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
这个词原本是与绝大多数精灵无关的。除了卓尔以外,精灵们都见惯了苍翠茂密的树林,美轮美奂的都市,阳光雨露,鸟兽奔走。
而这里和鲁诺莱亚的故乡相比几乎是另一个极端。死亡在这里肆意涂抹它的颜色,用浅灰、棕黄与深黑描绘天际和龟裂的荒芜大地。风吹过,也只能掀起硕大的沙砾,击打在身上,便是一闪即逝的刺痛。
这里就连可怜的草根也不剩。只有黄沙哀鸣。
玛利亚踢了一脚沙尘,没想到竟溅起了一大片沙土,这引她咳嗽起来,“我可没听说过是来这种地方。”她抱怨道。
诗人把自己的琴藏在怀里,确认不会因风沙而受损后向前走了几步。他眯起眼,透过沙尘,似乎看到了一个小村庄。尽管没有标志性的烟雾升起,但那显然是屋顶的东西一看就是智慧种族的创作。在村庄后面是一片绵延着的灰色,因为风沙的原因染上了些许淡淡的棕。那大约是一片山脉。
“说实话,我有些感动。”唐吉诃德若有所指地说道:“这次竟然不是树林……看。”他环顾四周,意味深长地说:“这是天灾啊。”
众人的表情都变得凝重起来。在唐吉诃德的指示下,他们找到了一小块可怜的残根,其上粗糙不平,明显是被某些动物啃食过。
而相当明显的,那大约是一种鼠类生物。
“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奇诺娅打了个寒噤。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鲁诺莱亚眉间的沟壑越发得深了。
“这可不是兆头呐。”女诗人摇了摇头。
-
当一行人抵达村庄时,只有寥寥几位老人坐在房子边的椅子上小憩。他们或是佝偻着作沉思状,或是两眼无神地望着天空,或是止不住地唉声叹气。没有女人,没有孩子,壮年的男子在这个季节大约正在务农。
可农田都荒废着,残缺的土壤上仅有几根蔫了的苗摇摇晃晃。
“请问,您这里是遭遇了什么事吗?”
奇诺娅先走上去,与一个老人搭上了话。皱纹如伤疤刻在他的脸上,面部的肌肉都松弛着,仿佛再也没有力气了。他浑浊的眼睛里透着深深的绝望,泪痕还清晰可见。
“上个月……有过鼠灾。”老人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我想,灾难还没过去。”鲁诺莱亚自语道,“否则他们不会如此消沉。”
而老人听到了诗人的低语。“鼠灾已经过去了……在三天前。”他说。
“那刚才那些被拿来磨牙的植物是什么时候啃的呢?”他听到玛利亚的嘟哝,没去理会,而是对着老人提出了自己的问题:“那你们为何如此消沉?”
“一个吟游诗人帮我们赶走了老鼠。”
鲁诺莱亚发现老人抬起了头,在打量他,神色警觉。“但是他提出了过多的报酬。”他又垂下脑袋,叹了口气,“我们根本担负不起。”
“……噢。”鲁诺莱亚低声嘟哝道,“那可是个故事。”
他身旁的女诗人则是比刚才更为严肃地表情,“我有不好的预感。”她说。
“本来觉得会是个好人,结果是个混蛋吗。”玛利亚轻蔑地小声哼着。
唐吉诃德则是一针见血,问出了他们所有人都关注的问题:“你们担负不起,但仍然付出了代价,那是什么。”
老人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刺激,面部一阵抽搐。他闭紧眼睛,抿紧嘴唇,额头不断沁出汗水。他很痛苦,鲁诺莱亚同情地看着他,他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孩子们被抓走了,就发生在前天。”
老人低下头去。
“而且他说,只有我们付清了报酬,才可以放回孩子们……”
“而你们无法反抗。”鲁诺莱亚眯起眼睛,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老人。“为什么?你们明明可以反抗。还是说那个诗人可以……”一个不好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型。该死,千万别是那个。
然而这往往事与愿违。“他的笛声有恶魔的力量……”老人说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答案,“只要他的笛声响起,我们都会被他迷惑。你看过傀儡戏吗?那感觉就像他用看不见的线把我们变成了他的傀儡!没有意识,只会机械地行动……你知道吗?”这位可怜人有些失控,诗人连忙走上去拍他的肩膀,听他絮絮叨叨继续说道:“当我们回过神来,孩子就都没了……”
“这是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鲁诺莱亚喃喃道,语调冰冷:“历史上可不乏这种诗人……可为什么偏偏是你们,偏偏是孩子,偏偏在出现鼠灾的时候到来?”
“为什么不把他找出来?如果是我我会揍他!”玛利亚鼓着嘴,生气地说。仿佛听到了她的话,老人低声念叨了些什么。
“他似乎就在北方的山洞里。”他说。
-
农田中尚且有一些残缺的作物,参差不齐地站着。它们四处散落着,中间隔着一块块突兀地空白。
“先生,”唐吉诃德叫住了一个男人。他转过头,看着一行人。疏于打理的胡茬随意点在他的下巴上。他也有同样无助的眼睛。“那边的田地里,空出来的地方也是老鼠造成的吗?看上去可不太像。”游荡者耸耸肩,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和推测。
男人咽了口唾沫,“庄稼被啃过了。”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群外来人,斟酌着词句。但最后他放弃了,换上一副颓唐的神色,“死了,就只好刨掉……”
看样子这是个贫穷的村子。鼠灾夺走了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随后而来的那个诗人则意欲夺走他们本身。
“真是的,对这样的村子到底提什么经济条件啊!”玛利亚气愤地喊道,猛跺着脚。
“我想,提钱本就是个幌子。”
鲁诺莱亚皱起眉头。那名诗人应该知道这个村子无法满足他任何财富上的需求,“他的目的从来就不会是钱。”
“老鼠出现和诗人出现的时机也未免太巧合。”奇诺娅接上鲁诺莱亚的话。看来她也在怀疑这个诗人的根本目的。
“这次的老鼠很凶。”中间人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叹道:“本来它们不敢随便吃我们的东西……但是这次你看,村外的草啊树啊,都被啃光了。”
“你们自己之前有想过办法吗?普通的灭鼠方法对他们没用?”唐吉诃德质疑道。
而中年人给出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答案。“老鼠吃了有毒药的东西会死。”他顿了顿,“但是老鼠的数量太多了——死那么几只根本没有意义。”
“数量很多?以前没有过这么多的老鼠出现的话,那这次岂不是很异常?究竟是有以往的多少,五倍?十倍?甚至更多?”
“我不知道有多少……我数不清……”他痛苦地闭上眼,仿佛不再愿意去回忆当初的情境。
“那它们的外形和以前的有什么区别吗?”
“大了一点吧……”他支支吾吾地道:“没有什么特别的……”
“那么……它们会主动攻击村民吗?”
“一开始它们也就啃啃外面的东西,到了最后没东西吃了,就开始吃我们的庄稼了。”
他突然停顿下来,蹲在地上。鲁诺莱亚敢打赌,此时在他的眼前正有一幅幅骇人的画面疾驰而过。
可怜的人呐,他也被恐惧与绝望击溃了。
“如果我们去阻止它们,也会被攻击。”他颤抖着说。
人的离去才是最悲伤的。鲁诺莱亚此刻只能怜悯地看着他,轻声问道:“……所以,有……伤……甚至亡?”
“有人受伤。”他耸耸肩,“但没有人因为这个死去。”
“那么那个诗人是怎么办到的?我是指,呃,灭鼠。”
中年人抬起头,显得更为恐惧。就是在说话之间,他的牙齿也都在打颤。
“吹起笛子。”
笛子。又是笛子。他当真有那么可怕,能够让这里的人看他像一个蛊惑人心的恶魔?
“……然后,”他睁圆了眼,似乎是想回忆起更多细节,但他失败了。他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老鼠就跟着他离开,接着走到河里去了。”
“除了孩子,受伤的村民和庄稼,你们就没有蒙受其他的损失了?”然而盘问还在继续。
“是的……最近连群山里面的狼嚎都听不到了……那可是狼!……所以猎人们也找不到动物可以杀……唉,大概都被鼠群赶走或者吃掉了吧……”
“那么,他有承诺过什么吗?比如一手交钱一手交孩子之类的……”
“虽然根本不会兑现。”奇诺娅小声咕哝着,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
“只要我们……”男人哽咽了一下,竟有泪水从眼角流出,“他承诺过……他承诺过!只要交出足够的钱,他就会放回孩子们!只要……”
”谁知道那家伙会不会信守诺言!”玛利亚气急败坏地打断了中年人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我可不觉得他是什么好人!”
“找他。”男人嘟哝着,用怀疑的眼神乜斜着玛利亚,“然后呢?”
“当然是要回孩子啦。”玛利亚倒是考虑得很单纯,“怎么说也太过分了吧?”
“那么你能做到吗?”
玛利亚张口欲言,却被奇诺娅打断了。“太冲动可不好。”女诗人说。
“可那家伙不过是个诗人!”玛利亚嘟哝着,瞟了一眼奇诺娅。
“我看也问不出什么了。”
最后,唐吉诃德叹了口气,结束了交谈。“总之先去河边看看吧。”
-
鲁诺莱亚确实被面前的景象震住了。老鼠的尸体杂乱地堆在河边,扁得就像一张纸,看样子是被自己的同伴踩死的。破裂的内脏与干涸的血仍散发着难以名状的臭味。诗人此刻只想到了一个词来描述这里的场面——Görtraleminopstradaet,罹难者合为巨坟。这是失落之战后才造出来、专门用于描述失落之战的惨烈的词。
鲁诺莱亚推测死去的老鼠应该更多,因为他从水中闻到了那种弥漫着贪婪与死亡的臭味。河水的流速相当快,想必业已运走了许多尸体。
“这些老鼠……这些……”Yves开口了,一如既往不善表达的森精灵努力组织起他的语言:“确实是主动朝着河流奔跑……”他蹲下来,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尽管已经那已经被沙土掩埋得几乎无法察觉了,“这里有一些不太一样的痕迹……”
他趴在地上,用前所未有的神情观察地面,“有人。”他皱起眉头,“这是人的脚印……精灵……也可能是。总之……是人……人型生物。有血,到河边就没了……然后走向了……”最后他抬起头,“前面那座山。”
循着Yves指示的方向,众人一路紧赶慢赶。森精灵说的不错,这座山确实有一个山洞。从洞外朝里面看去,纵然是有弱光视觉的精灵也只能瞥见一些刀削斧劈般的岩石的轮廓。看样子,那个诗人就在那里面了。
当鲁诺莱亚踏入山洞时,这想法便被印证了。
“回去……”
他听到一声耳语,是他的声音,从心底冒出的声音。
“离开这里!”
又是一声咆哮。一种力量正在抗拒他的探索。鲁诺莱亚听到的都是自己的声音,发自内心的动摇。
“再往前你会死,你可不是为了死才来的!”
这一切都不过是那素未谋面的同僚的把戏,鲁诺莱亚对此心知肚明。但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动摇起来,因为那毕竟是自己的声音,是源自自己内心的信念。
他需要把自己变成一个能够接纳矛盾的人。
最终,他成功了。他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激烈地厮杀,而那个真正属于他的战胜了另一个。
“……”
他听到了一声低吟。来自一个很悦耳的声音。
“你们就是来讨伐我的‘勇者’吗?”
那是个披着黑色长衣的家伙,头上罩了顶黑帽子,以至于让人难以辨明他的种族。他始终勾着嘴角,也不知是讽刺的笑,还是温和的笑。
“这可不敢当,只是散个步,顺带就走过来了。”奇诺娅用她那标志性的腔调调侃道:“毕竟,您的笛声如此吸引人。”
“感谢称赞。”对方倒是不在意这是否为讽刺,保持着自己的优雅风度,对着来客们鞠了一躬,“那么,各位应该听过了,那个版本的‘故事’吧?”
那个“版本”的“故事”。鲁诺莱亚突然想到了很多,或许之前的认知都存在极大的偏差。但正当他要开口时,艾德维纳说话了。“唔,听上去你真是相当称职的反派角色。”他冷笑道:“我确实很好奇你的目的。”
这确实算是个终极问题了。而鲁诺莱亚知道,这时候只需要听好所谓“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就行了。
“那么我就来讲讲我的视角讲述的——至少我认为是真实的故事吧。”诗人耸耸肩,“不知诸位有没有兴趣一听呢?”
“您请。”奇诺娅做了个手势,闭上嘴。
“那么就请各位进来坐吧。”
-
山洞的内部倒还算宽敞——比艾菲拉的那个要宽敞许多。这里有许多人为改造的痕迹,看样子是专门被修建成了一个居所。地上有几块看上去还算平缓的石头,也有被打磨过的痕迹——这似乎是椅子——而中间还有一块更大的石头,大概就是桌子了。其上摆有一盏油灯,忽明忽暗,摇曳着,发出了与其体型不相称的光亮,照亮了整个洞穴。由此,便可发现在角落里还有一个睡袋。那大概是他自己的。
“我最初是追寻一颗流星来到此处。”
讲故事得有起因。对面这个诗人将他的经历娓娓道来,其中似乎有什么难以言明的缘由。
“在故事里,流星往往伴随着什么重大的事件。却没想到这里发生了这么严重的鼠灾。而这些老鼠身上有异常的力量波动——我注意到这一点,并开始寻找力量的来源。”
“最后,我发现,那是一块碎片。”
碎片。他们四处旅行并寻找之物,此时正被那名神秘的诗人拿在手上。它有星辰一般的光彩流动,不经意间有一阵阵强大到令人折服的力量散发出来。
“老鼠们因为它的力量而变得强大起来……而他们的繁殖能力似乎也变强了。”说到这里,至少就我所知,一般老鼠的繁殖力不应该漫山遍野——”
“所以需要金钱的支持吗?”
奇诺娅看似漫不经心地提问,但她的愤怒已经从语调中透露得淋漓尽致。而诗人也因为被她打断了话,而显得有些不悦,“你应该也是诗人吧?为什么不明白打断别人的叙述是一件不礼貌的事情呢?”他上下打量着奇诺娅,冷冷地说道。
奇诺娅抱歉地鞠了个躬,一看就不太诚恳,动作夸张。“您继续,刚刚是我的错。”
“于是我对那块碎片做了一些研究。”诗人稍微点点头,又皱起眉头,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抱歉,我似乎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并不单纯是那些村民所说的吟游诗人,同时也是一个法师。
“于是,我研究的成果是:我能够略微地使用里面的力量,影响这些老鼠……这恐怕是一块力量丰富的魔法石,我想,也许来自广阔的星空,跟随那场流星雨坠落至此。
“总而言之,我消灭了这些老鼠——不过在那之前,我还做了一件事。”
他深呼吸了一口,像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似的。直到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他才说:“我注意到那个村庄死了不少人……可怜的人,死于这场原本不应发生的鼠灾。”他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中的碎片,“我想消除他们的痛苦……我想,既然这块魔法石的力量可以影响老鼠,那么对人是否也可以产生影响?而我想的没错,我用这块魔法石影响了他们的记忆——把有人死亡这件事从他们记忆中抹去……不过也许是我的能力有限吧,我不能一次性影响所有人。于是我只能先把孩子们带走,然后影响剩下的那些人。”
“而孩子们,我就等待一群‘勇者’来解救他们。甚至,我需要找一个机会,让他们‘杀死’我。”
“为此,需要我们配合。”
唐吉诃德面无表情地接上话柄。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是的。”对方倒是知道了唐吉诃德的意思,并将其揭示了出来:“我希望你们来做这个‘勇者’,救回那些孩子。”
“可是他们回去就会发现不对。”奇诺娅大声质疑道。
“你是说……什么不对呢?”
“邻居家的叔叔怎么没了……?或者,”奇诺娅歪歪头,“妈妈怎么死了之类的。”
“我也修改了他们的人际关系——给每家多了一个孩子,或者他们的父母一去不复返之类的。”他露出苦笑,“虽然对他们原本的家人很抱歉,但是我认为这么做是最好的。”
“您想的可真周到。”奇诺娅拍了拍手,这时也不知她是讽刺还是夸赞了。
诗人似乎把这个当做了夸赞,“我既然决定要这么做,那么这些东西还是要考虑到的。”
“那么您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恕我直言,您看起来可不是那么……恩,的人。毕竟,您知道,这样做太过麻烦。”奇诺娅有些犹豫地追问道。
“出于我个人的意愿。”诗人倒是很坦然,“我想要帮他们走出这样的伤痛而已。毕竟我获得了这强大的魔法石,却只让他们承受它带来的负面效应,我内心还是想帮他们做些什么的。”
“但是……很遗憾,这是所有世界的法则——死者复生之类打破法则的事,即使借助这石头,似乎还是做不到啊。”他遗憾地结尾了。
他就像我的老师,鲁诺莱亚如此想。他们都是一类人,宁愿独自背负一切。只是这位诗人选择了解决,而他的老师选择了逃避。
“真是无可挑剔的好理由。”奇诺娅不痛不痒地点评道,接着,她朝唐吉诃德的方向看去。
游荡者轻轻咳嗽了两声,闭着眼睛思索了一会儿,朗声说道:“总结一下,这就是一件您由于自己一厢情愿、且伟大高尚的道德观,决定让他们遗忘失去亲人的伤痛,并为此不惜毁坏自己形象,不遗余力的耗费您宝贵的魔力去做的完全没有回报的事。”
他突然笑了。杀气凛然。
“愚蠢至极。”
“……你说的确实没错,”他的脸色变得阴郁了一些,“不过我想拜托各位的,并不是抨击我的想法。”
“听你啰嗦了半天,公平起见,总得听听我的观点。”唐吉诃德耸耸肩,对此倒是不以为意,“没有人会回来,没有人能停在原地。这种虚假的保护没有任何意义。”唐吉诃德的表情冷漠起来,“说白了就是,我拒绝帮忙。不仅拒绝,还希望您最好能交代出让他们记忆恢复的方法。”
“那么各位请回吧。我会继续用我的方法来结束这件事。”
诗人摇了摇头,仿佛很失望。他又挥挥手,算是下了逐客令。
【羊群】
他们找到了六个字母。A、E、I、O、U、Ö,精灵语的六个元音。他们还在找到每个字母的时候找到了六个词。死亡、诗歌、鲜血、菲宁·希尔、奥伯、月光。这都和精灵……鲁诺莱亚摇了摇头,修正了一下自己的思考:这都和德菲卡的精灵有关。
现在他们在通往高塔的路上,遇到了一群放养着的羊。
“有人来了。”
它们开始说话。咬字清晰。
“是拜访者吗?”
“是阅读者吧。”
“他们读了什么?”
