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目***: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第一章
-上阕-
20XX年4月16日星期六多云
我究竟……是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地方呢?
时隔三年多,再度踏入这座占地不足十平米的无名小庙。我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虚空。淡然浅笑的菩萨像,朱漆几案,案上香炉袅袅升起的青烟,缺角木盘中供奉的瓜果,乍一看,一切和三年前的那天相比像是不曾改变。然而,又怎会真是不曾改变呢?
定睛一看,就不难发现,菩萨像上多了许多裂痕。来来往往的风拍打、牵扯着早已开始朽烂的木窗框,窗格里的玻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整个儿掉在了窗外的野地上,被疯长的野草所掩埋。且不说这一两扇破窗,由于终年失修,连菩萨像的耳朵缺了一块都没人理睬。案上的朱漆亦褪去了昔日的鲜艳,就连香炉上的青色也逐渐剥落,落在地上无人清理,已然风化成暗沉的泪迹斑斑。
原本就不知道哪里美丽的事物,在岁月的摧折风化之下,如今变得更加破陋不堪。
我究竟是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呢?
明明知道已经不可能再见到那个人。难道潜意识里我仍认为她还会回到这里来再看我一眼吗?
人死后是否有灵魂还尚未可知,即便是有,即使她曾经来过,一千多个日日夜夜过去,现在,她也不可能再出现在我的面前了吧?
如果……如果……
只是这么想想,就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喘不过气来。脑袋里掌管记忆的那部分,就像一台坏掉的投影仪那样,断断续续、反反复复地回放着那一日的画面。
在我的记忆中,虽然也有过温馨和睦的片段,但更多的是充斥着无休无止的争吵。人们总是各执一词,有意无意间遮掩着什么,所以年幼的我其实从来不曾明了在这不计其数的争吵中究竟谁对谁错。很快就发现无论眼泪还是劝阻都无济于事的我,早早地学会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有什么心事,就对日记倾诉。“或许等我长大了,就能知道一切的真相,并做出清晰的判断。”——彼时的我如此天真而乐观地想。如果一切都乐观顺遂地发展,或许真是那样也说不定。只是,未曾料想,我还来不及弄清楚究竟是为什么,争吵戛然而止——
那个人离家出走了。
倒不是因为这件事。之前她也离家出走过几次,但每次最后都回了家。只有这一次。她决定离开这个国家。
那时和现在一样,是已经飘满了夏日气息的四月海滨。当时,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要参加中考的我,正一个人在家中复习,在不该有人归家的时候,忽然有人用钥匙打开门,进了屋子。正是久未谋面的她。
那天的她像是特别打扮了一番似的,穿得非常漂亮,但我竟不记得她究竟穿了怎样的衣服,画了怎样的容妆,只是喜出望外、却又生气撒娇地板着脸,任由她亲着哄着领出家门,恍然如梦地,来到了这个山中无名的小庙。
“这庙真破。”
我平时最看不惯这种封建迷信,故意在虔诚祈祷的她身边大大咧咧地抱怨。
“别瞎说!菩萨听到了会不高兴的。”
她果然训斥了我,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双手合十,对菩萨抱歉道:“菩萨菩萨,对不起。小葵还是个孩子,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生她的气!菩萨菩萨,求您保佑小葵中考顺利……”
我在一旁不服气地翻白眼、吐舌头,随口岔开了话题。
“真的……要去国外了?”
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么?
“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一定,还会回来的吧?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呢……”
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呢?
……当时究竟交谈了些什么?
想不起,记不清。只记得当时的自己究竟有多么想大声告诉她——
没有更好的环境也不要紧,我会自己好好努力,我只希望你不要走……
我想和你在一起……
但是,那份不可改变的现实与我无法实现的心愿矛盾得不可调和,我脱口而出的竟是——
“要是飞机从天上掉下来就好了。”
那话音的冰冷,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知道,她对稍微包含不祥语义的语言非常敏感,甚至到了神经过敏的程度。每当我有心无意说出类似的话时,她都会严厉地批评我,就像前不久。然而,只有这次,她竟什么也说不出。只是就像演戏一样,眼圈马上就红了起来,刚刚还容光焕发的脸色顿时一片黯然。我猛然意识到自己说得未免太过分,不是一句“开玩笑的啦”就能蒙混过去。然而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于莫名其妙的自尊心还是什么心理,我竟说不出道歉的话来。
与其说感到抱歉,说实话,是内疚的同时有种报复得逞的痛快更加贴切。
那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呢?我已完全没有印象。关于那天的记忆至此戛然而止。
说好了以后给我打电话的呢?没有。就连任何其他的通讯也不曾有。偶尔我问起关联的人,得到的也只是“她挺好的,你不用担心”之类的含糊其辞。
像是敷衍又像是安慰。
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发现呢?直到过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直到高考都结束,我才在偶然的情形下得知,三年前那个人出发时搭乘的航班,在途中坠毁了。明明是一群活生生的人,转眼间却连一片衣服、一块骨头都无法剩下,被永久拘留在了浩瀚美丽的太平洋里。
——“要是飞机从天上掉下来就好了。”
听到这个陈年噩耗的那一刻,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在那个无名小庙里自己那句无情的话语。比金石交错还要冰冷,黑板擦刮过黑板还要刺耳的声音。
听说飞机失事比雨天站树下遭雷劈的可能性还低。
所以我想,说出了这种话的我尚且没有被雷击中,她乘坐的航班,又怎么可能真的沉入海底了呢?
或许,像那些失踪在百慕大三角的渡轮一样,穿越了时空,也说不定?
不论如何,比起怨天尤人,我只是有点恨我自己。
想说的话明明那么多,为什么我却偏偏只说出了其实我并不想说的那句?
如果,我当时能不那么任性的话……
如果,我当时能直接说出我想说的的话……
虽然不确定,但是……
如果,人有灵魂的话,她会回来再见我一面吗?
还是……别再想了。
或许是攀爬已然使我筋疲力尽,此时的我只感觉腹中空空。抑或,空空如也的并非我的胃,而是我的心。可是,那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只知道,我现在迫切地需要嚼点东西。什么都行,只要能够“填满”。只有这样,我才能不感觉那么不安。
讽刺的是,每当这时,我那因为慢性鼻炎而长年堵塞和鼻子也会变得像饿极的野狗一样灵敏。
循着那股瓜果特有的清新甜香嗅去,我的视线落在了朱漆的几案上。果盘里,红彤彤的苹果、布满生动的黑斑在黄澄澄的梨,圆滚滚的橙子,在这个面目可憎的地方,愈发显得鲜嫩欲滴。
——“喏,快来尝尝吧!”
我仿佛听到了这些小精灵们宛如天籁的盛情邀请。
——“吃饱了,就会忘记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哦!”
那话音清冽似泉水流觞,甘美更甚玉液琼浆。只是如此在耳边低回荡漾,浆果丰盈的汁液、沁鼻的芬芳,就仿佛在唇齿间漫溢开来……
我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失去意识,任由这股温柔的漂流,将我带往彼方。
“咔嚓——”
一片悄寂中忽然传来响亮的撞击声,震耳欲聋。我当下条件反射地缩回手,这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惊魂未定的我按住砰砰直跳的胸口,发觉自己已是一头冷汗。
等等,刚才,我在做什么?
我不自主地望向供桌。刚才还亲切可爱的瓜果,同样是眉开眼笑,此刻仿佛在肆无忌惮地嘲笑着我。
我知道不知何时时候开始,自己对“填补”的渴望已经近乎病态;我知道如果不能得到满足,自己马上就会变得沮丧、暴躁;我也知道随着岁月的推移,这样的自己正在无可救药地堕落深渊……可是,却不至于会到这种公然行窃的地步呀!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过,既然挣扎不过至少徒劳,那么干脆放任自流是不是就能轻松一些?
