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ce Upon a Time…and finally.
悄然张开的裂隙无处不在,即便是强如半神的瓦尔基里,也有一部分沦陷在了扑向自己的死棘浪潮里。而在那些非人的身影中,仍有一道刺眼的血色在肆意地刮起刀尖的风暴。
尖刀没入心脏处,已被扭曲的荆骨包裹住半边身躯的修女终于停下无法自制的嚎叫。一丝神智重回那对满布狂乱的眼瞳中,它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前的致命伤,又抬头看回面前手握武器的牛仔。失去生气的躯体被猩红色的暴君一脚踢开,被死棘侵蚀的怪物试图祈祷,低不可闻的祈祷声却只能与逐渐化作飞灰的自己一同消散。
一把军刀潜藏在此起彼伏的嘶叫里迅速刺向牛仔的背后,黑帮首领敏锐察觉到正后方的偷袭,飞快地抽回刀刃,将手里的两把武器交叉在一起,牢牢抵住希尔维娅飞扑过来的攻击。
即使脚下行踏的已为一片炼狱,依旧自我的凯莱布还是嚣张地朝交错在一处的利刃另一端的那张脸啐了一口:“不打算继续躲了吗?我可是有好多的债要跟你讨回来,丑八怪。”
“你这粗鄙之人真是令我厌烦,红凯尔,”没能得手的希尔维娅在角力中似乎察觉到了远方响起的喇叭声,趁着血注幸存的瓦尔基里朝自己围拢过来之前,立刻伸出带着尖刺的附肢逼退了她们的首领,“无妨,我就按你的方式来好好地回敬你。”
骨翼振动覆在其上的皮膜,猛地掀起乱流。希尔维娅如一支射出的飞箭,向橡林镇外那条唯一的通路飞去。向后退了几步的凯莱布伸手把差点被吹飞的帽子抓回来,直到卡车高亢的喇叭声再度响起,这才意识到邪教头子话里另有所指。
“啊…真该死!”凯莱布甩开斗篷一跃而起,将高耸的橡树树梢踩在脚下,紧追希尔维娅而去。
卡车在一路狂飙中承受了太多次攻击,变形的车厢已经四处漏风,摇摇欲坠。所有人都清楚,再让卡里略将军对卡车造成损伤,他们这一路来的努力都将变成徒劳无功的注脚。
“如果杀死朋友是不可避免的事……”艾莉卡抹掉打在脸上的雨水,将来自往日的眼泪一同擦干,她看向身边的迪布瓦,眼中光芒闪动,“那这份罪责应由我们承担。”
寡言的研究员握紧了手中那把曾是断头台一部分的巨斧,也点点头回以肯定:“我明白。”
“法国佬,我来帮你们一把。”矮小的庄园主将捆着盾牌的铁链缠在手臂上,站到艾莉卡和刚刚重回战线的迪布瓦身前。追逐着卡车的骸骨巨人身躯虽已残破,但又一次将骨爪朝她们挥来。劳蕾塔举起满是裂痕的盾牌偏开袭来的尖爪,顺势踩在上面一路飞快地奔到将军长满交错死棘的肩上。
萨尔瓦多,低下头来!
面对着卡里略那对灼烧着鬼火的双目,劳蕾塔抛出盾牌卡在巨人的颈椎处,逼着将军伏低它不肯屈从的头颅同时,紧抓着铁链荡到了幽紫色的灵体正前方,她另一只手里的链锤被高高举起,对准虚影中不停跳动的火焰挥下。
所有都在那一刻,缓慢下来。
风声穿过骨翼,尖利的啸叫似乎要刺穿所有人的耳膜。军刀斩断了铁链和骨架,附肢刺入血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轰然倒下的骸骨巨人死死抓着车厢尾端,受到撞击的卡车几乎要翻覆。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连一向眼光敏锐的巴尔苏克都没能来得及捕捉到自上空飞扑而来的究竟是什么,直到耳麦里传来劳蕾塔一阵剧烈的咳嗽。随后无线电台里便不再有任何回应。
希尔维娅拍打自己背后的骨翼急速升空。邪教牧师低头瞥了一眼被伸展螯肢穿刺的猎物,那只没有死棘盘绕的独眼中流出毒涎,与扭曲的低笑声一齐融化在她不能自已的志得意满之中。不可一世的弗农领主此时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希尔维娅抓在手中动弹不得。洇开的鲜血从庄园主腰间的伤口中汨汨流下,浓重的铁锈味顺着焦黑的附肢一路传进了牧师的鼻腔里。
“多么令人失望,劳伦斯·弗农,”希尔维娅把毫无反应的劳蕾塔靠向自己,好像在玩弄一只洋娃娃,“徒有其表的奴隶主,我还没玩够,你可不能就这么坏掉了。”
突然,链锤挥舞卷起的风声呼啸着朝希尔维娅袭来,牧师情急之下抽出军刀挡在身侧,附肢被折断的脆声和腹部传来的剧痛正无声提醒她怀中猎物的獠牙仍然危险。劳蕾塔已顾不上眼前一片虚幻,强撑着与希尔维娅在半空中缠斗起来。挥出灵装的一击未能得手,庄园主扭动手腕转变角度再度朝牧师的头部甩去,另一只手用尽全力掰断了穿透自己的死棘触角,借此暂时脱离了被困的姿态。希尔维娅手中那把扭曲的军刀再度防住闪着寒光的锤头,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卡住连接柄部的铁链。手上猛地发力,便将这把自复生以来一直陪伴庄园主的灵装一分为二,链锤在数次激烈碰撞下化成闪烁的碎片,消散在无边的黑夜里。失去了武器的劳蕾塔双脚死死夹在希尔维娅腰间,两人身姿瞬间重合在一处,没等牧师反应过来,咬着牙的庄园主用自己的额头对准那张已覆上死棘的脸狠狠撞去。一道混着湛蓝和纯白的不祥幽光自夜空中直坠而下。
视觉已经模糊的劳蕾塔在下坠中仍然持续对着希尔维娅挥出一拳又一拳,全身灌注了侵蚀邪力的牧师立刻从短短一瞬的昏迷中清醒过来,将再生完毕的附肢护在心口,举起军刀正要把疯狂挣扎的劳蕾塔再捅出个血洞——
尖刀从下方飞来,凶狠无情地斩断交错在一处的附肢,卡在了希尔维娅的骨翼之间。凯莱布抓着刀柄拖着的链条朝她逼近,挥出另一把锋刃与扭曲军刀格咬在一处。三个纠缠在一起的身影离地面越来越近,凯莱布趁势偏转开刀尖,牵走已有些意识不清的劳蕾塔,一脚蹬开化为怪形的希尔维娅,再借着被牧师弹回地上的长刀的落势,抱着自己的生意伙伴稳稳地踩在了橡树交错的枝杈上。
“老家伙撑着点,别睡着了。”血注的首领拍拍劳蕾塔的脸。没等她跳回到地面上,扑打着骨翼悬于天上的希尔维娅便掷出军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裂隙。顷刻间无数明灭不定的光絮已伸出触手牢牢缚住凯莱布和劳蕾塔,缓缓地往那道冒出幽光的裂口里拖。
“两条丧家犬,”在被裂隙吞噬之前,凯莱布只听到希尔维娅充满怒火的恶言,“在无人知晓的记忆里淹死吧。”
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下一秒,血注的首领便发现自己正身处另一片时空,回到了她前一段生命终结的那个瞬间,站在了他曾经倒下的地方。厚重的烟雾凝在天际,满是涂鸦和污渍的小巷在唤回凯莱布不堪的往日画面。唯独怀里昏迷不醒的劳蕾塔在提醒着她此处只是裂隙彼端,而非真正的过去。
原本矗立于此的人群被静止的死棘取代,红凯尔的出现将它们从凝滞的时间中唤醒,啸叫着朝她逼近。凯莱布只挥出一刀便把它们尽数击碎,但死棘又在片刻喘息后再度凝聚起来,打算无休止地与她纠缠下去。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黑帮首领注意到了自己的生意伙伴腰上那可怖伤口的边缘开始钻出细小毒藤模样的死棘,身子也热得发烫,这无异于在昭示这个古老的瓦尔基里正在缓步走向崩解的末路。
“冲出去,我会带着你和她找到出路的,‘红凯尔’!”听到呼唤的帮派首领在一瞬间看到了那个诗人——诺埃尔忽隐忽现的身影。她正努力地招着手,为身险重围的凯莱布提供指引。
“去你的弗农,快死了也还会使唤人。”凯莱布夹紧了臂弯里的劳蕾塔,迈开奔跑的步伐朝巷口冲杀出去。
没有死棘,没有狩骨,矮小的庄园主缓缓地睁开眼,在一片无声的森林深处醒来,黑白交汇相间的世界沉默地映入了劳蕾塔的眼帘内。纯白的日光被揉成碎片,顺着缝隙空余打在她的不着片缕的身体上。
劳蕾塔看向远处山头那栋带有柱廊的穹顶府邸,只觉得令她熟悉。于是她跨越微微起伏的山麓,涉过清澈的小河,在这所有声音都失去踪迹的单调世界中,赤足踩过浸润在黑白色调中的每一处,最后来到白柱门廊下。
-我的好女孩,当行走至尽头,你是否想过会要再一次回到这里来?-
劳蕾塔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时,那阵苍老沙哑的声音又再度回响在她的耳边。劳伦斯此时的话语就宛如已经不久于世的将死之人,不再恶毒,不再嘲讽,甚至能从每个音节中摸索出他长久以来不停堆叠的疲惫。
当劳蕾塔穿过圆形大厅,沿着大理石砌起的阶梯一级一级地往楼上走去时,那些与她相隔了数百年的记忆终于被唤醒。是的,她想起来了,是的,弗吉尼亚……与蓝岭相拥,和里万纳河亲吻的夏洛茨维尔。就是这里,属于弗农,属于他的土地……
劳蕾塔轻轻打开主人房的门扉,即使这个满是黑与白的往日之境里只余寂静,她也还是尽量轻柔,一步一步地朝床榻走去。劳伦斯·弗农就是在这座巨大的府邸中成长、离开又归来。她现在与床榻间只剩三两步的距离,却停下了脚步。在这一路行走的时间里,空白的脑海中那些早已泛黄的曾经正逐渐明晰起来。所以她清楚地知道床褥下那躺着的躯体,便是往昔身影的最后时刻……
-为何停下,这不正是你的死亡吗?-
-为何犹豫,是因为你不敢面对自己的末路?-
-为何胆怯,莫非你不肯放手抛却那些无意义又空虚的……-
“你最好他妈的就这么死了,劳蕾塔·弗农!”墙皮在突如其来的晃动中剥落,高耸的圆穹顶突然开裂,一抹猩红的颜色硬生生地插进了充斥着黑白两色的四周里。这道刺目的红光照得劳蕾塔几乎睁不开眼,却也以粗暴的方式将色彩重新覆在了庄园主的身上。属于那个骂声主人的狩猎直刀忽地出现在她的手里,同时把那个充满欲望,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永远要高人一等的“弗农领主”带了回来。
“什么都行,要真不甘心的话就赶快回应我!”来自凯莱布的咒骂声仍然在她耳边回荡。
“吵死了,牛仔。”劳蕾塔原本黯然的眼中此刻已恢复了神采,瓦尔基里的超然力量重新在她体内充盈。
-不管你是什么蠢玩意,想假借劳伦斯·弗农那发了霉的记忆来操纵我,做梦!-
-真是可惜……你还是不肯接受自己的过去,也断绝了亲手重塑未来的可能。-
随着劳伦斯的声音一同撕破伪装的还有这整座府邸,不祥的暗紫幽光从墙上和屋顶的裂缝漏出,床榻和家具瞬间化成扭曲生长的死棘,发出尖啸的狩骨在来自往昔的呼唤下纷纷从漆黑的角落中爬出,像浪潮一般统统朝劳蕾塔扑去。
-何等愚昧!沉溺在低级的欲望中,而拒绝这份它亲手赐给你的交织之予……你可知道你错失了多么宝贵的——-
“可别搞错了,你这自以为是的东西,如今我这副完美的躯体即是昭昭天命所赋,绝无任何身姿能更胜一筹,”弗农领主高声向回荡的幻音说道,手里握着狩猎刀,在呼吸之间便把为首的焦黑骨架砍得粉碎,“怎么不见你用我以前的模样来和我过过招,噢……你也觉得他没有胜算吗?”
那以更高维存在自居的蛊惑不再回响,黑与白相交的天地开始崩坏,整座府邸猛烈地摇晃着,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意识借此发出它的震怒,劳蕾塔一边嘲笑着来自虚空的声音,一边在与源源不断出现的狩骨厮杀中退出卧房,往大门外冲出去。就在她被死棘包围之际,又一束猩红色的光芒穿过天上弥漫的幽紫色,打在了府邸外那片长满黑色杂草的空地上。凯莱布那极具辨识度的、带着嚣张与煽动力的嗓音透过这道光束,又一次强行闯入这片时空。
“别跟那些骨头纠缠了!这鬼地方早就死透了!赶紧顺着我的声音找过来,照我说的做!”
劳蕾塔回头对着府邸的方向竖起中指,她知道那个企图蛊惑自己变成提线木偶的存在正注视着。庄园主在脚下的土地消失的前一刻轻巧地朝前跳去,身影沐浴在那道令人目眩的红色光束中,脱离了这个正在急速崩塌的幻境。
当劳蕾塔再度睁眼,一片朦胧里只有一簇火红的头发。于是她伸出手去抓住眼前这抹实在惹她心烦的暴烈颜色,却在视界逐渐清晰后看到了令自己颇为迷惑的一幕。自己身上穿着的已经不能叫衣物了,整个人近乎赤身裸体。而旁边的凯莱布的手上还紧紧攥着龙骑兵军服的碎片——上帝啊,她们俩相识几十年,她从来都没见过红凯尔脸上出现过这么可笑的表情……
“这么迫不及待的吗,俄狄浦斯?”
“操你,闭嘴。”凯莱布听懂了话里的揶揄,猛地甩开碎布,凶狠的神色重新回到脸上。
“你不能,我也不能……”劳蕾塔叹了口气,环视了一圈自己所处的地方——这是一辆塞满了广播设备的面包车,长柄锤矛和伸展羽翼的崭新鸢盾代替了那柄已经被破坏的灵装,安静地躺在她的身侧。劳蕾塔隐约间还看到了那位失踪的小诗人半透明的灵体,正隔着车窗向她颔首示意。她抓住一旁的生意伙伴的手臂撑起身,盯着对方的眼睛问:“不打算解释一下?”
“啧,我带着你这个要死不死的老东西在这片鬼地方一路杀出来,找到了这辆还没被吞掉的广播车,还好运气站在我这边,这早该报废的破车就是回现实的出路,”凯莱布一把将自己披着的斗篷甩给劳蕾塔,扭过头去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播音设备,“说得够清楚了吗,老年痴呆?”
老旧的面包车因裂隙中各处不停传来的震荡微微摇晃,红凯尔似乎预见到了这处异界内闯入了更多像他一样的外来者,立刻借着麦克风开始她的简短演说。
“各位鲁莽又无知的大英雄,想必你们也发现了这鬼地方和那个邪教头子的联系才敢闯进来,既然如此我就再添一把火,顺着我的声音找过来!咱们把这里给搅个底朝天!这世界再怎么烂,也都是留给咱们糟蹋的!轮不到那个婊子养的抢地盘!”
凯莱布猖狂无比的声音回荡在这宛如死境的虚空内,似乎是为了响应她所说的,裂隙内的震荡变得更加剧烈且频繁。
诺埃尔穿过车门,漂浮在两人中间:“与富有素养的弗农领主您相比,‘红凯尔’发号施令的方式我着实是喜欢不来,不过有时候说出口的话确实要比写下的文字更有力量。当然,或许她此时的失言只是为了掩盖自己之前的紧张焦虑也说不定呢?毕竟您之前的锚定过程太过惊险,我也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位瓦尔基里身上同时看到死棘侵蚀和超越神光相互抵消,最后还能恢复成和重生一般无瑕的状态……”
凯莱布回过头来瞪着诗人,眼光利得仿佛要在灵体身上用刀剜下血肉:“作为线人来说,你太他妈的多嘴多舌了,诺埃尔。”
“哇哦,还真是详略得当,”劳蕾塔已经在脑内理清现况,嘴上饶不停地挖苦着自己的老搭档。在小诗人多少带着点拱火心态的微笑里挤到凯莱布身前,“你就打算让我穿这玩意回橡林镇去?”
“不想穿就还回来,少拿你那块跟钢板一样的胸脯挤我,我的灵装库里比这玩意好的可没……嘿!”凯莱布没好气地扯住斗篷,一来一回间头上的牛仔帽被趁机抢走。劳蕾塔把手伸进帽中,变魔术一样从里头抽出一整套自己平日里那身衣裙。
“我当然知道你灵装库里有什么,”庄园主一边对首领露出狡黠的笑,一边穿回帝政裙,“好东西你就留着吧,我可是有自己的。”
“什么时候……好啊,劳蕾塔·弗农你真行啊……把我的私库当成你的衣柜,你快点给我滚出去!”凯莱布把战术喉麦丢回给劳蕾塔,那道斜横的伤疤随着脸部肌肉的抽动而蜿蜒,“背着我招揽人手,假借我的声音下令,等我搞定这边再好好跟你算算账,这片河湾地究竟是谁说了算!”
“别了,别了,你那幽怨的颂歌将消退,越过草地,穿过静静的小溪,爬上山坡……”车门外已经泛起纯白的光芒,诺埃尔笑意吟吟,本应悲伤的诗句却被她朗诵出了祝福。
周遭一切正在这道白光之中慢慢淡去。劳蕾塔拿起自己全新的灵装,闭上双眼作好了准备。她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该继续……和希尔维娅清算未了结的怨仇。
“伊丽莎白,闪开!”
“我差一点就捅穿她的喉咙了!你才该滚远点,邮差!”
“那你也会被这群宗教疯子剁成肉泥的,蠢狗。”
“放你的屁,玩偶熊!”
三个瓦尔基里在原本应该是教堂一角的废墟间躲闪,悬在天上的希尔维娅从胸口的裂痕中扯出光絮向她们投射,击碎了挡在中间的玫瑰花窗。面对这片由玻璃碎片组成的爆炸气流,她们不得不躲向附近悬浮着的废墟。
“神怜悯汝,赦免汝所有罪愆,汝等于世间余留残痕将在祂的国得到报应。”身披铠甲的天使如同一颗铁色流星,吟唱着驱魔祷言将一波涌向她们的狩骨尽数劈碎,随后振起灰暗双翼猛地向希尔维娅的方向飞去。却在半途中又被再度袭来的死棘困住羽翼,挣扎中从空中跌落下来。嘶吼的狩骨浪潮似乎永不停歇,受域外邪力得祝的邪教牧师也令她们疲于应付。这道以瓦尔基里自身组成的临时阵线已经隐约出现了崩溃的迹象。
希尔维娅疯狂的笑声自高空传来,转瞬间便已经降到她们暂时藏身的砖墙之上,高举手中扭曲的军刀向奥贝伦德后脑劈下。维诺想要推开奥贝,伊克斯投出染血长钉,压低身姿撞向眼前的敌首,试图拦住那道凶刃。但太迟了,一切都已来不及……
就在此刻,一面被掷出的鸢盾突破裂隙,越过重重障碍飞到了军刀下方,栓着铁链的精钢接住了满是恶意的利刃,刀与盾相触碰,激起了一片火花。
紧接其后的是闪着寒光的长柄锤矛,锐尖破开幽暗烟瘴,裹挟起高啸的风声直取邪教牧师的咽喉而来。
希尔维娅立刻反应过来,扑打起骨翼向后退远。抽回武器挡在身侧并精准地顶住尖锐的矛头,将这柄灵装卸开。
“怎么慢下来了,好女孩们。”
婉转的嗓音穿过嘈杂喑哑的电流杂音,清晰地传递到了几位仍在奋战中的瓦尔基里耳麦里。蓝与白组成的矮小身影从教堂地面的裂隙中冲破阻拦,接住被击飞的灵装,轻巧地站在漂浮的碎块之上,只身拦在希尔维娅和自己的临时小队成员之间。
“先去把那些系住裂隙的光絮处理了——”劳蕾塔的指令还未下完,牧师便已自高空俯冲下来,挥起刀刃向她砍去。庄园主举盾格开攻击,送出锤矛直刺希尔维娅的面门。两人瞬间纠缠在一处,在这片重力失序的空间中相互扑击,随即又分开。劳蕾塔转身在散落的砖墙和窗棂之间辗转腾挪,一边避开攻击一边将希尔维娅引到更狭窄的低处。于是邪教牧师更用力地拍打骨翼,大笑着紧追不放。牧师的附肢扒开挡在路上的废墟碎块,朝庄园主的背后抓去。劳蕾塔回过身来投出盾牌抵住骨爪,扯住铁链退到祈祷圣像后面。希尔维娅挥舞军刀,在那大理石雕刻的面容上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在碎石四散中伸出另外的附肢试图抓取庄园主。
这段追逐战令希尔维娅逐渐心生烦躁,仿佛是在和一个影子纠缠不休。在偏过身躲开射向自己的矛尖后,她终于抓住了那个影子。烟尘还未散去,她将骨爪收回到身前:“玩闹结束了,你这烦人的臭虫。”
就在此时呼啸的破风声从牧师身后逼近,打断了她一侧的骨翼。被劳蕾塔投射出去的锤矛如同有自我意识一般飞回她的手中。庄园主用盾牌敲碎构成爪尖的死棘,甩出铁链紧紧缠住希尔维娅。她趁牧师来不及防备,又以势头极猛的头槌撞向对方:“是你这狗娘养的玩意要结束了。”
希尔维娅只觉得自己突然变得软弱无力,尖啸着用手里的军刀朝劳蕾塔砍去。而劳蕾塔也以盾牌和锤矛回敬,灵装相互碾磨,火花四射,每一次的交击都在空中划出弧线。两个瓦尔基里就这样在快得令目光都无法捕捉的互斗中不停下坠,下坠,往下坠去。
一阵温暖的金光带着更多的少女身影突入了这片死境,化为女武神的埃利亚斯高声向所有人宣告着归往骑士团和所有意愿消灭凶恶异端的瓦尔基里已前来援助。
铁匠的锻锤有节奏地捶下每一记,将一小群张牙舞爪的狩骨全部敲碎成齑粉。
帮派份子拉动链锯卷起旋风,在震耳的轰鸣中将拉扯现实的光絮如热刀切黄油一般的砍断得干干净净。
像阴影一样隐去身形的艾米丽加入战斗,在被奏响的简单音调中射出枪弹,精准击中乱潮中企图偷袭的黑袍疯徒。
维诺吹响充满挑衅意味的口哨,像斗牛士般晃开向她冲去的狩骨,踏出无比迅捷的步伐,以手中刺剑挑开缠绕的死棘。
伊克斯把自己当作最锋利的刀尖,嚎叫声穿透粘滞的瘴雾,借着自己挥舞的长钉泼洒血液,浇灭不停生长蔓延的荆骨丛。
覆着铁铠的以利奥拉在声声虔诚的祷告中击碎阻拦住她的桎梏,挣开所有束缚并再度展开灰色双翼,掀起气流凌空而过,给燃着幽火的骸骨潮降下神罚。
已然打起精神的奥贝伦德则趁势跃起,双手高举沉重的灵装,伴随着高昂而充满义愤的怒喝声向最后一根,同时也是最粗壮的的光絮狠狠砸下。光柱被工兵锤击中,裂痕立刻爬满那幽幽泛紫的表面,随后粉碎成点点光屑消散于空中。
被死棘包围的裂隙失去了光絮维系,正缓缓闭合。超人的瓦尔基里们不论是背后生出双翅,亦或仍旧保持着自我,正在闪耀着神圣光芒的埃利亚斯的号召下举起刀兵,勇猛无畏地直面那些被倾注了异界邪力的死棘。汹涌的死之浪潮即便如此仍然不肯平息,以更凶暴的势头拍打在娇小少女的身上,被侵蚀唤醒的炼狱绝境正开始显出颓势。
仍与希尔维娅在空中缠斗的劳蕾塔无暇去顾及那些,在即将撞上教堂倒塌的塔楼时,庄园主在风中将身体一扭,一脚踢向牧师的小腹,压着她穿过那口已经破损的铜钟重重落在地上,在死棘蔓生的巢穴中央砸出一个大坑。
“一再地阻拦我,你早该躺进坟冢里腐烂了,劳伦斯·弗农!”
浓烟还未散去,借助再生附肢站起来的希尔维娅愤怒地咆哮着。那阵软弱的冷意此刻又再次从脚尖爬上来,使得牧师脸上终于显出了一丝不安的神色。她用附肢扯断被铁链缠住的骨翼,军刀在空中留下残影,以更快的速度袭向劳蕾塔。而稳稳落回地面的庄园主只是盯着牧师,架住盾牌牢牢格挡下密集的劈砍。
“我警告过了,”劳蕾塔隔着盾牌对希尔维娅讥讽,夹着她从喉底漏出的轻笑,“用那个名字惹怒我对你没有一点好处。”
“不止她,我也还有笔烂债要跟你讨,塞拉斯·维萨留斯。”
尖刀从牧师身后的阴影里掷出,划过她已经沾上泥土的裙摆。猩红色的暴君眨眼间逼近,挥出另一把长刀将两只刺向庄园主的螯肢斩落。庄园主也趁机刺出锤矛,扭动手腕使得旋转的矛头搅烂了那只握住武器的骨爪,将军刀挑飞到一边。恶名昭彰的两位瓦尔基里欺身逼近这场灾祸漩涡的锚点,以坚盾边缘与锋利长刀只取希尔维娅胸口正中那个闪烁着不祥异色的裂口。
“给我滚回你该呆的地方,下贱东西。”
“我才是在这片河湾地称王称霸的人,吃屎去吧异教徒。”
希尔维娅在盾牌的压迫下几乎要窒息,喘息间尖刀又斩断她一只附肢,邪教牧师情急之下仰头发出一阵刺穿耳膜的尖锐爆鸣,逼得劳蕾塔和凯莱布不得不暂且松开手。陷入疯狂的牧师眨眼之间又再生出交错的骨爪,就像一头被逼入角落的噬人凶兽,带着被掀起的乱流扑向两人,速度之快连瓦尔基里的超然视觉都几乎捕捉不到。凯莱布借着自己的本能反应举刀抵住攻击,而曾屡屡踏入战阵的劳蕾塔单手举盾挡在身前,凭经验回击凶锐的爪尖。
“这是艾莉卡,内部已处理妥当,该结束了。”
就在此时,劳蕾塔的耳麦里终于有一个平淡冷静的声音透过嘈杂的电流,将讯息传递到她耳朵里。
“弗农收到,”大为振奋的庄园主又露出了往日的那包含残忍的甜美笑容,她一边回复无线电的彼端一边对凯莱布抛出眼色,“我们这就送一份大礼过去,好好接住。”
接收到劳蕾塔暗号的红河城暴君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扯起。那个眼神她再熟悉不过……于是凯莱布低喝一声偏开袭向自己的附肢,以极快的步子退到搭档身后。劳蕾塔猛地格开拍在盾牌上的骨爪,同时全力投出锤矛。已失去理智的希尔维娅扭过身,将将躲过飞来的矛头,伸出所有的附肢一把抓住露出破绽的劳蕾塔,并开始挤压。
“到头来还不是被我抓到了,死吧你这作祟的吸血虫!”
劳蕾塔咬着牙死死顶住逐渐向自己聚拢的重压,看向希尔维娅的眼里却有得逞的快意。希尔维娅从庄园主一闪而过的眼神中只怔了半秒,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已落入奸诈奴隶主的陷阱,但她已来不及把劳蕾塔抛开了——
就是趁着邪教头子松懈防备的这短短一瞬,凯莱布从下方极其刁钻的角度,使出双刀向上挑起,将希尔维娅所有漆黑的死棘附肢尽数斩断。不给敌首任何喘息的机会,她一脚踏在牧师身上,以刀尖对准胸口那泛着不祥紫光的裂口狠狠刺下。
但希尔维娅还是迅速生出两根扭曲死棘死死缠住刀锋,凭借残留的邪力与长刀的主人相互角力。下一秒,从骨爪中脱困的劳蕾塔接回了被自己掷出的锤矛,她将长兵翻转,紧接着跳向凯莱布,把矛头下分铸而出的战锤对准刀柄砸下又抬起,用尽全力反复不停地敲击。一次,两次,漆黑的死棘仍不肯松开束缚,但闪着致命寒光的刀尖正在一点点没入幽紫之内。三次……
随着第四下的重击,死棘枯萎成惨白的飞灰,而希尔维娅也被尖刀贯穿心口。
“永别了!”劳蕾塔和凯莱布异口同声地高呼着,把失去生气的邪教头子猛起一脚踹进同她一样丑恶的裂隙中。
“我绝不……”希尔维娅即使已如此狼狈,但还是挣扎着扒在裂隙的边缘不肯陷入其中,她胸前的裂口正不停向外泄出扭曲得不成形的光絮,“我绝对不会……”
已升华为真正女武神姿态的埃利亚斯拍打着双翼从高空落下,身上耀着的金光闪得邪教牧师睁不开眼。紧随其后的以利奥拉如同一支射出的铁矢,与埃利亚斯一齐将希尔维娅撞进裂隙狰狞的大口中,闯进那片异界做最后的清算。
劳蕾塔突然趔趄了几步,软绵绵地倒向凯莱布,压着她一起躺在地上。
劳蕾塔闭起眼,缓缓地低笑着:“牛仔,最后不还得是乖乖听我的吗,你的投资人什么时候出过错?”
“这狗屎乡下地方也就你……”凯莱布本想像往常一样骂些什么,又突然停下,最后释怀地跟着大笑出声。
这片长满橡树,流淌着红色河水的土地,仍然属于她们。
(弗农领主在河湾地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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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佬、俄国人、还有其他的瓦尔基里都已安全在裂隙完全闭合的前一刻脱身回归现实。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疲惫不堪的表情。
弗农领主突然站起来,指了指朝南的方向:“往这边过去,开车大概半小时的路程,公路边上有一家店,他们的烟熏烤肉不错,还有浇满枫糖浆的超大份松饼,去不去?”
“谁要这种时候专程过去啊!”一群人里不知道是谁抱怨了一句,少女外形的超人们有的摇头,有的犹豫。
“我请客。”劳蕾塔强势地反驳了所有人。
凯莱布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跟着站起身:“算我一个。”
“真慷慨啊弗农老爷,那我们去看看你运可乐的卡车还能不能动,走吧朋友们。”
半小时后,达拉斯远郊外一辆破烂不堪的卡车缓缓驶入了汽车餐厅前的停车位。一大群看着像从泥巴坑里滚过的少女们推开大门,吵吵嚷嚷地坐满了整家店。
离开这扇门之后,我就不再是自己。
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这个名字将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原本的我将会在各方面的档案记录和文件上成为一个彻底的死人。这将会把我从“我”当中解放出来,让我有能力去成为任何人。
任何祖国和组织所需要的人。
拿回你的灵装,做回你自己。
伊戈尔这么对她说。
艾米丽的手中已经攥住了自己的八音盒,正把它往破烂上衣的口袋里塞。她的阿迪达斯运动服是经典的黑色,外侧由廉价且不吸水的合成纤维制成,优点在于浸透了血之后也看不出来,缺点在于被划出破口之后也会跟着黏糊糊的血水糊成一团。她不得不仔细检查自己身上的每个口袋,以期为自己的八音盒找一个能安稳待住的地方。在忙活着这些事的同时,她也没忘了抬起脸来,白了伊戈尔所在的位置一眼。
少他妈的说废话。你那哲学性的方法论根本解决不了我们实际正在面对的问题。
她如此在自己内心中驳斥。
何况,我本就是自己,又该怎么“做回自己”呢?
真的吗?
伊戈尔的声音用一种恼人的、循循善诱的语气反问。就好像他是一个老师,他面前的艾米丽,则不过是一个处于叛逆期、自以为洞明了世间真理,实际上对世界的认知却单纯得可笑的中学生那样。
如果你真的一直都在“做自己”的话,那你为何坚持使用各种各样的假名呢?
