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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隶们在没有了主人的庄园里开始了彻夜的狂欢,曾经属于总督的珍贵餐具,桌椅,首饰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很快被纳入新的黑色或棕色的手中。即使在最喧闹的欢庆混乱里,也没有人敢于接近他,总督的血正从他的军刀上滴落。明天就是新的世纪了。
——《在世纪之船上》第三十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所有事都开始于一九零八年。”她说,“当然,据我所知,有些人的故事开始于更早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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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停下了,海鸟重新落在桅杆上,蓝色的天空从刚才密布的乌云里显露出来,洒下一点点阳光。这是世纪号遇到的第一场暴风雨,她的首航因此延误了半天。从海上吹来的风是潮湿温热的,夹杂着一些腥咸的气味,被阳光晒坏腐败的鱼虾贝壳的气味,和过去那些年里巴黎的气味别无二致。断头机再次树立起来了,这一次是在甲板上,跟随新上任的总督前往海洋彼端的殖民地。他抬头看向矗立在甲板上的断头机,直到押解他的士兵催促他走向底舱监狱。这是瓦伦丁最后一次见到他,他最后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像几年以前——难以置信,那不过是几年以前,他们在咖啡馆、在网球厅、在街头,互相呼喊寻找对方时一样,可他没有回应瓦伦丁,他从来不会回应这些带有些许抒情的、仅仅在表达某些情感的呼唤,他沉默地消失在瓦伦丁的视线里,同那个时代的印记一起被流放去遥远的海洋彼端。
水手用帆布盖住断头机,将它用绳索固定住,好像在用裹尸布牢牢缠住一具尸体。
——《在世纪之船上》第二十五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这片阴云在红河城上方积压了许多天,在今天早晨,天应该蒙蒙发亮的时候,终于落下了几滴雨水来,像悬而未决的催款电话终于响了第一声铃声。三个小时后,来自地底的巨大裂隙将要撕裂这座城市,但这和此时此刻的烦恼无关:嘉尔德利尔赌场的赌徒们发现口袋里多出了数量不等的催款单,卡尔莱德街的所有住户发现信箱里塞了满满当当的信,来自没什么印象的亲戚、电话公司、电视销售节目、可疑的教会,垃圾回收站的杀人犯发现门口多出了几个月前自己藏在填埋场的尸体碎块——好像有一个无聊的邮递员,决定在几天内把整个红河城所有的信息全都传达到收信人手里。
制造了许多麻烦的无聊的邮递员维诺并未意识到自己带来的困扰,红头发的西班牙人正用对于摩托车来说非常可耻的速度,慢悠悠地行驶在红河城郊外的公路上。这里是俄克拉荷马和德州的交界处,公路两侧的风景荒芜空旷,但好在沿着这条公路旅行的人不会在乎沿途的风景,重要的是道路尽头的红河城。三天以前,维诺沿着这条公路来到红河城的时候,也比现在快乐一些。她想,也许是因为雅克·迪布瓦的面包车后车厢里放着满满当当的东西,研究设备和工具,雅克·迪布瓦那把所有人都知道它是什么却没有人明确提出过名字的大刀,一些普通的武器和子弹,还有她的黑色摩托车,她现在正骑着的这辆;装满的车厢总能让她有些充实的错觉,好像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我认为子弹也是一种信件。”三天以前,坐在雅克·迪布瓦副驾驶的西班牙人这么说道,“通过枪管送达被害人。”
雅克·迪布瓦不会回应西班牙人这些古怪的发言,她只是永恒地皱着眉头开着车,几乎和一九四四年维诺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迪布瓦只解释最重要的事情,比如一九四四年死而复生的维诺身上发生了什么,什么是瓦尔基里,还有今天她们为什么要驱车追踪一件失踪的灵装快递。五天前,雅克·迪布瓦的一件快递包裹失去了物流信息,它本应从斯洛伐克的某个调查现场被送到迪布瓦的实验室,现在被送到了红河城外弗农的庄园,迪布瓦认为这是希帕提娅基金会长期以来参与黑帮走私灵装的证据。很明显,就维诺的观察来看,雅克·迪布瓦不论生前还是死后,都不太能容忍这样的行径。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没猜错的话,除了回收那件危险的灵装,我们最好还要调查取证,公之于众,捣毁这条犯罪链?”
“我当然希望能够做到。”
“您的意思是,”她抬手,敲了敲这辆经过改装功能齐全马力十足的面包车内饰,“我们领着希帕提娅基金会的工资,开着基金会的车,用着基金会的装备,去切断基金会的财路,或者干脆掀翻了这个基金会?”
雅克·迪布瓦转头看了西班牙人一眼,似乎微微挑了挑眉毛。
“有什么问题吗?”她说。
“问题很大,迪布瓦先生,我又要失业了。”维诺说,“不过这事儿有点意思,我们什么时候开干?”
她看到雅克·迪布瓦露出难得的轻松表情。几小时后,他们抵达了红河城,遗憾的是有更重要的事情插了队:未报告的裂隙,橡林镇的圣逾会,“劳蕾塔”·弗农,全都需要雅克·迪布瓦优先处理。在这个全城的瓦尔基里都很忙碌的时刻,维诺却因为工作被搁置,进入了她本应享受的度假状态:漫无目的地闲逛,假装调查点什么东西,顺便送掉她能接触到的所有信件。两天零一个小时后,莉莉安娜·克雷格在红河城郊外的公路旁拦住了正在无所事事地游荡的西班牙人的摩托车。
“劳驾,这位瓦尔基里,”这位新来的瓦尔基里说,“我能不能搭个便车去红河城?或者,你认识雅克·迪布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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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伦丁匆忙赶到大广场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去了,行刑人正在打扫断头机,刀片已经被擦得雪亮,但血的味道还没有散去,可能不会再散去了,地面上残留的血渍被太阳晒得腐臭的气味,长久地弥漫在巴黎街头。他错过了最后一面,也许他的朋友并不想被看到自己被砍掉脑袋,他们都知道就算是国王,被砍掉头的时候也不会有多体面;也许这是他们对瓦伦丁的仁慈,他们不想瓦伦丁再一次看见朋友被砍头,他们允许瓦伦丁做一个软弱的中立派,允许软弱之人不去面对一个朋友杀死另一个朋友的悲哀情节。瓦伦丁因此有一些愤怒,他想否认自己的软弱,于是急切地赶到广场,想要为他的教士朋友收敛尸体——他们都知道,政治盟友不会为死人冒险,他的家人远在里昂,无人认领的尸首会被扔进地下墓穴。但瓦伦丁又一次迟到了,他从刽子手嘴里得知,监刑官已经安葬了今天被砍头的政治犯,“真是怪事!”刽子手说,“弄得不像是敌人,倒像是朋友!”
——《在世纪之船上》第十七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比昂·奥贝伦德忘记了很多事情。比如今天,他忘记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勒梅尔告诉过他雅克·迪布瓦也在红河城,勒梅尔和雅克·迪布瓦在忙同一件事,勒梅尔和迪布瓦有很大的可能性会同时出现,所以今天他毫无准备地穿着极不得体的服装,出现在了雅克·迪布瓦面前。这太恐怖了,奥贝伦德,她对自己说,然后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比昂·奥贝伦德在变成小孩一百多年后,常常忘记很多事。她认为即使没有因为无法解释的现象复活成小女孩,一个活了一百多年的人变得健忘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绝不会责怪自己,只是偶尔——常常因此困扰,她总是需要花一些时间回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事?有时候这样的回忆会把时间倒退得太久,久到她想起一九五三年,一个陌生人把她从水沟边上的混沌醉梦里粗暴摇醒,“勒梅尔说你是个很好的雇佣兵,”那个人这么说道,好像全然看不到奥贝伦德浑身酒气、头发上滴着水沟里发臭的水、和“好雇佣兵”没有任何共同点的蠢样,“醒一醒神,士兵,五分钟后我们就出发。”
然后呢?奥贝伦德又不太记得清了,那以后的记忆好像清明了一些,她被迫学法语,完成许多任务,不再躺倒在随便什么地方做噩梦,尽管噩梦偶尔还是会来。她认识这个叫做雅克·迪布瓦的人已经几十年了,比认识勒梅尔晚不了多少。我在勒梅尔和雅克·迪布瓦面前穿着兔女郎的衣服,还和他们一起照在了一面能够显示出生前男性样貌的镜子里,穿着现在的衣服,这太恐怖了!奥贝伦德(再一次)后知后觉地感叹。她认识勒梅尔和雅克·迪布瓦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瓦尔基里了,镜子里的他们俩站在一起时太像一对朋友,奥贝伦德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想起其中一个曾经把另一个送上过断头台。她记得她分别问过两人对方活着时的样貌,得到的答案竟然是一样的:和现在差不多。怎么可能呢,他们现在可都变成小女孩了。奥贝伦德一直相信这是他们俩敷衍的回答,直到这面镜子告诉她,确实如此,他们都和现在有相似的轮廓,只是更年长,更男性化,勒梅尔有过早发白的鬓角,迪布瓦的皮肤是比现在浅一些的棕色,而她自己,他自己,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自己活着时的脸了?还是很年轻,年轻的男人,金发,高大,带着有些发蠢的表情,好像他的妻子还在等他回家,好像孩子们还会扑进他怀里,然后他又忘记了,她开始回忆,接下去我该去做什么了?
她想起勒梅尔和迪布瓦把她喊来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大约是和失踪了一百年的裂隙探索团有关。奥贝伦德努力地回忆那件事,一九零八年,大概是那个时候吧,一支来自归往骑士团的探索队进入了大裂隙,从此失去了踪迹。他们都认识那个失踪的归往骑士团长,她知道勒梅尔和迪布瓦,尤其是迪布瓦,甚至认识活着时的骑士团长,他们都管那个瓦尔基里叫“将军”,一切的开端好像都来自那件事情,但那是时候我还没有死掉啊,奥贝伦德有点委屈地想,她认为自己弄不清状况也是情有可原的。
再然后呢?奥贝伦德的耳机里传来一个全新的女声,催促她赶往下一个街区。她记得,这个声音的主人叫莉莉安娜,她喜欢别人叫她莉莉,她在一小时前坐着一个西班牙邮差的摩托车来到了弗农庄园,看到劳蕾塔的脸时躲到雅克·迪布瓦身后惊声尖叫,她好像一点也不害怕那个雅克·迪布瓦,那个迪布瓦。她被安排在战时电台后面,和狗贩子卡罗尔一起调度战场。这都是因为四十五分钟前,一道巨大的裂隙从地下撕裂了红河城,从裂隙里涌出无数死棘和一个危险的骸骨巨人,他们管那个巨人叫“卡里略将军。”雨滴从阴沉天空落下,滴落在她脸上,雨已经下了很久了,火和血和灰尘飘荡在城市里,她的前方勒梅尔和迪布瓦正在斩断来自巨人的骨刺,奥贝伦德想起来了。
她想起了一切,她握着自己的工兵锤,跟着耳机里的指示转身去往下一个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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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时间停留在这一刻,是多么美好啊。他们之中没有人死于战争、断头台和蛮荒之地的流放,他们坐在一起庆祝胜利,把小小的酒馆塞得满满当当,连教士和不苟言笑的上尉也拿着酒杯,每个人都希望在那个世纪的最后十年把法兰西变得更好。如果时间停留在那一刻,瓦伦丁宁愿一生都被他的朋友们嘲笑多愁善感。
——《在世纪之船上》第九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雅克·迪布瓦挣扎着从废墟里爬起来,有一边的耳朵听不见了,耳麦里来自指挥电台的声音变得非常遥远,但血还是热烫的,她的超越极限的速度和力量还没有消失,所以她的时间还没有结束。还没有结束,萨尔瓦多·卡里略,她这么想,不知道自己是否把这句话说出了口。而萨尔瓦多没有回应任何人,她在行走在被她撕碎的红河城里, 寻找在她两段生命尽头最后一个背叛她的人。所有事情都开始于一九零八年。
一九零八年,已经成为归往骑士团领袖的萨尔瓦多·卡里略带领着一个探测队进入了出现在通古斯的大裂隙,而后就在那里失去了踪迹。“祝你好运,萨尔瓦多。”这是一九零八年雅克·迪布瓦对萨尔瓦多·卡里略说的最后一句话。卡里略还活着的时候——在那时人们就称他为“将军”了,他是波拿巴时代加勒比地区名副其实的将军,雅克·迪布瓦有时也这么称呼他——迪布瓦是他的“死棘专家”,他喜欢称呼她为“法国朋友”,和雅克·迪布瓦讨论神秘的复生和大革命,这是当时那片大陆上最重要的两件事,前者只有已经成为瓦尔基里的雅克·迪布瓦能够解决,但后者他要由自己来完成,“这是美洲人自己的事情”。一九零八年,卡里略对雅克·迪布瓦说:“我承认法国人在革命上领了头,但这次我将是先行者了,法国朋友。”——和她还活着时一样坚定而自。几年后,雅克·迪布瓦开始研究死棘和裂隙,成为了研究员,一百年后,在红河城的大裂隙里,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萨尔瓦多·卡里略。萨尔瓦多·卡里略还活着的时候,拉丁美洲还存在着殖民地总督的时候,他们在几百个夜里谈论旧大陆的旧事,谈论革命为何成功和失败,谈论革命的牺牲和被杀死的朋友,他看着雅克·迪布瓦将一座断头台拆开取下那把应该用来砍头的刀片,这是与她一起复生的灵装。他笑着说这件灵装充满上帝的玩笑,说她拆掉了法国总督的权威象征,他也说:“有时候杀死朋友也是不可避免的。”
萨尔瓦多·卡里略,有时候杀死朋友是不可避免的。在骸骨巨人的无知无觉的骸骨足下,雅克·迪布瓦对她过去的朋友如此说道。她用超越常理、超过瓦尔基里的速度跳跃而起,用手里的异形刀片斩断了骸骨巨人的骨爪。萨尔瓦多·卡里略没有疼痛,没有停滞,死棘包裹着断骨处迅速地重生,她依旧往前行走,世界里只剩下“塞拉斯·维萨留斯”。她变得太巨大了,大到雅克·迪布瓦没办法独自杀死她,但今天他们一定会杀死这个旧朋友。有时候杀死朋友是不可避免的。在战场的另一头,艾莉卡被她的旧友击飞,陷入废墟无法动弹——她也是“将军”在骑士团时代的好友,她的追随者——骨爪已经向她刺去。她看见了,血还是热的,所以她的反应足够迅速,足够腾跃过去斩断她的老朋友刺向另一个老朋友的骨爪,但她的血不够热,无法躲开下一刻挥向她的骨肢。她在最后一刻用手里的刀挡住了这一击,她穿过几层残壁重重落在废墟里,几乎听不见声音也感受不到疼痛了,血液正渐渐冷却,超常的速度和力量都在离开她。她残余的手触摸到了刀身上新鲜的裂纹。
萨尔瓦多,是你打碎了法国总督的权威象征,雅克·迪布瓦想着,喉咙里冒出咳咳的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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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从没有人想到咖啡馆里可以聚集那么多人。后来有人写,咖啡馆柜台是民众的议会,确是如此。来自各个地方、各行各业的人都聚在巴黎的小咖啡馆里,律师、学生、手工业者、来自里昂的随军牧师、来自加斯科涅的上尉,听着柜台上的演讲会。瓦伦丁未来的朋友们都坐在这里。
——《在世纪之船上》第四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所以说,你也和雅克·迪布瓦很熟吗?”
“不算很熟悉吧,”西班牙邮差谦虚地回答,“但也是认识很久了。你呢?”
当维诺这么反问时,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他们的关系,但搭上西班牙人摩托车后座的莉莉安娜·克雷格快乐地回答:“我和雅克·迪布瓦差一点就是狱友了!本来我们要一起在一个学术监狱里呆三个月,但是前几天我们的实验素材弄丢了,迪布瓦跑出来追一个快递,监狱就放风啦。”
她好像领会不到西班牙人礼貌的沉默,继续说:“这几天我闲着没事干,调查了很多东西呢!你知道一九零八年的事件吗?我还找到了一本很有意思的小说,我读序言给你听,你就知道有意思在哪里了……”维诺感觉到她正在自己的后座上摸索背包里的什么东西,她并没有成功,因为她们已经抵达了弗农的庄园。十五分钟后,来自地底的大裂隙和骸骨巨人将所有人都拖进了一场漫长的战斗。莉莉安娜被留在庄园里,通过监视器和狗贩子卡罗尔一起调度战场,而维诺疾驰在城市里,和巨人进行殊死的拉锯战。来自各个地方、各个肤色样貌的瓦尔基里们都聚集在这里,在这座破碎的城市,这场漫长的战斗里,维诺从未想过一个地方能够聚集那么多瓦尔基里。她想,最可惜的事大概是她还没有听到莉莉安娜读那段很有意思的小说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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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部小说里,上尉和教士的原型都是真实存在的人物,也很明显,是作者的朋友。关于他们的描写大部分都来自我的记忆,不论过去多久,我都认为我所描写的友谊是真实的。教士勒梅尔死于1793年,上尉迪布瓦在1794年被流放至圭亚那,我再也没有得到过关于他的消息,因而我写这部小说的初衷,有一部分是在内心深处,我希望迪布瓦依旧生活在圭亚那,继续他的事业,我们的事业。真正写到那里时,我却发现自己正在书写一个去到新大陆的波拿巴,我想象中的迪布瓦和波拿巴如此相似,但我明明知道他绝不会背离自己的理想。
我想,我始终是无法想象出未发生的事情的,因此这部小说最终结束在了1799年的最后一天。
——《在世纪之船上》后序 格拉古·德·拉蒙特
——END——
“后来我们去了弗吉尼亚。你知道那首歌的吧,‘乡村的路……带我回家……’,约翰·丹佛发行那首歌的那年,我们也去了弗吉尼亚。我不知道我们走到了弗吉尼亚的哪里,我们是去看麦田怪圈的,你知道的,那几年大家真的相信是外星人干的。总之,我们听说了弗吉尼亚的农场里有人目击到了神秘飞行物,还有怪圈,于是我们就跑去那里了。但我们并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农场,然后很快就迷路了,跟着1955年的地图在麦田间乱转,什么也没有找到。然后我们发现我们的车在麦田里压出了很大的乱圈。所有人都一直在喝酒,开车的家伙也在喝酒,大概还磕了点什么,记不清了,反正没有人觉得抱歉,而是狂乱地哈哈大笑,在麦田里打滚,扎了帐篷想要野营。其实我们不是UFO和外星人爱好者,我的几个朋友,两个是作家,一个或者两个是乐手,他们大概还有个乐队;开车的家伙是一个瑞典诗人,他自己把作品翻译成英语,翻译版听上去很烂,但我们之中没有会瑞典语的人能帮帮他。那时我是个大学生,在霍普金斯大学生物学系念书……”
“你到每个新的实验室都会说自己的故事吗?”