明知如此,我还是办不到。
对于这样被低劣的本能所驱使、动物一般的自己,恐惧、不安、厌恶……在我心中吐丝交织,一层又一层,化成一个,或许我都永远无法冲破、注定只能困死其中的蛹……
“啪啪——”
刺耳的噪声打断了我的思绪。而我,失神地将视线投向噪声的源头。
该说不愧是海滨城市么?暮春四月,晨风本该轻柔和煦,却因来自波涛汹涌的海洋,此刻正粗野地将无名寺庙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窗框抽打得哀声四起。
就像随时都会碎成一地任人践踏的残渣。
就像,在26层公寓的穹顶俯瞰着犹如童话里的小人国一般,滑稽而不真实的街景的,那个摇摇欲坠,却又不敢这么去见她的自己一样。
我不禁掩面,在这丑陋、懦弱的自己被人抓个现行之前,仓惶逃离了这个充斥着我的悔恨与不堪的伤心之里……
-下阕-
女孩刚刚掩面奔出山神庙,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山风很快便归于平静。一道白影轻捷如燕地从窗外掠入庙中,端坐于几案之上,才叫人看清,原来是个俊俏的少年。裙裾曳地的对襟长袍,阔长的水袖,腰间晶莹剔透的双鱼玉佩,衣衫上繁复精致的纹样,连同少年那头如瀑的长发,仿佛水墨画上走下来的古风美人,怎么看都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幸而是在这弥漫着岁月沉香的古刹中,时光也仿佛慢了几拍,古人与旧物便相映成趣,恰到好处。
唯独,虽然身板、面容看着都与人类十三、四岁的少年无异,但是,那头在微暗中仿佛也淡淡生辉的银发、黄玉似的眼、纺锤状的瞳,分明昭示了他非人类的身份。
“呵。”
少年微微眯起琥珀色的双眸,纤长的睫毛如同蝴蝶的薄翼的花瓣上微微闪动。半开半掩的庙门外,山间小径蜿蜒曲折,早已不见了女孩那一如日暮天边火烧云的红色外衣。目之所及,唯有芳草萋萋,漫山遍野的青翠欲滴,而已。
少年随手提起案上果盘,举手投足如行云流水,优雅如画,然而,下一刻,他却径自将比自己拳头还大的苹果一口塞进嘴里,一阵让人不忍直视的狼吞虎咽之后,又恢复了先前那般翩翩佳公子的形象。幸而此时庙中无人,否则,十有八九是要被这判若云泥的反差惊得倒地不起不可的。
然而,少年自己丝毫不以为意。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门外的风景,三下五除二就将剩下的瓜果一扫而空,却是意犹未尽,再伸手才发现果盘已然空空如也,少年不由得皱了皱鼻子,像是没有满足而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不过只是短短一刹。少年从案上一跃而至地面,对破损的山神像躬身拜了拜,朗声道了句“多谢大人招待”。山神像依旧慈眉善目地笑而不语,像是默许了少年的恣意妄为。语罢,少年推开半掩的庙门,大步流星地穿入蓊郁的山林,转瞬便消失了踪影。
不可久留了么……也罢,姑且下山去瞧瞧吧!毕竟……
林涛中穿行的少年轻舔薄唇,一缕意味深长的浅笑浮现在唇角。
那个……似乎十分美味呢。
-未完待续-
【山童子】曦儿
年龄:200-400
出生地:不详
身高:148;166
爱好:不详
职业:宠物?【不
类型:异兽
本体:貔貅。龙头、马身、麟脚,形似狮子,毛色灰白,会飞。
武器:无
能力:
1)主动技能:吃,吃,吃。
2)附带招财转运、镇宅化煞的被动技能。
人设说明:
1)年纪不大的小貔貅,天生吃货,“能吞万物”,只吃不吐。
2)凶猛的瑞宠,护主心特别强。通常的说法是传说中的五大瑞兽之一,也有传说是招致战争之祸的凶兽。
3)因为幼年的经历,有些世故,谈吐有礼,但对亲近的人却会展现出淘气任性的一面,以及口嫌体直、轻微腹黑的性格。
4)单从文弱漂亮的外表上,你是怎么都看不出来他别扭的个性、惊人的食性、武斗派的本性以及……相当可怕的吃相的。
补充:
1)【名字】有过很多曾用名,不过由于种种原因都舍弃了。现在被叫作“曦儿”或者“阿曦”。也没有多特别,就是“阳光”的意思。
2)【职业】为了生存尝试过许多种活计,其中最擅长的是赌博,在现代则是炒股和中彩票。但是,嘘——他的“主人”,萧雨葵还被蒙在鼓里呢。
3)【特长、爱好】非常能吃,但不以此为兴趣。对花花世界兴趣缺缺,所以也没有什么爱好,近似禁欲的类型。
4)【外表、取向?】看上去像个表情有点攻的伪娘,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直男,不可弯。
5)对以貌取人的言谈举止嗤之以鼻(大概是自己本人太过表里不一的缘故【不
从前,有座山,山洞里住着一条青蛇。有一天,这条青蛇正在挂在树枝上悠闲地晒太阳,天上忽然落下一只老鹰,尖利的爪子杀气腾腾地向这条青蛇扑来。青蛇与鹰缠斗许久,不敌对手,渐渐力不从心。就当遍体鳞伤的青蛇以为自己即将沉沦鹰腹,不知从哪里蹿出一只小麻雀,狠狠地啄瞎了老鹰的眼睛。鹰大怒,扔下奄奄一息的青蛇,将利爪对准了小麻雀。小麻雀自然不是鹰的对手,不一会儿就捉襟见肘、狼狈不堪。正当苍鹰准备给小麻雀致命一击的时候,一旁悄无声息的青蛇忽然箭一般地从枝头弹起,紧紧地缠住了鹰的脖子。对手顿时方寸大乱。这时小麻雀也开始扑棱着羽毛零落的翅膀,对另一只鹰眼虎视眈眈。于是,鹰不敢恋战,扑腾羽翼,冲上高空,拼命甩脱了缠在脖子上的青蛇,头也不回地消失成远方的黑点。
经过此番同仇敌忾,原本素昧平生的青蛇和麻雀一见如故。麻雀的窝原本在向阳山坡的一棵老梧桐上,但青蛇担心那只老鹰卷土重来,便向麻雀建议先在自己的山洞里躲避、休养,等老鹰放弃复仇之后再回梧桐树上去。
麻雀起初不太愿意和蛇一起呆在潮湿的洞穴里,但翌日果然发现数只老鹰高高地在山头盘旋,久而不去,只怕是在搜寻从嘴边溜走的猎物,心中惊惧,便接受了青蛇的建议,与她一同在山洞中居住。
麻雀在山洞中暂住的时候,青蛇为了给她消遣解闷,常常给她讲自己的生存、修行的经历。麻雀和蛇,原本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爬,所见所闻大相径庭。即使一些对青蛇自身来说平淡无奇的事情,因为来自闻所未闻的视角,麻雀都听得有滋有味。相对地,麻雀也同青蛇分享自己的生活见闻和喜怒哀乐。麻雀是个感情丰富,有些任性又有些缺心眼的家伙,谈起自己感触颇深的往事,开心的时候,会像个傻瓜似的笑到喘不过气来,难过的时候,则是常常哽咽不能言语。年岁稍长的青蛇则是温柔稳重的性格,总是陪她这个天真的挚友一起笑,安慰她不要哭,告诉她她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她的悲伤也会让她感到悲伤,她以后再也不是一个人,所以一切都不要紧……
麻雀在青蛇阴暗潮湿的山洞里度过了远超预计的暂住时间。不是好几天,而是好多年。虽然洞穴阴暗潮湿的环境对鸟类来说犹如窒息一般,只因为有青蛇这个虽不同族却亲如姐妹的挚友陪伴,麻雀的心中留下了一段弥足珍贵的幸福回忆。
但是,或许……
或许正是因为青蛇太过温柔,所以,麻雀才粗心大意地忽略了许多事情。比如,每当自己谈起对天空的热爱与向往的时候,青蛇温情脉脉的眼瞳中,转瞬即逝的黯淡。每当二人在潮湿的泥土中亲亲昵昵地相拥而眠的时候,那环绕着自己的,对蛇这种冷血动物来说,过于炙热的体温。
抑或,她也不是从未想过,而是从来就不敢想、不愿想,于是便一直装作视而不见,不知不觉,欺骗他人的同时,也将自己彻底地欺骗。
就这样,又过了好多年。
当洞穴中的湿气已不再能使她的羽翼沉重,当洞口倾泻进来的灿烂艳阳让她感到刺眼,当身为一只鸟却已经习惯了一只爬行动物的生活方式的时候,那是在初春的一个晴朗的早晨,青蛇尚未从冬眠中苏醒,仿佛受到什么无形的召唤,麻雀形单影只地走出洞口,穿过由稀疏变繁密的森林,久违地展开羽翼。兴许真是生疏了,麻雀扑腾了好久才将发出新芽的枝桠踩在脚下。她气喘吁吁地俯瞰着自己出生成长的山川。曾经熟悉的一景一物,如今却变得那样陌生,仿佛出入了另一个大千世界。
当年那只叫人整天提心吊胆的鹰不在了呢。别说是它,哪怕是它的子孙后代,恐怕都已化为尘土了吧?