那是因为——
艾米丽有些难以反驳。她可以说:这不过是出于一种习惯。从喀山出来之后,你不也是这样吗?但这话即将要出口的时候,她意识到,她不能这么说。
这说不通。
克格勃军服的肩章是宝石蓝色的,但艾米丽,或者说伊戈尔,从来没真正拥有过一身那样的制服。
他本不在意,或者说,他本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因为不论共产主义的事业多么光辉伟大,都需要他这样潜伏在黑暗当中、不为人所知的工作者。光明越是璀璨,黑暗就越是深邃,这是矛盾的对立统一,科学的辩证法推导得出的结论。伊戈尔能够发自内心地接受这一点。那么,苏联必然也在光辉事业的背面,需要能为她处理光辉无法照耀的黑暗的人。能够成为这之中的一员,起码在最开始的时候,伊戈尔是非常自豪的。
但在他实际地进入了工作当中去之后,他才发现,理想与现实之间有着相当大的差异。
伊戈尔加入工作的时候是1979年,他23岁。对于一个克格勃特工来说,这是个相当年轻,会让人显得不够训练有素的年龄——不光是苏联人这么想,美国人也会这么想,因此组织上判断,让他在此时真正投入工作是个能够降低敌人警惕性的好时机。事实也确实如此,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此时的伊戈尔也几乎是刚刚从象牙塔中离开的年纪,还对世界运行的实际规律有一些格外不切实际的、理想化的期待。
就比如说,在此之前,伊戈尔只从书上学到共产主义的理想,学到祖国母亲的伟大。他对苏维埃政党的理念和认知都还非常天真,从书本上学到的历史告诉他,哪怕是资本主义国家当中的人,也会在深入学习之后认同布尔什维克的理念,自发地投向属于无产阶级的红色革命来。但在实际的工作中,他不可避免地认知到了理想与实际的落差。理想还是如旭日般高挂在天上的,但苏维埃在某种意义上生了病。官僚主义、大国沙文主义和腐败问题令伊戈尔哪怕在大洋彼岸都无法视而不见,而需要他经手的,也大多是一些用钱或者谎言收买或者欺骗他人的工作。
理想与现实的差异令他感到极大的落差,落差又带来强烈的不适应。他在喀山获得了充足的培训,知道该怎么应对或者掩饰自己在任务中出现的各种“不应当的”情绪,因此能够硬顶着这种不适应继续以优异的效率完成总局委派下来的任务。
和文学作品或者电影中描述的不同,很多时候,伊戈尔在完成任务的时候并不清楚自己需要完成的工作会造成怎样的结果。精于调配的总局会把大多数宏大的、富有影响力的重要任务拆成许多细小的环节,再将这些细小的环节摊派到每一个燕子或者乌鸦的头上。这种拆分更多是出于安全性的需要。伊戈尔会使用各种各样的假名,以便能在一场宴会上通过闲聊打探某个重要人士的日程表,又或者用另一个假名合理地领取一个远方寄来的包裹,改换掉它的包装,再换一个邮局和身份合理地将它再寄出去。他的间谍生活并没有他原本想象中的那样精彩纷呈,甚至有些枯燥——他还不得不在美国的一家外贸公司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以作为他主要身份的掩护。为资本主义打工这件事一度令坚定的共产主义战士伊戈尔特别恼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渐渐习惯了。
在这份工作中,他不得不渐渐习惯的东西还有很多:他使用了二十三年的名字就这么离他而去了,他很可能得在日后的几十年里都假装自己生来就有一个德国的名字;他理想中的那个苏维埃在现实当中远没有那么完美,在大洋彼岸的他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努力,才能让他的祖国更进一步地接近那个红彤彤的理想;他的工作本身也缺乏激情,缺乏目的,即便这是总局在为了它辖下的特工们的安全考虑,这也实在是很容易打消伊戈尔的积极性——但考虑到,当他的工作当中真正出现堪称惊心动魄的情节时,他在几个小时之后就被FBI的手枪打穿了心脏,在事后的艾米丽看来,伊戈尔竟然对这种安全的无聊产生了不满,实在是不应当。
按理来讲,以瓦尔基里的身份回归了人世间后,伊戈尔本已经可以与自己的间谍人生作别,趁着改头换面的机会回归到普通人的生活中去。但——他仍然对那个并不如理想一般伟大的苏维埃抱有幻想,有所期望,即便他的祖国有着各种各样的缺点,走了形形色色的弯路,也应该是能通过后来人的努力逐一改正的。事物的发展总是螺旋形上升的,哪有苏维埃共和国就非得直线往上走、一步到位的道理呢?
于是他以瓦尔基里的身份联系了他的上级,依然打算把自己的人生角色交给总局去安排。但就像此前已经提过的那样,在组织审查他身份的漫长过程当中,苏联解体了——没有人能够再来安排他姓甚名谁,是男是女,受过何种教育在何处工作,再提供给他或者她一套足够唬人的身份证明了。
当然,也没有人可以告诉他,你可以重新用回“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这名字了。
作为克格勃特工的履历在伊戈尔的人生当中并没有占据最大的那块时光,但确实对他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以至于,在他变成了她之后,她的第一反应也是为这张全新的脸孔取一个全新的名字,伪造一套全新的身份,并且在她认为需要的时候弄出更多个层层嵌套的烟雾弹来。她女性身份的假名也就此逐渐增加,并且将他真正的名姓深深掩埋在了重重伪装之下。只有她在自己早前的人生中就已经熟识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叫她旧时的小名时,艾米丽才会短暂地想起,自己的人生确实还有那么一段开始。
“你没必要这样啊,伊格廖卡。”医生也曾经对她说过,“你已经不需要继续过特工的生活,顶着不属于自己的名字,浪费自己的时间,为一个虚拟的身份编撰另外的人生了。”
那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艾米丽努力回想,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没有回答。
伊戈尔说。
你逃走了,不愿意面对造成你现在状态的系铃人已经不复存在的现实。你故意偏开了话题,好让自己的生活能够维持在现状:这个不正确也不正常,但对你来说更加熟悉的状态中。
闭嘴。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趁这个机会解决掉一直以来困扰着你的这个问题吗?难道你不想意识到你其实早就知道,但却一直被你糟糕的情绪压制在心灵底层的答案吗?
你又懂什么?
我懂得你所懂得的一切。我就是你。
伊戈尔说。
我是你在离开喀山之后就故意不再去注意的那部分。我是你生来就获得了、并必然会跟随你一生的那部分。我是你即便不愿承认,也依旧能代表你本身的那部分。你作为“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的那部分。
他伸出手,指向了艾米丽手中的灵装。
我是你心中那座茶炊所在的那部分。你看,你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现在,你需要做的不过是承认我,取回我。这并不困难,不是吗?
艾米丽沉默了。
万千思绪之间的转换在现实当中只需要花费一瞬间,附近的喧闹依旧,战火暂时还没有波及到她所在的祭坛旁边。留给她的时间从来不多,而艾米丽从来也不需要在做决定时花费许多时间:
这很难。
她回答。
但你说得对,或许这是必要的。我应该去做。
几乎是又一个转瞬间,前克格勃便强硬地逼迫自己——像从前千万次自己并不愿意,却依旧会按命令行事那样,接受了现实。
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花了许多时间从书本中认识这个世界,又花了许多时间从现实中认识这个世界,花了许多时间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这个世界确实并不如同她曾经以为的那么好,但她也清楚,曾经在她年少时,令她以为世界非常好的那些具体的事件,大多也并不是假的。
世界只不过不如她曾经以为的那么好而已。不论是伊戈尔还是艾米丽,都得努力接受这一点。她很清楚,这并不简单,但她依然可以像是花时间对世界感到失望时那样,再去花一些时间,重新对世界燃起希望。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很明确了:首先——她得保证这个世界不会因为眼前的这一团乱子彻底毁灭。
“弗农!”
艾莉卡徒劳地伸出手,只擦过了橡树枝条。弗农和凯莱布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希尔维娅打开的裂隙中,灵装破碎产生的光屑徐徐消散于半空。
“巴尔苏克——”
“不能停下!”巴尔苏克的声音传来,车速始终未减,“弗农老爷可不会简单死掉,肯定还会回来纠缠我们的。”
“注意!”驾着摩托作为前导的邮差透过耳麦吹出一声尖锐口哨,“到达橡林镇!镇子已经清空,但情况不对劲。”
利用庄园主争取的空隙,卡车暂时甩开骸骨巨人和希尔维娅,飞快驶过橡林镇的路牌,柏油公路为狭长的石板路所取代,伤痕累累的车身顿时颠簸起来。
橡林镇笼罩在死寂中,空气厚重黏稠,犹如泥沼。与他们上次潜入时相比,虚假的田园诗氛围已经荡然无存。镇子里看不见任何人影,只有购物袋、足球和自行车散落在路旁,仿佛所有生命被同时抽离,徒留空壳。街道两侧,房屋静默伫立,洞开的窗口像窥探他们的眼睛,其中没有一丝光线。
然后时间停滞了。
雨滴凝固在空气里,就像水晶珠串散落在半空。水珠间有色彩怪异的光线跳跃、交错、反复折射,将现实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卡车经过时形成层层涟漪。雨水在皮肤上的触感就像穿过一层薄膜——那种阻力并不像水和空气,更像时间本身在周围绷紧,明明卡车正高速行驶,每一秒却都在感觉中被延展成数倍。
“停!”随着另一声警告,轮胎与地面之间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邮差猛然停下摩托,巴尔苏克也随即踩下刹车,惯性几乎要将艾莉卡甩出车顶。
道路前方就是橡林镇的中心,圣逾会教堂此刻已被一道深不见底的裂隙吞噬,随着它缓缓扩张,周围的建筑坍塌,道路撕裂,就连重力也背叛了现实,碎石、瓦砾和其他一切都缓缓向上坠落,与雨滴一同悬停于半空,挡住了去路。
艾莉卡从车顶跳下,石板路上的积水在脚下荡漾,倒映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天空,天幕扭曲变形,云层中闪烁着幽紫光芒,橡林镇已成为世界本身的一道伤口,一处现实结构扭曲缠结之地。
后方传来刹车声、少女高亢的声音和地面的隆隆震动,行动足够快的瓦尔基里紧跟在卡车后陆续抵达,迅速构筑起战斗阵型,也有一部分人向着裂隙奔去。在他们之后,骸骨巨人与希尔维娅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在视线中。
“看看你这副模样,萨尔瓦多,还有谁愿意尊称你一声‘将军’?”希尔维娅的大笑自空中传来,“你毕生追求的秩序如此脆弱,到头来不过一场虚妄,而我……才将是真正重塑世界的先驱!”
“Сука!那疯子要干什么?”
医生带着奥贝伦德下了车,她坚定地将那个小身影抱在怀中,丝毫不顾肩头仍在渗血的伤口。伊丽莎白紧盯着天空,从喉咙深处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却没有离开医生和奥贝伦德身边。迪布瓦走在最后,一手握着灵装残片,一手拎着条小狗,工装外套上的血已经凝固,变成了暗红。
“你们怎么样了?奥贝伦德……”艾莉卡看到的是一片血色,有太多,太多的血,每个人几乎都浸泡在自身与同伴的血中,即使在瓦尔基里眼中也触目惊心。
“还活着。”迪布瓦简短地说道,“医生,你和士兵留在后方,不要参战。”
医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空中传来的狂热声音打断。
“看啊!”
希尔维娅拍动骨翼,以非人的优雅在空中移动,高声颂唱她的憎恶福音。一道诡异的光絮从裂隙深处升起,连接着她胸前的裂痕,如同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强烈的死棘气息正从中渗入现世。
“领洗者已然到来,正如他们依照神圣的形象重塑,你们亦当如此。”
“我听到了……”奥贝伦德突然喃喃说道,在医生怀中挣扎起来,“它们在唱歌。”
艾莉卡也听见了。空气里回荡着无词的歌声,让人想起唱诗班吟唱的圣歌旋律,传入耳中时却产生了不和谐的回音。怪诞的赞美诗从天空,从地下,从林间,从建筑中传来,此时此刻,整个橡林镇仿佛都在希尔维娅的指挥下同声歌唱。
一个接一个,那些扭曲的形体出现在他们眼前。死棘与血肉交织,尖锐骨刺破体而出,化为骨翼、长尾或是恶魔般的犄角,一张张少女的面孔上却充斥着纯粹的狂喜。
随着歌声,裂隙扩张的速度骤然加快,地面如呼吸般起伏,死棘在围绕教堂的墓地中迅速蔓延,遗骸化为狩骨,从埋葬它们的坟墓里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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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未完工的一篇,只能放出开头部分,补完后再关联角色(>人<;)
补完作业!……总长一万五我是真完全没想到!请原谅本篇大部分都在写医生的个人履历和各色npc,但作为结局,我希望能用这些东西给热尼亚这个角色完整的一生(?)
【本章有很多字体变化且字体变化有意义。基于斜体字在网页版里显示不出来,有兴致的朋友可以考虑转app看看。】
在补完的时候也调整了一下前半段的排版,添加了很多(我自己其实不太习惯的)空行以分割段落,希望能让这篇(出于副本设置)有些神叨叨的东西更便于阅读一些……总之,感谢阅读,希望你们也喜欢热尼亚。(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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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治瓦尔基里和救治凡人是不同的。
凡人的身体很脆弱。刀剑、枪弹、水火、病菌……甚至什么也不做,仅仅只是岁月的流逝也会为它带来无法修复的损伤。瓦尔基里则不同,瓦尔基里的身体不惧怕那些对凡人来说致命的伤害。纵使将她们的胸膛彻底剖开,也能在很短时间内复原得不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凡人的身体或许会显露出比瓦尔基里更为坚韧的一面:当遭遇重创时,现代医学如今有诸多的手段可以维持住凡人的生命体征,他们可以在器械的辅助下保持平稳的呼吸和心跳,待上三天、五天、一个月,甚至数年。瓦尔基里无法依靠设备和药物延长生命,在面对严重的损伤时她们只有两种可能性:恢复或是死亡。不存在任何缓冲的灰色区域。
这不是热尼亚第一次感受瓦尔基里在自己的手掌下停止呼吸,然后碎裂成尘土的时刻。上一秒她还在为对方做胸内心脏按摩,意图催促血液泵过静滞的动脉,为这具顽强的身体带去修复的希望;下一秒失去生机的身体如同垮塌的积雪般散逸作一捧飞灰,她抽出双手,留在上面的大量鲜血沿着手肘蜿蜒滴落,在以惊人的速度挥发之前,像为她戴上了一双颜色诡异的丁腈手套。
热尼亚短暂地闭上了眼睛为这位罹难的同伴表示哀悼,然后站起身,搜寻下一个需要帮助的目标。
橡林镇已经成为了某种她过于熟悉的东西。巨大的裂隙吞噬了教堂原先所在的位置,尚在持续不断地扩大。建筑物坍圮,道路撕裂,死棘从废墟和瓦砾的间隙中源源不断地生发出来,将整个小镇进一步夷为平地。许多更为细微的小型裂隙如同沸水中的泡沫般随处可见,它们散发出来自异界的幽幽紫光,让地面甚至比雨水渐歇而依然阴沉的天空更为明亮,有种天地颠倒的诡谲错觉。
在这地狱般的图景里,依然有瓦尔基里在战斗。塞拉斯·维萨留斯,又或圣逾会的首领希尔维娅,此刻伸展开由死棘构成的骨翼翱翔在半空,灵巧地与发出断续怒吼的卡里略将军周旋对峙。身型娇小的少女从垮塌的建筑物残骸高处,从根系残存的巨大橡木顶端纷纷跃起,奋不顾身地持着灵装向那散发出浓烈死棘气息的变异瓦尔基里发起攻击,又徒劳无功地坠下,如同飞虫扑向火焰而非蜘蛛的网。她们中的一些挥舞着闪光的、洁白的双翼,盔甲在昏暗的半空中熠熠生光,然而即便这些超越了自身阈限的战士,也无法斩断希尔维娅与裂隙之间联结的光絮。那束幽紫的光芒,如同吐着长信的毒蛇般,将裂隙彼端粘稠而凝滞的死亡气息吸引而来,轻易地推翻现世的物理法则,使环绕着它战斗的瓦尔基里举步维艰。
一位胁生羽翼的超越者重重地跌落在热尼亚前方的废墟顶端。她的左肩和左侧翅翼被希尔维娅的军刀重创,泛着微光的金色血液溅满上半身,痛苦地在残破的瓦砾中翻滚。
“待在那里别动!”热尼亚冲着上方喊道。她迅速在建筑的残骸中搜寻可以落脚的地方,朝伤者所在的位置攀去。
这点距离对于瓦尔基里来说本不应当造成什么阻碍,如果不是因为在她即将接近楼顶的时候,一道裂隙突然在她脚下凭空撕裂空间的话。堆积如山的建筑碎块瀑布般倾泻而下,坠入暗紫色的异界深渊。她及时敏捷地抓住一根支棱出来的横梁稳住自己,负伤的超越者喘息着向她伸出完好的右手,试图把她从悬吊着的状态拉上去。
可裂隙偏生选择在这时候进一步扩大,彻底吞吃掉整座建筑物残存的基底。那位超越者艰难地扑打着受伤的翅膀,歪歪扭扭地勉强起飞,眼睁睁看着热尼亚失去凭依,随着大量杂物一起直坠向裂隙深处。
原来裂隙也是有个底的。
双脚终于接触到地面的时候,热尼亚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竟然是这个。
诚实地说,坠落的时间并不太长,落地时的震动感也远没有预想中的那样猛烈,更像是地面以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轻轻地托住了她。但热尼亚还是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之前在与卡里略将军的周旋中,她为了保护重伤的奥贝伦德,肩胛附近被死棘构成的骨肢刺穿,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方才情急之下用力过猛,撕裂般的疼痛这才刚刚来得及传递到她的神经中枢。热尼亚感觉后背缓慢地淌下一道温热的液体,大概是血。
她一面条件反射地抬手越过肩膀按压伤口止血,一面警惕地打量四周。
这里不太像是裂隙内部该有的样子。虽然也没有明确的记载裂隙内部应该是什么样子,但至少她周围的环境并未泛着显得不祥和危险的紫色光晕。视力所及的范围是一片背风的谷地,陡峭的山坡上积着雪,地面被人员频繁出入的足迹践踏得泥泞不堪。靠近森林的边缘支着一顶大型军用帐篷,紧挨着一座破旧的、像是被废弃的谷仓,帐篷的顶部和谷仓门口各挂着一面白底的红十字旗帜,和帐篷本身一样污损而简陋。
热尼亚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她知道这个地方。
1916年的冬天。军医叶夫根尼·季米扬诺夫在用一块木板和两个油桶搭起来的手术台上锯掉过难以计数的胳膊和腿。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血腥味与腐烂的伤口混杂的气味。昏暗的帐篷内,煤油灯摇曳不定的微弱光芒投在一张张苍白的脸上。呻吟声,嘶哑的喘息声,痛苦的尖叫和哭泣的声音,伴随着隐约的远方隆隆炮火声,24小时永不止歇地循环……
但是不对。这不对。
没有声音。
谷仓的门窗为了抵御喀尔巴阡山的寒风而紧闭着,窗棂上映着模糊的烛火或是马灯不稳定的光。军用帐篷的出入口为了方便进出留有一线缝隙,黑魆魆的,瞧不清里边的情况。然而没有任何声音。人声、马嘶声、前线的炮火声,甚至连寒风无情掠过树梢的呼啸声——什么都没有。绝对的寂静使眼前熟悉的图景显得诡异而不真实,仿佛一张贴在墙上的空洞画片。
不知出于什么心境,热尼亚向着虚掩着的帐篷入口走去。靴子在混着污水的泥浆里踩出轻微的、细碎的扑簌声,在全然的死寂之中也许是唯一的声响。厚帆布的门帘边缘有着明显的破损痕迹,她抬起手打算撩开……
“别!”
她的手腕突然被什么人紧紧地抓住。热尼亚顺着那条手臂往上看。
军医叶夫根尼·季米扬诺夫站在那里,神色疲惫,眼下有浓重的乌青。军服外套上沾着小块的深色污渍,可能是血,或者脓液。他与瓦尔基里的样貌并不怎么相似,只有那双平静的苔绿色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
“轰炸机离得很近了,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他说。同样的声音不久前曾在波士顿的夜晚反复响起,那时他说,热尼亚,红河城需要你。“别弄醒他们。你得跟我来,别的地方需要你。”
谁是“他们”?
在她来得及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之前,答案和声音一起撞进她的耳膜。
嗡嗡的引擎噪声携着气浪突兀地袭来,尖锐的啸叫划破长空由远及近,迅速变得震耳欲聋。炸弹从空中投下,大地剧烈震动,谷仓的屋顶轻易地坍垮,帐篷被冲击波撕裂,弹片四处飞溅。
“快跑!”
拽住她手腕的力量带着她向前奔跑。热尼亚不由自主地回头瞥了一眼,被摧毁的野战医院仅剩一片废墟,不见人影。残破的帆布下压着一只穿着军装的手臂,衣袖上别了一条被血污和硝烟覆盖得几乎辨识不清的红十字袖标。
“快点。时间紧迫,我们会来不及……”
仿佛只在呼吸之间,漆黑的荆骨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包围了这片废墟。形状狰狞的狩骨从虚空中跃出,紧紧追赶在他们身后。
“来不及什么?”她下意识地问,把头转回来。
——撞进一个结实的、温暖的胸膛里。
“赶火车,亲爱的。”穿着厚实皮毛长褂的健壮妇人咯咯笑着,把一件形制相仿的外套从热尼亚身后笼过肩膀,然后为她拽紧衣襟。“我们得把你送到河那边的火车站。每周三的时候有火车从那里经过,它会带你到伊尔库茨克。然后你可以在那里搭别的火车,去彼得格勒,去你要去的任何地方。最好还是快点,孩子,我也不知道火车会不会准时。”
萨达娜妈妈把她抱上马背。毛茸茸的雅库特马温顺地喷出一口鼻息,宽厚的蹄子稳稳驮起她俩,跨过茫茫雪原,去往那个小小的支线车站。
“你知道,我们本来希望你能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你为博科霍割掉了脓疮,还教我们把水煮开再喝避免生病,大家都很感激你。”萨哈妇人贴着她的后背,饱满的胸脯曾经哺育过五个健康活泼长大的孩子,现在也亲热地拥抱着她的腰肢,在颠簸的马背上给予她温柔而坚定的支撑,像海浪中稳定的船锚。“但我告诉他们你是雪的伊奇,天神的使者。你有自己要做的事,凡间留不住你,最终还是要回到上界去的。”
“快回家吧,热尼亚。”周围不知何时环绕起嘈杂的人群,蒸汽火车的汽笛声不耐烦地鸣响,带来一阵阵轻飘飘的煤灰。穿军服的、带枪的严肃面孔,衣衫褴褛的蜡黄面庞上表情警觉而惊慌,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喊着革命口号眼睛闪闪发亮。萨达娜妈妈把一条缀着银饰和漂亮珠子的皮毛项链挂到她脖子上。“阿伊伊会护佑你一路顺利的。”
但她清晰地知道,真挚的祈愿常常事与愿违。
热尼亚闭上眼睛,紧紧握住项链上的雕花银牌。1917年的西伯利亚大铁路被逃兵、难民和变换不定的革命情势搅得一片混乱,在很多地方她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徒步穿过荒凉的原野。而这段漫长的归乡之旅,甚至并未结束于她再度望见涅瓦河温柔波涛的时候。
木棍从离她额角很近的地方掠过的风声让她睁开眼睛。
面前是她熟悉的家门——但又并没有那么熟悉。自幼看惯的雕花门扉上贴了革命委员会的封条,又有人把它撕开,陌生人涎皮赖脸地住进去,提着一根从母亲最喜欢的扶手椅上拆下来的腿,虚张声势地恐吓她“资产阶级的臭丫头滚开”。
她面无表情地从鸠占鹊巢者面前走过,迈向潮湿昏暗的后巷。从祖父的父亲手里传下的小商铺不许再经营,铺子的主人被赶出了他们原本的家,以便“自食其力”。男人们可以去码头做工,母亲借着从污损的窗缝里漏进来的光做针线活,而妹妹——他文静羞怯的小妹妹塔季扬娜,把双手从深秋浸得刺骨冰凉的洗衣木桶里抽出来,双目圆瞪,咬牙切齿地去掐那个流里流气小混混的脖子。
“我哥哥叶夫根尼是为国捐躯的英雄!不许你们叫他‘沙皇的走狗’!!”
……别这样,塔尼娅。别这样。
热尼亚轻柔地拥抱着妹妹的脑袋。她现在的手臂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把妹妹整个儿环在胸口,只能在她瘫坐在地上的时候尽可能地搂住她的上半身。塔季扬娜哭得声噎喉塞,热尼亚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姿势有一点儿滑稽,但没有人真的在意这个。
塔季扬娜说你快走吧,你不可能是我哥哥,妈妈不会相信的。塔季扬娜说有好多人在我们家门口盯着呢,不可以再让他们抓到把柄了。塔季扬娜一直哭。
“热尼亚,热尼亚,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
如果她没能在1917年的圣诞节回家的话,热尼亚想,或许她的家人从此就再也不会期待她回家了。
她的脚步静静地踩在夜色里,独自一人。彼得格勒的街道寂静如坟墓,只有天边隐隐约约传来沉闷的隆隆声响,分不清是炮火还是雷声。昏暗的街角里有窸窸窣窣的细碎动静,她把目光投过去,细小的漆黑骨刺像是畏惧于她的注视,缓缓压低嗅探的触须,悄无声息地回缩进影子里。
一个瘦小的人影倒在那里,灰扑扑的赤卫军制服,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注意看的话很容易忽略过去。一道细长而尖锐的伤口——刺刀,或者是别的类似武器,从他左肋下方捅进去,幸运地没有伤到什么要害,但流了很多血,不及时止住的话,很快就会跟骤降的气温一起,轻易夺走他年轻的生命——他实在是太年轻了,看起来甚至比热尼亚入伍前的塔季扬娜还要小一些。
热尼亚在他身边跪下去,用力按住正在流血的伤口。
没事了,安德烈。你会活下去……
“我当然知道没有你在的话我根本活不下来。”
安德烈说。他从一堆吵吵嚷嚷、勾肩搭背唱着国际歌的年轻人中间硬挤过来,一路弓着背,护住手里两个只装满了不到一半的酒杯和面包篮子。中途有人伸手进来想拿走里面的烤土豆,被恶狠狠地用力瞪了,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回去。
热尼亚从他手里把酒杯接过来,和他碰了碰,凑到鼻尖略微闻了一下。劣酒。可能消毒用的酒精兑点水闻起来味道都更好点。但她还是爽快地抿了一大口。高浓度的酒精滑下她的喉咙,灼烧出一路火焰般的暖意,除此之外并无其它影响。
她向安德烈笑笑:“你也可以直接和我说‘谢谢’。”
“……我有其它的话要和你说。”安德烈说,或者咕哝。他的声音在乱糟糟欢呼着庆祝击退反动巡逻队的小小胜利的背景音里几乎要被淹没下去,热尼亚说着“什么?”,把上半身朝着他的方向倾过去,意图听清楚他要说的内容。
然后她得到了一个慌乱的,几乎完全是印在嘴角的吻。安德烈像个兔子一样惊慌失措地跳起来就跑,留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半杯劣质伏特加,完完全全地愣在灯光底下。
亲爱的安德烈,她在信纸上写道,或许我其实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那么,加入我们吗?”
面容硬朗的少女向她伸出手。深栗色头发编成粗犷的辫子,看起来既不像俄罗斯人,也不像波兰人。刚刚无情击碎死棘的长矛被她收在身后,“灵装”,她这样称呼它。一件无懈可击的武器。
然后她的表情微微缓和下来,像是着意安抚一下接受了太多信息之后有些茫然无措的新成员。
“……我的意思是,你也不是非得加入我们。归往骑士团只是一种可能的选择,你可以想一想,多久都没关系。我们有大量的时间。”
“天哪,你在说什么话。”安德烈抱着手,皱着眉头看她。他已经完全是个成熟的青年人样子,比她高了快有两个头,军装整齐笔挺,肩章上的军衔闪闪发光。“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你是个瓦尔基里。就这样一点点大的小事。难道你觉得这会影响我们的友谊吗?它是这样脆弱的东西吗?你甚至没有来参加我的婚礼!”
就这样一点点大的小事。
她从炮火声中抬起头来。战场上有来自瓦尔基里的气息,她一眼就望见那个白得耀眼的娇小人影举着大砍刀与红缨枪,和她的同志们一起发起冲锋。
热尼亚放下手上的东西,飞快地冲过去一把拦住她。
“等一下。”
乌黑头发的少女瞪着乌黑的眼珠,她的俄语和热尼亚的中文水平相差不多,也就是能结合着语境和肢体语言听懂“吃了吗”程度的寒暄。
“等啥呀,战机稍纵即逝,等不了!”
老李的脾气打出生起就没好过,纯属出于对苏援医生的敬意勉强压着怒意解释两句。话音未落就注意到医生的眼神偏开他落到后方去,他下意识地跟着转头,医生有个明显想要阻止的动作,但没能成功,于是他见到了自己倒在原地的尸体。
他冷静地抹了把脸。“等不了那么多。”他重复说,回过身去,高高举起大刀,“同志们!跟我冲!”
黑压压的人头淹没山岗,如同沉静地、一语不发地走向死亡。荆骨像山坡上的野花,风一吹就连片绽开,一直蔓延到山脚下。形状各异的狩骨从破碎的瓦砾间接连站起,移动被蚕食殆尽的头颅,将空洞的眼睛投向她。
你从未被培训成为一个战士,热尼亚。
她转过身,向着反方向奔跑。
但有时候你只能别无选择地去战斗。
巷战在废墟般的城市里进行。友军与敌军的间隔只有一个拐角,一条街道,一座办公楼。受伤的士兵蜷缩在半堵残存的水泥墙背后,痛苦地呻吟。
“医生呢?医生在哪里?”
抓住她裤腿的手指稚嫩,很显然不属于成年人。年轻的士兵张开嘴,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但那张不属于白种人的脸庞上,令人心碎的仓皇自会讲出叫所有人都能听明白的话语。
“救救我。我还不想就这样死去……”
凡人的身体太过脆弱,它们的生命会因为枪炮、瘟疫、饥荒和缺医少药而轻易流逝;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它们也会拼尽全力挣扎着活下去。
一记重拳打在她的下颚上。很疼,她的舌头多半咬出了血,在口腔里泛出微咸的铁锈味。热尼亚皱着眉从地上爬起来,酒馆里的其他酒客停住谈话,朝她们的方向看过来,表情好奇中带点紧张。有些人露出不满的神色,好像不明白酒馆老板为什么会放进两位明显未成年的少女,还容忍她们在座位旁打起了架。
“我当时说的是‘不要开枪’!你这个文盲!”
奥贝伦德大喊大叫,气呼呼的,热尼亚认识她这些年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生气。但这也不难理解,如果有谁能在面对上辈子不由分说地射杀了自己的凶手时特别冷静,这才是件奇怪的事。
面庞稚气的女孩瞪着她看了几秒,然后像个老成的大人似的,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施施然坐回去,将一大杯啤酒豪爽地灌下喉咙。
算了,原谅你了。
东南亚的雨季闷热而又潮湿。移动诊所设在一辆破旧的吉普车上,驶过颠簸坑洼的乡村道路。难民们永远排着长队,药品和干净的水总是不够用。母亲噙着眼泪高高举起她们被汽油弹烧伤的、被地雷撕裂、营养不良的和受疟疾侵扰而高烧着的孩子。
“别走——请留下来!”
巴尔苏克从斗篷里拿出来一只小巧的铜锅,茶勺,一包拆开掰了一点的砖茶,精致的酒精炉子,一只装满的水壶,块状的人造奶油,还有一个盐罐。
“谢谢,我不加盐。”热尼亚摆手拒绝。
“是糖。特意给你带的。”巴尔苏克笃悠悠地说,在开始煮茶的时候忙里偷闲地揭开盖子给她看,里面盛着满满一罐细砂糖,颗粒细腻,晶莹洁白。
热尼亚眨了眨眼睛。
“你从哪儿弄来这种好东西?上次临时调配补液盐的时候我们一点糖也没有了。下次你来的话帮我多带点,我会把钱打给你。”
“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下次我给你带医用的。也不必为了这个给我打钱。”
你在做好事。这个就算是我的捐赠吧。
当地人并不信任这些带着西方面孔的外国人,哪怕他们摘除所有足以标识身份的配件,驻扎在边境的难民营附近,临时帐篷外挂着巨大的白底红色新月。她学会用粗糙的头巾遮蔽自己的头发和脸孔,尝试换取一点点接纳和配合。
“不要抛弃我们。你不能放弃我们……”
“我是个医生。”她抗议道,“你们不能指望我会允许故意伤害的行为,更别说这种……”
“即便我们在讨论的是个恶贯满盈的罪犯?”
“我是个医生,不是你们的犯罪顾问!”
“即便我们在讨论的是个恶贯满盈的罪犯。”
“……我会转过头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艾莉卡甜甜地笑起来。
就知道你是我们最可靠的医生。
死棘追赶着她穿过雪原。漆黑的骨刺无声地覆盖白雪,默默在那站立了千年的松树和冷杉,那样粗壮的肢体,被它们轻易地绞杀殆尽,轰然倒塌,粉碎为灰尘。接着是破碎的废墟。瓦砾堆之间生长出奇形怪状的骨骼,推倒摇摇欲坠的残存建筑物,吞噬一切生命的气息。然后是泥泞的雨林,荒瘠的海岛,龟裂的土地,崎岖的山区……死棘追赶她到达一处看起来毫无生机的峭壁,狂风卷起砂砾,面前是直落的悬崖,身后是逼近的死棘。热尼亚握紧手心里的手术刀,慢慢回过身去,准备迎接自己的结局。
“热尼亚,我们需要你。”
在悬崖的尖端,军医叶夫根尼·季米扬诺夫看着她。苔绿色的眼睛和她一模一样。他向她伸出手,军装的袖口上沾着点深色的污渍,表情里透着迫切的渴望。
谁是“我们”?
