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恩斯特醒来时总是夜晚。也许因为冬季太长,也许只是因为睡不好。他看了看窗外,不清楚现在的时辰,但有些光亮,照亮了枕边的书本——那本帕拉帝索送给他的《德拉格德里福音》。他起身,忍不住轻轻地抚摸着封面。这是一本描写旧信仰的书,恩斯特小心翼翼地一直把这本书带在身边,没有让其他人发现。第一次读这本书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但因为读过太多次,书中的内容在他的心中还是那么清晰。他记得开头写着:
“黑暗中,祷告声的尾音消逝,一切归于寂静。我即将入眠,可我又在睡眠中睁开了心中的眼。我看见身披白衣的使者降临,她有着和我相似的面孔,怀抱着襁褓中的人子。人子面容犹如太阳,照亮了室内的所有角落,把一切都照成了白色。我望着她,意识到我不是她,但我可以成为她,于是我的怀中抱着人子,他正安静地沉睡在我的臂弯,带着初生的香气。而我的房间也不再是修道院的寝室,而是白色的殿堂。那里没有神、天使与长老,只有空空如也的宝座。很快,我的脚下变得透明,犹如一块巨大的玻璃,在那里能看到地上的景象——天使吹响号角,骑着马的人依次给大地带来不同的灾难,人们在迷茫中依次死去。天地动摇,太阳失去光辉,月亮变为血色,所有的星辰都坠落在地。我听见了声音,那声音像我的,却不是我自己说出的话。那声音说:‘这就是审判之日。’对此我感到宁静,因为我知道此为必然,而我仍在梦中。末日在遥远的未来,也在此刻脚下的镜中,也在预言的书卷里,也在我们每个人的血液中流淌。世界与我本为一体,终结之时埋藏在启示之刻,犹如日出与日落的循环。神拥有永恒,于是也不关心不能拥有永恒的我们,对于神来说,所有时间都是永恒中的同一个瞬间。于是我看见人们都纷纷睁开眼睛,世界又恢复了光明,就好像只是白昼来临。人们开始等待下一个千年。我望向人子,对他说,这是你的子民,你的国度。”
他一边看,一边意识到自己已经读出了声。他多么希望这才是平时诵读的内容,而不是现在这些经文。女圣徒德拉格德里将她一生中所见到的种种幻景与启示记载在这本书,书中吸引他的不是旧信仰,也不是末日,而是文本本身。他从行文中感受到了一种令人陶醉的神性,能把人带入一种超凡的境界。多数经文都讲究直白明了,避免修辞带来的歧义与迷惑性,但这本书的描述像诗一样柔美而梦幻,让人入迷。然而过去的教会中,德拉格德里的作品也并不被承认,教会认为她的描述过于异端,于是她被流放到了遥远的岛屿——斯纳沙岛。在那里,民众宽容地接受了她的思想,于是她用斯纳沙语进行写作,留下了许多关于宗教但并不局限于某一种宗教的作品,其中集大成之作便为这本《德拉格德里福音》,而如今手中的这本便是伊维尔从斯纳沙语翻译的。恩斯特在斯纳沙岛上阅读过原文,但由于他斯纳沙语的造诣不精,读得最多的还是这本翻译过的文字。
他多么希望自己的文字也有这样的魅力,但他并没有经历过启示,只能写出最原本的内容。每当他想到自己正在写和这本书类似的传记,便感到自惭形秽。他一边渴望得到非凡的体验,一边又感觉那并不存在——没有谁的面庞可以照亮整个房间,夜晚永远只会是夜晚。但他仍觉得自己缺少些什么,也可能只是自己不会做梦,又或者是现实给了他多余的干扰,让他看不清一直想要追求的东西。
他感到胸中郁结,于是放下书,披上厚厚的外套离开了寝室。他行走在凌晨的寒风中,月光很亮,照亮了大教堂白色的石墙与廊柱,还有地上的积雪,身边的一切都反射出神秘的银色光芒——窗外的光就来自于这里。最近白天阴沉得像黑夜,而黑夜反而闪亮得像白天,时间的感知变得模糊,日子的流逝也失去了原本的速度,而熟悉的路也变成了陌生的路。这条路最终将恩斯特带到了圣女堂。
在这个银色的夜里,圣女堂已经有一位访客到来了。在月光下,恩斯特远远地就认出了她是谁,可是他分不清那到底是哪一个。早来的圣女望着墓地的方向,即使恩斯特走近了,也没有回头。恩斯特怕吓到她,十分缓慢地走到了她的身边。圣女侧过头,望向恩斯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好像并不惊讶,或者说不在意恩斯特的出现,但又好像是在等着她似的,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等一样。
恩斯特看着她的脸,也分不出她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只好省略称呼,问她怎么在这里。圣女仿佛能听见声音一般,微微笑了笑,流畅地回答道:“我出来散心。”恩斯特猜测她是约拉。
寒冷的冬夜,多么不适合出来散心的时间。但恩斯特非常清楚,最近发生的事情多么让人心烦意乱:圣女忒弥斯被献祭,圣女珍珠和米路失踪,大教堂内涌入大量的伤员与难民,被称作湖骸的怪物和被袭击的城市……周遭发生的事情比噩梦更加可怕,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动荡之中,连平日如此宁静的大教堂也充满了不安的气息。
“埋藏在表层下的恶事终究结成了恶果,一切不再如常。洗刷不尽的罪恶流淌在世间,错与对化作颠倒的天平,裁判官已成为恶魔的食粮。”
“您在指什么?”
