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见室里显得有些嘈杂,每到周末这里都会变得拥挤一些,每个人都在努力加大自己说话时的音量,企图能彻底盖过别人,好让自己的探视者听得更加清楚一些。
在对比之下,某个窗口里发生的交谈显得安静许多。
“你这是强人所难。”
听完玻璃后方的男人提出的条件,莫罗蹙起眉头。虽然已经预想到对方的要求不会简单,但实际上却更加离谱。
“只不过是一封信而已,摩格。找到纸笔,写上字,在探视时递出去,vola,你的麻烦就能全部消失。”听筒里传来男人不紧不慢的声音。
“你们要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信。”
如果只是写信,那确实很简单—— 但如果换成一封检举信,这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而且在这种时候,没人能申请到接触探视。”一边说着,莫罗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斜后方不远处,那里分散地站着几名狱警,他们不断扫视着嘈杂的人群,随时准备将行为不当的家伙带离座位。
现在距离虐囚丑闻被爆出没过多久,狱中帮派间又冲突频发,监狱里从上到下无一不为了掩盖自己那些丑事而焦头烂额。
让消息无法轻易传出的监狱高墙成了这些心中有鬼的家伙手上握着的最后一把保护伞。监狱里凡是长了脑袋的人都不可能冒着泄漏消息的风险批准犯人进行接触探视。
“我们想要的并不多,墙里的人急着把火扑灭,而我们只是想让它烧得更旺些。”不被铁丝网束缚的人倒对这草木皆兵的气氛十分满意,一边说着还一边朝投来检视目光的狱警报以笑容。“至于申请,轮不到你担心,你只要保证到时候能交出一份由你亲手写就、言辞恳切、感人肺腑的控诉信就足够了。”
莫罗没有立时回答,而是看向窗外,陷入一阵沉默。
虽说被用作宣传的检举信会为了所谓的保护检举人而隐藏写信者的名姓,但一旦引起了关注,监狱方面只要对照笔迹和探视记录就能轻易揪出检举信背后的老鼠。
就算他们最初可能会碍于公众的视线无法多做什么,但只要再有别的新鲜消息让别人移开了目光……被人们抛在身后的,除了一条无趣的旧闻,可能还得再加上一个过期主角的性命。
但莫罗也明白,如果为了躲开来自监狱的麻烦而不接受对方提出的交易,未来就得提防这群人的报复——毕竟当初从他们口袋里骗到手的数额,足以让他们不惜多花一笔宰掉自己的钱。
也许是知道他并没有太多选择,对面的男人并没有着急地开口催促,而是好整以暇地看向在心中不断权衡利弊的莫罗。
直到几分钟后,莫罗才重新拿起了听筒:“你们想要的无非是一张可以用作武器的纸,如果我能用别的方法达成你们的目的,这个交易是否还作数?”
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回答,男人面上略带惊讶,但耸了耸肩还是说到:“……当然没问题,只要你别耍花样,保证了东西的质量和真实性,我们的交易自然永远作数。”
“在探视之前,我需要做些准备,你得给我留出至少二十天的时间。”
“磨蹭可不是个好习惯,七天。”
“十五天。”
“十天。”
“成交。”
举手向狱警示意探视结束后,莫罗被重新带回了有更多栅栏的地方。
然而还没走几步,他便感到胃里开始传来阵阵熟悉的刺痛——伴随自己多年的神经性胃炎果然不出所料地在一段让人厌恶的对话后现身了。
……看来在回去工作前,得先找杰森拿几颗药。
刚走进警卫室前的走廊,莫罗就注意到医务室门前似乎只剩一个病人,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毕竟每天光是白熊和黑豹两派就能制造出不少鼻青脸肿的倒霉蛋。
由于距离颇远,正在候诊处等待着的人似乎一时没注意到有人从转角处出现,并朝他的方向走来。那人似乎百无聊赖地伸手捂嘴打了一个呵欠,然后把手插回了裤兜。
直到再走近一些,莫罗才看清坐在那头的是和自己同一宿舍的年轻东方人……似乎是叫文善?