“他们读了高塔之歌。”
高塔之歌……
鲁诺莱亚抬起头,那座塔离他们不远了。那是座纯白的高塔,直冲上天际,在湛蓝的天幕之中取得了自己的一席之地。那白色如此显眼,仿佛挖去了一部分的蓝。
唐吉诃德在他之前问出了这个问题。“你们说的高塔之歌是什么?”他似乎很急切,要失去耐心似的。
羊群听到了问题,不紧不慢地唱起来。
“不洁的疾病使她的血脉脏污,
恐怖焦虑荒芜着午夜的圆弧,
我愿等待
直到晨曦深处,
直到高塔上残梦如雾,
直到这座城
再度回到往昔时光。”
即使从诗人的视角去审视,这也是一首相当不错的短诗了。可是鲁诺莱亚没有时间去进行文学评析,他正飞速阅览着自己的知识。菲宁·希尔,古代精灵语中的“午夜”,现在是菲薇艾诺三大弧顶之一的名字。他能想到的与刚才得到的线索的联系只有这个了。
“你们知道这些字母是什么意思吗?”唐吉诃德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这是精灵语的六个元音,他想。
羊群很快给出了答案。
“这是字母。”
“六个字母。”
“白色的字母。”
“没有颜色。”
“所以说是白色。”
“字母怎么可能有颜色?”问题脱口而出,几乎没经过思考。
羊群中的几头看了眼鲁诺莱亚,它们审视般的眼神令诗人一阵不自在。也不知它们在思考什么,能够思考什么。只是似乎过了许久,它们才开口。
“他拿着琴。”
“七弦琴。”
“所以他是个诗人。”
“对,他是个诗人。”
“他应该比我们更明白。”
这更像是它们各自的交流,而不是说给他听的答案。
于是鲁诺莱亚弹奏起一首迷魂曲。这曲子能让人放松戒心,从而说出一些所谓的“秘密”。只是诗人也不知这曲子对羊群有没有用。
“在高塔的是一位女性。”
“她是一位诗人。”
“她发明了元音的颜色。”
“她是一位精灵。”
“她不仅仅是一位诗人。”
“可她最后寻求诗歌的怀抱。”
“你们在阅读吗?”
“战火不会永久持续。”
“但诗歌会。”
看起来曲子起作用了,不似刚才秩序井然的互相应答,羊群开始七嘴八舌、自顾自地说话。不过很明了的是,它们描述的是同一位精灵女性。而这一连串的描述令一切都串起来了。
脏污、荒芜、午夜、往昔。
高塔、女性、诗人、战火。
“艾菲拉·伊普莉尔……”
这是位伟大的精灵诗人。在此之前她是一位伟大的法师,掌握着一座伟大的法师塔,“星辰”。以她为主角的史诗数不胜数,而她本人的诗篇亦永垂不朽。只是她经历了那场令所有精灵都悲伤不已的残酷战争,并在其有生之年都未见得最后的胜利。他读过她的许多诗篇,经历过她的悲伤与感怀。
“那是艾菲拉·伊普莉尔的居所吗?”他又一次提问。这一次的方向明确多了。
“咩——咩——”
“那是艾菲拉·伊普莉尔的居所吗?”诗人皱了皱眉。可千万别这样,他在心里祈祷。
“咩——咩——”
它们四散开来,低着头,到处乱跑。这确实像是群被放养的羊了。它们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它们就像是被设置于此,以回答他们的问题。就和许多英雄冒险故事那样,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会给予迷茫的英雄向未来的指引。
——我们在拯救世界,似乎也算英雄?鲁诺莱亚笑了笑,跟着同伴向高塔前进。
【色彩】
这是座洁白的塔——这定义只有在接近它时,才能真正给出。塔身很朴素,甚至没有一点雕饰,那就是座高塔。抬头望去,只有一扇窗户开在最高处,从那远眺定能收获整个世界的风景。他本以为“星辰”会是座相当漂亮的塔,可事实与现象大相径庭。
塔门没有任何上了锁的迹象。诗人推了推,发觉其纹丝不动。再仔细打量一番,他便发现了门上的六个凹槽。恰恰是那六个字母。在每个凹槽上,都镌着一行非常细小的字。
A——死亡燃烧的颜色。
E——生命诞生的颜色。
I——伤口流出的颜色。
O——菲宁·希尔的颜色。
Ö——月琴散发的颜色。
U——奥伯森林的颜色。
“她发明了元音的颜色……”这句话显然是和这里的情形相呼应的。可羊群又说他们的字母“没有颜色”。难道要赋予它们颜色?如何赋予?“我可没有月琴。”他苦笑着自语道。
突然,他听到Yves的叫喊。朝声源处看去,森精灵正蹲在地上,面前是一片五颜六色的花丛。他手上沾了点红色,不过那大约不是血。
“这花……能染色。”Yves指了指那片花丛,解答了他的疑惑。
“所以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那些字母染上颜色了?”奇诺娅的声音随之传来,与之相伴的是库勒烦不可耐的叫喊。
死亡燃烧的颜色。
生命诞生的颜色。
伤口流出的颜色。
菲宁·希尔的颜色。
月琴散发的颜色。
奥伯森林的颜色。
最有把握的当然是奥伯的颜色。作为一个土生土长在菲薇艾诺的精灵,鲁诺莱亚对奥伯森林的了解程度不亚于他对菲薇艾诺一草一木的了解。当他触碰那字母,无数栩栩如生的画面便在他眼前闪现而过。他拿起字母U,将其染上绿色,然后嵌入凹槽中。
随后诗人又颤抖拿出字母I。伤口流出的颜色。鲜血。他见过流血,在很久之前就见过。他闭上眼,将其染上红色,放进凹槽之中。
“月琴散发的颜色”,这也相当明显。鲁诺莱亚想到了菲薇艾诺中最神圣的、属于那位伟大神祇的眷器,于是他把Ö染上黄色。当月琴与月光相互应和时,便会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黄光中。那奇景被称做“Ledajiavioashieitölcone”,珂宁赠予她爱之花环。
而后诗人想了想,闭上眼。
“死亡燃烧……”
他想到了许多,有他不长的人生中经历的点点滴滴,也有他跟随美妙的语言与文字所经历的、可追溯至有书之年初始的那些故事。而死亡总是这些故事的结局。正如精灵哲人埃瑟琳·施勒卡提尼亚尔在她的著作《生命论》中所述:“万事万物并非永恒,高高在上的神祇亦会被杀,长寿如精灵亦将迎接死亡。一切都将回归灰烬,一切都将消散于风。”
他给予黑色“死亡燃烧的颜色”这一定义,将其嵌入凹槽。
而生命诞生的颜色必然是白色。新的生命是一无所有的,正如能够染上任何颜色的白色。诗人毫不犹豫地给E染上白色,一并放入凹槽。
最后一个也很简单。菲宁-希尔,午夜的颜色。那是一种深沉而宁静的蓝,而那朵蓝色的花就像是在那深色的天池之中泡过一般,有着与它相仿的颜色。
当鲁诺莱亚将染上蓝色的字母O嵌入最后一个凹槽时,门发出咔擦一声轻响。诗人凑近了,轻轻一推,门打开了,间或发出吱呀的难听声音。
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暗。
【高塔】
火焰,高热,橙红色几乎填满了视野。火色要从那固定的形体中溢出似的,在整个奥伯森林中流淌。
野蛮的兽人没有任何怜悯,他们烧杀抢掠,他们高唱战争。那野蛮语言编织成的战歌随着他们的战斧收割生命。
“异色眼瞳的神明,他在注视我们!
他在注视我们,噢,他在注视战争!
我们在进行战争,我们在进行伟大的杀戮,
这一切都合理、合法,充满荣耀!
异色眼瞳的神明,他在命令我们!
他在命令我们,噢,他在命令战争!
我们在遵从命令,我们在遵从神圣的指令,
这一切都合理、合法,充满荣耀!……”
又是一名精灵倒下,一柄飞斧划开了他的锁子甲,把他拦腰劈断。类似的事件正在奥伯的每一处发生。一批又一批的战士从菲薇艾诺之中涌出,带着他们能获得的最好的武器,为了家园与残暴的敌人战斗。一名年轻的弓手颤抖着将箭搭上弦,可那时已有一个兽人冲到他面前,露出丑陋的笑容,在他处于恐惧之时将他斩杀。
高等精灵、森精灵,甚至还有卓尔精灵,他们放下了多年来的偏见与怨恨,在共同的敌人面前并肩作战。可他们无可依靠。
兽人们收割生命。他们纵火,他们咆哮,他们挥舞粗糙但致命的武器,他们送来死亡。
精灵们已经失去了一切,他们只剩下背后这座孤城了。月琴不再闪耀,美妙的音符业已逝去。他们无可依靠。
这一切宛若炼狱。
-
“我愿等待
直到晨曦深处,
直到高塔上残梦如雾,
直到这座城
再度回到往昔时光。”
诗人默念着,轻轻抚摸着墙壁。抑制不住的悲伤不断从心底涌出。那场旷日持久的失落之战发生在他出生前,且已相当久远,可他仿佛经历过这一切,因为那悲伤犹如刻在了灵魂之中,此刻只是被唤醒了。他看到了那一切,残酷,冰冷,无助。他只是看着。他看着最后一名战士倒在城门之下,兽人踩着他的尸体冲入城内;他看着女子和孩子被杀,兽人欣喜地将血与头颅做他们荣誉的勋章;他还看着兽人摧毁他们引以为傲的美丽建筑,把荒芜的种子播撒在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他还看着……
精灵撤去,苦难伴随着他们。而胜利者享受喜悦,纵情释放他们可怕的对血的渴望。这座城再也没能被夺回来,我们流浪……
不,它被夺回来了。精灵撤走后,又过了许多年,他们修生养息,最终归来,以一场惨烈的胜利夺回了家园。只是那时奥伯已千疮百孔,菲薇艾诺也不过是坍塌的战争纪念碑。
“我无法接受……这……不应该是结局……”
他的耳边响起了啜泣,和一个断断续续的女声。那声音是多么真切,他相信这是瑞音霓昔的女诗人一生的遗憾。她已尽了全力,甚至通过通道魔法将别的世界的精灵送了过来,可最终未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如果这是您悲伤的源泉……这悲伤已经逝去了。我们赢了。”
鲁诺莱亚笑了,他笑得很舒畅。他就像在跟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现在的她比过去更美,比过去更伟大。她于暴戾中毁灭,又于鲜血中重生,不带一点污秽与戾气。”说着,他拨了两下琴弦,唱道:
“噢
就让昨日昏暗的夕阳成为灰烬,
使伤悲化烟云吧。
重铸的断剑更加锋利,
废墟之上的城壁如磐石坚硬。
那璀璨的、不息的烈火呐,
将在狂风中更加蓬勃地绽放,
一如我们的生命。”
他们到达了最高层,壁画也在此处戛然而止。一扇木门出现在眼前。鲁诺莱亚走上前,推开了它。
在木门之后是一间朴素的房间,没什么特别华丽的装饰,只是一个朴素的房间。不过巨大的书架矗在四周,里面放着一本又一本的书。只有一面墙没有书架,那上面开了一扇窗。月光通过那里照进房间,还能看到她勾勒出的地平线的轮廓。
艾菲拉·伊普莉尔端坐在房间中央。她正如后世的诗歌所传唱的那样美丽。可她闭着眼睛,表情安详。若不是她的胸部正在轻微起伏,她真是如同死了一般。
像是什么发生了,她猛地睁开眼睛,抬起头,看向窗外,“来了!”她喊道。
震天的吼声从窗外传来,是混杂着的粗野的兽人语。还有他们粗糙的盔甲摩擦的声音,混杂在其中一并袭来。
“他们终究还是得逞了。”她哀伤地说道:“我们最终还是没能保护菲薇艾诺……
“但是,这里是绝对不会灭亡的。”
诗人凝视着她。她始终怀抱这样的信念,因为火种还在,只要有火种,火焰就能被传递下去,直到永远。
只是她永远都看不到那天了。
于是他再一次弹起了那首歌谣。那是一首诞生于菲薇艾诺重建时期的歌谣,夺回故都的精灵们重拾希望,每一天都唱着它,来让自己的故乡重生。
“噢
就让昨日昏暗的夕阳成为灰烬,
使伤悲化烟云吧。
重铸的断剑更加锋利,
废墟之上的城壁如磐石坚硬。
那璀璨的、不息的烈火呐,
将在狂风中更加蓬勃地绽放,
一如我们的生命。
尽管一切都将逝去,一切都不曾存在,
这奇迹将与时间共存,
不朽的、永恒的时间,
雕刻我们的丰碑。”
“是吗……”她静静地笑了,“我虽然不知道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但我知道你们在寻找什么。”艾菲拉·伊普莉尔伸出手,指向远处的月亮,“向着那个地方走,快走!”
“我们该怎么去?”诗人指着月亮,小心翼翼地问道。
“走就行了。”
当库勒听到“走”这个字,便使劲冲出木门,摔了一跤,还连滚带爬地跑着。
“我还以为是要我们破窗。”唐吉诃德干巴巴地说道,不过这个笑话在此刻并没起到什么作用。他快步跟上去,以防止库勒继续摔跤。
鲁诺莱亚紧随其后。他知道是时候去往结局了。
“您不会有事的,相信我。”诗人喃喃道:“您会活着的。然后变得更坚强。”
一行人就这么冲了出去。
【玫瑰】
这实在是太疯狂了。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都如梦似幻,包括他们正在兽人军队之中穿行。那群兽人正朝着高塔进发,唱着他们的战歌:
“异色眼瞳的神明,他在注视我们!
他在注视我们,噢,他在注视战争!
我们在进行战争,我们在进行伟大的杀戮,
这一切都合理、合法,充满荣耀!
异色眼瞳的神明,他在命令我们!
他在命令我们,噢,他在命令战争!
我们在遵从命令,我们在遵从神圣的指令,
这一切都合理、合法,充满荣耀!
我们战斗至时间终结,我们战斗至万物化归尘土!
火焰,多么美丽,战斗,多么光荣,
异色眼瞳的神明,赞扬他,赞颂他!……”
库勒用他的独臂挥舞钝剑,企图在似乎无穷无尽的兽人之间打开一条道路——他确实成功撞翻了几个兽人,可他们并未受到任何实质性的伤害。若不是唐吉诃德及时的补刀,库勒恐怕就要陷入危险之中了。
他们一路狂奔,几次被兽人的冲锋冲散。甚至有一次鲁诺莱亚正面撞上一个兽人,并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对杀戮的渴望。万幸的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库勒冲了过来并用他的钝剑狠狠砸了那兽人的脑袋。鲁诺莱亚祈祷那个兽人在挨了那一记后还能有一个完整的脑子。
他们终于冲出了兽人群,鲁诺莱亚发誓那不会是一次愉快的经历。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
月亮正离他们越来越近。
鲁诺莱亚揉了揉眼睛,确保他没有看错。他们依然在前进,而月亮离他们越来越近,淡黄色的光也越发耀眼起来。很快,诗人便发现自己看不清周围的东西了,就像是被裹在了雾里。紧接着便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他们变得无法前进。
“好痛!”
库勒冲得最猛,因而直接被撞得后滚。他警觉地翻身而起,拔出钝剑。
而后,雾气渐渐散开。诗人惊奇地发现死去的雪伦也出现了。这一切都是那么……不可思议。
“你们,想要一朵玫瑰花吗?”
一个尚显稚嫩的声音传入耳中,可声音的主人却依然没有出现。
“……谁在说话?”
库勒倒吸一口气,他看上去正越发紧张起来,就好像周围随时会跳出一个兽人。
不过没有兽人,出现的是一位精灵女孩。她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玫瑰花。
“是我啦,是我。”女孩挥了挥手,“你们想要一朵玫瑰花吗?”她热情地笑道。
于是诗人回答道:“我需要一枝这样的玫瑰。她就像火一样。”
而库勒瞅了两眼花篮,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请给我一束红玫瑰,它当如鲜血般凝重。”
“那么也请给我一支吧”奇诺娅、雪伦与yves一起说道,从女孩手中各自接过一支。
“这是来自菲薇艾诺的花朵。”女孩兴奋地对这群陌生人手舞足蹈地描述着,讲述着在她看来十分值得自豪的事。“你们去过菲薇艾诺吗?那里可是个美丽的地方。”她紧接着问道。
“那是我的故乡。”鲁诺莱亚笑着答道。“而我在这朵花上嗅到了故乡的气息,谢谢你。”
“我不是出生在菲薇艾诺,不过我去过那里。”女孩用夸耀地语气说:“如果你们有机会一定要去一次。”
“那……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听了库勒的话,女孩停下来,用感兴趣的眼神看着库勒。
“请问这里离你所说的菲薇艾诺有多远?”
女孩愣了愣,“我也不太清楚了呢……”她嘟哝道。不过她也没因此困惑太久,活泼的笑容再一次出现在她脸上,“在菲薇艾诺,这种花代表着最为美好之物,你们觉得呢?”
“她就像浴火重生的菲薇艾诺一般美丽。”诗人回答道。
“我更注重它的颜色。”库勒如此说。
“美丽的玫瑰当归属心爱的姑娘。”奇诺娅则选择将玫瑰递给雪伦,优雅地鞠了一躬。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老大总是养不活这些较弱的小小姐。”唐吉诃德耸耸肩。女孩递给他一个玫瑰花苞。
在那一瞬间,女孩的外貌变了。变成了一个诗人不认识的精灵女子,她正慈爱地看着自己。
那感觉就像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
“你长大了。”她说。
“我没见过你。”
“可你听过我,他肯定对你说起过我。他们叫我埃勒瑞娜,我的本名是艾文娜丝·卡利芬。我是你的母亲。”
还未等鲁诺莱亚开口,她便接着说道:“我很高兴能看到你长得这么大,可同时我也很难过……对你所经历的。我的阿苏诺顿,你的内心的悲痛就像大海那般深沉。你仍未能从过去解脱出来,尽管……”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
“孩子,不要哭泣,也不要自责。过去已成定局,而未来仍充满变数。”
她走上前,牵起鲁诺莱亚的手。这时,诗人才发觉,自己正站在他的老师的居所,也正是他成长的地方。
“你的老师,他被称作卡勒斯。这不仅是他自己选择的称号,也是他应得的。每个人都承认他,当之无愧的卡勒斯。”素未谋面的母亲的声音如此柔和,再一次令他跌入现实与梦幻交融的海洋之中。
“这些玫瑰是多么脆弱啊……”他的母亲突然低下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朵玫瑰。鲁诺莱亚这才发现,他的手中空空如也。玫瑰迅速枯萎、凋零,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接着,母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位精灵女孩。
“请至少不要让你们的那朵玫瑰枯萎。”女孩说着,身影消失在了光芒中。而那光芒在一瞬间张开巨口,将他吞噬。
【结局】
啪。
这是书本合上的声音。
鲁诺莱亚睁开眼睛,迅速适应着周围的环境。
很明显,这是一个洞穴,周围没有开口——这是完全封闭起来的——可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呼吸上的不顺畅。在洞穴的中央摆着一张木椅,椅子上的女性刚刚合上书本。
她是艾菲拉·伊普莉尔。
“你们最终还是抵达了这里,来访者们。”她抬头看向他们,“你们一直在我的诗中。”
于是一切都能解释了,那一切奇遇与现实幻想的融合都只可能在诗中出现。
“我是一名诗人。”她自我介绍道,正如鲁诺莱亚所想的那样,“虽然只是一个平凡,甚至没有什么才华的诗人,但我依然是一位创作者。我用文字记录下我经历的,以诗歌的形式让它流传下去。
在我人生最痛苦的那段时间中,是诗歌给了我力量。……没错,诗歌是拥有力量的,你们所见到的一切都是诗歌的力量。”
“您是一位坚强的人。”鲁诺莱亚对她鞠躬,轻声说道。
“我想你们好奇于刚才的经历吧?”艾菲拉朝他点点头,开口问道。
库勒此时也向她深鞠一躬,探问道:“我只想求知其是否真实,还望指点。”
“那些就是诗。”
当这句话出口,不知为何,泪水从库勒的眼眶中滑落而出。他跪下来,“谢谢,谢谢,谢谢。”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实在是,感谢您……”他轻轻吻了她的手。
接着,她闭上了眼睛。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某种力量,它并非魔法、不拥有魔力,但它能将创造之物化为实体,你们刚刚经历的就是那样的场景,所有的一切都在诗中,如果你们有在那些幻景中感觉到一些什么,那一定源自你们自身。”
她睁开眼。鲁诺莱亚肃然站立,他能感受到自己正被注视。“……你所拥有的诗歌能代替静默的万物歌唱,你能让诗继续流传,记住……一切都不过是转瞬,但诗歌永存。”她说。
话音落下的刹那之间,一连串优美的字符涌入了他的脑海。那一首非常长的诗,讲述着万物的故事。每一个音节都如此美妙,仿若珂宁亲手创作。
它叫卡勒斯之歌。
“那么……未写之年的那位至高无上的神祇,也是用这种方式让世界流传下来的吗?”诗人最后问出了一个问题。
“在传说中,这个世界就诞生于那位神祇的笔下,这或许就是这种力量的源头吧。”女子答道。
诗人笑了笑,没多说什么。
而后,她冲一行人挥了挥手。“我累了,你们把你们要的东西带走吧。”
她闭上眼睛、垂下手,似乎是睡着了。再怎么叫她,也没能有任何作用。她的书本也被放到一边,书页的夹缝中碎片的痕迹若隐若现。
诗人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把书拿起来,把碎片取出,递给了唐吉诃德。然后他翻了翻这本书。
他没能注意到,在他取出碎片的一刹那,伟大的法师、诗人,艾菲拉·伊普莉尔,从那副年轻貌美的模样瞬间老化为了白发苍苍的老妪,最终皮肉也化作灰烬,只留下一副骨架。
“她……本就应该死了才对。她很古老了。”诗人悲伤地说道。
山洞也因她的死亡而悲痛,陡然振动起来。一条通道随之出现,灰土不断从头顶落下。这山洞正在崩塌。
“走吧,去完成你们该完成的事吧……”
一声叹息传入耳中。
她迎来了她的终结,可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鲁诺莱亚想着,与同伴们回到了无名之城。
字数3200
标题是精灵语的“最终归宿”_(:з」∠)_
--
"难道你们就没有无论如何也无法遗忘之事?"他又上前几步,几乎要和那名垂头的僧侣贴在一起了,"如果遗忘一切是救赎,那救赎不就归于虚无了吗?"