“这是我在书里读到过的话。”恩斯特回答,“里面讲到世界末日。”
圣女眨了眨眼睛:“我小时候听说以前的人们相信这些,有些人叫他们‘末日论者’。恩斯特先生也相信这些吗?”
“过去我不相信,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些话语渐渐浮上了心头……也许只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
“也许是最近太辛苦了也说不定。您本来的工作是书写圣女传,可最近人手不够,只好让您也来病室帮忙了……”
“能帮到大家我就很满足了。”恩斯特笑着回答。
圣女望着恩斯特的脸,又将目光望向墓石:“您知道‘圣女堂的幽灵’吗?”
“那是什么?”恩斯特疑惑地望向圣女。
“那是一位修士的故事……十几年以前,有一位修士爱上了一位圣女,他不能接受圣女十八岁就要被献祭的命运,于是在圣女成年前带着她逃走了。可是圣女并不爱他,一心只想到神的身边,他只好把圣女关起来。修士虔诚地爱着圣女,一心只想着她,于是给她做饭,照顾她,像侍奉神一样侍奉她,除此以外什么也不做。圣女因此也爱上了他,但她同时也意识到对方爱的也许不是自己,而是圣女这个神圣的身份。但那又如何呢?有一个人愿意拼上命来救自己,还能有什么奢求吗?”
听到这里,恩斯特不免想到了失踪的圣女与教会猎人……多少人为此铤而走险。“那之后呢?他们在哪里生活下去了吗?”
圣女摇摇头:“可惜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教会猎人便找到了他们。修士一心只想为圣女牺牲,让圣女逃走,而两个普通人类在强大的教会猎人面前又是多么无力。圣女看穿了修士的心思,因为她也深爱着修士,于是她对教会猎人说,是自己勾引了修士让修士带她逃走,她把修士监禁在这里,逼迫修士照顾自己。多么愚蠢的谎言,可教会猎人说,邪恶的圣女,你将受到惩罚后死亡。他们都被带回了大教堂,但修士再也没有见过圣女。”
故事到这里似乎就结束了。圣女望了一眼恩斯特,而恩斯特也望向圣女,好像在等待什么一样。过了一会儿,圣女才继续开口讲道:
“大家传言圣女触犯了条例,行刑后便处死了,不配拥有‘神圣的成年’这样的仪式。但修士知道背后的一切。他每天去圣女堂转悠,寻找那个圣女的坟墓,可那个圣女的名字就是不在那里。大家都觉得他疯了,觉得他是被邪恶圣女勾引了的可怜人。他就像发疯似的日日夜夜在圣女堂徘徊,拼命地想着如果不是自己,圣女本身可以有一个光荣的仪式和一方洁净的墓地,可是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作为罪人死在了牢狱里。他沉浸在痛苦里,那痛苦比平日的苦修更为折磨,而且没有尽头。他不断回顾着和圣女相处过的日夜,活在圣女还活着的时光里,想象她还没有死,陷入了短暂的甜蜜;可一会儿,画面又转到他们被教会猎人抓住的那个瞬间,圣女挺身而出为修士辩护,他又开始号啕大哭。他回想着会不会有某个瞬间,自己有机会能拯救她,能够完成为她牺牲的愿望,可事到如今怎么想也无济于事,这条性命已经失去了那一瞬间的宝贵意义,连神都不会愿意接收他肮脏的灵魂,于是他便趴在地上抽泣。”
讲述这一段的时候,圣女的语调悠扬,是如此的动人。恩斯特感觉自己就像那个修士,被其中的悲伤情绪感染。真不幸,他心想,明明没有人想要做坏事,两个人却都变成了罪人。圣女仰起头,望向圣女堂的入口,继续讲着:
“所有人确信修士已经疯了,谁也不敢接近他。即便如此,修士继续不断地思考关于圣女的事情,不断地回忆,最终他在心中描摹出了栩栩如生的圣女,一切都保持在了她活着的时候,那短短几日被无限地延续了下去。慢慢地,圣女开始做出记忆中没有的行为,讲出记忆中没有的话,修士意识到那并不是记忆中的圣女,而是圣女的灵魂,她就在自己的心里。他感觉自己和圣女合为了一体,他自己就是圣女,圣女从未死去。终于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肉身早已死去,尸骨被安葬在别处,而他只是作为幽灵仍然存在于世上。他本可以回到自己墓地安然离世,但没有坟墓的圣女没有归处,于是他只能在圣女堂里永远地徘徊……”