热尼亚问。但她好像并未期待得到解答,只是上前一步,抓住了军医的手。
一股强大的力量拽了她一把,军医仰面朝悬崖外跌落下去,而她向前跌倒,扑在他的胸口。风声剧烈地掠过她的耳朵和头发,军医握住她的手,以一种保护般的姿态将她搂在自己胸前。
坠落像是延续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落地轻柔,像是被小心地放在了地面上。热尼亚睁开眼睛,军医已经又一次不见踪影,她的面前是另一片废墟:破碎的墙板、折断的梁柱,滚落一地的碎砖瓦。大地还在不时震动,残存的道路结构颇为眼熟,除开没有随处不时撕裂的异界缝隙,没有死棘,也没有活人,这里看起来完全就是橡林镇,她坠入裂隙之前的样子。
远方矗立着一道贯穿地面与天空的暗紫色光絮,在光絮之下,不远处孤零零停着一辆表面涂装张扬浮夸的广播车,喷漆用鲜艳到刺眼的颜色描绘“Highway To Hell”几个大字,车旁站着一个娇小的人影,背着光,看起来几乎像是半透明的。
热尼亚向着那辆车走去。散发淡淡荧光的瓦尔基里对她露出礼貌的微笑。
“日安,季米扬诺娃医生。我们在南斯拉夫的战场上见过。”
南斯拉夫。这个已然不存在的名称让热尼亚回忆了一下,才想起那个拿着一支羽毛笔敲开她的房门,礼貌地请求“听听她的故事”的瓦尔基里。
“啊,是你……”
诺埃尔,这位自称“诗人”的瓦尔基里在圆圆的镜片下柔和地笑起来。
“真好,您还记得我。但很遗憾,我们没有剩下太多寒暄的时间了。如您所见,我曾探寻圣逾会的秘密,直至被教堂地底的裂隙吞噬。在此地我一无所有,只剩观察的眼与行走的足,却也正因如此,我才得以窥见‘织造’的全部真相。”
她用诗一般的语言开场,却以刀一般的精准来讲述斩断“织造”吞噬进程的对策。末了她像个绅士般为热尼亚打开广播车的车门,仿佛那写着脏话涂鸦的破旧塑料门把手通向什么镶金镂银的马车车厢。
“进去吧,医生。您的朋友们需要您。”
在钻进车厢之前,热尼亚听见诗人用俄语轻声地念诵了几句诗歌。听起来有点像奥尔加·别尔戈利茨的,但又不太像。
你将带着光明前来
切断黑暗的病灶
无人被遗忘
无事被遗忘
热尼亚转过头去,想询问她的用意。然而隔着窗玻璃她只看见一片空空荡荡的废墟,哪里也没有诗人的身影。车厢的另一边有什么人在急切地敲打车门,她挪过去,松开门把手,门立刻从外面被打开,艾莉卡的头探进来,伸出手,不由分说地把她拽了出去。
“见到你真好,医生。”她说,握住军刀,在很近的地方劈碎了一只正打算扑上来的狩骨,“——抱歉,这里有点忙。”
在她的右侧,迪布瓦大喝一声,沉重的刀片巨斧般地削掉了另一只狩骨的脑袋。更远一些的废墟上还有另一些瓦尔基里活动的身影,暗紫色的光絮似乎比一开始见到的时候变细了一些。
热尼亚低下头。她攥在手里的手术刀尖发出微弱的、流动的金色光芒,像是正巧捕捉到一束明亮的阳光。
热尼亚。他们需要你。
“裂隙内部的世界,或者说,‘织造’,它的结构其实很像一张蜘蛛网。结网的‘丝线’来源于它从现世吞噬的那些时空碎片,它以一种模仿的方式将它们编织起来。”
热尼亚闭了闭眼,再次睁开。
瓦尔基里,或者说,这具由纯粹的生命凝聚而成的身体,赋予她的能力是看见那些被掩盖在外表之下的真实,无论这外壳是皮肤、骨骼、水泥或是金属。她想,如果将“织造”用这些虚假的碎片拼凑起来的牢笼视为外壳的话,那么她应该也能够穿透它,看到被掩埋在其下的东西。
“对应的时空会吸引对应的灵魂,就如同蛛网粘附它的受害者。‘织造’将它们包裹在虚无的蛛丝之中,缓慢地消化并摄取祂所倚以维生的养分:死亡,以及由死亡而派生的恐惧、痛苦、悲伤、麻木……”
远方的紫色光絮并非是这片形似橡林镇的废墟的唯一光源,不知从何处发出的淡淡冷光将矗立的残破建筑碎块映亮,过于锐利的明暗分界使得整个场景仿佛一张静止的黑白画片。她沉住气,耐心地让目光在光与影之间逡巡,搜索有别于空无一物的动静。
她很快地发现了一些模糊的影子。
“你曾见过太多的死亡,医生。太多了,简直无法想象在‘织造’的眼中这是怎样的一顿饕餮盛宴。但与此同时,我看见你的‘茧’里有着无数微光,如同烛光般明亮地燃起。那是鲜活的生命力,是‘织造’无法吞噬的东西。”
刀尖撕裂开虚空。传递到指尖的质感粘滞而又顽固,仿佛在水下切开一团潮湿的蚕茧。被划开的、包裹时空之茧的障壁无力地垂落下来,边缘扭曲地折射光线,看起来像一块破损的软质玻璃。
热尼亚把手从破开的缝隙中伸进去,握住了另一只手掌。
“‘织造’无法消化生命,以及生命所带来的喜悦、活力、不屈、勇敢、爱与激情。这些过于耀眼的东西会如火焰般灼烧祂用以缠裹外来者的丝线。希尔维娅献祭了自己的灵魂,成为‘织造’用以稳固自身与现世之间的连接锚点。但这锚点并不是不可摧毁的。”
一位瓦尔基里被从缝隙之中拽出来,面色苍白,大口地呼吸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溺水。她有些迷茫地抬起头来,向四周张望。
“醒醒。”热尼亚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你的战场在那边。”
“每一次抗争,每一位挣脱了昔日死亡阴影的瓦尔基里,都像一道利刃切断蛛网上的一条丝线。积少成多、聚沙成塔,这是‘织造’吞噬现世的方式,但我们同样可以利用这样的方式反过来剥离祂与现世的连接,切断祂对锚点的控制,最终迫使祂退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她顺着热尼亚的手指看向远处,贯穿地面与天空的暗紫色光絮逐渐收缩至只有开始时一半的粗细,活动在废墟间的瓦尔基里呐喊着、怒吼着,将最为蓬勃的生命力挥洒在与死棘的战斗之中。
她向热尼亚点点头,站起身来,奔赴同伴们共同的战场。
“现在轮到你了,医生。你可以拯救更多的瓦尔基里,让她们的光芒如萤火般聚集成火炬,斩开虚无、黑暗与死寂,就像瓦尔基里本身由纯粹的生命凝聚而在‘织造’内部诞生。这是你的领域。瓦尔基里是战士,而你也是其中之一。你将为了生命而战。”
热尼亚切开下一个透明的时空之茧,然后是再下一个。并非所有的“茧”里都能成功地解救出瓦尔基里同伴。有些在打开之后仅余空洞的、毫无回应的冷寂,而另外一些则可能会跃出一具被死棘侵蚀得看不出形状的身体。
她背靠一堆石膏碎块,抬起腿来用力蹬踹缠绕着自己的扭曲骨肢,费力地将手术刀拧转半圈,然后从面前陷入侵蚀状态的瓦尔基里胸口拔出来。漆黑的骸骨垂死挣扎地痉挛着,尖锐的骨节刺入她的身体,徒劳地攥紧,却并未造成致命的伤害,最终只是化作一抹飞散的烟灰。
热尼亚喘匀呼吸,沉默地甩了甩手术刀。刀刃上沾着的几滴粘稠的黑色血液迅速挥发殆尽,恢复到雪亮如新的模样。她站起身,眺望远方。
紫色的光絮不知何时已经仅余极细的一线,周围的光线也随之变得昏暗。她似乎在不觉间走到了裂隙的深处,街道两侧的边缘以一种违背常识的方式消失在阴影里,即便以她的能力也只能看见一片纯然的、什么也没有的黑暗。
大地再次震颤起来,这一次比之前的几次都要剧烈。热尼亚扶住身边残余的梁柱试图稳定自己,随后惊讶地意识到黑暗正在扩张。那团空洞的影子向着街道持续逼近,挤压看起来像是破碎的建筑或者道路的位置。被它吞噬过的地方在她的视野下突兀地消失——并非简单地被遮掩,而是被抹除,被清空,彻底湮灭不见。
“热尼亚!你到哪儿去了?我一直没见到你跟医疗组在一起。”
正在她背转身,快速离开那片危险的阴影时,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一开始热尼亚以为声音来自沉寂已久的通讯耳机,她随手按住耳机外壳,试图听得更清楚一些。
“埃利亚斯?”她问,抬起头环顾四周,并未发现那位高大的瓦尔基里身影,“之前被急事耽搁了。你在哪里?”
“在朝你的方向过去的路上。”热尼亚这才意识到那个声音并非从耳机中传来,埃利亚斯的声音沉着而冷静地传递到她的头颅内部,像是直接在她的意识中响起。
哪里有些微妙的不对劲。不是这种古怪的传声方式,而是埃利亚斯声音中的某些东西,让她觉得陌生。
“你走得太深了,这很危险。”埃里亚斯继续以这种方式说道。
“我得确认没有人被抛下。”热尼亚说,没有停下脚步,却也没有停住搜寻的目光。她在一处砖堆旁蹲下身,手脚麻利地割开贴近地面处的空间。
“当然。但该是时候撤离了。我们解决了希尔维娅,撬掉了这个‘锚点’,裂隙很快就会关闭。带上你身边的同伴,所有人都必须在裂隙完全合上之前出去。”
一位瓦尔基里形容狼狈地从裂口中滚了出来,看起来虚弱得甚至无法自主站起来,只能半跪在地面上揉搓着喉咙,剧烈咳嗽。热尼亚搀起她,一阵微风从前方拂来,她抬头恰好看见全副盔甲的超越者收起羽翼,轻巧地落到地面上,向她伸出一只意图提供帮助的手掌。
“……埃利亚斯?”
热尼亚觉得自己的心脏停顿了半拍。
这下她知道是什么让她觉得不对劲。埃利亚斯就站在她面前,熟悉的面庞,熟悉的飘拂着的麦色长发,可她透过那双泛着金光的眼睛看到的并不是埃利亚斯。并不仅仅是埃利亚斯。不是她,是祂们。
回响在那具躯壳之中的是勇气、坚定,是正直、忠诚与牺牲,是人间最为美好与珍贵的品质集合。但她唯独看不见埃利亚斯。那个她在伊拉克边境线上认识的埃利亚斯,那个提一杆半自动步枪、穿着没有标识的迷彩外套,伏在车顶上一路护送满车急症病人穿过火线的埃利亚斯,那个拒绝遮掩自己的面容、只愿意把长发扣在对瓦尔基里来说没什么用处的头盔底下,却会摸着孩子的脑袋嘟囔“美国人可不都支持这场战争呀”的埃利亚斯。
所以这就是超越的代价。埃利亚斯将会消失在群体中间。那个总是大笑、拍着她肩膀说蹩脚笑话的埃利亚斯不会再回来。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应。埃利亚斯伸出的手耐心等待了一会儿,然后体贴地——埃利亚斯总是如此——收了回来。不知是不是错觉,热尼亚似乎在那张将会永远平静的面庞上看见一个浅淡的、回声般的微笑。
“我猜我还是不够格邀请诺贝尔奖获得者把手递给我。”她说,并非以那种超自然的、意识共鸣的方式,然而声音里依然回荡着一种清越的、同样不属于凡人的钟琴般混响。随后她从热尼亚的手里接过那位虚弱的瓦尔基里,不费吹灰之力地抱了起来。
“做你需要做的,医生。但要抓紧时间。裂隙的出口正在快速收缩,请确保你在它关上之前来得及离开。你的朋友们正在外面等你。”
在舒展双翼,带着伤员撤离之前,埃利亚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指向某个方向。“有两位你的朋友像你一样莽撞,他们也走得太深了。要是来得及的话,我想你会愿意去帮个忙。”
艾莉卡与迪布瓦并肩而立,注视着卡里略将军的幻影消散在空气中的最后一刻。
在裂隙之外的弗农与凯莱布合力将作为“锚点”的希尔维娅削弱并抛回裂隙之后,他们跟随突然出现的、属于真正的萨尔瓦多·卡里略将军的最后一抹幽魂,将这位人类与瓦尔基里的背叛者彻底处决于裂隙深处,替他们曾经以为不得不杀死的朋友完成了最后的复仇。
他们走得太深了,两人都相当清楚这一点。因此对于很有可能再也无法离开这件事,他们从一开始便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这会儿面对着不断震动的地面和迅速消失的边界显得颇为无动于衷。艾莉卡甚至索性用军刀支撑着疲惫的身体,一屁股在砖石边缘坐下,仰着头笑眯眯地看向迪布瓦。
“这种时候要是能有杯酒就更好了。——不然有杯咖啡也不错。”
迪布瓦没有回答,只是俯下身。他的灵装在这场战斗中彻底分崩离析,裂成几片大小不一的金属碎块。他从其中拣选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擦拭干净,塞进了自己连体工装胸前的口袋里。
“不错的纪念品选择。”艾莉卡注视着他的动作,自顾自赞许地点了点头,“我在想如果我……”
紧挨着她身边的空间毫无征兆地撕开一道裂口,一只亚麻棕的脑袋从里面探出来。
“我真不敢相信你们还有时间坐在这里闲聊。”热尼亚皱着眉,向两个法国人招手,“这里。快点儿。”
艾莉卡与迪布瓦对视一眼,不再迟疑,挨个跟在她身后钻进这道古怪的裂口。
穿过那道像是在帐篷帆布上拉出来的口子,他们发现自己似乎跨进了一间有些杂乱的起居室。深胡桃木色的家具上放着还没收拾的茶碟和餐盘,一壶牛奶被打翻在红白格子的桌布上,溅出的牛奶滴滴答答地淌在地板上。屋里没有人,窗边的扶手椅上坐着的是一具枯瘦的狩骨,在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时像是被激活般地扭转过头,开始动弹。
艾莉卡下意识地把军刀抬至胸口,但热尼亚只是不加理会地快步走到对面的窗户,举起手术刀,在窗框旁边划出另一道开口。
“别管它们。跟着我。”
钻过窗框的他们踏足于一片狭窄而拥挤的破旧棚屋区,地面没有经过水泥硬化,还是沙尘飞扬的土路。简陋的木头搭成的小摊支起歪歪扭扭破布作为遮阳棚,挨挨挤挤地占满路边有限的空间。依然没有人。几个藤编的篮筐掉落在地面上,滚出几个烂了一半的水果,看不出是苹果还是梨。狩骨从街道的另一头向他们挥舞着漆黑的骨肢大步赶来。
热尼亚拐进旁边的窄巷,在灰黄色的土墙上打开新的出口。
一片青绿色的原野。接着是滴着雨的泥泞暗巷。拐过泛着湍急旋涡的河道。在交织的子弹中间毫发无伤地离开。
“我的天哪,热尼亚。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个魔法?”
艾莉卡开始习惯如万花筒一般变换的场景,她垂下持着武器的手臂,调笑般地发出夸张的惊叹。
“一言难尽。”热尼亚简要地回答,她的声音并不像前神父那样轻松,“但这只能说是抄个近路,接近出口的那一段路才是最困难的。裂隙正在关闭,留在内部的瓦尔基里已经不多了,我们在剩下的死棘眼里大概跟聚光灯底下也没有什么区别。你们做好准备。”
艾莉卡看了一眼迪布瓦。他的手里现在没有趁手的灵装,而热尼亚的手术刀显然也并不是用于战斗的武器。于是她不着痕迹地朝前迈出半步。“请让我走在前面。”
“好。”热尼亚干脆地点点头,在迪布瓦提出任何意见之前割开了面前垂落的帷幕。
他们再次回到了那辆浮夸的广播车附近。贯穿天地之间的紫色光絮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与地平线齐平的一道明亮得刺眼的白光。显然这正是裂隙的出口,而且现在这道白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收缩,过不了多久就将要完全合拢,留下一片完全由死亡构成的寂灭世界。
他们全速奔跑着。艾莉卡毫不留情地劈砍任何试图拦在他们面前的死棘,迪布瓦也不甘示弱,用捡起的另一块灵装残片充当匕首,靠着能力强化过的膂力直接击碎伸到面前的骨肢。热尼亚被他俩默契地夹在中间,专心矫正他们冲刺的方向。出口很近了,但从现世透过来的光线已经收窄至只剩一人能通过的空档。艾莉卡喊了一声迪布瓦,趁他分神的当口不容分说地一把将他推了进去。毫无防备的迪布瓦趔趄着消失在残存的那点光芒里,艾莉卡转过脸架住一条从背后伸来的骨刺,语气急促地呼唤热尼亚的名字。
“开什么玩笑!”热尼亚用手术刀抵在出口的边缘,勉力阻止它彻底合上,“你先走!”
这种时候再做谦让毫无意义。艾莉卡斩断背后的骨肢,顺从地滑向出口。
“热尼亚,把手给我!”
能够分割空间的刀刃忠实地切开试图闭合的出口,但纤细的刃长难以长时间维持住如此庞大的力量。热尼亚企图松开一只抵在手术刀柄上的手,伸向艾莉卡,却在碰到她之前被横出的一节骨爪截住,漆黑而尖锐的指骨刺穿手腕,疼痛让她本就艰难地维持着出口的另一只手也颤抖起来。
裂隙的开口进一步收缩,卡在中间的艾莉卡甚至体验到了一丝被挤压的窒息感。
“热尼亚!”她高声呼唤着,试图把自己从这个状态里拔出来去帮助她。
“别动!”热尼亚怒喝道。她抽着冷气,拧转手腕反握住那只骨爪,使劲拽了一下,没能拽动。于是她毫不停顿地抬起一条腿,踹向艾莉卡的肩膀,确保她在被逐渐合拢的裂隙出口挤扁之前成功地通过那道狭缝。
幸好艾莉卡是位身量足够娇小的瓦尔基里。
“热尼亚,不!”
热尼亚咬着牙凭借蛮力折断刺穿她手腕的骨肢。受创的狩骨格格作响,试图扑向她的后背,被一记头也没回的窝心脚踹飞出几米远,滚在地面上动弹不得。离开本体的死棘很快飞散成灰烬,留下两个持续淌血的窟窿,血的气味似乎叫余下的狩骨蠢蠢欲动,她接连踢中好几只扑上来的骨架子,甚至直接击碎了其中一只的头颅,架不住它们源源不绝、前赴后继地往上冲。
但她也不能回头。她的双手紧紧握住手术刀的刀柄,刀尖卡在仅剩一线的裂隙出口,那是现世与“织造”之间最后的通路。
“热尼亚。”
军医叶夫根尼·季米扬诺夫说。他和她比肩而立,绿色的眼睛看着她。
“你知道你没法自己一个人从这里出去。”
是的,她知道。几支尖锐的骨刺扎进了她的肩膀,或许还有后腰,她尽力避开了要害,但她不可能在背对敌人的时候还有余力为自己重新划开一个足以让人通过的口子。或者说,即便背后没有敌人,这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任务:隔绝“织造”内外的障壁如此厚重,与包裹时空残片的“茧”完全不是一个体量的单位,她怎么可能用还没有手指长的刀刃划开一堵城墙?
“但我能帮上忙。”
热尼亚猛地扭过脸,看向他。
军医向她伸出一只手。他静静地望着她,苔绿色的眼睛里不带催促,只是平静地、几乎带点悲伤地,摊开手掌,等着她。
在幽暗的裂隙内侧,他的身上散发出淡淡的、不知从何处来的微光。死棘们似乎畏惧于这样的光芒,逐渐停止了攻击,只是用空洞的眼窝凝视着这个方向,仿佛也想知道她的选择。
“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除了热尼亚的一切。”
裂隙内部很安静。是那种淹没一切的,庄严而绝对的寂静。但她似乎朦胧地听见一些嘈杂的人声从刀尖隔开的那一丁点缝隙间传来。
战斗结束了吗?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她的朋友们还好吗?安全吗?
许多名字从她的脑海中划过,快得她来不及抓住,就像隔着刀尖听到的那团嗡嗡作响、辨不清内容的人声。可在那中间突然有一声高亢的呼叫穿透模糊的絮语,钉住她漫长记忆中一角琐碎的、不起眼的纸片。
那是个小男孩尚未变声的嗓音,纤细的,甚至带着点哭腔。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他蓄着眼泪,极力想装作小男子汉,但又因为渴望而不得不眼巴巴地望着她,“您还会来家里喝茶吗?”
“不。”她说。
然而军医只是微笑。他的手依然伸着。
“不是你的手。你的手术刀。”他说。
热尼亚看着他。她苔绿色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斯拉夫人并不经常笑,但当然他们是会笑的。在他收到莫斯科大学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在他和朋友们为了通过毕业考试而举杯庆贺的时候,在他收到第一位亲手治愈的患者送来的感谢卡片的时候。
她缓慢地松开手。小巧的刀尖被迅速合拢的障壁挤出缝隙,残余的光明被吞没,只余军医身上萤火般的微芒映亮方寸之地。
手术刀像是有自我意识般飘向他伸出的手掌,在碰到军医指尖的瞬间,从他身上炸开了烟花般绚丽而夺目的光芒。入口附近聚集的死棘像是被灼伤般地后退,隐入更深的黑暗里。热尼亚睁着眼睛注视着他沐浴在光晕中握住手术刀,将它用力向着“织造”的障壁投掷而出。
厚实的、仿佛坚不可摧的障壁重新裂开一道足以让人通过的口子,纯白的天光再次透过撕开的缝隙洒落进来。
“回去吧,热尼亚。”
橡林镇的废墟上,那道吞噬了教堂及其附近区域的巨大裂隙已经弥合,随处可见的小型裂隙也消失得干干净净。雨过天晴,一片狼藉的战场上疲惫的少女们互相搀扶彼此,絮絮地交换安慰的言辞。
“医生呢?”
迪布瓦皱着眉,沉着声音问艾莉卡。后者仰着头,关切地望向天空。在原本应该是消失无踪的教堂钟楼尖顶的位置上,最后合拢的一条裂隙尚且剩余一丁点儿缝隙,从这个距离看过去只是不比针尖大多少的一个黑点,勉强能仰仗瓦尔基里的视力分辨得出来。
艾莉卡刚才就是从这里掉落下来,再之前是迪布瓦。但他们的朋友热尼亚还在里面。
“她会有办法的。”艾莉卡说。她的嗓子发紧,因此这句话听起来有些生硬。
迪布瓦报以沉默。他陪着她凝视那点针尖大小的缝隙。好消息:黑点没有消失;坏消息:它也并没有再扩大。
“你有没有注意到……”
他迟疑地开口。在裂隙里的时候他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提出来,但迪布瓦注意到医生的皮肤上隐约泛着一种微弱的金色光晕,在暗处看得更明显,仿佛黄昏时分的萤火虫。她眼睛的颜色本来就那么淡吗?还是说有什么过于明亮的东西让它们看起来熠熠生光?
“是,我注意到了。”艾莉卡截断了他,似乎并不想听见他把后面的猜测说出声来,但很显然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她有一把好刀,她会有办法的。”她重复道,目光没有从那个黑点上离开。
“她在哪里?”艾米丽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不明所以地和他们一起抬起头,望向消失的教堂尖顶处悬挂的那点微小的痕迹,随后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艾莉卡的衣领,“你们把她留在了那里面?!”
前克格勃特工的愤怒形于颜色,体型的差距让她几乎把艾莉卡整个人从地面上提了起来,看起来似乎下一秒钟就要徒手撕碎她的胸膛。然而艾米丽的怒火来得疾去得也快,她很清楚面前的这个咬住牙一声不吭的小个子瓦尔基里和医生是朋友,如果可能的话,她也宁愿留在里面的是她自己。
她松开艾莉卡的衣领,用力呼出一口气,随后抬起头,凝视半空中那道仅存的裂隙。它像一颗黑色的星星反嵌在天空里,此刻也如同星星的闪烁一样,微弱地左右摇动了两下。裂缝并未随之扩大,甚至“星光”仿佛更微弱了一些。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
艾米丽用最高的音量,把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上面似的,竭尽全力地高喊她的名字。周围的瓦尔基里停止交谈,投来惊愕的目光,随后又跟随着她的视线仰头望向天空。
黑色的星星消失了。
片刻之后,一道狭窄的暗紫色裂隙在同样的位置张开,亚麻棕发色的少女从中跌落。艾米丽反应迅速地抢上前,伸长双臂去接。
热尼亚重重落进她怀里。肩膀、手臂和后背上都有鲜血淋漓的伤痕,然而皮肤上没有金色的光晕,肩胛上也不曾生出洁白的羽翼。她虚弱地喘着气。
那道仅容她通过的裂缝迅速合拢。澄澈的雨后天空里不再留下任何裂隙存在过的痕迹。
热尼亚睁开眼睛,看了眼正惊慌失措地呼唤着她的艾米丽,转动手腕勉强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从喉咙里含混地滚出两句什么,随后安心地把脸颊贴在她胸口,沉入睡眠。
那是她的母语。
“不,伊格廖卡。”她说,“——除非你邀请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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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 标题来自柳拜(ЛЮБЭ)的Позови меня тихо по имени(轻声呼唤我名字),那么为什么我会选取这个标题并且留到下半段才揭晓的理由也很明显了。对吧?;)
非常非常喜欢这一首,甚至能说得上是热尼亚的概念曲了。愿意的话请务必配套收听~
(链接:https://music.163.com/#/song?id=4151537)
2:48 p.m.
距离600米,风速5级,天气晴转阴。日照方向来自西南,时而被云层遮挡,应注意光线变化。
无所谓,反正艾米丽也不会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开枪。
红河城的方向阴云密布,或许正在遭遇什么极端的坏天气,又或许那道令埃利亚斯格外头痛的裂隙又出了什么问题。目前的艾米丽并不关心这些,她的手机也早被调成了静音模式。Whatsapp的提示信息一直在屏幕上锲而不舍地刷新,但从凌晨一直忙碌到现在的艾米丽对它们同样毫无兴趣,也从未点开来看过。
或许,红河城中的裂隙正在引发一场灾难,但艾米丽不认为自己必须得转回头去,做出回应或者帮助——她正面对着另一场灾难。
特纳说得没错:等到第二天一早,圣逾会的“逾越礼”一开始,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骑士团的小队的确身经百战,但他们的绝大多数作战经验都是针对智力低下的死棘——活生生会思考的瓦尔基里明显是另一回事,而且,这个邪教当中,瓦尔基里成员的数量也远比特纳不负责任的乐观猜想多得多。小队的突袭或许造成了圣逾会的损失,但也是以所有人彻底殒命为代价的。何况,这损失对圣逾会来讲并不伤筋动骨:早上八点整,橡林镇教堂肃穆圣洁的钟声一如既往地准时响起,同时,一场血腥的献祭仪式也就此开始。
艾米丽借由狙击镜的帮助,透过教堂的彩色花窗看到了建筑物内发生的许多事。厅堂当中撤去了绝大多数的桌椅,数量明显不是像林镇一地能够支持的成年男性被迫聚集在其中。邪教信徒们推搡着这些主动或被迫前来,自愿或不自愿,自以为清醒或者干脆已经神志不清,对当前生活格外不满、意图以自己的性命做一场豪赌,又或者对自己的生活有所眷恋而推三阻四的“祭品”来到正殿,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按在布道用的讲台之前。到了这时,名为希尔维亚的独眼瓦尔基里——圣逾会的创始人以及领导者——便在神圣的赞美诗当中高举起自己的灵装,无视“祭品”或狂热或恐惧的咆哮或哀号,将那柄十字短剑的剑刃无情地没入对方的心口。
然后血流如注,并没有任何神异的事情发生。没有神光,没有圣乐,更没有什么“受赐者会以瓦尔基里的形式原地复生”的恩典。被刺入心口的人就只是死了。讲台背后天父的雕像,高耸墙壁上神圣的花窗和摆放在厅堂当中的圣物一起,同时默默地注视着如此亵渎的一切。信众娴熟地将失败者的尸体拖走,任由来不及清理的血液染红地面上洁白的大理石,又将下一个人按在他们的首领面前。
没有人能理清瓦尔基里转生的条件或标准,至少目前,各个官方机构所钻研出的结论是,他们没有成功找到任何规律。这理当是一种随机发生的自然现象。圣逾会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一直留存至今,希尔维亚或许有什么能让她摸到规律的特殊之处,至少在这三十年间,橡林镇中“亲眼见到有人原地复生”的小故事或许具备一定的真实性。但很可惜,在今天,那缥缈虚无的规则显然不打算眷顾这位邪教头子。这场圣逾会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逾越礼”持续了一上午。艾米丽做完自己的布置,又回过头来通过狙击镜观望情况:粗略估计之下,有三四十人已经在仪式中殒命——依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以少女的姿态原地复生。
令人略感讽刺的一点是,哪怕是正在进行血腥献祭的邪教徒,在听闻教堂的钟声敲响十二下,获得了“已经到了午餐时间”的提示后,也是要去吃饭的。人群从正厅短暂散去,只留下被控制住的不安分“祭品”,这令艾米丽短暂地焦虑了一小段时间。本次逾越礼当中一直未出现成功案例一事,似乎也让这些疯狂的盲信者们对教义产生了疑虑,仪式间隙的午休时间也因此变得比常识中应有的跨度要长些。幸而,作为领导者的希尔维亚及时且恰当地发挥了她对信众的领导力:在短暂的混乱与质疑之后,教众和信徒们于下午两点整再一次聚集在大厅当中,让一度被中断的逾越礼能够继续进行下去。
也就是说,还依然会有新的“祭品”被推往希尔维亚的刀尖之下,被刺穿心脏,流干血液,失去生命。在身边众人狂热而不切实际的期望当中,毫无意义地步入死亡。
透过狙击镜和玻璃花窗,艾米丽冷漠地看着这些无人能够阻止,因此不断发生着的悲剧。她不是骑士,不需要以性命为代价践行自己的某些信念,以证明自己无垢的荣光。她不会单枪匹马冲进这场人为的灾难中,发起一场绝无胜利可能的战斗,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她是不擅长应对正面战场的间谍,她不可能完成特纳和她的小队都没有做到的事,不可能完美地救下所有被邪教当作祭品的无辜者。但她是熟悉另一种成败规则的间谍,她有自己做事的方法。
筹备从小队离开据点就已经开始了:在特纳前一夜发起的突袭当中,艾米丽已经确定,圣逾会当中的瓦尔基里至少有七人,加上希尔维亚,就是八个。她紧急设置了陷阱,通过狙击镜尽可能地勘察了教堂的地形和结构,观察着教众信徒们的行动轨迹,以这些粗糙的情报为参考,挑选着她目前手头的材料所能支持她实施的策略。
现在,她的基本准备都已经完成,绝大多数目标人物的站位也已经被确认好。艾米丽需要逾越礼继续进行下去,这样,圣逾会的高级教众——包括希尔维亚在内的绝大多数瓦尔基里——都会聚集在教堂正殿大厅的前部,布道台周边的区域。
而这,就是她花了一个上午所筹备的、并算不得严谨的计划,得以启动的最低标准。
2:50 p.m.
艾米丽带着她手中的巴雷特M107,从树上爬了下来。
是的。在没能来得及进行详细调查的前提下,她给自己安置的观察哨,在一棵树上。
橡林镇是一个标准的美国西部小镇。这意味着它地广人稀,建筑本身多为低矮的木造小屋,间距也堪称浪费。在这样的环境当中,作为唯一石质建筑的教堂显得格外鹤立鸡群,不论从用料还是举架高度来说,都分外豪华。想要找到一个能透过花窗窥视建筑内部的位置的话,这棵树的树冠部位就是艾米丽仅有的选择了。
问题在于,这是一棵伫立在别人家院子里的树。
严格意义上来讲,艾米丽目前的行为算得上非法入侵。按照得克萨斯州的现行法律,户主完全可以在发现这一行为之后直接将她击毙,且不需要为此承担任何意义上的责任。不过,对艾米丽来讲,这不是问题:首先,她在成为瓦尔基里之后获得的特殊能力,可以让她在不慎与户主打了照面之后也轻易获得活动的许可,不必提心吊胆偷偷摸摸地行事;其次,即便这个能力因为她目前过于低迷的状态背叛了她,她在喀山训练营中牢牢刻印在心中的那些知识与技巧,也绝不会背叛她。
何况,现在的橡林镇里,在除开教堂之外的其他建筑当中,也没法找到几个活人了。圣逾会在此地披着天主教支派的皮经营了三十多年,很容易就能让本就是虔诚基督徒的男男女女们被拐到希尔维亚的邪路上去。在今天这个“大日子”里,男人都被掳了去做逾越礼的祭品,虔诚的女人们则和她们的首领一同聚集在教堂当中,等待并祈祷她们的亲近之人能在仪式过后,以另一种蒙福的形态重新回到她们身边。此时,会被留下来看家的,也只剩下注定无法被转变为瓦尔基里,又处在叛逆期,对宗教不够虔诚的青春期女孩了。艾米丽清楚,她所在的这院子里,目前就留有这样一位十三四岁的叛逆姑娘:一位对圣逾会嗤之以鼻,对盲信修女所说一切话的父母也十分不屑,但确实还留在家里,等着他们回来之后一同共进晚餐的,并不十分清楚正在发生什么的天真女孩。
只是路过的艾米丽认为自己没有纠正对方思想、令其看清现实的义务。因此,她不打算跟这女孩多说,只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
她其实不怎么会爬树,下树的方式也仅仅是从高处跳下来,落地时会发出“咚”的一声,像一个装满了土豆的沉重口袋。幸而,瓦尔基里结实到会让生物学家集体挠头的身体素质,在这种粗放的行为中总会体现出优势。但这个声音也不可避免地惊动了屋子里的人,靠近院子的那扇百叶窗吱呀一声敞了开来,一张五官秀气,却不知怎的落下了几道令人遗憾疤痕的少女脸孔出现在了窗口,恰与落地起身,重新端好狙击枪的艾米丽四目相对。
在这个瞬间里,有四个念头飞速地从艾米丽的脑海中掠过:
首先,这张脸不属于本就住在这里的那女孩;
其次,她是瓦尔基里——在将注意力集中过去之后,艾米丽识别同类的那根神经简直是在尖锐爆鸣;
再次,她身着的服装带有明显的宗教意味:唱诗班的衣服,她很可能和圣逾会有所联系;
最后,从窗口到树荫之间的距离大概有三米八,以双方均是瓦尔基里的前提推算,也足够让巴雷特开出一枪!
在这个念头甫一出现的刹那间,巴雷特击发时如雷霆般的怒吼就已经贯穿了所有人的耳膜。
按理来讲,只间隔3.8米的近距离射击无论如何都该是手枪的工作,可艾米丽是瓦尔基里——在这方面,瓦尔基里从来都不讲道理——反器材狙击步枪全装满配后超过十五公斤的自重在她手中轻若鸿毛,依然可以被轻松单手持握瞄准;修长的枪管直怼着方才洞开的窗口;扣动扳机后,底火击发,伴随一声巨响,从枪口吐出的烈焰几乎舔舐到了另一位瓦尔基里的面颊。
若是常人面对此情此景,断无可能逃出生天——但艾米丽清楚自己在面对什么。没有任何人能比一个瓦尔基里更清楚她们所谓的“身体机能”到底有多么惊人了。鉴于此,在放出这一枪之后,艾米丽毫不犹豫地扔下了手中的步枪——巴雷特作为远程武器,确实威力超群,但在近身战中却因为体积过大且(以瓦尔基里的标准衡量)过于脆弱,实在派不上什么用场——踏着火药爆散出的烟雾飞身向前。
又或许,她在扔下枪之后更应该转头就跑。艾米丽算不上擅长正面作战,放在以往,她总是会做出一个间谍更应该做出的选择:在第一时间避战。但此时不同,还留在屋舍当中看家的那姑娘——
艾米丽来不及思考。她只是做出了一个斯拉夫人在遇到困难时自然而然会做出的反应:放倒一切拦路的家伙!