“噢,当然不会了,我这是第一次和同事讲这个故事。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不喜欢。”
“让我继续说吧,拜托了。我们要在这里当三个月同事呢,互相了解一下没什么不好的。”
“我打电话的时候你得保持安静。如果你对这个实验室的工作有一点在意的话,就会知道我们有一个装着接下去三个月研究对象的包裹要从斯洛伐克运来,而且它已经延误一整天了。”
“我当然知道!拜托,我可是主动申请来这里的。好吧,我当时还是大学生,跑到弗吉尼亚的时候我其实没有请假。1970年的时候大学生要是会提前请假才很奇怪。车上的这些人里有一个算是我的大学同学,不过他差不多算退学了,我们管这叫有限的退学:他什么课都不去上,只参加他办的文学社团活动,准确地说,是流动现实主义运动。我是罗萨里奥的社员,在这之前我也当过他的女朋友,瑞典人可能也是社员,他的社团里有很多校外人士。”
“amie?”
“是啊,怎么了?你不喜欢我们这类吗?我可以略过。”
“不,我不反对你们的关系,但你那时候还是男人吧?”
“我那时候确实在一具男人的身体里。但那是个巧合,一个错误,我的精神和我现在的身体更匹配——我一直是女人,当然是amie。”
“好吧,随你高兴。”
“你是仍然觉得自己是男人的那类吗?我是说,你还在用自己的男性本名。大多数人会把名字变成女名版本,尤其是那些斯拉夫人,我总觉得把名字变成阴性对他们来说像个必须遵守的规则,大概那就是他们的文化吧。但不能否认,这样做也很有趣,我有时候也想叫自己朱莉安娜,但我更喜欢叫莉莉。我看了你的资料,你始终都叫雅克。我挺想叫你杰奎琳的。”
“我不觉得这很重要。你也可以当做身体的性别对我来说不重要,或者理解成我认为所有人都不应该因为性别有区分。名字是另一回事,别叫我杰奎琳。”
“噢,很可惜,雅克。好吧,我和他没做多久情人,搞文学的人是很难当长期伴侣的。别误会了,我还是很爱他,但是不能再和他当男女朋友了。讨论文学的时候没法讨论爱情,我就没法同意马塞尔·巴布洛的《月光芒刺》是第一本流动现实主义的小说,这只是先锋派的一次浅显尝试。真正的流动现实主义是胡安·冈萨雷斯的《从结局开始故事》,他是多格维亚诗人,流动现实主义是从多格维亚语里诞生的,‘流动’这个前缀就来自多格维亚语的特殊语态,语言学上来说,它独立于其他语系以外,所以很难翻译成其他语言。我猜你想知道,为什么文学社团要跑去找外星人?”
“你们那时候做事竟然是需要原因的吗?……行了,为什么?你们在写科幻小说?”
“你听上去有点太懂我们了。不,不是去给科幻小说取材,我们不太搞这个,偶尔也有,但是不是主流。科幻小说太容易走进技术的陷阱了,总有很多人以为幻想出不可思议的新技术就是伟大的科幻小说,科幻的部分越硬核越了不起,这都是陷阱。我就是生物学家——当时还是生物学系学生,这些‘硬核’科幻大部分都看上去很蠢。当然存在真正伟大的科幻小说,但越是标榜自己硬核的越是愚蠢。好吧,我承认我们当时没有想清楚,大概是在想,依靠在麦田里画圈来尝试和人类交流的外星人,也许和我们这些试图把多格维亚语作品翻译成英语的人一样的心情。我最喜欢的是贝诺娃的《非主义者大道》,那是多格维亚语的至高杰作,哪怕最好的翻译版本都无法体现出其中精妙的语言游戏,必须用多格维亚语才能体会到。”
“我不会多格维亚语,也没有读过这些小说……我很少读小说。”
“至少你还记得多格维亚,现在人们只知道那里是多兰尼。68年冈萨雷斯还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但是在颁奖前死了——他一直住在多格维亚,政变发生的时候也在那里。一夜之间那里就变成了多兰尼共和国,官方语言变成了英语,我们知道的很多作家诗人都在那一晚消失了。总之,弗吉尼亚那天天气很好,但是空气很差,飘着煤灰味,我们之中有人突然说:‘你们知道全世界消耗的淡水资源里有70%都用在农业上吗?可是还是有人在饿死。’这个数据是真的。另一个人说:‘这里的小麦永远不可能送去真正挨饿的人手里。’然后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啊,请接电话,我会保持安静。”
“……什么叫我的包裹不见了?听着,这些东西很危险,它可能有扩散性……白痴!如果它真的扩散了会有很多普通人伤亡的!……我只等你半小时。”
“我们的快递怎么了?有这么严重吗?”
“很严重。它的物流记录停在三天前的海关入境,现在没有工作人员知道它被送去哪里了。这群……庸碌之人。”
“哇哦,好古朴哦的用词。哈,抱歉,但我拿到的资料显示这个快递只是‘常规研究用灵装,外形为一组酒瓶’。扩散性是怎么回事?”
“现场人员没法确定它的内容物性质。他们收集到了一些当地的传闻,几十年前一个女招待在士兵的酒桶里加入了一滴神秘的酒,所有喝过酒的士兵都中毒死了,他们怀疑传闻里说的是这件灵装。”
“他们应该把这个故事详细记录下来。我喜欢这个故事。”
“……你想讲就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我讲到哪了?啊,我们在麦田里,喝了很多酒,一个乐手弄来了致幻剂,所有人都神志不清,做了非常多不体面的事情,还试图把美国的小麦偷走送去给大洋另一边挨饿的人。”
“你们至少该先弄条船再偷小麦。”
“哈哈!很好笑。很快我们就不用考虑这些事了。瑞典人是第一个倒下的,他长得太高了太显眼了,脑袋被子弹打穿了。我们吓得四散奔逃,我在逃,有个乐手被吓呆了,站着没动,然后下一个倒下的就是他。我最后的记忆是一个女孩抱着枪射杀我们,这很像幻觉是吧?最后一刻我在想,这个世界上说不定就有一个掉进了邪恶血腥兔子洞的恐怖爱丽丝,拿着枪屠杀了整个王国,我就是这么死了的。”
“她很可能也是个瓦尔基里,并且很危险。”
“我不知道。如果是我的话,在死前用幻觉美化变态杀手也很正常,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搜索过1971年全国的全部的新闻,全部的,没有关于我们的报道,没有弗吉尼亚州的无名尸体案,后来也没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具体死在哪里,我们拿着过期的地图跑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说不定从进那个农场开始的一切都是幻觉。我再醒来的时候正漂在波士顿的海湾里,后来我也去过弗吉尼亚,至少想找到我的朋友们的尸体——他们很可能都彻底死了——我没有找到那个地方。”
“抱歉。我不太会安慰人。失踪登记呢?”
“在我的家人认为我失踪了之前,我就已经爬上岸了。美国每年有几十万人失踪,绝大部分是不会被找到的,尤其是外国人。罗萨里奥是多格维亚人,你记得的吧?1965年多格维亚大使被驱逐出境了,根本没有人会找他。好了,轮到你讲讲你自己了。你在维基百科上搜过自己吗?”
“我没答应过交换故事。”
“我们的实验对象失踪了,至少这半小时也没有别的事做呀。这篇文章里写……你曾经是步兵参谋副官,你残酷、冷血、是罗伯斯庇尔的狂热刽子手、光1792年执行了400个死刑,其中包括你的表亲和朋友……你是贵族?你有爵位吗?”
“胡言乱语。1792年我们在色当和普鲁士人打仗,欧洲的君主都急不可耐地想阻止会颠覆他们的事物。92年的年末我们才回到巴黎。那时候我们的矛盾还没有那么激烈,我和我的朋友……我们内部的矛盾。”
“内部矛盾?”
“很复杂,一部分关于如何运行新政府,还有一部分关于神是否存在。”
“你不否认处死了亲人和朋友的部分吗?”
“我不否认我杀死了我的朋友。”
“噢,这篇文章写到了,1793年你因瓦尔密战役的功绩升任旅长……’在随后的热月政变中被处死‘。啊,对不起。1959年的纪念活动里市政府给你在巴黎公墓里建了墓碑。”
“是流放。我死在圭亚那,因为瘟疫。”
“黄热病?”
“对。……勒梅尔,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要问这个人的信息?对,他是基金会的物流负责人。……我明白了,我会发邮件给你。”
“这是你的朋友?哇哦,你竟然有朋友。”
“被我送上断头台的那个。”
“……。我有点羡慕你们了,我也希望我的朋友们里至少有一个和我一样死而复生(resurrection)*。”
“这只是暂时无法解释的现象,并非死而复生。我们的工作就是解释它。”
“我明白了,你是矛盾里不相信神存在的那部分。”
“比起这些事,你更该你更该关心自己的研究方向,这个课题和你的专业重合度很有限。为什么申请来这个研究组?”
“我想换个同事。他们,我的同事,我现在认识的朋友们,他们都出生得太晚了,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流动现实主义运动,也不记得多兰尼共和国曾经是多格维亚共和国,明明只过去了几十年……多格维亚太小了,小得好像不值得被记住。你是我认识的唯一记得多格维亚的人。”
“你就因为想要聊天,改变自己的课题方向?”
“别瞪我啊。我不会拖慢进度的,我有很多很多时间重新开始研究,但是和我记得同样事物的人只会越来越少,拥有一个和你有同样时代记忆的人朋友是多难得的事情,我简直嫉妒你。”
“……”
“……为什么它会被送去俄亥俄?我说过很多次了,这个包裹里的东西很危险!够了,关于这个包裹的全部手续资料都交给我。我会让更专业的人员来解决。”
“我们还有更专业的人员负责这类事件?”
“原本有一个西班牙人,和我们一样是瓦尔基里。最近他在休假。”
“所以你的意思难道是……?”
“在我回来前,请填一下项目延期申请表,莉莉安娜。”
——END——
本世纪的最后一个九月末,住在薛小昭家隔壁的疯女人飘了起来,升到了空中。这一天商业街上的人像往常一样工作或游玩,偶然抬起头往上看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飘浮在百货大楼外。没有人看到她是怎么飘起来的,不知道她飘到那里确切的时间,至今也无法查证出她是谁。她飘浮在三十多米多半空中,身影倒映在百货大楼的蓝色玻璃墙上,有人跑到玻璃窗前去看她,发觉她像一尊凝固的飘浮雕像,两眼望着天空,没有表情也不眨眼。但她又很显然地是一个活着的正在呼吸的女人,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普通女人,除了她正像在漂在水中一样飘浮在三十多米的半空中。
薛小昭也到十楼的玻璃窗前去看飘起来的女人,因此他认出了这是住在他家隔壁的那个疯女人。她是一个老旧筒子楼里经典款式的疯女人,因为失去过小孩而发了疯,可能是流产,可能是孩子夭折,丈夫自然是不知所踪,亲人也全无,与成年邻居不存在任何交往关系,家里乱哄哄而且有说不上来的药味。她肚子很大,但是自薛小昭有记忆以来,她肚子一直这么大,所以大概得了什么肿瘤。和那些经典款式疯女人一样,她面对小孩很亲切慷慨,并且表现得更像正常人,因此偶尔会有像薛小昭这样不听话的小孩偷偷跑去她那里吃零食。飘浮事件发生的前一个假期,薛小昭窜了十公分个头,导致他在疯女人这里的优渥待遇大打折扣,后知后觉意识到疯女人真的会发疯的薛小昭已经几个月没有去过她那里。
薛小昭认出这是隔壁疯女人的时候,人类飘浮事件已经在台南传得沸沸扬扬,他和几个朋友花了全部零用钱积蓄买票,又排了很久的队才在百货商场的十楼观赏到这一世纪末奇观,此时距离人们发现女人飘在空中刚刚去三天。因为他认出飘浮的女人是他的邻居,这个奇观的神秘感顿时大打折扣,显得有点莫名其妙,相比之下反倒觉得商场楼下成群结队穿着统一印花汗衫的“真谛教”教众更像某种奇观。它在台南是个有些规模的新宗教,在女人飘起来后他们迅速赶来,信誓旦旦地宣布这个女人是真谛的教徒,她的飘浮是教义的体现、人类进化的证明。在多次把女人弄下来的尝试失败后,信念大受打击的警察竟然默许了他们的集会。
在十楼的玻璃窗前,薛小昭也信誓旦旦地向朋友们宣布这个女人是他的邻居。他的所有朋友都笑了,没有人相信他,并在之后的几天里叫他牛皮薛。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人在楼下膜拜这个飘浮的女人,也有成堆的人爆料飘浮女人的身份,但没有任何信息获得证实。行走在地上的人为此疯狂,给这个现象想出千百种故事和理由,设计各式各样的方案抓到她,只有女人飘浮在空中,不说话,不动弹。
回到家后薛小昭和父母提到了这个女人。他百分之一百地确信这个女人是隔壁的疯女人,他的父母认为这是青春期的哗众取宠。实际上父母根本不记得隔壁的疯女人长什么样。直到隔壁人家发出有人孤独而死的尸体恶臭前,他们都会假装楼里的疯子不存在。
不被任何人相信的薛小昭在接下去的日子里透支了全部零用钱和自己尚且稀薄的信用,想尽办法去看飘浮的女人。他不知道自己除了光看着还能做什么,但总幻想突然有什么事情发生让他能证明自己没有吹牛,他真的认识这个女人。他每三天能攒够一次门票,前两天只能在楼下挤在人群里,像公鸡一样伸长脖子,从人缝里看半空中人形的黑影。他看到脖子发酸,天色暗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就惺惺地回家。攒够了一次门票,他就到楼上看,十楼的视野差不多能和女人的高度齐平。女人直直看着天空,每天去都一样,疯女人和薛小昭记得的样子也一样,只不过她还在地面上时会神经质地怪笑,会塞给薛小昭很多零食,会突然抱着枕头喊宝宝,宝宝。薛小昭看到她的肚子还是很大,其他人也早就注意到了,这也是另一支教派和真谛教争夺这个女人的关键,那支教派坚称这个女人是要在空中诞下救世主的新世纪圣母,但他们描述的场景太过猎奇,所以受众不如真谛教广泛。
这些都超过了薛小昭在这个年纪能理解的程度。他看不懂成年人在做什么,只能每天像上学上班一样准时来看这个女人。
薛小昭期待的奇迹发生在十月中。这时候人们几乎已经习惯头顶漂浮着一个女人,也隐约开始厌倦这种毫无意义的飘浮。她只是飘在那里,什么也不做。所有人都和薛小昭一样期待某些奇迹发生。这天薛小昭攒够了一张门票,能够在十楼看疯女人,他照例看到商场关门,赶在清场前去了一次厕所,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整个楼层空无一人,清场的商场员工和警员也不见了。他觉得自己撞了好运,跑回到玻璃窗前,结果被拎住后领子抓了正着。抓住他的人听上去比薛小昭还要惊慌,向后面大声嚷嚷:“怎么还有一个?”
薛小昭听到空旷商场里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要么是两个人,要么是几十个人分成两队严丝合缝地齐步走过来,脚步听上去就有那么重。那两个人走过来,其中一个女人捏住薛小昭的脸端详了一会儿,问:“你认识她?”
薛小昭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她在问自己,点头回答:“她是我邻居。”
“吃过她给的东西?”
“以前有……”
女人也点头。薛小昭背后的人放开了他,原来是一个穿着高级警服的男人,他只看得出这身警服看上去比街上的员警高级,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级别。警服男人擦了擦汗,问:“这是怎么回事?”
