见到的那种上层布满摄影机轨道、脚手架、投影灯等等各种设施的摄影棚,而同样是浑然一体的白色。整个房间就像一个方盒子,把剩下的九个人关在里面。
——剩下的。
2、
十五分钟以前的一幕简直如同噩梦中的场景,大家花了很久才从惊讶和恐怖中回过神来,那具躯体已经变得像一截烧焦的木头一样漆黑可怖,不能称之为“人”了。只有一只手臂还保留着伸直的姿势,好像要抓住空气中的什么东西一样。
这次就连医学生也很难毫不犹豫地上前处理尸体,他们只来得及把再次不幸身亡的参赛者的身体放在房间角落,屏幕上便出现了图像。
大家意识到,与第一题相同的情况又发生了。不过,从房间中央升起的桌子变成了圆形,上面环绕着的物体,则是十把手枪。
“请从下面十把手枪中选择一把。”
执行官依然以一贯的平淡声调做了说明,接着隐没在黑色的屏幕之后。
长冢拿起那把枪观察了一下,手枪并不很重,但能感觉到装了子弹,模样像是普通的格洛克,只是分辨不出具体型号。
枪身触感冰冷,扳机后方有奇怪的凸起,似乎额外安装了什么控制装置。枪下面的铭牌也换成了灰白的金属片,上面铭刻着六位数字。
这一次,任谁都能感受到,如果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可能会被当场射穿头颅。
但是,大家只是举起枪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接着又把它们放了回去。
虽然很对不起刚刚死去的拉克兰女士,众人脸上明显都显露出安定。刚才执行官也再一次确认。如果这道题全体都没有选择错误,是有可能全员存活下来的。
——这次不用急,不要轻举妄动,仔细考虑过后,再做出选择好了。
——没有必要靠抢夺来换取生存机会了。
——没有必要背负莫名的恐惧,以及杀人的负罪感了。
——至少,暂时没有必要了。
然而,安定和轻松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减少,空气中令人憋闷的凝滞感又一点一点集聚起来,与第一题的显而易见不同,这六个数字的规律,看起来越来越难以理解了。
“应该六个一组考虑吗?还是应该分成三个三个、两个两个?”
“经纬度?坐标?重量?”
“质数?运算规则?”
“域名?ip地址?股票代码?”
“换个角度,从数字的形状考虑呢?”
“十个六位数字有什么象征意义?九个呢?”
即使不发出声音,长冢也能从围拢成一圈的选手们眼睛里看到,无数种念头、推测、计算在他们脑海中急速闪现,接着又消失不见。
就这样,直到半个小时过去,以往响起的“提示”却没有再次出现。
“还是凭直觉选一把吧。”
“但是……明明可以全员活下来,万一选错,不是更让人不能接受吗?”
“我可不想当杀人犯,给我好好思考。”
“如果没有提示……会怎么样?”
“别,别说笑了……”
不安像伤口里不断渗出的血液,一点一点地飘散、融合在海水里,深海中浮起了巨大的黑影,仿佛马上就要循着血迹游上来,撕碎他们的身体。
3、
终于,像马达发动一般的哒哒声响起来了。
虽然只是噪音,比起主办方设置的、不合时宜的背景音效,对于选手们来说简直如同美妙的音乐。执行官饶有兴味地扫视着大家的脸,摊开了双手,做出了指挥一般的动作。
于是房间两侧,各有一根很粗的柱子托着一个平台缓缓抬升,当两边的平台升到最高处,发出“咣”的一声稳定下来以后,左边的墙壁又放下一把梯子,斜靠在平台上面。
“虽然有点高度,但并不是走钢索,只要是没有恐高症的人,小心一点都可以做到。”
执行官以眼神示意右边的方向,右边平台上有两个和收集答案用的箱子十分相似的木板箱,上面也开着圆孔。
“一个人只能拿一个,请注意安全哦。”
说完,屏幕上的图像又汇聚成了一条线,接着缩成一个光点,啪嗒一声消失了。
“哇,好高啊。”
葱白仰头看着两边的高台感叹道。她的脸上真切地显出害怕的样子。
“不一定需要你去啊。”
龙墨终于说了句近似安抚的话,于是女孩安静下来,开始打量剩下的选手。
“平时也有类似的经验,我去拿线索。”
长冢提议,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散开了,大家脸上露出了放心的表情。大概他们一致认为,自己的工作经常需要攀登,也要一定的体力与协调性,没有比护林员再合适的人选了。
——那么另一位……
——剩下的米拉老师、葱白、简芒三位女性都不太适合,维克多看起来不像是经常锻炼的样子,椎名和龙墨也许可以。
正在长冢等待着有人出面获取另一条线索时,突然发现鬼见已经站在了八米高的“桥”下方。
“喂,小子。”
少年仰起头,直直盯着那条轨道,似乎在计算从一端走到另一端需要多少步,接着,他快步朝梯子走去。
“能行吗?”
长冢出声发问,鬼见已经踏上了台阶,正敏捷地向上爬,他转身朝下面点了点头。
本来对这个看起来不太合群的少年还有些疑虑,但似乎完全不用担心,他只是以毫无瑕疵的动作,上身前倾,目视前方,一步、一步地走着,脚踏着和鞋子一样宽的平面,保持着完美的平衡,就像踩在地面上一样。
到达另一端后,他把手伸进箱子,摸出了一张纸片。
读过纸上的内容,他皱眉思考了一会儿,接着,手指灵巧地把纸片叠成了一枚很小的纸飞机投了下来。
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一直紧张瞪视着他的大家松了口气,竹下跳了几下,抓住纸飞机,把它展开摊到大家眼前。
“数字可以用‘/’分割。”
“/的话……两两分割比较适合吧,就像‘日期’的显示方式那样。”
“日期?是‘日期’吗?”
就在大家聚拢在圆桌前重新考量那些数字的短暂时间里,鬼见已经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地面。他经过长冢身边的时候,轻轻说了声“大叔,交给你了。”
4、
“桥梁”比自己的鞋底还要窄一点,但走起来并不费工夫。长冢站在右边的平台,取出了纸条。他打开看了看,然后没有采取下一步行动,而是站在那里,再次抬头观察起那些令人厌烦的白色墙壁和灰色缝隙。
——现在,可以得知这个正方体“盒子”六面都联通着机械设备,也就是说,上下和四周的墙壁后面都有空间。除了那些灰线,房间里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隐藏其他设备,或许墙壁、天花板和地板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监视屏。
长冢吁了口气,想象着这个房间像骰子或者魔方一样漂浮在黑暗空间里,而有只手正随心所欲地摆弄着它,让它咔哒咔哒地旋转,把内部的人甩来甩去。
这种感觉太让人恶心了,他甚至产生了轻微的眩晕感。
——真想看到“盒子”从内部破碎,崩裂,碎成一片一片散落到四面八方。然后,让满眼都是绿色、弥漫着白雾的山景重新回到四周啊。
他重新把纸条叠起来塞进口袋,转身准备返回。一如结束每天一丝不苟,像时钟一样规律的巡视之后,回到自己那个小小的房间一样。
“怎么样?怎么样?”