莫罗下意识地在对方看到自己前停下了脚步——他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入狱不久的新人。
那人不会去刻意迎合别人,但也很难让人心生反感。他能随时接上别人的话,但并不会趁机出风头,作为一个黄种人就算和一群白人站在一起时也不会过分显眼。
这样自然的融入能力让莫罗不时想起之前听人说起过的一部电影,那里面名为泽列格的男人能够轻易融入任何人群,他的语言举止,表情神态,乃至外表体型都会随着他身边的人而不断变化——犹如一个人形的变色龙。
除了他的长相没有改变过这一点外,莫罗觉得文善和泽列格像透了。
看着不远处的青年被护士带入了医务室内,莫罗叹了口气转过身……不管是现在进去还是等他出来,无疑都会和这人碰面。
反正也快到晚餐的休息时间了,到时候再重新来一趟吧。
然而当莫罗重新回到警卫室旁的转角时,忽然发现刚才还在会见室里的其他人全被狱警们押了出来,最前方还有一个嘴里不清不楚叫嚷着什么的犯人在两三个狱警的控制之下被迅速带离了走廊。
看来多半是有人在探视过程中出现了“不当行为”,这下其他人的探视也因此被强行中断了——而且狱方为了防止有人趁乱取得了违规物品,这种时候还得再把会见室里的其他人搜一遍身。
正在庆幸自己提前一步离开了的莫罗这时忽然发现前方的狱警彻底堵住了走廊,然后取下了腰间的警棍。
真是棒极了……
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的莫罗又一次无奈的叹气。
狱警的警棍猛地甩上铁质的牢笼,发出巨大的声响。
“突击检查!!”
在漫长地等待后,莫罗终于排到了队伍最前端……也是最末端。
搜身的两个狱警中,其中一个和莫罗关系不错——他们年龄相近,而且那人也有四分之一的瑞士血统。
两人随便寒暄了几句,他似乎为莫罗能有探视者而感到惊讶无比。
“我从没想过能在会见室看到你,今天是我调派到这边后的三年多来第一次见到有人来看望你。”
“如果你来得更早些,长官,你会发现这个记录是五年多。”
“是吗?…很好,鞋子里也没有违规品。——那今天这是谁,朋友?”
“一个讨厌的债主。”
“噢…好吧,向你报以同情。行了,可以走了,你是最后一个,我也终于可以稍微休……怎么又来一个。”
顺着狱警不悦的目光,莫罗转身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室友 ——算算时间,他确实也该从医务室出来了。
“嘿,黄皮小子,走近一点儿,别磨蹭,检查完了我们都轻松。”
狱警提声叫他,而那个亚洲面孔的年轻人仍是站在原地不动。
“我在叫你,听不到吗—"莫罗身边的狱警被青年不合作的态度点燃了怒火,提起警棍准备过去直接把他揪到面前。
这时莫罗忽然想起了那个年轻人在候诊区时的那个惬意的哈呵。
——也许那并不只是一个呵欠?
他伸手扶住了狱警的肩膀,扯出一个笑容:“别生气长官,这是我们囚室的孩子,他大概只是被吓到了——毕竟是刚来不久的年轻人。”说着,莫罗率先迈步走了过去:“我去带他过来。”
莫罗迈出步子,背对着狱警朝前方的文善笑笑,然后将目光移向了文善囚服的左侧口袋。意识到对方在暗示什么的文善,眼里稍稍透出些戒备。
这个反应验证了莫罗的猜测,为了让他冷静一些,莫罗用只有两人之间能听清的声音表示:“我没有恶意。”
大概因为实在是别无选择,在二人错身的瞬间,莫罗取走他衣袋里的东西时他并没有反抗。
在身后的狱警看来,两人几乎没有任何接触,那个年轻人似乎就真的只是被凶恶的狱警吓破了胆——只有被熟悉的人安抚一番后才敢过来。
“你们亚洲人是不是因为生下来就是黄色,所以全是些小鸡崽儿(chicken/懦夫)。”
检查完毕后,狱警中有人出言嘲笑。
“也许是吧,长官。”恢复常态的文善听后似乎并不生气,而是平静地回敬道:“毕竟和您不同,我们长大后都是big cock.”