“吃过她的饭,一时半会儿忘不掉她,过一阵就好了。”
警服男人松了口气,懒得再管薛小昭,催促他们:“那快开始吧?”。薛小昭决定不去猜要开始什么,至少这些人相信他真的认识这个女人。外面天暗了,玻璃上反射室内的倒影,很难看清那个女人。往常薛小昭都要趴在玻璃上。
女人说:“你催他,我也不知道他要怎么搞。”
“九点三十二。”一直没说话的男人指了指手腕上的表,“还有十五分钟。”
然后他们就被尴尬的沉默包围了。玻璃窗外的女人在做一尊敬职敬责的雕像,神秘的男人和女人抱着手臂望着外面,薛小昭想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避免三个成年人突然想起他算是个无关人员。尴尬把时间变得特别漫长的时候,警服男人终于忍不住了,问:“她真的大肚子啊?不会真的要在天上生小孩吧,那种场面我兜不住的喔!”很遗憾,在场没有人用笑声回应他的暖场。他又问,那她飘在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是薛小昭也非常想知道的。女人说:“现在说了等会儿你也不会记得,这不是浪费我口舌么。”
警服男人有着令人钦佩的死皮赖脸,或者他和薛小昭一样被不理智的好奇控制了,他说:“但我现在真的非常想知道,等会儿忘掉了正好帮你们保密啊。”
女人看上去同意了,大概是沉默的十五分钟对她来说也很无聊。但这件事显然很复杂,她想了一会儿要从哪说起:首先,她叫张月仙。
由于疯女人张月仙现在正飘浮在离地三十米的高空,神秘女人所说的离奇故事也就不那么像在胡说八道。张月仙确实是因为失去小孩发疯的,但六十年前她失去小孩的时候还没有这么疯。至于为什么她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却在六十年前失去过小孩,属于商业机密不能告知。总之,张月仙还没有那么疯的时候,决心研究怎么让失去的小孩回来,或者退一步,再获得一个小孩也是可以的,但商业机密改变了“张月仙”的体质,二十多年里不管她换什么样的身体,只要她是张月仙,就不可能再孕育出新生命。
警服男人问,你刚刚是说她换了很多次身体?
神秘女人说,这不是重点。她说话很有说服力,换身体听上去真的不像是重点了。总之,张月仙二十多年的无数次失败让她的精神变得很不稳定,也失去了家族的帮扶,沦落成那种居民楼里的疯女人。发疯的张月仙还是没有放弃自己的研究,这次她大概是获得了什么突破性的进展,所以就有了现在这一幕,她飘到了天上。
“这就没有了?”警服男人问。
“这还不够详细吗?”神秘女人反问。
那当然是什么都没有解释清楚,还增加了新的疑问。人到底是怎么飘上天的,飘在天上的张月仙肚子里又是什么呢?神秘女人只好戳了戳那个一直不说话的神秘男人,“我也想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
神秘男人说:“她把自己的重量剥掉了,自然就飘上去了。”
没想到神秘女人大惊失色起来,说:“那她现在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你们这样吊人胃口讲话真的很讨厌。”警服男人因为被告知自己一会儿就会失忆,现在变得非常肆无忌惮,还拉上了缩在一旁的薛小昭,“什么叫剥掉重量,小孩都糊弄不过去,对吧小弟?”神秘女人突然也加入了他们的阵营,三道目光一同望向那个男人,男人倒没有什么表情,问,你们有没有听说过灵魂有重量?几人点头,男人言简意赅地解释说,你们可以理解成灵魂有重量,张月仙的灵魂太重,婴儿的灵魂挤不进她的身体,只会变成死胎,她就发明了一种办法把自己的灵魂剥掉。剥掉了灵魂,身体变得很轻,她就飘起来了。
警服男人说:“你骗人,尸体也没有灵魂,尸体怎么不飘起来呢?”
男人回答他:“那为什么要把死人关在棺材里埋在地下?因为不埋下去天上就会飘满死人。”
他说话也很有说服力,让警服男人和薛小昭都在震惊中回味这个景象,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趁着这时候打开了一扇玻璃窗,高楼风顿时涌进室内,把警服男人和薛小昭吹得东倒西歪,那对神秘男女却纹丝不动,令他们显得非常专业可靠。男人卷起袖子,露出的左手小臂上有三道红色纹身,神奇地发出红光。神秘女人也看到了,惊讶地问:“你怎么弄到的?”
男人说:“专利科技,细说要收费的。”
神秘男人将半个身体探出窗外,将发着红光的手伸向飘在天上的张月仙。在他之前警察和消防员都试过从这扇窗把飘浮的女人拉进来,她明明距离这扇窗不到五米,消防员却怎么也够不到她,据说这个超现实的现象把好几个消防员吓得休了长假。现在飘浮的女人好像被磁石吸引的回形针一样缓缓地朝神秘男人的方向飘过来,距离男人的手只有一臂之遥。就在薛小昭以为可靠的神秘男人要把她拉进来的时候,女人在空中爆炸了。严格来说不能算物理上的“爆炸”,但薛小昭想来想去觉得只有爆炸这个词最贴切。她砰地一声开始逐层分解,先是头发和皮肤整个离开她的身体,裂成碎片,像小行星带一样环绕她的躯体;然后脂肪和肌肉一条条向四面八方抽离出来,抽离的轨迹正如电影里慢镜头播放的爆炸,这时候可以看到她的肚子里确实有一个僵硬干瘪的胎儿,然后胎儿的僵尸也分裂了;神秘男人用他听不懂的方言念起了唱词一样的句子,女人身体的碎片随即凝聚成一团无法形容的东西,他将手伸进这团东西里面。然后再一次砰的一声,这团曾经是一个女人的东西像爆炸后的烟雾一样消散掉了,男人像变戏法一样,将一个抱着琴、戴着笠帽,穿得像古装电视剧角色一样年轻女孩从那团东西里拽出来拉进了室内。薛小昭想,太糟糕了,不管他怎么描述,都不会有人相信他看到过这样的场景。相比之下,没有人相信他认识飘浮的女人这点事显得极为微不足道。
本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十月,薛小昭梦见住在隔壁的疯女人飘了起来,飞到了天上。他坐起回忆了一会儿这个梦,梦里的细节随着他的回忆反而越来越模糊。他想自己大约是睡昏了头,隔壁从来没有住过人。
——END——
铲得很急,但好歹铲上了!
有几口醋实在没法放进去但在朋友们那里喝上了!朋友写得比我好多了,请务必一起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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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序,或暴躁毛子医生养成记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732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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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车厢需要你,医生。”
艾莉卡敲了敲副驾驶座那边的玻璃。她把头从车顶上探下来。
“切第三车道。”热尼亚对驾驶座上的巴尔苏克说,然后才顾得上转过头回应艾莉卡,“怎么了?”
巴尔苏克朝右打方向盘,卡车在风驰电掣中变道,车轮擦着边缘掠过一丛挤破路面伸展出来的低矮荆骨。
“迪布瓦伤得很重,帮帮忙,把他缝起来。”
艾莉卡扎成一束的长发从窗边垂下来,被雨水打湿了一点,看着像条水獭的尾巴。
“你把重伤员带上了这辆车?”热尼亚拆安全带扣的手顿了顿,诧异地抬头看她,“你在想什么?这里太危险了!应当让后撤的骑士团带着他走……”
“骑士团正在清场,她们管不过来。我们自己的人自己照顾。”艾莉卡说,语气听起来还算镇定,但紧紧盯着热尼亚的眼神看起来就像如果她拒绝的话就要伸手进窗子里把她强行捞出来,“你来还是不来?”
热尼亚吸了口气,又短促地吐出来,看一眼后视镜里紧追不舍的“将军”,又看一眼前方。
“来个人看着前面的路。”她说。原本在卡车侧面并行的邮递员维诺蹿到前方,向她们高高举起右手。
“我来领航!”维诺大声喊道,一溜烟向前开道去了。
“我会帮你们看着路况。”卡罗尔的声音从卡车的广播里传出来,“不过现在动作快点。‘将军’看起来跟悍马那边的人玩腻了,又朝你们的方向过去了。”
她是对的。那位被她们激怒的骸骨巨人依照她们的计划被带离了红河城的市中心,正沿着通往橡林镇的高速公路上演这一路夺命狂奔。在骑士团和血注的共同努力下,这条高速上已经几乎没有无关车辆,就算有几辆来不及下匝道的,也因为其中并无瓦尔基里的气息而被“将军”置之不理,战战兢兢地把着方向盘看着由骸骨组成的庞大身躯震动路面,追着前方的卡车绝尘而去。
弗农领主驾驶的悍马是从环城公路的匝道口拐上来的,伏在车顶上的奥贝伦德和伊克斯从“将军”的背后发起攻击,一度成功地吸引住骸骨巨人的注意,返过身来对付她们。不过等热尼亚从副驾的窗户里钻出来,抓着艾莉卡的手跳上卡车车顶的时候,“将军”显然已经对爬上自己的躯体试图削掉几条骨肢的两位瓦尔基里失去了兴趣。它继续追逐前方的卡车,一道新的裂隙在它的脚边绽开,吐出大片张牙舞爪的死棘,险些扎破紧随其后的悍马车轮胎,幸好弗农反应迅速地猛打方向盘,以险些把奥贝伦德和伊克斯摔下去为代价悬悬地绕了过去。
“塞拉斯·维萨留斯——”
嘶哑的,充满了憎恨与愤怒的低吼从“将军”仅剩的头颅中传出,压过了天边隐隐的滚雷。它抬起被砍碎了部分的肢体,新附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那上面伸出,甚至比原先的还要长而尖锐,划出破空的锐音抓向卡车顶上的热尼亚与艾莉卡。
“当——”
横置的军刀稳稳地抵住了将军的攻击。艾莉卡朝医生扬了扬下巴,示意车厢顶部的那扇小门。
“从这儿下去,热尼亚!”
热尼亚沉着地点头,猫腰从她的手臂底下钻过去,利索地用靴跟踹开车厢顶门上的挂锁,用力拉开常年不使用而有些嘎吱作响的密封门,毫不迟疑地跳了进去。
卡车的货厢里有适当的照明,不过和外面的自然光线比起来还是昏暗许多。热尼亚刚落下来的时候没有马上适应,她闭了闭眼,重新睁开的时候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逐步看清里面的布局:大半个货厢是空旷的,应当是为了削减车身的重量而搬走了大部分货物,角落里剩下一部分垒得老高的可乐纸箱,用皮带捆扎得相当牢固。除此之外靠近后厢门的位置还堆放了大量补给品,显然是临时准备的,摆得没有什么章法,但都很有先见之明地用银灰色胶带结结实实地固定在地面上。
雅克·迪布瓦在那堆补给品边上。
或者准确些,他原本在那堆补给品边上。一滩明显的血迹积在那里,边缘被抹得有些凌乱,好像伤者在地上辛苦地挪动了一点距离,勉强爬起来,带着滴落的血珠又往前走了几步。
“你上哪儿去,迪布瓦先生?”
半弓着腰站在车厢后门边上的迪布瓦慢慢地把手从门把上收回来,没有吱声。替他发言的是他脚边的一只看起来眼熟的西高地白梗,直到刚才为止它都在咬着迪布瓦的裤脚竭力后退,似乎徒劳地想把他拖回原来的位置。
“汪!”
它控诉似地叫了一声,松开迪布瓦的裤腿,把身子转过去看着看热尼亚,尾巴像个风车一样摇起来。它好像非常聪明地发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瓦尔基里似乎跟它站在一边。
“我认为我的伤势并没有严重到需要呼叫医疗服务的程度。”迪布瓦说。他没有回头,用左手按紧左胸,缓慢地试图挺直后背,以及掩饰呼吸中不自然的嘶嘶声:“它甚至已经开始痊愈……”
卡车的轮子碾过什么凸起的障碍物,车身不算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迪布瓦踉跄着抓住门把勉强站稳,违背本心地呛出一口血沫。
“严不严重,我说了才算。”热尼亚冷冷地说,朝门边走过来,“坐下。”
西高地白梗啪地一声在原地坐下,溜圆的小眼睛在迪布瓦和热尼亚之间打了个转,高高扬着下巴,似乎很得意于自己做出了良好的示范。
迪布瓦不情不愿地松开门把,背靠着车壁坐下来。热尼亚蹲下身快速查看了一下伤口:从左肩开始延伸到肋下的开放性创口,肋骨至少断了三根,很显然刺穿了肺部。热尼亚用指节轻叩胸骨两侧,沉闷的回响证明渗出的血液已经在胸膜腔内积了起来。要是迪布瓦是个凡人,这样的伤势很可能当场就要了他的命,然而作为一个强韧(而且顽固)的瓦尔基里,他的身体在这短暂的十几分钟里已经开始着手修复这道本该致命的创伤:血已经基本止住了,伤口的边缘开始互相粘合,但这或许意味着一些更麻烦的情况。
“有基础的医疗用品吗,卡罗尔?”热尼亚转过头去,看着小狗黑豆般的圆眼睛说道。她的神色如常,就好像那只狗如果口吐人言答复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件。
狗倒是没有。不过车厢后方同样被用胶带牢牢粘在车壁上的扬声器里传出了卡罗尔的声音。
“见鬼,医生。你能不能不要对着劳拉喊我的名字,这好奇怪。……我不知道,补给品是格伦塞进去的……”话筒那边传来模糊的杂音,似乎是卡罗尔探出身子去问在远处的什么人,“哦有的。在左手边……不不,沿行车方向的左手边。橙色的包装袋。不,不是那个……你跟着狗。”
西高地白梗站起身来,迈着小碎步坚定地跑向左边第二堆补给品,嗅了嗅,然后拿爪子扒拉蒙在上面的塑料薄膜。热尼亚用灵装手术刀轻易地划开塑封,从里面掏出一个橙色的医药包,拉开拉链,检视里面盛放的物品。她的视线快速掠过止血带、胸封贴、鼻咽通气管和钝头创伤剪,抓出一包紧急创伤绷带和止血纱布。
“麻醉药剂?”这次她从善如流地没有加称呼。
“有。”小狗屁股向后倒退着挤出被划开的塑料薄膜缺口,费力地拽着另一个橙色箱子的把手。这个箱子里药物占了多数,颜色鲜亮的标签上写着名称。热尼亚甚至没费力翻动,动用能力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标签。
“不行。预充式注射器在瓦尔基里身上用不了,我的灵装也没有中空的针尖。你们没有准备吸入性麻醉剂?七氟烷?没有的话氯仿也可以。”
“嘿,我们可没有时间考虑所有的细分需求。”
“没有必要。”从方才起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迪布瓦突然开口说道。
车厢上方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艾莉卡的战斗看起来不是那么顺利,巴尔苏克应该在躲避路面上临时出现的死棘,车身左右晃动得有点厉害。模糊地还能听见奥贝伦德用德语咒骂的声音,弗农的悍马应当在后面咬得很紧。
“没有必要什么?”热尼亚没有回头。她从箱子里抽出两支氯胺酮注射剂,咬开密封包装,单手拗断注射器的针尖,把里面的液体均匀滴在用另一只手捏着的脱脂棉球上。
“没有必要麻醉。做你需要做的,我可以自己应付一点儿疼痛。”
热尼亚把她需要的物品夹在胳膊肘底下走回来,苔绿色的眼睛凝视着迪布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赞美您的勇气,迪布瓦先生。不过麻醉可不仅仅为了疼痛管理。鉴于您持有的几个博士头衔碰巧没有哪个带着‘医学’的前缀,我有必要提醒您接下来我需要进行的操作:我会重新打开创口,将刺进肺叶的肋骨拽出来——你的肺部正在试图环绕着断骨修复自己,如果放任它完全愈合你往后都无法正常呼吸。但开胸意味着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新的出血,血液会涌入支气管甚至气管,引起条件反射性的呛咳。你的伤口在左胸,意味着呛咳带来的断骨移位不走运的话可能会直接划伤心脏。对,瓦尔基里的身体不受凡物损伤,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是能做到的。告诉我,迪布瓦先生,你的毅力能帮你控制住这样的条件反射吗?”
迪布瓦沉默了两秒。“不能。但是目前的情况下,你也没有更好的方案了,对吗,医生?”