“应该先把线索交给我们。”
“什么话,是说长冢先生在返回途中有可能摔下来,在那之前要先把线索交出来吗?”
“就是这个意思。”
“喂……”
——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话,大家有余裕做出这种发言,说明已经有了发现吧。
——是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长冢展开了那张纸条。
“正确与错误,是相对的。”
=========================================================
上一篇:http://elfartworld.com/works/77707/
下一篇:http://elfartworld.com/works/79200/
这周的发展太出乎意料了!!我慢慢把它整理出来!!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月光大多时候给人阴暗的感觉,不管多么皎洁,一旦被乌云遮断成断断续续的样子,就会让行走在黑暗中的人心里有一些压抑,不过,一旦街道间灯火通明人声熙攘,那种压抑就自然褪去了。
通町的灯火比东町和北三丘町都要明亮很多,作为江户最繁华的町区,连店前置放的灯的尺寸似乎都比普通的灯要气派一些,行人大多脸上也带着轻松的笑意,大家手执着灯笼,自在地行走在宽敞的街道上,像是只要努力正常地生活,就能驱散因长久的黑暗而笼罩在人心上的阴霾。
大部分人会特意捡光明的道路,但正有一位衣着华丽的女性,她手中的灯笼烛火摇曳着,眼看就要灭了,她也不去理会,而是执着地站在街道对面的老树下,任偶尔漏下的月光阴森地滑过她的面庞。
她身上是京鹿子的小袖和服,而宽幅的纷红染锦带绣了奢华的金线,静静站在那里就像一株藏在阴影里的海棠,而她的眼睛如同打磨锋利的宝石,在暗处也辉光熠熠。
她牢牢地盯住乌月馆此次举办书豪笔斗会的场馆二楼。
有一名穿着绿色和服的女子和坐在她对面的紫发女性笑着说着什么,并没有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注视着。对方红色的长发在馆内透出的微黄光线下,显出有些妖异的美感。
“结衣,不是说好的么?百夜的时候不要随便乱跑。”有人走到她身边,有些困扰地接过她手里的灯笼,而被唤作结衣的女子面无表情地转过头,任由来人牵住她的手。
“夫君。”她恭敬地对江户城最大的献残屋——鹤见屋的少爷鹤见唯人行礼,而来者呵护意味的笑容里,有稍纵即逝的担忧。
在被唯人拉着手往鹤见主宅的方向走去的时候,结衣最后抬头回望了一下,而这次,那名女子终于留意到了她。
“鹿又雪绪……”在和对方视线相交的瞬间,结衣轻声念出她早已熟悉的名字。
雪绪差点把茶水喷了出来。
她有点不解地看着鹤见家少夫人走出她的视线,一边转头就想直呼伊织的名字,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次伊织是用化名出席,于是压低了声音努力吸引“丹吹早久夜”小姐的注意。
宣布书豪笔斗会即将正式开始后,乌月馆给在场所有邀请宾客发了此次评选的书目名单,并准备了笔墨,邀请有兴趣的客人在名单上评写个人意见,这个意见没有效力也不会作为参考,只不过为了弥补普通人无法参与评选的而应激产生的替代方案。
但这种小技俩就能让伊织忘掉没能以作家的身份被邀请的不愉快。她拿到名单后,飞速地用漂亮的字体在那份名单上不断勾勾画画,口中还念念有词,她一旦停下笔就会皱起眉毛,或者说一旦皱起眉毛就会停下笔,发现坐在对面的友人在不断发出怪声之后,不耐烦地问:“干嘛。”
“你那个精明能干但是又很难搞的弟媳,刚才就在楼下用一种让我很不舒服的表情盯着我看。”
雪绪在鹤见家主宅曾经见到过一次结衣,那是在身为西霖枫家小姐的结衣还未决定嫁给唯人时的事情,雪绪那晚来找伊织聊天,刚被下女引到中庭,就与正要离开的结衣撞个正着。雪绪对那次会面只剩下淡薄的印象,毕竟结衣并不是她见过的第一个衣着华丽气势逼人的女孩子。但是之后过了不到两个月,鹤见屋就宣布了与西霖枫的结姻。
回想起这件一年多以前的小事,再联系近日来与西霖枫的诸多纠葛,雪绪摸了摸自己的眉毛:“你弟媳有这么讨厌你么?搞得我也被莫名讨厌了的样子。”
伊织正在细细浏览和歌俳句那个分类的书目,听到雪绪这句话,自然而然地回应道:“说什么呢,结衣跟我只是处不来,但是,她从一开始就讨厌你了。”
雪绪这次真的被茶水呛到了,她抽出纸巾克制着小声咳嗽。周遭的宾客大多是身份显赫的上层町人,有人礼貌但嫌恶地朝这边瞥了一眼。
伊织对着自己手上的纸努力思考,完全没有为友人担心。
“奇怪,你不知道么?她来见我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只要提到你就会表现出深仇大恨的样子,我才是被连带讨厌的那个。”
“等等等等,我们讲点道理,我来江户才两年,在你家那次是第一次见到她,她讨厌我的理由是什么。”
“谁知道?你以前在尾张抢了西霖枫生意?哎呀无所谓啦!”伊织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你又不会跟她有什么来往,被人讨厌是人生中的正常环节,与其思考这种问题不如把这个意见填了。”
伊织一旦露出不耐烦的脸,雪绪就会想伸手挠到她笑得喘不过气。不过雪绪现在疑惑重重,暂且先将注意力放到手里那张精致的书目单上。
雪绪喜欢看书的程度与伊织不相上下,但是遗憾的是她看书速度一向很慢,如果说伊织可以自信地说乌月馆列出的书目里没有她没看过的书,相比之下,雪绪只能在情爱小说和其他杂项里稍微勾选一下。
“乌月馆这次的评选质量比我想得要高。”将写好的参考意见交给了女侍之后,伊织顺便要了一份蒟蒻辛煮。之后她滔滔不绝地对着雪绪介绍起来:“情爱类的候选书目列举了四年来江户最有名的几本,像《柳桥物语》这种传统又畅销的恋爱小说自不必说,着眼点在殉情这种基调灰暗的小说《胧月花之寐》也在名单上,而表面上看起来是世情小说实际上以两家世仇背景下生死相恋的《仁吉与纱织》更是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严肃文学这个分类名目上很尴尬,实际上提名的大部分是介于资料书与个人随笔之间的书籍,你一定读过《豆腐百珍》这类的料理书吧,有一位隐去姓名的町人女性刊发了一本名叫《七窍百物煮事记》,表面看起来是料理书,实际上却是借着食物另行编写的随笔,介于故事和小说之间的特别产物。”