狱警们爆出一阵哄笑,纷纷用揶揄的目光看向被完美反击的那名狱警,监狱里最受欢迎的永远是关于下三路的笑话。
那人最初面现尴尬,但似乎本身也是性格爽快的人,最终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滚吧,混蛋小子,要是再有下次,我会让你后悔说了这句话。”
变色龙。
看着前方在和狱警谈笑的青年,这三个字又重新浮上莫罗的脑海。
走出警卫室一段距离后,文善转过头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得说过谢谢才能拿回我的东西吗。”
“谢谢?不用,你应该也知道这个词在这儿没法换来任何东西。”
文善侧眼看向身侧这个走路时有些驼背的干瘦男人,虽然有几秒钟脑海中划过了强抢的念头,不过扫视四周时不时出现的巡视狱警,文善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像是意识到文善刚才不自觉的靠近是因为什么,莫罗头也不回地继续说道:“我不擅长和人产生肉体上的冲突。因为那会把事情变得更加复杂……”像是在暗示什么一样,莫罗转头向一名不远处正在巡视的狱警问了个好,然后又将目光转回文善身上。
“我相信你比我更不想成为这些人眼中的焦点。”
虽然对方说的没错,但文善仍不甘示弱地回望过去。
他忽然对这个往日里没什么存在感的丑陋男人有些好奇,入狱前设想过无数种被人威胁的场景,偏偏没想到握住自己把柄的会是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人。
“你想要什么?”
稍作思考后,文善决定开门见山——在这件事上继续绕弯子纯粹是浪费时间。
但莫罗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
“你的外出就医时间是几天后?”
“后天。”文善干脆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懒得再多问一句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计划——如果和对方调换位置,自己也能猜到拿着药瓶的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我想让你出去后替我向报社寄封信。”
说这句话时,莫罗稍稍放缓了语气,让这个交换条件听来像句请求。
“出去后?”文善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毫不留情地讥诮:“出去之后的事,我就算现在答应你,你会信吗?”
“哈哈,确实。”莫罗笑着摇头,一旦文善离开监狱,这个药瓶就立即失去了价值,只要走到了外界,他完全可以打破在狱中许下的任何承诺。
莫罗自然没有天真到认为仅凭这个几乎没有任何实际约束力的东西,就能说服文善为自己做事——药瓶从来都不足以成为之后交易的筹码,它只能用来换取和一个自负小子平等对话的机会。
“但我会用你逃亡时需要的东西……来换你帮我这一个忙。”
“需要的东西?除了钱外我暂时用不着别的,但你要是有钱…大概也不用在这里揪着我不放——我听到你和狱警那段温馨的闲聊了,我猜被债主看望的滋味一定很不错?”
一边说着,两人已经走出了囚室。没多久就要到晚饭时间,已经有不少人完成了当天的工作配额,从工作间来到操场上稍作休息,等待食堂开饭。
“钱?我虽然没有现金,但是我有一张大额无记名债券……以及以它为范本手工制作的印刷母模。这不是一个小数额,如果是你的话,应该明白它的价值。”短暂的沉默后莫罗忽然开口了。
听到这句话,文善才突然想起了面前的这个中年男人入狱的原因——两人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同行。
手工制的母模意味着什么,文善自然知道。一张债券永远只会是一张,一旦拿去兑换了,poof!就再也没有了, 但一个母模,可以制做不止一个印刷机,可以印出成千上万张同样面额的债券……除去这些,每个伪造者说到底都是“手艺人”,而手工刻制的母模上会留下伪造者本人的大量信息——细节的处理手法,刻制时的习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不一而足。
把这东西放到同行手里,可以说是把自己的所有经验双手奉上……而且,也相当于把自己没被警察找到的罪证放到了别人手里。
如果是在其他情况下,这些东西绝对能算得上极具诚意的报酬,但是放在这时候……
先不谈这男人实际能不能拿出这些东西,但就算真的给了自己,也确实没有任何用处。越狱后时间紧迫,一切都得以逃过条子们的双眼为优先。
然而债券需要找销赃贩子兑出现金,在这个环节上不光要浪费大量时间,还会因为多经了一次手而让拿到的钱大打折扣。更何况这些债券说不定是会惹祸上身的烫手山芋——否则这人干嘛不干脆拿这些债券清了身上的债务?
至于那个印刷模板…只有等到一切风头过去,自己才有可能重操旧业,而在那之前,这东西也只不过是一个完全无用的累赘。
难道我看起来像是会被这种东西钓上钩的蠢货?