热尼亚瞪着他,那副神情跟她在学术会议上遇到什么奇思妙想的离谱论点时一模一样。然后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和一句听起来不怎么文雅的俄语。
“不。我没有。”她承认道,把手里浸湿的脱脂棉球塞进他的鼻孔。“呼吸。轻柔一点,别把液体呛进去。原则上这是镇痛药,在凡人身上可以当麻醉用,但对瓦尔基里来说聊胜于无。我们现在恐怕确实只能倚仗你的毅力……和巴尔苏克的驾驶技术了。”
至少巴尔苏克尽力了。没人能在驾驶着卡车在高速公路上全速飞奔,顺便还要留神背后紧追不舍的四层楼高骸骨巨人和躲避脚边随时出现的死棘和裂隙的情况下,还能把车开得像地铁一样平稳。但巴尔苏克至少暂时还没让车厢里的医生和她的伤员在转弯的时候被甩到车壁上去。
热尼亚也已经尽力了。她参与过20世纪几乎所有著名的战争,没上过条件这么苛刻的手术台:察里津战役那会儿固然也缺医少药,可至少她不需要在手里的手术刀离伤员的心脏不足三公分的时候还要伸出一条腿死死抵住侧壁,免得车厢漂移的惯性把她的刀扯到要命的方向去。
“巴尔苏克!”轮胎和地面又一次发出的刺耳摩擦声中,热尼亚终于忍不住喊了声驾驶员的名字,俄语咆哮般的音节从她的喉咙里滚出来,仿佛往车厢内搬运进来一场小型的雷暴。
“在努力了,医生。”巴尔苏克的声音慢悠悠,几乎波澜不惊地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用所有人都能听得懂的语言,“下次急转弯的时候我会提前告……左边。”
好在瓦尔基里的反射弧让热尼亚及时抽离了手术刀,甚至还有余裕拉了一把脱力滑向侧面的迪布瓦。蹲在一旁关切盯着手术现场的小狗就没那么幸运,叽里咕噜地一路滚到被拆开包装的那堆补给品里,发出被撞疼的委屈呜咽声。
迪布瓦压着的一口气在这么一番折腾下实在没法再压下去,他倚在热尼亚的手臂上咳得撕心裂肺——后者几乎是物理意义上的。大股新鲜的血液沿着被重新打开的创口涌流而出,在被反复浸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连体工装上淌出一条红色的溪流。
热尼亚紧紧皱着眉头,不假思索地把手术刀横过来咬在嘴里,空出来的手直接伸进迪布瓦裸露的胸腔,指尖准确地摸到出血点,掐紧。血瀑的流速肉眼可见地缓下来,成为涓滴。迪布瓦有气无力地咳了最后几下,气道中的残血在他的唇边和鼻腔都留下了明显的痕迹,用于镇痛的药棉被染成粉红色,看起来无端地有点滑稽。
“你还能靠着墙自己坐稳吗?”热尼亚从牙缝里挤出这个问句。
“我尽量。”迪布瓦把后背抵在震动的车厢壁板上,清了清嗓子,吞咽一口口水尝试压住喉咙里浓重的铁锈味。
“很好。”热尼亚松开扶着他的左手,“保持呼吸。”
她单手从斜挎着的医疗包里掏出灵装绷带,抖开约莫十五公分的一截,歪过头用叼在嘴里的手术刀刃划断。这个长度的绷带看起来只能包裹手指,但热尼亚只是把它从膝盖上拾起来,用指尖刮了刮毛边,熟练地找到纬线的边缘一拽,编织的绷带轻易地散开,支棱出几条细直的经线。热尼亚吐出嘴里的手术刀,用牙齿抽出一根,然后交到左手上,利落地配合捏住血管的那只手打了个结。
迪布瓦仰着头靠在车壁上,冷汗沿着发际线滚落到脑后。为了尽量避免反射性呛咳他不能在这场临时手术中平躺下来,只能调动仅剩的力气把自己僵硬地固定在垂直的墙壁上,遵医嘱竭力把空气吸进肺里,再呼出去,哪怕这样简单的动作如今只会带来令他眼前发黑的剧烈疼痛。镇痛药对瓦尔基里聊胜于无,热尼亚在开始之前就警告过这个。他倒是想知道真正的“无”是个怎么样的情状,因为他确实能感受到药物在他的身体里发挥着一部分作用:仿佛灵魂飘出身体的离解感,他觉得自己对声音和温度的感知都变得迟钝,但疼痛减轻的程度有限。他像是以第三人视角旁观热尼亚把指尖探进创口,一根根徒手拽出刺入肺部的断骨,清理碎裂的骨片。他自己的血液沿着医生的手肘滴落到地面,拉扯感显得钝重,而疼痛自始至终尖锐。
热尼亚的动作其实已经足够稳定而迅捷,除了来自车厢外愈发激烈的震动总在不停打断她的操作。只是寻常凡物的车顶铁皮在瓦尔基里的脚下发出脆弱的吱嘎声,车厢内部灰尘簌簌落下,显得这个摇晃的铁皮屋子愈发岌岌可危。她娴熟地清理好创口,往里面填进一截止血纱布,然后伸手往身边……摸了个空。方才取出备用的紧急创伤绷带在几次的剧烈颠簸中不知滑去了哪个角落,一时没看到踪影。热尼亚弹动舌尖,用她的母语在喉咙里咕哝了几个含混的单词。
“劳拉!”然后她朝挤在几堆补给品中间的小白狗喊道,小狗从银灰色的胶带中间探出头来,支棱起一只耳朵,“我需要一条紧急创伤绷带。第一个医药包里。绿色的包装。……不,拿两条。”
西高地白梗踩着飘忽的步伐从它的避难所里走出来,左颠右晃地跑向最开始的补给品堆。卡罗尔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谢谢你这次叫对了名字。但是我亲爱的好医生,你是否忘记了狗是红绿色盲这件事。”
劳拉从补给品的包装薄膜开口里探出头来,嘴里准确地叼着两个绿色包装袋。“问题不大,幸好我认识字。”
热尼亚不打算搭理她的调笑,拆开一条绷带,没有用来包扎,只是将它折叠成厚实的垫子,轻轻按在骨折的位置上:“扶住它。……不,用另一只手。”
变故发生在热尼亚抖开另一条绷带,打算绕过迪布瓦的肩膀和手臂固定的时候。疾驰的车厢突然剧烈地减速,轮胎在地面上拖拽出尖锐的鸣叫。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车顶,右侧顶框突然出现一个向内弯折的尖角,雨水沿着缝隙渗漏下来,打湿堆叠在下方的可乐纸箱。
惯性让迪布瓦整个人栽到了热尼亚身上,刚刚矫正好的胸骨撞在医生胸口,疼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医生反应极快地收拢手臂,以一个接近拥抱的姿势把手垫到他身后提供缓冲,避免他的颈椎和后脑在反弹中狠狠砸回车厢后壁。劳拉没有伤员那么好的待遇,跟所有没能妥善固定在地面上的补给品一起滑向前方,又在撞上可乐箱之前反方向滚了回来。
“深呼吸!”她命令道,快速检查伤口。谢天谢地,夹在中间的缓冲垫和迪布瓦自己的手臂成功固定住了骨折部位,没有叫她之前的努力白费。这让她得以有余裕再次怒吼驾驶员的名字:“巴尔苏克!什么情况!”
巴尔苏克没有马上回答,卡车的引擎发出几声高低不一的怒吼,车身抖动两下,不但没能成功起步,反而像是被什么拖拽着朝后挪了挪。
“‘将军’压住了车厢。”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是卡罗尔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之前开玩笑时那么轻松,“如果他打算毁掉车厢,你们俩得准备好随时撤……等等。奥贝伦德上去了。嘿等下小伙子你不能就这样……”
她听见车厢顶上同时传来一阵骚动,艾莉卡的声音高喊着奥贝伦德的名字,灵装与死棘构成的骨肢撞击的脆响,“将军”满含怒气而含混不清的嘶哑吼叫。热尼亚还未来得及切换穿透视觉,怒吼的音调随即拖长为吃痛的哀鸣,车头朝前猛地一蹿,脱离压制,颠簸着继续往橡林镇的方向狂奔。
“现在又是怎……”热尼亚的抱怨并没能说完。卡车后厢的门被用力拉开,伊克斯气势汹汹又有些东倒西歪地冲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娇小的身体。奥贝伦德躺在她怀里,手臂和腿软软地垂下来,腹部有个大得几乎占据半个身体的血窟窿,泉眼般汩汩地向外淌血和另外一些不应当暴露在外边的东西。
热尼亚的脑子嗡地一声。那节滑落在体外的粉白色肠子毫无逻辑地调取出她在1917年冬天的一段记忆。肮脏的雪,泥泞的战壕,圆睁着的碧蓝色的眼睛,从后脑勺和地面接触的地方蔓延开的一滩血。
“医生!救他!”伊克斯哑着嗓子说,她的眼睛也瞪得溜圆,面孔苍白,从发梢到脚尖都浸透着血,仿佛刚刚用血进行了一场淋浴。
“……把他放下来。”热尼亚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咬住绷带的一角,快速地用压力扣把迪布瓦的左手在胸前固定成一个简易的夹板。然后她站起来,关上那扇正在像吸尘器一样把满地零碎物品抛出去的后厢门。
伊克斯跪在地上,她刚刚依言把奥贝伦德平放在地板上,现在应当站起来,回到战场。奥贝伦德刚刚拼死向“将军”胸前被骨刺环绕保护着的紫色能量球挥出的重击很显然削弱了他的再生能力,被击碎的两根骨刺直到她接住掉下来的奥贝伦德身体时还是未修复的残缺状态。这是一个好机会。她应当站起来,走出去,用长钉扎穿自己的手脚,换取更为敏捷的速度和更为凶狠的攻击。她可以的。她会赢。……但为什么她感觉眼前发黑,身体在打颤,意识好像即将沉入梦境里去。
热尼亚拆开一条急救毯裹在她肩膀上。伊克斯最后听见的是胶带被撕开的声音。
“还有你,你也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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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 标题来自(还是)Мельница乐队的Ай, волна(啊,海浪),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和本章气氛也很配。愿意的话请务必配套收听~
(链接:https://music.163.com/#/song?id=27591594)
她曾经认识的萨尔瓦多·卡里略是什么样的人?
解放者卡里略,将军卡里略,归往骑士团最具传奇色彩的领袖,坚毅、刚强,带着在拉丁美洲漫长独立战争中磨砺的钢铁意志。
伴随赞誉而来的还有从未间断的批评之声:固执、严酷、独断专行。
作为传令官,艾莉卡见证了将军以铁腕统帅骑士团的时期。那段岁月里,归往者的存在逐渐为世人知晓,骑士团也从秘密结社走向台前,开始与凡人社会合作,在世界各地清除死棘的威胁,寻找新生的归往者,为他们提供指导和训练。更多重生之人聚集在“跨越生死,守望尘世”的理念下,仿佛世界终于以这种方式再次接纳了他们。
我们共同的朋友告诉过我大革命时代的那些往事,你们曾掀起一场风暴,让整个欧洲的君主为之战栗。很快,会有另一场风暴到来,彻底摧毁腐朽的旧世界。
那是1908年,漫长的十九世纪走向结束,世界正处在战争与革命的前夜,通古斯河畔,裂隙在现实的表皮上撕开了一道巨大的伤口。
变革到来之时,流血和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但死亡会将那些东西从裂隙另一端吸引而来,消除这种威胁是我们的使命,勒梅尔,新世界会在旧日的废墟上重生,而我们是它的卫兵。
卡里略的理想一直是真诚的,那是艾莉卡——是卢西恩·勒梅尔迷失多年后,终于再次看到的理想。
“别发呆,勒梅尔!”迪布瓦吼道。
艾莉卡丢下了十字弩,抽出自己的军刀,与迪布瓦一同从车上跳下。骑士团和血注构筑的战线正在眼前崩溃。众多少女的身影从建筑与高架桥上跃起,各式武器向着死棘构成的巨人砍下,光之箭雨自大楼上方接连不断洒落。大部分攻击确实命中了目标,却收效甚微,巨人甚至根本没有试图回避,任凭暴雨般的攻击落在骸骨身躯上,断裂的骨刺迅速复原,失去的肢体在死棘包裹下重生,下一刻就刺穿了攻击者的胸膛。它的动作甚至没有一丝停滞,骨臂挥动间,数座建筑轰然倒塌,将来不及撤离的凡人和瓦尔基里掩埋在崩落的钢筋混凝土下。
“塞拉斯——!”
骸骨之足践踏着视野范围内的一切,疯狂的目光投向所有瓦尔基里,金属摩擦般的嘶吼在越发猛烈的雨声中回荡。
“塞拉斯•维萨留斯——卑劣的背誓者!我要亲手——将你摧毁!”
死棘在它的吼声中爆发般生长,骸骨荆棘上挂着血肉碎片。人类的血与瓦尔基里的血混合在一起,流淌在街道上,被雨水冲刷。
艾莉卡踏着汽车残骸跳起,躲过一丛骨刺,又以军刀格开横扫而来的利爪,反手将之斩断。不远处,迪布瓦也以同样的速度前进,手中握着那把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却从未说出过名字的异形刀片,劈开面前的漆黑骸骨,直接踏过碎片,丝毫没有停步。他们越过一队正在后撤重整的瓦尔基里,接近了那曾是他们朋友的怪物,两柄灵装同时挥下,再一次砍断袭来的骨肢。
亚麻色长发飘动,残存着旧友面容的头颅以诡异的缓慢速度转动,俯视着他们。
从燃烧着鬼火的双眼中,只能感觉到庞大扭曲的虚无存在,卡里略将军已逝,此处仅余憎恨驱动的残骸。仅仅注视它,就让艾莉卡感到锥心刺骨的痛楚。
百年前,圣彼得堡的临时总部外,曾有传教士高声宣扬归往者乃是天启之子,是末日之先驱。
荒谬。卡里略踏出大门,一手搭在腰间的军刀刀柄上。我曾与暴君和奴隶主作战,我曾与殖民者和旧秩序作战,今后,我和我的骑士也会与你所说的毁灭之力作战。
骑士们骄傲地站在卡里略身侧。他们已投身一场守卫现世的无尽战争,在这场战争里,萨尔瓦多•卡里略是他们的将军。
如今将军却以如此悲惨而骇人的姿态重返现世,徘徊在大雨和死亡和它撕碎的一切构成的迷宫中,寻找那个背叛了她和所有人的——
“塞拉斯•维萨留斯!”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一道道裂隙在它身边打开,死棘扭曲交织,被砍断的骨爪即刻重构,又一次挥向他们。
两人也已经行动起来,踩过废墟,蹬踏墙面,他们彼此掩护,在狂乱的死棘之间穿梭。锋锐爪尖削去了艾莉卡的一缕黑发,军刀随即切入骨肢,将其斩断,一次又一次。更多瓦尔基里加入战斗,试图重整战线,但死棘再生的速度太快,甚至在巨大的躯体上增生出更多畸形肢体,即使他们全力破坏,那骸骨胸膛中搏动的灵质也仅是黯淡片刻,又随着裂隙中渗出的紫光复原。不断有人被击飞,有人被骨刺刺穿,牺牲者无声无息地化为飞灰,消失在雨中。
一截骨臂从身躯上被斩断,掉落在地,化为扭动的荆骨,新的附肢却在顷刻间生长。
猛烈的冲击袭来,将艾莉卡扫进一堆金属和瓦砾之中,骨刺咬进身侧,白热的疼痛席卷全身,口中弥漫着血液的铜味。军刀没有脱手,她的手指紧扣着刀柄,却无法将之举起,剧痛仿佛抽走了她的力量,四肢如同铅块一般沉重。瓦尔基里的自愈能力正在发挥作用,可是还不够快——
嶙峋骨爪再次伸向了她。
就在这一刻,艾莉卡看见迪布瓦以远超瓦尔基里极限的速度冲来,转瞬之间跃过街道,刀片银光一闪,将她面前的利爪斩断。
但另一条附肢紧随其后,迪布瓦只来得及架起灵装挡在身前,就被巨大的力量击飞出去,穿过几层残壁,重重砸进远处的废墟。
艾莉卡拄着军刀踉跄起身,死棘肢体上爆发出一丛骨刺,直直刺向了她。
耳麦里传来莉莉安娜的尖叫,听上去却非常遥远。不息的雨声骤然停歇,而后整个世界都随之淡去。
死亡降临的日子本该是巴黎冬日难得的晴天,反射在刀刃上的阳光纯粹无瑕,几乎令人目眩。
她看见身披教士黑袍的男人,在通向断头台的阶梯前回望着她。时间仿佛在他们周围停滞不前。
“你好,卢西恩,还是艾莉卡?”过去的自己向她微笑,“两个世纪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你仍然相信你们是朋友吗?”
教士的目光落向一旁,今日的监刑官,熟悉的雅克•迪布瓦上尉正站在那里。
是啊,勒梅尔从未怨恨过他的朋友。写下第一篇反对恐怖统治的文章时,他就已经预见了结局,只是没想到公安委员会如此残忍,竟然要求迪布瓦来干这件事。
可悲的是他们今天注定要杀死另一个朋友,或者,那个朋友会杀死他们,一切都取决于下一个瞬间。
艾莉卡没有将这些想法说出口,教士却似乎已经听到了答案。
“那是什么让你拒绝死去?”
勒梅尔不恨迪布瓦,也不恨罗伯斯庇尔和其他什么人,然而站在断头台前,他对死亡确实心怀不甘。那时,他对命运有一种朦胧预感,曾为之奋斗的理想已然破碎,却仍有未竟之事在等待着他,还不能就此结束。
“而你被困在了这样的命运里。”教士轻声说道,“一次又一次,见证理想如何破碎,却不得不担任这个世界永远的卫兵。”
巴黎的五月,圣彼得堡的星期日,还有那个1908年和随之而来的骑士团分裂……一段又一段似曾相识的故事循环往复。直到这一刻,艾莉卡重新站在断头台前,面对过去的自己,恍若命运的齿轮终于咬合,不知是开端还是终点。
“结束它的时刻很近了,但不是现在。毕竟你还有事要做,对吧?”