“啊还有好色小说,自从《好色一代女》之后就频繁有人尝试超越那本书,不过大多数都是只停止在浅层的行止描写,感觉并没有在前人基础上有所超越的……你在笑什么啦。”
雪绪接过女侍端过来的蒟蒻辛煮,笑着给伊织递了双筷子。
“好色一代女这种寻常町人根本不会拿给女孩子看的书,你也津津乐道,还能对近四年来出版的此类刊物一一分析,鹤见家根本不审核你看了什么书嘛。”
想起伊织因为被黛先生调侃在闺房藏了男人而气恼,对比她眼下谈论起黄皮封纸书籍时淡然自若的态度,雪绪愉快地打量起好友的脸。
伊织把炖出深红色泽的蒟蒻小心地吹凉,送进嘴巴:“因为觉得对我有亏欠吧,而且怎么说呢,我都二十一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尽管语气云淡风轻,一旦被友人特意提醒,伊织还是有些别扭地垂下了眼帘。
“还有所谓的那个杂项分类,因为包容的东西很多,所以其实不会有那个项目的大奖,而是设了四本特别奖,这点稍微有些奇怪就是……书目单上明明有《丹吹夜话》。”
确实。雪绪举起手中的书目单,上面清晰地印着丹吹和夜的名字。
“再加上刚才的态度,就好像乌月馆做了什么亏心事,生怕被我找上门一样。”
看来今夜之后,有必要稍微调查一下才是。
另外,总觉得今晚上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月色很好,灯光明亮,通町人人欢欣鼓舞,幸福快乐,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就是让人不舒服。雪绪又喝了一口茶,靠在桌子上支起下巴,瞧向正走向包厢的乌月馆老板。老板搓着手的架势,恭敬地打开了包厢门,在跟里面的人说着什么。
轻轻扫视着这包厢里形形色色的男女,再回想起方才结衣看过来那冷硬的眼神,雪绪突然没由来地一阵不安。
有什么东西……
有什么事情……
乌月馆老板满脸笑容地站起身,手中拿起一卷长轴。
如果该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
在乌月馆老板张口说道“下面公布本次书豪笔斗会……”
就发生在这一刻。
在“会”字还没有发出声音的那个瞬间。
一个女人的惊声尖叫从这幢小楼的右侧斜街里响起。
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不似人类的吼叫,之后,就如同有一阵狂风经过一般,从那处斜街开始,所有灯火顺次逐一熄灭,而后不断有人发出惊呼,就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什么可怖的东西。那东西来势很快,从听到那声尖叫到旁边那幢房间的灯火熄灭,不够人缓慢地数十声数。
雪绪敏锐地抬起头,她听到头顶有一处瓦片轻轻一响。
是顺着旁边的楼直接爬上来了么。
“……怎么回事?”
在场的所有宾客还在面面相觑,雪绪倏然站了起来。
乌月馆的灯光也全部熄灭了。
“发生了什么?”
“老板!”
“大家不要惊慌!马上重新点灯!”
“我要回去!!”
灯光骤然熄灭带给人的慌乱感是难以想象的,整幢小楼立刻被纷乱的脚步声和呼救声淹没,因为不知道刚才那声尖叫的缘由,更有着急下楼而整个失足摔下去的客人,听起来还摔得不轻。乌月馆的老板勉力安抚起在场人的情绪,却在黑暗中被惊慌的女侍撞了几个来回,差点磕到桌子上。
雪绪在黑暗中捉住伊织的袖子。骤然的黑暗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但她俩的桌子正靠窗户,屋外的月光和别处的灯光,能隐约映进楼内。雪绪能看清伊织的眼睛。
不知该说是庆幸还是,伊织的眼睛里不存在“害怕”这样的情绪。
“有东西在屋顶上。”雪绪用左手指了指头顶,“先不要急着跑,这时候一旦发生踩踏就糟糕了。”
评委的包厢里传来惨叫。
在雪绪没有察觉的时候,那个东西下来了。
这下连刚才还在努力维持秩序的乌月馆老板都感到了惊惧,能看到他小心地移动身体,试图远离那个包厢。只是,理所当然地,当那团东西撕破了推门冲进二楼的时候,老板笨拙地摔倒在地,用一种让人感到难为情的方式抱住头瑟瑟发抖。
没有人有功夫嘲笑他。
一时间连呼叫声都停止了,这空间安静得让人浑身不舒服,就像是意识到只要呼吸就会被视为攻击目标一样,某一个时候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那是个,什么东西呢?
在只有月光能照进的小楼里,周身散发着名为“黑暗”的可憎雾气,那是比单纯夜晚的黑还要更黑的存在,不用比较,只要看到就知道应该远离的可怕存在,第一时间让人想到百夜其间江户最大的祸端:影祸。完全看不清黑雾之下包住的是什么,是一条很大的狗?还是一只比较小的狼?它——姑且用它这个字来形容,它无目的地在二楼的环顾四望,仿佛在迷茫着什么。
身后的包厢里有哭泣声。
“念实斋老师受伤了!再不赶紧送去治疗的话……”
那东西终于起了反应,它向雪绪和伊织的方向扑来。
雪绪叹了口气。
左手流畅地探入怀里,拔出那柄七寸二分的短刀。
宁宁帮雪绪打下手做关东煮的准备工作时,曾经惊叹过雪绪的刀功。雪绪用右手可以将萝卜一刀不断地完整去皮,如果她有兴趣,甚至可以一刀不断地将整只萝卜切成一条长丝。
“但是,为什么剖鱼的时候要换成左手呢?”宁宁自己身为鱼类的一员,从不会看雪绪剖鱼,只是有一次不小心瞧到,脸都要白了一层。很久之后才想起这个事情,便拿出来问。
“肉的触感跟别的不太一样,左手要更习惯一些。”
雪绪是这样回答的。
短刀的攻击范围很狭窄,所以拔刀本身就应该成为进攻的一部分。雪绪的左手借着出刀的冲力,对着扑来的怪物划出一道凶狠的弧线,同时她已经快步欺身向前,要就势回肘横切,如无意外,应该是正对着那怪物咽喉的位置。
“我呢,身手很一般啦,大概勉强能防身的程度吧。”谈论到雪绪随身携带短刀这件事时,她这套说辞并不是谦逊,而是因为,雪绪驭使短刀的手法,是杀人的技巧。
无法致对方于死地的话,自己就死定了。
那怪物发出一声发狂的叫声,矫捷地弹跳起来,却依然被短刀划到了,它用力拍向雪绪的手腕,同时做出要撕扯的架势。
雪绪整个身体后仰以回避攻击,与此同时她右手按住地面,帮助她迅速地翻过了身,她还打算再冲近前发动第二次攻击,不知为何,她突然犹豫了一下。
“鹿又姑娘!”