在冲出硝烟后,她毫不意外地发现,莫名出现的这位瓦尔基里还好端端地站在原地,连头发丝都没有乱。一双冷酷的灰色眼睛以冬季结了霜的钢铁般锐利的目光刺向了艾米丽,后者无视了这一点,甚至也无视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墙壁和窗台——美式农舍纤薄的板材无法阻拦一个铁了心横冲直撞起来的瓦尔基里,在另一声让房屋都随之震动的撕裂声中,艾米丽置身于飞扬的碎片与木屑之间, 准确地扼住了不速之客的脖颈。
可惜下一秒,她就被迫松开了手——有什么东西从侧面飞进了她的余光里,而她作为瓦尔基里所特有的、只在面对同胞武器时会急促震颤的那根神经提醒她,一定得躲开这一下。
于是,扼住咽喉的动作在最后一刻变成了推搡肩膀。艾米丽主动向着一侧倒下躲避,好让那一团飞快接近的红色物体从她头顶上的空气中擦过。同时,她也满意地确认到,这仓促的一推多少破坏了对方的平衡,给自己赚到了一点重新调整姿态的时间。
喀山的训练成果不会背叛她。艾米丽以标准的受身动作就地一滚,丝毫不拖泥带水地重新起身,见缝插针地重新观察现场:
在巴雷特开火的那一瞬间,出膛的子弹便被某种手段偏转了弹道。艾米丽在瞄准之后打出的那发子弹已经嵌在了地面当中——“反器材”的设计目标所带来的过剩威力,令它在受到阻挡之后依然穿透了只有薄薄一层的地板,在夯土层中凿出了一个圆圆的坑。而那个很可能造成了弹道偏转的“障碍物”,刚刚从侧面向着艾米丽的太阳穴直击而来的红色物体,则重新回到了那位不速之客的身边,没入了她悬于胸前那枚闪亮亮的红宝石坠饰当中。
惊鸿一瞥之下,艾米丽没有看得太分明。但她依然相当确信地认为,那是一团悬浮在空中的血滴。
一个短距离操作型的灵装。前克格勃依照经验如此判断。同样是依照经验,她还判断此人身上应当至少有两种不同的灵装:在接近对方的那一刹那间,她的感觉这样告诉她。如此一来,情况又对手无寸铁的艾米丽不利了——幸而,这间位于庭院中最偏僻角落的小屋被主人家当作了杂物仓库,她还能顺手从一片狼藉的废墟当中抄起一根撬棍,聊以自慰。
总感觉,赶上红河城附近的这一摊破事儿之后,自己就总是在挨揍。艾米丽自嘲地想。
“我有些困惑了,这位不知该如何称呼的同胞。”不速之客以清越的嗓音缓慢地说。
这毫无疑问,是一位圣职者该有的语音语调,可以满足普罗大众对这种职业的所有想象,令人感觉斩断她未出口的话语简直是亵渎的行为:“您看起来不像是失了神志。我感觉得到,您的心中充斥着熊熊燃烧的怒火。可我们素未谋面,您又出于何种原因,竟选择向我倾泻这些高贵的愤怒呢?是我来得不巧了吗?”
话术,不值得回应,但也代表对方有一定程度的沟通意愿。艾米丽即刻做出判断。这判断并非通过对方的言语做出,而是源于对方从唱诗班罩袍宽大的袖口当中,摸出了一柄医用手钻——十九世纪,纯人力驱动,常用于开颅手术的那一种。如果它不是灵装,肯定早就该进博物馆了。
感谢叶夫根尼娅·季米扬诺娃的存在。这位活跃在更早年代的医生偶尔会收集一些医学方面的历史记录,而它们令艾米丽不至于在面对这类冷门的老古董时两眼一抹黑,连这个物件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那么,这应当算是一种近战兵器。如果它没有作为瓦尔基里的灵装发生什么变异的话。
从身高和臂展来粗略估计,更高一些的艾米丽理论上会在近身战中更占优势。但这点理论上的东西,放在瓦尔基里之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艾米丽前几天,还刚被一位比自己矮上不少的邮递员痛殴了一顿呢。
既然对方在言语间表露出了想要沟通的意愿,对自己格斗实力颇有自知之明的前克格勃便同样选择了对话。但她又答非所问,试图“以问题回答问题”,通过这种方式来把谈话的主导权拢在自己手里:
“住在这房里的那女孩,格拉西亚,”艾米丽以一个滑稽的姿势举着手中的撬棍,活像是站在棒球赛场上,准备挥出一记全垒打那样,但态度上依旧咄咄逼人,“你对那女孩做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不速之客产生了明显的困惑:不是之前她开口说话时的那种,得要细心观察才能看出端倪的,用平静的表象隐藏评判的态度、仅仅停留在口头上的困惑;而是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没办法理顺,正在发生的事件之间到底有什么因果关系的困惑。
有那么一个瞬间,艾米丽觉得对方肯定是在质疑自己的认知水平。但最终,这位唱诗班成员还是保持了足够的冷静与克制,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劝说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我来的时候也见到了那位年轻人,她只是比起跟着我、盯着我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更想要进行一些年轻人喜爱的娱乐活动罢了。”
“一派胡言!”艾米丽武断地评价。巴雷特的枪声在如此近的距离下根本无法遮掩,搞不好连距离六百米的圣逾会都得从教堂中派出些人来,看看这一声巨响到底是因为些什么。她在院子边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没道理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女孩还能稳如泰山,不来看看情况。
事后复盘时,艾米丽才知道,她严重低估了这位被迫生活在邪教家庭当中的年轻女孩所具备的战略定力——或者说,严重高估了她对家庭共有财产表现出的责任心。这之中的心理创伤机制又是另一个研究项目,在此不做赘述。总之,并无明显身体缺陷的格拉西亚在枪响后也迟迟未有现身这件事,确实让艾米丽得出了错误的推论,并因此闹了一个大乌龙:
当时,她认为,住在这儿的那姑娘即便没死,也肯定已经被自己眼前这一位用什么方法给控制住了。圣逾会里难道还能有什么正常的好人吗?
艾米丽从不惮于以超出人类底线的恶意猜测邪教成员行为逻辑,也不准备再给对方申辩自己行为的机会。狂信徒的胡言乱语没有听取的价值,为了达到目的,她们什么都说得出口。此时此刻,能够解决问题的,还得是人类只凭自己的动物本能便可清晰理解的另一种语言:暴力。
前克格勃踮步上前,手中撬棍划破空气的呼啸声,盖住了不速之客刚出口的气音。哪怕是瓦尔基里,也会屈从于人类遇到威胁时的本能反射:艾米丽的目标毫无停顿地将目光抬高,直盯着纵劈下来的金属棍,观察好方向后闪身一躲,让这一击彻底挥空,同时与自己的对手擦身而过。然而,在她收住脚步时,背后已经贴到了这狭窄仓库的一个杂物架上。艾米丽及时止住冲势,在转回身的瞬间便开始胡乱挥动手中的武器——这一次的目标不在于她所认定的敌人,而是杂物架侧面的两根支架。
市面上普通的撬棍说穿了就是一根钢条,除开被特别设计的弯曲尖端之外,没有什么锋利的地方。但在瓦尔基里手中,钢材的硬度已经让它足以“砍断”两截并不粗壮的木头:不速之客背后的架子立刻随之失去了稳定,其中堆放的各种沉重的杂物和工具稀里哗啦地砸了下来。站在架子底下的人忙不迭地往远离这片混乱的方向躲避,而艾米丽反倒主动跳进了——跳过了这一片狼藉。
瓦尔基里的身体素质确实支持她一蹦两米高,让她能反常识地从上空越过正在倒塌的架子。然而这画面看起来也一如既往地滑稽:此处终究还算是室内,艾米丽不得不在半空中缩着身子,以免让上半身嵌进只有薄薄一层木板的棚顶中去,然后在下落时才重新把肢体舒展开来,将手中略有变形的撬棍向着对手躲避的方向砸下去。
然而,在她手中的武器彻底落下之前的那最后一个瞬间里,她的对手像是提着剑一样提着手中的骨钻,敏捷地刺中了艾米丽的左前臂。
一阵剧痛在受伤的前臂蔓延开来,时间仿佛在这一霎变慢了。灵装对瓦尔基里造成的伤害仿佛是在切割灵魂,但艾米丽还在同时感受到了更多的——
邪教的仪式;
十字短剑;
血;
死亡;
堆积如山的尸体;
麻木又狂热的信众;
祭坛上摆放的带血的灵装;
夜色;
死亡;
熟悉的面孔;
荣光与死亡;
掉落的灵装;
无谓的死亡;
什么也改变不了——
滚出去!!!
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艾米丽听见一种相当恐怖的声音,在几秒钟之后,她才意识到,那是从她喉间爆发出来的凄厉怒吼声。她的确因为痛苦松开了手,让撬棍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但仅在这一个瞬间里,被窥视心绪带来的极端的愤怒冲上了她的天灵盖,驱使她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她丝毫没有顾及那把骨钻,反而将受伤的左前臂当作了盾牌,坚持向前推进,任凭这把灵装凿进她的骨头当中。
疼痛也会成为狂怒的燃料。艾米丽用自己叶片一般、仿佛快要被眼周血丝的烈火灼尽似的绿眼睛,迎上了来者铁色的虹膜。
以利奥拉;
医生;
信徒;
求道者与殉道者;
埃利尔·马洛;
审判者与犯罪者;
精神科——
不对,不是这些。
圣逾会呢?圣逾会相关的东西在哪?
错误;
错误;
错误必须被更正——
一股炽烈的灼烧感涌上了艾米丽不知是否还存在的神经,让她眼前一黑,意识在剧痛里中断。
3:06 p.m.
艾米丽从废墟当中醒来,并且意识到,自己或许得对以利奥拉说一声谢谢。
她的头还是很痛,并且很晕。这有点阔别已久了:打从她以瓦尔基里的形态复生之后,她就从没有宿醉过。艾米丽还得从自己生而为人时的那点稀薄记忆里翻箱倒柜一番,才想起该怎么形容这种特定的感觉。她与以利奥拉发生冲突的那间小仓库已经不知怎的塌了一半,而她竟然没有被杂物埋住,而是从这一堆建筑废料的顶上重新醒来的。这就充分说明了,此前的那位不速之客其实是个心胸宽广的好人。
当然,“好人”的概念之下还有无数细分,现在的艾米丽可没有耐心去玩这种线索推理游戏。她一个鲤鱼打挺,掏出衣服内侧口袋里奇迹般毫发无伤的智能手机,无视掉聊天软件如同鲑鱼产卵一般甩了一连串的提示信息,确认了一下当前的时间。
还好。虽然狂风大作的天气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时间却只过了十几分钟。这应该只是天气单纯坏了下来。美国的中央大平原总是这样:本以为不过是吹了一阵风而已,厚重的雨云便会紧接着,在眨眼间覆盖大地。
这让艾米丽不觉松了一口气。她没有耽搁得太久,不过,在重新启动针对圣逾会仪式的破坏计划之前,她还得重新确认一些条件——
“格拉西亚被吓坏了。”
艾米丽首先听见了以利奥拉的声音从废墟外侧传进来,才见到她转过了折角、原本洁白的罩袍上略沾了些血和尘土的身影:“迷途的羔羊在危险来临之际惊恐地不知所措,也是常有的事。我们不应该太过苛责这样一位受过苦的年轻人。”
出于生前职业造成的深入骨髓的多疑,艾米丽耷拉着自己受伤的左臂,一瘸一拐地从废墟中跋涉回到院子里的空地上。在重新恢复平衡之后,她向着院子另一端作为住宅的小房子观望了一番,敏锐地发现二层窗玻璃背后的布帘动了一下,一个栗色头发的小脑袋迅速缩回了房间里。
“呃……呕呜……”
地是平的,艾米丽的腿脚也没受伤,但她还是在自己仿若宿醉的主观感受里摇摇晃晃了一小会,然后下定决心似的朝着住家的方向大喊:“我很抱歉!小姐!我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我会赔偿的!或者隔天,我肯定回来帮你重建这栋仓库——”
“这场意外本来是可以避免的。”以利奥拉在艾米丽的背后说,“我必须得向你道歉,同胞,我没想到你会对这一身唱诗班的制服产生这样大的误解。”
她嘴上说着要向艾米丽道歉,可只听讲话的语气的话,倒像是她觉得艾米丽应该向自己道歉。
面对这委婉的指控,艾米丽只是耸了耸肩——她虽然不觉得自己的一系列反应有任何值得诟病的地方,但作为首先发起攻击、造成破坏的人,她也承认自己有些理亏:
“抱歉,修女,或者修士。”
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来,一摊手。瓦尔基里的特殊能力在刚才那段接触当中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到现在还有一大堆不属于艾米丽的记忆在她脑子里如脱轨的火车一般横冲直撞,让她看东西时都感觉有重影。
“我不信教。”其实艾米丽在做男人的时候信过东正教,可惜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不值得一提,“对一个教外人士来讲,天主教,或者新教,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儿——你们各个支派的神职看起来都一个样。”
以利奥拉对这句不负责任的话显得很不赞同,但她没有对此反驳什么:“既然我们已经确认了双方目标一致,都想要将‘圣逾会’这个亵渎天主教诲的组织从祂的国中抹去,那么我们应该至少在这件事上保持合作关系,并且通过更常规的手段重新认识一下。”
她向艾米丽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你可以称呼我为以利奥拉,同胞。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艾米丽盯着那只肤色略黑的纤细手掌看了一会。她左臂上的血洞还在一突一突地疼,灵装造成的伤口总是很难愈合。但在短暂的思考之后,她还是把自己白皙的,因此让皮肤上沾着的尘土和血液更显眼的右手伸了出去,以平平常常的力道与对方交握:
“艾米丽。”她敷衍地摇了摇对方的手,同时也如此敷衍地回答。
在她忙不迭松开手的同时,以利奥拉一侧的眉毛也挑了起来:“艾米丽?”
“有什么问题吗?”
“你的面孔看起来确实像是一个‘艾米丽’,但你的穿着打扮和说话的语气在讲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也可能我只是一个对品牌忠实到了狂热的阿迪达斯用户。”艾米丽讽刺地咧嘴一笑,“咱们这样的人在死过一次之后给自己重新取个名字,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吗?本来也不叫以利奥拉的以利奥拉先生?”
以利奥拉的眉头挑得更高了。
“这好像不太公平,你方才似乎反向利用了我的灵装,从我的记忆当中读到了我的上一段人生。”她这样对艾米丽说,“我不是很确定你看到了什么,但——”
“——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见到一连串斑驳的色块,然后就晕了过去。”艾米丽摆了摆手,“就算我从那些乱七八糟的晦涩内容中解读出了什么,现在也忘干净了。”
以利奥拉不置可否。不过,从她还戳在原地,眼神里流露出些不太信任的感情这一点来看,她大概是不怎么相信的。
艾米丽没有管她,低着头在废墟边缘晃悠了一下,从飞到树荫下的木板和残渣当中重新翻出了自己前不久主动扔下的巴雷特,检查起这把枪的状态:“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再重新确认一下现在的情况。”
“你要做什么?”
“看看那个该下火狱的邪教头子是不是还站在布道台前面。”艾米丽站在原地回答,然后叹了一口气,“看来是不行了。”
步枪本身的结构不至于因为之前一系列意外的撞击出什么问题,简单拍掉表面的杂物就能重新使用,但作为精密瞄具的狙击镜不同。在之前的几次撞击当中,不仅瞄准具的参数在震动中造成了破坏,本不至于如此的镜片还机缘巧合地被撞碎了一块。现在,它就连单纯望远镜的观察职能都难以履行。就算艾米丽重新爬到树上去,恐怕也难以让自己的视线通过这样设备穿透玻璃花窗了。
她叹了口气,耸耸肩,转向以利奥拉,像个真正的美国女高中生那样故作轻松:“好吧,看来我们得赌一把运气了。你说建议我们在‘对圣逾会迎头痛击’这件事上保持合作关系,我认为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提案。在敌我力量悬殊的现在,我会欢迎一切合作者的加入——所以,你选前门还是后门?”
“什么?”
“突入仪式的空间位置。前门一进去大概是些普通邪教徒,再就是被捆着等死的所谓‘祭品’。理论上来讲,我们应该保护普通人的安全,但实际操作中,这些人难免不会被希尔维亚的一句话鼓噪起来,对我们来一个‘蚁多咬死象’;后门也不能算是后门,大约是在布道台背后祭坛和神像的位置。从那个方向进去的优点在于不会有人来碍事,缺点则是在一现身后,便立即得面对至少八个圣逾会的瓦尔基里——其实两边看起来都没有什么赢面的样子,只是我们或许能借此选择自己的死法。如果你在听了这些之后感觉后悔的话,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以利奥拉点了点头:“我大致明白了。我认为,我们应该一同堂堂正正地从前门发起进攻。“
这下,轮到艾米丽惊讶地挑起眉头来了:”……没看出来,你还是一位圣骑士。“
“主降下的惩罚必然是光辉而煊赫的,所以我也当如此行事。”以利奥拉在自己的胸前虔诚地划了一个十字,“这与‘骑士精神’没有关系。”
“我突然间有那么一点后悔。”听了这话,艾米丽叹了口气,“我不是很希望自己死的时候,周围的所有人都是某种程度的宗教狂信徒。但我猜我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
“主会宽恕你因蒙昧而僭越的言语,因为你的行为也可被称为正义。”以利奥拉丝毫不以为忤,“但你打算就这样动身吗?”
艾米丽翻了个白眼:“怎么,我临终之前应该给自己请一个十字架吗?”
“我是说你的灵装。你身上一件灵装都没有。”
“我不喜欢用别人的灵装。你也是瓦尔基里,你知道灵装是怎么来的,对吧?”艾米丽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拿着别人的灵装就像是平白负担起另一个人的人生一样,我连自己的人生都是一团糟,没办法再多承受这样的责任。何况,现代社会的技术发展也让我在不依靠灵装的前提下能做到更多的事情,对此我没什么想要抱怨的。”
以利奥拉脸上带了些怀疑的神色:“比如?”
“比如这个。”
艾米丽用完好的右手提着巴雷特,以受了伤的左手颤巍巍地端起自己的手机,笨拙地滑到了拨号界面上,按下了一串数字,拨通。
以利奥拉在通话忙音当中拧着眉头,不清楚对方把电话打给了谁。在对方做出解释之前,她又忍不住询问:“如果你很介意使用别人的灵装的话,你至少应该留存着自己的那一个?”
“我当然留着呢,”艾米丽点了点头,“现在就要用到它了。”
3:16 p.m.
仪式恐怕已经失败了。
祭台前堆积着新受礼者的尸体,无一人复生。即便是最虔诚的信徒,此刻也开始动摇,却无人敢出声质疑。希尔维亚手握短剑矗立在血泊当中,透过窗子眺望着户外。
红河城的方向乌云滚滚,仿佛有独立意志一般的,挟着雷鸣电闪之势扑向这间小小的乡村教堂。
“地狱的恶魔已降临人间,想要染指我们最后的净土。”
血泊中低眉敛目的希尔维亚开了口。
“那些阻挠仪式的外来者正是它派来的先锋,我们的抵抗激怒了它。”
信众的目光投向了祭坛后方。那里堆放着前夜里,对教堂进行突袭的归往骑士团小队所持有的灵装:十文字枪,手斧,兵工铲,木工锤,石雕用的锤与凿,钩织针,突厥弯刀,八音盒。
瓦尔基里可以使用其他瓦尔基里的灵装,这一点令战斗部队随身携带两个甚至以上灵装的情况并不少见。负责打扫战场的信徒收缴上来的灵装数量多于入侵者的数目,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好在,我们还有足够的羔羊。”希尔维亚缓缓抬手——
——一声清脆的爆响从祭坛后炸进了所有人的耳膜,在教堂被设计过的声学结构中清脆而明显地回荡着。众人在心惊之余回头看去,只见被随意丢在战利品当中的那八音盒从原地跳了起来,自动掀开了盖子,从蒙上了一层焦黑色的内里吐出了一股明显的火药气味:
这是艾米丽的灵装。她在自己的八音盒当中置入了小型的触发式雷管和足以炸开盒盖的小剂量炸药。八音盒是一种结构精密、因此而脆弱的机械,但瓦尔基里的灵装则又是另一回事——在面对常规现象的暴力干涉时,它们的超自然性质会让它们像是它们的主人一样难以被破坏——
被如此折腾了一番后打开了盒盖的八音盒,忠实地按照一个八音盒应有的方式开始运作了:
发条转动,空灵的铃声组成的乐曲开始在教堂的四壁之间回响。
“不要动。”
“就待在原地,不要动。”
八音盒的乐声向着所有听众如此恳请,在场的人并无什么非得立刻离开的要是,自然无有不从。泠泠的乐声如潺潺流水,令人心驰神往,所有听众——
“不对!”一个红色卷发、在脸颊上带点小雀斑的高中女孩——不对,瓦尔基里——尖叫了起来。这一声至少及时唤醒了她同胞们的神志,“这是灵装的效果——”
另外一叠声的巨大爆响,连同动摇了教堂整体的震颤一起,令她们所有人意识到,想要做出反应已经来不及了:
祭坛背后的那一面墙里,所有承重结构的基部从左到右像是演员登台时依次开启的干冰特效一般,挨个儿喷出了一阵尘土。再之后,其他人才循着那阵烟尘见到了建筑结构当中的裂缝,意识到大事不好。
被爆炸声唤醒的普通人也开始尖叫——他们未必真正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但他们毫无疑问认得出炸药贴着墙根爆炸时所发出的巨响和震动。希尔维亚当机立断地提高了自己的声音,试图控制住场面,但是没有用:几秒钟后,就连最为迟钝的人也该随着令人牙酸的结构断裂声意识到,那面墙要塌了。
就像是从舞台上卸下幕布一样,混凝土和砖块也严格地按照了从左往右的顺序,依次向下倾颓跌落。墙壁两侧透明的玻璃窗随之破碎,正当中的位置上,神情悲悯的圣象从高天之上坠往地面,变作和其他石块毫无区别的残片。
人群毫无停歇的恐惧尖叫声证明了,这是一次装药量格外精准的定向爆破:艾米丽花费了一上午的时间精心调制的C4炸药就如她原本预定的那样,只精确地炸掉了教堂当中的一面墙。
没时间为自己宝刀未老的克格勃手艺沾沾自喜了。以利奥拉一脚踢开了教堂沉重的红木大门,直直向着祭坛前,希尔维亚的方向冲去,在惊恐的人群之中摩西分海似的留下了一条空旷的射界。艾米丽单手提着巴雷特紧随其后,凭借瓦尔基里怪物般的身体素质,将这把反器材步枪当成瞄准略微困难一些的手枪来用。
面对以利奥拉手中尖锐的骨钻,希尔维亚立即举起今日里从未离手的短剑格挡。没有人多说一句废话,明确的杀意几乎要在双方从目光当中满溢而出,如无意外打扰,这场战斗的结局便只可能是有你死我亡。
首先反应过来的那位红色卷发的瓦尔基里惊恐地大叫了一声——不是为了倒塌的、落下的碎石可能会将附近的同胞埋住的墙壁,而是为了正在直面意料外危险的希尔维亚。她就像是一只被激怒的母狮那样,擎着手中的长戟,愤恨地朝着以利奥拉扑去。而正在此时,她未曾注意到的方向上,巴雷特传来的雷鸣击中了她的躯干,子弹巨大的冲力将她抛向了碎石堆成的废墟。
这一下打中了。向前缓步推进的艾米丽冷酷地确认到。
若是常人挨了这一下,半个身子都会被打碎,内脏都能给掏空一大半。别说爬起来了,就是续住命都难。但在这样的近距离之下挨了一枪的红发女看上去非常完整,只是身上多了个杯口大的血洞——这已经很神奇了,更神奇的是,只要给她十几分钟自己挣扎的时间,她就能重新从地上没事人一样地爬起来,继续生龙活虎地作战了。
瓦尔基里的血和平常人的血,从身体里汩汩流出来时的样子,根本没什么不同。红发瓦尔基里的血也一样落在地板上,和之前仪式中被杀死的许多人流出的血混在一起,辨不出彼此。
受伤的人尖声咒骂着,粗俗而散乱的语句当中似乎提到她叫“翠克西”。但在身躯被剜出一个洞后,人类的精神本能地产生了死亡恐惧的前提下,她甚至连自己的灵装都握不好,任凭那柄瑞士戟脱离了她的控制。这就证明了她不会是一个在逆境下也依旧值得费心的对手。
艾米丽对周围一切嘈杂声充耳不闻,忍着左手的疼痛卸掉了巴雷特的弹夹,并且没有忘记一并退掉枪膛中的那一颗子弹。这下,她是真的要跟这位伙计说再见了——她毫不留恋地抛下了这把失去了核心能力的烧火棍,快步走到此役当中第一个猎物边上。途中,一柄牧羊杖从侧面混乱的人群当中伸了出来,阴险地试图勾住艾米丽的脚踝。可惜后者发现得及时,敏捷地跳了过去,正落在翠克西落下的瑞士戟边上,脚尖一挑,便把武器踢到了手边,顺手把长戟的尖刺递向了此前试图妨碍她前进的牧羊女方向。
当然,那一位同样也是瓦尔基里,只可惜,空有一身超自然的体能,不见得受到过什么与战斗相关的教育——招式看着似乎有点章法,但不多,心态则是完全不行。艾米丽此前也从来没怎么正经挥舞过这样的长兵器,在战斗中也不得不仰仗自己的一身蛮力,可相较之下更加冷静的心态令她在冲突当中获得了更大的优势,胜利得也更加理所当然一些。
但她没能成功斩杀对方。倒也不是因为什么人道主义之类的问题,只单纯是因为圣逾会的瓦尔基里太多了:艾米丽在昨夜里仓促调查的结果是八人,她当然不会觉得只有八人——但她确实根本想不到,圣逾会的瓦尔基里竟然有足足二十个人!当这些数量的瓦尔基里想明白情况,向着入侵者聚集起来之后,艾米丽没有立刻就被她们剁成肉酱,大概还是沾了她一进门就给自己捞到一支长柄武器的光。
而以利奥拉,她应该是沾了对手正是希尔维亚的光。开颅骨钻和十字短剑的长度仿佛,这令她和圣逾会的首领在近身搏杀时不免靠得太近,以至于后者的拥趸想要上前支援,都有些投鼠忌器。艾米丽的八音盒还在响,希尔维亚的身边也环绕着诡异的圣歌——或许作为信徒的以利奥拉听得明白,从没学过教会拉丁语的艾米丽可完全不懂。
前克格勃挥着长戟大踏步地向前,以手中武器的攻击半径和颇具威慑性的斧刃又为自己开出一条路来。这种中世纪雇佣兵才会广泛使用的装备在她手中显得非常不合衬,幸而在一片混乱的嘈杂当中,没有人愿意分出精力评判这件事。艾米丽用斧刃暴力砸偏了一柄长剑的走势,急急掠过人堆,腾出左手来一把抓住了以利奥拉宽大的罩袍,忍着痛继续向前,将她一并拖出战团,踩着石砖和碎玻璃从被炸开的那面墙壁中跑去了更空旷,暂且也没有普通人信徒会踏足,因此不会造成误伤的后院。
“你干什么?我们得杀了她!”以利奥拉挣扎着咆哮,看起来恨不得往艾米丽身上再捅上一钻。
圣职者脸上的表情不复之前的平静。在面对“必须得铲除的罪恶”时,她的面容上爆发出了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执拗。此刻,唱诗班罩袍上又沾了不少不知哪来的血,让以利奥拉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教堂管风琴边上唱圣歌的小女孩了,反而像是向着耶路撒冷怒吼着举刀兵的圣战者。
艾米丽忍着痛咬牙继续往前,说不出话却忍不住想:她的袍子上真应该多画一个十字,医院的,条顿的,马耳他的,其他什么不那么出名的,什么都行。
可等到她们一并跑到了户外,艾米丽就什么都不想了。从两点半开始迅速坏下来的天气在此时已经彻底显露出了真容。天上阴云密布,滚滚的雷声几乎就是在耳边炸响的,比近距离听巴雷特的枪声更让人心惊胆战。这片乌云底下倒没有在下暴雨,刮台风,或者拖着一个呼啸的龙卷风一路横扫过来——但它下面的东西,要比这些自然灾害吓人得多了。
“艾米丽!”以利奥拉气急败坏地挣脱了对方的钳制,“你到底——”
然后,她也因为眼前过于震撼的景象,暂时性地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太晚了。”
希尔维亚的声音本该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和呼啸的风声当中。但不知怎的,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这一声叹息。
“啊,”在如此这般一个堪称危急存亡的时刻,艾米丽竟然从自己此前经历中的边角之处串联出了一个荒谬的想法,“我好像应该多看看Whatsapp的。”
3:36 p.m.
那是一个巨大的,比教堂还要高的,可能在尺寸上能与城里一些非高层建筑相提并论的,骸骨巨人。
死棘。
从红河城显现的大型裂隙当中攀援而出的死棘。
有着一颗与瓦尔基里相似头颅的死棘。
它的胸中燃烧着幽蓝色的火焰,它的目光凝滞却带有杀意,它的灵魂已经被扭曲,但却依然能够发出仿佛能撼动一切的咆哮:
“塞拉斯——!!!”
它怀揣着最纯粹的憎恨,在他人的干扰和诱导之下不断前进,也不断咀嚼着同一个名字:
“塞拉斯·维萨留斯——!!!”
铲得很急,但好歹铲上了!
有几口醋实在没法放进去但在朋友们那里喝上了!朋友写得比我好多了,请务必一起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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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序,或暴躁毛子医生养成记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732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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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车厢需要你,医生。”
艾莉卡敲了敲副驾驶座那边的玻璃。她把头从车顶上探下来。
“切第三车道。”热尼亚对驾驶座上的巴尔苏克说,然后才顾得上转过头回应艾莉卡,“怎么了?”
巴尔苏克朝右打方向盘,卡车在风驰电掣中变道,车轮擦着边缘掠过一丛挤破路面伸展出来的低矮荆骨。
“迪布瓦伤得很重,帮帮忙,把他缝起来。”
艾莉卡扎成一束的长发从窗边垂下来,被雨水打湿了一点,看着像条水獭的尾巴。
“你把重伤员带上了这辆车?”热尼亚拆安全带扣的手顿了顿,诧异地抬头看她,“你在想什么?这里太危险了!应当让后撤的骑士团带着他走……”
“骑士团正在清场,她们管不过来。我们自己的人自己照顾。”艾莉卡说,语气听起来还算镇定,但紧紧盯着热尼亚的眼神看起来就像如果她拒绝的话就要伸手进窗子里把她强行捞出来,“你来还是不来?”
热尼亚吸了口气,又短促地吐出来,看一眼后视镜里紧追不舍的“将军”,又看一眼前方。
“来个人看着前面的路。”她说。原本在卡车侧面并行的邮递员维诺蹿到前方,向她们高高举起右手。
“我来领航!”维诺大声喊道,一溜烟向前开道去了。
“我会帮你们看着路况。”卡罗尔的声音从卡车的广播里传出来,“不过现在动作快点。‘将军’看起来跟悍马那边的人玩腻了,又朝你们的方向过去了。”
她是对的。那位被她们激怒的骸骨巨人依照她们的计划被带离了红河城的市中心,正沿着通往橡林镇的高速公路上演这一路夺命狂奔。在骑士团和血注的共同努力下,这条高速上已经几乎没有无关车辆,就算有几辆来不及下匝道的,也因为其中并无瓦尔基里的气息而被“将军”置之不理,战战兢兢地把着方向盘看着由骸骨组成的庞大身躯震动路面,追着前方的卡车绝尘而去。
弗农领主驾驶的悍马是从环城公路的匝道口拐上来的,伏在车顶上的奥贝伦德和伊克斯从“将军”的背后发起攻击,一度成功地吸引住骸骨巨人的注意,返过身来对付她们。不过等热尼亚从副驾的窗户里钻出来,抓着艾莉卡的手跳上卡车车顶的时候,“将军”显然已经对爬上自己的躯体试图削掉几条骨肢的两位瓦尔基里失去了兴趣。它继续追逐前方的卡车,一道新的裂隙在它的脚边绽开,吐出大片张牙舞爪的死棘,险些扎破紧随其后的悍马车轮胎,幸好弗农反应迅速地猛打方向盘,以险些把奥贝伦德和伊克斯摔下去为代价悬悬地绕了过去。
“塞拉斯·维萨留斯——”
嘶哑的,充满了憎恨与愤怒的低吼从“将军”仅剩的头颅中传出,压过了天边隐隐的滚雷。它抬起被砍碎了部分的肢体,新附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那上面伸出,甚至比原先的还要长而尖锐,划出破空的锐音抓向卡车顶上的热尼亚与艾莉卡。
“当——”
横置的军刀稳稳地抵住了将军的攻击。艾莉卡朝医生扬了扬下巴,示意车厢顶部的那扇小门。
“从这儿下去,热尼亚!”
热尼亚沉着地点头,猫腰从她的手臂底下钻过去,利索地用靴跟踹开车厢顶门上的挂锁,用力拉开常年不使用而有些嘎吱作响的密封门,毫不迟疑地跳了进去。
卡车的货厢里有适当的照明,不过和外面的自然光线比起来还是昏暗许多。热尼亚刚落下来的时候没有马上适应,她闭了闭眼,重新睁开的时候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逐步看清里面的布局:大半个货厢是空旷的,应当是为了削减车身的重量而搬走了大部分货物,角落里剩下一部分垒得老高的可乐纸箱,用皮带捆扎得相当牢固。除此之外靠近后厢门的位置还堆放了大量补给品,显然是临时准备的,摆得没有什么章法,但都很有先见之明地用银灰色胶带结结实实地固定在地面上。
雅克·迪布瓦在那堆补给品边上。
或者准确些,他原本在那堆补给品边上。一滩明显的血迹积在那里,边缘被抹得有些凌乱,好像伤者在地上辛苦地挪动了一点距离,勉强爬起来,带着滴落的血珠又往前走了几步。
“你上哪儿去,迪布瓦先生?”