故事结束了,可圣女的声音好像仍在这里回响。恩斯特忍不住扫视了眼前的圣女堂,可他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在动。
“所以当圣女堂没有人的时候,如果你听到了什么响声,又或者是好像有人在低语,那一定是修士的幽灵了。”圣女又恢复了平时讲话的语气。
“他现在还在这里吗?”
“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这故事是我小时候听修女讲的。应该是修女们为了吓我们,让我们晚上不要偷偷乱跑出去。”
恩斯特挠了挠头:“结果我们还是晚上在这里偷偷跑出来了。”
圣女低下头轻轻笑了几声。之后沉默持续了一阵,只有风呼呼地从两人之间穿过。
“……恩斯特先生也要做圣女堂的幽灵吗?”
听了这话,恩斯特一惊,抬起头来。
圣女不紧不慢地继续问:“您要留在这里吗?”
“我……还能去哪儿?”
“我不知道,但也许您有挂念的人或事吧?最近看您晨祷时好像心不在焉,照顾病人的时候语气也很沉重,如果不是的话请原谅我的妄加猜测……”
“不,没有那回事……”恩斯特惊讶于圣女的观察力,或是自己的表现如此外露。他有些心虚,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我一直都很容易动摇,所以……我也不太清楚自己的想法,应该怎么做。”
“可我记忆中的阿洛伊斯先生是非常勇敢的——当时你离开了大教堂,好多人很羡慕你呢。”
恩斯特睁大了眼睛,但没有说话。他看着圣女恬静的面容,回忆起她过去的样子。最开始她还没有被选为圣女,说自己将来会成为修女……
“所以您和我们不一样,是可以离开这里的才对。”
他想起波赫曾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他望向天空,天边已有清晨的微明,离晨祷的时刻近了。“我会再想想的……”
“我们的生命和能做的事也许是极其有限的,可是您拥有的更多。”圣女将双手放在身前,温柔地望向恩斯特,“我会留在这里,但您并不一定需要。”
恩斯特看着她和她背后的墓碑,强烈地意识到了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在那背后,他感到了一种超越信仰的超脱——又或者是,某种说不清的,更深层的渴望。
晨祷时他又昏昏沉沉,结束后他便去大书库的缮写室,打算继续写作。缮写室三面都有窗,即使在白昼短暂的冬季也有充足的照明。如今的印刷技术发达,修士们已经不再这里抄写书籍或者绘制插图了,但仍然会有人来这里阅读书籍或者撰写文稿。在冬季,恩斯特的宿舍中的窗户太小,光线太暗,他大多数时间都愿意到这里来读书写作。不过书写还是不顺利,他感觉笔尖好像有什么阻力,让自己无法落笔。尝试了几次后,他最终放下笔,给冻僵的指尖哈气。
他已经不太记得顺利写作时应有的状态,或者说,在他开始写作以来就从来没有找到过满意的状态。他的大脑始终是嘈杂的,例如此刻,他的脑中有个声音对他说:“你还不明白吗?或许你没办法决定怎么写圣女传,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本来就存在两个你——一个叫做阿洛伊斯,是世俗的你;一个叫做恩斯特,是作为圣职者的你。”
“不,我是恩斯特,我已经舍弃了俗世。”恩斯特回答道。
“你说谎!若真如此,你为何不在约拉叫你阿洛伊斯的时候纠正?”