教士微微颔首。于是时间重新开始流动,雅克•迪布瓦走上前,代替助理刽子手为他解下领巾和外衣,反绑双手,扶持着他登上高高的台阶。
通向死亡的短短十五步,卢西恩•勒梅尔走了两百二十年。
雨声回到了耳边,紧接着,污浊的暗紫色天空下亮起一道湛蓝光辉。
“钟表匠——或者勒梅尔,不管你叫什么,没死就赶快站起来。”
置身于这片废墟中,在混沌与毁灭的中心,白衣少女手持链锤和一面造型奇特的鸢盾,如同骑士般站在袭来的死棘之前。盾牌上光芒流转,向四周展开一层湛蓝色的透明护盾,守护着她与后方的艾莉卡。骨刺在她一击之下粉碎,就连雨水也在她面前蒸发成了雾霭。
“去救你的朋友。”她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说过了,我会照看好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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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周大部分时间在生病所以待我之后补完!就先不关联大家了(>﹏<)
实不相瞒,没有写完。本来想直接摆了,看看第四章发生了啥然后一起写的,但……
总而言之混一下,过后补。我甚至不知道以利奥拉升变之后的形象。
大概率和第四章的产出一起读会比较有完整性,但来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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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的祖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奥尔洛夫离世在莫斯科的一个初冬。
那时候伊戈尔年纪不大,没有超过十岁,对死亡的理解尚还浮于表面,只因为将来再也不能依偎到祖父身边而感到难过。安德烈生前是个算是有些成就的好人,且养育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故而,葬礼上来的人很多。这让伊戈尔对那场仪式本身的记忆也很稀薄:他只记得很嘈杂,有很多人出现,很多人说话。他们相互交谈,但伊戈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以他当时的个头,被单独落在那样的人群中之后,就只能见到别人呢子大衣的下摆,铮亮的皮带扣,又或者差点被成年人腰间的空枪套戳到鼻子尖上。
需要招呼的客人太多了,家里的成年人腾不出手来管他,伊戈尔半是自愿,半是没办法地漂浮在嗡嗡作响的人堆里,孤零零地胡思乱想。人和人挤在一起的气味被教堂的烛火蒸得发熏,令年少的伊戈尔头昏脑涨。他觉得自己得找个安静些、松快些的地方透一透气。这念头才刚刚一动,他就不知怎的,掉进了一个空旷的角落里。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孤零零地坐在那,孤零零地盯着棺椁的方向。伊戈尔扭过头去跟着一起看,却只见到憧憧人影,什么都挡住了。但瓦尔基里哀伤的双眼一瞬不瞬,就好像她确实在如此瞻仰安德烈·奥尔洛夫的遗容一般。
年少的伊戈尔还太小了,还不能理解人与人、人与瓦尔基里之间的区别。他不明白,为何现下里挤得像是沙丁鱼罐头一样的教堂当中会出现这么一片小小的、空旷的空间,也不明白为何参加仪式的其他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位形貌上的少女所在的方位。至于叶夫根尼娅自己,倒是对无法加入其他人的谈话这一点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独自一人坐在那,好像是从椅子上生长出来的那样,要从创世纪的时候一直坐到末日经的时候。
有那么一个瞬间,伊戈尔非常高兴。他“想要透气”的愿望被立刻实现了,在问题被解决的终点上,还停留着一位自己熟悉并且喜欢的亲长。那时候,年少伊戈尔的快乐就这么简单。但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祖父的葬礼上这样高兴,于是当他开口,向着这位于他来讲,就如童话中“仙女教母”的角色一般的瓦尔基里说话时,那些局促也同样渗透到了他的语气当中: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伊戈尔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可以坐在您旁边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医生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注意到了伊戈尔,将他拽到自己身边。
艾米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么紧要的一个节骨眼上,陡然回想起久远到褪色的往事。
她现在真的没空去伤春悲秋:卡里略将军几层楼的高度还戳在教堂边上,举手投足之间都能造成相当大的破坏;希尔维亚这个邪教头子也不甘示弱——她随手一指,就把圣逾会当中,经由她手转化而来的大多数瓦尔基里都变成了死棘。紧接着,在一片混乱中,她自己也反手将灵装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口,就好像人类脱掉一件衣服那样,褪去了自己人类的皮囊,暴露出了增生的肢体与尖锐的骨刺。
艾米丽拖着以利奥拉避开了这一团混乱当中会产生的绝大多数伤害,但这位仿佛从十字军里出来的圣骑士小姐对此非常不满意。稍微一有机会,后者就挣脱了前克格勃的束缚,愤怒地扑向了那些本来与她们也算得上同类的狩骨。
这是当然的。艾米丽没有和以利奥拉认识多久,但这一小段短暂的接触,也足够让艾米丽清楚地意识到:这位从唱诗班里跳出来的瓦尔基里拥有钢筋混凝土一般坚定的信念。这是前克格勃阔别已久的一种特质,每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底里就会泛出一阵恼人的刺痛,甚至盖过她手臂上那个还没完全愈合的血洞带来的痛苦。她不情愿地揣着这种刺痛后退了两步,好进一步与乱糟糟且颇具攻击性的混沌场面拉开距离。
她拖着捡来的瑞士戟,在稍远处冷眼旁观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变成狩骨的希尔维亚从自己胸口抽出了一把军刀,挥动了背后新生出的网状骨翼,从地面上轻盈但又迅捷地飞了起来。
地面上被转化为死棘的瓦尔基里在塑造它们的主人的意志下,和它们昔日里服务于同一个教会的姐妹们相互厮打。
艾米丽没有看见,但能从手中与死棘相类似的寒意感觉得到,这件灵装的主人已经不行了——如果再给她一些时间愈合,那个有着火红色头发和姣好面容的瓦尔基里本可以原模原样地爬起来的,可多出了这么一遭,她摇摇晃晃重新从地面上拱起来的躯壳,大概率就不会再是那个甜美可爱的皮囊了。
冲入人群当中的以利奥拉完全没有顾虑自己的死活,仅仅三十秒不到,她的身上就已经被曾经的瓦尔基里们伸出的骨刺划出了许多道伤口。小十字军身上洁白的唱诗班长袍已经彻底被染红了,但她依然浑不在意,愤怒地咆哮着、挥动着手中的骨钻;从她胸前的挂坠当中飞出的一滴同样鲜红的血珠也环绕在她身边,随她的心意变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移动着,帮助她斩杀四周的敌人。
“吾蒙受耶稣基督之启示,昭告其万千子民,此等邪魔异相万不可持久;”以利奥拉原本清越的声音被盛怒中的咆哮扭曲变形,这怒吼跨过艾米丽面前所有的嘈杂混乱,就像那柄开颅用的骨钻一样,不可违逆、不可抗拒地钻进她的脑子里,让四周的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神亦遣其天使宣告于吾,命吾再次驱逐堕落之使徒!”
当然,这话是对那些屈服于希尔维亚,在邪教头子的意念之下堕落为死棘的瓦尔基里们说的。但很可惜,失去了神智的狩骨听不懂圣经当中的驱魔祷文,反倒是冷眼旁观的艾米丽被这些神圣的字句,或者念诵这神圣字句的人借此传达出的锋锐精神给刺痛了。
空有力量却毫无建树,理应与死棘抗争、守护人类,却只会在他人殊死搏斗时躲在一边观看事态发展——瓦尔基里做到她这个地步,又怎么算不上是一种“堕落”呢?
但你本来就不是战士啊。
伊戈尔的声音说。
艾米丽向着声源看去,只见那个早在她原本的性命在联邦调查局探员的枪口下消逝之前,就已经在世界上消失了许多年的男人正站在她的身边。
我们是间谍。本就不是战士。我们所有的能力都是为了更好地活跃在隐秘战线上而培养的。教官交给我们知识,不是为了让我们处理这种……野蛮而血腥的冲突。
他这样重复并强调自己的观点。
那件灵装也并不是我们的东西,丢下它吧。它只会对你的身体有害。
艾米丽冷笑一声:后头这句话倒是在理。瑞士戟的主人大概率已经彻底被转化为了死棘,作为与主人神秘地连接在一起的超自然武器,灵装本身也逐渐显露出了与裂隙相似的某种特性——对瓦尔基里来说,这并不致命,但长期接触依然会有所影响,现在也令她感觉很不舒服。
毫无疑问,正如伊戈尔所说,这确实“有害健康”。如果把时间再倒回去一点,她毫无疑问会听从这个大概率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男人提出的建议。但现在,不。
或许你就是我,或许你是我终于疯了的证明。这都无所谓。但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屁话?
艾米丽用力握紧了手中逐渐变异的瑞士戟,哪怕被其上如死棘般逐渐增生的骨刺划破了手掌,也并不在意。
当她决定要为特纳和她的小队复仇,开始在圣逾会的教堂外墙上设置炸弹时;当她同以利奥拉一起,毫不畏惧地冲进教堂,面对数量远多过她们的邪教瓦尔基里时,艾米丽都已经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是的,既然她的人生缺乏意义,她的努力永远无法撼动大局,不论她做出怎样的选择,她所生活的世界都在无法抗拒地逐渐破碎并下落——那么这段人生也实在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至少,她可以给自己选择一个合自己心意的死法。
现在也是一样的:与其继续毫无意义地在自己的第二次生命里磋磨下去,不如像阿喀琉斯那样,用可能的寿命换一个绚烂的死亡。
艾米丽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作为间谍的行动策略,也放下了心头重负。她提着瑞士戟,大步流星地向前、向着战场踏去——
你真的觉得那是出自你本心的想法吗?
伊戈尔的声音又问。
那个男人站在教堂庭院的角落里,将一只手搭在因种种异变的外力而倾斜的墓碑上。
你真的在渴望“死”吗?
他质问她。
艾米丽没有理会这个声音,因为另一种声音还在庭院中响彻,骨钻一样地强行钻进了她的脑子。
以利奥拉的声音。
“圣子置身于七色烛台之中,声音如洪水奔涌;他庄严吟诵:吾是生者亦是死者,永生不灭,掌管死亡与地狱之门——”
一种奇妙的,与裂隙带给人的感觉近乎完全相反的光芒从以利奥拉的位置散发出来。那光芒似乎是从圣骑士的心口当中散发而出的,又仿佛是从她手中的骨钻里投射出来的。艾米丽本能地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但在很短的一瞬间之后,这种区分便已经失去了意义——两种光重合在了一起,如同丝线堆叠汇聚出的茧一般,将以利奥拉的身躯完全包裹在了其中,把她缓缓托举起来,离开了地面。
这或许是一种变化,与瓦尔基里被转化为死棘相类似,但性质完全相反的变化。艾米丽认为,目前为止,她无法凭借仅有的信息推断出正确的结论,因此也不知是否该打断这一变化。留给她反应的时间非常少,不过在那些光芒拉长变形、生长出与人类有异的轮廓时,她至少还能确定,以利奥拉还依然留存着自主意识。
她的声音还是她的声音,只是其中的愤怒被某种玄奥的力量蒸腾了开来,恢复了原本足以加入唱诗班的清越,又带着混响,仿佛是一种从无穷高、无穷远的地方传递下来的意志:
“毁灭之使徒,退去,退去,退去!”
包裹在她周身的光芒骤然散去,“真正的”瓦尔基里骤然展开背后洁白的羽翼,箭一般地将自己射向了高空。
Our yore stretch like shadows
落下的雨点打在瓦尔基里的皮盔上,发出细小的响声。一缕发丝从劳蕾塔的额旁垂下,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打湿了她身上斜挎的深蓝绶带。曾经的龙骑兵军官顾不上这些,她紧盯着又一次跳到骸骨巨人眼前的幼小身影,耳麦里的临时电台还在不停调度这支由几个瓦尔基里组成的战斗小队。目前正面战线在仅有她和奥贝伦德两人维持抵挡的情况下,任何遗漏都会造成可怖的后果。
“……迪布瓦无回复,让钟表匠暂时脱离战线去检查研究员现在的情况……”
“伊丽莎白在三个街区外,正往你们那靠拢……”
“……啊该死——信使,收到呼叫就赶紧回复!”
“卡罗尔,继续保持呼叫,我还能撑——当心左侧!”劳蕾塔对着电台下达指令到一半立刻发现巨人的动作有变,趁着攻击前兆高声提醒奥贝伦德。同时迅速单手举盾,顶住面前巨怪那漆黑骨刺从半空中降下的沉重一击。她挥出链锤将骨刺敲碎,两次呼吸间便已冲到卡里略的右下方,对准交错生长的骨架猛击。仍在刺向自己的死棘间躲闪腾挪的奥贝趁着巨人无法平衡的短短一瞬里,举起工兵锤直取巨人灵体里那颗跳动着幽冥火焰的心脏。
漆黑的骨架眨眼间便再生而出,抵挡住了奥贝伦德的重击。“啧,接住我!”体型幼小的瓦尔基里带着不甘,避开挥来的骨爪向劳蕾塔的位置跳过去。庄园主收回链锤顺势架盾,稳稳接住了奥贝伦德。
“攻击腿部!”劳蕾塔抓住奥贝伦德的手,避开巨人的正上方攻击时将她猛地甩向另一侧,“一起动手!”
两个瓦尔基里在话语中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那一刻,宛如心灵互通般同时举起链锤和工兵锤,将骸骨巨人的两条由死棘构成的腿骨一齐击断。失去了支撑点的高耸巨人向前倾倒,本能地伸出骨爪撑在已经破碎的路面上。
伴随着剧烈震动,劳蕾塔在摇晃的视界中终于捕捉到了绝佳的时机。那颗闪着不祥色彩的心脏就在她和奥贝伦德中间。两位瓦尔基里甚至没有等眼神交互,挥舞手中灵装一齐冲向心脏的位置。
就是现在!
然后……
落下的雨在停滞,溅出的鲜血在停滞,永远向前的时间在停滞。周围一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死死粘住,逐渐干涸。
卡里略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尖啸声打破了如同水泥凝固在那个刹那的时间。骸骨巨人包围心脏的肋骨张开锐利的爪尖刺穿怒喝着扑来的奥贝伦德,而又一次再生出来的附肢牢牢抓住劳蕾塔,巨大的力量令她根本无法挣脱。下一秒——
下一秒,又一个民兵看到在枪口飘散的白烟和满天尘土中逐渐逼近的红衫军,扭头摸向自己的腰间,发现火药和子弹早已经打光,回神过来一把刺刀便捅入他的心脏。阵地里的起义军有的尖叫,有的沉默,嘟囔和咒骂充斥耳边。红衫军的士兵无情且麻木地踏过隔篱,将那些还剩一口气的人开膛破肚,装填好弹药后又去瞄准那些满心恐惧,落荒而逃的人,然后扣下扳机。还活着的,已经死去的,所有人都没有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站在这片阵地中。死去的民兵那涣散的眼瞳里映出她的倒影,她看向远处的风帆和城镇,迟疑间突然有个粗糙的手掌放在她的肩头,劳蕾塔就这样,突然从早已被自己扫进角落泛黄的记忆中翻到了答案。
是的,1775年的6月17日,她就在这里,就在查尔斯顿半岛,和自己身后还正值壮年的劳伦斯·弗农站在能够俯瞰整个波士顿的布里兹山头上。
“如何,是更喜欢这里还是那座赌城?”烟尘混着浓重的血气久久不散,熟悉的声音传进劳蕾塔耳中,她转回身看向还是一名起义民兵的劳伦斯,对方张开双臂,脸上滴着毒液的残忍笑容和她自己毫无二致。
矮小的瓦尔基里盯着自己曾经的脸孔并未回答,只是冷哼一声,不满地说道:“看来这就是我的第二次死亡了。”
这话既像在嘲讽劳蕾塔,也似乎在讥笑站在她面前的劳伦斯。强壮高大的男人眼中闪过阴鸷的神色,忽然间伸出右手死死掐住劳蕾塔的喉咙,令她喘不过气来。
“我怎么会舍得就这样,让你死得像个英雄……”那只手越掐越紧,庄园主眼看着男人扭曲的面孔缓慢地逼近自己,面庞上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恶毒的气息,“你,我,我们是谁?我们是恶人弗农,恶人就要有恶人的死法,丑陋不堪,走投无路,受尽唾骂,让所有人都啐上一口。直到一切结束,才适合像一条流浪狗一样躺在路边,在无人在意的时刻里独自死掉。”
不对,一切都不对。区区凡人之躯,他在凭借什么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才能够扼制我?
“既然还没到那个时刻,”劳蕾塔努力抽着气,挣扎中握紧了拳头,“那你这婊子养的就给我滚开!”
瓦尔基里的拳头猛地往男人的脸上招呼,就在接触到那张熟悉又无比嫌恶的脸孔的前一刻——
前一刻,被拉回现实的劳蕾塔感觉到自己被畸形怪物攥在巨大骨爪中,狠狠砸进了建筑的废墟里。一片黑暗中,将军挥动臂膀带起的烈风如同告死预言,宣布劳蕾塔即将行入死荫的幽谷。
预想中的致命一击却迟迟未到。
“你这狗屎给我松开!”
“您好!有您的送命邮件到!”
“注意点,它会再生……”
灵装的刀锋撕裂了挟卷死亡的烈风,破入交错死棘组成的骨爪,将劳蕾塔从束缚中释放出来,她在朦胧中听到了丽兹的嚎声,混在摩托引擎和骸骨巨人此起彼伏的咆哮声里的玩笑和提醒。还有更多属于其他瓦尔基里稚嫩却高昂的声音,其中混着她们的战吼,她们的高呼,她们的关切。
神志的亮光重新注入了庄园主眼里那片沉入黯淡的碧蓝,待到视觉恢复过来,艾莉卡一如既往显着淡漠表情的脸取代了自己的过往出现在劳蕾塔的眼前。“没死就站起来继续,”黑色的女孩以相同的话回敬庄园主,“我们的合作还没结束,不是吗?”
艾莉卡牵住劳蕾塔的手,把庄园主从废墟里拉出来。她上下扫了一眼颇为狼狈的弗农领主,确认劳蕾塔只是受了一些轻伤,依旧能继续战斗。这个存在古老的瓦尔基里素质实在强悍,哪怕在短暂丢失意识前,也还是把武器与盾牌牢牢握在手里绝不松开。
“嘿,听我说一句好吗大人物们,我们就一定得在城里把这玩意给解决掉吗?连我都看出来了,它的再生无穷无尽,这点你们比我清楚——等等……”在耳麦里不停抱怨的卡罗尔突然停下了话头。
“我的天哪,它是把所有会动的都当作那个什么‘塞拉斯·维萨留斯’吗!”一时间只剩下电波杂音的无线电里突然冒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加进来的声音。劳蕾塔听得出来,这是那个穿着翠蓝色制服的邮递员。
“对,就是塞拉斯·维萨留斯!既然它嚎了大半个晚上想要干掉那个家伙,我们就带它去!”卡罗尔像是挖到金矿一样叫起来,终于丢掉了她一贯平静的语调。
巴尔苏克的声音紧接着卡罗尔接进来:“哈哈,我喜欢这个提议……老爷,弗农老爷?”