无人应答。破败的教堂中一片寂静,恍若无碑的墓园。无面之神一如神殿中所见,在教堂的中心巍然屹立。祂能带来一种奇异的静默,正如一切都在时间长河之中逝去,唯有祂仍在注视。
僧侣没有任何反应,兜帽投下的阴影让他的面孔像是消失了一般。他自始至终都垂着头,静默着,似乎没什么事能够令他动摇,"我们遗忘一切,甚至是我们所侍奉的神明。只因这是祂的启示。"他顿了顿,抬起头。鲁诺莱亚发现,那是一张极普通的人类的脸,普通到视线错开后的下一秒就会被忘记,"至于虚无——那本就是我们的归宿,也即是我们的终极救赎。"
-
-
鲁诺莱亚回过神,发觉自己置身于一片雾气之中。方才在眼前闪现的似乎是在无名之城拜访忘神祭司的情景,然而他已经不记得其中的诸多细节,只是讶异于自己当时的莽撞。"终极救赎……"他将这个词汇放入口中咀嚼,这词用精灵语说起来竟有一种异样的美妙,"遗忘是通向虚无的终极救赎?"
精灵语是一门美妙的语言,美到可以为一切事物赋予美的意象,无论那原本有多么丑恶。这就像冒险史诗中总会出现的让英雄丧失斗志的诱惑。但是我不会因此选择遗忘,他告诉自己,我不认同。
他定了定神,努力把那些杂乱的记忆清出脑海,让自己投入当下。
雾气环绕着他,他从未见过如此的浓雾。他平举胳膊,发现手被埋入雾中,竟像是被硬生生切断了一样,“还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他轻声叹道。
周围并非无风。诗人抬起头,仍能感受到些许轻风拂过脸庞,枝叶的合奏声也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可这风无法驱散雾气,这令他无计可施。他试着寻找队友——这就好像是第五季的恶作剧——却发现队友都不在身边。他成了孤身一人。
"如果这真的是您的恶作剧,"他尝试让自己在这种环境中微笑:"那您倒是给予了我极好的素材。因为就是困住勇者克莱门多的雾,也得在我所面对的雾气之前礼让三分。"
不过自我安慰也没有起什么用,他陷入了焦虑。显而易见,这里是一片树林,被浓雾环绕,尚且不知其中是否有动物、甚至猛兽栖息。
"唐!"他试着喊了一声,但喊声像是被雾气吸收殆尽了似的,并未传得多远,自然也就没人予以回应。
他开始在林中摸索,并试着奏乐以放松自己。流水般的音符似乎真的能为他鼓劲,因为他弹奏的曲子正是用龙语写就的,勇者克莱门多的历险。
故事中说,曾经有一头名为巴莱赫恩的恶龙四处为非作歹,于是勇者克莱门多闯入了它的领地,决定杀死它。而狡诈的龙躲进深林之中的洞穴,让林间布满雾气,企图以此困住克莱门多。勇者迷失于丛林与迷雾之中,由此邂逅了隐居于此的守龙人——美丽的少女莱安娜。莱安娜告诉他,因为知晓了巨龙的暴行,她决定离开它,却被它软禁在这片森林里。克莱门多准备把她救出来,于是莱安娜告诉了他这片森林的走法,并用巴莱赫恩赠送给她的龙鳞做了一件鳞甲送给克莱门多。最后克莱门多成功找到了龙穴,巨龙的烈火完全伤不到他的鳞甲。他勇猛地杀死了巨龙,救出莱安娜,并与她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不过他可不是克莱门多,鲁诺莱亚耸耸肩,他也找不到被囚禁的莱安娜。演奏结束,周围再次陷入沉静,一丁点声音都没有。他四处走动,踩着草丛和落叶,发出的声音在他耳中竟如雷声轰响。他觉得自己绕过了很多棵树,还蹚过了一条小溪——因为他的长袍下摆确实湿了——但依然困在雾中不知所措。其间他甚至险些被一颗石子绊倒。那颗石子默默无闻地卧在杂乱的草丛中,根本无可提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无论如何周围的景象都别无二致——被浓雾拥入怀中的苍老树木错落地站立,墨绿的叶片摇晃着,不时有坠下的,穿过浓密的雾安然落地;低矮的灌木和杂草就像是诸神在书写世界之时洒落的墨渍,而缭绕的雾气令它们时隐时现,这让诗人想到了尘封的古卷中已然模糊的记录。
鲁诺莱亚渐渐地感受到了疲劳,双腿已不断发出抗议。自己仿佛从未写之年一直走到有书之年,却始终望不到终点。他没有获得"弦月"——他本对此不怎么在意,此刻却发觉自己连联系队友的手段都没有了。
不经意间,他和一棵树撞了个照面,黝黑的树皮让毫无准备的他吓了一跳。这是一棵古老到几乎要死去的树,如同经历过刀刻斧劈的树皮诉说着过去经历的风雨。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诗人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触到了粗糙的树皮。
深沉的生命力回应了他的触碰,其雄浑之势令诗人浑身一个激灵。那是在沉眠中积蓄着的古老力量,正安稳地等待着苏醒的时刻,待到那时便会喷薄而出,席卷一切。
然而这尚处于寂静之中。万物静默。
鲁诺莱亚愣愣地保持着触碰树皮的姿势,沉浸在天地万物带给他灵魂的巨大震撼之中。此时此刻,他产生了成为它们一员的想法,他想融入这积蓄着的磅礴生命力之中,在静默之中走向归宿……
不,这不应当是我的归宿。
恍惚之间,鲁诺莱亚看到了那名忘神的祭司。那一日的更多细节涌进他的脑海。他记得那祭司后来说:"这只是我的归宿,诗人,这是注定的,因为那位神祇始终注视着我。你的又是什么呢?"
"终极归宿……"他低喃着,这个意义不明的单词此刻竟具有了令他清醒的神奇力量。他的思维抽离了周围的静默,重新独立出自我。森林依然寂静,但他已不属于这寂静。
"带我……"
忽然,一阵低语传入耳中,悠远而飘渺。
与此同时,雾气开始散开,像某只看不见的手拉开舞台的幕布一样。第一缕微弱的光刺穿了它,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直到千万道,灿若柯旭的利剑。
"……我带你们找到它。"
于是诗人循着声音出发,只希望自己能够在声音消失之前到达。
"带我去山顶……"
愈发近了。诗人感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狂喜溢满了他的内心。没有什么比与失散已久的友人相聚更令人兴奋的了。精灵的眼睛令他捕捉到远方的身影,这更是鼓舞了他,令他忘却了腿的酸痛。
"像玫瑰一样?"
他赶上了。他的队友们一人不少地站着,围着什么东西。而唐·吉诃德正弯下腰,在和那东西交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不比玫瑰漂亮多了吗?”
鲁诺莱亚朝队友们打了个招呼,挤进他们的圈子。一株蔷薇正仰着纤细的腰肢,水露还赖在她未完全绽开的花瓣上,随着微风微微摇摆、颤动着。“可是我没有办法在那里绽放!”她不满地哼哼着,“只有那些玫瑰在那里!”
“你是说,只有玫瑰才能在山顶绽放?”
唐·吉诃德的手已经开始发颤了,这不是个好兆头。诗人隐约中觉得他就要失去耐心了。
蔷薇垂下脑袋。“不,我生长在这里,”那一颗露珠随之坠落,在地上碎成好看的水花,“没有办法移动。我想在那座山上开放。”
队友们面面相觑,互相耸了耸肩。只有库勒拧着眉头,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最后解下自己空荡荡的腰袋,“我会帮你的!那去吧!”他义正辞严地说道:“只要是我能尽的力量!”然后他非常热心地跑到一块植株稀少的土地,挖了半袋子土,又跑回来。“……不过,我不会园艺,抱歉。”他愣了愣,充满歉意。
最后,唐·吉诃德接过腰袋,一脸无奈地蹲下来,开始了麻烦的移植工作。在这个间隙,鲁诺莱亚打量了一下四周。雾早就散尽了,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垠的花田。无数蔷薇随风摇摆,密若繁星,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最远处。
然而会说话的似乎只此一朵。
唐·吉诃德小心翼翼地捧起腰袋,蔷薇安静地呆在里面。似乎是确认一般的,他问道:“这附近还有其他和你一样会说话的花吗?”就算有,诗人觉得他也会果断拒绝再带几朵,“如果你想去山顶,那么我们会在那里遇见你说的玫瑰?”他抛出第二个问题。
“像我一样想去山顶的蔷薇似乎没有了。”蔷薇给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的答案,“有一首甜美的短歌告诉我向山顶前进,在那里,我想我能让所有人看到我。”
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唱了起来:
去到山顶吧,去到山顶吧——
那里已有无数玫瑰
温婉无声,
面对世间万物,展示
众神支配之下的美。
那方为汝之归宿。
去到山顶吧,去到山顶吧——
那是月之眷所,光之栖地,
踏上旅途吧,沐浴月光
绽放最美的花
将其紧紧握在手心吧,
汝追求已久的甜蜜的美啊!
去到山顶吧,去到山顶吧!
“那就满足你的愿望。出发吧。”
字数:11430
----------------------
鲁诺莱亚知道自己现在在外人看来一定是痴呆地立在原地,但此刻呈现于他眼前的景象却不同于外人所见。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阿苏诺顿,而并非鲁诺莱亚·泰德弥斯——然后他看到书本慢悠悠飘了起来,在半空中翻动着书页,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被那书中的文字吸引住了,因为那每个字都……
---------------------------------------
阿苏诺顿心虚地看着地面——这是他第几次因为擅自外出被骂了?但是他已经六十岁了,别的精灵在六十岁的时候都已经可以结伴出游了,他不服气地想到。
“你又去找司卡莎了?”出乎意料的,他的老师竟没有像往常那样责骂他。
“我喜欢听她讲故事。”
“可是人家也要巡逻啊,最近血脉之理……”鲁诺莱亚顿了顿,不经意间露出了痛苦的神情,“血脉之理又开始行动了。卫队可是很忙的。”
少年耸了耸肩膀,似乎这句话已经说过太多次,对他没什么威慑力了,“可是她的故事确实很棒啊,您知道吗?这位女性精灵让我想到了‘血玫瑰’和‘星辰之女’——她们的故事还是您讲给我的呢。”
“生命安全可比故事重要得多啊。”
“可是洛赫奇亚·苏提拉先生……”少年踌躇着,“他……他放弃……”
“……我很抱歉。”一向彬彬有礼的老师竟打断了他说话,这令他十分惊讶,“我真的很抱歉,……苏提拉先生的死……”
---------------------------------------
吟游诗人不只是诗人,普通的诗人的歌声可没有魔力。
他从未见过老师如此愤怒,愤怒到当下他所吟诵句子的旋律只剩下了盛怒。
他唱的故事是“叛道的骑士”,讲述原珂旭的骑士埃斯托拉在没能得到公正待遇的情况下舍弃珂旭信仰,化身“血骑士”手刃仇人的故事。“浪歌”也跟随他一同咆哮,曾奏响瑞汀妮尔美妙浪歌的七弦琴在此刻与主人一同倾泻怒火。
血脉之理的暴徒们在这声音之中捂耳跪地,发出痛彻心扉的哀嚎。他们的心灵在承受无边怒火的折磨,他们的灵魂因此而破碎。
“诗人是能够掌握人心的。”他这才明白了老师的意思。
---------------------------------------
他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却无法阻止他的老师一步步走向那群暴徒。老师佝偻的背影在此刻显得如此高大,令他对面的那些疯子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卡勒斯’,记录者,希望你们记得这个名字。”老师低沉的声音此刻迸发着无比的力量,蕴含着激愤、仇恨与他铭记多年的荣誉。他的老师已经等待这个时刻太久了,“我有三个同伴。一个是人类,他是‘克利亚’,战士;另一个人类是‘巴利尔’,谋士;一个是精灵,她是‘埃勒瑞娜’,医师。我想你们也记得这些名字。”
他闭紧了眼睛。老师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诗人,无论他的过去如何,他现在与一个年迈的老人无异。
“我们净化一切……”其中一名“清理者”说话了,可那明显底气不足,“老头,我想你搞错了一些事情。‘血脉之理’是一个宗教,我们所信仰着珂……”
“那就让珂宁来裁决吧!”他的老师咆哮道,“珂宁在上,要是他知道,你们为了所谓的‘纯净’就犯下此等罪行,他一定会将你们打入瑞无底深渊!”
他真的是诗人吗?他此刻可比一名战士还要勇敢。暴徒们恼羞成怒,举起手中的刀剑,“闭嘴!”他们嚷嚷着。
佝偻着背的诗人冷冷地说道:“我能闻到你们武器上的血腥味,真令我作呕。”他努力要让自己挺直腰板,“你们要杀了我吗?那就来吧!让我成为你们疯狂计划中的献祭,让我——你们的同胞——的鲜血见证你们的罪恶吧!”
说罢,他的老师转过头,与他视线相接,“阿苏诺顿……记得……”
--
他忘记了。
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但他发觉自己忘了许多东西。被遗忘的东西是很难被想起来的。
他打量起四周,队友们都在。他们正处于一片黑暗之中,周围感觉很潮湿。鲁诺莱亚突然觉得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触摸着他的后颈。冰冷的感觉从后颈开始沿一条直线扩散到后背。
“你是谁。”鲁诺莱亚冷冷地问道,试探性地拨动了一下手中的七弦琴。
没有任何回应。
“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很可能连生物都不是。”
他自言自语着,闭上眼睛。他试着在空气中描绘他所看到的花纹,“这些符号……如果你是那位失落神明的使者,或是其他……”
“这该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东西……原来是水啊。”库勒的反应倒是很快,他的声音传到诗人耳朵里,令他感到十分尴尬,“虚惊一场。”他喃喃道,然后咂咂嘴,询问队友:“有照明的手段吗?”尽管他有弱光视觉,但这地方实在是太暗了。如果这确实是个洞穴,那黑暗可谓是致命的敌人。
库勒点点头,然后在漆暗的洞穴中拔出剑,让光辉流转于其上。“Let it be light.”这大概又是什么神术。周围亮堂起来——这是个钟乳石洞模样的地方,有一条暗河没有声音地从洞穴一侧流过。而刚才令鲁诺莱亚神经紧张的水,正从洞顶上不停地滴下来。
看着周围,库勒的语气完全不像从前那样乐天:“我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东西,以前某个该死上一千次的教官把我扔进去的地方。”其间透露的暴戾令鲁诺莱亚不禁发抖。
于是他指着暗河,试着活跃气氛:“这让我想到了月河,她在菲薇艾诺的一侧流过。”然后不断使眼色给雪伦——同样出身于菲薇艾诺,她对月河的记忆应该不亚于他。
“……菲薇艾诺?”
雪伦疑惑地看着鲁诺莱亚,眼中对这个名词只剩下陌生。
鲁诺莱亚沉默了。或许雪伦只是没反应过来吧,毕竟混着水声,精灵语的单词确实不好分辨,他如此想着。
沉默中,唯有水声不断敲击地面。唐·吉诃德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这些我都记得……那么,我到底忘了什么呢?”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们都忘了什么?”鲁诺莱亚隐隐觉得不太对劲——所有人都突然失忆了?“我们核对一下吧,以防万一。”他说。
发觉大家对此都没什么反应,他便继续说道:“没有意见,我们就先从自我介绍开始。唐第一个吧。”
唐·吉诃德点点头,“我记得你们,记得遗都,”他皱紧眉头,“记得陆仁他们,也记得……也记得……”唐吉诃德沉默了,“不,我记得乐行,我记得他怎么照顾我。但是……为什么我会知道那是乐行?”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鲁诺莱亚接着道:“我是鲁诺莱亚·泰德弥斯,过去的名字是阿苏诺顿,意思是‘流浪的孩子’,后来因为……因为……”
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发现自己竟想不起来任何关于现在这个名字的事情。
雪伦见他不再说话,便开始说:“……我是雪伦·阿卡夏,是名战士,和师父生活在……”
“我想不起来了……”
在这个空隙间,库勒消失了一会儿,又一次出现。他手中抓着一条挣扎不断的鱼,“看起来,这能让我们暂且填充一下饥肠。你们要吃吗?虽然不大可能有火。”看见鱼激烈地挣扎,库勒将它扔在地上,使劲地踩了一脚,“还挺凶?那这样怎么样。”
“库勒,这鱼没有眼睛。”鲁诺莱亚转过头,端详了一下库勒手中的鱼。
“我知道。”他的语气让人猜不出他的心思。气氛正尴尬时,雪伦开口说道:“生活在地下的鱼不见光,应该不会有眼睛吧?”