“那时……那时是我惊讶,没有来得及说。”
“只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你在意识深处还是个孩子,惦记着那些温情与冲动。这些想法阻碍了你完成你的著作,不要忘记你的使命。”
“不,不是这样的……”恩斯特拼命地摇头。
“阿洛伊斯,你要在这案前写作到什么时候?写到所有圣女都死去为止吗?”另一个声音对他说,“沉溺在书中的世界里,就可以对抗末日的来临吗?”
“但我……又能做什么呢……”恩斯抱住头,“无论我怎么做,圣女都会被献祭,人类都是吸血鬼的食物,怪物已经降临到了人间……我……”
“恩斯特?”
温柔的呼唤让恩斯特猛地惊醒。他扭头望去,深色长发的圣女不知何时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一时没有说出话。
“你看起来脸色很差,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
“我……”他不知该从何说起,不知该如何描述这种错乱,只能慌张地擦去额头的汗。
“来,我们来玩个游戏……”圣女拉起了他的手,把他带领向书架的深处。他踉踉跄跄地跟在圣女的身后,握住她的手不敢用力,而心怦怦直跳。他们穿越了好几排书架,又绕了好几个弯,最终来到了一个像是迷宫尽头的角落。那里没有窗户,三面墙都是书架,把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中,只有地上的油灯照亮了一小块地方。
“我找到了一本有趣的书。”诺艾尔带着恩斯特一起跪坐在油灯前,“还有一套有趣的纸牌。”诺艾尔把纸牌和书递给恩斯特看,但恩斯特只是做了一下看的动作,什么也没看进去。他感受到诺艾尔正在注视自己,但是他也不敢去确认,只能假装自己读得很认真。他一张张翻着牌,每张牌的上方都写着数字,下方写着字,中间画着图,不过他看了一遍牌也只记住图里好像都画着人。
“怎么样?有趣吗?”诺艾尔凑近他问,好像也想看恩斯特正在看什么。
恩斯特把牌和书递给诺艾尔,向后坐直了,和她保持了距离之后说:“这套牌好像可以用来占卜。”
诺艾尔接过书后问:“是的,恩斯特有什么想要占卜的吗?”
“大概……没有……”
她在地上摊开书,轻轻地拨弄着书页:“书中写好像什么都可以占卜的哦?比如健康、金运、事业、爱情……”
“爱爱、爱情……?”
“对哦,书上是这么写的……”诺艾尔把书挪到恩斯特面前,指给他看。但恩斯特根本不敢看,仰起头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诺艾尔微微笑了一下,继续翻书了。恩斯特不知道做什么好,看了一会儿眼前高耸的书架,目光又回到了诺艾尔身上。她正低着头认真看着书,眨眼时长长的睫毛会扇动一下。她真好看。虽然其他的圣女,还有别的好多女孩在恩斯特眼里都很美丽,但诺艾尔对于他来说有一种独特的亲切感——也许是因为她长得像画像里的母亲,又也许是因为她和自己一样来自比昂。他分不清这两个原因是否独立,也许它们之间有相互影响——他偶尔会猜测他们之间有某种血缘关系。但恩斯特看不透诺艾尔正在想什么,他觉得她和其他的圣女好像不太一样,并不活在当前的现实里。包括她经常逗自己这件事他也很在意,包括之前说想要孩子云云,恩斯特都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事情如实记录下来。他以前听说女孩心理成熟比男孩要早,但他又觉得好像不是这样就可以解释这些。
“也许可以试试这个……”诺艾尔突然指着书页念道,“‘时间之流’……可以占卜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哦……好……”他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回答。
“你相信命运吗?”
“我不知道……也许有吧。”
“那你相信我吗?”诺艾尔望向他,“让我试试看?”没等恩斯特回答,她便把牌放在两人之间。他没什么理由拒绝,无论他信与不信,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一次游戏。
诺艾尔开始洗牌。她的动作是如此优雅熟练,好像天生就会一样。恩斯特看得入神。不过无论是谁看到她这样的姿势,都会相信她是个真正的占卜师吧。洗好后,牌被背着成一列推开成扇形。她对着书念道:“你要闭上眼后抽三张牌。”
在这摇曳的火光下,明明知道纸牌只是纸牌,却仍有种纸牌会决定自己命运的紧张感。在闭上眼后,他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三张牌。这三张牌在恩斯特面前摆成一行,诺艾尔替他一张张翻开。
“第一张牌是正着的‘女祭司’,”诺艾尔翻动书页,“这张牌代表着静默与智慧。很像你,是不是?”