“我在听,继续说。”
“把你那辆运可乐的卡车借我,我们领这个迷路的客人回家。”
“……天啊,巴尔苏克,你可真贵,”劳蕾塔对几人盘算的谋划立刻心领神会,咯咯笑起来,又因为扯动伤口把咳嗽夹在笑声中,“结果到头来还让牛仔说到点子上了,让格伦把车开到城南的铁架桥和你接应,我们来吸引那个卡里略去橡林镇见她那个天杀的老相好。”
劳蕾塔扯紧盾牌的绑带,看了一眼身边的艾莉卡:“是不是该去和你的老熟人们见一见,想来她们也不会愿意让萨尔瓦多顶着这个鬼样子继续痛苦下去。”
“……我会和骑士团的负责人调配人手清理出城通路。”艾莉卡清楚,现在对弗农领主再隐瞒身份已无可能,干脆果决地点了点头。她随即遁入脚边黑影,身形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卡罗尔,帮我跟莎拉说一声,不管血注那群家伙是死是活,都催起来给我,不,给我们的好牛仔干活。”劳蕾塔盯着愈行愈远的那团摇晃的幽紫不放,往已经破损得不能称之为路面的地上啐一口血,灼烧在眼中的恶火似要点燃巨人整副漆黑的骨架。
弗农庄园的会客室已经变成了临时指挥所,通讯设备和仪器延展出的电缆整齐地收束成一条,蜿蜒地伸向地下室的发电机。庄园里的所有凡人们被全部聚集在宅邸内部,按照管家女士的安排有条不絮地工作着。
身为安保主管的格伦暂时将庄园的守备任务交给了副手的鲍勃。这名退伍老兵在听到弗农领主的指令后一秒也未耽搁,立刻赶去了车库。坐在指挥台前的卡罗尔摘下耳机,转回身正想转达劳蕾塔在无线电里的命令,刚巧就和一直在守在会客室里的老管家对上了视线。
“卡罗尔小姐,我听得很清楚,还需要再来点吗?”莎拉走近指挥台,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坐在卡罗尔边上的边境牧羊犬,另一只手利落地拧开苏打水的瓶盖给坐在通讯台前的两个瓦尔基里已经空了的冰杯中添满了冒着气泡的透明液体。
“啊谢谢您,”只要弗农领主本人不在,莉莉安娜便能放松下来,她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那……刚才弗农领主说的要让您做的事是?”个性活泼的瓦尔基里看了看管家女士,半是好奇半是关心地问着。也不知为何,明明这个血腥爱丽丝的恐怖巢穴里全是能勾起她死前记忆的惊吓点,但唯独眼前这位老女士,一举一动都足以安抚所有人紧张的情绪。
“不必担心,我已经都办妥了。”莎拉面带微笑,伸出手越过卡罗尔在通讯台上的其中一块电子触屏上轻点几下,监控画面一侧的屏幕上立刻跳出了占据了一整块画面,密密麻麻的名字。管家拿出手机只花了几秒钟时间,便已经操作完毕。
希弗、卡托、麦琪、莉莉思、吕蓓卡、蘭……几乎所有的血注成员名字后面带着的灰色圆点在老女士通过手机操控后,陆陆续续切换成了绿色。
不多时,凯莱布的声音便通过手机的外放听筒传了出来。
[血注现在还能动的家伙们,想尽办法给我把那个顶着人脸的狩骨巨人往城南的出城高速路口引过去!等这档子事完了以后,你只要有本事活着站在我面前,不管是灵装还是地皮,随便你挑!]
“这是某种骇入手段吗,我不是明白。”卡罗尔一边刷新红河城内能接入的摄像头,一边问道。
“首领的讯息当然是假的,这只是劳蕾塔小姐在假设首领如果失踪的情况下,和我制定的管制整座城市和帮派应急预案之一,”莎拉只是保持着微笑,退到了一边,“当然我认为以首领她的实力,自然不会把红河城拱手送人。”
希望那个红色暴君在听到这个假讯息后不会气得朝弗农的肚子上捅几刀吧……卡罗尔抿着嘴唇,稍作思考后决定把这句话烂在心底。
畸形的巨人紧追着眼前疾驰的卡车。踏过之处张开裂隙,无数死棘从深处伸展出来,企图缠住怒吼的移动堡垒从它们之间突围。
“丽兹,把挡路的都杀了!”劳蕾塔把档位打到最大,榨取着车辆不停泵动着的心脏里所剩不多的柴油。悍马在高速路上疾驰,试图甩开如浪潮一般在车后紧追不舍的狩骨。即便如此仍有一部分已不具人形的狩骨嘶吼着跳上了车顶,伊克斯回以同样狂暴的吼叫,眨眼间便用八根长钉将包围悍马的怪物尽数消灭殆尽。
“我可以了,弗农——”奥贝伦德的脸色苍白,她还没来得及擦掉从额旁流下的血痕就揣起自己的灵装准备爬上车顶。劳蕾塔把油门踩死,将方向盘猛打向一边,险之又险地躲开了骸骨巨人的踩踏,卡里略那死棘构建的巨大骨掌震得整个车身都晃动不止。奥贝伦德被这一下急转弯甩到后座门边,身上被挤压到的伤口又冒出殷红,透过绷带浸到劳蕾塔披在她身上的军官外套上,晕开一片血渍。
“你开车技术也太烂了!”娇小的瓦尔基里叫了起来,也没顾上自己的伤势,立刻开门抓住侧边栏杆跃上了车顶。
“我说过要叫我劳蕾塔,”庄园主无视抱怨,若不是她雇来的巴尔苏克此刻正开着前方那辆拖挂卡车,现下又何必劳烦自己亲力亲为?劳蕾塔单手架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备在车上的灵装箱里抄起连射弩,对准巨人的腿骨后侧不停扣动扳机,“丽兹,奥贝!看清我的射击点位,那片是骨爪攻击不到的死角处!”
悍马再一次提速,在劳蕾塔的掌控下避开交替的踩踏,灵活地穿梭于骸骨巨人的身下。车顶的两个瓦尔基里趁着巨人其中一只骨肢靠近时,立刻跳上交错生长的死棘丛间,手里的灵装大开大合地朝自己周围所有能破坏的荆棘,袭向自己的尖刺,带着乱流挥来的爪击统统击碎成消散的飞灰。
劳蕾塔已经超过卡里略,将越野车暂时保持在巨人的前方。她推开车门,反过身瞄准将军其中一只漆黑的骨爪,用尽全力将抓在手里的鸢盾投掷出去。不规则的鸢盾闪着湛蓝的光芒不停旋转,在和死棘同样黑暗的夜晚里格外显眼,被庄园主投出的盾牌尖锐边缘此时代替了刀刃,在风声呼啸中斩断了抓向两个幼小身影的骨肢,死死地卡在保护卡里略灵体的肋骨缝隙间。劳蕾塔低喝一声拉紧了缚在盾牌上的粗壮链条,迅速地卷在自己腰间。被巨力拉扯的鸢盾崩开了肋骨,在巨人响彻黑夜的尖啸中飞回到了弗农领主手中。
“弗农老爷,你的座驾还能跑多远?”
回到驾驶位上的劳蕾塔听到了巴尔苏克的呼叫,立刻回复道:“总之到不了橡林镇。”
她透过后视镜观察到仍在巨人身上持续攻击的两个瓦尔基里。伊克斯和奥贝伦德满身伤痕,飞溅的鲜血甚至染红了脚边的死棘。但她们绝不停手,绝不会在此刻停下手。
劳伦斯·弗农的幻影此刻又突然坐在了副驾位上,一如既往地朝劳蕾塔讥讽。
-看看你圈养的两条好狗,她们快死了。-
-闭上你的狗嘴,我以你之名立下了誓言会照看好所有人。-
-如果我做不到呢,如果你做不到呢,好女孩?-
-你早已经尝过失败的滋味了,我绝不可能再去吞下那苦果。-
劳蕾塔挥手拂开往日的幻影,降下车速退到骸骨巨人双腿间的空当处。
“弗农领主,奥贝和伊丽莎白也快撑不住了,”站在卡车车厢顶上的艾莉卡插进无线电对话里,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焦虑,“带她们回车上。”
“可以,两分钟后在车厢顶接应我们。”
呵,就权当是接受你的恳求,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艾莉卡。
劳蕾塔又一次把半边身子探出去,大声呼唤:“好女孩们,下来!”
随着喊声渐息,已经快沐浴在自己血里的两个瓦尔基里重重地落到了车顶上。体力不支的奥贝伦德差一点就滚到地面上,劳蕾塔一把抓住她,避免了这个毛茸茸的小女孩被碾成肉泥的下场。
“劳蕾塔,我还能打!”伊克斯不解地朝她叫着,但声音里也尽显虚弱,“我还能赢……”
“好,我们会赢的。”庄园主瞄了一眼已经亮起红灯的显示面板,从装备箱里挑出几样灵装卡住方向盘和油门,剩下的全都舍弃在车座内,做好了送这辆心爱的座驾去完成它最后使命的准备。她将奥贝伦德和武器与盾牌一起用铁链缠住背在身后,一把将还在吵闹的伊克斯扛过肩,站在了悍马的车前盖上,钢铁怪兽咆哮着耗尽最后一滴血,越过巨大的将军,赶到了卡车的正后方。
劳蕾塔俯低身,带着两个瓦尔基里朝前方高高跳起,已经散乱的金发在两辆车之间的上空中飘荡。悍马在主人离开的那一刻因油已耗尽开始失速,在劳蕾塔一只脚刚踏上卡车钢质车厢顶上时,和骸骨巨人的骨掌撞在一起,钢铁发出悲鸣,最后在死棘的穿刺中爆出了绚丽的火花。
艾莉卡稳稳地接住了她们,关切地查看奥贝伦德的伤势。卡车因为后方的爆炸影响,在并不平坦的路上颠簸了几下,一些物资从车厢顶上的推拉门里被颠出来,同时从厢体里也爆出好一阵激烈的俄语。
卡里略将军从烟雾中再度现身,对她们紧紧追赶。劳蕾塔捡起滚到脚边的一罐可乐,单手扣开拉环仰头猛灌。
萨尔瓦多,你和塞拉斯的恩怨最好足够精彩。
劳蕾塔盯着骸骨巨人在爆炸火光的衬托下闪烁不定的鬼魅眼瞳。她擦掉嘴角边的碳酸气沫,一把捏扁了易拉罐。
这样才对得起我付的观影券。
在这些瓦尔基里身后远方的那片橡树林里,充满诡邪的地狱大门正缓缓向她们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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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的故事都是完美的和特别好的!
————————正文————————
朝日反射在埃布罗河上,水面无波无纹,涓流于踝下半指处。
维诺在亮闪闪的铁皮前思索良久,终于想出办法,把本月水电缴费单塞进爆满的1204号公寓信箱。
她退后一步,志得意满地欣赏,并掏出手机,对准满满当当铁皮纸砖般的信箱调整焦圈。
伴随着震动全城的一声巨响,死棘刺破地砖,尖头敲在铁皮信箱底部。
快门声。
死棘先头军横冲直撞,接连突破四层信箱,从白铁皮顶部扎出头来,身上横七竖八串了一叠缴费单。
地面震抖,穿老式邮递员制服的瓦尔基里向后小跳半步,大量死棘便在此时穿透地下车库,顶破公寓楼板,把房间串成空心烤肉块,欢欣鼓舞纵情向上生长。维诺抬眼皮观望了下高度,手指一滑直接把缴费单肉串发进Whatsapp群组。
商业纠纷调解:出事了!
她沿着一层室外台阶往下跑,飞快地打字。
商业纠纷调解:大家伙儿那边怎么样啊?
还没有人回答,在她和信箱搏斗的时间里,雨水已从积云中泼下,维诺离开最后一步台阶往停自行车的方向走。路边好几辆哈雷摩托把邮差自行车夹在中间,几名壮汉正倚着摩托喝罐装咖啡,任由雨点打在墨镜上,不动如山地谈论刚刚的震动,以及红河城究竟是否处于地震带。
“嘿!邮差!”花臂、蓄须、穿皮夹克搭粗项链的骑手们呼喝,更南方的口音,“这是你的车?”
“是的,先生们。”维诺以两根手指轻碰帽檐。
“我奶奶都不骑这种车。”男人们隆隆作响,善意地笑道,“小姐,你的监护人呢?”
邮递员回以笑容,在她随口扯出什么理由来应付差事之前,首先预感到后颈皮发凉,这种凉意与雨不同,于是她往边上趔了趔身子,几块人体组织碎块伴随着雨滴从天而降砸烂在她脚边。
她听见谁大骂了一声脏话,骑手们纷纷直起身子向上看,死棘从窗玻璃和通风管道中伸出枝桠,看来被这场雨给浇活了,纵向穿透公寓,挑着人类的胳膊腿、宠物皮毛和家电开始往横里生长。当棘刺分支爆出楼栋本体有一定距离时,肉块松脱,于是血沫残渣混着机械零件叮铃咣啷往下掉,公寓逐渐解体,空气中一时全是粉尘和此起彼伏的脏话。
维诺抖落了几下小腿,试图甩掉飞溅到制服上的组织物血点,可惜徒劳无功,只好低头继续看手机。
AAA租狗人:你醒了?
AAA租狗人:红河城炸啦!
商业纠纷调解:什么玩意?
阿德利企鹅:[文件]通古斯爆炸.pdf [文件]警情通报.pdf
商业纠纷调解:这紧要关头老爷您怎么还发pdf啊?
商业纠纷调解:三句话总结?
AAA租狗人:我告诉你啊老兄。
卡罗尔一句话让维诺等了长达五秒钟,她之所以没有继续等下去,是因为公寓第二十三层里的真皮沙发比解释更先一步抵达脑袋顶。她满心愤懑跳起身给出一记飞踢,把沙发组踹到马路中间,砸碎了红绿灯并引起尖叫一串。
邮递员挑剔地认为在天降胳膊腿的情况下,实在没什么好为一只沙发尖叫的,还好现在有其他事分散她的注意力。
商业纠纷调解:您请说话?
AAA租狗人:赌场地裂了,死棘到处长,红河城被劈成两半。
AAA租狗人:四层楼高的卡里略将军正在大搞破坏。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我操,这是能卖关子的事吗卡罗尔?
AAA租狗人:你就说三句内解释清楚了没有吧。
群组内两个俄罗斯人没有任何动静,邮递员抿住嘴唇,盘算起是否应该把自行车丢在这里,徒步去拿基金会配发的灵装。
她从上衣口袋掏出怀表,默念着艾米丽的名字按开,指针金属线组成A字花,指向十一点方向。而季米扬诺娃医生的面孔刚在脑子里闪现,指针便无声无息滑向五点钟。
医生和她竟然不在一起?
米拉老妈本来只想在红河城稍作歇息,没想到赶上个大场面。
她扫开面前烟尘,耳坠上塑料材质的几何亮片噼啪作响。车队里的小伙子们四散跑开,试图安抚尖叫不止的路人,并把他们带离危楼范围。
米拉老妈只是个老太太,因此恰好找理由抄手闲着,把墨镜往额头上一推,观察面前这位瓦尔基里。发现邮差蓝眼珠在手机屏幕和怀表表面上两边打转,忙得很。左手摇晃一番老怀表后打开,接着眉毛拧起,右手大拇指飞速摁几个单词发送信息,嘴里咕哝着合上怀表,用力在车把上铛铛磕几次。
“嘿,那老家伙不经碰。”米拉老妈搭讪,“你是个瓦尔基里,没错吧?”
和怀表这种东西一样老掉牙的邮差停止忙碌,对她抬了抬帽檐,露出服务业标准笑容。
“我刚巧认识一位瓦尔基里,二十多年前环美摩托越野赛,差点儿冠军就是我的,可惜参赛者里头有她。”
“太遗憾了,夫人。”邮递员热情洋溢,“当时还不限制瓦尔基里和人类运动员同台竞技,是有点不公平。”
米拉老妈向外努了努嘴唇:“没那么坏,她开起车来真够劲,仔细看长得跟你也有点像。不过那家伙是棕色皮肤,长卷发,脸上身上到处都是大块白斑,像条鬣狗,还不爱说话。”
“很高兴您能这样评价对手,患皮肤病是个显眼特征,可惜我并没见过这位同胞。”八颗白牙,符合老派宣传画刻板印象。
在瓦尔基里邮递员背后,三十五层高的公寓大楼从内部被死棘撑爆,楼身四分五裂仅留下框架柱。死棘兀自围绕承重结构攀援,四部电梯卡在中段,上下颤抖,像颗喉结。尖叫与警报声此起彼伏,棘柱往四面八方延申,意图染指周围楼栋。透过建筑物被蛀的褴褛空隙间,米拉老妈看见阴云遥远处升起几股黑烟:“发生你们才能解决的麻烦事了?”
邮递员回头看了一眼:“是的,夫人。”
“不去救救幸存者?”
“救不了,夫人。”邮递员把怀表揣进口袋,踢开自行车脚撑,“死棘感染不可逆,里面的人即使救下来也活不过半天,您也尽快离开较好——劳烦让让路,我得去确保医生安全。”
“什么医生?很重要?”