“不……就算不见光,也不会没有眼睛。”鲁诺莱亚笃定地说:“只不过是是否有用的区别罢了。”
又一次沉默了。“你们瞧,这挺有意思的。”鲁诺莱亚试着开了个玩笑,“主宰战争和独裁的神明,梵,他有两只颜色不同的眼睛。而这里的鱼却没有眼睛。”
最后还是没有人想吃这条鱼,是Yves解决掉的它。不愧是巡林客,无论什么环境都能生存下去的坚强战士。
“……沿着河流走吧。”雪伦提议道。她看上去十分恍惚。
“凭什么要跟你一起走,我要去上游。”库勒的回应则十分暴躁,行动更是干脆。他离开了一会儿,又回来,“后面没路,那就按照你说的走吧。”他的认错也相当干脆。他似乎是所有人里最反常的了,“我等得不耐烦了,在这里调查又能调查出什么?”
“镇静,现在的情况不允许我们急躁。”鲁诺莱亚出声道,可库勒似乎并不买账。
--
几人往前方走去。好在有库勒的照明神术,一路上还算比较平和。差不多要走到洞穴的尽头了,他们看到了一段向下的台阶。鲁诺莱亚探出身子看看楼梯下有什么,却发现那边被一片黑暗所笼罩。
库勒将附加了照明神术的钝剑交予先行探索的唐·吉诃德:“拿去吧。”唐·吉诃德干脆地接下了这把剑,第一个走了下去。
随着唐·吉诃德的下行,鲁诺莱亚发现那下面并没有什么东西。他身旁的库勒行动倒是挺快,直接追了过去。于是鲁诺莱亚也跟在库勒的后面,慢慢地走下去。
越是向下,鲁诺莱亚发觉自己的一些回忆便越是清晰。他想起了一些关于神明的知识:这样无面的神明确实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但是他的名讳和教义确实一片模糊。他还想起来自己的记忆里确实有一个叫鲁诺莱亚·泰德弥斯的家伙,可他是谁,和他又有什么纠葛,甚至他的种族——他完全想不起来。
“那个镇子……”
他想到了那个镇子。临颐镇,他两度光顾,却不知第二次是何时。
“不然我怕这个镇子逐渐被世界……遗忘。”
鲁诺莱亚无意中说出了这句话,回荡在石室中。
--
他们终于落地了。在他们的终点,矗立着一座高大的石像,它沉稳缄默地伫立在那里,低垂的头把面容隐藏进阴影之中。跟着队友的脚步走上前,鲁诺莱亚发觉那尊雕像和之前所看到的石像们一模一样——他们都没有五官,都如此矗立着,如此缄默地低垂着头。
然而这个比起之前三个要精致太多。为他负责的工匠一定抱着无上的崇敬之心,为其打造了如此的外形。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流畅,每一处轮廓都如此逼真。无需多言,那肃穆之息便环绕其身周,令人肃然起敬。
但那五官依然被遗忘了。
“如果那个镇子确实是被这神明给护佑,或许……他们认为自己的镇子不大,历史之类的东西也不重要,其实是因为他们在遗忘……”鲁诺莱亚喃喃道:“连同自己的五官都不曾拥有……”
雪伦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容:“……听着还真够阴森的。”
“不,不是不拥有。”诗人断言道:“而是遗忘了自己的五官。”
“或许这位神的教义……就是遗忘啊。”
唐·吉诃德走过去——鲁诺莱亚这才发现雕像的底座处放着一样东西,那大概就是“碎片”了吧。但库勒的速度比他还要快。只听见他冷哼了一声,涌动的怒意愈加明晰。“拉玛吗?不是。这不是十二主神。”他自语着,突然呼喊道:
“我来了!最初坠落之人就是我!”
他走到神像底下,仰望着神明那无相之容。
“还给我!我失去的东西。”
失去的东西……
遗忘了自己的五官……
遗忘……
“不然我怕这个镇子逐渐被世界……遗忘。”
如同阴沉的天空中劈下的一道闪电,自从来到这里后,鲁诺莱亚的思维从未如此明晰过。尽管关于这位神明的记忆并未恢复,但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是时候了。
“库勒。”鲁诺莱亚向库勒的方向走去,走到他的身边,同样抬起头。无面之神看不见的双眼正与他对视。“你还记得那个小镇吗?”他问道,发问对象是身边的库勒。
“我记得。”
“……”鲁诺莱亚沉默片刻,“那就记住,别忘了。”
库勒点点头,朝着雕像逼问道:“司职遗忘,神权遗忘的未名者。你在索求什么?”
诗人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这样的笑容似乎很少会出现在他的脸上。这是一种挑衅的笑。他已经放弃了回忆,因为他已知晓一切。“不,说不定不是遗忘,而是其他东西。”他给自己上了一道保险,接着说道:
“可如果恰巧是遗忘,那我们要记住那不大的镇子的行为,可谓是在神的领域挑战神明呐。”他笑着,紧紧握住刚开始获得的那个小雕像。
“我们一路上看到的雕像都是越来越精致的,直到这里——一个真正可以称得上是‘神像’的东西。”鲁诺莱亚靠近神像,他举起手中那个粗陋不堪的小雕像,“这里是您的神殿吗?或许吧……那在这里为您雕刻神像的石匠们,保留的会是对您最鲜明的记忆,然后他们便开始了遗忘……直到最后,他们只能雕刻出这种大小的,仅仅保留了‘没有五官’这一细节的无面雕像。
“无名的神啊,您在索求什么呢?”
“我们大可以亲身检验一下。”
唐·吉诃德也露出了同样的笑容,他走过来,拿起碎片。
随着碎片被捡起,面前的神像出现了裂痕——裂痕中带着强烈的光芒,之后石像的表层纷纷掉落。石像化身成了真正的人。
他想起来鲁诺莱亚·泰德弥斯是谁了。因为他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老……师?”鲁诺莱亚一阵恍惚,一些重要的记忆在脑海中挣扎。它们被锁了起来,正要突破那道封锁。
他问道:“汝等为何来此?”
“我……”
“你对我们的记忆做了什么?”雪伦反问道。
听到了雪伦的话,他瞬间醒悟过来。这不是自己的老师,这是那无名神祇的化身。
“是啊,您不是我的老师,尊敬的忘神呐。从最重要的事,到伟大的知识……最后到那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镇。”他摇了摇头,“你让我们遗忘的……太多了。
“是吗……”
“是啊。”
阿苏诺顿面色复杂地注视着“恩师”——那既真又假的鲁诺莱亚·泰德弥斯。他显得更加苍白了,几乎是死人才会有的僵硬的白色。不,阿苏诺顿摇摇头,他本就是个死人了。
若不是雪伦的提醒,他几乎就相信面前的这名精灵是自己的老师了。他看上去是多么的哀伤啊——一切都与他记忆中的别无二致。那名为哀伤的情绪刻在他的心灵与肉体上,几乎伴随了他一生。
--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参加过对血脉之理的作战,我们非常勇敢。我们……不,他们非常勇敢。我至今仍记得他们的名字——不是本名,因为我们在宣誓的时候都已抛弃了自己的名字。
我们的兄弟会中有两名人类,他们是一对兄弟,分别叫克利亚——也就是战士——和巴利尔——也就是谋士。有个矮人,叫‘肯菲尔’,矮人语中的‘火炉’——因为他总是拒绝用精灵的名字,哈哈……还有个换生灵,叫梅涅卡,也就是‘利剑’,他的坚毅甚至可以和史诗中那些伟大的英雄相比。还有几个我忘了,不过我还记得一个……她是个精灵,叫埃勒瑞娜,也就是医师。我当年可是深爱着她呢……至于我,我的是卡勒斯,记录者。”
年迈的诗人躺在椅子上,慢慢地说过去的事情:“我们和他们正面作战过,在菲薇艾诺的月河附近,我们挫败了他们的计划,从而保护了一批极其重要的物资得以运输。穆宁·拉-凯法塔夏,也就是当今的王上还因此接见过我们……”
---------------------------------------
“所有生命都会有死去的一天,无论寿命有多长。而死去的那天,所有的记忆都会化作尘埃……当一件事,一件物品乃至一个人仅仅被一人所记,那么记忆这一切人的死,便标志着这些珍贵记忆的死……”鲁诺莱亚·泰德弥斯说道:“因此我们要将其记录下来,不让它消逝……我们还要把令它传承的人记住,因为那样的人是最伟大的……记住,我们不仅铭记,我们还会悼念……”
---------------------------------------
“阿苏诺顿,我的朋友们已经死了很久了,他们……都走了。有一天,我也会离开。而且那一天马上就会到来,我相信……我相信,这一天就快来了……”他疲惫地说道。
--
鲁诺莱亚·泰德弥斯抬起手,又放下;他想要开心地笑,可挤眉弄眼之后只拉扯着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不知所谓的表情,“你来了。”他低声说,“好久不见。”语调却毫无波澜。这时阿苏诺顿发现他的皮肤隐隐透着暗红色。
那是血。他曾经浑身浴血,这也被还原出来了。
他的视野猛烈摇晃起来,光影交织螺旋着掠过他的眼前,耳边伴随着混乱的嘶吼与因此而起的炸鸣声。他又看到了。他又一次看到老师无力地弯腰,那颗贮藏无数知识与智慧的头颅滚落在他面前,伴随着狂热者们充满激情的尖叫。他们高喊着胜利,他们说:“卡勒斯终于死了,他的血是我们迈向胜利的第一步!”
那段可怖的记忆本应该被他永远埋葬了才对。
“我的老师已经死了。他长眠在菲薇艾诺的土地之中,树木和鲜草会因他回归大地而更加繁茂。司职遗忘的神明啊。”他拨动琴弦,轻声道出对方真实的身份,“然而请您切莫先行离去,请允许我为我的恩师奏响安魂曲。”
阿苏诺顿,“流浪之子”,亦即现在的鲁诺莱亚·泰德弥斯,举起手中的琴。那是名为“浪歌”的,继承自恩师的琴。老师曾说过它能奏出“瑞汀妮尔”雄伟又优美的海浪之歌。
“我的弟子啊,这是对你最后的考核。我将归于宁静,但在此之前我会与你共奏这曲。”
年轻的精灵笑了。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怀念过去的日子,包括与血脉之理作战的那黑暗的时期。他会铭记,也会悼念,但他不会在过去的泥泞中踌躇不前了。
“我会接受考核,但是评价者并不会是您,忘神啊。”他摇着头,开始了弹奏。几乎与此同时,对方手中的琴也响了起来。两把相同的琴共鸣起来,仿若只能于珂宁之手奏出的旋律溢满了这不大的石室。
--
吟游诗人不只是诗人,普通的诗人的歌声可没有魔力。
他从未见过老师如此愤怒,愤怒到当下他所吟诵句子的旋律只剩下了盛怒。
他唱的故事是“叛道的骑士”,讲述原珂旭的骑士埃斯托拉在没能得到公正待遇的情况下舍弃珂旭信仰,化身“血骑士”手刃仇人的故事。“浪歌”也跟随他一同咆哮,曾奏响瑞汀妮尔美妙浪歌的七弦琴在此刻与主人一同倾泻怒火。
血脉之理的暴徒们在这声音之中捂耳跪地,发出痛彻心扉的哀嚎。他们的心灵在承受无边怒火的折磨,他们的灵魂因此而破碎。
“诗人是能够掌握人心的。”他这才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吟游诗人将魔法融入了歌声,正如暮刃们给兵刃附上魔法。”
---------------------------------------
鲁诺莱亚·泰德弥斯用他低沉浑厚的声线吟唱着,用他手中的“浪歌”弹奏出海涛汹涌般激昂,却又隐藏着风悲伤的低鸣的旋律。他在弹奏一首《火之恋歌》——一部描述了死于邪教火葬堆中的情侣最后的对话的悲剧性作品。
阿苏诺顿不由得悲伤起来,他仿佛就看着那对情侣:看他们在烈火中接吻,听他们立下最后的誓约。这痛苦折磨着他的内心,令他悲伤欲绝。
这就是吟游诗人的诗歌所具有的力量吗?他也能做到吗?
忍受着内心的悲伤,阿苏诺顿轻轻地弹拨琴弦。“这是我为您作的诗,请您聆听吧。”
歌声起初是平和的,旋律也如夜月下缓缓流淌的月河那般静谧。他的心中充满了对过去生活的眷恋,那段儿时的记忆也不断闪过眼前。
--
阿苏诺顿烦躁地丢开手中的书,“这些东西毫无意义!”他嚷嚷道,“毫无意义!”透过玻璃照进屋子里的明媚阳光对这个孩子来说是莫大的诱惑,在这种天气里就应该出去玩——比如去探索花园,或是游荡左城,就是坐在穹顶之下发一天的呆也胜过在书房里和一堆比老师还要老不知多少倍的书籍作伴好。
“孩子,冷静。”紧接着,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师推开了书房的门,一脸关切。阿苏诺顿突然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很难看——确实,他周围都是散乱的各种书籍,合着的、翻开的,还有皱起来的羊皮卷交叠起来,成了乱糟糟的几堆。而他正坐在那堆书的中间,头发凌乱,衣服也不整洁,看上去活像人类口中说的“乞丐”,“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都很有趣吗?探索你所不知道的历史、神话和文明……”
---------------------------------------
之后的旋律急促起来,他想起了洛赫奇亚·苏提拉的来访。那是他们生活的转折点。尽管之后也过了一段相当平和的日子,但过去那种无忧无虑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
门外站着一队卫兵,他们看上去年龄不尽相同,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把身上的盔甲擦得锃亮。最前方的是个看上去有些衰老的精灵, 但他依然站得笔直,好似林中参天的古树;岁月在他的面庞上刻下皱纹,如同阿苏诺顿在一些书籍中读到的古怪而又含义鲜明的符号。他的腰间挎着一柄精美的长剑,但血腥味之浓重令他不禁退后了两步。他一定久经沙场,阿苏诺顿想着,开始在心中构思一首讲述战士一生的诗歌,大致取材于雇佣兵莱杰的传奇以及面前的这位老战士。
“您好,这一次出巡给各位带来不便,请谅解。”老人的语调抑扬顿挫,就像在军队中对自己的下属说话,“近日里‘血脉之理’重新开始活动了,希望各位注意安全。尽量少去左城……如果看到穿着为这样的精灵的行迹,请告知卫兵。”他打了个手势,身居右侧的精灵便递给鲁诺莱亚一张画像,“辛苦各位,不过请放心,我们会尽力保卫住民的安全。菲薇艾诺绝不会因为愚蠢的‘种族主义’而失去珍贵的和平。”
---------------------------------------
旋律再次缓和下来,但他不停地在这段平缓的旋律中加入不和谐的音符。因为从此以后的生活便已改变了。
--
盯着那些晦涩难懂的字符,少年终于发觉自己过目不忘的天赋在语言学习上的用处微乎其微。尽管他可以记住所有看到的词汇与学过的语法规则,但他就是无法惟妙惟肖地模仿它的发音,或是快速地造出完美的句子,“龙语可真难……”他咕哝道,“我真是嘴贱呐,居然主动提出要学这个……”
“你早晚都得学。”他的老师倒是没什么反应,“龙语文学一直都有研究的价值,我想像你这样的家伙,要是因为一门语言错过了无数经典的作品,一定会后悔得发疯的吧?”
---------------------------------------
阿苏诺顿心虚地看着地面——这是他第几次因为擅自外出被骂了?但是他已经六十岁了,别的精灵在六十岁的时候都已经可以结伴出游了,他不服气地想到。
“你又去找司卡莎了?”出乎意料的,他的老师竟没有像往常那样责骂他。
“我喜欢听她讲故事。”
“可是人家也要巡逻啊,最近血脉之理……”鲁诺莱亚顿了顿,不经意间露出了痛苦的神情,“血脉之理又开始行动了。卫队可是很忙的。”
少年耸了耸肩膀,似乎这句话已经说过太多次,对他没什么威慑力了,“可是她的故事确实很棒啊,您知道吗?这位女性精灵让我想到了‘血玫瑰’和‘星辰之女’——她们的故事还是您讲给我的呢。”
“生命安全可比故事重要得多啊。”
“可是洛赫奇亚·苏提拉先生……”少年踌躇着,“他……他放弃……”
“……我很抱歉。”一向彬彬有礼的老师竟打断了他说话,这令他十分惊讶,“我真的很抱歉,……苏提拉先生的死……”
---------------------------------------
紧接着旋律扬起,包含着愤怒、仇恨与激昂。正是这一段旋律将面前那名鲁诺莱亚·泰德弥斯的旋律给压制住了。他切实感受到了老师在那一刻的愤怒,老师在那时点燃的复仇之火几乎燃尽了一切。
--
他从未见过老师如此愤怒,愤怒到当下他所吟诵句子的旋律只剩下了盛怒。
他唱的故事是“叛道的骑士”,讲述原珂旭的骑士埃斯托拉在没能得到公正待遇的情况下舍弃珂旭信仰,化身“血骑士”手刃仇人的故事。“浪歌”也跟随他一同咆哮,曾奏响瑞汀妮尔美妙浪歌的七弦琴在此刻与主人一同倾泻怒火。
血脉之理的暴徒们在这声音之中捂耳跪地,发出痛彻心扉的哀嚎。他们的心灵在承受无边怒火的折磨,他们的灵魂因此而破碎。
“诗人是能够掌握人心的。”他这才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吟游诗人将魔法融入了歌声,正如暮刃们给兵刃附上魔法。”
他停止演奏,又开始弹奏一曲挽歌。那是老师新作的诗歌,阿苏诺顿反应过来,那内容正是对友人无尽的哀思。
他和战友们因为共同的理想和心中的正义观而走到一起,他们在通向死亡的命运之路上踏步行进。他们唱着胜利的战歌,痛饮甘甜的美酒。他们从不惧怕命运,他们选择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这正是他们的伟大之处。
这首处处镌刻着代表胜利的音符的挽歌令血脉之理的暴徒们害怕地蹲在地上,他们害怕被这旋律谴责。就连阿苏诺顿都从这旋律中捕捉到了一丝怒火,一丝谴责和一丝愧疚。
“听着。”鲁诺莱亚厉声说道:“我才是卡勒斯,我的学徒是无辜的。他从未牵涉进我们……”他顿了顿,悲伤地改口道:“我与你们的战斗之中。”
然后他停止演奏,走向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阿苏诺顿,“拿着,现在它归你了。”他把“浪歌”交给少年,而后走向血脉之理的清理者们。他朗声说道:
“杀了我,如果你们希望的话。我是‘卡勒斯’,记录者,希望你们记得这个名字。”
---------------------------------------
“老师,我不再是那个躲在角落中瑟瑟发抖的孩子了。”他沉声说道:“我也不再是一味地逃避过去,从阴影中走不出来的图书馆员了。我继承了您的琴,您的书籍,您的知识和您的名字。我是阿苏诺顿,流浪之子,我是鲁诺莱亚·泰德弥斯。
尊敬的遗忘之神呐,若是您真的能让老师出现在我的面前,请务必让我将这首安魂曲终结。”
旋律坠入了悲伤的深渊之中,阿苏诺顿不觉流出泪水。他知道自己想到了什么,他痛恨自己,但却无能为力。他曾经傲慢而自负,但如今他学会了谦逊。他披着鲁诺莱亚·泰德弥斯的外衣,却只是想用这苍白的纪念来逃避他耻辱的过去。如今,他要成为鲁诺莱亚·泰德弥斯,那个他所景仰的诗人。
--
他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却无法阻止他的老师一步步走向那群暴徒。老师佝偻的背影在此刻显得如此高大,令他对面的那些疯子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卡勒斯’,记录者,希望你们记得这个名字。”老师低沉的声音此刻迸发着无比的力量,蕴含着激愤、仇恨与他铭记多年的荣誉。他的老师已经等待这个时刻太久了,“我有三个同伴。一个是人类,他是‘克利亚’,战士;另一个人类是‘巴利尔’,谋士;一个是精灵,她是‘埃勒瑞娜’,医师。我想你们也记得这些名字。”
他闭紧了眼睛。老师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诗人,无论他的过去如何,他现在与一个年迈的老人无异。
“我们净化一切……”其中一名“清理者”说话了,可那明显底气不足,“老头,我想你搞错了一些事情。‘血脉之理’是一个宗教,我们所信仰着珂……”
“那就让珂宁来裁决吧!”他的老师咆哮道,“珂宁在上,要是他知道,你们为了所谓的‘纯净’就犯下此等罪行,他一定会将你们打入瑞无底深渊!”