当年自己在梧桐树上住下的鸟巢也看不到了呢。其实,别说是鸟巢,当年在灌木丛中鹤立鸡群的梧桐,如今也被淹埋在满山的高大乔木之中,找不到了呢……
这一刻,麻雀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洞穴中和青蛇一同度过了多少光阴。
她忽然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人类名为“学堂”的屋檐下玩耍的时候,听到屋子里的孩童用稚嫩的嗓音齐整地朗诵的诗句……
有关那些,宛如白驹过隙的流年。
微风乍起,两颊顿感丝丝湿润微凉。麻雀这才意识到,自己又流泪了。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不过百年,人间已是沧海桑田。然,唯有头顶上这片苍穹,仍是亘古不变的悠远深湛。
麻雀又想起在穴居岁月里被自己淡忘的念想——尽管只是一只小小的麻雀,也希冀着有朝一日能如大雁一般漂洋过海、苍鹰一般搏击长空的念想。
那是自己身为鸟类,不能放弃、不愿妥协的愿望。
是啊,我为飞鸟。纵然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麻雀,可是,我也是这天空的儿女。
所以,纵然不舍,也不得不向青蛇道别了。天高水遥,待我赏遍这人间的大好风光,定要返乡与她一一道来。
青蛇她,一定会为我而感到高兴吧?
因为她说过呢,我的快乐就是她的快乐……
她想起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天空最后一眼,随即飞下枝头,敛起羽翼,回到了青蛇的洞穴中。
回到洞穴的时候,麻雀吓了一大跳。整个洞穴仿佛被掘地三尺一般的混乱。也不见了青蛇的踪影。惊恐霎时涌向心头。麻雀大声呼喊着青蛇的名字,好一会儿,只见一道青色的光芒从眼前飞掠过,麻雀一个重心不稳,就跌进了脚下的泥水里。当她从泥水里抬起头来,就意识到是挚友紧紧地缠住了自己的羽翼和身体,而那双狭长的蛇眼,正近在咫尺地盯着自己。
麻雀顿时心里打了个冷战。
“那个,卿卿,你……我喘不过气了……”
麻雀战战兢兢地说,青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放松了身体,不住地道歉起来。
“对不起,阿珏!我一觉醒来看不到你,山洞附近也找不到你……我……我特别害怕……”
一向沉稳的青蛇这时说话的声音竟然透露出几分哽咽。麻雀忙说:“啊,要道歉的应该是我……我一个人有点无聊,就自己到外面去看了看。对不起啊卿卿,让你担心了。”
闻言,青蛇眼中似乎略过一丝阴郁,但很快她便笑逐颜开地答道:“没事,你回来就好。”
所以麻雀想,刚才的一刹只是自己的错觉吧……
“卿卿,还有一件事——”
“嗯?什么事?”
“我想,差不多是时候该回去了。”
“回……去?”
青蛇像是有些听不懂似的,缓缓地反问:“你要……离开了?”
“是啊。上午出去的时候,外面的变化真大!我连原来那棵梧桐树都找不到了!想不到在卿卿这里住了这么久呢,真是不可思议!我连怎么飞都快忘了呢!对了卿卿,你还记得么?我之前说过,我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飞得好高好远,比鹰和大雁还要高、还要远、还要快!我……”
一想起外面的世界,麻雀就开始两眼放光、滔滔不绝起来。青蛇一如既往地是她忠实的听众,最初,二者都是动物的形态,如今,二者早已能自如地化为人形。只是这一次,青蛇的头垂得比往常更低,也比往常更加沉默。麻雀注意到青蛇的异样,不由地出声探问。
“卿卿?”
闻声,青蛇抬起脸,微微一笑,复而垂首,低声道:“你说过的话我自然记得。只是……你非走不可吗?”
“卿卿。”
对挚友的不舍了然于胸的麻雀张开双臂,抱住了好友,笑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但是,造物神既然赐我羽翼,我便要努力地翱翔。“
“翱翔……吗……“
“对!从今往后,我还要看很多很多的风景!我也会经常回来看你!因为卿卿是我最好的姐妹,我要把我看到所有有趣的东西都告诉你!就像我们这么多年来这样哦!”
“像这么多年来……一样……吗……”
青蛇低声呓语着。麻雀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感到对方的双臂也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自己。
虽然难舍难分,但我知道,如果是卿卿的话,就一定会理解我的。
麻雀默默地想着,觉得心里就如同暖起来的春风一样温暖。一阵沉默之后,青蛇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唔,早起的鸟捉到虫!就这一两天吧!”
麻雀放开青蛇,雀跃地回答。青蛇笑笑,没有说话。
那天之后的一切都和平常一样。二人一同聊到深夜。当然主要都是麻雀在向青蛇倾诉着自己对从冬眠中醒来一般的,对天空的憧憬。或许是因为青蛇从未有过那种感受,插不上话,只是默默地聆听。直到睡前,麻雀还在想着上午在枝头看到的海阔天空。满心雀跃的她怎么也不曾想过,那将是她最后一次,用自己的双翼拥抱苍穹。
第二天,当她从漂洋过海的美梦中醒来的时候,却意外地感到脑海中依旧是浑浑噩噩。是一宿未眠的缘故吗?总觉得异常的无力。知觉缺失,仿佛还在梦中。然而,身体,却好像一夜之间变轻了很多。这种轻松没有让她感到惊喜,反而让她觉得有点不安起来。
就像是,身体的某一部分,被窃走了一样。
麻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如既往的姿态,身体却莫名其妙地失去了支点,狠狠地砸向地面。
“怪了……啊!”
麻雀正想揉揉额上的痛处,这才猛然惊觉一桩噩梦一般的事实——
虽然没有感觉到任何痛楚,但她的背上,分明已然不见了那双小巧却有力的翅膀。
这是真的吗?怎么回事?夜里遭到宿敌寻仇了吗?
无数疑问蜂拥而至,难以置信的麻雀,脑中已乱作一团。
仇人、仇人……
念此,麻雀不禁心头一紧。亲爱的挚友不在身旁。麻雀不由地大声哭喊起来。
“卿卿!卿卿!你在哪里?”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熟悉的青色身影从幽暗的高处飞掠而下,匆匆赶来。
“阿珏,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
毫发无损,一如既往的模样。
“卿卿,你、你没有受伤,太好了、太好了!”
失去了双翼的麻雀无法拥抱知交,只能宛如失足跌倒的幼童那样倚在青蛇怀中啜泣。
“卿卿,别怕。我在这儿呢。”
青蛇轻拍着麻雀的后背,亦如劝慰孩童的母亲一样,柔声问道:“你怎么哭了?发生什么事了?”
“卿卿,我……我的翅膀……”
想到这噩梦般的情景,麻雀泣不成声。闻言,青蛇的眸中露出一丝惊恐和讶异。
“翅膀?怎么了?阿珏,疼么?”
那张面孔是她所熟识的知交,对方眼中满溢的关切和担忧也绝无一星半点儿虚情假意。然而,那一如既往的温柔嗓音吐出的一字一句,麻雀永远都无法将它与眼前的知交重叠……
“不应该呀……”
她很惊讶,但她所惊讶的,竟不是她失去双翼的事实,而是,青蛇仿佛是喃喃自语一般地道了——
“在你熟睡之时我已对你注射了麻痹痛觉的毒液,就算是现在,被砍下的翅膀那里应该也不会痛呀!”