虽然心里不屑地想着,但文善却摆出了一副完全相反的面孔——那是个正在压抑内心惊喜的表情。
“成交。说说看你的那封信吧,我倒想知道什么样的信能让你愿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 这语气像是在担心莫罗会反悔一样,文善做出急迫的样子开始询问自己之后要寄出的信的细节。
与其继续纠缠下去,不如就顺水推舟装作接受交易——反正只要现在拿回了药瓶,出去之后的事,都是我自己说了算。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一封以你的笔迹写就的检举信。”莫罗谨慎地扫视四周后,稍稍压低了声音回答道。
文善听完,重新把身侧的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原来你的梦想是做个革命家?”
“人不可貌相。”莫罗跟着玩笑道,显然并不打算对此多作解释,只是又把话题重新扯回了交易上。“后天早晨我会把报社的名字和报酬的地点告诉你,到时候我会在铁笼里替你祈祷好运的。”
“看来以后除了Peter parker外,我还得和自己的笔迹说再见了。”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文善翻了个白眼感叹道。
“这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难事,而且逃亡过程中不再用条子掌握了的笔迹永远是个明智的选择——我的经验之谈。”莫罗转头随口安慰了一句,语气像是在和关系不错的朋友愉快地聊天。
“好了,说了那么多,现在你总能把东西还我了吧?”看到已经快要走到食堂门口,文善说着伸出了手。
莫罗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该死的塑料小瓶,递到了文善手中。
东西又重新装回了自己的口袋里,文善这时才终于稍稍安心。
然而这时莫罗却状似漫不经心地提了个新问题:“你决定好去找谁买你的下一个身份了吗?”
“虽然这么说也许有些不礼貌,但我想我们大概还没要好到可以讨论这种问题?”一边说着,文善一边用两个食指比划出了一段长度:“黑格尔说,距离产生美。”
莫罗听后摊了摊手:“别紧张,我没打算打听你之后的计划。只是最近条子似乎收到了一些关于伪造证件的匿名消息,到时候你也许动作得快些…”
“谢谢你这段毫无根据的情报,我可没听说有……”话说到一半,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文善停下了脚步,用力盯向旁边也跟着停下的佝偻身影。
“你在威胁我?”
沉下脸的青年看起来像是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直接地露出了怒气。
莫罗转过身,面色不变地继续说道:“威胁算不上,只是一个提醒……我的时间不多,毕竟没法无休止地等下去,所以只能也给你一个时限。”
“你打算给我多长时间?”
“把后天算在内的三天,在外面的话纸笔很容易弄到,你可以在办理你的‘新证件’时顺带去一趟邮局。”
“…也许我要找的证件贩子你并不认识。”
“也许吧……但如果是你,突然同行们纷纷遭了殃,你会接着做生意还是先关门避避风头?”
听完后,文善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你大概是疯了,出卖一个人也许不容易发现,但如果把一群人都拖下了水——老鼠的下场,你应该很清楚。”
“没有退路的人,往往没法太理智。”
莫罗一边说着,一边摊了摊手,枯瘦的脸上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正在下沉的落日把昏黄的日光投到他的脸上,但接着便纷纷消失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既然总找不到体面的结局,不如选一个有人陪伴的。”
就在文善发现自己一时失语时,食堂里提醒开饭的刺耳铃声突然适时地响起,正式到了休息时间,饥饿的囚犯们开始从工作间的方向相互推搡着出现。
随着人流逐渐密集,不远处的中年男人也又恢复到了平时那副沉默畏缩的模样。
“你威胁别人的时候都习惯把自己的命也当作筹码吗?”就在两人沉默地走向食堂时,文善忽然皱着眉问道。
莫罗转过头,笑了笑,仍然不停步地向前走去,没有回答。
为了确认有没有OOC,拖了三天才发^qqqqqq^
好像还微妙地跟华撞梗了真不好意思……!!!!
给我擅自互动的各位一个大啾咪!!!!!
……不知道为什么,发现这次的互动对象除了松海家都是神……
最后出场的严仇是亲友家还没登陆的角色这样!