有人用力用烛台砸向怪物的头,随后被那怪物猛地推开,周身携带的小件物品散了一地。怪物大概是吃痛,迅速地顺着楼梯跑到了楼下,然后又冲向了街道。
摆脱了眼前危机的雪绪忙起身去看方才施以援手的那人,这时还留在原地的人里也有人终于用炭盆重新点燃了灯笼,勉强让二楼恢复了些许光亮。
“宫阙少爷……”雪绪扶起对方,草草检查了一遍,对方应该没有受伤。她刚想道谢,便听到伊织在阳台处叫她:“鹿又,那里。”
被逼到街道上的怪物,浑身的黑气越发浓重,只是像慑于什么东西一样,不断哀嚎着向某个角落后退。站在它正前方的一个人,带着血色的修罗面具,头上生有异样的尖角,白色的和服外披着蓝色的外套,有着长至腰际的凌乱白发,以及与兽一般锐利的黑色长指甲——这样说来,大抵也不是人吧。他正手执一柄乌黑的长刀,在街灯造就的光影摇曳中,缓步走向那团黑雾。
这便是伊织扶着宫阙少爷来至窗前看到的景象。
随着那人一步一步踏向那只怪物,他手中的刀也逐渐举起。
“等一下,那是个!”雪绪忍不住喊了出来。
刀漂亮地挥了下去。
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碎裂开了,那黑雾随之尽数向天空逃逸而出,慢慢现出造成这场大乱的罪魁真身:瘦小干枯的脸蛋,没有光泽的长发,紧闭的双眼——既不是小一点的狼,也不是大一点的狗,而是一个大概十岁左右的小女孩。
她原本就四肢伏地地行走着,黑雾散尽之后,便无声无息地趴倒在了地面上。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刚才那致命的一刀,乍一看上去,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在通町明亮的灯光下,她小小的身体像是一片被撕碎的白纸,突兀地横在街道上。
伊织搭住雪绪的肩膀。
“你刚才意识到了,是么?”她小声地问雪绪。
雪绪面色有点难看,她浅浅笑了一下。
“对不起,宫阙少爷,丹吹小姐麻烦您照顾一下,我有些事情想问一下……”她看了一眼即将离去的那名执刀人,“我有些事情想问一下那位永暗。”
那看起来非人的执刀者,想来就是传说中的种族,永暗吧。
百夜期间,只有永暗可以庇佑人们逃脱被影祸纠缠的不幸命运,但是在此之前,雪绪并没有意识到,诛杀狂化的人类,同样是永暗的工作之一。
雪绪快速地顺着楼梯奔向街道,中途还避让了匆匆赶上来为二楼受伤的念实斋包扎的医者。周遭的行人都忌惮着那名永暗的身影,目送着他逐渐远去,而雪绪紧追其后、乱七八糟的木屐声非常清晰。
但那人突然停下了步伐。
并不是因为雪绪拦住了他,而是因为,一个男孩,苍白着脸站在了他面前。
“你,你就是永暗么……”
是来的路上想要偷雪绪钱包的那个男孩。他攥紧了拳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尸体,眼睛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我付钱给永暗神社,是让你们救她啊!!不是让你们杀了她啊!小紫她是好孩子!!跟我不一样她受了那么多苦,她不应该死的啊!!为什么!”男孩对着永暗挥出拳头,一边哭一边质问,“永暗神社,难道不是为了救人才存在的么!!不是你们说,只要听永暗的话,就可以活下来么!为什么会这样啊!你说啊!你说啊!!”
而周遭的路人则恍然大悟般地开始了小声的议论。
“小紫?哪个小紫,那个有赌瘾的渔夫家的女儿么?”
“我不敢靠近看,但是,你看那身体,那么小,肯定没错吧,这真是造孽啊……”
“原来百夜期间真的会被影响狂化啊,这孩子太可怜了。”
“不是说有征兆的时候只要去神社参拜就可以救过来么,怎么会搞成这样?她父母呢?”
“哎呀,要是她父母对她稍微有一点好,这孩子也不至于变成这样。有一个赌鬼爹,和一个天天只会喝酒的娘,听说心情不好还会打她出气……就算身上有黑斑,也会以为只是被打的结果吧。”
永暗一动不动地任由男孩用力地打他,但是十岁的小孩能有多少力气,他很快放弃了跟这个带着面具的可怖存在对话,而是跑过去抱住了小紫的尸体。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早点发现的话,我早点凑够钱的话……一定不会变成这样的……对不起……”
那名永暗像是无法忍受继续呆在原地一样,快速地穿过街巷,消失了。
雪绪看着那个方向。
左手的短刀却依然被她牢牢握在手里。
“你不想死的话,就早点学习怎么用刀吧。”
赤羽倚靠在门后,向她丢过来一把七寸二分的短刀,而正在帮雪绪梳头发的妙鉴娇声笑了起来,将那柄刀先一步握在手上。
“这孩子看不惯我呢,对我说,夫人,不要杀人了。”妙鉴用左手熟练地拔刀出鞘,用刀尖对准雪绪的咽喉,“这个世界上,有那种不愿意行杀生之事的人,即使知道是必要的,也无法把它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去做。”
“但我不是这种人。乖孩子,这是我的乐趣。你不是想知道‘枭’为什么要成立么?是为了我啊……”妙鉴将短刀顺着雪绪的咽喉轻轻滑动,露出妖冶的笑容。
“我不杀人,就活不下去。”
“你不想跟我们成为同类,好啊,我给你半刻时间逃跑,若逃得掉,从此你就自由了,若逃不掉,就由我斩了你,如何?”妙鉴右手温柔地抚摸着雪绪的脸颊,而左手冷得像块冰。
赤羽将门合了起来,走廊里传来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说什么想要开始新生活,雪绪,不要骗自己。”
六年后,赤羽看着紧握住那柄短刀的少女,轻描淡写地讲了临别的最后赠言。
-tbc-
字数:6371
我,不会写小说。【跪下
对不起!让大家看这么莫名其妙的东西!