麻雀怔怔地望着青蛇关切的脸庞,像是无法置信一般,半晌,才颤声问道:“卿卿……你……知道是谁……究竟是谁……”
闻声,青蛇微微一笑,轻抚着麻雀的脸颊,道:“你这般惊惶,我还当出了什么大事。阿珏,不用怕,是我斩去了你的双翼。一点儿也不疼对不对?放心吧,有我在,我是不会让你受伤的。“
麻雀呆愣地望着眼前人,眸光失去了焦点,像是不认识自己的知交一样。她瞪大了双眼,试图从眼前人身上找出假冒的破绽,哪怕一丝一毫也好,但她失败了。没有任何破绽。眼前的青蛇,就是自己如假包换的知交。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麻雀悲愤交集道,然而,青蛇的话音仍是温柔恬淡,宛如二人曾经促膝长谈的任何一个夜晚。用一如既往、理所当然的模样,吐出一串串令人发指的言语。
“因为,我知道,你是不能离开我的啊!可是,你这个小傻瓜,若不是在外面吃了亏,怎么可能自觉得到呢?“
青蛇说着,紧紧地抱着怀中瑟瑟发抖的麻雀。
“你不知道,外面的世道有多骇人。我怎么舍得让你去白白遭那些罪?若是与你说来,以你的性子,定是不以为然。思前想后,我还是觉得不如折了你的双翼稳妥。”
“怎么样?一点儿也不疼吧?只要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你受一点儿伤,遭一点儿罪的。所以啊,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以后,咱们姐妹两个,也像从前一样就好了。因为我永远,都不会离你而去的。”
“哦对了,阿珏你最喜欢天空了吧?这不,我连夜用法术,在咱们这山洞里凿出一个天窗来。今儿的天气可好了呢。来,你来瞧瞧,今儿的天空好看不?”
因为太过震惊,麻雀完全没有留意到从头顶洒下的亮光。在青蛇的牵引下,她讷然抬首望向窗外。天空,比任何时候看上去,显得都要深湛、蔚蓝,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遥不可及,就像是一个梦,一个尚未触及就已决绝地碎成一池蜃影的梦境。
“真美……真美……”
春暖花开,过分晴朗的晨曦,明晃晃的,晃得刚刚止住的眼泪,再次涌出眼眶……
-FIN-
【周奇谭·六】
关键词:热恋•麻雀•窗外的天空
P.S 感谢耐心读到这里!=w=夹文夹白的文风对不起了……我以后会更加努力地改进的!QAQ阿珏和卿卿的故事还没有结束。欲知后事如何,请猛催正传《金笼记》!
康乐镇上的地主老白躺在病床上喝着苦涩的药汁,嘴里苦,心里更是说不出的堵。
想当年家里穷得响叮当,自己就是三九寒冬身上也才挂着件千疮百孔的破衣裳。北风从墙缝里灌进来,自己也不过才打三两个大喷嚏。从小就结实得跟头牛似的一个糙汉子,无灾无病,在这七月流火、不冷不热的好天气里,怎么说病就大半个月都下不了地呢?
老白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他瞅了瞅在自己膝盖上盘成球状呼呼大睡、一身灰白皮毛光洁柔滑的小动物,不禁皱起了眉头。
难不成,真像那个神神叨叨的臭道士说的那样,家里躲进了一个了不得的祸害?
不可能不可能!那些个江湖骗子,净会胡说八道,真是晦气得不行。
就算真有……也不可能是狗蛋儿……
老白虽然一开始就这么深信不移,但一想想这场被在道人预料之中的无名大病,以及狗蛋这小东西的来历,瞧着这灰白色、毛茸茸的小东西,不知怎的,心里莫名地觉得硌得慌。
把狗蛋捡回家,想想也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
彼时,老白还不是个小小的土财主,而是安康镇边上无名小村庄里一个一穷二白的单身汉。老白爹娘死得早,据说之前家里虽然也常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但好歹还有一亩三分薄田。不过等他这一辈儿,从祖上传下来的,也就一间空空如也的破草屋。虽然是四面漏风,但是比起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多少算是有个荫蔽。但这么说也不过是自我安慰罢了,老白为什么四十有二了还没讨到个媳妇?还不就因为穷的叮当响,除了一身力气百无是处。
那年的冬天特别长。到了三月份,哪一年不早就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了?只有那年,眼瞅着四月份都要来了,居然还下起一场大雪。这场雪下得也真够大,鹅毛似的雪花,大朵大朵的,一下就是三天三夜。家里的柴火早烧干净了,老白在破茅屋里冻得直跳脚。好容易熬到雪停,老白出门去砍柴。呵呵,原来砍柴的树林子如今哪还有柴可砍?早被其他人家砍去丢进了炉膛。剩下些个树龄特别大、枝干比几个捆在一起的自己还粗壮的,就凭自己这把破斧头,只有神仙才能砍动。
算啦,树长这么大也不容易,砍了怪可惜。可是这么冷的天,没有柴火就是自己这条壮汉怕是也挺不过去。
老白寻思着,目光飘向几十里外白雪皑皑的山头,移开,又飘回去。看得出他是想去那座山上砍柴,但是又十分犹豫,简直不像平日里那个豪迈直爽、说干就干的糙汉子。
这不怪他。老白的踌躇是完全正当而且理所应当的。
那座山的名字叫溟山。溟山山顶终年白雪皑皑,再好的天气也总是被笼在茫茫的大雾中,即使是在盛夏,就是远远望着,也叫人觉得有点说不出的阴森。至于为什么这座山如此神秘,据说,那里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的住所……
虽然只是道听途说,作为一个大字不识的庄稼汉,对鬼怪神灵心里敬畏得很,大半辈子从来不去叨扰。可是今儿个情况有点不一样。要是家里没柴,怕是自己的老命,就断送在这冬天的尾巴里。
自己虽然穷,平时自问也不曾偷鸡摸狗,大半辈子都是行的正坐得直。这样的一个老实人,不过是想拾几根救命柴,老天爷悲天悯人,相比也不会为难吧?
今儿个,就硬着头皮去了!没准儿,在附近就能找到小树林,并不用到那山上去呢?
这么想着,老白最终下定了决心。在寒风积雪中艰难地行了二三十里路,估摸着应该到了山脚,抬头一看那雪峰却仍是缥缈迢遥。实在蹊跷。灰心丧气的老白正打算就这么无功而返,忽然看到路边的一个小雪堆似乎在动了两下,还以为是自己被银装素裹的大地晃花了眼。走近仔细一瞧,才发现白雪中竟卧着一只冻僵了的“狗崽”。
想来这一人一兽的相遇也算是有缘。小家伙明明是一身灰白色的细细绒毛,又紧紧地闭着眼睛,也真亏老白能将它从积雪里辨认出来。
这冰天雪地的,难道是狗也活不下去,要开始抛儿弃女了?
瞧着这“狗崽子”实在是楚楚可怜,想到家里还有半碗冷稀饭,年过不惑还是光棍一条的老白动了恻隐之心,把这还有一丝热气的小东西揣在怀里抱回了家。
腆着脸面向邻居借了几根干柴,把炉子上结了冰的稀饭煮成热腾腾的汤水,老白笨手笨脚地拿筷子沾着送进“小狗崽”的嘴里。小家伙“英雄不可貌相”,不仅把老白仅剩的口粮舔得干干净净,就连用来喂食的筷子,也让它实实在在地啃去了小半截。
吃饱喝足,小东西的身体变得热乎乎的,心满意足地皱了皱湿漉漉的鼻子,又窝在老白的怀里呼呼大睡起来。
虽然吃的没了,但是多了个软绵绵、热乎乎的“小火炉”抱在怀里,胸口热乎乎的,身上也不那么冷了。
熬不过去了,我就把它煮了吃。半碗清稀饭换一锅狗肉汤,不吃亏不吃亏……
老白心情大好,蹲在还留着余温的炉灶边上,抱着小东西也沉沉睡去。
一夜好眠。老白一觉醒来,就瞧见两大颗纯净晶莹的黄玉……
老白虽然没什么见识,却也觉得这是相当漂亮的宝贝石头。可是自己家徒四壁哪儿来的这金贵玩意儿?老白揉揉眼再瞧瞧,才认出眼前的不是玉珠,而是一双黄玉珠子一般水汪汪、圆溜溜的大眼睛,正雀跃地映照着自己的邋遢样。
这是个啥?