半弓着腰站在车厢后门边上的迪布瓦慢慢地把手从门把上收回来,没有吱声。替他发言的是他脚边的一只看起来眼熟的西高地白梗,直到刚才为止它都在咬着迪布瓦的裤脚竭力后退,似乎徒劳地想把他拖回原来的位置。
“汪!”
它控诉似地叫了一声,松开迪布瓦的裤腿,把身子转过去看着看热尼亚,尾巴像个风车一样摇起来。它好像非常聪明地发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瓦尔基里似乎跟它站在一边。
“我认为我的伤势并没有严重到需要呼叫医疗服务的程度。”迪布瓦说。他没有回头,用左手按紧左胸,缓慢地试图挺直后背,以及掩饰呼吸中不自然的嘶嘶声:“它甚至已经开始痊愈……”
卡车的轮子碾过什么凸起的障碍物,车身不算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迪布瓦踉跄着抓住门把勉强站稳,违背本心地呛出一口血沫。
“严不严重,我说了才算。”热尼亚冷冷地说,朝门边走过来,“坐下。”
西高地白梗啪地一声在原地坐下,溜圆的小眼睛在迪布瓦和热尼亚之间打了个转,高高扬着下巴,似乎很得意于自己做出了良好的示范。
迪布瓦不情不愿地松开门把,背靠着车壁坐下来。热尼亚蹲下身快速查看了一下伤口:从左肩开始延伸到肋下的开放性创口,肋骨至少断了三根,很显然刺穿了肺部。热尼亚用指节轻叩胸骨两侧,沉闷的回响证明渗出的血液已经在胸膜腔内积了起来。要是迪布瓦是个凡人,这样的伤势很可能当场就要了他的命,然而作为一个强韧(而且顽固)的瓦尔基里,他的身体在这短暂的十几分钟里已经开始着手修复这道本该致命的创伤:血已经基本止住了,伤口的边缘开始互相粘合,但这或许意味着一些更麻烦的情况。
“有基础的医疗用品吗,卡罗尔?”热尼亚转过头去,看着小狗黑豆般的圆眼睛说道。她的神色如常,就好像那只狗如果口吐人言答复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件。
狗倒是没有。不过车厢后方同样被用胶带牢牢粘在车壁上的扬声器里传出了卡罗尔的声音。
“见鬼,医生。你能不能不要对着劳拉喊我的名字,这好奇怪。……我不知道,补给品是格伦塞进去的……”话筒那边传来模糊的杂音,似乎是卡罗尔探出身子去问在远处的什么人,“哦有的。在左手边……不不,沿行车方向的左手边。橙色的包装袋。不,不是那个……你跟着狗。”
西高地白梗站起身来,迈着小碎步坚定地跑向左边第二堆补给品,嗅了嗅,然后拿爪子扒拉蒙在上面的塑料薄膜。热尼亚用灵装手术刀轻易地划开塑封,从里面掏出一个橙色的医药包,拉开拉链,检视里面盛放的物品。她的视线快速掠过止血带、胸封贴、鼻咽通气管和钝头创伤剪,抓出一包紧急创伤绷带和止血纱布。
“麻醉药剂?”这次她从善如流地没有加称呼。
“有。”小狗屁股向后倒退着挤出被划开的塑料薄膜缺口,费力地拽着另一个橙色箱子的把手。这个箱子里药物占了多数,颜色鲜亮的标签上写着名称。热尼亚甚至没费力翻动,动用能力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标签。
“不行。预充式注射器在瓦尔基里身上用不了,我的灵装也没有中空的针尖。你们没有准备吸入性麻醉剂?七氟烷?没有的话氯仿也可以。”
“嘿,我们可没有时间考虑所有的细分需求。”
“没有必要。”从方才起一直保持着沉默的迪布瓦突然开口说道。
车厢上方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艾莉卡的战斗看起来不是那么顺利,巴尔苏克应该在躲避路面上临时出现的死棘,车身左右晃动得有点厉害。模糊地还能听见奥贝伦德用德语咒骂的声音,弗农的悍马应当在后面咬得很紧。
“没有必要什么?”热尼亚没有回头。她从箱子里抽出两支氯胺酮注射剂,咬开密封包装,单手拗断注射器的针尖,把里面的液体均匀滴在用另一只手捏着的脱脂棉球上。
“没有必要麻醉。做你需要做的,我可以自己应付一点儿疼痛。”
热尼亚把她需要的物品夹在胳膊肘底下走回来,苔绿色的眼睛凝视着迪布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赞美您的勇气,迪布瓦先生。不过麻醉可不仅仅为了疼痛管理。鉴于您持有的几个博士头衔碰巧没有哪个带着‘医学’的前缀,我有必要提醒您接下来我需要进行的操作:我会重新打开创口,将刺进肺叶的肋骨拽出来——你的肺部正在试图环绕着断骨修复自己,如果放任它完全愈合你往后都无法正常呼吸。但开胸意味着这个过程必然伴随着新的出血,血液会涌入支气管甚至气管,引起条件反射性的呛咳。你的伤口在左胸,意味着呛咳带来的断骨移位不走运的话可能会直接划伤心脏。对,瓦尔基里的身体不受凡物损伤,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是能做到的。告诉我,迪布瓦先生,你的毅力能帮你控制住这样的条件反射吗?”
迪布瓦沉默了两秒。“不能。但是目前的情况下,你也没有更好的方案了,对吗,医生?”
热尼亚瞪着他,那副神情跟她在学术会议上遇到什么奇思妙想的离谱论点时一模一样。然后她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和一句听起来不怎么文雅的俄语。
“不。我没有。”她承认道,把手里浸湿的脱脂棉球塞进他的鼻孔。“呼吸。轻柔一点,别把液体呛进去。原则上这是镇痛药,在凡人身上可以当麻醉用,但对瓦尔基里来说聊胜于无。我们现在恐怕确实只能倚仗你的毅力……和巴尔苏克的驾驶技术了。”
至少巴尔苏克尽力了。没人能在驾驶着卡车在高速公路上全速飞奔,顺便还要留神背后紧追不舍的四层楼高骸骨巨人和躲避脚边随时出现的死棘和裂隙的情况下,还能把车开得像地铁一样平稳。但巴尔苏克至少暂时还没让车厢里的医生和她的伤员在转弯的时候被甩到车壁上去。
热尼亚也已经尽力了。她参与过20世纪几乎所有著名的战争,没上过条件这么苛刻的手术台:察里津战役那会儿固然也缺医少药,可至少她不需要在手里的手术刀离伤员的心脏不足三公分的时候还要伸出一条腿死死抵住侧壁,免得车厢漂移的惯性把她的刀扯到要命的方向去。
“巴尔苏克!”轮胎和地面又一次发出的刺耳摩擦声中,热尼亚终于忍不住喊了声驾驶员的名字,俄语咆哮般的音节从她的喉咙里滚出来,仿佛往车厢内搬运进来一场小型的雷暴。
“在努力了,医生。”巴尔苏克的声音慢悠悠,几乎波澜不惊地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用所有人都能听得懂的语言,“下次急转弯的时候我会提前告……左边。”
好在瓦尔基里的反射弧让热尼亚及时抽离了手术刀,甚至还有余裕拉了一把脱力滑向侧面的迪布瓦。蹲在一旁关切盯着手术现场的小狗就没那么幸运,叽里咕噜地一路滚到被拆开包装的那堆补给品里,发出被撞疼的委屈呜咽声。
迪布瓦压着的一口气在这么一番折腾下实在没法再压下去,他倚在热尼亚的手臂上咳得撕心裂肺——后者几乎是物理意义上的。大股新鲜的血液沿着被重新打开的创口涌流而出,在被反复浸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连体工装上淌出一条红色的溪流。
热尼亚紧紧皱着眉头,不假思索地把手术刀横过来咬在嘴里,空出来的手直接伸进迪布瓦裸露的胸腔,指尖准确地摸到出血点,掐紧。血瀑的流速肉眼可见地缓下来,成为涓滴。迪布瓦有气无力地咳了最后几下,气道中的残血在他的唇边和鼻腔都留下了明显的痕迹,用于镇痛的药棉被染成粉红色,看起来无端地有点滑稽。
“你还能靠着墙自己坐稳吗?”热尼亚从牙缝里挤出这个问句。
“我尽量。”迪布瓦把后背抵在震动的车厢壁板上,清了清嗓子,吞咽一口口水尝试压住喉咙里浓重的铁锈味。
“很好。”热尼亚松开扶着他的左手,“保持呼吸。”
她单手从斜挎着的医疗包里掏出灵装绷带,抖开约莫十五公分的一截,歪过头用叼在嘴里的手术刀刃划断。这个长度的绷带看起来只能包裹手指,但热尼亚只是把它从膝盖上拾起来,用指尖刮了刮毛边,熟练地找到纬线的边缘一拽,编织的绷带轻易地散开,支棱出几条细直的经线。热尼亚吐出嘴里的手术刀,用牙齿抽出一根,然后交到左手上,利落地配合捏住血管的那只手打了个结。
迪布瓦仰着头靠在车壁上,冷汗沿着发际线滚落到脑后。为了尽量避免反射性呛咳他不能在这场临时手术中平躺下来,只能调动仅剩的力气把自己僵硬地固定在垂直的墙壁上,遵医嘱竭力把空气吸进肺里,再呼出去,哪怕这样简单的动作如今只会带来令他眼前发黑的剧烈疼痛。镇痛药对瓦尔基里聊胜于无,热尼亚在开始之前就警告过这个。他倒是想知道真正的“无”是个怎么样的情状,因为他确实能感受到药物在他的身体里发挥着一部分作用:仿佛灵魂飘出身体的离解感,他觉得自己对声音和温度的感知都变得迟钝,但疼痛减轻的程度有限。他像是以第三人视角旁观热尼亚把指尖探进创口,一根根徒手拽出刺入肺部的断骨,清理碎裂的骨片。他自己的血液沿着医生的手肘滴落到地面,拉扯感显得钝重,而疼痛自始至终尖锐。
热尼亚的动作其实已经足够稳定而迅捷,除了来自车厢外愈发激烈的震动总在不停打断她的操作。只是寻常凡物的车顶铁皮在瓦尔基里的脚下发出脆弱的吱嘎声,车厢内部灰尘簌簌落下,显得这个摇晃的铁皮屋子愈发岌岌可危。她娴熟地清理好创口,往里面填进一截止血纱布,然后伸手往身边……摸了个空。方才取出备用的紧急创伤绷带在几次的剧烈颠簸中不知滑去了哪个角落,一时没看到踪影。热尼亚弹动舌尖,用她的母语在喉咙里咕哝了几个含混的单词。
“劳拉!”然后她朝挤在几堆补给品中间的小白狗喊道,小狗从银灰色的胶带中间探出头来,支棱起一只耳朵,“我需要一条紧急创伤绷带。第一个医药包里。绿色的包装。……不,拿两条。”
西高地白梗踩着飘忽的步伐从它的避难所里走出来,左颠右晃地跑向最开始的补给品堆。卡罗尔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谢谢你这次叫对了名字。但是我亲爱的好医生,你是否忘记了狗是红绿色盲这件事。”
劳拉从补给品的包装薄膜开口里探出头来,嘴里准确地叼着两个绿色包装袋。“问题不大,幸好我认识字。”
热尼亚不打算搭理她的调笑,拆开一条绷带,没有用来包扎,只是将它折叠成厚实的垫子,轻轻按在骨折的位置上:“扶住它。……不,用另一只手。”
变故发生在热尼亚抖开另一条绷带,打算绕过迪布瓦的肩膀和手臂固定的时候。疾驰的车厢突然剧烈地减速,轮胎在地面上拖拽出尖锐的鸣叫。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车顶,右侧顶框突然出现一个向内弯折的尖角,雨水沿着缝隙渗漏下来,打湿堆叠在下方的可乐纸箱。
惯性让迪布瓦整个人栽到了热尼亚身上,刚刚矫正好的胸骨撞在医生胸口,疼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医生反应极快地收拢手臂,以一个接近拥抱的姿势把手垫到他身后提供缓冲,避免他的颈椎和后脑在反弹中狠狠砸回车厢后壁。劳拉没有伤员那么好的待遇,跟所有没能妥善固定在地面上的补给品一起滑向前方,又在撞上可乐箱之前反方向滚了回来。
“深呼吸!”她命令道,快速检查伤口。谢天谢地,夹在中间的缓冲垫和迪布瓦自己的手臂成功固定住了骨折部位,没有叫她之前的努力白费。这让她得以有余裕再次怒吼驾驶员的名字:“巴尔苏克!什么情况!”
巴尔苏克没有马上回答,卡车的引擎发出几声高低不一的怒吼,车身抖动两下,不但没能成功起步,反而像是被什么拖拽着朝后挪了挪。
“‘将军’压住了车厢。”从扬声器里传出来的是卡罗尔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之前开玩笑时那么轻松,“如果他打算毁掉车厢,你们俩得准备好随时撤……等等。奥贝伦德上去了。嘿等下小伙子你不能就这样……”
她听见车厢顶上同时传来一阵骚动,艾莉卡的声音高喊着奥贝伦德的名字,灵装与死棘构成的骨肢撞击的脆响,“将军”满含怒气而含混不清的嘶哑吼叫。热尼亚还未来得及切换穿透视觉,怒吼的音调随即拖长为吃痛的哀鸣,车头朝前猛地一蹿,脱离压制,颠簸着继续往橡林镇的方向狂奔。
“现在又是怎……”热尼亚的抱怨并没能说完。卡车后厢的门被用力拉开,伊克斯气势汹汹又有些东倒西歪地冲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娇小的身体。奥贝伦德躺在她怀里,手臂和腿软软地垂下来,腹部有个大得几乎占据半个身体的血窟窿,泉眼般汩汩地向外淌血和另外一些不应当暴露在外边的东西。
热尼亚的脑子嗡地一声。那节滑落在体外的粉白色肠子毫无逻辑地调取出她在1917年冬天的一段记忆。肮脏的雪,泥泞的战壕,圆睁着的碧蓝色的眼睛,从后脑勺和地面接触的地方蔓延开的一滩血。
“医生!救他!”伊克斯哑着嗓子说,她的眼睛也瞪得溜圆,面孔苍白,从发梢到脚尖都浸透着血,仿佛刚刚用血进行了一场淋浴。
“……把他放下来。”热尼亚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咬住绷带的一角,快速地用压力扣把迪布瓦的左手在胸前固定成一个简易的夹板。然后她站起来,关上那扇正在像吸尘器一样把满地零碎物品抛出去的后厢门。
伊克斯跪在地上,她刚刚依言把奥贝伦德平放在地板上,现在应当站起来,回到战场。奥贝伦德刚刚拼死向“将军”胸前被骨刺环绕保护着的紫色能量球挥出的重击很显然削弱了他的再生能力,被击碎的两根骨刺直到她接住掉下来的奥贝伦德身体时还是未修复的残缺状态。这是一个好机会。她应当站起来,走出去,用长钉扎穿自己的手脚,换取更为敏捷的速度和更为凶狠的攻击。她可以的。她会赢。……但为什么她感觉眼前发黑,身体在打颤,意识好像即将沉入梦境里去。
热尼亚拆开一条急救毯裹在她肩膀上。伊克斯最后听见的是胶带被撕开的声音。
“还有你,你也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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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 标题来自(还是)Мельница乐队的Ай, волна(啊,海浪),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和本章气氛也很配。愿意的话请务必配套收听~
(链接:https://music.163.com/#/song?id=27591594)
她曾经认识的萨尔瓦多·卡里略是什么样的人?
解放者卡里略,将军卡里略,归往骑士团最具传奇色彩的领袖,坚毅、刚强,带着在拉丁美洲漫长独立战争中磨砺的钢铁意志。
伴随赞誉而来的还有从未间断的批评之声:固执、严酷、独断专行。
作为传令官,艾莉卡见证了将军以铁腕统帅骑士团的时期。那段岁月里,归往者的存在逐渐为世人知晓,骑士团也从秘密结社走向台前,开始与凡人社会合作,在世界各地清除死棘的威胁,寻找新生的归往者,为他们提供指导和训练。更多重生之人聚集在“跨越生死,守望尘世”的理念下,仿佛世界终于以这种方式再次接纳了他们。
我们共同的朋友告诉过我大革命时代的那些往事,你们曾掀起一场风暴,让整个欧洲的君主为之战栗。很快,会有另一场风暴到来,彻底摧毁腐朽的旧世界。
那是1908年,漫长的十九世纪走向结束,世界正处在战争与革命的前夜,通古斯河畔,裂隙在现实的表皮上撕开了一道巨大的伤口。
变革到来之时,流血和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但死亡会将那些东西从裂隙另一端吸引而来,消除这种威胁是我们的使命,勒梅尔,新世界会在旧日的废墟上重生,而我们是它的卫兵。
卡里略的理想一直是真诚的,那是艾莉卡——是卢西恩·勒梅尔迷失多年后,终于再次看到的理想。
“别发呆,勒梅尔!”迪布瓦吼道。
艾莉卡丢下了十字弩,抽出自己的军刀,与迪布瓦一同从车上跳下。骑士团和血注构筑的战线正在眼前崩溃。众多少女的身影从建筑与高架桥上跃起,各式武器向着死棘构成的巨人砍下,光之箭雨自大楼上方接连不断洒落。大部分攻击确实命中了目标,却收效甚微,巨人甚至根本没有试图回避,任凭暴雨般的攻击落在骸骨身躯上,断裂的骨刺迅速复原,失去的肢体在死棘包裹下重生,下一刻就刺穿了攻击者的胸膛。它的动作甚至没有一丝停滞,骨臂挥动间,数座建筑轰然倒塌,将来不及撤离的凡人和瓦尔基里掩埋在崩落的钢筋混凝土下。
“塞拉斯——!”
骸骨之足践踏着视野范围内的一切,疯狂的目光投向所有瓦尔基里,金属摩擦般的嘶吼在越发猛烈的雨声中回荡。
“塞拉斯•维萨留斯——卑劣的背誓者!我要亲手——将你摧毁!”
死棘在它的吼声中爆发般生长,骸骨荆棘上挂着血肉碎片。人类的血与瓦尔基里的血混合在一起,流淌在街道上,被雨水冲刷。
艾莉卡踏着汽车残骸跳起,躲过一丛骨刺,又以军刀格开横扫而来的利爪,反手将之斩断。不远处,迪布瓦也以同样的速度前进,手中握着那把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却从未说出过名字的异形刀片,劈开面前的漆黑骸骨,直接踏过碎片,丝毫没有停步。他们越过一队正在后撤重整的瓦尔基里,接近了那曾是他们朋友的怪物,两柄灵装同时挥下,再一次砍断袭来的骨肢。
亚麻色长发飘动,残存着旧友面容的头颅以诡异的缓慢速度转动,俯视着他们。
从燃烧着鬼火的双眼中,只能感觉到庞大扭曲的虚无存在,卡里略将军已逝,此处仅余憎恨驱动的残骸。仅仅注视它,就让艾莉卡感到锥心刺骨的痛楚。
百年前,圣彼得堡的临时总部外,曾有传教士高声宣扬归往者乃是天启之子,是末日之先驱。
荒谬。卡里略踏出大门,一手搭在腰间的军刀刀柄上。我曾与暴君和奴隶主作战,我曾与殖民者和旧秩序作战,今后,我和我的骑士也会与你所说的毁灭之力作战。
骑士们骄傲地站在卡里略身侧。他们已投身一场守卫现世的无尽战争,在这场战争里,萨尔瓦多•卡里略是他们的将军。
如今将军却以如此悲惨而骇人的姿态重返现世,徘徊在大雨和死亡和它撕碎的一切构成的迷宫中,寻找那个背叛了她和所有人的——
“塞拉斯•维萨留斯!”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一道道裂隙在它身边打开,死棘扭曲交织,被砍断的骨爪即刻重构,又一次挥向他们。
两人也已经行动起来,踩过废墟,蹬踏墙面,他们彼此掩护,在狂乱的死棘之间穿梭。锋锐爪尖削去了艾莉卡的一缕黑发,军刀随即切入骨肢,将其斩断,一次又一次。更多瓦尔基里加入战斗,试图重整战线,但死棘再生的速度太快,甚至在巨大的躯体上增生出更多畸形肢体,即使他们全力破坏,那骸骨胸膛中搏动的灵质也仅是黯淡片刻,又随着裂隙中渗出的紫光复原。不断有人被击飞,有人被骨刺刺穿,牺牲者无声无息地化为飞灰,消失在雨中。
一截骨臂从身躯上被斩断,掉落在地,化为扭动的荆骨,新的附肢却在顷刻间生长。
猛烈的冲击袭来,将艾莉卡扫进一堆金属和瓦砾之中,骨刺咬进身侧,白热的疼痛席卷全身,口中弥漫着血液的铜味。军刀没有脱手,她的手指紧扣着刀柄,却无法将之举起,剧痛仿佛抽走了她的力量,四肢如同铅块一般沉重。瓦尔基里的自愈能力正在发挥作用,可是还不够快——
嶙峋骨爪再次伸向了她。
就在这一刻,艾莉卡看见迪布瓦以远超瓦尔基里极限的速度冲来,转瞬之间跃过街道,刀片银光一闪,将她面前的利爪斩断。
但另一条附肢紧随其后,迪布瓦只来得及架起灵装挡在身前,就被巨大的力量击飞出去,穿过几层残壁,重重砸进远处的废墟。
艾莉卡拄着军刀踉跄起身,死棘肢体上爆发出一丛骨刺,直直刺向了她。
耳麦里传来莉莉安娜的尖叫,听上去却非常遥远。不息的雨声骤然停歇,而后整个世界都随之淡去。
死亡降临的日子本该是巴黎冬日难得的晴天,反射在刀刃上的阳光纯粹无瑕,几乎令人目眩。
她看见身披教士黑袍的男人,在通向断头台的阶梯前回望着她。时间仿佛在他们周围停滞不前。
“你好,卢西恩,还是艾莉卡?”过去的自己向她微笑,“两个世纪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你仍然相信你们是朋友吗?”
教士的目光落向一旁,今日的监刑官,熟悉的雅克•迪布瓦上尉正站在那里。
是啊,勒梅尔从未怨恨过他的朋友。写下第一篇反对恐怖统治的文章时,他就已经预见了结局,只是没想到公安委员会如此残忍,竟然要求迪布瓦来干这件事。
可悲的是他们今天注定要杀死另一个朋友,或者,那个朋友会杀死他们,一切都取决于下一个瞬间。
艾莉卡没有将这些想法说出口,教士却似乎已经听到了答案。
“那是什么让你拒绝死去?”
勒梅尔不恨迪布瓦,也不恨罗伯斯庇尔和其他什么人,然而站在断头台前,他对死亡确实心怀不甘。那时,他对命运有一种朦胧预感,曾为之奋斗的理想已然破碎,却仍有未竟之事在等待着他,还不能就此结束。
“而你被困在了这样的命运里。”教士轻声说道,“一次又一次,见证理想如何破碎,却不得不担任这个世界永远的卫兵。”
巴黎的五月,圣彼得堡的星期日,还有那个1908年和随之而来的骑士团分裂……一段又一段似曾相识的故事循环往复。直到这一刻,艾莉卡重新站在断头台前,面对过去的自己,恍若命运的齿轮终于咬合,不知是开端还是终点。
“结束它的时刻很近了,但不是现在。毕竟你还有事要做,对吧?”
教士微微颔首。于是时间重新开始流动,雅克•迪布瓦走上前,代替助理刽子手为他解下领巾和外衣,反绑双手,扶持着他登上高高的台阶。
通向死亡的短短十五步,卢西恩•勒梅尔走了两百二十年。
雨声回到了耳边,紧接着,污浊的暗紫色天空下亮起一道湛蓝光辉。
“钟表匠——或者勒梅尔,不管你叫什么,没死就赶快站起来。”
置身于这片废墟中,在混沌与毁灭的中心,白衣少女手持链锤和一面造型奇特的鸢盾,如同骑士般站在袭来的死棘之前。盾牌上光芒流转,向四周展开一层湛蓝色的透明护盾,守护着她与后方的艾莉卡。骨刺在她一击之下粉碎,就连雨水也在她面前蒸发成了雾霭。
“去救你的朋友。”她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说过了,我会照看好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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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周大部分时间在生病所以待我之后补完!就先不关联大家了(>﹏<)
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的祖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奥尔洛夫,离世在莫斯科的一个初冬。
那时候伊戈尔年纪不大,没有超过十岁,对死亡的理解尚还浮于表面,只因为将来再也不能依偎到祖父身边而感到难过。安德烈生前是个算是有些成就的好人,且养育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故而,葬礼上来的人很多。这让伊戈尔对那场仪式本身的记忆也很稀薄:他只记得很嘈杂,有很多人出现,很多人说话。他们相互交谈,但伊戈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以他当时的个头,被单独落在那样的人群中之后,就只能见到别人呢子大衣的下摆,铮亮的皮带扣,又或者差点被成年人腰间的空枪套戳到鼻子尖上。
需要招呼的客人太多了,家里的成年人腾不出手来管他,伊戈尔半是自愿,半是没办法地漂浮在嗡嗡作响的人堆里,孤零零地胡思乱想。人和人挤在一起的气味被教堂的烛火蒸得发熏,令年少的伊戈尔头昏脑涨。他觉得自己得找个安静些、松快些的地方透一透气。这念头才刚刚一动,他就不知怎的,掉进了一个空旷的角落里。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孤零零地坐在那,孤零零地盯着棺椁的方向。伊戈尔扭过头去跟着一起看,却只见到憧憧人影,什么都挡住了。但瓦尔基里哀伤的双眼一瞬不瞬,就好像她确实在如此瞻仰安德烈·奥尔洛夫的遗容一般。
年少的伊戈尔还太小了,还不能理解人与人、人与瓦尔基里之间的区别。他不明白,为何现下里挤得像是沙丁鱼罐头一样的教堂当中会出现这么一片小小的、空旷的空间,也不明白为何参加仪式的其他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位形貌上的少女所在的方位。至于叶夫根尼娅自己,倒是对无法加入其他人的谈话这一点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独自一人坐在那,好像是从椅子上生长出来的那样,要从创世纪的时候一直坐到末日经的时候。
有那么一个瞬间,伊戈尔非常高兴。他“想要透气”的愿望被立刻实现了,在问题被解决的终点上,还停留着一位自己熟悉并且喜欢的亲长。那时候,年少伊戈尔的快乐就这么简单。但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祖父的葬礼上这样高兴,于是当他开口,向着这位于他来讲,就如童话中“仙女教母”的角色一般的瓦尔基里说话时,那些局促也同样渗透到了他的语气当中: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伊戈尔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可以坐在您旁边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医生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注意到了伊戈尔,将他拽到自己身边。
艾米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么紧要的一个节骨眼上,陡然回想起久远到褪色的往事。
她现在真的没空去伤春悲秋:卡里略将军几层楼的高度还戳在教堂边上,举手投足之间都能造成相当大的破坏;希尔维亚这个邪教头子也不甘示弱——她随手一指,就把圣逾会当中,经由她手转化而来的大多数瓦尔基里都变成了死棘。紧接着,在一片混乱中,她自己也反手将灵装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口,就好像人类脱掉一件衣服那样,褪去了自己人类的皮囊,暴露出了增生的肢体与尖锐的骨刺。
艾米丽拖着以利奥拉避开了这一团混乱当中会产生的绝大多数伤害,但这位仿佛从十字军里出来的圣骑士小姐对此非常不满意。稍微一有机会,后者就挣脱了前克格勃的束缚,愤怒地扑向了那些本来与她们也算得上同类的狩骨。
这是当然的。艾米丽没有和以利奥拉认识多久,但这一小段短暂的接触,也足够让艾米丽清楚地意识到,这位从唱诗班里跳出来的瓦尔基里拥有钢筋混凝土一般坚定的信念。这是前克格勃阔别已久的一种特质,每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底里就会泛出一阵恼人的刺痛,甚至盖过她手臂上那个还没完全愈合的血洞带来的痛苦。她不情愿地揣着这种刺痛后退了两步,好进一步与乱糟糟且破局攻击性的混沌场面拉开距离。
她拖着捡来的瑞士戟,在稍远处冷眼旁观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变成狩骨的希尔维亚从自己胸口抽出了一把军刀,挥动了背后新生出的网状骨翼,从地面上轻盈但又迅捷地飞了起来。
地面上被转化为死棘的瓦尔基里在塑造它们的主人的意志下,和它们昔日里服务于同一个教会的姐妹们相互厮打。
艾米丽没有看见,但能从手中与死棘相类似的寒意感觉得到,这件灵装的主人已经不行了——如果再给她一些时间愈合,那个有着火红色头发和姣好面容的瓦尔基里本可以原模原样地爬起来的,可多出了这么一遭,她摇摇晃晃重新从地面上拱起来的躯壳,大概率就不会再是那个甜美可爱的皮囊了。
冲入人群当中的以利奥拉完全没有顾虑自己的死活,仅仅三十秒不到,她的身上就已经被曾经的瓦尔基里们伸出的骨刺划出了许多道伤口。小十字军身上洁白的唱诗班长袍已经彻底被染红了,但她依然浑不在意,愤怒地咆哮着、挥动着手中的骨钻;从她胸前的挂坠当中飞出的一滴同样鲜红的血珠也环绕在她身边,随她的心意变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移动着,帮助她斩杀四周的敌人。
“吾蒙受耶稣基督之启示,昭告其万千子民,此等邪魔异相万不可持久;”以利奥拉原本清越的声音被盛怒中的咆哮扭曲变形,这怒吼跨过艾米丽面前所有的嘈杂混乱,就像那柄开颅用的骨钻一样,不可违逆、不可抗拒地钻进她的脑子里,让四周的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神亦遣其天使宣告于吾,命吾再次驱逐堕落之使徒!”
当然,这话是对那些屈服于希尔维亚,在邪教头子的意念之下堕落为死棘的瓦尔基里们说的。但很可惜,失去了神智的狩骨听不懂圣经当中的驱魔祷文,反倒是冷眼旁观的艾米丽被这些神圣的字句,或者念诵这神圣字句的人借此传达出的锋锐精神给刺痛了。
空有力量却毫无建树,理应与死棘抗争、守护人类,却只会在他人殊死搏斗时躲在一边观看事态发展——瓦尔基里做到她这个地步,又怎么算不上是一种“堕落”呢?
但你本来就不是战士啊。
伊戈尔的声音说。
艾米丽向着声源看去,只见那个早在她原本的性命在联邦调查局探员的枪口下消逝之前,就已经在世界上消失了许多年的男人正站在她的身边。
我们是间谍。本就不是战士。我们所有的能力都是为了更好地活跃在隐秘战线上而培养的。教官交给我们知识,不是为了让我们处理这种……野蛮而血腥的冲突。
他这样重复并强调自己的观点。
那件灵装也并不是我们的东西,丢下它吧。它只会对你的身体有害。
艾米丽冷笑一声:后头这句话倒是在理。瑞士戟的主人大概率已经彻底被转化为了死棘,作为与主人神秘地连接在一起的超自然武器,灵装本身也逐渐显露出了与裂隙相似的某种特性——对瓦尔基里来说,这并不致命,但长期接触依然会有所影响,现在也令她感觉很不舒服。
毫无疑问,正如伊戈尔所说,这确实“有害健康”。如果把时间再倒回去一点,她毫无疑问会听从这个大概率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男人提出的建议。但现在,不。
或许你就是我,或许你是我终于疯了的证明。这都无所谓。但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屁话?
艾米丽用力握紧了手中逐渐变异的瑞士戟,哪怕被其上如死棘般逐渐增生的骨刺划破了手掌,也并不在意。
当她决定要为特纳和她的小队复仇,开始在圣逾会的教堂外墙上设置炸弹时;当她同以利奥拉一起,毫不畏惧地冲进教堂,面对数量远多过她们的邪教瓦尔基里时,艾米丽都已经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是的,既然她的人生缺乏意义,她的努力永远无法撼动大局,不论她做出怎样的选择,她所生活的世界都在无法抗拒地逐渐破碎并下落——那么这段人生也实在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至少,她可以给自己选择一个合自己心意的死法。
现在也是一样的:与其继续毫无意义地在自己的第二次生命里磋磨下去,不如像阿喀琉斯那样,用可能的寿命换一个绚烂的死亡。
艾米丽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作为间谍的行动策略,也放下了心头重负。她提着瑞士戟,大步流星地向前、向着战场踏去——
你真的觉得那是出自你本心的想法吗?
伊戈尔的声音又问。
那个男人站在教堂庭院的角落里,将一只手搭在因种种异变的外力而倾斜的墓碑上。
你真的在渴望“死”吗?
他质问她。
艾米丽没有理会这个声音,因为另一种声音还在庭院中响彻,骨钻一样地强行钻进了她的脑子。
以利奥拉的声音。
“圣子置身于七色烛台之中,声音如洪水奔涌;他庄严吟诵:吾是生者亦是死者,永生不灭,掌管死亡与地狱之门——”
一种奇妙的,与裂隙带给人的感觉近乎完全相反的光芒从以利奥拉的位置散发出来。那光芒似乎是从圣骑士的心口当中散发而出的,又仿佛是从她手中的骨钻里投射出来的。艾米丽本能地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但在很短的一瞬间之后,这种区分便已经失去了意义——两种光重合在了一起,如同丝线堆叠汇聚出的茧一般,将以利奥拉的身躯完全包裹在了其中,把她缓缓托举起来,离开了地面。
这或许是一种变化,与瓦尔基里被转化为死棘相类似,但性质完全相反的变化。艾米丽认为,目前为止,她无法凭借仅有的信息推断出正确的结论,因此也不知是否该打断这一变化。留给她反应的时间非常少,不过在那些光芒拉长变形、生长出与人类有异的轮廓时,她至少还能确定,以利奥拉还依然留存着自主意识。
她的声音还是她的声音,只是其中的愤怒被某种玄奥的力量蒸腾了开来,恢复了原本足以加入唱诗班的清越,又带着混响,仿佛是一种从无穷高、无穷远的地方传递下来的意志:
“毁灭之使徒,退去,退去,退去!”