以上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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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典与神明-
——他们的视野有一瞬间杂乱无章,但很快就被新的景色所覆盖了。
「……祭典?」
松之丞将手放在刀柄上,警惕神色在四望后带上困惑,充满怀疑地挑高眉看着他们旁边那一串正发出喧闹声的摊位,「虽然听说过有人被新的异界迷宫卷入,但是里面居然是这种样子……」怎么看都跟平时所战斗的那些空间大相径庭。
视线再一转,让他当真无言起来,「……而且为什么朱夏也在这里。」
「我也不清楚呢?明明没有和你们一起出击……」同样疑惑地回望子嗣,银发的神明耸耸肩,弹指后将显眼的光背、羽翼和鸟足收起,转成在人间行走的模样,「哎呀,这个样子好像不太适合这里的氛围,换一下好了。」
「那是重点吗?」
「欸,没关系吧,反正看起来很好玩的样子啊——」笑嘻嘻接口,进之助塞给另外几人各一根苹果糖, 其他人完全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从摊位转了一圈回来,「那边还有捞金鱼跟打靶子的噢!啊,章鱼烧……」
「你给我等等。」松之丞一把揪住对方,「现在是玩的时候吗?先判明这里的情况……」
红色灯笼漂浮着,一路指向望不到头的黑暗深处;似乎也是某种迷宫内部的空间里充满嘈杂人声,放眼看去全是飘舞的招牌与一档档路边摊,拿着灯笼、食物的行人穿行其间,大抵是成人模样,间或夹着些怎么看都不是人类外貌的形体,而摊位后则都是些青面獠牙的鬼怪模样,不禁令他感到异常与戒备。
「不对吧,现在就是玩的时候啊?」
跟兄长的态度截然相反,进之助咬着糖果含糊地反驳了声,「我刚刚去打听了下,好像大家都是被卷进来的,目前也还没有能出去的人,不过吃的、玩的都很充足,所以姑且都在安心玩啦,松哥也放松点嘛,难得一家人连老爹都一起进来了呢?」
小木柄连着被他吃掉一半的苹果糖指向朱夏,又指向沉默地跟在他们身边的一真,最后回到松之丞身上, 而少年侧头爽朗地笑起来,「出生以来还没参加过祭典呢,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喔!」
「……你是什么时候问到的啊。」明明是一起出现在迷宫里的吧?
松之丞摇摇头,对只有在玩乐上干劲十足的兄弟表达不满,但还是慢慢把搭着武器的手收回。
「小进说得也有道理,虽然不得不说,」张望着四下的景色,踩着木屐比其他人高出很大一截的神明习惯性地纠正,「我仅仅是给你们提供了遗传基因而已,并不是你们实际意义上的父亲……」
「朱夏大人……进之助叔叔他已经走掉了。」
一真轻声提醒,才让另两人发现活泼过头的少年已经又不知什么时候混入人群,跑得人影都不见。余下的人对视了眼,各自露出无奈神色。
「算了,管他呢。那小子放着也不会怎样。」
松之丞环着手作结,将注意力转到旁边的摊位,「既然他刚刚都那样说……」
那就姑且随乡入俗——先从最近的摊逛起吧。
「发带就可以了对吗?」
和台子后扎着头带的非人确认了下,得到赤面妖怪的点头,进之助爽快地拉下束发布带交给对方,换来一串热腾腾的丸子。
他跟对方摆手道别,嚼着吃食继续往前走,手里已经提了一串面具,团扇,草编的小玩偶之类零零碎碎的东西,有的是用钱换来,更多的是稀奇古怪的物件,比如腰带上的装饰或者半截袖子,甚至还有一本正经地阴恻恻说「我要你剩下的全部寿命」的,被他笑着回绝了。
真有趣呢——完全没自觉刚在三途河边转过一圈的人这样想着,丢掉被吃空的竹签。
他很少到这么热闹的场合。被诅咒的生命遭到常人所厌恶,居住在远离人迹之处,进之助再怎么爱玩好动,多数时间也是自娱自乐或者跟附近的其他家族来往,这还是头次见到这种数量的人群聚集在一起——虽然其中也有不少非人类就是了。
「神明大人们也在参加祭典吗?」一路上看到不少奇形怪状的身影,甚至还有疑似鸟居、参道之类的建筑,进之助吹了个口哨,脚步一转,拐进最近那条夹在两个摊子间的石灯笼小道。