“也许吧。”图中的女祭司端坐在中央,他感觉她像极了自己想象中的德拉格德里。
“既然是女祭司,也许指的是‘圣女’也说不定呢。好像还挺有趣的,不过一张牌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说着诺艾尔又翻开了第二张牌,“倒着的‘审判’,这是你的现在。”
“审判……”他想起了和约拉的谈话和书里的内容。图中天使吹响号角,人们从棺中苏醒。明明意指是美好的场景,却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这张牌代表着死亡与新生,要超越过去的一切获得新的自我……不过这张是倒着的,说明你还在迷茫,没有能力跨越这一切。是这样的吗?”
“是的……大概是这样的……”恩斯特觉得这张牌的审判也许是指的当下的末日,但他没有说。
“迷茫也许是因为你拥有太多的可能,还不知道走哪一条路。人生的十字路口——好像有这么一种说法,你可能正站在那里。那么,最后一张牌是未来……这张牌是否准确,就不得而知了。”诺艾尔微微一笑,将最后一张牌翻开。
“‘命运之轮’。”恩斯特念出纸牌上的字,又去看牌上的图案,中间有一个轮盘,轮盘上有不认识的字符,“这是什么?”
“命运之轮象征着轮回。命运不停地在转动,时好时坏,不可预测……”她轻轻地合上书,“也许重要的不是命运本身,而是改变。”
“轮回……与改变?”
“听起来好像怎么解释都可以,是一张很符合‘未来’和‘命运’的牌,但重要的是你怎么应对。”诺艾尔把散开的牌收起,装回布袋里,“怎么样,你对占卜的结果满意吗?”
“……很准确。”
“也许你相信的是你心中的解释,或者只是相信我而已。”诺艾尔神秘地笑了笑,“不过我只是在照着书念哦。”
恩斯特望着她把书和牌放回书架,心想,如果是另一个人为自己占卜,感受和结果都会完全不一样吗?这是否也是一种命运——对方授予自己的命运?
“谢谢你陪我玩这个,虽然也是碰巧看到你在这里。”诺艾尔整理了一下裙子,抬头望向恩斯特。
“没有,我才是要感谢你……”不知为何,刚才的慌乱此刻已消失无踪。他有些害羞地看向诺艾尔,想了想,还是没有解释。“……那诺艾尔呢?不需要我也来占卜一下吗?”
诺艾尔摇摇头:“不需要,因为我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我看得见一切。”
晚祷结束后是用餐的时间,恩斯特本身就坐立不安,更吃不下什么东西,早早离开了食堂。在回到寝室的路上,他迎面遇见了阿尔文。幽暗的长廊中,两人几乎就要擦肩而过,可阿尔文开口叫住了他:“最近过得如何,恩斯特?”
恩斯特只好在阿尔文面前停下脚步,但不敢抬头看阿尔文的脸——这是他目前最不想见的人之一。“还不错。”恩斯特心虚地回答。
“说谎可不好。最近的晚祷你迟到了两次,平时的你可不会这样。”
“抱歉……”恩斯特一下子连借口也想不到,“……我会注意的。”
“难道是觉得祈祷已经没有用了吗?”
恩斯特摇摇头:“不……我仍在祈祷。只是……”
“只是……你在担心什么,又或者说——你在担心什么人。”
恩斯特闭上了眼睛:“神父大人,圣女们的命运是被献祭,是已经注定好的。那我们的命运是什么?是成为吸血鬼或者是怪物的饵食吗?”
“我喜欢这个问题。”阿尔文露出了笑容,“不过未来的事情谁也不知道,至少教会正在避免这些事情发生,你是清楚的。”
“但那真的是……可以避免的吗?”恩斯特小心翼翼地牵动着嘴唇,“我是说,已经有很多人因为湖骸失去了生命……”
“教会猎人已经在努力应对了。你该不会在怀疑他们的实力吧?”