无聊的冷知识:七寸二分是厚藤四郎的尺寸。
1、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场内的争论声逐渐安静下来,大家盯着仍在发着光的手机,仿佛怕那彩色的提示符号突然消失一般,露出期待而又担忧的表情。
“这是简芒获取的线索,如何使用应该由她来决定。”
长冢简短地总结道。
旁边有谁释然地叹了口气,也有人的手轻轻向前伸了伸,似乎想要阻止简芒,再争取一点思考的时间。
少女垂下视线,手指在屏幕上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选择了“放弃实验”。
手机上弹出两次提示之后,突然发出了欢快的电子音。
“答案是两位数。”
空气中仿佛有闪亮的金属丝线砰地一声崩断了,如果是平常的场景,说不定会有人欢呼起来。
即使在场的选手都没有做出那样的举动,长冢还是看到,不少人一瞬间握紧拳头,脸上露出了“成功了”的表情。
接着,龙墨耸耸肩,一副“早知道是这样”的姿态,转身走向了收集答案的箱子。维克多明显是松了一口气,也跑去开始书写答案。
“干的好,不愧是你啊。”椎名朝简芒笑了笑,和竹下、米拉一起转身离开。
葱白仰起脸,明显是苦恼了一会儿,接着她奔过去,拽着龙墨的手肘说了几句,接着像是被嫌弃了一样推到一边。她只好抓了抓头,向自己答题的位置走去。
鬼见稍稍偏着头,视线从握着白色手机的手移向简芒的面孔,似乎在辨认什么。接着他点点头,像是表示致意。
“啊……紧张紧张。”
大家全部转过身去之后,长冢听到简芒喃喃道,和刚才果断的样子不同,少女按着胸口发出了轻声的叹息。
“这样,大家就能一起活下来了。”
2、
——答案是十五。
用粗粗的油性笔在自己的袖章后面写下了这个数字,准备把袖章投入上面开口的白色箱子时,长冢停了下来。
大概是为了让各种语言背景的选手都能看懂,袖章上并没有文字,而是以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人类的面孔。看不出是男性女性的椭圆脸庞上,正挂着看不出真假的笑容。
相比之下,刚才看到的“鬼”袖章就简单得多了,露出獠牙的恶鬼浸在一片鲜红中,好像周围燃烧着熊熊火焰一样。
——只要彼此依靠,集合众人的力量一起寻找答案,就可以一起离开这里……吗?
——如果“大家一起活下去”,真的能够这么顺利就好了。
长冢用力攥紧了蓝色的袖章,把它揉成一团丢进了收集答案的箱子。
周围的选手大部分也写完了自己的答案, 气氛明显放松下来,米拉老师、鬼见和简芒都在座位上休息。龙墨从收集答案的位置上离开,返回圆形的场地中央,仰头盯着静默的黑色液晶屏幕,而椎名仔细观察着墙壁,似乎仍然没有放弃从这个场地寻找出口的希望。
竹下试图和葱白说点什么,但女孩很快转移了注意力,把目光移到那艘破船上。她似乎打算穿上救生衣试试,但考虑了一会儿,发觉这么做也许会被当做继续试验而被判犯规而作罢。
突然,长冢的视线掠过房间的角落。
那部手机依然悬吊在那里,拉克兰低着头,正在迅速地按着屏幕上的数字键拨号。
——到现在仍然不放弃吗。
的确,已经确认答案的这一时刻,还有最后一点时间可以利用。
根据手指的动作,长冢觉得,拉克兰女士拨打的号码是好几个不同人的。她背对着大家站着的场地,连续不断地按着手机。但是哪个也没接通。
主妇皱起了眉头,露出在超市里面对两件完全相同的商品时不知道如何选择的苦恼模样。她撇了撇嘴,坚持不懈地继续按下去。
——六个……不,七个,最后一个结束之后又从第一个开始。是在打给家人吗?
虽然通过海选的选手在知识、智力或记忆力上有超乎寻常之处也不奇怪,但长冢还是为她熟练、毫不犹豫的动作感到一丝惊讶。一般情况下,越是熟悉的人应该越不会刻意去记住对方的电话号码,拉克兰女士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对这几个号码如此熟悉呢?
突然,拉克兰的动作停住了,她把手机贴在耳边,稍稍偏着头,好像在仔细辨认着电话另一端的声音。
接着,她把手从脸颊边拿开,表情显得极为震惊和困惑,张着嘴,仿佛求助一般茫然不知所措地,把目光投向了在场的其他选手。
人或动物在生死关头或是遇到什么重大冲击的时候,会构筑起防卫机制,让这个‘事情还没有发生’的状态再持续一会儿,利用这短暂的时间考虑对策,或者调适自己的心理准备接受现实。看起来,来自苏格兰的家庭主妇,正是处在这样的状态之中。
“怎么会这样,明明是求助电话,为什么会陷入更大的麻烦?”
拉克兰的脸上分明写着这样的表情。
但是,主妇很快意识到,这个地方并没有人可以向她提供帮助,她皱着眉,大睁着眼睛,深吸了口气,用刚才在回答问题一般的态势一口气说了起来。
这个距离听不太清她说的话,而且选手通话的时候,所说的言语也没有再被翻译出来。但是,从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中,长冢仍然能分辨出只言片语的含义。
“不要慌……莉莉去打电话,现在,立刻……把杰拉德叫回来……医疗保险……罗勃、威廉也……罗斯玛丽……回家……不要告诉莱拉……米莉亚姨妈……和我一起说,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接着,拉克兰又把电话贴近了脸颊。
“……都会过去的……一切……顺利的……等……马上回去……在你们身边。”
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不协调的音乐,突然在大厅中间回荡起来。
好像马戏团演出时,为了烘托演员接下来要进行的惊险表演,定音鼓敲出了一阵急促的鼓点。
然后,执行官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
3、
“大家为了这个答案真是努力呢,无论是之前一起合作的实验,还是最后的决断。”
屏幕中那双带着白手套的手,轻轻地鼓起了掌。
“但是,要继续前进还有最后一步,本来打算放着不管,但是因为有人太过投入,主办方要求我来友情提示一下。”
男人竖起了一根手指。
“现在离答题结束只剩一点点时间了。”
拉克兰终于放下了手机,这时大家才发现,主妇前额的头发全部被汗水浸湿了,一绺一绺地垂在额头上。她眼眶发红,像发怒的动物一样,抬头冲屏幕大喊。
“让我回去!我要退出!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关于这一点,希望您能慎重地考虑一下。”
执行官仍然不动声色,仿佛早就预料到这种发展。
“……毕竟我们也是花费了相当大的人力物力才把各位带到这里,主办方显然是不希望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位半途而废的。”
他把一根迷你胡萝卜塞进肩膀上兔子的嘴里,兔子窸窸窣窣地咀嚼起来。
“况且,想想十亿日元的奖金,您就这么放弃了吗?”