“非常重要。”
“哇哦。”米拉老妈咂了下舌头,“宝贝儿,那你肯定不能骑自行车去干这份差事。”
邮递员当真沉默了几秒钟,最后不得不承认:“您说得在理。”
一把钥匙落进维诺手心里,米拉老妈冲她眨眼,鱼尾纹挤做暧昧的一堆:“借你。”
“噢太感谢了,但我不能保证物归原主。”邮递员嘴上还在客套,眼睛已经黏在那辆火红色摩托身上,随即臀部挨了老太太一巴掌,被拍得向前趔趄。
“嗨。”米拉老妈食指一拨,墨镜从额头滑脱,稳当地架在鼻梁上,“哪来那么多废话,给我乖乖把小屁股放到车座上去!”
邮递员的职业性笑容裂开条缝,米拉老妈打个响指,叫来一位彪形大汉,这就上了他涂着绿色鬼火的摩托后座。塑料耳坠哗啦啦作响,雨滴造成的水波纹反光全落到邮递员脸上,映得瓦尔基里面孔五光十色。接着她两腿一夹,像跨着匹大马,扶着司机肩膀在车后座上站起身,扯起嗓门喊:“——小伙子们!换地方嗨咯!”
七八辆大排量摩托齐齐轰鸣,先后顺路绝尘而去。
维诺回身跨上那辆火红色哈雷,边发动引擎上路,边飞快把消息列表往下滑。
AAA租狗人:嗨,有条狗看见医生在医院,有没有人趁手能接过来,赌场急需医生。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我去。
AAA租狗人:打手也缺,将军大杀四方,目标移动中。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再具体点呢?往哪儿动?
AAA租狗人:你到了就知道了,将军有四层楼高好认得很。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我比较好奇你怎么在操心调度,被骑士团捏着脖子干活了?
AAA租狗人:瞧你这话说的,掐我脖子的是地主,人正和企鹅钟表匠一起扛线呢。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哪个钟表匠?
AAA租狗人:企鹅他老相好的。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噢!
AAA租狗人:速来。
维诺放下手机,调转车把,停在一只自动饮料售货机前。
按动数字盘,投币口弹开,露出一只深孔。邮递员扯下手套,把半个手臂探入其中,掌纹扫描完成,探针取血,售货机验证身份结束,从中间裂开,露出一只狭长琴盒。
邮递员伸手捞起,将它挎在背上。
卡罗尔放下手机,猛灌加冰苏打水,莉莉安娜忙里偷闲瞅她一眼,问:“怎么啦?”
租狗人咧嘴,苏打水里的丰沛气泡赶巧在她张口时往上涌,于是所有战斗人员的耳麦中传来清晰打嗝声。
莉莉安娜咯咯直笑。
“从雪莱公寓到医院路况如何?有人去接医生了——瓦尔基里的医生。”
“哇噢~也就是说季米扬诺娃要过来?好消息。”
“通常来说下句是——”
“坏消息,医院附近是死棘重灾区,从那儿到市中心的路完全被截断了。”
冰块融化的速度不算快,此时刚好裂开,于是在句与句的短暂间隙中插入喀琅一声脆响,卡罗尔不置可否地抬了下眉毛。这点动静当然不能刺激她的神经,也没有被中控室内两人察觉,莉莉安娜紧盯屏幕,卡罗尔忙着满脑袋回荡的怒吼中分辨出亲疏远近,再压缩思考速度,挤出一根微不足道的分线来对此情此景发下评语。兴许是算力不足,当她做出选秀节目中嘉宾之常见神态,预备发表一番淋漓尽致的刻薄言论时,却只成功撂下一句:“那只好希望医生等到的不是辆破自行车了。”
然而当事人季米扬诺娃医生跨上后座时,却宁愿维诺是蹬自行车来的。
作为一种交通工具,不含安全头盔的摩托车原本并不算太可怕,只能说隐患较大。热尼亚在湄公河流域工作时坐过不少,当地驾驶者们喜欢超载、违规操作、不戴头盔的案例比比皆是。
但按年代计算,总归不会有人左手开车,右手狂敲手机。
即使瓦尔基里能够做到将摩托开成公园摇摇车,也还没能进化出变色龙视觉,可以左右两只眼睛各看各的。当火色摩托又一次唐突地大幅倾斜,于行驶中擦着路边消防栓过去时。医生双臂紧紧扣在邮递员腰上,及时把腿一缩,避开障碍物的同时顺势踩了一脚驾驶员脚后跟。
——维诺半点反应也没有,看来还是太温柔了。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路上呢。
AAA租狗人:好,现在全力踩自行车脚蹬,踩出火花——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脚蹬?哈哈!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你还不知道吧卡罗尔!我搞到一匹好马!
AAA租狗人:偷的?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借的!
摩托避开水泄不通的车行道,跳过路障驶上人行道,逆行于主方向,接着便遭了报应,被疏于检修的井盖绊了一下,车前轮咣当颠起。维诺因惯性弹起身体,后脑勺咚一下撞在医生鼻梁上。
好的,这下双方都知道疼了。
邮递员支出腿把车停下,扭头,看见季米扬诺娃医生捂着鼻梁,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手掌底下瓮声闷气:“您还是更适合骑自行车。”
“不不,好医生,您听我解释呀。公寓解体的时候它把手让砸歪啦,我倒是能给掰回来,不过刹车一时半会儿没法修。”
就车速和瓦尔基里的体质两方面而言,没有刹车的自行车不碍大事。
季米扬诺娃医生不赞同的眼神戳在维诺脸上。
好漂亮的绿眼睛。
在米切尔宅时邮递员还没仔细注意过,现在突然挨得那么近,那眼神扎得她皮肤发麻,血直往耳垂上涌。维诺理直气壮的架势泄掉一半,微妙理解了艾米丽为什么愿意低头听命。季米扬诺娃医生检视谎言如剪除病灶,维诺在战争年代学到的重要信条之一是不要试图和医生作对。
她摇摇手机:“我和卡罗尔打个招呼。”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接到医生了,什么情况?
AAA租狗人:卡里略将军吵着要找“塞拉斯·维萨留斯”,并且到处殴打瓦尔基里。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塞拉斯是谁?
AAA租狗人:邪教头子。
季米扬诺娃医生没说话,只是把右手掌心摊平伸到邮递员面前。
打字,速度快了一倍:“马上就好!”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把医生送到我就撤。
AAA租狗人:?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拜托!我看起来像能打将军的人?
AAA租狗人:将军逮谁打谁,是个人就行。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填线啊。
AAA租狗人:嗯啊。
AAA租狗人:顺便一说,迪布瓦快死了。
埃布罗河总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开始涨水。
河水漫过轮胎和胳膊肘灌进西班牙人耳孔中,使他呼吸困难,浑身打起冷战。
埃布罗河又在涨水了,泥泞浑浊,血浆翻滚,水下炮声隆隆。
手机拍到医生掌心,屏幕还亮着。红头发扭回身,花花舌头打直成一根铁棍:“给你了,医生,请帮忙对接卡罗尔,接下来我得专心开车。”
铁棍舌头踹一脚启动杆,发动机轰鸣。
季米扬诺娃依言扣住对方的腰,摩托一骑绝尘,提速到最高时产生的劲风差点将她刮飞,恰巧在几乎睁不开眼的车速下,邮递员压在桶形帽下的头发被吹得乱飞,露出平时被遮蔽的发根处半指长的一块棕色皮肤,像溅在红发间的咖啡渍。
此时——就在热尼亚眼皮子底下,咖啡渍肉眼可见地又缩小了一些。
“——邮递员接到医生了,她骑车时不方便接电话,现在应该正从医院出发,我看看地图……25号路、17号路和19号路都被封死了,死棘把路面破坏得一干二净,要顺利过来她得绕到64号路去,穿过柳树街,避开老城区,再从铁轨后面过来,多花一刻钟才能到铄金赌场。”无线电频道里卡罗尔的声音响起,及时向参战人员汇报情况。
“邮差肯定不会这么走,卡罗尔。”
“什么?你知道她要走哪边?”
“不知道,但换了是我就不会按你的方案走。”巴尔苏克随口总结,“太慢了。”
“太慢了,我们从上面过去。”红头发驾驶员扫了眼后座乘客伸到面前的导航截图,做出如下评价,“等绕路磨蹭到地方,迪布瓦老爷早变成迪布瓦酱了。”
语毕,火色摩托调头便从台阶上了人行天桥,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发出疑问鼻音,这声质疑本该被安全帽阻隔下,但由于二人未做任何头部保护,于是医生的声音顺利传进骑手耳中。
卡罗尔发送在WhatsApp群组里的截图显示,医院周边已完全被死棘挤占满当,原本三条支路一条主路均可通往铄金赌场,但现在游荡的狩骨化市民和纵横荆棘遍布其上,卡罗尔提供的导航截图用桃粉色荧光笔在这些地段上画着巨大的叉。
租狗人女士作为调度中心推荐的路线是先调头返回,绕开老城区,再从那里兜上半圈到达铄金赌场主战场。
平心而论,医生认为这套方案十分稳健,执行起来没有任何问题。然而掌握车把的西班牙人却直接将它从头到尾否定,未经任何沟通便直接在三条车行道之间选了拿车轮爬人行天桥。
医生对这种一意孤行的做法极度不赞同:“这套方案可能已和所有人敲定过,你擅自更改路线会产生问题。”
“在到达铄金赌场前咱们走哪条道都没关系,只要够快。”台阶已爬到头,摩托顺着桥面狂飙,桥下死棘丛生,似乎是感应到了有瓦尔基里正从上通行,这些半结晶体沿着桥墩往上蔓延,很快攀上桥面,而正对摩托车头部的是一扇自动式四开商场感应门。维诺对此视而不见,只提醒医生伏低脑袋:“坐稳!抄近道咯!”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不认为靠摩托的速度及冲击力可以撞碎面前的阻挡物,现在又不是60年代。再说,进去了以后又能怎么办呢?她们还是得回到大路上去呀。
她和她就像马匹与驴子,永远也搞不清楚对方脑袋里转动着什么离谱念头——活动金属门框并扛不住冲击,整块玻璃门被她顶飞出去,甩在购物车中间。邮递员就这样大剌剌地拖着茂密丛生的死棘,长驱直入,越过摆满杯碟碗盘和家居用品的货架,笔直攮向商场对面的安全玻璃,在即将发生碰撞时拧转车头向侧面一趔,把成排收纳柜像多米诺骨牌般撞倒。死棘冲势不减,替她将整片玻璃幕墙击碎,维诺趁乱调车从商品陈列厅蹿出,后轮着地落在临近商铺屋顶上。
在医院和铄金赌场之间分布着大量红河城老式房屋,这批建筑仍然是淘金时代的产物,总体并不很高,且多为带阁楼的斜坡屋顶或铁皮平顶。老城区地面路网复杂,充满了各种违建加建和没有标在导航地图上的死胡同。按照直线距离看,穿过老城区这片房屋是到达铄金赌场的最短路线,卡罗尔在规划时还是直接略过这一区域——毕竟车是要在地上跑的呀!
当摩托在屋顶间跳跃时,医生才察觉那句“从上面过去”并非虚指,而是陈述事实。
她回头望了一眼,死棘像爬藤科植物,在有接触物的情况下转移速度很快。老城区复杂的空间关系使它们失去目标开始胡乱生长,在每个建筑物空隙处试探,短短几息间便被甩到身后看不见了。
又一次剧烈颠簸,医生差点被从后座上甩下去,她把头扭回前方,看见雨幕中铄金赌场原本所在位置已化作废墟,卡里略将军庞大的虚影凸显在雾气中。不断从各个方向攻击它的瓦尔基里们与之对比和松鼠或鸟雀差不多大。
离将军越近,建筑物毁坏程度越高,老城将至尽头,附近重新开始出现高楼大厦,摩托颠簸地更厉害了。被将军在战斗中毁去的建筑物参差板块和外露钢筋间互相堆叠,热尼亚眨眼,抹掉脸上的雨水,看见骸骨巨人咆哮着将楼体从当中斩断,击飞几名眼熟的瓦尔基里——等等,那里面是有雅克·迪布瓦吗?
没等医生脑袋转过弯来,倒霉大楼发出可怖闷响断裂了,像只巨树将躲避不及的雀鸟与松鼠砸在混凝土底下。
这些孩子身形的瓦尔基里有些不幸负伤,因此被废料穿透,在瓦砾堆中挣扎时让骨刺给追上了。发狂的骸骨巨人摁死她们如拧断家鼠脖颈那样轻松,人体当场化作飞灰,只留灵装做墓碑——摩托跳上混凝土巨树,骑手擦过最近那只新坟,抄起墓碑船锚,把铁链在手臂上绕了几圈,拖着那根东西扎向将军。
“——小心车胎!”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喊道,大风倒灌进喉咙,尘烟未散,砖块稀里哗啦往地面崩塌,雨里全是水泥呛鼻的气味。
然而骑手充耳不闻,只是加速,加速,提速到最高,一臂扶车把,一臂将船锚悠荡地越来越快——摩托冲至尽头,起跳,楼体嘎吱吱向地面滚动,她甩出船锚,灵装击中卡里略将军后脑,在颅骨上穿了个洞,锚体从右眼穿出去钩住眼眶。
维诺拉紧船锚铁链,趁将军因受击惯性低头时,摩托车后轮砸在她后脑勺上——很可惜,没造成一丁点伤害,船锚创口处立刻愈合,灵装被卡在头骨内无法拔出。
邮递员尝试将自己固定在将军头颅上,但是创口处骨刺大量增生,将军一甩头,把拽着锁链的骑手连带医生摔向地面。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措手不及,啪一声把维诺的手机给捏裂成了块废铁。被当作摆锤悠向地面的过程中,两人一摩托于半空中暂时分离,幸而船锚还插在将军眼眶里,且因愈合而卡的十足牢固。船锚锁链的另一端系在邮递员胳臂上,给事态提供了一定挽回机会,然而人工放链跟不上被抛出的速度,于是在手臂脱臼的咯吱脆响和肌肉撕裂的剧痛中,邮递员硬撑着哪怕皮肉丝丝断裂也没有放开锁链,用完好的那只胳膊扣住季米扬诺娃医生,并出于不知什么诡异心理,她下一步选择是用腿夹住摩托,把医生按回座位上。
可能这就是拿人手短的具体表现,早知如此就不该借别人的车,也不该载别人奶奶。
她们以锐角状态让摩托后轮砸在另一栋大楼理石贴面上,在报废了挡泥板,后车支架,几乎磨平轮胎橡胶垫后,一路刮着火星从大楼墙壁上开了下来。车身快坠毁时,维诺丢下锁链,踹了一脚群墙,溜肩把身上的琴盒灵装斜着杵进沥青路面,接着又补上自己的一条腿做缓冲,摩托嘶哑悲鸣,在连续打滑中险之又险地留下歪七扭八的黑痕和两道深沟,终于咣当一声停住了。
维诺呼出一口粗气,垂在身侧的右胳膊肘处一截粉白骨头露在外面,腕和手指像团肉皮,耷拉在整个手臂最末端。撕裂的肌肉已在弥合,她来不及处理骨头上的问题,眼神在战场内逡巡,很快锁定方位,冲不远处浑身湿透的“钟表匠”方向喊道:“他还喘气吗?!”
“喘着呢!”不知对方怎么样福至心灵地理解了她的意思,勒梅尔把滴水的马尾甩到背后,从瓦砾中重新站起身来,碎石窸窣滚落,那柄军刀被雨水洗得光洁如新,反射出卡里略将军扭曲的骸骨身躯。水珠从对方鼻端刀尖落下,维诺看见她身躯呈蓄势待发的弓形线,连番战斗后虽满面疲惫,脊背依旧笔挺,提刀之手似乎较为松弛,刀锋冲下,一个可以随时可以应付各方向敌袭的准备姿态。
“钟表匠”是位可敬的老练战士,西班牙人理解自己不需要对她多嘴问东问西。
邮递员扭回头,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比她更快摸上那只脱臼胳膊,没打招呼便咯吱一声将小半截粉色骨头推回肉里,一捞一掐把反向弯折着耷拉在身侧的胳膊嘎巴回正道,应急升起的肾上腺素刚巧褪去,俄罗斯人这两步操作疼得红头发眼前发黑,哼都哼不出来。
在她故作镇定实则动弹不得时,勒梅尔从陷进地里的迪布瓦身上扯下一截东西,丢给新加入战场的两位人士,季米扬诺娃医生替骑手接了,发现那是带一只耳机的喉麦:“迪布瓦暂时用不上,拿去吧。”
勒梅尔拿空闲的手在耳朵边比划了一下,医生看见里面塞着同款通讯设备:“——来自慷慨好客的弗农领主,你们可能需要这份赞助。”
热尼亚对勒梅尔点了下头,转手将喉麦挂在了邮递员脖颈上,向后一拉扯紧,跟拽狗似得。
接进无线电通讯频道的一瞬间,骨爪对着双人摩托迎头踩下,驾驶者不得不紧急避让,从侧面围着将军打转,试图寻找合适的时机出手。在确认雅克·迪布瓦先生还会喘气以后,维诺那根铁棒舌头迅速软化成血肉,观察战场的档口嘴巴也没闲着:“我的天哪!她是把所有会动的都当作那个什么‘塞拉斯·维萨留斯’吗!”
卡罗尔的声音在耳机里骤然放大三倍,震得邮递员直眨眼:“对,就是塞拉斯·维萨留斯!既然它嚎了大半个晚上想要干掉那个家伙,我们就带它去!”
“哈哈,我喜欢这个提议……老爷,弗农老爷?”