他真的是诗人吗?他此刻可比一名战士还要勇敢。暴徒们恼羞成怒,举起手中的刀剑,“闭嘴!”他们嚷嚷着。
佝偻着背的诗人冷冷地说道:“我能闻到你们武器上的血腥味,真令我作呕。”他努力要让自己挺直腰板,“你们要杀了我吗?那就来吧!让我成为你们疯狂计划中的献祭,让我——你们的同胞——的鲜血见证你们的罪恶吧!”
说罢,他的老师转过头,与他视线相接,“阿苏诺顿,记得为我写一首诗,谱上曲子。这大概是对我最好的纪念了。”
然后他又转过去,跪倒在地上,张开怀抱,“来啊!杀了我吧,我已经没有任何手段反抗了,不是吗?我没有琴,我什么都做不到。难道你们连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都杀不掉吗?!”
学徒挣扎着站起来,他跌跌撞撞地朝着老师跑去。他的视野猛烈摇晃起来,光影交织螺旋着掠过他的眼前,耳边伴随着混乱的嘶吼与因此而起的炸鸣声。但他无能为力,他太弱小了——此刻他一个音符都弹不出来。刀落下的速度太快了,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老师便无力地弯下腰来。那颗贮藏无数知识与智慧的头颅滚落在他面前,伴随着狂热者们充满激情的尖叫。他们高喊着胜利,他们说:“卡勒斯终于死了,他的血是我们迈向胜利的第一步!”
---------------------------------------
“卡勒斯没有死!”他看着身影越发模糊的鲁诺莱亚·泰德弥斯——也即忘神——终于泣不成声,“他的灵魂在我的心中不朽,只要我还记得他,他就永远不会死!”
--
“……阿苏诺顿,放轻松,这不是你的错。”司卡莎叹了口气,手温柔地搭在少年的肩膀上。但阿苏诺顿一下子就将其拍掉了。他仍在颤抖,向这位好心的卫兵大发脾气,因为看到她,他就会想起自己枉死的老师,还有那名惨烈牺牲的洛赫奇亚·苏提拉。
可是他拒绝回忆,阿苏诺顿想做的是逃离。逃离那黑暗而疯狂的一切。“我是鲁诺莱亚·泰德弥斯,我不是阿苏诺顿……我是鲁诺莱亚,我是鲁诺莱亚!”他疯狂地反驳着司卡莎,令她哑口无言。她只能把那盘朴素但可口的饭菜放在房间中,默然退了出去。
阿苏诺顿——这时应该称之为鲁诺莱亚·泰德弥斯——抱紧自己的肩膀,孤独地啜泣着。
---------------------------------------
“是的……感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
“不要紧了吗?尽管上次之后……”看到阿苏诺顿慌乱的神色,司卡莎赶忙改口,“尽管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但是你一个人出行还是有一些……”
“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今后该怎么过了。……谢谢您,女士。”
“那就……一路小心。”
阿苏诺顿告别了司卡莎,离开了这位临时看护人的居所。他要回到右城,整理一下老师的故居。他已经……他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已经可以谈到老师不想到那些血腥的日子了。
少年在菲薇艾诺的图书馆中谋到了一个职位——当然,是用他老师的藏书换来的。他觉得与其让它们在空寂的书房中自生自灭,还不如将其交给图书馆。
之后的生活必然是索然无味的,但他认为自己一定能很享受。他再也不想经历那些动荡的事了。他害怕自己坠入回忆的深渊,他害怕自己会再一次变成那个孤独哭泣的孩子。鲁诺莱亚·泰德弥斯必须斩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否则他将永远无法解脱,或者说,永远无法成为另一个人。
--
在人影几乎透明,旋律接近尾声之际,他与那人影同时发出轻叹。
“唯有超越记忆……”
“老师,安息吧。”
“鲁诺莱亚·泰德弥斯”完全消散,鲁诺莱亚·泰德弥斯也失去了意识。
--
鲁诺莱亚醒来时,发现自己和队友们正端坐在小镇的旅店中。他们围着的那张桌子上放着两个无脸人的小雕像和碎片,还有一朵枯萎的花。“这不是那个小女孩给你的吗?”雪伦对唐·吉诃德笑道,而库勒则转了转眼珠子,“没想到你这么受欢迎啊,唐。”
然后,不出意外,他被揍了。
“我们……刚才是……经历了战斗吗?”Yves结结巴巴地问道。他和所有人一样,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抱着怀疑的态度。那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对,我们还经历了告别。”鲁诺莱亚点点头,他仍记得自己当时流出的眼泪。
“但是我已经忘了怎么去那里了喵。”猫妖精一脸遗憾地说道:“那里还挺有趣的呢喵。”
“我们都忘了。”唐·吉诃德看了眼大家,总结道:“地图也没了。”
知识都回来了,记忆也一样没丢。鲁诺莱亚终于找到了关于那位无面神祇的记忆,“不过我倒是想起来了一件事。”他开口道:“那个雕像所刻画的是忘神……具体的名字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也不会有人知道。因为他是象征记忆与忘却的神祇,由于司掌遗忘,至今无人能够记住他的名姓,而他的牧师大多也是那些因记忆而苦恼、打算彻底忘却过去的人,这些牧师也如同他们的神祇一般不被人所记忆,他们形单影只,轻而易举地就会消失在芸芸众生的记忆中。……”
“他的教义是——‘遗忘乃救赎’。”
讲解完后,看着同伴们的神情,他忍不住笑道:“不过,我可不这么觉得啊……”
字数:5370
-----------------------
鲁诺莱亚浑身一个激灵,睁开眼,神殿的景象出现在眼前。他质疑自己刚才的经历,抚摸了一下琴弦。悦耳的音符从琴弦中流淌出来,“我们不仅铭记,我们还会悼念……”他喃喃着,开始观察四周。依然是黑暗,但他凭借精灵本身具有的弱光视觉察觉到了一些事物。他看到队友们纷纷露出了不知所措的表情,唯有雪伦在沉默之后红着脸揍了库勒一拳。可怜的战士捂着腹部,紧皱眉头,口中发出奇怪的声音。
“我们来清点一下人数。”最先恢复过来的唐·吉诃德发声了,“一会儿再说发生了什么。”
果然发生了什么吗?他检索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发现突兀地出现了一段在临颐镇中的记忆。这一段记忆并没有与之前进入湖底那段重叠,而是新的记忆。可他却不记得他何时经历过,他们明明一直呆在神殿里面……
“库勒?”他突然看到面前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就那样僵硬地站在那里,像一具被立起的尸体。
他不是库勒。
诗人回过头,只见刚才还在跪地道歉的库勒已经站起身,那柄令人发笑的钝剑正被他抓在手中。他与那人影对视片刻,突然暴起,一剑砍向拟态库勒:“嘿老兄你不觉得事情很异常……么!”
“库勒,不要冲动!”他冲上前,却被库勒用另一只手挡了回来。
“这是我的战斗,你们闪开,别多事!”他疯了一般地吼叫道,“我倒是要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瘦弱的战士此刻竟展现出了如此强大的爆发力,他高高地跃起,手中的钝剑向“库勒”砸下。一如刚才所见那般,“库勒”僵硬地举起手——他手中也握着一把钝剑。两剑相撞,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在这响声之中,“库勒”退后了一步,而库勒则稳稳落地,疯狗似的向对方冲锋。
“最初坠落之人……”人影喃喃着,也向库勒冲来。他们同时举起剑,一方仿佛是另一方的镜像,同时挥出一记。两柄钝剑就像最粗暴的钝器那样相撞、分开、相撞,鲁诺莱亚发觉库勒的战斗方式没有任何“防守”可言,一次又一次的钝刃相撞只不过是同时发起的进攻。在一来一回的过招中库勒的肋下明显被打到了,可他没有后退,而是顶着这可怕的疼痛一剑拍到“库勒”的一条胳膊,对面显然吃痛,那条胳膊垂了下来。但这并没有影响他们僵持的局面,人影依然疯狂地攻击着库勒。
鲁诺莱亚瞥了眼身边,看到唐·吉诃德的嘴角挂着神秘的笑容,雪伦的手按在剑柄上,Yves则是已经拈弓搭箭。
“我说了,……这是我的战斗!”
库勒察觉到了这里发生的以及即将发生的事,回过头咆哮一句。就是这个间隙,对方的剑径直向他脸劈来。库勒向后一仰,后退几步勉强躲过,对方又将剑改为突刺——尽管这对一柄钝剑来说十分滑稽——不断逼迫库勒后退。库勒在调整了身体后侧过身闪开一记突刺,挥剑欺身而上——若是这一剑打实了,那“库勒”就没有武器可用了。
很遗憾,“库勒”立刻开始后退,并且调整了姿势。库勒又一次发出咆哮,横着挥出一剑,硬是砍在对方肚子上。若是普通人,早就失去战斗的能力了。但对方并不是普通人,“库勒”在硬吃了这一招后扑向库勒,两人的武器再一次激烈碰撞起来。令人不安的是,“库勒”开始有了更多防守的动作,他显然不是一个纯粹的镜像。
在卸掉库勒最后一次进攻的力道之后,两人同时向后退去。库勒的眼中已经没有任何理智可言了,他几乎要手脚并用地向“库勒”冲去,喉咙不断滚动着,发出低沉而狂躁的怒吼。而他的对手则已经摆好了架势,待到库勒一近身,等待着他的钝剑便落下了。这一重击让他丢掉了手上的武器,但他反而吼叫得更大声。此刻他已经不再做无意义的吼叫,而是有规律的发音,就像是……
祷言。
“库勒”猝不及防,被库勒带着神术的一拳轰出十几米,跌在地上,手中的钝剑也落下来,发出几声闷响后不见了踪影。可他似乎并没有受到神术影响,在库勒欺近之时站起身,手掌死死按住库勒的拳头,将他摔到一边狠狠地揍了他几拳。
就在这时,鲁诺莱亚的余光看到唐·吉诃德拔出了一把小刀,在手中玩弄着。然后,那面相中性,总是有着柔和微笑的人眼神一凛,直接把刀向真假库勒打成一团的地方丢了过去。“库勒”避开了那柄飞刀——否则他会因为飞刀命中头颅而直接死亡——而后库勒躲过他的攻击,反手一拳正中脸颊,反过来将其压制住。已经疯了的战士抓住“库勒”的右臂,狠命一扭,传出清脆的“咔咔”声。他握紧拳头,不断地殴打对方的头部。但“库勒”也在反抗,最后终于挣脱了库勒的猛击。两人再次分开,库勒向着唐·吉诃德的飞刀落地处奔去,弯腰将其拾起后他发觉“库勒”又一次攻了过来,于是一次正面交锋后他迅速后撤,最终得到了自己的武器——那一柄钝剑。
只见库勒在原地站定,“库勒”则不断逼近。瘦弱的战士高举起钝剑,身子后仰,做出投掷的动作。钝剑从他手中脱出,直向着对方的脑门砸去。“库勒”躲避开来,紧接着迎接他的是库勒丢出的飞刀。
飞刀准确无误地命中了胸口。鲁诺莱亚暗自为库勒捏了把汗,但他很快就发现战斗并没有结束。库勒朝着停滞在原地的“库勒”冲刺,在半道跃起。他是想用飞踢让刀子插得更深吗?看来是的,因为对方也预料到了库勒的目的。“库勒”举起手,硬是接住了库勒那条伸出的腿。库勒咬紧牙,另一条腿也向上用力一抬,正中对方头顶。“库勒”松开手,让库勒滚到地上。
这一次鲁诺莱亚从唐·吉诃德的眼神中看到了不耐烦,紧随其后是响起的破风声。库勒似乎知道唐·吉诃德要做什么,他在那一瞬间拍地起身,接过了向他飞去的小刀。他狠狠把刀插进“库勒”的脑袋中,表情就像对待自己的杀父仇人。“库勒”越发模糊起来,最终消失不见。
“……哼。”他算是恢复了理智,一瘸一拐地朝众人走来,一脸臭屁,“看见没?这是我自己的战斗,不需要你们插手!”
大家都微笑起来——不过有几个人是幸灾乐祸的笑。唐·吉诃德终于忍不住,冲过去对着库勒就要一个过肩摔。鲁诺莱亚赶忙上前,把两人推开,“他刚战斗完,有伤,别把他弄死了。”
唐·吉诃德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库勒,大度地说:“那就行吧,这笔账记着了,库勒。”
--
鲁诺莱亚这才察觉,在战斗结束的时候,周围的黑暗就散去了。诗人有一点震惊,他实在没想到这个神殿会如此简陋。且不论它只有三个房间——多年未曾清洁的大厅灰蒙蒙的,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在角落中爬行。这地方就像完全被遗忘了一样,根本没人想起过要到这里来。
遗忘……
这又是一块被遗忘的地方。
他开始把注意力放在这座神殿中,“这上面……”他眯起眼睛,开始观察这个大堂。大堂虽然说是很简朴,但是墙上姑且还是有和外墙相对应的花纹——不过浮雕绘画什么的就完全没有。那个石制的讲桌空空荡荡——似乎没什么使用的痕迹。鲁诺莱亚让库勒陪同自己去检视了一下,也还是没发现任何线索。
鲁诺莱亚又把注意力投向墙壁上的纹饰。“符号都有意义。”这是老师曾教给过鲁诺莱亚的东西,“它们可以象征许多东西。”他重复着这句话,将花纹都记了下来。之后一定可以用到,尽管他关于这些的知识都已破碎不堪。
“最初坠落之人……?”鲁诺莱亚又想起了那假库勒所说的唯一一句话。坠落可以指向许多事情,而他们恰恰经历了……坠落。这又和当前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最初坠落之人肯定就是真命救世主啦!”似乎听到了他的自言自语,库勒笑嘻嘻地为这个名词中不好的意义开脱着,并在一遍豪言自语,“总有一天,我要让耶索德这个姓氏传遍整个水之都。”
让自己的姓氏传遍水之都?我会很高兴听一听关于水之都的故事。而这位冒险者的故事说不定可以成为新的诗歌……鲁诺莱亚如此想着。
突然,“最初坠落之人”闪过他的脑海,“库勒!”他不禁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又恢复了平静的语气,“你还记得最开始的那个地洞吗?”
“嗯,我知道啊。”库勒用看怪人的眼神看着他,这令他一阵窘迫,“为什么会特别提到这个词,有所指吗?”他只能追问道。
“就是我。难道你没意识到吗……”库勒的表情变成了想不通的样子,“可能有什么识别的机关吧。”
不等鲁诺莱亚继续说话,他便露出愚蠢的笑容,自满地嚷嚷道:“看,你们现在开始可要好好保护我啊!我可是这个神殿的认证人!”
“认证……?”他咀嚼了下这个词,“认证……”
“我想在这里睡一觉,你们……”库勒倒是不再理会他,自说自话走到长椅旁,一副要躺上去的样子,却不巧被雪伦看到了,“就别在这种时候休息呀……”
“万一遇到了危险呢?”鲁诺莱亚提醒道:“你忘了之前吗?”然后他补充:“更何况你身上还有伤。”
而唐·吉诃德更是贯彻了他的行动主义,直接走到库勒旁边一巴掌拍他脑袋上,“你试试看?”他笑道。
于是库勒一个哆嗦,一脸精神的样子说道:“那我们去看看房间里的样子吧!”
--
他们最先进入了左边的房间。那是一个餐厅一样的地方,有着桌椅和一些橱柜以及一个不小的灶台。他们走进了检查,发现灶台很完整,应该可以使用——问题是没有柴火。一旁的橱柜里面放着一些碗筷一类的东西,洗的很干净,闻起来也没有什么异味。
“唔……要是可以抓点鱼过……”库勒嘟哝着,应该是突然想到了唐·吉诃德还在一旁的事实,便立刻闭嘴了。
他们走出来,又进入了右边的门。这个房间看起来是起居室,只有一张简陋的床和并没有书的书架。床边上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油灯——虽然里面没有油。库勒自说自话躺了上去,“这床挺硬的。”他煞有介事地评论道:“跟苦行僧睡的几乎没差。”
于是他又被唐·吉诃德揍了起来。
最后他们打开了正中间的门。这里大概就是神殿履行神职的地方了。鲁诺莱亚看到了一方祭坛,相当简陋,其后站着一尊无面的石像。
“唐……把最开始那个石像拿出来。”
鲁诺莱亚向唐·吉诃德伸出手,游荡者迟疑了一下,旋即拿出石像,递给了他。诗人看了看石像,又看了看祭坛之后的石像。这一尊比神殿前摆放的还要精致,至少看起来确确实实是个人类了。但其雕刻工艺依然不能算是上佳,……这似乎不是因为工艺?鲁诺莱亚不禁伸出手,抚摩着雕像的每一根线条。这就像……就像是雕刻到一半,忘了接下来的步骤一样。
他的手依然放在那尊石像上,然后……
-----------------------------------
“老师,我觉得这个人的韵用得不好。”阿苏诺顿翘着二郎腿,用小拇指敲打着书的一页,“这种题材的诗不应该用头韵。以及它的抑扬或是扬抑也不明显,从头到尾读上去简直比右城的地面还要平坦。”
鲁诺莱亚·泰德弥斯当时正忙着清点家中的书本,“所以诗歌是不断进步的,孩子。你今天所读到的……”他费劲地从最上面的书架上搬下来一大摞书,“你现在读到的这本,放在当下的文学水平中可能连三流都算不上,但在那个年代,说不定在一流中都是顶尖。”
“这么厉害?我也能写呢。”少年不服地辩驳道,作势要去拿羽毛笔和墨水。
尽管他还没开始行动,但鲁诺莱亚好像知道了他要做什么,发出一阵阵大笑,“我的孩子,你可得学会谦逊。这首诗可是有史可查的第一首头韵诗。你看到那个名字了吗?……”
-----------------------------------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参加过对……的作战,我们非常勇敢。……不,他们非常勇敢。我至今仍记得他们的名字,……至于我,我的是……。”
年迈的诗人躺在椅子上,慢慢地说过去的事情:“我们和他们正面作战过,在……的……我们挫败了他们的计划,……凯……还因此接见过我们……”
-----------------------------------
“所有生命都会有死去的一天,无论寿命有多长。而死去的那天,所有的记忆都会化作尘埃……当一件事,一件物品乃至一个人仅仅被一人所记,那么记忆这一切人的死,便标志着这些珍贵记忆的死……”一名面容模糊的精灵说道:“因此我们要将其记录下来,不让它消逝……我们还要把令它传承的人记住,因为那样的人是最伟大的……记住,我们不仅铭记,我们还会悼念……”
-----------------------------------
“阿苏诺顿,我的……我……会……离开……那一天……会到来……我相……,我相信……就快来了……”
-----------------------------------
他挣扎着,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把手从石像上挪了下来。他能看到过往的每一幕在他眼前闪过,然后随着先后的顺序由清晰到模糊……这个神像确实有神力在涌动,那些花纹也确实是跟某位神明有关——鲁诺莱亚确认了这一点,尽管他还是想不起来那位到底是什么神明。他强迫自己去进行回忆,但自己记忆中的文献出现了大量的缺失——他失去了许多关于神明的知识。
“快点……我需要想起来……”鲁诺莱亚低着头喃喃道。之前读过并印在脑中的无数文献闪过眼前,他需要捕捉到他所需要的信息。
鲁诺莱亚发现,自己记忆中的文献出现了大量的缺失——关于神明的许多事情自己失去了印象。
“遗忘,遗忘……”
鲁诺莱亚不断回忆着,突然,一句话闪过耳边
“不然我怕这个镇子逐渐被世界……遗忘。”
“会不会是某个已经被遗忘的神,或者说其存在本身就是‘被遗忘’的范畴……”他喃喃道。
身边不断传出的击打声把他从思考中扯了出来。他往旁边一看,发现库勒呆立在原地,两眼无神,似乎失去了焦点。无论唐·吉诃德怎么殴打他,他都没有要恢复过来的趋势。
是什么导致了这一点?他又陷入了对另一个问题的思考。但这个问题不像之前那样一直在原地踏步,它的复杂程度加深了——因为唐·吉诃德和猫妖精Zyme也呆立在原地。
“……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鲁诺莱亚有些惊讶,他暂时放下了问题,走过去,拍了拍两个人的肩膀。两人呆立原地,对于他的动作没什么反应。两人的眼睛都失去了焦点,不知道在看向何处。
“他们发生了什么?”