老白大拇指抵着太阳穴揉了半晌,才想起昨天去溟山拾柴的路上,柴没砍到,却捡了这么一只小精怪回来。
“去、去……”
老白扬手把小家伙从自己胸口赶下去,从墙角爬起来,抹一把脸,伸个懒腰,觉得倍儿有精神。没听见北风呼呼地嘶吼,倒是几缕明媚的日光从屋顶的缝隙间洒落下来。就是在这破烂的茅草屋里,似乎也真的不怎么冷了。小东西还在一旁摇头摆尾,用稚嫩的声音撒娇似的冲老白嗷嗷哼了两声。老白笑着骂了两声“畜生崽子”,打开门想瞧瞧今天的好天气,不瞧还好,一瞧吓一跳。
敢情自己是跟头笨狗熊似的睡了好几天?这一觉醒来,居然已经是冰雪消融,暖日和风,陌上花开,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了。
自从那个漫长的隆冬过去之后,老白人生的春天似乎也随之姗姗来迟。先是村里的鲁姓穷秀才进京求学,将家里无人照料的一亩三分薄田交托给老白耕种。老白栽种的蔬菜瓜果当年一律丰收,又恰逢全国粮价上涨,老白留够存粮卖掉剩余,赚到不小一笔款子,回来就推倒了家里的茅草屋,盖起了一间不透风不漏雨的新房。秋收时间翻土的时候,老白从地里翻出了一个幼儿拳头大小的怪球,能在夜里闪闪发光,比村子里最好的油灯还要明亮。“狗蛋儿”——也就是被老白捡回来的那只白色“狗崽”,可喜欢这个小玩意儿 ,成天拱着它玩。老白也由着它去。
这年腊月,“狗蛋戏珠”的情景偶然被一位前来拜年的同乡看见。这位乡民读过的书虽然比不上鲁秀才,但是也识文断字,说这小球十有八九是传说中的价值连城的宝贝夜明珠。老白纵然大字不识,也知道明珠这种东西是长在蚌壳里,而蚌壳是长在海里的。自己生活的这穷乡僻壤距离大海那是十万八千里,怎么可能在地里挖出这种稀世珍宝?老白起初对同乡的话不以为然。然而毕竟是个稀奇玩意儿,又是从别人地里挖出来的,倘若真是宝贝,自己这样一声不吭地给“狗蛋儿”当玩物,岂不是变相地将别人的宝贝据为己有吗?思前想后,老白觉得还是进城寻一趟鲁秀才比较合适。正月里的大雪一化,老白就换上新买的棉袄,揣着“狗蛋儿”和小球进了康乐镇。
这一趟进城,老白虽是没寻到鲁秀才,却不知怎的让城里经营典当铺的康家小姐看对了眼。康家老爷听说老白拾金不昧的事迹之后也对老白的淳朴善良十分赞赏,让老白来店里做起了伙计。老白虽然年纪不小,文化很少,但是脑子还灵光,又踏实肯干,深得康家老爷赞赏。这年当铺的生意比起往年红火了不少。第二年春天,老白就入赘了康家,一跃成为了康乐镇上小小的土财主。同年秋天,康家小姐有了身孕。老白沉浸在老蚌生珠的喜悦中,直到下一年的初夏……
一日,老白正在当铺后面的账房里查账,忽然听到从当铺里传来喧哗之声。
“怎么回事?”
老白叫了个伙计出言询问。
“没啥,就是铺子里来了个疯疯癫癫的穷道人,伙计们已经把他赶出去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声如洪钟的高喊——
“康掌柜哟,贫道看你为人忠厚,乐善好施,日前赠酒于我,特来报恩,不想你却叫伙计对我拳脚相向,恩将仇报……”
老白闻言,忙丢下账簿赶去铺子里,果然见到一个衣衫褴褛的道人,正被几个伙计架着要扔出门外,连忙喝住众人。
原来,约莫三日前,风清气爽,老白带着几个伙计去康乐镇郊外踏青,半路上不知从哪里蹿出一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道士,抱着老白的大腿不放,死皮赖脸地向这他讨酒喝。伙计们正呵斥着就要动起拳脚赶走道人,老白心情正好,不仅喝住了伙计,还当真叫人快快去酒铺给道人买来了一坛好酒,又给了道人一些碎银。道人收起银钱美酒,还说不日必将前去报恩。见道人状貌轻浮,老白只一笑置之,没想到如今对方当真上门来找,却被伙计拳脚相待,感到十分羞愧,忙将道人请进楼上厢房,摆上酒菜,亲自为其斟酒,以示道歉的诚意。
没想到道人竟起身推辞,肃然道:“康掌柜的好意贫道心领。只是贫道今日叨扰并非是为美酒佳肴,而是当真有要事要与恩人相告。”
见放浪形骸的道人如此郑重其事,老白不明就里,却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忙问:“道长言重了。请问道长有何事相告?”
道士挥一挥衣袖,正色道:“且容贫道直言,恩公乃大器晚成,吉星高照、非富即贵之人。然而,却已有凶邪之物匿其凶暴不祥之本性,藏身于恩公家中,已非一日两日。此物凶邪非常,长此以往恩公举家都将大祸临头……”
老白先是被道人夸赞,不由得飘飘然,后来听道人说什么凶邪之物,心下一惊,但想想又觉得像是江湖骗子惯用的说辞,不太愉快,但见道人神情肃然、态度诚恳,又是半信半疑,便按捺不住打断道人的长篇大论,脱口道:“道长可否直言,那藏匿在我家的凶邪之物究竟是什么?”
道人点点头,道:“实不相瞒,不是别的,正是恩公家豢养的小宠物。”
“狗蛋儿?”
老白一听,想起那只“小白狗”人畜无害的逗趣儿样,心下一驰,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这怎么可能?自从将狗蛋儿捡回家,老白和它相依为命,一直把它当亲儿子养着。有这小东西的陪伴,老白枯燥的生活里也多了不少乐趣。而且……
“道长有所不知。您说我是大器晚成、非富即贵,实际上是遇见狗蛋儿之后才好事不断。狗蛋儿可是我的吉星,道长怎说它是凶邪之物呢?如果真是,为何康某一直无灾无病?”
听老白如此直言不讳地质疑自己的判断,道人像是有些气恼,厉声道:“恩公不可大意,此前此物不曾作祟,是恩公吉人天相,而彼时此物尚小,无法作祟。如今它日渐长大,如若放任自流他日必将给恩公带来大祸。贫道从天眼可见,恩公若是不除此害,不日之内就将缠绵病榻……”
听到这里,老白失去了耐心。
笑话,之前也说了,他老白是多壮实的一条汉子,那样的冬天都熬过来了,如今身强体健的,怎会平白无故缠绵病榻?这道士不过是想讹些银钱美酒吧?也亏他编出这么一套说辞,还吃了伙计的拳头。毕竟人穷志短。罢了,打发走吧,也不多为难他了。
这么想着,老白拊掌叫来了伙计,对道人笑笑说:“多谢道长关心。这里有些碎银美酒,赠与道长,还请走好,恕不远送。”
没想到那道人见老白不信,情急之下,竟一抬手掀翻了一桌的好酒好菜,桌上敞开的钱袋里的碎银也洒了一地。
“你这疯道人,好生不识抬举……”
伙计说着就撸起袖子要教训人。老白虽是心里震惊,却也阻止了伙计动粗。
“住手!不可造次。既然道长不要银钱酒菜,送他出去就是了。”
然而,疯道人还是十分气愤,一个劲儿地唠叨道:“恩公啊恩公,你真是糊涂!你休要不信贫道所言,养虎为患……”
想不到这疯道人看似瘦弱,力气却不小,最后一共来个四五个伙计,才把他整个人抬着扔出当铺门外去。
那疯道人的话,老白本是不信的,而他一再纠缠,更是让老白心里更是多了几分厌恶。谁知疯道人一走,第二天当铺里的伙计就病倒了好几个,上吐下泻的,四肢无力的,症状五花八门,总之,当铺一时无法经营,只好临时关了一日。没想到这当铺的大门一关就不止一日两日,不出三日,多年无灾无病、健壮如牛的老白,平白无故地居然也病倒在床上。请了镇上最好的大夫,居然都找不出个病因来,只说怕是邪气入体,非药石可医。
“笑话!莫非你也跟那臭道士一个鼻孔出气吗?”