“不,我哪里敢。”恩斯特明白,教会猎人的去处是铃兰内湖附近,而如今遭受袭击的地方则是别处。“抱歉,是我多言了……我不该问这些。”
“你可以去。”
恩斯特抬起头,他看到阿尔文用平静地目光看着自己。
“奔向呼唤你的声音,就像是你回到这里这样。我们都是这么做的。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铭记你的身份,你便是你是自由的。”
恩斯特深深地低下头。他感觉自己在阿尔文面前仿佛是赤裸的,所有的掩饰都毫无意义,水面下的心思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哪怕他自己都尚未察觉。所有的波纹都平静后,答案已经浮出水面。
“谢谢您。”恩斯特抬起头回答道。
阿尔文还是那样微笑着:“祝你好运。”
“在黑暗的季节里,我们可以沐浴月光,或者化作风,在山谷间旅行。不要害怕孤独,我们的手仍可以温暖彼此。不要害怕伤痛,我们的思想是如此无暇。不要害怕一无所有,我们可以创造一切。每一次祈祷,都会让春天离我们更近。等到清晨的鸟鸣响起,等到日出的光亮起,等到第一株青草破土而出,等到熟悉的春花再次绽放,等到我们可以再次醒来。在那之前,不要忘记了我的名字,梦中之人。”
当天夜里,恩斯特换上一身黑衣,收拾好了行李。踏出大教堂时,恩斯特感受到自己强烈的心跳,久违的像火焰一般在他的胸腔中燃烧。他不知道召唤他的是银发的女猎人,还是未能叙旧的故友,还是那尚未谋面的怪物,又或者只是更深处的本能在隐隐作祟,只感觉自己在追逐着看不见的东西,也许那正是命运的脚步,号角吹响的时刻。
他骑上了那匹曾同他一同旅行的马,奔向了夜色中。这次他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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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发了但是感觉有些地方写得不满意就又改了改!
怎么办我还在第一章这是真实的吗(闭眼
*写完大脑已经空白,总之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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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恩与摩尔德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但是摩尔德这次没有找到他。
纳塔城里到处都是猎人,摩尔德忍受着让他讨厌的气味,在废墟中寻觅可以藏身的地方。尽管冬季的白天并不漫长,在夜色中他如鱼得水,但等待和寻找还是消磨着他为数不多的理智。
就在一栋他已经经过两次的破旧小屋中,蒂姆从瞌睡中惊醒。他一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凯恩还在昏睡着,或许是过于虚弱,本来只想午睡的他一口气睡到现在都没有醒来的迹象。
最近重建的工作过于繁忙,医生和其他猎人们都腾不出手,只在饭点的时候会有可靠的猎人把补给带来。于是蒂姆走出房间查看。这个地下室一共两个房间,堆满了家用的杂物,通过一个破旧的扶梯通向一楼。他们把里面的房间收拾出来放上了简易的临时床铺,供病人休息和换药。外间陈旧的柜子散发出一股霉味儿,那上面放着盖上的餐盘和一些简易的药物。即使条件有限,斯塔夫罗金医生还是单独为他们准备了不少必需品。打开有些焦黑的盖子,给凯恩准备的汤还留有余温。旁边放置着一杯月鼠血液。看来应该是刚过饭点不久。
蒂姆把餐盘端进屋子,试图唤醒凯恩。后者紧紧闭着眼睛,胸口缓慢地起伏着。腿上的绷带隐隐渗出红色。蒂姆咽了咽口水,举起杯子将月鼠血液一饮而尽。
他带来的月鼠因为需要阳光和适合的草料而暂时寄放在了相熟的人那里,自己则专心照顾状况不佳的凯恩。
换药的过程很顺利,撇开对血液的渴望的话,蒂姆很快就熟练地完成了。
随即,传来了敲门声。是熟悉的敲门方式,然而蒂姆察觉到了一丝违和感。那个扶梯总是会发出嘎吱声,通常在听到敲门声之前就会得知有人下来了,但刚才一点声音都没听到。蒂姆站起身,询问来者何人。
门口传来略带嘶哑的嗓音:“送饭的。”
蒂姆把放在床头的厚重书本抱到怀里,小心地移到床边挡住凯恩,大声说道:“放在门口就行了!”
“嘭”一声巨响,木板门倒向房间内,砸得地上尘土飞扬。
蒂姆用袖子掩着口鼻,只朦朦胧胧地看出来人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打扮干练。那个人并不多说废话,抽出一柄刀向着蒂姆砍来。
背后就是昏睡不醒的凯恩,蒂姆退无可退。
锋利的刀深深嵌入书脊,蒂姆双手钳着书,用力往旁边一扭,那个男人将刀抽出,再次挥砍下来。昏暗的烛火下,影子在墙上狂乱地扭动着。桌板,椅子,所有能拿得动的东西都成为了他的盾牌,又一一被砍断。对方似乎并不着急,面罩下的表情平静无波,把这狭小的房间视为自己的猎场,就看他的耐心何时消磨殆尽。
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什么地方泄露了呢?蒂姆手脚并用慌乱地抵挡着攻击,渐渐的,鲜红色浸染了他的衣服。对方似乎早已知道他是一名残月血族,血液没有任何价值,在将他击倒后,立刻转向了真正的目标——凯恩。
蒂姆闻到了人类的血腥味,比刚才更加浓烈,更加令人焦虑。明明想要站起身,明明想要战斗的,身躯却无视他的意志,沉重地瘫倒在床边。
袭击者重新点起了火光,摸向床上的人,他手中有一柄精巧的匕首,用来切割肉或者小器皿都不在话下。
不行!住手!