包裹在她周身的光芒骤然散去,“真正的”瓦尔基里骤然展开背后洁白的羽翼,箭一般地将自己射向了高空。
那是什么?!
艾米丽在怔愣中思考。
那是一种超出她认知的瓦尔基里形态变化,一种她未曾发现、遑论归档过的新情报。曾作为克格勃的本能令她立即对此产生了探究的意图,甚至让她忘记了自己还处于一场混乱的边缘。
但这也很正常,在眼前的情况下,并没有造成什么大家都不想看见的事故:此刻在场的绝大多数,不论是还没有来得及逃跑的普通人,还是还勉强葆有神智、在希尔维亚与裂隙的侵蚀之下苦苦挣扎的瓦尔基里,都被以利奥拉身上所发生的,字面意义上光辉璀璨的变化给吸引住了。
在那些不知打哪来的光芒当中,产生变化的并不仅有以利奥拉本身。她身上原本那被各方鲜血所染红的,艾米丽曾近距离观察过,因此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担保,本来只是由毫无特殊的普通织物制成的修道院式制服,已经在光芒里变成了一套锃光瓦亮、雕饰华丽的甲胄;而她手中那原本不过四十厘米长、在战斗中仅能用单手持握使用的灵装骨钻,也变成了类似刺剑一般的、攻击范围更大的武器;更别提她背后凭空出现的那双翅膀,它们以某种绝不符合空气动力学的超自然方式托举起了以利奥拉娇小的躯壳,令她能够像是鹰隼一般,在半空中灵活地飞行。
许多道目光都跟随着那道明亮而圣洁的、由坚定不移的意志点燃的光芒一并迅速升空,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最后以万钧雷霆之力,近乎致命地撞上了希尔维亚,或者说,曾经自称为希尔维亚的那东西。撞击的声响间隔了一秒不到的时间,才沿着被逐步扭曲的空间传递到了地面上观众们的耳中,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开玩笑似的冲击波——这威势,已经堪比导弹命中目标了。
但,说这一次撞击是“近乎致命”,则是因为:如果挨上那一下的是瓦尔基里,现在肯定就已经死透了。但希尔维亚则不然。祂在遭到了这次撞击之后,依然轻易地从在光芒中获得了擢升的以利奥拉身边飘开去了,和没事人一样地继续以诡谲的方式浮游着移动。以利奥拉还想要进一步追击,但此时,卡里略将军的骸骨恰巧向着他的“塞拉斯·萨维留斯”挥动了骨爪。这愤怒的一击正巧从浮在空中的二人当中落下,迫使祂们不得不向着两个方向分别后退,拉开了相互之间的距离。
“与我相同,曾跨过死地,而后蒙获恩典的兄弟姐妹啊!”
以利奥拉的声音从天空上传来。她与地面之间的距离明明并不怎么多,在开口时,她的声音却仿佛从格外高而远的地方传来,清晰,但却蒙上了一层回音:
“若你们还与我同在主的威光之下,你们心中还尚怀有人性或义愤,便与我一同举刀兵,将这些不属于生者世界的邪祟全数剿灭!依照主在创造天地时的意志,让死亡的回归死地,让生者的留存于世,荣耀祂的国!愿主荣光永存!”
这些字句本没有什么特殊的,至少对艾米丽这样的无神论者来讲,是如此。但即便是她,也在以利奥拉的此番宣言之下备受鼓舞。这或许是因为,十字军小姐的灵装本来也具备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他人精神的能力——反正,艾米丽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竟然被这种宗教意味浓厚的宣讲式公告给激励到的。
浮在空中的“女武神”所做出的宣言倒也确实有用。至少,艾米丽身边那些暂且还保留着人形的瓦尔基里们确实因此而冷静了下来,纷纷拿起自己的灵装,开始向着她们前不久还“活生生的”,现在却已经被增生的骨刺扭曲得不成样子的“同胞”们做出反击了。或许是因为目前在场的瓦尔基里大多从属于圣逾会,会信仰邪教的这些或大或小的傻蛋们总是对宗教性的叙事接受良好……
艾米丽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又挥动着瑞士戟,手起斧落砍翻了一只凑上来的狩骨。在这件灵装的主人已经堕落为死棘的当下,对依然保持着正常状态的艾米丽来讲,它已经显而易见地变得不好用了:不仅仅是上面增生出来的骨质,还在于这东西仿佛在吞噬艾米丽本身的某种东西——可能就像是普通人在接触瓦尔基里的灵装时会感受到的那种不适吧。艾米丽不确定,但她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参照物了。
长兵器确实能在攻击范围上给她带来优势,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终究还是得找个代用品。
你自己的灵装呢?
在艾米丽升起这个念头的那个瞬间里,伊戈尔就说话了。
未曾跨越死亡,未曾改头换面的斯拉夫男人像是一缕幽魂,在一片混乱当中孤零零地站着,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这身行头更应该出现在一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商业洽谈当中,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艾米丽还记得,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就是在那样一场所有人都端着假笑的冷餐会上陡然出现的。意识到不对的伊戈尔会尝试把自己掩藏在阴影当中,窗帘布的后面,顺着三楼窗外的排水管一路溜到地上——
她烦躁地眨眨眼,把来自上一段生命当中的记忆从脑中挥散,但伊戈尔幽灵般的形象依然固执地站在原地,周遭的一切混乱都无法影响到他。不久前,还尝试过用手杖绊倒艾米丽的那个红发的牧羊女高喊着什么爱尔兰的土话,举着牧羊用的长杖像个小炮弹一样,一路向前撞了过去。伊戈尔本也在她前行的路径之上,牧羊女毫无所觉,只是从男人的虚像当中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这足以证明对方不过是艾米丽脑子里又一段不合实际的幻觉,但通常来讲,艾米丽的幻觉是不会这么有条理地说话的。
我可能真的是疯了。
她有些自暴自弃地笑了起来,拎着瑞士戟,逆着人流回到了教堂残破的建筑当中。
她的八音盒早已经放完了发条机械所支持的一首曲子,敞着盒盖,安安静静地躺在祭坛边上的一地碎石当中。雷管和火药并没有在它镶嵌了不少金饰的红色漆面上造成什么不可逆的影响,它依然和艾米丽以往无数次向它看去时一样,保持着自己光鲜亮丽的姿态,忠诚地等候下一个任务,随时可以用各种名目被混进其他风格不同的陈设当中而不显得违和。
就像伊戈尔的人生一样。
就像她自己一样。
我确实已经疯了。
艾米丽冷笑一声,费了些力气,才将那柄已经畸变到刺入她手臂,甚至仿佛在啜饮她鲜血的瑞士戟扒下来,扔得远了些。在眼下的这一片混乱当中,或许她应该拿起另一些能够让她保全自己的、攻击性更加直接一些的灵装,祭坛上并非没有这类选择。但比起十文字枪,手斧,又或者突厥弯刀之类的东西,她还是首先选择,从尘土当中拾起了自己的八音盒。
无论有怎样的限制或者缺陷,那都依然是她的人生。
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的祖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奥尔洛夫,离世在莫斯科的一个初冬。
那时候伊戈尔年纪不大,没有超过十岁,对死亡的理解尚还浮于表面。他在葬礼上没有感到过分的悲伤,但在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身边坐下之后,祖父“再也不会出现在家里”这件事所必然会带来的另一种连锁反应,开始令伊戈尔感到难过: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爷爷的朋友。既然爷爷不会再回来了,那么,时不常来做客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否将会同爷爷一样,一并就此消失在伊戈尔的生活当中呢?
这是个很真切的可能性。对还太过年少,所能接触到的世界还太小的伊戈尔来讲,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这问题令他在瓦尔基里身边的椅子上紧张地磨蹭着,忐忑不安地组织着语言。小伊戈尔花了大概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才终于鼓起勇气来,转过头去,向自己的“仙女教母”发问: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他的语气惴惴不安,甚至因为一些可能的,但他绝不想看到的可能性带着哭腔,“您以后还会来家里喝茶吗?您知道,我们有一个很大的茶炊。”
瓦尔基里没说话。实际上,在这许多年过去之后,艾米丽完全不记得医生当时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她或许被小孩子略显混乱的逻辑逗笑了?又或许是被再一次提醒到了安德烈的离世,而哀伤地叹了口气?艾米丽忘了。她只记得,叶夫根尼娅最开始时并没有正面地回答那个问题,只是伸出手来,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摸了摸伊戈尔当时还毛绒绒的、头发四处乱炸的栗色脑袋。
艾米丽记得,那只手有力且温暖。
那是她的人生。艾米丽想道。不论是“他”还是“她”,不论是“伊戈尔”还是“艾米丽”,都代表着同一个个体,都延续着同一段记忆。
这一次,她完全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紧急而混乱的节骨眼上,想起这么一件久远到褪色的往事了:
她从地面上拾起了她的灵装,那只八音盒。她的目光毫无阻碍地直视进了敞开的盒盖当中。这是一个瓦尔基里的灵装,一段人生的凝聚,因此,盒子里面最上层的部分,并没有与绝大多数市面上常见的设计混同:没有被镶嵌了镜子做成妆奁,没有被附加磁铁和小人做成舞会场景或者花样滑冰的冰场,也没有精工细作地雕刻出一座歌剧院的内景……盒盖里面的装饰品对苏联人来说相当朴素且常见,甚至朴素常见到了不会有人认为该把这个东西以“装饰品”的功能缩小下来,放进八音盒当中:
那是一座丝毫没有装饰功能的黄铜茶炊。
那是伊戈尔,或者说,艾米丽,与“瓦尔基里”结缘的开始。
Our yore stretch like shadows
落下的雨点打在瓦尔基里的皮盔上,发出细小的响声。一缕发丝从劳蕾塔的额旁垂下,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打湿了她身上斜挎的深蓝绶带。曾经的龙骑兵军官顾不上这些,她紧盯着又一次跳到骸骨巨人眼前的幼小身影,耳麦里的临时电台还在不停调度这支由几个瓦尔基里组成的战斗小队。目前正面战线在仅有她和奥贝伦德两人维持抵挡的情况下,任何遗漏都会造成可怖的后果。
“……迪布瓦无回复,让钟表匠暂时脱离战线去检查研究员现在的情况……”
“伊丽莎白在三个街区外,正往你们那靠拢……”
“……啊该死——信使,收到呼叫就赶紧回复!”
“卡罗尔,继续保持呼叫,我还能撑——当心左侧!”劳蕾塔对着电台下达指令到一半立刻发现巨人的动作有变,趁着攻击前兆高声提醒奥贝伦德。同时迅速单手举盾,顶住面前巨怪那漆黑骨刺从半空中降下的沉重一击。她挥出链锤将骨刺敲碎,两次呼吸间便已冲到卡里略的右下方,对准交错生长的骨架猛击。仍在刺向自己的死棘间躲闪腾挪的奥贝趁着巨人无法平衡的短短一瞬里,举起工兵锤直取巨人灵体里那颗跳动着幽冥火焰的心脏。
漆黑的骨架眨眼间便再生而出,抵挡住了奥贝伦德的重击。“啧,接住我!”体型幼小的瓦尔基里带着不甘,避开挥来的骨爪向劳蕾塔的位置跳过去。庄园主收回链锤顺势架盾,稳稳接住了奥贝伦德。
“攻击腿部!”劳蕾塔抓住奥贝伦德的手,避开巨人的正上方攻击时将她猛地甩向另一侧,“一起动手!”
两个瓦尔基里在话语中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那一刻,宛如心灵互通般同时举起链锤和工兵锤,将骸骨巨人的两条由死棘构成的腿骨一齐击断。失去了支撑点的高耸巨人向前倾倒,本能地伸出骨爪撑在已经破碎的路面上。
伴随着剧烈震动,劳蕾塔在摇晃的视界中终于捕捉到了绝佳的时机。那颗闪着不祥色彩的心脏就在她和奥贝伦德中间。两位瓦尔基里甚至没有等眼神交互,挥舞手中灵装一齐冲向心脏的位置。
就是现在!
然后……
落下的雨在停滞,溅出的鲜血在停滞,永远向前的时间在停滞。周围一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死死粘住,逐渐干涸。
卡里略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尖啸声打破了如同水泥凝固在那个刹那的时间。骸骨巨人包围心脏的肋骨张开锐利的爪尖刺穿怒喝着扑来的奥贝伦德,而又一次再生出来的附肢牢牢抓住劳蕾塔,巨大的力量令她根本无法挣脱。下一秒——
下一秒,又一个民兵看到在枪口飘散的白烟和满天尘土中逐渐逼近的红衫军,扭头摸向自己的腰间,发现火药和子弹早已经打光,回神过来一把刺刀便捅入他的心脏。阵地里的起义军有的尖叫,有的沉默,嘟囔和咒骂充斥耳边。红衫军的士兵无情且麻木地踏过隔篱,将那些还剩一口气的人开膛破肚,装填好弹药后又去瞄准那些满心恐惧,落荒而逃的人,然后扣下扳机。还活着的,已经死去的,所有人都没有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站在这片阵地中。死去的民兵那涣散的眼瞳里映出她的倒影,她看向远处的风帆和城镇,迟疑间突然有个粗糙的手掌放在她的肩头,劳蕾塔就这样,突然从早已被自己扫进角落泛黄的记忆中翻到了答案。
是的,1775年的6月17日,她就在这里,就在查尔斯顿半岛,和自己身后还正值壮年的劳伦斯·弗农站在能够俯瞰整个波士顿的布里兹山头上。
“如何,是更喜欢这里还是那座赌城?”烟尘混着浓重的血气久久不散,熟悉的声音传进劳蕾塔耳中,她转回身看向还是一名起义民兵的劳伦斯,对方张开双臂,脸上滴着毒液的残忍笑容和她自己毫无二致。
矮小的瓦尔基里盯着自己曾经的脸孔并未回答,只是冷哼一声,不满地说道:“看来这就是我的第二次死亡了。”
这话既像在嘲讽劳蕾塔,也似乎在讥笑站在她面前的劳伦斯。强壮高大的男人眼中闪过阴鸷的神色,忽然间伸出右手死死掐住劳蕾塔的喉咙,令她喘不过气来。
“我怎么会舍得就这样,让你死得像个英雄……”那只手越掐越紧,庄园主眼看着男人扭曲的面孔缓慢地逼近自己,面庞上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恶毒的气息,“你,我,我们是谁?我们是恶人弗农,恶人就要有恶人的死法,丑陋不堪,走投无路,受尽唾骂,让所有人都啐上一口。直到一切结束,才适合像一条流浪狗一样躺在路边,在无人在意的时刻里独自死掉。”
不对,一切都不对。区区凡人之躯,他在凭借什么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才能够扼制我?
“既然还没到那个时刻,”劳蕾塔努力抽着气,挣扎中握紧了拳头,“那你这婊子养的就给我滚开!”
瓦尔基里的拳头猛地往男人的脸上招呼,就在接触到那张熟悉又无比嫌恶的脸孔的前一刻——
前一刻,被拉回现实的劳蕾塔感觉到自己被畸形怪物攥在巨大骨爪中,狠狠砸进了建筑的废墟里。一片黑暗中,将军挥动臂膀带起的烈风如同告死预言,宣布劳蕾塔即将行入死荫的幽谷。
预想中的致命一击却迟迟未到。
“你这狗屎给我松开!”
“您好!有您的送命邮件到!”
“注意点,它会再生……”
灵装的刀锋撕裂了挟卷死亡的烈风,破入交错死棘组成的骨爪,将劳蕾塔从束缚中释放出来,她在朦胧中听到了丽兹的嚎声,混在摩托引擎和骸骨巨人此起彼伏的咆哮声里的玩笑和提醒。还有更多属于其他瓦尔基里稚嫩却高昂的声音,其中混着她们的战吼,她们的高呼,她们的关切。
神志的亮光重新注入了庄园主眼里那片沉入黯淡的碧蓝,待到视觉恢复过来,艾莉卡一如既往显着淡漠表情的脸取代了自己的过往出现在劳蕾塔的眼前。“没死就站起来继续,”黑色的女孩以相同的话回敬庄园主,“我们的合作还没结束,不是吗?”
艾莉卡牵住劳蕾塔的手,把庄园主从废墟里拉出来。她上下扫了一眼颇为狼狈的弗农领主,确认劳蕾塔只是受了一些轻伤,依旧能继续战斗。这个存在古老的瓦尔基里素质实在强悍,哪怕在短暂丢失意识前,也还是把武器与盾牌牢牢握在手里绝不松开。
“嘿,听我说一句好吗大人物们,我们就一定得在城里把这玩意给解决掉吗?连我都看出来了,它的再生无穷无尽,这点你们比我清楚——等等……”在耳麦里不停抱怨的卡罗尔突然停下了话头。
“我的天哪,它是把所有会动的都当作那个什么‘塞拉斯·维萨留斯’吗!”一时间只剩下电波杂音的无线电里突然冒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加进来的声音。劳蕾塔听得出来,这是那个穿着翠蓝色制服的邮递员。
“对,就是塞拉斯·维萨留斯!既然它嚎了大半个晚上想要干掉那个家伙,我们就带它去!”卡罗尔像是挖到金矿一样叫起来,终于丢掉了她一贯平静的语调。
巴尔苏克的声音紧接着卡罗尔接进来:“哈哈,我喜欢这个提议……老爷,弗农老爷?”
“我在听,继续说。”
“把你那辆运可乐的卡车借我,我们领这个迷路的客人回家。”
“……天啊,巴尔苏克,你可真贵,”劳蕾塔对几人盘算的谋划立刻心领神会,咯咯笑起来,又因为扯动伤口把咳嗽夹在笑声中,“结果到头来还让牛仔说到点子上了,让格伦把车开到城南的铁架桥和你接应,我们来吸引那个卡里略去橡林镇见她那个天杀的老相好。”
劳蕾塔扯紧盾牌的绑带,看了一眼身边的艾莉卡:“是不是该去和你的老熟人们见一见,想来她们也不会愿意让萨尔瓦多顶着这个鬼样子继续痛苦下去。”
“……我会和骑士团的负责人调配人手清理出城通路。”艾莉卡清楚,现在对弗农领主再隐瞒身份已无可能,干脆果决地点了点头。她随即遁入脚边黑影,身形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卡罗尔,帮我跟莎拉说一声,不管血注那群家伙是死是活,都催起来给我,不,给我们的好牛仔干活。”劳蕾塔盯着愈行愈远的那团摇晃的幽紫不放,往已经破损得不能称之为路面的地上啐一口血,灼烧在眼中的恶火似要点燃巨人整副漆黑的骨架。
弗农庄园的会客室已经变成了临时指挥所,通讯设备和仪器延展出的电缆整齐地收束成一条,蜿蜒地伸向地下室的发电机。庄园里的所有凡人们被全部聚集在宅邸内部,按照管家女士的安排有条不絮地工作着。
身为安保主管的格伦暂时将庄园的守备任务交给了副手的鲍勃。这名退伍老兵在听到弗农领主的指令后一秒也未耽搁,立刻赶去了车库。坐在指挥台前的卡罗尔摘下耳机,转回身正想转达劳蕾塔在无线电里的命令,刚巧就和一直在守在会客室里的老管家对上了视线。
“卡罗尔小姐,我听得很清楚,还需要再来点吗?”莎拉走近指挥台,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坐在卡罗尔边上的边境牧羊犬,另一只手利落地拧开苏打水的瓶盖给坐在通讯台前的两个瓦尔基里已经空了的冰杯中添满了冒着气泡的透明液体。
“啊谢谢您,”只要弗农领主本人不在,莉莉安娜便能放松下来,她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那……刚才弗农领主说的要让您做的事是?”个性活泼的瓦尔基里看了看管家女士,半是好奇半是关心地问着。也不知为何,明明这个血腥爱丽丝的恐怖巢穴里全是能勾起她死前记忆的惊吓点,但唯独眼前这位老女士,一举一动都足以安抚所有人紧张的情绪。
“不必担心,我已经都办妥了。”莎拉面带微笑,伸出手越过卡罗尔在通讯台上的其中一块电子触屏上轻点几下,监控画面一侧的屏幕上立刻跳出了占据了一整块画面,密密麻麻的名字。管家拿出手机只花了几秒钟时间,便已经操作完毕。
希弗、卡托、麦琪、莉莉思、吕蓓卡、蘭……几乎所有的血注成员名字后面带着的灰色圆点在老女士通过手机操控后,陆陆续续切换成了绿色。
不多时,凯莱布的声音便通过手机的外放听筒传了出来。
[血注现在还能动的家伙们,想尽办法给我把那个顶着人脸的狩骨巨人往城南的出城高速路口引过去!等这档子事完了以后,你只要有本事活着站在我面前,不管是灵装还是地皮,随便你挑!]
“这是某种骇入手段吗,我不是明白。”卡罗尔一边刷新红河城内能接入的摄像头,一边问道。
“首领的讯息当然是假的,这只是劳蕾塔小姐在假设首领如果失踪的情况下,和我制定的管制整座城市和帮派应急预案之一,”莎拉只是保持着微笑,退到了一边,“当然我认为以首领她的实力,自然不会把红河城拱手送人。”
希望那个红色暴君在听到这个假讯息后不会气得朝弗农的肚子上捅几刀吧……卡罗尔抿着嘴唇,稍作思考后决定把这句话烂在心底。
畸形的巨人紧追着眼前疾驰的卡车。踏过之处张开裂隙,无数死棘从深处伸展出来,企图缠住怒吼的移动堡垒从它们之间突围。
“丽兹,把挡路的都杀了!”劳蕾塔把档位打到最大,榨取着车辆不停泵动着的心脏里所剩不多的柴油。悍马在高速路上疾驰,试图甩开如浪潮一般在车后紧追不舍的狩骨。即便如此仍有一部分已不具人形的狩骨嘶吼着跳上了车顶,伊克斯回以同样狂暴的吼叫,眨眼间便用八根长钉将包围悍马的怪物尽数消灭殆尽。
“我可以了,弗农——”奥贝伦德的脸色苍白,她还没来得及擦掉从额旁流下的血痕就揣起自己的灵装准备爬上车顶。劳蕾塔把油门踩死,将方向盘猛打向一边,险之又险地躲开了骸骨巨人的踩踏,卡里略那死棘构建的巨大骨掌震得整个车身都晃动不止。奥贝伦德被这一下急转弯甩到后座门边,身上被挤压到的伤口又冒出殷红,透过绷带浸到劳蕾塔披在她身上的军官外套上,晕开一片血渍。
“你开车技术也太烂了!”娇小的瓦尔基里叫了起来,也没顾上自己的伤势,立刻开门抓住侧边栏杆跃上了车顶。
“我说过要叫我劳蕾塔,”庄园主无视抱怨,若不是她雇来的巴尔苏克此刻正开着前方那辆拖挂卡车,现下又何必劳烦自己亲力亲为?劳蕾塔单手架住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备在车上的灵装箱里抄起连射弩,对准巨人的腿骨后侧不停扣动扳机,“丽兹,奥贝!看清我的射击点位,那片是骨爪攻击不到的死角处!”
悍马再一次提速,在劳蕾塔的掌控下避开交替的踩踏,灵活地穿梭于骸骨巨人的身下。车顶的两个瓦尔基里趁着巨人其中一只骨肢靠近时,立刻跳上交错生长的死棘丛间,手里的灵装大开大合地朝自己周围所有能破坏的荆棘,袭向自己的尖刺,带着乱流挥来的爪击统统击碎成消散的飞灰。
劳蕾塔已经超过卡里略,将越野车暂时保持在巨人的前方。她推开车门,反过身瞄准将军其中一只漆黑的骨爪,用尽全力将抓在手里的鸢盾投掷出去。不规则的鸢盾闪着湛蓝的光芒不停旋转,在和死棘同样黑暗的夜晚里格外显眼,被庄园主投出的盾牌尖锐边缘此时代替了刀刃,在风声呼啸中斩断了抓向两个幼小身影的骨肢,死死地卡在保护卡里略灵体的肋骨缝隙间。劳蕾塔低喝一声拉紧了缚在盾牌上的粗壮链条,迅速地卷在自己腰间。被巨力拉扯的鸢盾崩开了肋骨,在巨人响彻黑夜的尖啸中飞回到了弗农领主手中。
“弗农老爷,你的座驾还能跑多远?”
回到驾驶位上的劳蕾塔听到了巴尔苏克的呼叫,立刻回复道:“总之到不了橡林镇。”
她透过后视镜观察到仍在巨人身上持续攻击的两个瓦尔基里。伊克斯和奥贝伦德满身伤痕,飞溅的鲜血甚至染红了脚边的死棘。但她们绝不停手,绝不会在此刻停下手。
劳伦斯·弗农的幻影此刻又突然坐在了副驾位上,一如既往地朝劳蕾塔讥讽。
-看看你圈养的两条好狗,她们快死了。-
-闭上你的狗嘴,我以你之名立下了誓言会照看好所有人。-
-如果我做不到呢,如果你做不到呢,好女孩?-
-你早已经尝过失败的滋味了,我绝不可能再去吞下那苦果。-
劳蕾塔挥手拂开往日的幻影,降下车速退到骸骨巨人双腿间的空当处。
“弗农领主,奥贝和伊丽莎白也快撑不住了,”站在卡车车厢顶上的艾莉卡插进无线电对话里,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焦虑,“带她们回车上。”
“可以,两分钟后在车厢顶接应我们。”
呵,就权当是接受你的恳求,这样的机会可不多,艾莉卡。
劳蕾塔又一次把半边身子探出去,大声呼唤:“好女孩们,下来!”
随着喊声渐息,已经快沐浴在自己血里的两个瓦尔基里重重地落到了车顶上。体力不支的奥贝伦德差一点就滚到地面上,劳蕾塔一把抓住她,避免了这个毛茸茸的小女孩被碾成肉泥的下场。
“劳蕾塔,我还能打!”伊克斯不解地朝她叫着,但声音里也尽显虚弱,“我还能赢……”
“好,我们会赢的。”庄园主瞄了一眼已经亮起红灯的显示面板,从装备箱里挑出几样灵装卡住方向盘和油门,剩下的全都舍弃在车座内,做好了送这辆心爱的座驾去完成它最后使命的准备。她将奥贝伦德和武器与盾牌一起用铁链缠住背在身后,一把将还在吵闹的伊克斯扛过肩,站在了悍马的车前盖上,钢铁怪兽咆哮着耗尽最后一滴血,越过巨大的将军,赶到了卡车的正后方。
劳蕾塔俯低身,带着两个瓦尔基里朝前方高高跳起,已经散乱的金发在两辆车之间的上空中飘荡。悍马在主人离开的那一刻因油已耗尽开始失速,在劳蕾塔一只脚刚踏上卡车钢质车厢顶上时,和骸骨巨人的骨掌撞在一起,钢铁发出悲鸣,最后在死棘的穿刺中爆出了绚丽的火花。
艾莉卡稳稳地接住了她们,关切地查看奥贝伦德的伤势。卡车因为后方的爆炸影响,在并不平坦的路上颠簸了几下,一些物资从车厢顶上的推拉门里被颠出来,同时从厢体里也爆出好一阵激烈的俄语。
卡里略将军从烟雾中再度现身,对她们紧紧追赶。劳蕾塔捡起滚到脚边的一罐可乐,单手扣开拉环仰头猛灌。
萨尔瓦多,你和塞拉斯的恩怨最好足够精彩。
劳蕾塔盯着骸骨巨人在爆炸火光的衬托下闪烁不定的鬼魅眼瞳。她擦掉嘴角边的碳酸气沫,一把捏扁了易拉罐。
这样才对得起我付的观影券。
在这些瓦尔基里身后远方的那片橡树林里,充满诡邪的地狱大门正缓缓向她们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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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的故事都是完美的和特别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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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日反射在埃布罗河上,水面无波无纹,涓流于踝下半指处。
维诺在亮闪闪的铁皮前思索良久,终于想出办法,把本月水电缴费单塞进爆满的1204号公寓信箱。
她退后一步,志得意满地欣赏,并掏出手机,对准满满当当铁皮纸砖般的信箱调整焦圈。
伴随着震动全城的一声巨响,死棘刺破地砖,尖头敲在铁皮信箱底部。
快门声。
死棘先头军横冲直撞,接连突破四层信箱,从白铁皮顶部扎出头来,身上横七竖八串了一叠缴费单。
地面震抖,穿老式邮递员制服的瓦尔基里向后小跳半步,大量死棘便在此时穿透地下车库,顶破公寓楼板,把房间串成空心烤肉块,欢欣鼓舞纵情向上生长。维诺抬眼皮观望了下高度,手指一滑直接把缴费单肉串发进Whatsapp群组。
商业纠纷调解:出事了!
她沿着一层室外台阶往下跑,飞快地打字。
商业纠纷调解:大家伙儿那边怎么样啊?
还没有人回答,在她和信箱搏斗的时间里,雨水已从积云中泼下,维诺离开最后一步台阶往停自行车的方向走。路边好几辆哈雷摩托把邮差自行车夹在中间,几名壮汉正倚着摩托喝罐装咖啡,任由雨点打在墨镜上,不动如山地谈论刚刚的震动,以及红河城究竟是否处于地震带。
“嘿!邮差!”花臂、蓄须、穿皮夹克搭粗项链的骑手们呼喝,更南方的口音,“这是你的车?”
“是的,先生们。”维诺以两根手指轻碰帽檐。
“我奶奶都不骑这种车。”男人们隆隆作响,善意地笑道,“小姐,你的监护人呢?”
邮递员回以笑容,在她随口扯出什么理由来应付差事之前,首先预感到后颈皮发凉,这种凉意与雨不同,于是她往边上趔了趔身子,几块人体组织碎块伴随着雨滴从天而降砸烂在她脚边。
她听见谁大骂了一声脏话,骑手们纷纷直起身子向上看,死棘从窗玻璃和通风管道中伸出枝桠,看来被这场雨给浇活了,纵向穿透公寓,挑着人类的胳膊腿、宠物皮毛和家电开始往横里生长。当棘刺分支爆出楼栋本体有一定距离时,肉块松脱,于是血沫残渣混着机械零件叮铃咣啷往下掉,公寓逐渐解体,空气中一时全是粉尘和此起彼伏的脏话。
维诺抖落了几下小腿,试图甩掉飞溅到制服上的组织物血点,可惜徒劳无功,只好低头继续看手机。
AAA租狗人:你醒了?
AAA租狗人:红河城炸啦!
商业纠纷调解:什么玩意?
阿德利企鹅:[文件]通古斯爆炸.pdf [文件]警情通报.pdf
商业纠纷调解:这紧要关头老爷您怎么还发pdf啊?
商业纠纷调解:三句话总结?
AAA租狗人:我告诉你啊老兄。
卡罗尔一句话让维诺等了长达五秒钟,她之所以没有继续等下去,是因为公寓第二十三层里的真皮沙发比解释更先一步抵达脑袋顶。她满心愤懑跳起身给出一记飞踢,把沙发组踹到马路中间,砸碎了红绿灯并引起尖叫一串。
邮递员挑剔地认为在天降胳膊腿的情况下,实在没什么好为一只沙发尖叫的,还好现在有其他事分散她的注意力。
商业纠纷调解:您请说话?
AAA租狗人:赌场地裂了,死棘到处长,红河城被劈成两半。
AAA租狗人:四层楼高的卡里略将军正在大搞破坏。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我操,这是能卖关子的事吗卡罗尔?
AAA租狗人:你就说三句内解释清楚了没有吧。
群组内两个俄罗斯人没有任何动静,邮递员抿住嘴唇,盘算起是否应该把自行车丢在这里,徒步去拿基金会配发的灵装。
她从上衣口袋掏出怀表,默念着艾米丽的名字按开,指针金属线组成A字花,指向十一点方向。而季米扬诺娃医生的面孔刚在脑子里闪现,指针便无声无息滑向五点钟。
医生和她竟然不在一起?
米拉老妈本来只想在红河城稍作歇息,没想到赶上个大场面。
她扫开面前烟尘,耳坠上塑料材质的几何亮片噼啪作响。车队里的小伙子们四散跑开,试图安抚尖叫不止的路人,并把他们带离危楼范围。
米拉老妈只是个老太太,因此恰好找理由抄手闲着,把墨镜往额头上一推,观察面前这位瓦尔基里。发现邮差蓝眼珠在手机屏幕和怀表表面上两边打转,忙得很。左手摇晃一番老怀表后打开,接着眉毛拧起,右手大拇指飞速摁几个单词发送信息,嘴里咕哝着合上怀表,用力在车把上铛铛磕几次。
“嘿,那老家伙不经碰。”米拉老妈搭讪,“你是个瓦尔基里,没错吧?”
和怀表这种东西一样老掉牙的邮差停止忙碌,对她抬了抬帽檐,露出服务业标准笑容。
“我刚巧认识一位瓦尔基里,二十多年前环美摩托越野赛,差点儿冠军就是我的,可惜参赛者里头有她。”
“太遗憾了,夫人。”邮递员热情洋溢,“当时还不限制瓦尔基里和人类运动员同台竞技,是有点不公平。”
米拉老妈向外努了努嘴唇:“没那么坏,她开起车来真够劲,仔细看长得跟你也有点像。不过那家伙是棕色皮肤,长卷发,脸上身上到处都是大块白斑,像条鬣狗,还不爱说话。”
“很高兴您能这样评价对手,患皮肤病是个显眼特征,可惜我并没见过这位同胞。”八颗白牙,符合老派宣传画刻板印象。
在瓦尔基里邮递员背后,三十五层高的公寓大楼从内部被死棘撑爆,楼身四分五裂仅留下框架柱。死棘兀自围绕承重结构攀援,四部电梯卡在中段,上下颤抖,像颗喉结。尖叫与警报声此起彼伏,棘柱往四面八方延申,意图染指周围楼栋。透过建筑物被蛀的褴褛空隙间,米拉老妈看见阴云遥远处升起几股黑烟:“发生你们才能解决的麻烦事了?”