短短的石板道走到底,穿过朱红色鸟居后空气一下子沉静下来,两侧还是无尽的黑暗,只在道路尽头有个小小的神殿。有名青年坐在那里,见到来人时抬起头,菖蒲色短发下的面孔浮出笑。
「哎呀,是人类的小孩啊。」
交叉双腿坐在石阶边上,裸足的男性望向进之助,拍拍身边的空位,「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吗?」
「这么有意思的地方,当然是放生其他人去玩啦——」跳过了其实是自己乱跑被放生掉的事实,进之助耸耸肩,不那么想过去对方旁边,「倒是您,自己在这种地方吗?」
他把问题丢还回去,见到对方弯起眼,露出他不太喜欢的那种笑,「迷宫一时半会不会消去,即使是神明也需要养精蓄锐的……我是久保。」
「叫我小进就可以啦。」
进之助挠挠脸,还是走过去盘腿坐下。和他料想的一样,对方是混迹此处的非人类一员,尽管外表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但气息微妙地迥异。
聚集在一起的人很有趣,但是神明……
「你不喜欢我?」突然发出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自称久保的神笑笑地撑着下颌,「不对,你……不喜欢『神明』,是这样的吧,小进?」
进之助僵硬了短暂的瞬间,而久保哈哈大笑起来。
「来都来了,有什么愿望的话,可以去那边许一个看看喔。」神明从他指间勾走了系面具的带子,把狐面扣在自己脸上。顺着对方的下颌线条看去,进之助见到他们后面的屋檐下有个跟神殿一样简陋的奉纳箱,甚至连注连绳看起来都是随便拧一拧出来的,毫无诚意。
他旁边的神也毫无诚意地打了个哈欠,「虽然不保证实现就是了……许一下愿也不会怎么样。」
「欸,这种时候应该说『一定会保佑愿望实现』的吧?」
瘪着嘴抱怨了声,少年还是依言爬起,踩上石阶的尽头一级。神明将半张脸隐在面具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进之助摸了摸身上,找到面值最小的铜板弹进钱箱里,啪地把双手合十。
「希望大家都能快快乐乐地度过自己的余生。」他合上眼,这样说。
「真是个有趣的愿望,那我就收下了。」久保把狐面还给他,挑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然后他们在阶梯下分别,穿过鸟居走了几步后进之助回过头,小神社连带着站在社殿门口的青年都被黑暗吞没去一半,另一半的人影向他摇摇手,于是他转过头不再向后看,很快回到祭典潮水般的人声之中。
就像怪谈故事一样。进之助绕着手里的面具系绳,噗一声笑了出来。
不远处有个捞金鱼的摊子,几个高大健壮或长着兽头的男人正一本正经地蹲在旁边,举着捞网凝神注目,他欢呼一声扑过去凑热闹,很快就忘记了刚刚的小小插曲。
一阵极度突兀的寒风掠过,让蹲在金鱼池边的进之助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揉揉鼻子。
他抬起头,看见面前的挑战者刚好起身离开了,空位后面走过黑发与红衣的一对身影,稍矮些的少年投来一眼,目光就像被黏在了水盆上般念念不去,连脚步都跟着停下。
旁边管摊的鬼刚要向这两人发出邀请,突然四下里响起几个细碎的声音,进之助跟着看去,看见旁边好几人手中的捞网都突然碎裂开来,一两条刚被捞起来、还在网里扑腾的金鱼跳回水里,却很快又跟着翻起肚皮浮上水面。
「哎老板咋回事儿啊鱼都突然死了?」
「靠!我的团子!」
「痛痛痛……鞋带怎么断了?」
周围忽然被各式各样的抱怨声包裹了。与此同时,进之助手里勾着的那串小东西也跟着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他手忙脚乱地低头去捡,全部兜进怀里时摊主也扑来检查水盆,再抬眼一看,就见到那名白发少年神色有些异样,突然转开头扯着身边的人快速离开。
「——那是『灾祸』噢。」
突然有只手放在进之助肩上,他转过头,浅黑肤色的青年向他笑了笑,把他遗落在脚边的香囊捡起来,塞回他手里,「带来灾难的武神却跟被诅咒的武家在一起,不觉得很有趣吗?」