老白勃然大怒。大夫也是艺高人胆大,这番话原本也是有一说一,童叟无欺,却不想让老白给扣了张黑锅,当即黑下脸,拂袖而去。
如今,约莫过去了大半个月。老白也不知吃了多少从前闻所未闻的稀奇药材,才渐渐地康复起来。
这一日,老白捏着鼻子喝完了味道古怪的汤药,又在思忖这事儿,这时,身怀六甲的康家小姐进了门,望着病榻上的老白和卧在在他膝上呼呼大睡的“绒球”,踌躇了一瞬,终是收住脚步,未再近前。
“阿秀,你怎么来了?”
听老白问,康小姐脸上浮现出笑容,道:“这不该到给狗蛋儿喂食的时候了么,丫头哪儿也找不到,果然是跑到你这儿来了。”
“是了。狗蛋儿也该吃饭了。”
老白笑笑,拍拍“狗崽”的脑袋。小东西睁开眼睛,抖抖身上灰白色的绒毛,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失去平衡从老白的膝盖上翻了个跟头,圆滚滚的身子跟个毛绒球似的,直直滚到床沿,幸亏被老白的大手按住,才没从床上滚下去。小家伙像是心有余悸,三两下拱进老白的被窝,只留下半个夹着尾巴的小屁股,在被子外面瑟瑟发抖。逗得夫妻二人和门外的丫鬟,皆是忍俊不禁。
“行了,狗蛋儿,你这小东西,胃口不知多大,胆子倒是比兔崽子还小。快快出来,乖乖跟丫头去吃饭去!”
老白说着,伸出两只粗糙的大手,将狗蛋儿从被窝里捉出来,跟康小姐同来的丫鬟立刻跑过来接,把调皮地乱扭的狗蛋儿抱了出去。
康小姐给丫头避了避,这才一手撑着后腰,一手轻抚着隆起的腹部,蹒跚地向屋内挪动步子。老白忙下床搀扶,三步并作两步。康小姐见状,不由得又惊又喜。
“相公,早些时候还说觉得四肢乏力,这会儿竟已是可以下床了?”
“可不是。下午这一觉睡得可真安稳。一觉醒来,浑身爽快。”
老白小心翼翼地扶着夫人在卧房里铺着坐垫的椅子上坐下,拍拍胸脯,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似地笑道:“我虽然是个庄稼汉,却也是吉星高照。这点小毛病奈何不了我,过几日必定好全。娘子莫要担心。”
闻言,康秀上上下下将老白打量了好几遍,确信对方不是为了哄自己开心而故意逞强之后,这才放下心。眉间深锁的愁云散去,脸上绽开了久违的笑容。
“相公……”
“嗯?”
康秀像是想说什么,却是顿住口,微微一笑。葱根似的玉指轻放在隆起的腹部,她只嗔笑道:“相公你呀,还真把狗蛋当成亲儿子。指不定咱们的儿子,以后少不得和这小家伙争风吃醋……”
被娇妻如此一番嗔怪,老白讷讷地不知该如何作答,呵呵地傻笑着,忽然淘气地在夫人的香腮上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一口,笑道:“怎么会!等咱们的儿子出生了,狗蛋就是他们的亲哥,任由他们骑着在这康乐镇上满大街乱窜,不知道有多威风呢……”
老白自顾自地描绘着自己臆想中的亲儿子和狗儿子相亲相爱的情形,口沫横飞,眉飞色舞,忍不住还伸手在半空中比划起来,全然没有在意在身旁夫人眼中转瞬间掠过的异样。更不必说被压在自己的大嗓门之下,低不可闻的一声轻叹。
彼时,老白确实是真心实意地做过这样一个其乐融融的美梦。然而,接踵而至的变故使他焦头烂额,早已忘记了这段无足轻重的小插曲。直到多年以后,当他走到大起大落的人生的尽头,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这件小事。一辈子流血流汗不流泪的汉子,一时间满心苍凉,竟跟个不晓事的小孩子似的,不由得泪落千行。
大病初愈,老白第一件事自然是将临时关门的当铺重新开张。清点人手,没想到店里先前病倒的伙计还有几位下不了床。让老白直笑话如今的年轻人外强中干,平日里一个个泼猴儿似的活蹦乱跳,身子骨竟连他这年近半百的老头都不如。余下几位不日痊愈了的,却也不回来拾起活计,而是草草扔了封家书在店里,说是要去投奔什么三姑六婆、叔叔舅舅,以后就不在店里干了,感谢康掌柜一直以来的照拂云云,连当月未结的工钱都不拿就一溜烟跑得没了影。老白好心遣人将工钱送到伙计家门,却发现不是早已人去楼空,就是闭门不开,说什么康掌柜素来待人甚厚,突然辞工已给掌柜带来诸多不便,自己平时也是闲混,银钱什么是万万受不起了云云。
听了伙计的回话,老白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些个兔崽子,平日里想方设法揩铺子里的油水。老白旧时过惯了不名一文的苦日子,体谅穷人家的难处,只要伙计们做得不太过分,对此也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这些兔崽子居然连名正言顺的工钱送上门都不要,反倒如此忸怩矫情,难道真是转性了?怎么可能!只怕是生病期间吃错药了吧!
罢了,由他们去。老白我宽厚待人的名声在咱康乐镇可是响当当的,招贤纳士的大红纸往门前一贴,还怕没有聪明伶俐的好小伙削尖脑袋要进店里?
老白坐在太师椅上,逗弄着趴在自己膝头的小白狗,这么想着。小家伙摇头摆尾,一会儿往老白身上到处嗅嗅,一会儿又回过头去咬自己的尾巴,泥鳅似的一刻儿都不消停。好几次都从老白腿上掉下去。在地上打了个滚,翻个身,抖一抖,又三下两下沿着老白的小腿爬上来,把平整的裤脚弄得皱皱巴巴的,还印上了几朵“小梅花”。
店里的事,老白本想亲自去看看情况,但康夫人爱夫心切,说什么也不肯,非要他在家中多修养几日。老白自然是架不住娇妻的一番软磨硬泡,只得将诸事吩咐给下面的人打理,自己在家做了回富贵闲人。平日里陪夫人在花园里散散心,同老太爷聊聊天、养养花,再逗逗狗蛋消遣解闷,也别有一番情趣。
然而纸包不住火,纵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终究让老白觉察到了不对劲。
这一日上午,阳光正好,老白遣人将房里的太师椅搬到花园,正抱着狗蛋,舒舒服服地晒了会儿太阳,心血来潮想去灶房拿点点心嚼嚼。路过书房,却听见里面传来当铺的账房先生和康夫人的对话声,像是在讨论当铺的事情。
康家小姐阿秀生于商贾之家,爹娘并不迂腐,故能像男儿一样识文断字、研习诗书。而她对经商之道也颇有兴趣,从小耳濡目染,实话说,可比半路出家的庄稼汉老白要强上不止一点两点。自从老白从老丈人那儿接管了当铺,知书达理的康秀一直是他的左膀右臂。被大夫诊出双生喜脉之后,老白怕她劳心伤神,便不再让她插手当铺诸事。只是前日病笃,铺子的经营怕是少不得阿秀操持,可如今自己已经大好,阿秀怎么还操这份心?
老白心里有些动容,更多的是愧疚。正要推门而入,却听到里面似乎传来争执之声。
“陈管家,拜托您再想想办法吧!”
这是阿秀苦苦哀求的声音。
“阿秀,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你拜托的事老夫何尝不是尽心竭力?何况当铺的事本来就在我分内。但这次老夫也实在是无计可施。你也不是不知道,眼下康家养着妖物的流言传得满城风雨,就是加了工钱也没几个人敢来干活,就连一般人都不敢来我们当铺,生怕沾染了晦气。这半个多月店里的进账少了很多……”
这是当铺账房先生陈老无可奈何的话音。
“阿秀啊阿秀,这事你想瞒掌柜的到什么时候呢?这妖物的晦气连掌柜的都扛不住,你一个弱女子,又有身孕,难道不该担心担心自己的身子?”