鲁诺莱亚看向自己的队友,Yves耸耸肩,指了指祭坛上的书。对,那里有本书……鲁诺莱亚这才反应过来
“入此门者……须支付代价。”他把书上的文字读了出来。下面签着三个名字。
库勒·耶索德、Zyme、唐·吉诃德。
鲁诺莱亚咬咬牙。如果自己不签字,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而且他的直觉告诉他,如果签了字,之前的一切疑问都会迎刃而解。
于是诗人决定在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艾瑞克佑我此行一帆风顺。”他低语着,签了名。
字数:5600
--------------
根据鲁诺莱亚的建议,唐吉诃德走上前,将矮小粗糙的石像摆在了与大石像相对的凸起处。
鲁诺莱亚稍稍退后,眯起眼,等待着之后的反应。如果他的推测没有错,这石像应该就是打开这座神殿的“钥匙”。
……真奇怪,他不由得质问自己,为什么我会知道?
只听见一阵闷响,大门开始微微地颤动起来。隆隆之声旋即传出,在空旷的空间中仿若雷鸣。灰尘不断地落下,洋洋洒洒,犹如孤独老妪的泪水。她正哭诉着什么呐。似是一边讲述着无人知晓的古老传说,一边又为其被遗忘的命运而悲叹:当一件事,或一件物品,乃至一位人物——只有一个人能够将其记住时,遗忘便意味着死亡。
那意义不明的壁画与纹饰与门开的声音一同钻进鲁诺莱亚的心中,不断刺激着他脑中那片被挖空的记忆。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本应该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才对。
“那个石像是很重要的线索。”他严肃地说道:“一会儿带上它。”
队中那个有蓝色头发、长相中性的人类看了他一眼,“看样子对你很重要,诗人?”他用手比划了一个引号的样子,“采风,嗯?”
这并不是采风,他摇了摇头。鲁诺莱亚远远地观察着静立于此的小石像,比起与它相对的那尊大石像,它显得十分粗糙,甚至连人形的轮廓都不那么清晰,但它却有着一些无论多粗糙都无法磨灭的特征——它们都没有五官。还有神殿墙壁上那些古老的纹饰,这些都在折磨着他对其丰富而又空白的认知,“我遗忘了它。”他坦言道,“我曾经知道它,但我遗忘了它。”
“行。”对方答应得很干脆,也没有问其他多余的东西。
谈话之间,古朴的大门已然敞开。神殿中一片漆黑,仿佛是被人为地遮蔽起来的。唐·吉诃德拿起小石像,对着队友们打了个手势,便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开始关闭的大门奔去。紧随其后的是库勒——这名看起来十分瘦弱的战士携着一柄油纸包裹的剑,奔跑起来却十分快速。雪伦的速度与库勒几乎相同。他们两个后面跟着Yves和Zyme,再之后就是鲁诺莱亚了。在菲薇艾诺的图书馆中度过的十余年让本就瘦削的诗人更加孱弱——至少他无法适应这种高强度的运动。
就在他踏入神殿的一瞬,大门关上了。神殿内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
沉默了许久,一簇明亮的橙光撕开了黑暗。
……
“Yves”检查了一下周围。没什么问题,队友都在。还有自己的弓箭。一切都很正常,他们开始了第二次任务。这个地方叫临颐,他们为了碎片的线索来到这里……
碎片……
他忽觉一阵没来由的头痛,于是停止思考关于碎片的问题。他继续观察四周,发觉雪伦举着火把,于是他抬头看了看天。
“你为什么要举着火把?”“Yves”环视四周,“这里挺明朗的啊。”
雪伦似乎对他的言论很惊讶。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果然,“我怎么举着火把?!”她心疼地叫起来,“天呐,火把是好东西,不能浪费呀!”
……没错,雪伦一如既往的聒噪。看来这次任务也可以很有趣了。我想我会为这次任务写一首诗,并为它谱上曲子……
不对,我是个巡林客。“Yves”摇了摇头,哪来的精通乐理和诗歌呢?
“总而言之,……这地方好像没有旅店的样子。”唐·吉诃德打断了这几个人的交谈,似乎因为尴尬捂了一会儿脸。然后他眯起眼睛,“分头行动吧,当务之急是找到住的地方。”他说:“然后我们再去拜访镇长,看看他知不知道碎片的线索。”
--
“Yves”走访了几户人家,发现这些镇民意外地友善——他们热情好客,几乎会拿出家中最好的食物来招待他;他提到住宿的事,镇民们都拍着胸脯说没问题,但他不知为什么都谢绝了他们。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精灵的身份让他们想要表现出对外族的友好,他们总是耐心地为他解答各种问题——尽管在那之后他们会要他告诉他们关于精灵的事情——毕竟这个种族对他们来说十分陌生——他也不会避之不及,而是侃侃而谈。他可以从那场惊心动魄的守城之战讲到故都重建,从月琴的诞生讲到珂宁来访的故事。
“不过精灵也不是都很友善的。”他耸耸肩,对着桌边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给了他许多食物——说道:“在我们的城市中,有一群极端排外者,他们被称作‘血脉之理’。他们反对一切精灵以外的种族入住菲薇艾诺——对,也就是我们的故乡……若是有同胞阻止他们,他们也会狠下心动手……”
他突然一阵恍惚。
-------------------------------------
他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却无法阻止他的老师一步步走向那群暴徒。老师佝偻的背影在此刻显得如此高大,令他对面的那些疯子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卡勒斯’,记录者,希望你们记得这个名字。”老师低沉的声音此刻迸发着无比的力量,蕴含着激愤、仇恨与他铭记多年的荣誉。他的老师已经等待这个时刻太久了,“我有三个同伴。一个是人类,他是‘克利亚’,战士;另一个人类是‘巴利尔’,谋士;一个是精灵,她是‘埃勒瑞娜’,医师。我想你们也记得这些名字。”
他闭紧了眼睛。老师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诗人,无论他的过去如何,他现在与一个年迈的老人无异。
“我们净化一切……”其中一名“清理者”说话了,可那明显底气不足,“老头,我想你搞错了一些事情。‘血脉之理’是一个宗教,我们所信仰着珂……”
“那就让珂宁来裁决吧!”他的老师咆哮道,“珂宁在上,要是他知道,你们为了所谓的‘纯净’就犯下此等罪行,他一定会将你们打入瑞无底深渊!”
他真的是诗人吗?他此刻可比一名战士还要勇敢。暴徒们恼羞成怒,举起手中的刀剑,“闭嘴!”他们嚷嚷着。
佝偻着背的诗人冷冷地说道:“我能闻到你们武器上的血腥味,真令我作呕。”他努力要让自己挺直腰板,“你们要杀了我吗?那就来吧!让我成为你们疯狂计划中的献祭,让我——你们的同胞——的鲜血见证你们的罪恶吧!”
说罢,他的老师转过头,与他视线相接,“阿苏诺……”
-------------------------------------
他的头一阵剧痛,这一段记忆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段记忆——
-------------------------------------
他的兄长第一次带回来了猎物。四人席地而坐,母亲教兄长如何处理猎物,父亲则与自己捡落枝。等到万事聚齐,唯独只剩下火堆没有燃起时,他蹲坐在柴堆旁看着父亲玩弄着两块黑色的石头。
大概是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父亲问道:“怎么了,想试试吗?来,你拿着这两块石头,然后像这样,”他比划了一下,“多弄几次,让火星掉到木枝上。”
他拿起那两块石头,孩童的手很快就被打火石弄得通红。他即为吃力地摩擦着两块石头,尽管它们开始发烫,可仍然无法擦出半点火星,更别提点燃火堆了。
他求助性地向他的父亲看了一眼,但男人并没有为他完成这项任务,而只是冷冷地看着。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亲露出那样的眼神。
他再试了数次,直到最后一次,打火石摩挲出的火星犹如萤火虫般落到了柴堆上,他父亲俯下身来吹了几口,并叮嘱他继续添柴火。
随后,母亲和兄长拿着处理好的食材现了身。不一会儿,柴堆上的架子发出了热腾腾的香气,他的母亲将鸡肉分好,让每个人拿去吃,最后,处理过的内脏给了兄长,作为他今天表现良好的奖励。
-------------------------------------
——对,这才应该是我……
“对不起,”“Yves”抱着歉意地看向老太太,发现对方并没有因为他的停滞而生气,而是向他投来关心的眼光,“我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总而言之,‘血脉之理’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因此他们也被我们的统治者追缉。菲薇艾诺有时太过危险,我才会挪到树林里。我有跟您说过我们如何在森林中生活吗?……”
--
告别了老太太,他带着用油纸精心包裹的食物继续寻找住宿的地方。天色渐晚,繁星为深黑的幕布点缀起来。看样子是要无功而返了。不过有这些食物,在街头睡一晚上似乎也不算风餐露宿。不知道队友们现在怎么样了?也许他们已经找到住的地方了也说不定……
夜晚的临颐镇静得出奇。若是让一个普通的宗教信徒来这里,他一定会形容这里是“献给诸神的宁静”;要是换成一个信教的文学家,他定会将此处称为“静默的教堂”。然而不知为何,“Yves”想到了墓园。墓园的夜晚也是这般宁静,亡者长眠于地下,寂静中只有微风中草木发出的窃窃私语。
打开油纸,他拿起面包啃了一口。这东西吃起来真亲切,他想。然后他发现油纸包里还有一小盒果酱和一个小勺子。此情此景如此眼熟。他闭上眼,发觉记忆又开始错乱,于是他放弃了回忆,打开果酱,一股清新的果香霎时间占领了他的鼻腔。那是新鲜的果物制成的果酱,他将其抹在面包上,又咬了一口,只觉得味蕾从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狂风扫落叶般地解决了所有食物,满足地躺在地上。
似乎已经很久没这么安心过了,他试图放空自己的大脑,却又开始觉得头痛难忍。尽管闭着眼,他的眼前仍不是一片漆黑。“Yves”的眼前是一片深密的丛林,他看到自己狩猎于其中,同时又与鸟兽为伴;他看到自己端坐在图书馆里,手边放着一大堆文献,他用心研究着;他看到自己在寒冷的夜晚独自生火,裹着一张兽皮在一堆不大的篝火旁凑合过夜;他看到自己在书房中奋笔疾书,用羽毛笔书写出优美的词句……
不知不觉中,他睡着了。
--
第二天一早,“Yves”就到达了酒馆。他掏出一枚成色还算不错的金币,递给酒馆老板,坦言说他只需要一杯水,不过相应的价钱会照付。善良的老板赶忙把金币给他退了回去,并且给他倒了一大杯水。他便寻了个座位坐下。也不知过了多久,同伴们才到齐。他们草草吃了点东西,便离开了酒馆。
“我去打听一下镇长的居所。”唐·吉诃德向队友们叮嘱道:“在这里等我一下,很快就回来。”
--
在发生了一些插曲后,总算是顺利问到了镇长家的方位。于是一行人便朝着镇长家前进。
“……大哥哥?”
一个小女孩突然跑过来,抓住唐·吉诃德的衣角。他的身子紧绷起来,在发觉是个小女孩后又放松下来,“怎么了?小妹妹?”他和蔼地问道。
也不知是在犹豫什么,小女孩涨红了脸。在片刻的沉默后,她把一朵黄色野花放在唐吉诃德手中,“送……送给你。”她结结巴巴地说着,松开手,“请收下!”然后她转过身跑走了。
真是奇怪。“Yves”耸了耸肩,却发现雪伦此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还在念念叨叨“唐·吉诃德没想到你这么受欢迎”“我也有点想要啊”之类的话。鲁诺莱亚不忍敲了一下她的脑袋,“队长,安静点。”他说。
他们终于到了镇长家。那是座相当体面的建筑,在整个临颐镇中绝对是数一数二的。起初他们还以为这是哪个富豪的房屋,没想到就是镇长。
唐·吉诃德示意大家停止交谈,走上前,正对这扇看起来有相当的年头的大门敲了敲。过了一会儿,门背后传出一阵“咔擦”和“哐哐”声,最后是“啪”地一下。大门敞开来,走出一名形容枯槁、双目深陷的老者,“请问……是来做什么的吗?”他的嗓音沙哑,咬字含糊,方言也讲得不甚清楚。但众人好歹听懂了他的话。
“老人家,很抱歉打扰了。”唐·吉诃德礼貌地鞠了个躬,“请问这里是镇长先生的家吗?”
“……听不见。”老人干渴的双唇翕动着,但这一次听上去便没那么含糊了。唐·吉诃德刚要张口回答,便听见屋里传来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老爹,您不是还躺在床上吗?赶紧回来,药还在熬呢!”
人随声到,一名皮肤黝黑的壮硕男子走了出来。他穿得很体面,衬衫一丝不苟地帖着身子。不过他看上去却像个田间劳作的人——换言之,就是农民——因为“Yves”看到他张开的手掌上有许多厚实的老茧,“啊,你们好,欢迎光临这里,我就是镇长。”他一边把老人赶回屋子,一边向门外招呼:“当自己家就好了,不需要客气。”
这谈吐倒有像个文化人了。
就在众人要踏入镇长家门的时候,雪伦却突然倒在地上。
“村长呜呜请收留我们吧我们都快饿死在街头了!”
“你想想看我们这群出了名的冒险者饿死在这个小镇是对你们多大的耻辱啊!”
“细思恐极有没有啊村长!”
面对人类少女突如其来无理取闹的模样,镇长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鲁诺莱亚走上前不顾尊重女性这四个字粗暴地给了她一拳后,雪伦方才安静下来,乖乖走进屋子。镇长给老人喂完药,并等到他睡着后,便走进厨房,说要“为远道而来的旅人们准备一点好吃的”。
在闲聊之中,镇长把一道又一道色鲜味俱全的菜肴端上桌子,并让大家都落座。雪伦第一个站起来,高喊道:“吃的吃的吃的!”第一个坐上位子。其他队员忍俊不禁,纷纷笑起来。
“镇长,闲话我也就不多说了。”雪伦在胡吃海塞一顿之后含糊着说道:“这个镇子里有没有一种叫‘碎片’或者长得很像什么东西的碎片的玩意儿?”
镇长茫然了一阵,大概是在揣测这位少女刚才到底说了什么。然后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申请,再然后他又茫然起来,“碎片?说来惭愧,我当了要有二十余年的镇长把,但是从未听说过这个镇子里有关于‘碎片’或者‘某物的碎片’的传说。这个碎片对你们有什么用吗?”
“尽管不能直接言说,但对我们很重要。”唐·吉诃德依然是那么有礼貌——或者说矜持——“不过竟然镇长先生也不知道,那这个话题就结束吧。”
于是大家又开始闲聊。善良的镇长为他们介绍临颐镇的点点滴滴,甚至从他的童年开始了叙述。不过镇长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所以在席间他一直发出尴尬的笑声,“劳碌多了,过去的事就忘得多了。”他颇为心虚地说道,喝下一杯酒,瞬间又开心起来,“不过我跟你们说,临颐镇真的算是块宝地,无论是这里的物产还是人民。……说真的,看着镇民们的笑脸,我就是累一辈子累死,也算是值得了。”
他遗忘了很多……“Yves”思考了一会儿,这似乎与他们目前的状况不谋而合。他们都在遗忘。
还有那些莫名错乱的记忆,这比遗忘更加令人痛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违和感围绕在他身边,可他却无法将其驱散,“镇长……我有点想了解这个镇子的历史。”他鼓起勇气,礼貌地问道。见到镇长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便补充说道:“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喜欢旅行,也喜欢顺道研究我所到地方的历史和风俗。”
镇长想了想,“历史的话,我们这个镇子很小,几乎没有外来者,这次难得有了游客……”他招招手,让“Yves”靠近,对他说着悄悄话,“还请你们在其他地方多多提及这个镇子……”
“不然我怕这个镇子逐渐被世界……”
“遗忘。”
突然,酒菜的香味、宽敞的房间,以及镇长都消失了。黑暗卷土重来,把他们牢牢捆住,丢进漆黑的深渊之中。周围一片死寂,仿佛这里是被挖空了一般,什么都不存在,就连自己的意识都不再苏生。“Yves”只觉得自己在不断坠落,他似乎失去了一切思考的能力,唯有一句话在他的脑中回响。
那来自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念着最为优美的精灵语。那声音很熟悉,他想捕捉到那说话者的身份,却始终无法做到。
“我们不仅铭记,我们还会悼念。”
那声音低吟道。
他仍在坠落。
本篇字数:5792
序+一字数:7535
不成熟的叙事诗,在企划全部结束前争取可以把精灵语版本弄出来吧
请各位海涵
------------------------------
一
阿苏诺顿烦躁地丢开手中的书,“这些东西毫无意义!”他嚷嚷道,“毫无意义!”透过玻璃照进屋子里的明媚阳光对这个孩子来说是莫大的诱惑,在这种天气里就应该出去玩——比如去探索花园,或是游荡左城,就是坐在穹顶之下发一天的呆也胜过在书房里和一堆比老师还要老不知多少倍的书籍作伴好。
“孩子,冷静。”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师推开了书房的门,一脸关切。阿苏诺顿突然觉得自己的样子一定很难看——确实,他周围都是散乱的各种书籍,合着的、翻开的,还有皱起来的羊皮卷交叠起来,成了乱糟糟的几堆。而他正坐在那堆书的中间,头发凌乱,衣服也不整洁,看上去活像人类口中说的“乞丐”,“你难道不觉得这一切都很有趣吗?探索你所不知道的历史、神话和文明……”
“我看一遍就都——记住了!这根本没意思,我想学更多有意思的东西!”阿苏诺顿中断老师的讲话,不满地喊道:“你上次不信我能一遍全记住,我还特地背了一整首长诗给你!”