邮递员回头看了一眼:“是的,夫人。”
“不去救救幸存者?”
“救不了,夫人。”邮递员把怀表揣进口袋,踢开自行车脚撑,“死棘感染不可逆,里面的人即使救下来也活不过半天,您也尽快离开较好——劳烦让让路,我得去确保医生安全。”
“什么医生?很重要?”
“非常重要。”
“哇哦。”米拉老妈咂了下舌头,“宝贝儿,那你肯定不能骑自行车去干这份差事。”
邮递员当真沉默了几秒钟,最后不得不承认:“您说得在理。”
一把钥匙落进维诺手心里,米拉老妈冲她眨眼,鱼尾纹挤做暧昧的一堆:“借你。”
“噢太感谢了,但我不能保证物归原主。”邮递员嘴上还在客套,眼睛已经黏在那辆火红色摩托身上,随即臀部挨了老太太一巴掌,被拍得向前趔趄。
“嗨。”米拉老妈食指一拨,墨镜从额头滑脱,稳当地架在鼻梁上,“哪来那么多废话,给我乖乖把小屁股放到车座上去!”
邮递员的职业性笑容裂开条缝,米拉老妈打个响指,叫来一位彪形大汉,这就上了他涂着绿色鬼火的摩托后座。塑料耳坠哗啦啦作响,雨滴造成的水波纹反光全落到邮递员脸上,映得瓦尔基里面孔五光十色。接着她两腿一夹,像跨着匹大马,扶着司机肩膀在车后座上站起身,扯起嗓门喊:“——小伙子们!换地方嗨咯!”
七八辆大排量摩托齐齐轰鸣,先后顺路绝尘而去。
维诺回身跨上那辆火红色哈雷,边发动引擎上路,边飞快把消息列表往下滑。
AAA租狗人:嗨,有条狗看见医生在医院,有没有人趁手能接过来,赌场急需医生。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我去。
AAA租狗人:打手也缺,将军大杀四方,目标移动中。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再具体点呢?往哪儿动?
AAA租狗人:你到了就知道了,将军有四层楼高好认得很。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我比较好奇你怎么在操心调度,被骑士团捏着脖子干活了?
AAA租狗人:瞧你这话说的,掐我脖子的是地主,人正和企鹅钟表匠一起扛线呢。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哪个钟表匠?
AAA租狗人:企鹅他老相好的。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噢!
AAA租狗人:速来。
维诺放下手机,调转车把,停在一只自动饮料售货机前。
按动数字盘,投币口弹开,露出一只深孔。邮递员扯下手套,把半个手臂探入其中,掌纹扫描完成,探针取血,售货机验证身份结束,从中间裂开,露出一只狭长琴盒。
邮递员伸手捞起,将它挎在背上。
卡罗尔放下手机,猛灌加冰苏打水,莉莉安娜忙里偷闲瞅她一眼,问:“怎么啦?”
租狗人咧嘴,苏打水里的丰沛气泡赶巧在她张口时往上涌,于是所有战斗人员的耳麦中传来清晰打嗝声。
莉莉安娜咯咯直笑。
“从雪莱公寓到医院路况如何?有人去接医生了——瓦尔基里的医生。”
“哇噢~也就是说季米扬诺娃要过来?好消息。”
“通常来说下句是——”
“坏消息,医院附近是死棘重灾区,从那儿到市中心的路完全被截断了。”
冰块融化的速度不算快,此时刚好裂开,于是在句与句的短暂间隙中插入喀琅一声脆响,卡罗尔不置可否地抬了下眉毛。这点动静当然不能刺激她的神经,也没有被中控室内两人察觉,莉莉安娜紧盯屏幕,卡罗尔忙着满脑袋回荡的怒吼中分辨出亲疏远近,再压缩思考速度,挤出一根微不足道的分线来对此情此景发下评语。兴许是算力不足,当她做出选秀节目中嘉宾之常见神态,预备发表一番淋漓尽致的刻薄言论时,却只成功撂下一句:“那只好希望医生等到的不是辆破自行车了。”
然而当事人季米扬诺娃医生跨上后座时,却宁愿维诺是蹬自行车来的。
作为一种交通工具,不含安全头盔的摩托车原本并不算太可怕,只能说隐患较大。热尼亚在湄公河流域工作时坐过不少,当地驾驶者们喜欢超载、违规操作、不戴头盔的案例比比皆是。
但按年代计算,总归不会有人左手开车,右手狂敲手机。
即使瓦尔基里能够做到将摩托开成公园摇摇车,也还没能进化出变色龙视觉,可以左右两只眼睛各看各的。当火色摩托又一次唐突地大幅倾斜,于行驶中擦着路边消防栓过去时。医生双臂紧紧扣在邮递员腰上,及时把腿一缩,避开障碍物的同时顺势踩了一脚驾驶员脚后跟。
——维诺半点反应也没有,看来还是太温柔了。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路上呢。
AAA租狗人:好,现在全力踩自行车脚蹬,踩出火花——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脚蹬?哈哈!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你还不知道吧卡罗尔!我搞到一匹好马!
AAA租狗人:偷的?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借的!
摩托避开水泄不通的车行道,跳过路障驶上人行道,逆行于主方向,接着便遭了报应,被疏于检修的井盖绊了一下,车前轮咣当颠起。维诺因惯性弹起身体,后脑勺咚一下撞在医生鼻梁上。
好的,这下双方都知道疼了。
邮递员支出腿把车停下,扭头,看见季米扬诺娃医生捂着鼻梁,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手掌底下瓮声闷气:“您还是更适合骑自行车。”
“不不,好医生,您听我解释呀。公寓解体的时候它把手让砸歪啦,我倒是能给掰回来,不过刹车一时半会儿没法修。”
就车速和瓦尔基里的体质两方面而言,没有刹车的自行车不碍大事。
季米扬诺娃医生不赞同的眼神戳在维诺脸上。
好漂亮的绿眼睛。
在米切尔宅时邮递员还没仔细注意过,现在突然挨得那么近,那眼神扎得她皮肤发麻,血直往耳垂上涌。维诺理直气壮的架势泄掉一半,微妙理解了艾米丽为什么愿意低头听命。季米扬诺娃医生检视谎言如剪除病灶,维诺在战争年代学到的重要信条之一是不要试图和医生作对。
她摇摇手机:“我和卡罗尔打个招呼。”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接到医生了,什么情况?
AAA租狗人:卡里略将军吵着要找“塞拉斯·维萨留斯”,并且到处殴打瓦尔基里。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塞拉斯是谁?
AAA租狗人:邪教头子。
季米扬诺娃医生没说话,只是把右手掌心摊平伸到邮递员面前。
打字,速度快了一倍:“马上就好!”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把医生送到我就撤。
AAA租狗人:?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拜托!我看起来像能打将军的人?
AAA租狗人:将军逮谁打谁,是个人就行。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填线啊。
AAA租狗人:嗯啊。
AAA租狗人:顺便一说,迪布瓦快死了。
埃布罗河总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开始涨水。
河水漫过轮胎和胳膊肘灌进西班牙人耳孔中,使他呼吸困难,浑身打起冷战。
埃布罗河又在涨水了,泥泞浑浊,血浆翻滚,水下炮声隆隆。
手机拍到医生掌心,屏幕还亮着。红头发扭回身,花花舌头打直成一根铁棍:“给你了,医生,请帮忙对接卡罗尔,接下来我得专心开车。”
铁棍舌头踹一脚启动杆,发动机轰鸣。
季米扬诺娃依言扣住对方的腰,摩托一骑绝尘,提速到最高时产生的劲风差点将她刮飞,恰巧在几乎睁不开眼的车速下,邮递员压在桶形帽下的头发被吹得乱飞,露出平时被遮蔽的发根处半指长的一块棕色皮肤,像溅在红发间的咖啡渍。
此时——就在热尼亚眼皮子底下,咖啡渍肉眼可见地又缩小了一些。
“——邮递员接到医生了,她骑车时不方便接电话,现在应该正从医院出发,我看看地图……25号路、17号路和19号路都被封死了,死棘把路面破坏得一干二净,要顺利过来她得绕到64号路去,穿过柳树街,避开老城区,再从铁轨后面过来,多花一刻钟才能到铄金赌场。”无线电频道里卡罗尔的声音响起,及时向参战人员汇报情况。
“邮差肯定不会这么走,卡罗尔。”
“什么?你知道她要走哪边?”
“不知道,但换了是我就不会按你的方案走。”巴尔苏克随口总结,“太慢了。”
“太慢了,我们从上面过去。”红头发驾驶员扫了眼后座乘客伸到面前的导航截图,做出如下评价,“等绕路磨蹭到地方,迪布瓦老爷早变成迪布瓦酱了。”
语毕,火色摩托调头便从台阶上了人行天桥,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发出疑问鼻音,这声质疑本该被安全帽阻隔下,但由于二人未做任何头部保护,于是医生的声音顺利传进骑手耳中。
卡罗尔发送在WhatsApp群组里的截图显示,医院周边已完全被死棘挤占满当,原本三条支路一条主路均可通往铄金赌场,但现在游荡的狩骨化市民和纵横荆棘遍布其上,卡罗尔提供的导航截图用桃粉色荧光笔在这些地段上画着巨大的叉。
租狗人女士作为调度中心推荐的路线是先调头返回,绕开老城区,再从那里兜上半圈到达铄金赌场主战场。
平心而论,医生认为这套方案十分稳健,执行起来没有任何问题。然而掌握车把的西班牙人却直接将它从头到尾否定,未经任何沟通便直接在三条车行道之间选了拿车轮爬人行天桥。
医生对这种一意孤行的做法极度不赞同:“这套方案可能已和所有人敲定过,你擅自更改路线会产生问题。”
“在到达铄金赌场前咱们走哪条道都没关系,只要够快。”台阶已爬到头,摩托顺着桥面狂飙,桥下死棘丛生,似乎是感应到了有瓦尔基里正从上通行,这些半结晶体沿着桥墩往上蔓延,很快攀上桥面,而正对摩托车头部的是一扇自动式四开商场感应门。维诺对此视而不见,只提醒医生伏低脑袋:“坐稳!抄近道咯!”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不认为靠摩托的速度及冲击力可以撞碎面前的阻挡物,现在又不是60年代。再说,进去了以后又能怎么办呢?她们还是得回到大路上去呀。
她和她就像马匹与驴子,永远也搞不清楚对方脑袋里转动着什么离谱念头——活动金属门框并扛不住冲击,整块玻璃门被她顶飞出去,甩在购物车中间。邮递员就这样大剌剌地拖着茂密丛生的死棘,长驱直入,越过摆满杯碟碗盘和家居用品的货架,笔直攮向商场对面的安全玻璃,在即将发生碰撞时拧转车头向侧面一趔,把成排收纳柜像多米诺骨牌般撞倒。死棘冲势不减,替她将整片玻璃幕墙击碎,维诺趁乱调车从商品陈列厅蹿出,后轮着地落在临近商铺屋顶上。
在医院和铄金赌场之间分布着大量红河城老式房屋,这批建筑仍然是淘金时代的产物,总体并不很高,且多为带阁楼的斜坡屋顶或铁皮平顶。老城区地面路网复杂,充满了各种违建加建和没有标在导航地图上的死胡同。按照直线距离看,穿过老城区这片房屋是到达铄金赌场的最短路线,卡罗尔在规划时还是直接略过这一区域——毕竟车是要在地上跑的呀!
当摩托在屋顶间跳跃时,医生才察觉那句“从上面过去”并非虚指,而是陈述事实。
她回头望了一眼,死棘像爬藤科植物,在有接触物的情况下转移速度很快。老城区复杂的空间关系使它们失去目标开始胡乱生长,在每个建筑物空隙处试探,短短几息间便被甩到身后看不见了。
又一次剧烈颠簸,医生差点被从后座上甩下去,她把头扭回前方,看见雨幕中铄金赌场原本所在位置已化作废墟,卡里略将军庞大的虚影凸显在雾气中。不断从各个方向攻击它的瓦尔基里们与之对比和松鼠或鸟雀差不多大。
离将军越近,建筑物毁坏程度越高,老城将至尽头,附近重新开始出现高楼大厦,摩托颠簸地更厉害了。被将军在战斗中毁去的建筑物参差板块和外露钢筋间互相堆叠,热尼亚眨眼,抹掉脸上的雨水,看见骸骨巨人咆哮着将楼体从当中斩断,击飞几名眼熟的瓦尔基里——等等,那里面是有雅克·迪布瓦吗?
没等医生脑袋转过弯来,倒霉大楼发出可怖闷响断裂了,像只巨树将躲避不及的雀鸟与松鼠砸在混凝土底下。
这些孩子身形的瓦尔基里有些不幸负伤,因此被废料穿透,在瓦砾堆中挣扎时让骨刺给追上了。发狂的骸骨巨人摁死她们如拧断家鼠脖颈那样轻松,人体当场化作飞灰,只留灵装做墓碑——摩托跳上混凝土巨树,骑手擦过最近那只新坟,抄起墓碑船锚,把铁链在手臂上绕了几圈,拖着那根东西扎向将军。
“——小心车胎!”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喊道,大风倒灌进喉咙,尘烟未散,砖块稀里哗啦往地面崩塌,雨里全是水泥呛鼻的气味。
然而骑手充耳不闻,只是加速,加速,提速到最高,一臂扶车把,一臂将船锚悠荡地越来越快——摩托冲至尽头,起跳,楼体嘎吱吱向地面滚动,她甩出船锚,灵装击中卡里略将军后脑,在颅骨上穿了个洞,锚体从右眼穿出去钩住眼眶。
维诺拉紧船锚铁链,趁将军因受击惯性低头时,摩托车后轮砸在她后脑勺上——很可惜,没造成一丁点伤害,船锚创口处立刻愈合,灵装被卡在头骨内无法拔出。
邮递员尝试将自己固定在将军头颅上,但是创口处骨刺大量增生,将军一甩头,把拽着锁链的骑手连带医生摔向地面。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措手不及,啪一声把维诺的手机给捏裂成了块废铁。被当作摆锤悠向地面的过程中,两人一摩托于半空中暂时分离,幸而船锚还插在将军眼眶里,且因愈合而卡的十足牢固。船锚锁链的另一端系在邮递员胳臂上,给事态提供了一定挽回机会,然而人工放链跟不上被抛出的速度,于是在手臂脱臼的咯吱脆响和肌肉撕裂的剧痛中,邮递员硬撑着哪怕皮肉丝丝断裂也没有放开锁链,用完好的那只胳膊扣住季米扬诺娃医生,并出于不知什么诡异心理,她下一步选择是用腿夹住摩托,把医生按回座位上。
可能这就是拿人手短的具体表现,早知如此就不该借别人的车,也不该载别人奶奶。
她们以锐角状态让摩托后轮砸在另一栋大楼理石贴面上,在报废了挡泥板,后车支架,几乎磨平轮胎橡胶垫后,一路刮着火星从大楼墙壁上开了下来。车身快坠毁时,维诺丢下锁链,踹了一脚群墙,溜肩把身上的琴盒灵装斜着杵进沥青路面,接着又补上自己的一条腿做缓冲,摩托嘶哑悲鸣,在连续打滑中险之又险地留下歪七扭八的黑痕和两道深沟,终于咣当一声停住了。
维诺呼出一口粗气,垂在身侧的右胳膊肘处一截粉白骨头露在外面,腕和手指像团肉皮,耷拉在整个手臂最末端。撕裂的肌肉已在弥合,她来不及处理骨头上的问题,眼神在战场内逡巡,很快锁定方位,冲不远处浑身湿透的“钟表匠”方向喊道:“他还喘气吗?!”
“喘着呢!”不知对方怎么样福至心灵地理解了她的意思,勒梅尔把滴水的马尾甩到背后,从瓦砾中重新站起身来,碎石窸窣滚落,那柄军刀被雨水洗得光洁如新,反射出卡里略将军扭曲的骸骨身躯。水珠从对方鼻端刀尖落下,维诺看见她身躯呈蓄势待发的弓形线,连番战斗后虽满面疲惫,脊背依旧笔挺,提刀之手似乎较为松弛,刀锋冲下,一个可以随时可以应付各方向敌袭的准备姿态。
“钟表匠”是位可敬的老练战士,西班牙人理解自己不需要对她多嘴问东问西。
邮递员扭回头,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比她更快摸上那只脱臼胳膊,没打招呼便咯吱一声将小半截粉色骨头推回肉里,一捞一掐把反向弯折着耷拉在身侧的胳膊嘎巴回正道,应急升起的肾上腺素刚巧褪去,俄罗斯人这两步操作疼得红头发眼前发黑,哼都哼不出来。
在她故作镇定实则动弹不得时,勒梅尔从陷进地里的迪布瓦身上扯下一截东西,丢给新加入战场的两位人士,季米扬诺娃医生替骑手接了,发现那是带一只耳机的喉麦:“迪布瓦暂时用不上,拿去吧。”
勒梅尔拿空闲的手在耳朵边比划了一下,医生看见里面塞着同款通讯设备:“——来自慷慨好客的弗农领主,你们可能需要这份赞助。”
热尼亚对勒梅尔点了下头,转手将喉麦挂在了邮递员脖颈上,向后一拉扯紧,跟拽狗似得。
接进无线电通讯频道的一瞬间,骨爪对着双人摩托迎头踩下,驾驶者不得不紧急避让,从侧面围着将军打转,试图寻找合适的时机出手。在确认雅克·迪布瓦先生还会喘气以后,维诺那根铁棒舌头迅速软化成血肉,观察战场的档口嘴巴也没闲着:“我的天哪!她是把所有会动的都当作那个什么‘塞拉斯·维萨留斯’吗!”
卡罗尔的声音在耳机里骤然放大三倍,震得邮递员直眨眼:“对,就是塞拉斯·维萨留斯!既然它嚎了大半个晚上想要干掉那个家伙,我们就带它去!”
“哈哈,我喜欢这个提议……老爷,弗农老爷?”
“我在听,继续说。”
“把你那辆运可乐的卡车借我,我们领这个迷路的客人回家。”
“……天啊,巴尔苏克,你可真贵,”摩托打横漂移,避开一串突出地面的骨刺。维诺兴致盎然地听着通讯频道里的声音,挨个点数里面都有哪些老熟人,原本巴尔苏克出现便已经让她略有些惊讶,劳蕾塔·弗农接下来的话更使她吃了一惊,“结果到头来还让牛仔说到点子上了,让格伦把车开到城南的铁架桥和你接应,我们来吸引那个卡里略去橡林镇见她的老相好。”
老天,这趟真没白来。
邮递员支起耳朵正听得津津有味,卡罗尔紧跟在后头幽幽接了句:“听见了吗商务纠纷处理专员,咱们得把将军领到橡林镇去。”
“听到了啊。”
“听到了还摸?现场机动性最高的就是你,快上。”
“……人是活的摩托是死的,这车可以换人开!”
“少废话,邮差。”弗农领主笑意吟吟的声音插进来,嗓音甜蜜,居高临下,颐指气使,“格伦在巴尔苏克的卡车上备了医疗用品,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得给我把医生送去,伤员全指望她了。”
“那将军呢?”
“拉上。”
沉默,维诺看了眼正无差别攻击在场所有人的卡里略将军,盘算了几秒钟,回头问后座上的医生:“听说您曾辗转近代各大战场,那么您一定也知道怎么开摩托吧?”
“想不想驾驶这匹铁马试试?很简单的,握住车把让它跑就行。”西班牙人双眼闪闪发亮,极力推销:“现在我只能指望您啦!好医生。”
饶是在战场见够了各式各样的突发情况,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也还是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当骑手珍而重之地把她的手放在车把上,医生紧急回忆当年在湄公河沿岸工作时,那些骑摩托的越南人都是怎么驾驶的,这份工作太紧迫了,导致她连激烈的俄语支持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俄国人过于用力地攥着把手,语言系统先操作模式完成跨时代接驳,越南语的“三句话教您开摩托”飞快滚过几回合,先踩油门还是先踩刹车终究没想起来。维诺在她肩膀上一撑,从驾驶位翻到后座。西班牙人撒手的一瞬间,火红色摩托便失去平衡,大幅度向外侧倾斜,热尼亚试图掰回车头,然而忙中出错撞到地上的瓦砾,咣当一颠,车子差点翻倒。
蹲踞在后座上的老兄爆发出大笑,狭长琴盒滑到右肩外侧,蹲身曲腿压低重心踩住后座脚踏,扶着琴盒灵装在地上一杵,摩托便被推回正轨。
一长串夹着越南话的俄语机关枪般叽里咕噜溅射出来,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作为说明书的忠实信徒,此时连胯下机车的型号都不知道。它燃油量多少?时速多少?应该什么时候踩刹车?又什么时候需要用腿辅助保持平衡?种种信息一团雾水,当头危机悬而未决,俄国人觉得这一天未免太不顺利,手心满是薄汗,眼前走马灯乱转,紧张地像第一次握手术刀。
背后传来机括弹响,西班牙人玩杂耍一样在歪七扭八行进的摩托后座站起身,将一直挎在肩背上的狭长琴盒开启。
一排六只带倒钩的黢黑投枪被束带勾连,呈半扇形喀琅展开,枪头处安装着闪动红点的可疑设备,细看似乎打着希帕提亚基金会LOGO:“嘿卡罗尔,你觉得将军看过斗牛吗?”
“老兄,它现在的理性可能还不如牛。”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你想和它谈判,坏事。”
“好在我们首先排除了这一选项。”
“是的,对的,他妈的你有完没完?”
“哎。”红头发西班牙人反手抽出一只投枪,在手里掂了掂。即使面前所有突发情况都急着挑战她固有的生活习惯以及戳刺短板,但季米扬诺娃医生毕竟久经沙场,依然以堪称刚强的态度将所有问题承受下来。维诺本打算尽可能多和卡罗尔说点废话拖延时间,好等待医生适应驾驶模式,如今却陡然间发现自己才是忧虑过重的那一方,于是突兀切换话题,“既然它的智能还不如牛,请其他瓦尔基里帮忙把它往城郊方向引,我在短时间内集中输出把它打疼,让仇恨顺位移到最高,接着拉着这家伙上公路去和巴尔苏克接头,你看这个计划是否可行?”
噪点杂音:“哇哦,你是说要来场西班牙斗牛表演?”
“真不错,但你确定那细条条的玩具能撼动卡里略将军?”
劳蕾塔·弗农被畸形怪物攥在巨大骨爪中,狠狠砸进建筑废墟里。血注的疯狗手脚并用跳上巨人肩膀,闪电般顺着胳臂撞向巨爪,将三根短钉和一根长钉顺次打出嵌入巨人手骨,想尽办法阻挠对方,意图抢到弗农领主面前去,四肢着地冲那个怪物咆哮:“——你这狗屎给我松开!”
她面庞肢体上全是裂开的伤口和鲜血,所途经处均是带血抓痕,整个人像一只被过度使用以至于开始逐渐解离的瓷器,但瓦尔基里非凡的自愈能力又挽救了这点,使伊克斯表层釉面被内部血肉以反直觉的方式粘连在一起,碎块向内拉扯,维系住形体不会溃散。
“我可没说要一个人干?”邮递员到达骸骨巨人侧肋,投出第一枪,细条条一根的投枪扎在卡里略将军骸骨化的腹腔边缘,枪头处那可疑设备高速闪动,接着嗙一声发生爆炸:“斗牛是一门需要团体紧密协作的艺术,需要花镖手、骑马斗牛士、副斗牛手及若干工作人员严丝合缝地配合才能处理一头公牛。”
“哇。”卡罗尔干巴巴地应声,掐断科普话题。
爆炸产生的冲击力使骸骨巨人打了个趔趄,没有追加攻击劳蕾塔·弗农和拦在面前的恶犬,巨大的头颅连带肩膀旋转半圈,直接拧向投枪飞来处。
“我们的将军卡里略——了不起的英雄卡里略——”西语从移动铁马上传来。
维诺确认自己映在对方眼球中,并已将卡里略将军从弗农身前引走后,瞄准它脖颈处投出第二枪:“您好!有您的送命邮件到!伊丽莎白!想不想加入这场表演!”
爆炸使骨头碎屑四处飞散,骸骨巨人半张脸烂掉,又以肉眼无法跟上的速度疯狂再生。
“再叫我伊丽莎白试试?撕烂你的嘴!”呵呵吐气伴着喉音咕噜噜滚在邮递员耳边,维诺听声音判断这位瓦尔基里的肺应当正忙着把碎肉和血沫往外挤,她可能有一会儿没法呼吸也不能说话。西班牙人抽出第三根枪,卡里略将军从失衡中恢复,向高速移动的骑兵处甩出带骨刺的尾巴,却在即将抽中目标时于半道上被长钉拦截,理应既不能说话也无法呼吸的伊克斯身形摇晃,手持长钉从天而降,口鼻还在不断向外涌血。谁也想不到在这样的状态下她还能够做出有效反应,更别提如此迅猛的攻击——然而邮递员对自己邀请的对象怀着种莫名其妙的笃信。
和公牛角从不讲情面一样,斗牛士也不轻易交托信任。
维诺邀请,因为伊克斯绝对可以做到。
血注的疯狗将卡里略将军的骨头长尾楔在地上,摇摇欲坠的身躯如烟灰般轻易就可以被抹去,她咳出的血和肉块溅在长钉周边,拧转长钉,将附近骨质全部粉碎,生生斩断那只尾巴,使该被撕烂嘴的邮递员顺利投出第三枪——正中胸腔部分。
不知道可疑基金会私底下做了什么研究,比之前更盛大的爆炸蔓延到整个灵质身躯上,骸骨巨人仰天痛呼,接着不管不顾地带着满身未熄灭的火焰俯身冲向枪骑兵。
“过来了。”西班牙人汇报,医生已不需要多关照,虽然仍没搞清楚怎么刹车才能不侧翻,但她已完全掌握使车辆横冲直撞的方法——这就够用了。因此维诺逆着行驶方向踏在后座翘起的尾部,似乎此时终于觉得邮差帽风阻太大,影响平衡,于是解开系带让它自由去了,差帽呼啦一声飞向火焰中心时,她投出第四枪。
巴尔苏克打开车门便跳上驾驶座,看也没看一眼车厢里的货。
弗农领主的手下——格伦·卡罗特顺势从驾驶位挪到副驾驶座,他没有瓦尔基里那种底气,可以在将停未停的行驶状态中上下车。在等巴尔苏克完全接手方向盘过程里,此人多问了一句货怎么处理。
哥萨克换挂挡倒是娴熟,但格伦还是有点担心她能否够得着刹车和油门,好在交通工具驾驶座的尺寸看起来刚刚好:“余货还有多少?”
“我们只来得及卸一点,把武器和设备补给放上去,里面还剩四分之一车厢可乐。”
信使分给他一点余光,格伦耸耸肩:“领主很喜欢这种饮料,庄园对此有需求。”
司机意不在这种细节,专业精神使他只关心有用的和将要有用的部分:“安全锁销开着吗?”
“没有。”格伦缩回开车门的手,扭头确认对方是否在开玩笑,并尽力劝阻对方做出什么疯狂行径:“您要在行驶过程中启动自卸货吗?这不太恰当。”
信使为此发出大笑,红白两色涂装座驾适时咆哮,新出厂未达八个月的重型卡车饮饱柴油,发动机隆隆作响,蓄势待发,整车震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巴尔苏克自己的那辆老东西有些年头了,驾驶室脚垫磨损挺严重,一上路就颠簸抖动,晃得像老式洗衣机筒。车还是自己的好,尤其是面临紧急任务时,磨合并驾驭机器本身就要花多余精力,然而,要是让他把老东西开来做现在这档子差事,巴尔苏克还多少有点舍不得。
马永远是自家的好,四蹄打颤也知道得把喝昏头的主人驼回家。
哥萨克过去常喝到天旋地转,晃悠悠把胃压在鞍袋上,闻着后蹄上的干草和马粪味,喉咙里一个劲反酸想吐。一双醉鬼眼睛望见大太阳底下,老母马鞍具缝里磨得全是雪白汗沫,都快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还知道心疼心疼马。
妲莎,宝贝儿,载我回家去,妲莎,我的漂亮宝贝儿……哥萨克伸手想摸母马脖颈,一巴掌拍在了可乐卡车方向盘上,鸣笛声比马嘶更长且洪亮。
这里是红河城,没有皮毛斑驳的老马。卡里略将军从裂开的地缝钻到外面,咆哮声一直传出三四个街区。哥萨克咂嘴,满心想抽它一鞭子试试咸淡,然而手里既无马鞭也没有马。副驾弗农领主的人还没走,识相地等待信使与新车联络感情,顺便确保对方没有意图让这挂卡车翻在公路上。
“老弟,别瞎操心,我不会在半道开自卸。”巴尔苏克顿了顿才捞起对话末尾继续,“油泵会烧死,犯不着这样,四分之三个货舱还不够她们用吗。”
她用衣袖擦着卡车仪表盘,赶苍蝇似得打发格伦道:“下去,别碍着我干活。”
格伦跳下车,倒退着跑了几步,庄园的雇佣兵小伙子们全副武装地等在大切诺基边上。他眯起眼睛,望着印有可乐广告标语的卡车嗤嗤呼气,调头逆着车流开上通往橡林镇的公路。
今天一直在下雨,轮胎上的泥都被刷了个干净,闪闪发亮,像要去好莱坞拍电影似得。
格伦按住喉麦:“报告,卡车出发了。”
哥萨克打开车载电台,旋动音量钮,卡罗尔的声音及作为背景音的乡村乐队立刻充斥驾驶室:“巴尔苏克,好消息,我给你找了个护航的。”
“我不需要护航。”
“噢,别见外,大家都认识这么久了,他还带了礼物来呢。”
“礼物?”
“同城快递季米扬诺娃医生,无奖竞猜,巴尔苏克——”
“你找来的护航是邮差。”
“好的——是的,跟你猜迷真没意思。”
雨大了些,水雾使车前窗上色块糊成一团,哥萨克把雨刷速度调得更快了些,模糊色块清晰化为红河城路警及新设路障——前方道路维修,车辆止步。
巴尔苏克低头,车载导航上城市道路系统一片通红。
“卡罗尔,路断了吗?”
“没有,骑士团和血注分别联系了警方及市政系统,现在正合作清退普通人。”
“好。”
穿带反光条雨衣,手持警示灯棒的工作人员拼命挥手示意,然而可乐卡车速度不减,他们只得眼睁睁看着车头莽过路卡撞翻障碍物,呜一声冲了过去,劲风刮带着三角锥向前滚上好长一段距离,沙袋与塑料障碍则直接被截断压烂,卡车屁股连歪都没歪。
民谣正唱到乡村小教堂与马,卡罗尔的声音插进来:“巴尔苏克,你见到路卡了?”
“见过了,邮差什么时候到?”冲过路卡后,前方空旷,没有任何车辆或人烟,两旁偶有经过的房屋里一盏灯也没有点,略微抬高于地面的公路和两侧路沟不断向前延申,“我到橡林镇不用多久,是否需要调整行车速度?”
“稍等,邮差正忙着表演‘西班牙国粹’,暂时腾不出嘴说话。”杂音,伊克斯不知怎么误触了按键,烈风伴着高声大笑猛灌进来,卡罗尔的声音被彻底掩盖在后面,狂犬吠到一半,劳蕾塔·弗农腾出手掐了她的通讯,租狗人正好讲到后半截“……从后面追上你。”
“准时?”
“准时。”
这次接话的换成邮差本人,将军隆隆作响的脚步声透过通讯悬到巴尔苏克脑后高处,背景里有陌生瓦尔基里扯着嗓子喊转移。邮差挂断了,卡罗尔和她的乡村音乐切回频道,如果不是大地深处仍在震抖,令人厌恶的气息四处弥漫,哥萨克几乎要疑心这不过是一次普通公路旅行,很快,雷雨就将过去,彩虹将在远处天际线上横跨两个州。
“真是技巧娴熟啊,斗牛士?”卡罗尔盯着屏幕上快速移动的标点,“动物保护协会一定对你恨之入骨。”
“今天这场确实入骨。”邮递员驴头不对马嘴地回答,这本该是个冷笑话,但谁也没笑,她只好默数着第五根枪剩余时限,并在倒数十二秒时将其投出。
希帕提亚基金会提供的这只琴盒灵装原本效果非常废物,是将从琴盒内部拿出的物品短暂赋予加强效果,使其在六秒钟内等价于灵装,但倒数结束后该物品就会化为灰烬。
在维诺加入希帕提亚基金会之前,它一度曾登上待销毁名单,决定保留它的人是研究员雅克·迪布瓦。
原因也很简单——雅克·迪布瓦恰好认识一位与它适配的瓦尔基里。
这位瓦尔基里只在刚诞生时和他见过面,是个西班牙人,满头褐红色长卷发,皮肤斑驳如鬣狗,灵装是一只老怀表,分针指向起始地,时针指向终点,秒针恰巧也占个废物能力——使物品的保鲜时间延长十倍。
于是当日后希帕提亚基金会签下邮递员时,这件灵装在研究员迪布瓦的推荐下顺理成章到了她手里,六秒与十倍达成组合效果,使从琴盒内拿出的物品拥有六十秒存续时间,具备一定使用场景。
枪剩下最后一根时,卡里略将军已被完全拖离城区,因此最后一根投枪在前方炸开,破除路口阻拦的死棘。
斗牛士退下舞台,将左手轻按在季米扬诺娃医生肩部,温柔地压了压,和对方交换位置。
摩托呜一声跳上公路,骸骨巨人紧随其后,武装悍马拖着其他形形色色装载瓦尔基里的车辆咣一声最后落到路面上,这只怪模怪样的车队摆上坦途,朝重型可乐卡车夺命狂奔。
当她们和刚重新搭好的路障组会面时,先锋十分礼貌地选择抬起车头飞过去,紧随其后的骸骨巨人死盯摩托,眼神一错不错,但步子迈得够大,路障恰巧从它两腿间逃过一劫。而处在第三顺位的武装悍马既无礼貌也不爱高抬腿,于是嗙地把路障再次撞飞——这也就罢了,车窗里面还叉出一只持弩的瓦尔基里,对原地看傻的路勤比出中指,这一组玩意旋风般刮过面前,如果不是地上残留的巨大脚印和车辙显示事实昭昭,工作人员还以为自己在暴雨中出现了幻觉。
跑直线对摩托来说相当之惬意,即使在刚刚的激斗中它挡风板碎得干净,车身满是伤口和凹陷,轮胎磨得几度起火,此时还是顽强不屈地奔行在公路上,且很快看见了卡车屁股。
机车鸣笛一声,车灯闪两次。
卡车鸣笛一声,车后灯双闪。
两匹好马打完招呼,机车凑近卡车屁股。
“噢,对了。”卡罗尔冷不丁道,“忘了告诉你们,车厢里只有一条‘劳拉’,你们得自己想办法上去。”
“把我扔上去,我可以爬……”热尼亚医生话音未落,看见维诺把怀表表链勾在指间,表身流星锤般甩出去,嗙一声砸飞了车后门的锁头。如此粗暴使用方式,老怀表饶是灵装也像河蚌似得开了瓢,三枚指针在玻璃后面完全失去方向,滴溜乱转。
可算知道这表为什么总走不准了。
在机车送货上门飞进车厢后,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忙不迭跳下座位,于心里打定主意这辈子宁死也不会再搭邮递员的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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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劳蕾塔·弗农领主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732371/
Our yesterdays lengthen like shadows
凯莱布的信息几乎是和那道巨大裂隙扩张所带来的的窒息感同时传到的。
牛仔,有没有想过你的宫殿会在一瞬间崩塌?