“开什么玩笑?!!!”
主妇显然是被激怒了。
“你这个无耻的骗子!还有主办方那帮缩卵混蛋!你们敢站在这儿和我们说话吗?谁稀罕你们的狗屎奖金……”
“哎呀呀,明明在超市圣诞减价中把别人的肩膀都撞脱臼了,现在却说对奖金一点兴趣也没有吗?”
拉克兰突然停下来,脸上失去了血色,她用力绞着双手,紧咬嘴唇,似乎是对参加了竞赛一事感到无限的后悔。
突然,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肘,因为这个动作,拉克兰整个人惊跳起来,向后退了半步。
“不管您家里出了什么事,现在不写答案就来不及了。”
仿佛站在台风眼里,看着咆哮的怒涛在身边旋转一样。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拉克兰面前。是米拉老师,她高高举起油性马克笔和蓝色的臂章,把它们伸到拉克兰面前。
“……来不及了。”
主妇喃喃着。
“现在回去……已经来不及了……火灾……”
“快点!”
小个子发出气势惊人的怒吼。
然而,拉克兰终于用打颤的手握住那个臂章,开始准备写下数字的时候。头顶的屏幕里传来了一声口哨。
“啊哦,真的,来不及了呢。”
4、
一切在一瞬间就结束了。
拉克兰的身体不自然地痉挛起来,葱白从背后一把拉开米拉老师,主妇手腕上的号码牌放出了电流,巨大的火球贯穿了她的身体,让她伸着左臂直直地倒在地上,身体上冒出一阵白烟。
总结一般的声音随后响了起来。
“单亲家庭的主妇还真是辛苦,不过还请大家在做决定之前,安排好自己的日程。”
所有人看着屏幕上执行官的表情,都说不出话来。
“另外,时间管理也是很重要的哦。”男人脸上的笑意似乎少了几分。“刚才还在想中途退出的话,主办方会很困扰,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结束了啊。”
接着,他耸了耸肩。
“再次重申一遍,中途退出和答题超时都是违反规则的,请大家认真对待比赛,一起努力回答问题吧。”
=============================
*擅自用了大妈的尸体【等等
目录:http://elfartworld.com/works/75828/
百夜终至的日子对鹤见与鹿又而言,完全没有特殊的意义。
鹿又在最后的白昼去江户前寻了相熟的渔民,定了百夜期间鲣鱼青花鱼一类的订单,又最后一次处理了煮高汤剩余的高汤粕——江户边郊的农户会买下这部分厨余用于施肥。然后她正常地推着推车出门,正常地售空归家,只在第二日睁眼的时候感慨了一下,随后就不再有更多的不适应。
而鹤见,诸位看官应该很了解她的生活方式,百夜的夜晚与平时的夜晚对她亦没有区别,她只是听贴身女侍讲了讲江户城的变化,然后一言不发地写起丹吹和夜的小说。
对人类而言,或许说,对早有准备的人类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漫长的夜晚。
至于萤者嘛——
宁宁的百兽屋此刻坐了不少客人,但是没人面前摆了碗筷,大家都交头接耳地等着什么,与此同时,高汤的香味在小店面里均匀地扩散开。
“哎哟,宁宁姑娘真敢用材料啊。”鼻子够灵性子又急的客人第一个喊了出来,“有一锅肯定是是昆布高汤!这算奢侈货呢,还有两锅,就不太知道是什么了?”
宁宁的山野料理因为影祸的意外助攻,逐渐有了固定的客人,但是大多还是只点烤物和清酒,对需要用到高汤的料理看都不看一眼,对此感到困扰的宁宁又问了雪绪当日第一次见面时候的问题:同样是充分利用高汤的料理,为什么雪绪的关东煮这么受欢迎,宁宁的菌锅却未见其佳?
在揭晓答案之前,雪绪对她进行了试味培训。
今天是检验成果的日子。
在众人翘首以盼下,宁宁两只手托着超大的食盘,稳稳地放置着大小一致的三个大号汤钵,被后厨的热汽熏得小脸微红的宁宁,如果不考虑她身上隐隐的蓝色幽光,就像是个正期待被大家肯定的普通少女。雪绪也随之从后厨走出来,她将刚才高高束起的头发解开,然后用木勺舀了第一钵里的高汤,递给宁宁。
雪绪看着她喝下一口细细品尝,就做出老师的样子开始提问:“这是按照你习惯的方式熬的高汤,用了一流的食材,火候也卡得刚好,口感如何?”
宁宁轻轻摇了摇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喝起来跟我想要的效果差很多……涩味很重。”
“之前跟你说江户子不爱吃畜肉,所以生意不好,这是第一层原因,第二层原因嘛,因为你不了解江户的水质。”雪绪依然一副好老师的架势,向宁宁指点起来。
江户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因为特殊的土壤地质,海水会渗透进江户的地下水中,除了将军可以用上上等的清澈水源,大部分江户子喝到的水都会带有海水的咸涩感,日常生活中习惯了还好说,用在料理的时候,差别会被加倍放大。
幕府为了解决用水问题,曾经修建了神田上水和玉川上水,分别引流自水相对澄澈的井头池和多摩川,并通过名为“樋”的导水管送至各个町区的水井中。
“如果不知道怎么处理水,就无法改善高汤,除了使用干净水井中的水以外,我一般会将水用明矾过滤一夜,第二日先煮沸一次后用来熬汤。”雪绪又舀了第二个钵里的高汤递给宁宁,“这是我的方法熬的高汤,虽然一般我会用小鱼干,不过考虑到你——”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宁宁,“总之这个是用昆布熬的,昆布在江户算奢侈食材,平时我基本不会用。但是,我在尾张居住的时候,那边反而是昆布高汤较为常见。”
“味道有清甜的甘味,很舒服,但是,感觉并不合我的口味……”
“这就是第三层原因。宁宁的味觉很好,只是,所谓美食本来就是囿于地域的,大阪人京都人会习惯清淡朴素的汤底,而江户人则喜欢口味较重的调味,如果不考虑受众的口味,那么美味的标准是无法建立的。”雪绪抱着手退到一边,对耐着性子看这两人一板一眼地喝汤的客人们说道:“我获得成功的做法是迎合了江户的味道,但是宁宁也有她自己的想法,今天第三钵高汤,是宁宁用山菌和野鸡熬制的,希望在座的各位尝尝味道,算是替我检验她的成果。”
语音刚落,就有人敲起桌子来:“别说那么多啦,宁宁姑娘先给我来一份!”