诗人耸耸肩,不去理会他。鲁诺莱亚弯腰整理起散乱的书堆,“‘记住’——这是历史学家干的事情,可我们是诗人……” 他和善地说道。
“我还不是呢,”阿苏诺顿有些丧气,“我连自己的琴都没有。”
“……会有的,孩子,我向你保证。”鲁诺莱亚一愣,笑起来,“听我讲完好吗?我们是诗人,而不是历史学家。我们不仅铭记,我们还会悼念。这是我们与历史学家最大的不同。”
阿苏诺顿抬起头,费劲思考着老师的话。
“不懂。”他又摇了摇头,“我现在纯粹是把这些当成故事看,但是既然已经全部记住了,那我也就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也就很无趣了呀。”
“这里的书你都看过了?”
“还没有,不过那是迟早的事情吧。”阿苏诺顿学着那些大人们的样子耸了耸肩。
鲁诺莱亚似乎是被逗笑了,发出几声笑声。他走到阿苏诺顿身边,揉了揉他的脑袋。“年轻人要学会谦逊。”他说:“我们的寿命比别的种族都要长,因为我们需要这么长的时间去学习。保持谦逊和求知之心,用你的心去体会这些故事,把你代入故事里面去。”
“……不懂。”少年继续摇头,抓来一本书,翻了两页就丢在一旁。他丧气地垂下头,两臂瘫着,“好无聊,我想学新的东西。”
诗人沉思片刻。“其实,不断阅读旧的东西,也会有新的感悟。”他说:“但是学习必须靠着兴趣去驱动……我来给你讲个新故事吧,你在任何书里都不会读到这个故事。”
“故事?”仔细琢磨了一下这个词的意思,少年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彩,“你是指写诗?”此刻他看到的不再是书房和老师略显苍老的面孔,而是无数史诗中勾勒出来的故事和英雄——瓦利安特的赎罪之旅、诗人爱伦萨的冒险、骑士与娼妓之间的爱情,还有荡气回肠的菲薇艾诺保卫战、神祇之间的战役……“如果我能写出那些故事,我倒不会觉得无聊了。”
“你会的。”鲁诺莱亚微笑道:“你是个很有才华的孩子,我相信你可以做到。但是,首先,我们需要从最基础的开始——叙事。你要会用诗体叙事,否则你和那些普通的讲故事的人也就没什么差别了。”他顿了顿,走出书房,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柄里拉琴。
少年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惊讶地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是阿苏诺顿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里拉琴,七根精细的弦稍显紧密地排开,日光将其镀成了柔和的暖金色;琴身因为木制而呈现淡棕色,上面有着海浪般的纹样。他用期待的眼神看向老师,此刻他是听众,而老师——他本就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吟游诗人。
鲁诺莱亚拨了两下弦,琴弦便蹦出悦耳的音符。“这个故事非常简单。”他说,然后低声唱起来:
“无知的旅者 在泛黄的书中
读到了无尽的大海
在虚幻的梦中 看见了无边的汪洋
从此 他便心驰神往
他发誓 要寻到那一处仙境
于是他四处旅行 四处探寻
‘你可曾见过海洋?’
他向人们如此发问 却得不到回答”
伴随着悦耳的琴声,鲁诺莱亚轻声吟唱着古老的故事。这个故事是最简单的、几乎连诗都称不上的“诗体”——押韵很少,抑扬也不够明显,更不用说平铺直叙的叙事风格。但他的歌声确实有一种魔力,能够牢牢地吸引住听众。阿苏诺顿一边评判着这首诗的粗陋,一边又迫切地想听下去。
‘你可曾见过海洋?’
无知的旅者 他依然在四处问询
‘我不曾见过 年轻的旅人。’
终于 有一位老者如此回答他:
‘年轻的旅者 道阻且长
更不用说 您尚且如同白纸 空白一张
笔记未写 歌未吟唱
真正的传奇与美 要用自己的眼欣赏
您为何不自己 去满足愿望?’
无知的旅者发出嘲笑:
‘若我能够自行寻到
也不必与人相求 大费周章
我早已游遍诸城 寻遍密林
我与智者相逢 勇者作伴
我们披荆斩棘 排除万难
尊敬的先生 我并非白纸一张
只是我所见到的 都不如梦中佳人的面庞。’
老者露出微笑,他问:
‘恕我冒昧 年轻的旅人
我称您年轻 因为我确实有资格
不知您的梦境描述的 是怎样的海洋?’”
“他疯了!”阿苏诺顿嚷嚷道,不断敲着地板,“那个主角是人类还是精灵?他应该知道满足!”
诗人停止了拨弦。他向阿苏诺顿走来,然后越过他。少年听到诗人敲了敲窗户,阳光似乎也随之微微颤动,似是舞蹈,“你觉得绿林故都美吗?”
绿林故都菲薇艾诺美得不可方物,尽管那场野蛮的战争用血把它粗暴地抹成红色,但它还是重生了。三座弧顶与月光的庇护之下的纯白之城,大片大片的翠绿色是她引以为傲的长裙,流淌在身旁的月河宛然是高贵的绸缎。她是生而圣洁的少女,但她的眼中同时刻着不屈和沧桑。无数旅者见到了这座城都会停下脚步,在这里度过余生。
“您这是在——恕我不敬,老师——您这是在说废话。”
“那你会满足于绿林故都的美吗?”鲁诺莱亚微笑着问他。
菲薇艾诺的美是毋庸置疑的,“不会。”阿苏诺顿干脆地答道:“菲薇艾诺是一种美,但绝不是唯一的美。”
“这就是我们吟游诗人和一般人的区别。我们对美的渴求是永无止境的。”鲁诺莱亚再一次拨动琴弦,七根弦在他的指尖下开始有序地合唱起来,“我们的主角是一名年轻、高傲且不知天高地厚的精灵诗人,他梦中的海洋……
‘我梦中的海洋 广阔无涯
湛蓝的海水 是天空的描画
与风一同吹拂 它翻滚着浅白的浪花
远方星星点点的船帆 是她花冠上微不足道的点缀
可这并非这位美人吸引我的地方。’
旅者陶醉在自己的描述中 一言一语宛如歌唱:
‘她会歌唱 没错 她会歌唱
她会在黑暗中低吟浅唱 迎接破晓的第一束光
她会在夕阳中哀声歌唱 送走白日中最后的光
她的高音充满激情 如热情的少女于火中舞蹈
她的低音悠远哀伤 如悲痛的少妇于深渊恸哭
水之女神瑞图宁一定赋予了她所有的宠爱
正如珂宁赋予精灵那样——
不! 她就是瑞图宁的化身!’
无知的旅者 高声赞美他梦中的美景
而那位老者再次开口 声音很轻:
‘在这片大陆的尽头 我见过您所述的美景
那名为瑞汀妮尔 瑞图宁眷顾之地
在那里 您能见到最伟大的乐手 他名为海风
在那里 您能邂逅最柔美的歌喉 她名为大海
那是世界极美之地 就连菲薇艾诺也不可企及
然而前路布满荆棘 探寻者的鲜血汇成河流
他们的墓碑开拓出通向那里的小径
年轻的旅者 若要让您赌上性命 您又是否愿意
即使那美丽 是您生命最后的光景?’
年轻的旅人 斩钉截铁地回答:
‘是的 我愿意 因为见证了无上之美
这微不足道的生命 也可回归珂宁的乐土。’
见到旅人心意已决 老人便说:
‘我曾去过那里 长路漫漫 前途凶险
我出发时尚且年轻 几乎与您相同
而当我归来 我已须发灰白 老态龙钟
这是伴随我历险的七弦琴 它的名字非常美丽
其名为浪歌 因它曾为风浪奏鸣。’”
“然后年轻的旅人踏上了旅程,历经千辛万苦找到‘瑞汀妮尔’,最后满足地死在那里?”阿苏诺顿撇撇嘴,“这不是和许多冒险一样吗?没意思。”
琴弦停止发出鸣响。鲁诺莱亚和善地回应道:“套路当然一样,孩子,但这恰恰又是吟游诗人与普通人的区别。”他的声音浑厚低沉,有一种让人能够静心倾听的魔力:“我们从不在意‘套路’,因为‘套路’并非‘灵魂’。故事的灵魂是人物。”
少年漫不经心地瞥向窗外,“嗯。”他一边应了一声,一边注视着一支卫兵小队走过。路上所有人都避到一边,他们都不解地瞪着全副武装的卫兵们。
他仔细观察他们的表情,便发现卫兵们的神情都十分严肃。不重的甲胄互相碰撞,阿苏诺顿能想象出那清脆的“咣咣”声。屋外正在有什么事情发生,少年的直觉这么告诉他。可屋内依然琴声不绝,优雅的精灵语叙述着古老的故事。
这简直是两个世界。一个过去,一个现时。
“无畏的旅者 踏上了旅途
得到了老者的指引 他的意志更为坚定
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路 本应在流逝的历史中作古
而他选择这样的路 因他相信不付出鲜血
则无以勾勒梦到的图
启程之时 无人与他共往
于是 旅者与自然为友 取材于万物
他从鸟儿婉转的啼鸣中得到乐谱
以风与叶窃窃的私语作成诗歌 伴着悦耳的音符
从琴弦中流淌而出
他用奔狼咆哮展现激情 将悲伤融入啜泣的雨露
他因见证了雏鸟的破壳而欢欣鼓舞 又驻足不前为垂垂老矣的朽木恸哭
年轻的旅者 他吟游的技艺愈发纯熟
天地万物真当是创作者的宝库!
而一帆风顺的并非朝见美的旅途
失去生命的危险仍会伴随左右
譬如有狡猾的蛇 它嘶嘶着接近
温柔的啮咬 把毒素送进了骨
多亏珂宁对他子民的护佑 旅者才得以寻到人烟
否则他将万劫不复
他曾无意间触怒棕熊的怒火 亡命于
任何地理志中都不曾指明的小路
他渡过急水湍流 俯瞰深渊峡谷
他奔走密林深丛 仰望无尽苍空
他浑身伤口 但希望仍留在他的双眸。”
窗内是午后静谧的书房,悠扬的琴声与低沉的叙述把时间倒推回了许久之前;窗外则正在发生什么。
自阿苏诺顿记事起,他就从未见过菲薇艾诺的卫兵们以如此整齐的队列巡逻过;这般程度的武装似乎也前所未有,似乎正戒备着某些不知名的威胁。他注视窗外,看到那队卫兵挨家挨户地敲门,在交代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神情肃穆。听者的表情则从刚开始的困惑,逐渐化为与卫兵同样的严肃,在之后便是淡淡的惊慌。卫兵又说了几句话,尽管阿苏诺顿不知道其具体内容,但那一定是一些安慰和保证——因为他看到居民的表情又转为安心。
之后,卫兵队伍便朝着这边走来。他们很快就要到了。
阿苏诺顿回过头,发觉老师依然沉浸在故事之中——他确实是一名吟游诗人,阿苏诺顿想道。“对不起,老师。”他踌躇片刻,礼貌地中断了鲁诺莱亚的吟唱——不过,他知道老师从不会因为这些事而责怪他,“我想……我们似乎要准备一下,有客人要来。”
话音刚落,敲门声便响了起来,“那我们就必须去接待他们,孩子。”鲁诺莱亚停止演奏,将琴放在一旁,“你倒是有些未卜先知?或许你可以去做个预言家。”他打趣道,并且认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邻居来访。
“刚才我有些分神了。”阿苏诺顿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在您吟唱的时候我向外看了看,结果发现有卫兵在巡逻,并且在向每家每户告知什么……”
“卫兵?”鲁诺莱亚突然严肃起来。一定有什么发生了吧,阿苏诺顿如此推测道。
他们走到家门口,而后打开门。在那一瞬间,鲁诺莱亚的脸像是紧绷了一下。阿苏诺顿未能从老师的面孔上读到任何疑惑的神情,正相反,诗人像是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似的,面孔上印着的是清晰的不安。
门外站着的是一队卫兵,他们看上去年龄不尽相同,但无一例外,他们都把身上的盔甲擦得锃亮。队伍最前方的是个看上去有些衰老的精灵,但他依然站得笔直,好似林中参天的古树;岁月在他的面庞上刻下皱纹,如同阿苏诺顿在一些书籍中读到的古怪而又含义鲜明的符号。他的腰间挎着一柄精美的长剑,但血腥味之浓重令他不禁退后了两步。他一定久经沙场,阿苏诺顿想着,开始在心中构思一首讲述战士一生的诗歌,大致取材于雇佣兵莱杰的传奇以及面前的这位老战士。
“您好,这一次出巡给各位带来不便,请谅解。”老人的语调抑扬顿挫,就像一个军人对自己的下属说话,“近日里‘血脉之理’重新开始活动了,希望各位注意安全。尽量少去左城。如果看到穿着为这样的精灵的行迹,请告知卫兵。”他打了个手势,身居右侧的精灵便递给鲁诺莱亚一张画像,“辛苦各位,不过请放心,我们会尽力保卫住民的安全。菲薇艾诺绝不会因为愚蠢的‘种族主义’而失去珍贵的和平。”
说罢,他们在老卫兵的指挥下齐刷刷转过身,打算离开。阿苏诺顿偷偷瞥了眼老师,发现他绷紧身子,浑身止不住地打颤。
沉默片刻,他面色铁青地叫住了那名卫兵:“请问……”诗人抬起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他们是怎么被发现活动的?”
老者回过头,复杂地看了眼鲁诺莱亚。阿苏诺顿发觉那名卫兵的眼中透着怀疑,好像老师是那群罪犯的帮凶一样。
“嗯……请不要怀疑。”看来老师自己也发现了这点,连忙解释道:“一般这种激进分子的行动都会异常低调……毕竟考虑一下就知道,他们不会希望自己被发现……所以我仅仅是好奇,如果他们真的蠢到这种地步,那我们大概也不需要去提防他们了。”
尽管这一连串的说辞都非常合理,但老师依然显得很紧张。他眨了眨眼,长袍之下的手紧紧攥住,伴随着轻颤。
“他们在苏罗发动了一次袭击,险些导致港口的瘫痪。”老卫兵犹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略显沉重地说道:“死了很多人,有同胞也有外族。最后暴徒都自杀了,因为这样我们就不能从他们口中得到消息……王上认为这是对拉-凯法的挑衅和宣战,责令我们要在下一次事件爆发前阻止这群疯子。”
“……我想获知您的姓名。”鲁诺莱亚轻声说,语调中尽是悲哀:“或许我会作一首诗歌,为它谱上曲子,以此表达对诸位卫兵的敬意。”
老卫兵一愣,“一首诗?难道您是一位吟游诗人?”
“我名叫鲁诺莱亚·泰德弥斯,过去常在左城的酒馆里唱些曲子,讲讲故事。”阿苏诺顿重新看到了老师身上所拥有的优点——温和、谦卑和对所有人、所有种族都抱有的尊重。可他的背驼了下来,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罗在了他的肩膀上。“不知您是否听说过我。”
“洛赫奇亚·苏提拉。”老卫兵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这将成为我的荣幸。”然后他转过身,“再见,希望您平安。”
卫兵离去后,鲁诺莱亚关上了门,并随手把画像递给身边的阿苏诺顿。少年从他手中接过那张画像,细细看着。
画像上是一个普通的精灵,身披鲜红的皮甲。其上有大大小小不同的符号组合,互相勾连,像一把匕首插在漩涡中心。显得十分奇诡。
“老师,这个……”
鲁诺莱亚没有理会阿苏诺顿,他两眼迷茫,瞬间失去了焦点,像是在那一瞬间老了有一百岁。孩子只听到他不断低语,“我们以族血起誓,在这把剑折断,在我们的心脏粉碎之前,我们将誓死奋战。……我们血脉相连,血液高贵,因而当齐心协力,行净化之职责……愿这革命之风能引得枝叶高歌,海浪咆哮,……愿这纯净之血浸润拉-凯法的大地,月色之花将因此破土而出……”
“老师?”他不由得拍了拍鲁诺莱亚的背,然后扶住他,“老师,这是……?”他想了想,确认自己从未听过“血脉之理”这个名字。可大家明显都知道,因为他刚才看到那些卫兵对居民进行解释的时候没有任何节外生枝的样子,难道只有他自己不知道?“血脉之理……是什么?”
阿苏诺顿觉得,大约过了几个世纪那么久,鲁诺莱亚终于重新挺直了背。他似乎不复之前那般的快乐和无忧了。
“很抱歉,孩子。”他说:“我不能把那个故事讲完了……现在已经不允许我这么做了。我本想安度余生,讲述快乐或者伟大的冒险故事。”他蹒跚着,走到壁炉之前的长桌旁。他抚摩那有些古老的木头桌面,倚在那旁边,“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愚蠢、高傲自大,并且自认为有着超越常人的正义感的年轻精灵,和一群与他同样愚蠢的朋友,抛弃了自己的本名,组建了一个可笑的组织。他们妄想可以与破坏和平的‘坏人们’斗智斗勇,并且取得胜利……他们确实,暂时做到了。可是他们……我或许应该写一首诗来纪念他们的。”他絮絮叨叨地说道:“孩子,今天的课暂时就到这里吧。忘掉那个可怕的名字,你去……看会儿书吧。”
我卡诗了所以只能先把序发上来……
序中的鲁诺莱亚是前代,也就是这个企划中角色的老师。
字数:1743
------------------------------
序
去左城的酒馆里点一杯酒,坐在火炉旁弹奏里拉琴,为人们讲述古老神秘的故事——这已经成为了鲁诺莱亚·泰德弥斯生活的一部分。
在鲁诺莱亚的认知里,那群“非精灵”的家伙非常有趣。实话说,他对他们抱有无比的好感——因为他们是不同文化的代表,本身便是一座座值得去探寻的故事宝库。诗人乐意与他们分享自己的见闻,也乐意在和他们交谈的时候顺道“采风”。而且,他也喜欢那群妖精、人类和其他种族与周围的“精灵风格”的装饰产生的对比,这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这世界不只有精灵存在。
这是一个丰富的世界,吟游诗人的存在因此获得了意义,他满意地想着,而自己也因此能够从“过去”解脱出来。他突然回忆起自己对于精灵来说不算漫长、对别的种族来说不算短暂的复杂过去——他想要否决掉这一切。但我确实已经切断了所有与过去的联系——鲁诺莱亚摇了摇头,把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和剪影驱逐出脑海——他可以安宁地在绿林故都中度过余生。
他回到了自己位于右城的居所。这是间不大的屋子,可足够他独自生活。他也经常邀请友人来此聚餐,交换着彼此的见闻。作为一个吟游诗人,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享受了。他会在这里度过余生,并且不断丰富自己的学识。
推想着今后的生活,鲁诺莱亚打开了门。准备好迎接黑暗的他被淡色的烛光吓了一跳——他记得自己这一天中都不曾回到过家中。他发现长桌上摆放着数盏烛台,烛火轻轻摇曳着,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他打量了一下房间,把目光移向角落。火炉中一片漆黑,暗中可见散落的炉灰与未燃的木柴——他从来不用火炉,何来的木柴与炉灰?