劳蕾塔把手机丢到一边,转而以命令的口吻对聚在会客厅里的一众瓦尔基里说:“收藏室里的如果有你们看上的东西,就拿去。从现在开始,你们所有人都暂时归属于我,我们时间不多,十分钟后就出发去河湾那边。”
弗农庄园的仆人们即使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下,也依然迅速地为劳蕾塔完成了梳妆打扮。他们低下头站在一旁,等待着他们的领主下一步指令。
-重新穿上这身制服,感觉很糟,对不对?-
-作为一段记忆来说,你太絮叨了,老混蛋。-
庄园主看着镜中映出的模样,借着镜像反射对自己身后的管家女士点了点头。一众人等立刻退了出去,偌大的化妆间仅余下劳蕾塔和莎拉。
颈上还缠着绷带的管家走上前,熟练的双手在金色发丝间穿行编织。尽管短暂,但这是难得的,独属于她和弗农领主两人之间的时间。
“医生怎么说?”劳蕾塔闭着眼,放心地让老女士摆弄自己的头发。
“小姐您太多虑了,那些普通信众只是挟持我的时候手重了些,擦出一点皮外伤而已,”莎拉一如既往地温和,手上极快地编好了发辫,“来救援我的那支队伍,倒是锋利且危险。”
“像当初的你一样吗,亲爱的普林兹干员?”劳蕾塔睁开眼睛,对着镜子往左右两侧扭头,对盘起的发型颇为满意。她戴好象征龙骑兵军官的皮盔,转回身像一个真正的十五岁女孩一样对自己的管家露出纯净的笑容:“多虑的是你哦,再锋利的刀如今不也让我握在手中了吗?”
“那我们还是先做好眼下之事,庄园有我在,我会坚守阵地,”老女士回以和蔼的微笑,短短顿了一下,以那个不常用的名字称呼自己的雇主,“您可以尽管放心,劳伦斯先生。”
“那么,就让战争从此刻开始吧。”
“将军”萨尔瓦多·卡里略,独立军的领袖,死而复生的传奇,拉丁美洲的解放者,更是带领着归往骑士团逐渐步入正轨,踏上正义之途的团长。但无论她曾经有多少个被人传诵的美称,立下多少为人称道的功绩,在失踪了百年后的如今,也不过是一具由死棘构成,带着所有的复仇怒火而出现在此处,陷入狂暴,带来恐怖的残躯。
再伟大的英雄传说也终会落幕,你究竟是带着多少不甘,多少愤恨才会化成如今的这副丑陋的姿态?
劳蕾塔隔着已经化为建筑和霓虹灯牌的墓园,充斥着破坏和死亡的米歇尔大街看着远处那个巨大的骨骸身影,冷哼一声。随即猛打方向盘拐到另外一条暂时还未被废弃的车辆堵塞的马路。“走这条路我们追不上去,抓稳了!”
“塞拉斯——!塞拉斯·维萨留斯——!”在雨点和烟尘中,不断有少女的身影从街道旁的接近全部垮塌的楼中跃出,将自己的武器对准那个怪物身上扭曲交错的死棘骨架砍下。几乎与数层楼高齐平的卡里略如同驱赶蝇虫一般,对她们甩出连比肩半神的瓦尔基里都无法承受的挥击。
“卑劣的背誓者!我要亲手——将你摧毁!!!”
由瓦尔基里组成的防线正在被摧毁,骸骨巨人鬼火般跳动的眼眸中死死盯着自己曾经的同类,又一次刺穿两个接近她的瓦尔基里。狂暴的卡里略金属摩擦一样的嘶吼响彻夜空,盖过了所有拦在她前方,试图阻止这个曾经身披无数荣光的英雄,如今却沦为无任何理智可言的怪物的归往者的怒喝和高呼。
“等一下,那边有刚被击退的骑士团……啊,也许还有血注的成员——”卡罗尔的声音突然被干扰的电波截断,耳机里接下来只余噪音,庄园主这会才发现原本在后座的艾莉卡和迪布瓦已经在刚才一片混乱中先跳下车接近那个巨大的怪物。暂时失去指引的劳蕾塔一脚踩死油门,猛地撞开拦路的水泥碎块和车辆。
“失败者退下!这里现在由我接管!”军用悍马尖啸着,还有劳蕾塔自己的高声警告掠过那些被卡里略击溃而撤退的瓦尔基里。风声混着雨水从被摇下的玻璃窗灌入车内,拍在弗农领主的脸上,待她驾着座下的钢铁怪兽终于破开重重阻碍赶到卡里略前方时,骸骨巨人的面前早已又出现了两个渺小身影在与她不停缠斗。深色皮肤的研究员挥舞着手中巨斧,勉力劈开朝自己袭来的骨刺。一身黑色的艾莉卡身上不再裹着之前那般锐利的气场,冷淡的脸上尽是藏不住的悲伤。她似乎在低声对着怪物说了什么,却没得到除了疯狂咆吼以外的任何回应。艾莉卡只能咬着牙,用军刀格开直取自己要害处的尖爪,反手将与自己的头发同样漆黑的死棘砍断。下一刻,曾经的“将军”被两把灵装劈砍而缺失的骨骸结构伴随着她震耳欲聋的吼声中再生,一些归往骑士团的瓦尔基里正从两侧包围,却被瞬间增生而出的肢端挡下进攻的脚步,又被巨人的反击扫进周围建筑物的废墟堆中。
又一轮斩断刺向自己的骨爪后,接近力竭的艾莉卡只是稍有松懈,便在刹那间被死棘巨人的拳头击飞,小小的黑色身影直撞进沥青马路地面,带着碎块向后翻滚,卡在了一辆已经完全变形的小轿车前车盖上。眼见“将军”的幽紫眼眸注视着暂时动弹不得的艾莉卡,迪布瓦的速度在瞬间加快,怒喝着举起斧头一把劈断所有袭取自己友人的另一只巨型骨爪。卡里略那头白金色长发因她的怒吼而凌乱,鬼魅的眼瞳转而看向研究员,没有留给迪布瓦一点喘息时间,再生而出的骨肢直直朝她挥出。研究员只能在致命的攻击触及自己的前一刻将灵装挡在身前,下一刻便被巨大的力量击飞,穿过只剩一面墙壁的楼栋,落到相邻的街区里。
艾莉卡摇晃着从车身的凹陷里站起,没等她还能再重复呼唤一次骸骨巨人曾经的名字,由死棘组成的十多根骨刺立刻闪着寒光朝她袭去。
穿着军服的劳蕾塔就在这个最紧要的时刻,带着一面造型古怪的鸢盾和自己那柄双头链锤自黑夜中落到地狱般的战场中仅剩的空间。举起盾牌站在了艾莉卡的身前。鸢盾锐利的边缘斩断了一部分骨刺尖端,并借着使用者的力量向并不规则的边缘延展出一层忽明忽暗,足以覆盖整支小队的透明护盾。这层护盾带着和她湛蓝双眼同样的颜色,在一片昏黑的夜里仿佛舒展的飞翼。
“喂……领主,老爷……弗农!能听到吗!”劳蕾塔耳麦里的卡罗尔这时终于战胜了干扰电波,愤怒地直呼着她的姓氏。换作平常,以驯狗人的性子她绝不敢如此僭越。但此时此刻,只要这个战时电台恢复了通讯,即便是那个躲在迪布瓦身后的莉莉安娜的嗫嚅也要好过四周不绝于耳的哀叫和痛呼声。
“收到,说。”劳蕾塔举着盾牌将凶狠的攻击尽数挡下,一步都没有向后退。暗银色的链锤在下一秒,裹挟着一阵阵破风声,将意图取走瓦尔基里性命的骨肢敲成齑粉,化成逐渐泛白的飞灰,消散于淅沥的雨水中。
“保持防御姿势!两秒后接应友军!”卡罗尔的话音刚落,踩在一辆燃烧着大火的油罐车车头上的奥贝伦德撞开一路上的废墟碎块,一跃而起朝劳蕾塔牢牢占据的位置跳来。
随着油罐车与狂暴的巨人相撞产生的巨大爆炸声,劳蕾塔微微屈身,在奥贝伦德的双脚和盾面接触的瞬间用尽全力猛地将她推向火光中的卡里略。挥舞着工兵锤的瓦尔基里怒吼着对准了骸骨巨人用死棘包裹住的,那颗仿佛凝聚着此世间所有的恶意,以幽紫火焰化成的心脏。
“没死就站起来继续,”劳蕾塔偏过头,催促自己身后的艾莉卡,“我说过了,我会照看好你们所有人。”
满溢罪恶的红河城在今夜,恶人弗农将无比贪婪地吞食掉这个充斥着死亡和恐惧的时刻。
上
那是昨天一早——你到了红河城不久就会发现,这个地方的清晨和夜晚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天刚亮那会儿,城市里三分之一的人正放任大脑在尼古丁和酚类带来的抽搐里陷入沉醉。渡口路向卡特赖特街拐道后,右手边第三家台球厅在凌晨五点歇业,门头上的氖气灯像生命垂危般闪了几下,最后离开的人往玻璃门上挂了把锈迹斑斑的锁。等太阳一早晒到门口那几条醉汉,隔着门,散落的球和东倒西歪的板凳就显露出一种惊人的颓圮。几个黑色垃圾袋歪在玻璃门里侧,其中一个睁开眼睛。因为太阳晒到了眼皮上。
是的,威斯特球厅有一条很受欢迎的小狗,那是他们的幸运女孩,黑眼睛黑鼻头,一身硬得油光发亮的短毛发,有她在的网袋总是顺利落球。她的名字是劳拉。劳拉从几个垃圾袋间站了起来,发现自己被独自留在上了锁的球厅里。小狗困惑极了,湿漉漉、黑亮亮的鼻子紧贴污渍斑斑的门,直直盯着空荡荡的卡特赖特大街。她很快弄明白眼前是一扇看不见的墙(我们的劳拉就是很聪明的),鼻子里“哧哧”地呼了两声,转头朝球厅里面跑去。
球厅深处的白炽灯歇着,阳光一时半会儿也钻不进去,是实打实由桌椅和影子构成的黑色的丛林。聪明女孩的用四条腿啪嗒啪嗒踩着塑胶地面,一溜小跑钻进了丛林深处。她已经在威斯特球厅呆了快半年。没有人知道小狗打哪儿来,劳拉就这么忽然有一天钻进球厅后厨里,用滴溜溜转的黑眼睛搞到一块刚解冻的鸡腿肉。当时受雇的主厨是一个墨西哥人,他在球厅的厨房工作了三个月,后来因为把餐盘按到客人脸上惨遭解雇。墨西哥人最卓越的成就是为球厅留下了这条受人喜爱的小狗。现在,受人喜爱的小狗扬长穿过了烟草、香水和驳杂的人味儿,厨房门虚掩着,地面油亮光滑,垃圾处理区留着给她的一小碟剩菜。
劳拉看也没看剩菜里散发着馥郁香气的鸭胸肉块,那本来是她最爱的零食。日光从厨房后门里挤进来很细的一条缝,她围着那道光转了一会儿,试着把鼻子从门缝里伸出去,遗憾地发现新来的帮厨有锁门的好习惯。
小狗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她用一种绝不像狗、也绝不符合那个体型的速度和气力,炮弹般地往门上撞了一下。那扇门发出吓人的巨响,锁头咔、咔闪了几声,劳拉在半空里用力一拧,又用一个绝不像是犬类结构逻辑的动作跳了回去,歪着头,舔了舔自己的鼻子。
砰!
第二下。
砰!
然后第三下。简直有点冷酷了。年久失修的锁头终于疲劳断裂,后门由着惯性滑开,让这条不过和波士顿梗差不多大的小狗完全沐浴在暖洋洋的阳光里,浑身黑色硬茬被毛更显得油光水滑。她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左右看了看——球厅后街空无一人,没有人见到她刚刚犯下的罪行。劳拉回头望了一眼,毫不犹豫地迈开腿小跑起来。
从后街拐弯回到卡特赖特街,再穿过它,进入市场街之后,就是“新红河城”。这些地方在上个世纪时曾是农田和河谷。“老红河人”在这儿种棉花和甘蔗,只是如今红河城里已经剩不下几个老红河人了。渡口路通往的那条河谷在八十年代被填平,红凯尔搞下市场街以东的一大片地,在那边开了第一家——也是后来最大的一家赌场。赌场所在的地方成了红河城的主街,紧挨着赌场长出来的是脱衣舞俱乐部和四通八达的地下建筑,他们几乎掏空了新红河城的地底,只有市场还保留了市场的样子。总的来讲,“老红河城”那一头在夜晚显得黯淡些。那边还留着陈旧的磨坊和谷仓。然而,正如铁匠铺里悄悄长出了瓦尔基里灵装,挂着当地特产的小店里头做假证件和非法香烟卖卖,红凯尔和她的血注像一团光鲜亮丽的病灶,地下生着腐朽的根,霓虹灯是它远端的肢体。
我们的劳拉不应当知道这些事情,她是一条不超过两岁的年轻小狗,是普通的可爱的新红河城的小狗,溜溜达达地踩在市场路歪斜的地砖上。市场街的建筑缝里塞进了许多狭窄错落的巷道,这些巷道原来是棉花交易市场的一部分,劳拉正要穿过其中一条,到赌场那头去。她的耳朵在小跑起来呼呼的风声里也十分灵敏,鼻尖上充盈着典型的红河城气味。她在拐弯前停下脚步。一道沉闷的金属落地的声音钻进小狗的耳朵里,劳拉准确地判断了声音的来源,扭头看向巷口矗立的自动贩卖机,一双童鞋尺寸的运动鞋停在它面前。往上看。充其量不过十岁的黑头发女孩儿,粉红色毛线衫和长裤,正弯腰从售货机里掏出一罐可乐。
她是那种人。劳拉闻得出来,这些日子红河城多了很多那种人。在她们乘着Uber、摩的或飞机从四面八方赶来以前,红河城就已经起了一些悄无声息的变化。只是,你瞧,劳拉只是一条小狗。她并不能很精确地描述她的世界,那种感觉只是……只是气味变了,仿佛一块很好的鸭胸肉在土地里腐烂后散发出来的味道。这就是小狗的比喻。那种人身上也有这些气味,只是要淡一些。劳拉闻得出来,她很得意。
显然就是“那种人”的黑头发女孩儿从金属怪物的肚子里掏出她的可乐,马不停蹄打开、仰头就倒。她的喉咙微微颤动,带着气的液体咕咚咕咚往下咽。那罐可乐被她一口气咽了大半。满意地吐出一个不怎么淑女的汽水嗝,女孩也笑嘻嘻地扭头看向劳拉——她们四目相对,黑眼睛对着黑眼睛,和那副笑容不太相称的是,劳拉看见她年幼的面庞上带着一点憔悴的神色。
“哎呀。”她说,“小狗。”
劳拉坐得很正,对她说:“汪汪。”
“我猜你饿了喔?稍等。让我看看……”
她去看自动售货机了。在她顺利找到想要的东西之前,另有一人缓步从市场街那头走来。这个清晨醒着的人对红河城来说未免有点太多了,劳拉叫了一声,毛线衫的注意力从商品陈列上分心给她一眼,接着挪到街口。
来的人比她高出一大截,长发风衣,是个熟人,毛线衫有点开心,用力地挥了挥手:“埃利亚斯!”
劳拉的耳朵抖了一抖,端坐的腿一动不动。我们的小狗并不认识归往骑士团和它的北美区负责人。它听见这个音节,只是眨了眨眼睛,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珠子看着自动售货机前的两个人,埃利亚斯的憔悴看起来不比毛线衫少许多,她和毛线衫说话得稍稍垂头。“早上好,梅尔。”她的视线越过女孩头顶,落到劳拉身上,“早上好,小狗。”
“好久不见。两头跑累坏了吧?”梅尔说,“来点什么?我请客。”
“咖啡,谢谢。”
“咖啡因有用吗?”
“没有。但是咖啡,谢谢。”
埃利亚斯女士微小的冷幽默把梅尔逗乐了,她的视线重新回到售货机的商品架上。点单屏幕设立得有点高,她得踮脚才不用仰头。这一款老式自动售货机在新红河城被投诉了很多次,不仅点单费劲,商品卡在货架上的概率高得出奇,上半年正在大批量更换,这里是一台漏网之鱼。随着梅尔点单、投币,货架上的东西被缓缓推出,两道顺利的落地声。劳拉往旁歪了歪头。
埃利亚斯拿到了她的咖啡,劳拉则拿到了一罐午餐肉。梅尔用牙和手劲儿就撬开了整个罐头,劳拉觉得她用力时腮帮子鼓起来的那一下格外可爱。她还试图把剩下的半罐可乐喂给她,埃利亚斯及时制止了这个荒唐的举动。“别给狗喂可乐。咖啡因对我们没用,对它们有。”
“是吗?”梅尔两边看看。她没能弄明白这个原理,但是立即相信了埃利亚斯,趁着劳拉还没有因好奇把鼻子凑过去,飞快用鞋底把地上的一小滩可乐碾进石缝里。
然后她给自己买了一罐新的。
“你接下来都待在这边吗?橡林镇怎么样了?”
“临时调了一小队人过去。逾越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都知道那边实质上是一场屠杀。她们很有信心拦下来。”埃利亚斯对梅尔说,“我担心她们。但红河城已经出现了裂隙,更不能放着不管。有些年轻人第一次见到裂隙。想象它是一个有连锁反应的核爆炸现场。前几天的提前疏散——”
“我们成功了一半。这附近的普通人两天前就被驱散出去,赌场和周围的色情产业全部关停,再远几条街,‘血注’就怎么也不肯松口了。只是叫他们歇业几天,像要从他们身上咬下来一块儿肉似的。哇。和那些人打交道好吓人。你和红凯尔说过话吗?我觉得她能吃了我。”
梅尔这样说着,脸上却全没有真正的恐惧。她是那种有可乐喝就很幸福的人,埃利亚斯在她肩上拍了拍。她们此刻看起来像一对不很相像的姐妹。姐姐、妹妹,还有一条小狗。忽略暗处正在发酵的鸭胸肉,市场街的街角泛着一种暖洋洋的浅红色光泽。
“几天没有睡?”
“一直没有。”
“当心点,梅尔。精神是会疲惫的。”
梅尔踮着脚,也拍了拍她忧心忡忡的同僚:“明天有新的人来。我和她们换班。”
她和埃利亚斯拥抱,然后蹦跳到劳拉面前,想要摸摸小狗的脑袋。劳拉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她的手放了上去。小狗的毛发又粗又硬,耳朵直直立着,梅尔挠了挠她的耳朵,又去挠了挠下巴。她绝对是一个事实上的猫派。劳拉是一条懂礼貌的小狗,她不计较这点失礼,在梅尔率先一步,从劳拉看上的那条细巷离开后,她和留在原地的埃利亚斯静静对视。
“唉,聪明小狗。你也该离红河城远远的。”疲倦的骑士蹲下来,替劳拉把罐头剩下的一半剥开。她的栗色头发在小狗的视野里比实际颜色更黄一点,她剥开铁皮就像剥开一个橘子。劳拉很礼貌地朝她道谢,不过,在这些人听来,只是普通的吠声。人总不相信动物也有聪明的头脑,就连瓦尔基里,也保留着这样的人类习性。
埃利亚斯在售货机面前喝完了商品咖啡,把罐头喂给垃圾桶,最后也摸了摸她——礼貌而矜持地。接着从市场街另一头离开了。
和这两人相遇暂且改变了劳拉的动向。她叼着午餐肉爬上市场街一个低层楼房的天台,预备用一整个奢侈的白天边晒太阳、边享用它。白天的红河城很晚才会活过来,这座城市天亮后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但是小狗们都知道,红河城正在变得越来越臭。市场街靠旧城的那一边,用旧磨坊拆下来的石头在原来的渡口上砌了许多矮墙,陆续有流浪汉被赶出原本的藏身地,出现在那儿歇脚。他们等太阳落山才会醒来。由梅尔带头的对普通人的封锁在这个白天又成功推进了一条街,或许该归功于埃利亚斯的回归(对吧?她总是比其他人更擅长周旋)。不过,正午时候,劳拉从很高的地方看到一小撮外地人和本地人发生了口角。——更正一下,一边是“骑士团”,另一边是黑帮。劳拉的聪明就在于,她偶尔总是会多一些莫名其妙的灵感,这些灵感帮助她厘清这场纠纷双方正互不退让,而且有愈演越烈、上升到肢体冲突的趋势。黑帮里有几个瓦尔基里,数量和骑士团成员不相上下,让这样一伙人打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不过,这些姑且还与小狗无关。
正午很快逝去,而夜晚往往是红河城发生故事的时候。傍晚时开始下雨,乌云堆叠在城市正上空,地平边漏出霞光。太阳像一滩熔融的金水,缓缓从地平线上浇筑进城市的管道。一条金色的附肢从红河城延伸出来,孤零零地探向无穷远的地方,向着橡林镇。在城市内部,管道里的稀有气体焕发出异彩,在相持不让的双方脸上投下虹彩似的阴影。小狗在高处不安地吠了几声。她的毛发竖立,瞳孔变得很大,那股鸭胸肉腐烂的气味在她的鼻腔挥之不去,且愈来愈明显,直到埃利亚斯再次出现在视野里,劳拉转身跳了下去。
就在那一刻——就仿佛正往外逸散的瓦斯终于抵达了那个极限浓度,大地深处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巨响。劳拉在楼道里不安地抬起头来,她还没有来得及逃出去,这场地震就飞速传播到了地面。以烁金赌场为界限,地震把新旧红河城向两头撕开,正处于界限上的几栋建筑正在这地动山摇里像豆腐块一样轻易碎裂,一大块碎石往劳拉头上砸去,小狗猛地弹起来,狂吠一声,开始撒腿狂奔。
快些!快些!快跑,好劳拉,快跑,楼道的皴裂和落石正穷追不舍。小狗一面狂奔、一面咕噜噜地呜咽,耳朵里灌满此起彼伏的尖叫、哭声、落石撞击声、骑士的怒吼和一种骨骼拧动般的叫人牙酸的巨响,十秒,或者二十秒,也或许是一分钟,劳拉在裂开的大楼彻底垮塌的前一刻逃出了楼道。她止步在那横亘混凝土大地的裂缝前,呆呆地望着。
几层不幸的楼和它更不幸的居民被埋在废墟中。霓虹感染了天空,死棘般的巨物阻挡了任何人往上的视线,在它脚下,早些时候剑拔弩张的双方被衬得像不值一提的蚂蚁,埃利亚斯就在她们中间。
她抱着被刺穿的梅尔,鲜血和着雨浇透了她们两个,那副神情远远落在劳拉眼中,痛苦、挣扎、惊疑不定。
下
萨尔瓦多·卡里略, 最后一次被人目击是通古斯爆炸后,那时候她绝非现在这副骇人样子,也绝不是这个尺寸。有心人能回忆起她褐色的皮肤和亚麻色的长发。可是劳拉的灵感在此时并不很是管用,聪明小狗远远缀在这四层楼高的怪物身后,她从裂隙中完全爬出来之后更显得庞大了。 骸骨的胸腔闪烁着有毒般的紫色气体,她多余的附肢不停折断又生长,埃利亚斯组织的反击对她造成了些许麻烦——也仅仅是麻烦。
黑帮里那几个瓦尔基里和现场还能作战的骑士团成员被埃利亚斯拧成一条绊脚线,而我们的好骑士和好狗狗重振旗鼓的时候,一辆悍马正从远处的庄园启程。劳拉在大雨里奔跑。死棘构成的怪物太大了,它单单只向前一步,劳拉就得跑上好一阵子,何况细小的裂缝像蛛网一般沿着马路朝四周蔓延。红河城比以往任何一天都热闹。主干道上发生连环车祸。紫色的雾障遮蔽了整个天空,就像在上演一场经典末日电影。
很快,劳拉放弃了追逐“将军”和骑士们的身影。小小的黑色的狗在街道与街道之间穿梭。意图找出一个不那么拥堵的路段。悍马正开足马力,从西面的铁桥上悍然冲进城市,活脱脱一个小型移动要塞,几条狗在马路上奔跑,当“将军”摧枯拉朽地挤进卡特赖特大街,另一只小狗接下了监控动向的任务,这些信息全部汇聚在远处另一个地方——弗农庄园里,过量的城市交通网道信息,让劳拉觉得后脑勺有点痒。他咧开了嘴,露出一个形似笑容的神情,傻傻地吐出舌头。
卡罗尔的边境牧羊犬,货真价实的公狗,三岁左右,还没有经历过阉割,取代了之前那条寻回犬陪伴在主人身边,他的名字也是劳拉。相比红河城,弗农庄园里就截然另一幅景象。卡罗尔在繁忙之余没忘记从弗农的冰柜掏一些免费的冰球,这种手脚不干净的行为让许多留在庄园里的凡人对她怒目而视,而普林兹女士安抚了所有人。天才般稳重的普林兹女士从橡林镇返回后仅休整半天就回到她的工作岗位上,“我们既然帮不上前线什么忙。”她微笑时眼角的褶皱有一种奇异的说服力,只抬手让手心向下,就让庄园里的年轻人安静下来,“就让有能力的人工作得更好。”
我到这时候才开始嫉妒弗农。卡罗尔对她的牧羊犬劳拉说,她从哪里搞来这么好的管家?
牧羊犬又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把头扭到另一边。
此时是卡罗尔和莉莉安娜分享了两个威士忌杯,只是不为了更激起众怒,里面盛着苏打水。控制室里播放着轻柔的音乐。庄园的控制室在紧急事态下接入血注的监控,可惜赌场损失惨重,有三分之二的监控已经失去物理信号,散布在红河城的狗开始忙碌地奔跑。劳拉分得一个单独的席位,此时调度狗群的并非卡罗尔本人,而是她身边这条荣誉小狗。莉莉分走了仅有的监控屏幕,好让黑发的瓦尔基里专心做双向播放:一面向那座移动要塞播报城内交通状况和骸骨巨人的实时动向,一面向庄园里的人转播红河城战况,有时还腾出一只手划开手机屏幕。群组里偶尔闪过一两条消息,卡罗尔就瞥上一眼。
月亮被掩盖在滂沱大雨下。摄像头和狗的眼睛都看不真切。悍马飙过银棕榈街,此时距他们启程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为了避开主干道上的连环车祸,驾驶员拼足马力绕了远道。“将军”与骑士团交战的场所在这段时间里从烁金赌场辗转了三个街区,一路上的建筑凶多吉少。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悍马的路程上,那座移动要塞的乘客进城后先与死棘和路障交手,被拆走的东西不知凡几。小黑狗劳拉找了一个视线很好的高处,卡罗尔借走她的眼睛。
“我这里看不到。他们怎么样了?”
“现在是弗农握方向盘。那只老虎太快了,我追不上她。”卡罗尔眯起眼睛,视线的焦点落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好消息,迪布瓦还在车上。关心她的人很多啊?你们是朋友吗?”
她顺便在群组里滑出去一条消息。上一条留言是维诺询问艾米丽和季米扬诺娃医生的去向,那两个东斯拉夫人一条也没有回复。或许俄国佬都是绝缘于现代科技的老古董。
“准确来讲是同事。好吧,我觉得事实上同事和朋友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得一起工作三个月呢?三个月,我是说,我们迟早会成为朋友的。我当初申请调组,也用了三个月才通过审核。实在是受不了上一个组,她们都挺好的,但她们是那种新时代理念的新新人类,就是工作和私交分得很开,而且一点也不关心历史——哇哦。这边灭了一组监控。我看看,第五大街?”
“第五大街。骑士团正好退到这边。你们绕过去就能见到大家伙。注意一下,伊丽莎白快追着死棘跑出去三条街了,她拎着三个崽子,有人去把她追回来吗?……你继续说。"
“新新人类?”
“雅克·迪布瓦的事情。”
“哦,那就没什么了。我们前阵子才第一次见面,她就被一通电话叫来了这儿。实验室负责人和实验材料一起长腿跑了,我只好给自己放个假。”
她们接下来就没有太多机会聊天了。牧羊犬劳拉一动不动地端坐在他的座位上,眼睛一眨不眨,严肃地看着屏幕,俨然比两位在上世纪民谣里聊天的瓦尔基里可靠许多。大雨浇在仅剩的那个摄像头上,那儿只映照出模糊的远景,像素可怜得像上个世纪的电影,最远的地方也看不见骸骨将军的脑袋,只有胸腔里的一团亮火在屏幕里闪动。庄园里的人加入后骑士团得以喘一口气,她们把“将军”拖在原地,还有源源不断的瓦尔基里从两侧加入战斗。卡罗尔需要一双更近的眼睛——又是那条黑色的小狗。勇敢的劳拉。好劳拉。
她通过劳拉的眼睛冷酷地播报那些从“将军”身上坠下的名字,她们在屏幕上只是很小的一些像素点。奥贝伦德被那骸骨胸腔中张开的骨刺贯穿,又经由卡罗尔的通报传达到庄园中时,庄园的女仆中隐隐响起抽气声和小声的啜泣。她们中的不少亲手照料过这个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儿。相比之下,雅克·迪布瓦重伤的消息倒是只引起莉莉安娜的一声尖叫——
可事态显然更糟了。自迪布瓦倒下后,只剩弗农和艾莉卡在正面支撑,悍马阵线往后一退再退,“将军”新生的骸骨比一开始更狂乱和离奇,裂隙不住往外延伸,血注和骑士团的成员都没空区分彼此。在城里拖下去,政府准出不起修缮的费用。卡罗尔在一阵阵偏头痛里调整她的耳麦,她怀念那个加州度假计划——她本来应该在这时候享受加州海滩上的阳光,而不是让狗吠声、雨声和号哭声搅得脑子里一团乱。
“一定得在城里干掉他吗?卫星小镇里的狗都能听到咆哮,我明晚上做梦,梦里也一定是‘塞拉斯·维萨留斯!!’——让他去找塞拉斯·维萨留斯!把零散的瓦尔基里拢一拢,油门踩到底,红河城到橡林镇就这么一条道,大人物,老爷们,没问题吧?”
“哈哈。”一个出乎意料的声音回答她,“真喜欢这个主意,但悍马的油量不够了。最近的加油站在哪里?”
控制室里的劳拉与卡罗尔对视。“烧着呢。”卡罗尔说。
“喔,喔。那——老爷,弗农老爷,听得见吗?”
“听见了,巴尔苏克。你有什么话要说?”
“把那辆运可乐的卡车给我。”
有一时间,无线电里只有电流声和雨声在劈里啪啦响。卡罗尔在劳拉的眼睛里看到弗农单臂挡下骸骨巨人从半空里刺下的一击。
“天哪,巴尔苏克。你可真贵。”劳雷塔·弗农的大笑从无线电里传来,“归你了。快去快回!”
月亮快落下了,以红河城如今的路况,还需要不少时间。格伦·卡罗特把那辆卡车驶出庄园。他和巴尔苏克在过桥后交接。卡罗尔往椅背上靠去,一面计算时间,一面点开群组歇歇眼睛,邮递员在好几分钟前发出两条留言:
-接到医生了。
-城里什么情况?
-迪布瓦快死了。第五大街,离你们不远,快点。
卡罗尔按下发送键。
又及,
一段不知道发生在什么时候的可疑的尾声
“没有大碍了,迪布瓦女士。只是还差了根手指头。”
“左边还是右边?”
“左手。”
雅克发出一声模糊的回应。她发出一点声音:“不。本来就是这样。”
尊敬的季米扬诺娃女士若有所思。“国际医学创新杂志,ISSN-0899-7564?”
两人之间酝酿出一阵可疑的沉默。雅克·迪布瓦更模糊地“嗯”了一声,接着她的好医生举起手里的缝针,“那就没错了,就是缺了一根。”
一条黑色的,油光水滑的小狗一路小跑,穿过一大堆流着血的,缺胳膊少腿的,呻吟着的伤兵。她一头拱进医生的风衣下摆里,用油亮亮的眼睛望着她,喉咙里挤出呜呜声响。热尼亚心领神会地蹲下来,向她摊开了手。
劳拉把一根裹满了口水的手指头吐进她的手里,尾巴像不停转动的电动风扇似的,快乐地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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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提及没有台词的朋友就没有响应了!但我是爱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