“我在听,继续说。”
“把你那辆运可乐的卡车借我,我们领这个迷路的客人回家。”
“……天啊,巴尔苏克,你可真贵,”摩托打横漂移,避开一串突出地面的骨刺。维诺兴致盎然地听着通讯频道里的声音,挨个点数里面都有哪些老熟人,原本巴尔苏克出现便已经让她略有些惊讶,劳蕾塔·弗农接下来的话更使她吃了一惊,“结果到头来还让牛仔说到点子上了,让格伦把车开到城南的铁架桥和你接应,我们来吸引那个卡里略去橡林镇见她的老相好。”
老天,这趟真没白来。
邮递员支起耳朵正听得津津有味,卡罗尔紧跟在后头幽幽接了句:“听见了吗商务纠纷处理专员,咱们得把将军领到橡林镇去。”
“听到了啊。”
“听到了还摸?现场机动性最高的就是你,快上。”
“……人是活的摩托是死的,这车可以换人开!”
“少废话,邮差。”弗农领主笑意吟吟的声音插进来,嗓音甜蜜,居高临下,颐指气使,“格伦在巴尔苏克的卡车上备了医疗用品,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得给我把医生送去,伤员全指望她了。”
“那将军呢?”
“拉上。”
沉默,维诺看了眼正无差别攻击在场所有人的卡里略将军,盘算了几秒钟,回头问后座上的医生:“听说您曾辗转近代各大战场,那么您一定也知道怎么开摩托吧?”
“想不想驾驶这匹铁马试试?很简单的,握住车把让它跑就行。”西班牙人双眼闪闪发亮,极力推销:“现在我只能指望您啦!好医生。”
饶是在战场见够了各式各样的突发情况,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也还是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当骑手珍而重之地把她的手放在车把上,医生紧急回忆当年在湄公河沿岸工作时,那些骑摩托的越南人都是怎么驾驶的,这份工作太紧迫了,导致她连激烈的俄语支持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俄国人过于用力地攥着把手,语言系统先操作模式完成跨时代接驳,越南语的“三句话教您开摩托”飞快滚过几回合,先踩油门还是先踩刹车终究没想起来。维诺在她肩膀上一撑,从驾驶位翻到后座。西班牙人撒手的一瞬间,火红色摩托便失去平衡,大幅度向外侧倾斜,热尼亚试图掰回车头,然而忙中出错撞到地上的瓦砾,咣当一颠,车子差点翻倒。
蹲踞在后座上的老兄爆发出大笑,狭长琴盒滑到右肩外侧,蹲身曲腿压低重心踩住后座脚踏,扶着琴盒灵装在地上一杵,摩托便被推回正轨。
一长串夹着越南话的俄语机关枪般叽里咕噜溅射出来,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作为说明书的忠实信徒,此时连胯下机车的型号都不知道。它燃油量多少?时速多少?应该什么时候踩刹车?又什么时候需要用腿辅助保持平衡?种种信息一团雾水,当头危机悬而未决,俄国人觉得这一天未免太不顺利,手心满是薄汗,眼前走马灯乱转,紧张地像第一次握手术刀。
背后传来机括弹响,西班牙人玩杂耍一样在歪七扭八行进的摩托后座站起身,将一直挎在肩背上的狭长琴盒开启。
一排六只带倒钩的黢黑投枪被束带勾连,呈半扇形喀琅展开,枪头处安装着闪动红点的可疑设备,细看似乎打着希帕提亚基金会LOGO:“嘿卡罗尔,你觉得将军看过斗牛吗?”
“老兄,它现在的理性可能还不如牛。”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你想和它谈判,坏事。”
“好在我们首先排除了这一选项。”
“是的,对的,他妈的你有完没完?”
“哎。”红头发西班牙人反手抽出一只投枪,在手里掂了掂。即使面前所有突发情况都急着挑战她固有的生活习惯以及戳刺短板,但季米扬诺娃医生毕竟久经沙场,依然以堪称刚强的态度将所有问题承受下来。维诺本打算尽可能多和卡罗尔说点废话拖延时间,好等待医生适应驾驶模式,如今却陡然间发现自己才是忧虑过重的那一方,于是突兀切换话题,“既然它的智能还不如牛,请其他瓦尔基里帮忙把它往城郊方向引,我在短时间内集中输出把它打疼,让仇恨顺位移到最高,接着拉着这家伙上公路去和巴尔苏克接头,你看这个计划是否可行?”
噪点杂音:“哇哦,你是说要来场西班牙斗牛表演?”
“真不错,但你确定那细条条的玩具能撼动卡里略将军?”
劳蕾塔·弗农被畸形怪物攥在巨大骨爪中,狠狠砸进建筑废墟里。血注的疯狗手脚并用跳上巨人肩膀,闪电般顺着胳臂撞向巨爪,将三根短钉和一根长钉顺次打出嵌入巨人手骨,想尽办法阻挠对方,意图抢到弗农领主面前去,四肢着地冲那个怪物咆哮:“——你这狗屎给我松开!”
她面庞肢体上全是裂开的伤口和鲜血,所途经处均是带血抓痕,整个人像一只被过度使用以至于开始逐渐解离的瓷器,但瓦尔基里非凡的自愈能力又挽救了这点,使伊克斯表层釉面被内部血肉以反直觉的方式粘连在一起,碎块向内拉扯,维系住形体不会溃散。
“我可没说要一个人干?”邮递员到达骸骨巨人侧肋,投出第一枪,细条条一根的投枪扎在卡里略将军骸骨化的腹腔边缘,枪头处那可疑设备高速闪动,接着嗙一声发生爆炸:“斗牛是一门需要团体紧密协作的艺术,需要花镖手、骑马斗牛士、副斗牛手及若干工作人员严丝合缝地配合才能处理一头公牛。”
“哇。”卡罗尔干巴巴地应声,掐断科普话题。
爆炸产生的冲击力使骸骨巨人打了个趔趄,没有追加攻击劳蕾塔·弗农和拦在面前的恶犬,巨大的头颅连带肩膀旋转半圈,直接拧向投枪飞来处。
“我们的将军卡里略——了不起的英雄卡里略——”西语从移动铁马上传来。
维诺确认自己映在对方眼球中,并已将卡里略将军从弗农身前引走后,瞄准它脖颈处投出第二枪:“您好!有您的送命邮件到!伊丽莎白!想不想加入这场表演!”
爆炸使骨头碎屑四处飞散,骸骨巨人半张脸烂掉,又以肉眼无法跟上的速度疯狂再生。
“再叫我伊丽莎白试试?撕烂你的嘴!”呵呵吐气伴着喉音咕噜噜滚在邮递员耳边,维诺听声音判断这位瓦尔基里的肺应当正忙着把碎肉和血沫往外挤,她可能有一会儿没法呼吸也不能说话。西班牙人抽出第三根枪,卡里略将军从失衡中恢复,向高速移动的骑兵处甩出带骨刺的尾巴,却在即将抽中目标时于半道上被长钉拦截,理应既不能说话也无法呼吸的伊克斯身形摇晃,手持长钉从天而降,口鼻还在不断向外涌血。谁也想不到在这样的状态下她还能够做出有效反应,更别提如此迅猛的攻击——然而邮递员对自己邀请的对象怀着种莫名其妙的笃信。
和公牛角从不讲情面一样,斗牛士也不轻易交托信任。
维诺邀请,因为伊克斯绝对可以做到。
血注的疯狗将卡里略将军的骨头长尾楔在地上,摇摇欲坠的身躯如烟灰般轻易就可以被抹去,她咳出的血和肉块溅在长钉周边,拧转长钉,将附近骨质全部粉碎,生生斩断那只尾巴,使该被撕烂嘴的邮递员顺利投出第三枪——正中胸腔部分。
不知道可疑基金会私底下做了什么研究,比之前更盛大的爆炸蔓延到整个灵质身躯上,骸骨巨人仰天痛呼,接着不管不顾地带着满身未熄灭的火焰俯身冲向枪骑兵。
“过来了。”西班牙人汇报,医生已不需要多关照,虽然仍没搞清楚怎么刹车才能不侧翻,但她已完全掌握使车辆横冲直撞的方法——这就够用了。因此维诺逆着行驶方向踏在后座翘起的尾部,似乎此时终于觉得邮差帽风阻太大,影响平衡,于是解开系带让它自由去了,差帽呼啦一声飞向火焰中心时,她投出第四枪。
巴尔苏克打开车门便跳上驾驶座,看也没看一眼车厢里的货。
弗农领主的手下——格伦·卡罗特顺势从驾驶位挪到副驾驶座,他没有瓦尔基里那种底气,可以在将停未停的行驶状态中上下车。在等巴尔苏克完全接手方向盘过程里,此人多问了一句货怎么处理。
哥萨克换挂挡倒是娴熟,但格伦还是有点担心她能否够得着刹车和油门,好在交通工具驾驶座的尺寸看起来刚刚好:“余货还有多少?”
“我们只来得及卸一点,把武器和设备补给放上去,里面还剩四分之一车厢可乐。”
信使分给他一点余光,格伦耸耸肩:“领主很喜欢这种饮料,庄园对此有需求。”
司机意不在这种细节,专业精神使他只关心有用的和将要有用的部分:“安全锁销开着吗?”
“没有。”格伦缩回开车门的手,扭头确认对方是否在开玩笑,并尽力劝阻对方做出什么疯狂行径:“您要在行驶过程中启动自卸货吗?这不太恰当。”
信使为此发出大笑,红白两色涂装座驾适时咆哮,新出厂未达八个月的重型卡车饮饱柴油,发动机隆隆作响,蓄势待发,整车震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巴尔苏克自己的那辆老东西有些年头了,驾驶室脚垫磨损挺严重,一上路就颠簸抖动,晃得像老式洗衣机筒。车还是自己的好,尤其是面临紧急任务时,磨合并驾驭机器本身就要花多余精力,然而,要是让他把老东西开来做现在这档子差事,巴尔苏克还多少有点舍不得。
马永远是自家的好,四蹄打颤也知道得把喝昏头的主人驼回家。
哥萨克过去常喝到天旋地转,晃悠悠把胃压在鞍袋上,闻着后蹄上的干草和马粪味,喉咙里一个劲反酸想吐。一双醉鬼眼睛望见大太阳底下,老母马鞍具缝里磨得全是雪白汗沫,都快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还知道心疼心疼马。
妲莎,宝贝儿,载我回家去,妲莎,我的漂亮宝贝儿……哥萨克伸手想摸母马脖颈,一巴掌拍在了可乐卡车方向盘上,鸣笛声比马嘶更长且洪亮。
这里是红河城,没有皮毛斑驳的老马。卡里略将军从裂开的地缝钻到外面,咆哮声一直传出三四个街区。哥萨克咂嘴,满心想抽它一鞭子试试咸淡,然而手里既无马鞭也没有马。副驾弗农领主的人还没走,识相地等待信使与新车联络感情,顺便确保对方没有意图让这挂卡车翻在公路上。
“老弟,别瞎操心,我不会在半道开自卸。”巴尔苏克顿了顿才捞起对话末尾继续,“油泵会烧死,犯不着这样,四分之三个货舱还不够她们用吗。”
她用衣袖擦着卡车仪表盘,赶苍蝇似得打发格伦道:“下去,别碍着我干活。”
格伦跳下车,倒退着跑了几步,庄园的雇佣兵小伙子们全副武装地等在大切诺基边上。他眯起眼睛,望着印有可乐广告标语的卡车嗤嗤呼气,调头逆着车流开上通往橡林镇的公路。
今天一直在下雨,轮胎上的泥都被刷了个干净,闪闪发亮,像要去好莱坞拍电影似得。
格伦按住喉麦:“报告,卡车出发了。”
哥萨克打开车载电台,旋动音量钮,卡罗尔的声音及作为背景音的乡村乐队立刻充斥驾驶室:“巴尔苏克,好消息,我给你找了个护航的。”
“我不需要护航。”
“噢,别见外,大家都认识这么久了,他还带了礼物来呢。”
“礼物?”
“同城快递季米扬诺娃医生,无奖竞猜,巴尔苏克——”
“你找来的护航是邮差。”
“好的——是的,跟你猜迷真没意思。”
雨大了些,水雾使车前窗上色块糊成一团,哥萨克把雨刷速度调得更快了些,模糊色块清晰化为红河城路警及新设路障——前方道路维修,车辆止步。
巴尔苏克低头,车载导航上城市道路系统一片通红。
“卡罗尔,路断了吗?”
“没有,骑士团和血注分别联系了警方及市政系统,现在正合作清退普通人。”
“好。”
穿带反光条雨衣,手持警示灯棒的工作人员拼命挥手示意,然而可乐卡车速度不减,他们只得眼睁睁看着车头莽过路卡撞翻障碍物,呜一声冲了过去,劲风刮带着三角锥向前滚上好长一段距离,沙袋与塑料障碍则直接被截断压烂,卡车屁股连歪都没歪。
民谣正唱到乡村小教堂与马,卡罗尔的声音插进来:“巴尔苏克,你见到路卡了?”
“见过了,邮差什么时候到?”冲过路卡后,前方空旷,没有任何车辆或人烟,两旁偶有经过的房屋里一盏灯也没有点,略微抬高于地面的公路和两侧路沟不断向前延申,“我到橡林镇不用多久,是否需要调整行车速度?”
“稍等,邮差正忙着表演‘西班牙国粹’,暂时腾不出嘴说话。”杂音,伊克斯不知怎么误触了按键,烈风伴着高声大笑猛灌进来,卡罗尔的声音被彻底掩盖在后面,狂犬吠到一半,劳蕾塔·弗农腾出手掐了她的通讯,租狗人正好讲到后半截“……从后面追上你。”
“准时?”
“准时。”
这次接话的换成邮差本人,将军隆隆作响的脚步声透过通讯悬到巴尔苏克脑后高处,背景里有陌生瓦尔基里扯着嗓子喊转移。邮差挂断了,卡罗尔和她的乡村音乐切回频道,如果不是大地深处仍在震抖,令人厌恶的气息四处弥漫,哥萨克几乎要疑心这不过是一次普通公路旅行,很快,雷雨就将过去,彩虹将在远处天际线上横跨两个州。
“真是技巧娴熟啊,斗牛士?”卡罗尔盯着屏幕上快速移动的标点,“动物保护协会一定对你恨之入骨。”
“今天这场确实入骨。”邮递员驴头不对马嘴地回答,这本该是个冷笑话,但谁也没笑,她只好默数着第五根枪剩余时限,并在倒数十二秒时将其投出。
希帕提亚基金会提供的这只琴盒灵装原本效果非常废物,是将从琴盒内部拿出的物品短暂赋予加强效果,使其在六秒钟内等价于灵装,但倒数结束后该物品就会化为灰烬。
在维诺加入希帕提亚基金会之前,它一度曾登上待销毁名单,决定保留它的人是研究员雅克·迪布瓦。
原因也很简单——雅克·迪布瓦恰好认识一位与它适配的瓦尔基里。
这位瓦尔基里只在刚诞生时和他见过面,是个西班牙人,满头褐红色长卷发,皮肤斑驳如鬣狗,灵装是一只老怀表,分针指向起始地,时针指向终点,秒针恰巧也占个废物能力——使物品的保鲜时间延长十倍。
于是当日后希帕提亚基金会签下邮递员时,这件灵装在研究员迪布瓦的推荐下顺理成章到了她手里,六秒与十倍达成组合效果,使从琴盒内拿出的物品拥有六十秒存续时间,具备一定使用场景。
枪剩下最后一根时,卡里略将军已被完全拖离城区,因此最后一根投枪在前方炸开,破除路口阻拦的死棘。
斗牛士退下舞台,将左手轻按在季米扬诺娃医生肩部,温柔地压了压,和对方交换位置。
摩托呜一声跳上公路,骸骨巨人紧随其后,武装悍马拖着其他形形色色装载瓦尔基里的车辆咣一声最后落到路面上,这只怪模怪样的车队摆上坦途,朝重型可乐卡车夺命狂奔。
当她们和刚重新搭好的路障组会面时,先锋十分礼貌地选择抬起车头飞过去,紧随其后的骸骨巨人死盯摩托,眼神一错不错,但步子迈得够大,路障恰巧从它两腿间逃过一劫。而处在第三顺位的武装悍马既无礼貌也不爱高抬腿,于是嗙地把路障再次撞飞——这也就罢了,车窗里面还叉出一只持弩的瓦尔基里,对原地看傻的路勤比出中指,这一组玩意旋风般刮过面前,如果不是地上残留的巨大脚印和车辙显示事实昭昭,工作人员还以为自己在暴雨中出现了幻觉。
跑直线对摩托来说相当之惬意,即使在刚刚的激斗中它挡风板碎得干净,车身满是伤口和凹陷,轮胎磨得几度起火,此时还是顽强不屈地奔行在公路上,且很快看见了卡车屁股。
机车鸣笛一声,车灯闪两次。
卡车鸣笛一声,车后灯双闪。
两匹好马打完招呼,机车凑近卡车屁股。
“噢,对了。”卡罗尔冷不丁道,“忘了告诉你们,车厢里只有一条‘劳拉’,你们得自己想办法上去。”
“把我扔上去,我可以爬……”热尼亚医生话音未落,看见维诺把怀表表链勾在指间,表身流星锤般甩出去,嗙一声砸飞了车后门的锁头。如此粗暴使用方式,老怀表饶是灵装也像河蚌似得开了瓢,三枚指针在玻璃后面完全失去方向,滴溜乱转。
可算知道这表为什么总走不准了。
在机车送货上门飞进车厢后,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忙不迭跳下座位,于心里打定主意这辈子宁死也不会再搭邮递员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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