“你是谁?”他试探着出声,把七弦琴小心翼翼地放在门口的柜子上,“只有你一个人吗?”他继续发问,一步一顿地靠近桌子。烛台一共有七盏,在桌子上摆成一圈。平日里用来招待客人的长桌此刻俨然成了神秘的祭坛。桌后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如果只有一个人,那为什么要使用火炉?
“我是谁——这不重要,卡勒斯。”桌后的人影开口了。他的嗓音嘶哑粗糙,令鲁诺莱亚不寒而栗。而令他更加不安的是那人影说出的名字,“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他们都走了。他们刚走。”
诗人拉出那人影对面的椅子,坐了上去。借着烛光,他看到坐自己面前的是个枯瘦的人类。他须发苍白,两眼无神,行将就木;双颊深深下凹,眼中充满了血丝;他身上披挂着破烂的布条,那东西或许可以称之为“衣服”。
可鲁诺莱亚很快就无视了这些。他震惊于人类流利的精灵语——那可是能够让人误以为那是母语的流利,“听着,卡勒斯……”人类咳嗽起来,“这是她的孩子。”
顺着人类所知的方向,鲁诺莱亚朝火炉旁看去,他这才注意到那里有一个婴儿正在沉睡。破旧的布条包裹住身体,似乎是想为那婴儿保暖。鲁诺莱亚似乎知道火炉燃起的原因了,“‘她’是谁?”可他依然对目前发生的一切都不理解,于是他把视线挪回面前的人类身上,“你……又是谁?”
烛火不断摇摆,孱弱无比却又倔强地发光。“我们互相不知晓真名,我们有共同的名字。”人类用唱歌般的语调说道:“而在那之后我们分道扬镳,却仍未揭开彼此真正的面纱。但我们为了抗击共同的敌人而把过去的自己埋葬于阴影,血之花从污秽中破土而出,向着遥远的阳光生长。”
“你究竟是谁?你的名字是……?”
他笑了,露出残缺泛黄的牙齿,“他们都已离开,我也即将启程。……我已经准备好了,卡勒斯。”他再一次剧烈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似乎都要把鲜血咳出来,“我的名字是克利亚,‘战士’。”
沉默再一次将屋子拥入怀中。鲁诺莱亚觉得这大概一个世纪那么久,“与你分别时,我还年轻。”人类突然发出难听的笑声,有如指甲划过玻璃,“而现在……你仅仅步入中年,而我已经老去。”
回忆是无法被埋葬的。鲁诺莱亚从人类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他是多么悲伤啊,“他们呢?”他轻声说道。
“都走了。”人类低语着,语无伦次,“我说了,他们刚走,蜡烛是他们最后的遗物。我马上也要走了。那是她的孩子,你应该记得她,你曾经为她疯狂……我们的敌人回来了,我要走了。”
“埃勒瑞娜……还活着吗?”
沉默了半晌,人类没有给出回答,而是作出了举杯的动作,尽管他的手中空无一物,“敬朋友。”
“……敬朋友。”
当人类离开的时候,鲁诺莱亚走到那个婴儿的旁边。他睡得很香——新生儿只是一张白纸,而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可鲁诺莱亚知道,这个婴儿是这世界上仅存的,联系他与过去的纽带了。
HWM1学生,HWM2古代魔文教授,一个终究未能填起的大坑的结局
_(:з」∠)_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记得……
本篇不算分
----------------------
在挪威的一个与世无争的村落中,住着一个年轻的瞎老头。
说他年轻,是因为他确实年轻——他的声音尚且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且根据各类证件上写的出生日期来推算也是二十五岁。可他又确实老态龙钟——因为他双眼浑浊,须发灰白,皱纹像刀刻的一般烙在他的面庞上;他身形瘦削,身体孱弱,与一个老人几乎无异。
他平时一直呆在自己的小屋子里,靠着好心村民的接济过日子。绝大多数村民对他的印象仅仅停留在他到来的那天。有人说曾在午夜时见到他走出屋子,拄着拐杖一步一蹒跚地走到海滩边上,向南方眺望。其肃穆如同哀悼。
这真是个怪人。村民的迷信让他们本能地排斥他,但善良的本性又驱使他们接纳了这名陌生人。“不要靠近那个人,”然而村中的老人们还是会与调皮的孩子们如此交代:“他是被诅咒的人。”
可是依然有孩子会趁大人不注意(通常是外出捕鱼或是忙碌于其他家事)时跑去找他,因为天性纯真的孩子们不会因为所谓的“神明”或是“诅咒”而放弃接近他们好奇的人、事或物。他们都说那个怪人其实很善良,但大人们都不信孩子,通常都只是教训一顿。
时值风暴肆虐的季节,所有捕捞活动都停止了。人们在家中歇息,他们再三对他们的孩子强调不要出去玩,因为风暴的脾性就连高高在上的神明也摸不清楚;晴天可能是陷阱,一旦外出就会天降暴雨。
可依然有不服气的孩子跑出去玩。他们是绝不相信这些说辞的。然而就像是要惩罚他们一样,晴天很快消失,把他们笼罩在疾风骤雨之中。孩子们慌了神,他们害怕地想,如果此时回家一定会被骂,那该怎么办呢?他们四处环视,发现了那一间被村庄孤立的屋子。那是那位怪人的屋子,听说他是个好人,于是他们决定去寻求他的帮助。
孩子们不断敲打小屋的门,可无人应答。暴雨不断淋在他们身上,让他们愈发寒冷。领头的那个最大的孩子让大家停止敲门,然后试着推了一下门——门没有锁,这令他们十分惊奇。于是他们打开门,悄悄走了进去。
一阵暖意刹那间包裹了他们,孩子们发现角落里的壁炉中正燃烧着火焰。屋子正中间有一个老人躺在扶扶手椅上,他穿着黑色的袍子——孩子们在故事书中看见过,那就像中世纪时候的僧侣——双手交握搭在腹部,头歪着,表情安详;他深沉地呼吸着,睡着了。
孩子们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自己竟打扰了一位老人的安眠。他们心中充满了歉意,打算走出屋子,回去挨一顿骂。
就在孩子们打算退出去的时候,老人说话了:
“外面雨大,在这里避一避吧。”
他的声音衰弱却清晰,声线沙哑但年轻,不似行将就木的老者吐出的无意义的呢喃。孩子们依言进了屋,并且关上了屋门。
“过来,过来。”他说,伛偻的身躯在椅子里微微摇晃,双手微微抽动。“我已经老了。可你还这么小。”
孩子们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留着长头发的孩子鼓起勇气说道:“你不老,他们说你只有二十多岁,是因为被诅咒才有这副模样的。”
眼见老人没有回应,孩子们纷纷责备起他来。可长头发的孩子不去理会他们,倔强地抬头看着老人。
“诅咒吗?……”半晌之后,老人笑了起来,“确实是诅咒啊……”
这时候,孩子们才发现老人有一双可怕的眼睛——那双眼岂止是浑浊,几乎是散落一地的炉灰。那双眼睛确实像被诅咒过的。
老人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你叫什么名字?”他微笑着问道,站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向一张小桌子。说来奇怪,他明明已经瞎了,但依然能精确地捕捉方位。孩子们看到老人在那张桌子上拿起了一根小木棒,喃喃着将其挥舞了一下。屋子里突然间亮堂起来,而灰尘也被清理一空。
“我叫博德,博德·弗里德约夫。”
“好的,博德,你说得对,我确实……嗯,我想想。”他坐回椅子上,孩子们则坐到壁炉旁,“如果说真正的年龄,我大约是二十五岁。”
“……是吗?”孩子看上去有些害怕,“你看得见我们?”
“我看不见,但是我知道只有孩子才会来我这里。”他平淡地说道,“我叫斯布洛拉斯·霍姆斯。”
“你看上去不是挪威人。”另一个孩子说道。
霍姆斯微笑着颔首,“对,我是英国人。”
“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啊?”
“……”他摇了摇头,“这是个很疯癫的故事。讲的是一个孤僻的,自视甚高的,自以为可以拯救一切的蠢货在胜利后失去一切,最后与为数不多的友人一一道别,隐居于此的故事。”
“听上去是个悲伤的故事。”一个严肃的孩子评论道。这不禁让霍姆斯咧嘴笑起来,“对,是个悲伤的故事。故事的主角为自己的孤高付出了代价,他背负上了诅咒,生命随时都会结束。
“但是孩子们,你们还小,你们不必要承担这些东西。好好生活吧,拥抱你们的家人……”
“因为你已经做不到了吗?”博德不禁说道。很快就有孩子对他嚷嚷:“博德!闭嘴!”然后他们用歉意的眼神看了一下霍姆斯先生。
年轻的老人没说话,只是笑了,干瘪的嘴唇间露出泛黄的牙齿。当这笑容消失后,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深沉的悲哀,“我很后悔。”霍姆斯说:“我很……后悔。”博德看到他那双可怖的眼睛的眼角有湿迹。
“你们会爱上许多人。”他最后说,“也会被许多人爱。永远不要丧失希望。”
他又笑了,“我是一座墓碑,上面雕刻着只有我可以走向的结局。”
他微笑着靠回椅子里,仰向天顶。过了很久,孩子们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博德终于按捺不住,说:
“对不起,嗯……先生。我们要走了。”
直到孩子们尽数退出屋子,他才出声。“我知道,我也要走了。”霍姆斯笑着,竟然站了起来,说:“好久不见,亲爱的温莎。”
犹如断线的木偶一般,他倒了下去。斯布洛拉斯·霍姆斯死了。
-------------------
*温莎·欧洛温:洛丹·欧洛温的姑母,斯布的同事,早逝
字数:1745
对,你看到的其实就是一个傻逼和一个吐槽役毫无意义的对话。
谨以此文献给让我从小吐槽到大的发小,虽然那货肯定不会看到这个就对了。
---------------------
马丁的人生陷入了大危机之中。
和父亲在猪头酒吧告别后,马丁陷入了对未来的思考。他确实是不想离开英国的——且不说他认识的人都在这里,单说别的事情:他的学年作业还没交全。身为一个严谨的德国人,马丁·考夫曼·施林先生认为交全作业是一种义务。
不过,他想到从小到大父亲的尿性,觉得这种说法一定会被无视掉。他再次回忆起自己从小到大与父亲的斗智斗勇,每次都输在了父亲厚到一定境界的脸皮上。中国有句话叫做“比城墙还厚”,马丁觉得父亲也就那样了。
但是他肯定不想走,这是可以确定的。问题就是怎么让父亲妥协?从小到大他父亲似乎没怎么做过“重大决定”,所以他在这方面确实没什么……斗争经验。
马丁把书翻过一页,但是里面的内容他完全看不进去。他看着书上的英语单词,不禁想到如果任由父亲这么做,以后看到的就是其他语言了。虽然这不是问题,但总觉得不是滋味。更何况他不想和黑魔法打太多交道,恶作剧是一回事,黑魔法就是另一回事了。
必须想个办法。
父亲有什么弱点?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第一个答案是母亲,但这明显是废话,而且他觉得按照父母狼狈为奸的尿性母亲也不会怎么帮他。“弱点啊……”他挠了挠头,“弱点……”
要说一个人毫无弱点是不可能的,只是还没发现而已。
于是机智的马丁找到了洛丹。
“你似乎说过你爸也在魔法部工作?”
“是……是啊。”洛丹有点紧张,他不知道马丁打算做什么,“怎么了?”
“他认识莱恩·施林吗?”
“……不知道,我回头问问。你亲戚?”
“……我爸。”马丁犹豫了一下,“我需要掌握一些关于他的……把柄。”
-----------
“不行。我意已决,我什么时候改变过主意?”父亲粗声粗气地反驳道,“有本事你举两例。”
马丁表情麻木,忍受着周围的嘈杂,“我六岁的时候,你说要送我去麻瓜的小学,结果被爷爷臭骂一顿后决定不送我去了;七岁的时候你又说决定要在家里给我划一个我自己的房间,结果又嫌麻烦改变主意了。”他连珠炮似的说道:“两个例子。如果你觉得缺我还可以继续例举。”他皱了皱眉,周围的酒味令他受不了。猪头酒吧实在不是个好地方,“说起来,为什么你这么喜欢把地方选在这里?”
“体验生活,我的儿子!”父亲竟然直接无视了他刚才的控诉,大笑着,不断拍打马丁的肩膀。
“我觉得你在德国的时候可没这么说过……还有你至少理一理我举的例子……”
“难得来一次英国乡下,当然要体验这种环境了!”父亲继续粗犷地大笑,似乎在他的印象里英国的乡下就应该是这样的。马丁此刻深深地为父亲感到捉急。
“我觉得你应该回德国呆着,真的,或者到处旅游去。”马丁表情麻木但语气不失诚恳,“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还有难道你在德姆斯特朗上学的时候就不用交作业么?”
父亲愣住了,然后挥舞着手,“这不一样!总之孩子我都是为你好,相信我啊!”
“可是我真的不想走……”
“这可由不得你。”父亲严肃地说。他从未没见过父亲这么严肃过,“我从没改变过……”
“不,你改变过主意,我随手就举了两个例子出来,被你无视了而已……”
“闭嘴!我们明天就走!”
“……呃,父亲,我们好好商量一下?”马丁依然保持冷静交涉的态度,不过他觉得父亲的忍耐已经到极限了,“我觉得我可以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诱惑……”
“我觉得你需要戒掉那些麻瓜书籍……”
“你最近抽烟了吗?”马丁抛出了一个似乎不那么敏感的问题,不过他高兴地看到父亲因此紧张起来。其实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说,抽烟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显然,施林家对此管控得比较严格。
“……你问这个干什么?”
马丁露出了久违的狡猾笑容。在他自己的记忆里,上一次这么笑是小时候和赫伯特一起恶作剧的时候——大约五六岁吧,“我记得,我妈定的规矩里有‘禁止吸烟’这一条吧。”
“做事可是要讲证据的,我的孩子。”父亲无比的严肃,“你看,那群英国佬让你变得如此……喜欢诬陷别人,这坚定了我要把你送出去的决心。”
马丁耸耸肩,“你这个星期去了三次对角巷,两次是去买烟丝,一次是去修烟斗。如果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问你的同事们看看他们有没有失忆,或者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对角巷。上一次妈妈知道你抽烟后是用定身咒让你不能动然后在你面前吃很多好吃的东西,我不知道这一次是什么惩罚……”
“好的,儿子,我觉得英国是个很棒的国家!”父亲尴尬地笑起来,“你让我认识到了这个国家的伟大之处,我决定让你留在这里。”
“早这样不就行了么……”
字数:1661
-------------
“你会来找我,这让我挺惊讶。”朱斯提提亚·赫本拿起杯子,“欧洛温先生,或许我们可以从你上学期的草药学成绩开始谈。”
洛丹被这样的开场白吓了一跳,他显然不是来找这位教授商量成绩的事情的。也许我应该把马修带来,他后悔地想着,“……这不是重点,教授。”他诚恳地说道:“我想找您打听一些事情。”
“你上个学期……不止草药学,你除了古代魔文都是压线过的。”朱斯明显无视了他,这令洛丹有些手足无措,“你的父亲、母亲还有兄长给学校写了三次信,每一封信都表达了对你的担心……你的O.W.L.s成绩虽然足够你毕业,甚至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他们怎么想与我无关。”洛丹嘟哝道,“而且这不是重点。”
“这确实是重点,欧洛温先生。不然你找我做什么?”
洛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逃生欲望。他试着直视教授的眼睛,但立刻就因为那其中的威严而低下头。麻烦!他开始咒骂自己:你为什么会突然发疯?洛丹?这不是你的风格!
“我想找您了解一下斯布洛拉斯·霍姆斯。”洛丹躲避着朱斯的眼神追捕,底气不足地说道。
“你了解他干什么?”朱斯一愣,显然她没想到自己要和这个学生讨论这个人,“你最近见到他了?”
“呃,老实说,没有。”洛丹踌躇着,在想他要不要告诉朱斯这些事情,“前阵子和家里的人聚了一次,然后他们谈论到了霍姆斯先生。我与他也有一面之缘。”
“确实。”朱斯点头,“你的火弩箭就是他送的,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忘。”
“呃,是的。”顿了顿,“还有我最近听说了其他一些事……”
镇定下来的朱斯恢复了表情波澜不惊的状态,“你是指‘黑夜计划’?”
“我不知道名字,但应该没差。”洛丹想了想,“是让魔法部损兵折将很严重的那次吧?”
“对,就是那次。不过我也知道得不多。”朱斯继续用平淡的语气叙述道:“斯布只和我说了死了很多人,他是幸存下来的,然后就说‘再见’……还让我给你们进行特训。”
“难怪那段时间训练强度那么大。”洛丹耸耸肩。
“他是个天才,不过了解他的人也很少。”朱斯继续道:“不过都是上学时候的事了。后来我结合流出的消息自己推断了一下,那次事件应该牵扯到许多势力,保密级别才这么严格。最后那场被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的抓捕应该不亚于一场战争。”
“这么说,霍姆斯先生能活下来确实很幸运了吧。”洛丹想到了自己的姑母,他至今都不能忘掉那具冰冷的尸体。
“不过他大概活不久了。”朱斯轻声说。
洛丹愣住了。
“我上一次见他,和上上次见他,只隔了一年。”朱斯说:“可我却觉得时间在他身上走了十年,甚至二十年。他正在急速衰老。我建议他去圣芒戈看看,不过他拒绝了。”
-------------
“你是叫做洛丹·欧洛温?你应该没选过我的课。”
面前的男人伸出手。他的声音尚且年轻,但脸上已经有了刀刻般的皱纹;两鬓也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白发。他穿着马褂的黑色西装,还十分违和地披了一件苍白的斗篷,“你的哥哥似乎在魔法部工作。我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的声音在颤抖。
--------------
“他和您是同级?”洛丹难以置信地向朱斯发问。
朱斯点了点头。
“他经历了什么啊……”洛丹不禁吐槽了一句。
朱斯又摇了摇头,“没人知道。不过他确实快死了,而且他自己应该也坚信这一点。”
--------------
“我真的很抱歉。她是个美丽、温柔、充满智慧而且勇敢的人,我为自己能够与她出身于同一所学院而感到骄傲。”霍姆斯说道。洛丹沉着脸,企图从他的眼中找出悲伤以外的情绪,“所有人,对所有人,我都很抱歉。”他絮絮叨叨地说。头发在他脑袋上凌乱不堪——但不难看出他从前是个会精心打理自己头发的人。
“每个人——对每个人,对我自己,我都感到很难过。”他深深地把头低下去,声音有一点颤抖,“不过这应该是命运。每个人都有一定的宿命,只不过是来得早或者晚的区别,不是吗?”
--------------
洛丹喃喃道:“他信命运,没错。”
“他相信自己已经完成了命运赋予自己的使命。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想找到他……至少代我的姑母向他道谢。他确实是个英雄。”
“或许他也已经死了,谁也说不准。”朱斯耸了耸肩,说:“他去了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也许正是希望谁也找不到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