干涩的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蒂姆双手无力地抓着灰暗的床单。血迹从凯恩的身下蔓延出来。凯恩仅剩的储血器埋在腹部——那里即将变成一个血洞。袭击者得到了战利品,甩下甩匕首上的血迹,打算离开。
蒂姆感觉眼前黑白交替,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猛烈地撞击着,不可以让他就这样死去!
如果有力量,如果有力量的话,就能够保护眼前的人!
香甜的血味冲进他的大脑。仿佛被提着线的木偶,他爬到凯恩身边,摸索到颈部,那里只剩下微弱的脉搏。尖牙刺入皮肤的一刹那,时间似乎停下了,一阵令人着迷的眩晕感击穿了他的感官。凯恩还活着,他的血液奔涌着冲进另一个身体,成为另一人的所有物,成为一种冲动,成为新的力量。
一直以来坚持的某种东西轰然坍塌。蒂姆站起了身。
上楼的扶梯发出嘎吱声,那个人正在悠闲地离开,他没有想到蒂姆还能站起来,甚至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过来将他扑倒在地。储血器从他手中掉落,“当”的一声弹了出去。两人在窄小的扶梯上扭打起来,谁都不允许对方先捡走那个沾满了鲜血的储血器。
两人都觉得僵持了许久,但实际只是一小会儿,又有人从外面进入了这个屋子。
蒂姆的神经瞬间收紧。
袭击者看起来也愣了一下。
是谁?
摩尔德今晚已经第三次经过这个地方了。他总觉得附近有熟悉的味道,但是无法仔细分辨。直到刚才,一阵微风卷着他熟知的气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一扇普通的房门,里面上了一道锁。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只一脚,里面的锁就被巨大的力量冲击破坏。打开门,那阵气味一下子变得十分明显,是凯恩的血。
屋子里不知道有谁在,他顺着味道看到了下楼的扶梯。月色打在腐烂的木地板上,扶梯那里一片漆黑。他敏锐地察觉到那里有人。
蒂姆意识到来人也并非是袭击者的同伴,立刻大声呼叫起来:“救命啊!有人偷袭!”
摩尔德有些惊讶竟然是他听过的声音。
不同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摩尔德并没有考虑太多。本能的攻击方式在这种时候也能凑效。袭击者或许是事先进行了周密的调查,却不知道会有一名嗜血血族站在那个猎人的一方。而这疏漏也终究要了他的命。
“凯恩呢?”摩尔德甩了甩手上的血,把袭击者的尸体踢开。
蒂姆这才知道来的人是摩尔德,“凯恩流了很多血……他的储血器……对了!”蒂姆摸到滚进角落的储血器,揣进怀里,冲回了房间。摩尔德也跟了进来。
“他怎么了?!”摩尔德探头看向床上奄奄一息的人。
蒂姆手忙脚乱地查看凯恩腹部的伤口,纱布团牢牢塞住了那里,他在冲出房间前进行了极其简单的处理,虽然粗糙,但是也算有一些作用,幸好凯恩的血流速度也不像健康时那样快。
“有人来抢他的储血器……”蒂姆把储血器放在烛火下观察。虽然在捡起来的时候那份重量已经令他感到不妙,但看到里面的良药真的只剩下一点点的时候,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难过。
“凯恩……要死去了吗?活着的时候还可以吸最后两口呢。”摩尔德蹲在床上,看着不省人事的猎人,琢磨从哪里下口比较好。
“不……他不会这样死去的。”蒂姆捏紧储血器,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说道:“我来成为他的良药。”
*单人剧情
*谢谢神的愿望体验卡
*来不及修文了先发为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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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春末。以前的猎人同伴告诉他,帕尔默神父救了他。然而不论是帕尔默神父还是摩尔德都已经不知所踪。
在他昏迷期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
听说斯奎尔家花了很多钱雇佣猎人,教会附近出现了大量的血族,就连神圣的成年仪式都出现了骚动。街上的流言蜚语说什么的都有,他一时难以理清头绪。最终还是决定先前往梵德姆村和斯奎尔农场看望下孩子们,好久没和侄子侄女们联系了,不知道他们情况如何。
已经无法在白天行动这一事实还是令他感觉到十分不便。以前时差颠倒只是为了狩猎,现在是没得选择。人类的美食也无法令他产生食欲,带上路的行李中包括一只蒂姆留下的月鼠。不止一次,他在将尖牙抵在月鼠薄薄的皮肤上的时候感觉到内心涌起的怪异感觉。渴望血液,无法满足,如果手中的是人类他一定无法控制自己。为此他感到一阵难过。
行至森林,他找到了几个月前与帕尔默神父和摩尔德同行时躲藏的地方,打算就在那些地方度过难熬的白天。他的力量比过去还要强大了,一边适应着自己已经冰冷的身体,一边重新捡回生存技能。
路途需要一些时日,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就在5月刚到的那一天,他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一个声音。
“你的愿望,是什么?”