在熟客的起哄声里,宁宁展开双手做了一个洋洋得意的行礼,然后开始给来客们舀汤。分到高汤的客人有人大声表示好喝,也有人觉得还是重口一些的关东风味更习惯。雪绪靠在旁边看着众人热热闹闹的样子,也悄悄笑了起来。
所以说,除了没有光之外,根本和平时一样。
雪绪从忙碌起来的百兽屋走了出来,她打了个哈欠,将盛着满满关东煮的摊车推到街上。街上的行人较往日明显少了很多,也没了日常叫卖的小贩,大家都提着灯笼行色匆匆,远没有旧日江户子的轻松随意。
嗯,这么看来,还是跟平时有点区别。
不过,多过些日子,大家就会习惯了吧。
雪绪也在摊车的把手旁边固定了一只挑高的灯笼,灯笼随着她的推车而前后摇晃,不时撞击一下挂住的那根木杆。她懒得像平常一样吆喝,决定先给自己盛一碗。雪绪将小木凳在摊车前摆好,美滋滋地舀了蒟蒻、海带结和炸过的鱼糕。蒟蒻在灯光下因为吸饱了汤汁而饱满得只要一碰就会颤巍巍地抖动,海带结的韧性和弹性都在最佳状态,鱼糕则配合高汤的味道将鲜味提升到最高,让人吃一口就停不下来。
毕竟是上好的昆布做的高汤,平时可都舍不得这么做。
她端起碗正想一口气将碗里剩余的残汤全部喝掉,眼睛的余光瞥见了正朝这个方向走来的熟悉人影。
雪绪几乎是凭着本能跳了起来,然后小跑了过去,大大方方出现在对方的必经道路之后,趁对方还没注意到,轻轻擦掉嘴角的汤渍。
“佐伯先生!”她喊着前不久刚得知的姓名,无视对方又一次惊讶的神色,自顾自地推销起商品,“百夜已到,不来一份关东煮尝尝么?”
依然像是怕冷而在脖子上围着一圈与眼下这季节不太相符的围巾,依然是稍有些长的刘海挡住左眼,依然背着大小适中的药箱,佐伯黑狩——自称“药师”的那个人,与几日前在永暗神社相见时最大的区别,只不过是之前见到的那套风尘仆仆的旅者装束,已经干净挺括了许多——看起来确实是要在江户要停留一段时间的样子。
“这个……”佐伯看起来并不像是急于赶路,而雪绪也就不客气地露出期待的笑容,她猜这人不擅长拒绝他人,即使乍一看是一副稍显冷漠的样子。
佐伯慢慢眨了两次眼睛,最后还是点点头:“那请姑娘给我盛一碗好了。”
猜对了。
他在摊车前的木凳上坐下,挑了白萝卜、小墨鱼和鱼肉丸子,在雪绪给他盛汤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发问了:“我跟姑娘以前见过么?”
“没有哦。”雪绪将黑底红纹的大碗轻轻放在摊车前的挡板上,语气随意却斩钉截铁。
“只是上次永暗神社前见过一次,啊,如果是问名字的话,是药私塾的森川姑娘告诉我的。”雪绪手脚麻利地从摊车下的柜子里取出一瓶清酒,对佐伯晃了一下,“要喝么?”
听到了熟人的名字,佐伯微笑了一下,他将放在他面前的酒杯端起,向雪绪示意:请。“原来是连的朋友。”
雪绪只是笑,伸手给佐伯斟酒。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就不是骗人。确确实实是从森川姑娘那里知道的,但是要说是朋友嘛……还真不是这么回事。
这事说起来有点曲折。那天黛先生给伊织看诊结束,伊织一直着恼被误会这事,雪绪被明着暗着讽了一夜,于是第二天她干脆去了一趟黛先生的医馆。
一进门就闻到浓郁的药味,雪绪特意留意了一下黛先生在做什么,发现他似乎在熬药,身旁的案几上平整地铺着数张已经展开的包药的纸片,黛先生眼睛不方便,那摞纸片却叠得整整齐齐。双目失明的医师全神贯注的样子让雪绪一时不得作声,然后黛先生主动开了口。
“这不是昨日在鹤见小姐府上没有相见的那位姑娘?”
听到这句,不知道是该第一时间对黛先生说“你这不是知道我是女人么”还是该立刻问他“为什么你知道是我”,不过雪绪觉得不管哪个她都不太想知道理由,短暂的沉默了两秒,她找了个合适的借口。
“这次来是想问问,有没有完全不苦的药,鹤见大小姐那个人对药抵抗心大得很,喝厌了就会发脾气不喝,实在很难伺候。”
这种可爱的小借口意外好用,黛先生用颇能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有,不过是炼制成丸药的一方丹剂,我这里很少备着,如果姑娘急用,这里可以推荐另一间医馆。”
黛先生从身旁的桌子上摸出纸笔,迅速地写出足以让雪绪自叹不如的流利字体,他用左手控制着写字的方位,却连一点墨水都没有沾到手上。他将“药私塾”的地址交给雪绪,还不忘多交代一句:“药私塾的负责人连姑娘,有些可爱。”
你到那里就知道我的意思了。黛先生补充了这一句,便继续专注于熬药。雪绪把那张纸揣进怀里,临走还是没忍住。
“黛先生到底是怎么知道是我的?”这问句等于含了两个问题,到底是怎么知道是昨日藏起来的人,以及到底是怎么知道藏起来的是个女孩子。
“鲣鱼和昆布的高汤香味,混在鹤见小姐药物的味道里很明显。”黛先生面前的药罐里开始有咕嘟咕嘟的声音,他将手伸向下方的炉灶加以调整,而脸上分明带了笑容,“至于是女孩子……昨夜回医馆的时候,鹤见府下女阿久姑娘已经告诉我了。”
既然昨晚就知道,那还特意说那么引人误会的话干嘛啦。
雪绪不服气地嗅了嗅自己的袖子,然后默默在心里把对目盲医师的评价从有些狡猾调整到了十分狡猾。虽然说话做事都有条不紊不紧不慢,总觉得时不时会有些无伤感情的小玩笑从他口里说出,让人为其间的反差惊吓一番。
原本药私塾只是个借口,这下她反而起了兴趣,便朝那个地址所在的町区走去。
药私塾这间医馆雪绪也是听说过的,冬季的时候曾经收治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小孩子,一度在町区内传为美谈,现在还能见到门口有些还在治疗期的儿童蹲在地上玩。还不等她走过去,便看到医馆的暖帘被掀开,从里走出那个自称药师的男人。
熟悉的脸与熟悉的眼。在他将目光转向这个方向之前,雪绪的身体比脑子反应还要快。她敏捷地躲到了经过的卖梅子酒的小贩身后,让那名小贩非常摸不着头脑地多看了她两眼。
围着围巾的药师蹲下身,和门口的孩子们玩闹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雪绪能看到他脸上带着的淡薄的笑容。
与药私塾的老板是熟人么?还是去采购药物呢?还是只是经过呢?