“陈老,您说的阿秀都明白。阿秀已经尽量避免与那妖物接触了,可老白待它比亲儿子还亲,我不忍心……他定是下不了这个决心的……”
难怪最近阿秀都不像从前那样亲自给狗蛋喂食、同它亲昵。狗蛋出没的地方,她也多半像是在回避着的。之前老白只道是她有孕在身,行动不便,不想竟是有意为之。
听到这里,老白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忍不住推门而入,冷笑一声,单刀直入道:“狗蛋才不是什么妖物!”
“相公……”
一见满面怒容的老白,康秀的脸色登时一片惨白。刚想站起身,却是身形不稳,又跌坐回椅子上。
“陈管家,我看你也是老糊涂了。也不想想,若狗蛋真是害人妖物,我白某还能有今日?眼下分明是那妖道寻衅滋事,你倒好,反倒对妖道的谣言信以为真,拿自家的狗崽子当替罪羊!”
陈老先生早在老太爷当家时就被委以账房先生的重任,算是康家典当的元老和功臣,如今要对这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惟命是从,原本就心有芥蒂。他对阿秀出言相劝也是一番好意,却不想吃了老白这么一顿冷嘲热讽,一时气结,咳嗽了半天,涨红了整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好容易气儿顺下来,老人家便一把将账本拍在案上,忿然道:“是是是,是我老糊涂了。既然这样白掌柜的让我这老不中用的告老还乡可好?白掌柜是吉人天相,换了我这把老骨头可就得进棺材!老夫不求荣华富贵,但求寿终正寝。本来也是棺材躺进一半的人,老夫只是不忍心眼睁睁看康老掌柜一手经营的心血都败在你这野小子手里!”
“你——”
“陈老求你别说了!”
一旁的阿秀尖叫着制止了争吵的二人,话音里已然是带了哭腔。见状,陈管家不再说什么,气急败坏地拂袖而去。眼见着当铺的一根支柱去意已决,老白与自己尊敬的长辈争执,阿秀心中万般无奈,不等老白开口,眼泪就哗哗地落了下来。
“阿秀,你……”
老白见状,不由得懊悔起来。还不等他想出安慰阿秀的言辞,阿秀就哽咽着抽泣道:“相公,私自将外面的风风雨雨瞒下,是阿秀的错。可是阿秀也是想为相公分忧解难……阿秀知道你和狗蛋之间的感情,也宁愿相信这小东西不是什么凶邪之物,即使它是……相公不怕,阿秀也不怕。可是眼下阿秀不能只顾自己,不得不考虑肚子里康家的血脉……阿秀,阿秀也是迫不得已才……”
阿秀拉着老白的衣袖,说着已是泣不成声。方才见到阿秀梨花带雨的模样,老白心中的怨气原本就消了大半,听了她这番声泪俱下的哭诉,更是只剩下百般怜惜和无奈,只好俯身搂着阿秀单薄的肩膀,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为夫明白,不曾怪罪阿秀。阿秀也莫要伤心了,身子要紧。”
寥寥数语说完,老白只觉身心俱疲,要唤下人送阿秀回房休息,忽又被阿秀捉住胳膊。
“相公,阿秀知道那来历不明的妖道固不可信,但传言妖物不可貌相,纵是身段小巧,却能吞万物而从不泄,这才需将所食之秽气转移至他人身上散去……此外更是万万不可让其舔舐银钱,否则家中财气将被蚕食殆尽……这些日子我让丫头用心观察,发现狗蛋确实只进不出……”
阿秀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语未毕,便被老白出言打断。
“阿秀,我和狗蛋相依为命这么些年,它是狗是妖,有何异状,为夫还会不清楚吗?娘子以后还是莫要再胡思乱想、听信谣言,若仍是心存忌惮,今后狗蛋由我亲自照料就是。”
老白一口气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当铺的事我也会想办法。总之,定不会让家业败在咱们手里。至于那造谣生事的妖道,自然也不能让他称心如意。”
言毕便不容分说地让下人接走阿秀回房休息。康秀的眼神黯了黯,却也不再争辩。
至于老白自己,虽然嘴上说得气壮山河,心里却不那么有底气。刚捡回狗蛋的时候还看不出什么端倪,可是这两年狗蛋长大了,尽管仍是两只眼睛四条腿,分明却越发不像当地的土狗了。且不说那一身柔亮水滑的灰白皮毛,或者是前腿根部附近背上生出的,摸上去隐约像是还有骨头的凸起的肉瘤,但看那说不上究竟像什么动物的面盘,便是越看越让人感到颇有几分异相。
不过,就算长得不像一般狗,狗蛋充其量不过是只大胃量的丑狗罢了,根本不能说明它是为害作恶的妖物。
尽管如此坚信,自从与在书房听阿秀哭诉过之后,这些天老白也对狗蛋多留了几个心眼儿。一方面,是出于好奇;另一方面,也想借助事实证明狗蛋的清白。
然而,老白非但未能如愿,还反叫自己亲眼所见的情景,狠狠地打了几个耳光。
午后,康乐镇,康家大院。阳光一如既往地洒落在康家宽敞的庭院内,璀璨如金,却不闻昔日府中人来人往之声。夏日将尽,秋蝉栖息在湿冷的泥土下。花圃中潜滋暗长的杂草,更是给这座庭园平添了几分寂寥。太师椅就在身边,康家的家主老白却是负手伫立在庭院的廊檐下,端详着在花丛间一会儿招蜂戏蝶,一会儿又满地打滚的月白幼兽,眼神空空洞洞,飘忽游移。日薄西山,老白还在犹自呆立。在一旁撒欢的小兽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逗主人开心的努力尽是无济于事,便敛起了之前的淘气样儿,垂下尾巴,步履沉重地回到主人身边。
“狗蛋啊狗蛋,你究竟是个啥?我不相信是你作恶,一定是那妖道,可是……”
老白喃喃自语,年过半百的汉子竟不禁潸然泪下。脚边的小东西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嗷嗷地叫唤,蹭着他的裤腿打转,似乎是想劝慰他。老白却不说话,只拿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俯身抱起月白小兽,径直向城郊的树林走去。
不过数日,康家的惨事早已传遍了整个小小的康乐镇。老白走在康乐镇的街道上,街坊邻居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无一不是唏嘘不已。有些看架势还是准备上前拍拍这位老兄的肩膀,安慰他一番的模样,然而,眼光一瞥到他怀中那团月白,原本和善的面孔便是一僵,举起的手停在半空中,举也不是放也不是,最终只能尴尬地缩回袖子里。而对于这些,老白早已视而不见。康乐镇上的一草一木、一楼一屋仍是那么熟悉,可却又让他感到那样疏离。
是了。说来他原本也只是这里的过客。只是因为阿秀和康老爷,他才成了这座小镇的住民。如今阿秀和康老爷都不在了,他这个过客,也差不多该离开了吧?
老白目不斜视地望着前面的道路,心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数月之前……
康家发生了奇怪的“盗窃案”。
说这事儿古怪,是因为康家别的东西安然无恙,只有一头准备被拿来献祭的黄牛,白日里让厨子宰了腌好吊在灶房里,一夜之间却不翼而飞。
偷牛吃的盗贼,闻所未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康家高耸的院墙里偷走这么一头几百斤重的大黄牛,若说是凭一人之力所为,更是让人难以置信。何况隔天康家派人寻遍了整座康乐镇,连城郊也没放过,却是连半根牛骨头都不曾寻见。
一头祭祀的牲口虽然价格不菲,但丢了对康家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此事蹊跷得紧,叫人忍不住心生好奇。正当老白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在康家服侍了多年的厨子忽然向老太爷请求告老还乡。
这厨子是个老实人。尽管在新、老两位家主面前极力克制,蜡黄的脸色、磕巴的言辞和闪烁的眼神无一不在出卖他,叫嚣着“这人心中有鬼”的讯息。
然而作为康家的老仆人,监守自盗这种事绝对不可能。他至少是知道点什么。
老白和老丈人会心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自然是没有立刻答应厨子的恳求,而是对他百般安抚,还赏了不少吃穿用度,作为对他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地伺候着康家人的回报。这老厨子哪里经得住主子们这样的“糖衣炮弹”?没几天就在自觉地找到两位家主,原原本本地交待了自己发现真相的始末。
“虽然老爷你们没有怪罪于我,但灶房的牛丢了,是我厨子的失职。牛丢了之后,我也在暗暗地找那盗窃留下的蜘丝马迹。那牛身上抹了香料,所到之处肯定多少会留下香料的痕迹。于是我就暗暗留心。沿着香料的残迹,我最后找到了……找到了……”
说到这里,老厨子忽然吞吞吐吐起来。老白正要出言催促,那老厨子却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把两位家主都吓了一跳。
“老爷,掌柜的,不是小的不肯说,是小的不敢说,小的只怕说了也没人信,小的也惟愿是自己弄错了……“
“行行行,你在康家多年了,为人处事我是信得过的。不管是何等怪事,你照实说来就行。”
老太爷慢条斯理地说着,还让老白去把厨子扶起来,给了他一把竹椅坐。老厨子犹豫了一刹,还是落了座。他用袖子抹了把脸,稳定一下情绪,说出了自己惊人的发现。
——那“偷牛贼”不是别人,正是康掌柜,也就是老白的爱犬,狗蛋。
见老白顿时拉下脸来,老丈人挥挥手让老厨子先下去。厨子如释重负,当下一路小跑奔出了主厅。他人刚走,老白就忍不住一拍八仙桌,怒道: “简直荒谬!狗蛋胃口再大,也不可能生吞活剥一头牛啊!”