他的头开始痛,内心却十分平静,过去的事情重新展现在他眼前。
幼时父母身体不太好,很早就离开了凯恩兄弟。空有贵族的姓氏,家里其实早就已经是个空壳。哥哥勉强把两人拉扯起来,终于到可以平稳生活的时候,又遭遇了吸血鬼的袭击。凯恩接过了家里主心骨的重担,在血腐病开始肆虐的世界里为哥哥的两个孩子遮风挡雨。然而不幸还是降临了,孩子们得了病。后来是怎么踏上猎人这条路的呢?生活在纳塔城的人们都和猎人工会有这样那样的联系,他能得知的最有效率的生存方式,就是加入工会成为一名猎人。
最初也是磕磕绊绊,储血器还在战斗中被破坏了。要不是有可靠的前辈在,他早已是一具尸体。因此不得不再进行一次手术,埋入第二枚储血器。之后就是各种惊险的活计,他为孩子们狩猎到了足够的良药,又赚了些小钱,修缮了家里的老房子。直到后来自己也患上了病。
这个世界一步一步走到如今,他活得最幸福的时候还是哥哥还在的时候,一大家人聚在一起,为生活发愁,为生活快乐,虽然辛苦,收获却也足够,那时的自己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想不完的主意。
如果时间停留在那个时候多好。如果回到那个时候不要再变了多好…………
头脑似乎又昏沉了下去。骨骼和肉块自行扭动了起来,剧痛一波一波侵袭着他。明明没有动,他却觉得山洞内一阵天旋地转,摔倒在地上,力量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抽离。
费力爬到行李边取出火种点亮火把之后,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双手。
那是少年的双手,纤细而修长。
再往下看,身体也是少年的身体,身上的衣服因为过于宽大而耷拉在他身上。拉起衣服检查了一下,腹部的伤口和破洞都消失了,除此以外没有异样。
他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原本满是胡茬的下巴一片光滑。
这不是梦,是现实,他紧紧皱着眉头,靠在冰凉的山壁上缩成一团。
在死腐病发作的那段时间他其实想了很多。是就这样离开世界,把存着的血液卖了让孩子们有段不用愁生活的日子,还是自己也变成血族,去考虑未来要如何生存?如果只是安于残月血族的身份,他不再有强大的力量,就无法在乱世中靠自己的双手获得比“活着”更多的东西了。但血族可以靠血液获得力量,他若无法抵抗这种诱惑,身份就将从猎人变为猎物。猎物要生存下去,就要继续永无休止地掠夺。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身体的状况令他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昏睡。在那段时间里因为情势所迫,蒂姆用自己的血液转化了他,将他从死亡的悬崖拉了回来。虽然变成残月血族也可以再考虑未来要如何行动,但现在的身躯让他陷入了一阵懵,大脑空白了好一会儿。
事到如今,只有去信得过的地方求助了……
凯恩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勉强整理好行装,从山洞探头看了出去。
漆黑的天穹上有什么东西垂落下来,远处还有浓雾涌动。直觉告诉他这些东西非常不妙,而且现在的身体不像从前那样强壮有力,他当机立断朝农场的方向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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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神的降临原本赐予了血族力量,但是凯恩的愿望与之产生了奇妙的反应,在他的身体逆生长的时候,力量也被逆生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