雪绪都不记得自己怎样冲进了药私塾,手里还拎着刚才心慌意乱下顺手买下的梅子酒。药私塾里并没有别的客人,只有一名十六岁左右的少女闲闲地趴在柜台前用簪子拨弄着还在秤上称量的灵芝,身旁刚倒的热茶还在缓缓释出蒸气,看起来也不像在忙。
她一身条纹和服,披着很舒服的外套,脸上是悠闲轻松的笑容,对贸然闯进来的雪绪完全不露惊讶的表情,只是普通地开口询问。
“啊啦,请问是看病?还是买药?”
雪绪自己反倒被问得有些犹豫,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将方才黛先生的字掏出来,递给这位少女,脑子里飞速地组织起语言:“那个……是黛先生说,这里有不苦但是有效的药……”
脑子里在想什么啦。
轻轻骂了自己一句,她打住了话头,在少女笑盈盈地看过来的时候换了个语气:“请问,是药私塾的森川连姑娘么?”
对方将袖子拢一拢站起身,用手捧住热乎乎的茶杯,低头认真地看黛先生写下的文字,然后对雪绪点点头。
“正是。”
“那么,可以冒昧问个问题么?”
“如果是问黛先生讲的这服丹剂的话,我这里确实有,只不过价格稍微要高一些……”
“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森川姑娘认识他么?”
雪绪可以说相当失礼地打断了对方的发言,森川姑娘却只是略微愣了一下,然后笑容更甜。
“啊呀,认识当然是认识的……”她用袖子挡住嘴巴,猫一样打了个哈欠,“不过姑娘冲进来一不问诊二不买药,我都不知道姑娘是谁,那别的问题从何说起啊。”
真是的,会被警惕这是当然的,都不知道自己在冲动什么……雪绪在自己内心暗暗后悔,然后规规矩矩地冲面前十六岁却经验老道的少女行了个礼,“不好意思,我是被黛先生介绍来这里买药的鹿又。那么,那味药,贵店要怎么卖呢?”
那服不知道有没有用的药就让伊织买单好了。雪绪这样盘算着,和森川姑娘在药私塾里有一茬没一茬的找话说,就是难以开口问自己最想问的问题,耽搁了差不多的时间,觉得自己也该回去收拾了,决定就此放弃,打算离开。
“你要是肯把手里的那瓶梅子酒送我,我就告诉你他叫佐伯黑狩。”森川连依然趴在柜台上闲闲地称着药材,盯着梅子酒的眼神微微发亮。
药私塾的连姑娘有些可爱。
你到那里了就知道了。黛先生如是说。
雪绪感激她没有问缘由的体贴,以至于对明显高过黛先生预估的药价也没了还价的打算。她用梅子酒和一服药换来药师的名字,自觉非常愉快。
佐伯黑狩,佐伯黑狩。
此刻其人正坐在自家摊车前默默吃着煮得正是时候的关东煮,佐伯似乎很怕烫,每尝一口都要用筷子小心地举起,慢慢吹凉,而雪绪一边给摊车里的小锅内加入高汤,一边回想起两年前见过的这个人的脸。
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一定要说的话,似乎更成熟了点。怎么会对只见过一次的人念念不忘,雪绪完全想不明白。她乘着醉意在冬夜里哭泣的黑历史被她恨不得丢进江户前最深的海湾底部,却无论如何都记得佐伯温柔地蹲下来,轻轻拿走她的酒壶。
大概因为,即使全无希望,还是不想放弃,所以才会对这个人记得这么深刻。就像在绝望的深渊里溺水,那么无论出现在眼前伸出手的是什么样的存在,都会被自身认定是光芒。
“嗯……已经是第二次见面了,还不知道姑娘姓名?”佐伯取出钱包,将钱币在摊车挡板上排开,然后问了这个问题。
“雪绪,我叫鹿又雪绪。”
“鹿又姑娘。”明明先报了自己的名字,对方却执意用姓氏称呼,“上次在永暗神社前相见,鹿又姑娘是去参拜的吧,那么,如今江户已入百夜,对你可有影响?”
雪绪晃晃脑袋。
“对我无碍,虽然我还是更喜欢阳光一点。”
他点点头:“鹿又姑娘知道百夜初梦的传说么?”
“是说在入夜的那一晚,会做的奇怪的梦么?听说有人会梦到未来。”
看到佐伯又点了点头,雪绪也随之用力摇了摇头。
“完全没有,跟平常一样无梦至醒,感觉自己是个相当无趣的人。”
“怎么会。”佐伯终于笑了起来,像是慢慢把雪绪当作可以交谈的朋友,“毕竟只是传说罢了,不用在意。那么,鹿又姑娘,我先告辞了。”
雪绪朝他大幅度地挥起手。
“一路小心~”
雪绪对佐伯回答的大部分问题都是谎言。
她说“不,我没事”,她说以前从未见过,她说百夜对我无碍。
初梦的这个问题亦然。
她很清楚地梦到了很多事情,很多很多。
烈烈燃烧的大火中,哭泣着寻找父母和姐姐,却被浓烟熏得完全辨不清方向,迷迷糊糊撞破了纸窗,在烧得发烫的屋瓦上跌跌撞撞地奔跑,最后一头栽进深夜的河川,挣扎着在河面沉沉浮浮,能听到仓皇的呼救声和难以形容的惨叫。
感觉没有力气再挣扎了,要沉下去的时候,有人用力拉住她的手。
-TBC-
关于高汤粕,是煮高汤后无用的残渣,一般是昆布,鲣鱼一类,江户町人自煮的高汤剩余的残渣,一般可以吃会略微腌渍继续吃掉,而食肆这类产生大量高汤粕的店家会收起粕等农户收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