老丈人则是淡定得多,慢条斯理地劝道:“贤婿啊,之前镇上的风言风语我也有所耳闻。我康某经营商道,最重人情,自认是童叟无欺,问心无愧,自然是不怕因果报应。自从你进了我康家之后,究竟是何情况,大家也有目共睹。我自然是不信那些闲言碎语。只是……”
老丈人说着轻咳一声,简明扼要地点道:“为了一头畜生伤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实在是得不偿失。”
老白听得心不在焉,又不好反驳,唯唯诺诺之间,只觉得心力俱疲。
思想前后,借口出镇做一桩生意,老白偷偷地带着狗蛋,回了自己的故乡——康乐镇旁那个鸟不生蛋的无名穷乡,想把狗蛋托付给哪位可靠的街坊照看一阵,等风头过去了,再接狗蛋回来。不论如何,都不能让那个心怀鬼胎的道人得逞。
然而,老白刚一踏上返回康乐镇的归途,就传来了老丈人撒手人寰的噩耗。
阿秀产期将近,老爷子带了几个人去城郊的寺庙为女儿祈福,回来的路上却不留神跌了个大跟头,送到大夫那儿,早已断了气。这一下来得太突然,谁也没有心理准备。老白快马加鞭地赶回家,见家中已是一片哀恸之声,阿秀更是哭成了泪人。
老白悲愤交加,丝毫不顾身为家主的体面,把当时陪同老太爷的一干人等骂了个狗血喷头。伙计们哪里见过老白这副模样?心里纵是委屈,却也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最后一个小厮嗫嚅道“那天老先生的腿脚像是格外不好使,在庙里还差点让门槛绊了一下,却是被躺在门口的一个穷道士扶了一把”云云,然而老白耳尖,一听这话更是暴跳如雷,认定是那妖道作祟,撸起袖子就要冲去城郊寺庙找那道人算账,因为要优先主持老丈人的丧事,才不得不遣人去寻。
结果自然是找不到了。
经过此事,虽然老白一心认定是妖道作祟,但镇上的人却多是先入为主,更加相信了康家藏有不详妖物的谣言。康家内部,人心也不齐整,信与不信的,各占一半。
父亲突然的撒手人寰,对阿秀造成了极大的打击。办完丧事,她便一直愁眉不展,不再出门,也不过问家中的生意,常常枯坐厢房,呆呆地望着窗外变幻的云霞,一坐就是一整天。老白打理家中每况愈下的生意,已是焦头烂额,对抑郁不乐的阿秀,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终是有心无力。
这一天老白正在当铺里查账,忽然跑进来一个丫头哭着说夫人要生了,难产,情况危急。老白心里一咯噔,二话不说就跟着丫头往家赶,掉了一只鞋都顾不上。等他火急火燎地赶到,家里已经乱作一团。一眼望见屋子旧棉被胡乱地裹着个娇嫩的婴孩,却是双眼紧闭,面色青紫。老白顿时面白如纸,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在地。顾不得这夭折的儿女,他跌跌撞撞地闯进内室,只见躺在床上的阿秀,一双顾盼生情的明眸此刻紧紧闭着,面色亦是苍白,就跟个纸人似的。
“阿秀,阿秀……”
老白跌跌撞撞地冲向床沿。闻声,阿秀忽然睁开了双眼。空茫的目光扫到老白的面孔后顿时凝聚出了焦点。失去血色的双唇翕动,断断续续地,吐出最后的遗言。语罢,阿秀又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泪痕阑干的脸颊上,又添上了新的泪水。
“阿秀,阿秀……别说了,别说了……”
老白抱着阿秀,泣不成声。这时外面忽然传出婴孩的哭声。这哭声听上去十分虚弱,在骚动的人声中,就像猫仔的娇声一样。老白失魂落魄地跑出内室,只见一只灰白色皮毛的小兽正蜷缩在绣着红牡丹的旧棉被上,一边任由身边哇哇大哭的婴孩揪扯自己身上的绒毛,一边小心翼翼地舔舐着孩子渐渐褪去青紫之色的小脸,像是在试图安抚他。
那灰白小兽不正是狗蛋?可它明明被自己送回了乡下,这几天,它又是怎样一路寻到这康乐镇上来的?
本以为阿秀和自己唯一的孩子已经夭折,没想到居然“死而复生”……
老白呆愣了半晌,确信眼前所见属实,立刻三步作两步上前,抱起旧棉被里哭泣的婴儿。新生儿细软的胎发蹭着自己粗糙的面颊,老白心中悲喜交集,忍不住也跟怀里的孩子一样,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起来……
想到断肠处,老白忍不住又红了眼眶。忽然颈项间感到一阵湿热,将老白带回了现实。怀里的灰白小兽正睁着一双惹人怜爱的大眼睛望着自己。老白心中五味杂陈,苦笑了一下。他定睛一瞧,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康乐镇郊外,那座低矮陈旧的庙宇,近在眼前。
办完阿秀的丧事,道人就放出消息说,他帮康家降妖除魔、消灾弭祸的机会仅此一次,三日后他会在这座古刹后面等候家主带着妖孽前来。老白闻讯,咬牙切齿,当即将女儿托付给乳母,自己在家亲自磨了整整三天的刀子,将一把杀猪刀磨得锃亮。约定的这天来临,老白起了个大早,将杀猪刀揣入袖中,咬牙切齿就要去报仇雪恨。然而经过厢房时,却听见年幼的女儿中气不足的哭声,像是无言的劝阻,让老白一下子停下了脚步。在庭院里呆立了大半日,眼看着暮日西斜,老白最终决定带着狗蛋赴约。出门之前,却扔下了那把辛苦打磨的刀子。
绕到这座小庙的后面,果然见到了那衣衫褴褛的穷道人。只见到老白和他怀中的小兽,道人眼中许多自相矛盾的情绪一闪而逝,其中有喜悦,也有愧疚,但转瞬便悉数被伪装在道貌岸然的平静之下。
不等道人开口,老白便怒叱:“我老白自问平生不曾与任何人结下仇怨,你究竟为何要将我康家祸害至此?”
道士闻言,欲言又止,眼色有些微的迷离。须臾,一声长叹,眼中情绪尽去,他伸手指向老白怀中的小兽,掷地有声道:“贫道早说过,此乃是恩公怀中的妖孽作祟,且将这妖孽交付于我,康家日后一定平安无事。”
老白本想辩解,脑海中响起阿秀的临终遗言——
“阿秀相信狗蛋不是凶物……但若真是那道人寻衅滋事,他竟能将我家祸害到如此地步,只怕非同小可……不如……不如就依他……相公,我们夫妻一场,阿秀至死不悔……只求你能平安……”
他垂首凝视着怀中熟睡的小兽,想到家中未足月就出生、体弱多病的女儿,良久,忽然长叹一声,将与自己相伴多年、甘苦与共的幼兽放在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久,康家家主草草地处理了历经三代的家业,遣散了家仆,带着孤女远走他乡。酒肆和郊外的山坡上不再有衣衫褴褛的穷道人的身影。街道上也没有相貌奇特的异兽流窜。奇怪的事不再发生。康乐镇恢复了往日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