「那个吗?」被对方拉了把站起身,进之助草草把那些牵绳、系带都突兀断开的小玩意儿塞进包袱皮,好奇地看着已经走远的那两人。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人群在其中一个背影靠近时有意无意向旁边散开了些,像油滴进水般有种格格不入的违和感。
「是的,是的。虽然不一定察觉『那位』的本质,但是人类总是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呢。」
陌生的青年搭着进之助肩膀,勾住他走向祭典通路的另一头,「即使如此那位家主也选择走在他的身边,祭典里真的是什么都能看到啊。你怎么想,松海家的先生?」
「我?」
进之助张望四周,老实地说出感想,「虽然玩得很开心,但也差不多有点累了,迷宫里没有休息的地方吗?」
不知为什么知道他名字的青年眯起眼,搓乱他失去发带束缚、散下来的长发,「以天为盖地为床,哪里不能休息呢?」
「也有道理啦,可是我还是想要床跟被窝嘛。」进之助嘟囔着,又被拍了拍肩膀,黑发金眼的男性替他指了远处一个方向,进之助遥遥望见有小块空地和燃烧的篝火,三五扎堆的身影围在那头跳舞。
「祭典嘛,不跳舞怎么行?祝你玩得愉快喔。」
还没来得及回一句「是这种性质的祭典吗?」给对方,进之助一转头,神秘的青年已经不知走到哪去了,他抓抓后脑勺,也就从善而流地向篝火的方向走去。
越接近火光,正在起舞的身影就越发清晰起来,敞开衣襟露出结实肌肉的男人踩着大步和歌唱的节拍,挥舞手臂洒下点点汗水,让进之助出神地看了会儿,才注意到在对方脚边远一点的地方有几球黑色一团一团的东西,没有靠近火源,却还是绕着外圈蹦来蹦去,就像……像也在跟着跳舞一样。
他试着用树枝去拨弄其中一个,毛球发出「叽——」的一声转过来,冲他瞪圆了红色的小眼睛,从黑毛里张开红色的嘴,跟着是另外一个、两个,最后所有毛球都冲过来,堆在一起发出此起彼伏的声音。
「呃,我、我开个玩笑?」尴尬地举起双手,进之助丢掉树枝,倒退一步。
毛球们前进一步。他又倒退一步。
毛球们再次前进一步。
于是他掉头拔腿就跑,被蹦起来冲向他的毛球撵着留下一串「啊啊啊啊啊」的惨叫,冲回大路上七拐八拐好几个弯才算是甩掉了那些有黑色短毛的小家伙。
最后他在某个拐角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喘气,调整好呼吸后正准备起身,正撞进一个毛茸茸、暖洋洋的胸口里。进之助和对方同时向后跳开,正要道歉时,又看着对方发出惊呼。
「这不是阿仇吗!」「进之助大人?您怎么也在这里?」
见到是熟人——熟神,进之助一下子就像被抽走了全身的筋骨,很自然地挂上严仇肩膀,把全身重量都压在年轻的神明身上,「啊,刚好觉得很累了想休息一下……阿仇也进来了啊?刚刚在路上见到别家的神社,你有吗?」
「是、是的。」
被他整个人压上来,严仇一如既往地不知所措,全身僵硬了好一会儿才扶住少年,慢慢在路边就地坐下,把自己的甲胄都散去方便对方枕在自己肩头,「不知道怎么的就突然出现在这里了,听说是异界的迷宫,但除此之外的事情就……神社?没、没有呢。」
「欸——」进之助打了个长长哈欠,眼皮慢慢耷拉下来,「那就盖一个吧,拜托啦。」
「可以是可以……为什么?」严仇不解地问。
「这样就有地方可以睡了啊……迷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消失,啊,说起来我家那几只也进来了喔……」
「一真大人他们几位吗?」
「嗯……应该也在哪里趴趴走吧,有缘就会再碰上的……对了,还有这边换东西有的要钱有的要别的东西,你要注意喔;虽然很好玩不过也有点累了……嗯,你把衣服换掉吧,祭典里穿盔甲也太奇怪了……」
进之助的声音小下去,和意识一起被卷进沉沉又温暖的黑暗中;他听见身边人低声呼唤他的名字,然后放弃地叹了很小一口气,在他彻底陷入睡眠前替他调整了姿势,把类似布料的东西盖在他身上。
于是他就这样放松睡下去,让祭典的歌声变成抚慰全身的安眠曲,结束这场游玩。
「晚安,进之助大人。」
而神明温柔地轻声说,缓缓伴他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