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慈有一阵子没感觉到那灵巧的手指在自己脸上动作,便颤着睫毛悄悄睁开眼,偏偏那少女刚好就在这时转过身来。
“…我…”雷慈一时间竟觉得心下一乱,便是慌忙开口,却发现自己好像也不是真的想说话,这个「我」字后面该接什么他根本不知道,就也再说不出别的话来。明明也不是什么该心虚的事,他却像做错了事似的再次紧闭起眼。他这下闭眼特别用力,看起来就闭得格外紧,连眉头都微微皱上了。
少女瞧见他这副样子,不禁笑道:“我让你闭着眼睛只是怕你眨眼乱动,又不是怕你偷看,你干嘛跟做贼似的呀。”说罢,她笑着将一张蝉翼般的薄片覆到雷慈耳侧,寻着巧妙的角度贴上,雷慈的脸部轮廓便立刻产生了些许变化。少女此时说话的声音无比柔软,手上的动作和她望着雷慈的眼神也是同一般。她轻轻拍了下刚贴上的薄片,又说道:“你要是真的想看,就看吧,其实也碍不着我什么的。”
雷慈的睫毛又颤了颤,眼睛稍稍眯开条缝,他就这样看了那少女一会儿,便又再闭上了。只是这次他似是闭得十分轻松,两道浓黑的剑眉也就都跟着舒开了。
然后他的嘴角便出现了一个和少女眼神同样柔软的笑。
眼前这位娇美的少女是他所陌生的,无论他看得多久,看得多细,好像都没办法从她脸上找到一点自己熟悉的地方。要是他们两个在外头街上擦肩而过——不,哪怕一百次擦肩而过,他也不会察觉到一丁点不对劲的地方。
——至少半个时辰以前是这样的。
“你好呀。”身着墨绿色斗篷的少女冲着雷慈微笑道。
雷慈并不应她,只沉着脸将眼前这少女粗略打量了一番——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圆润饱满的脸颊仿佛带着绒的蜜桃儿般充满青春活力。她娇小的下巴向里收着,头也微微垂着,两道弯弯细眉下却是有一双眼角稍稍向上飞起的漂亮眸子,似羞非羞地瞧着雷慈。
雷慈面上不动声色,扶着门的右手却已悄然垂下,向身体后收拢过去。
少女见他久久不应自己的话,眉头便渐渐皱了起来。她急急地吸了口气,像是有什么话想脱口而出,却又硬是咬牙给忍住了——她的牙也确是咬着的,皓齿轻咬着红唇的一角,看上去真是格外的不高兴。就那么一会儿功夫,她那双原本带着笑意的眸子也渐渐寒了下去。可要是说她那双眸子笑着的时候能勾着十人中的六七人的话,寒下去的时候却能有八九人了。少女眼中的寒意不但不会让人感到危险、不安,反而令人心升一股怜惜。只可惜即使十人中真有九人会为她的眼神所动,雷慈也是剩下来最不解风情的那一个。
“你怎么不理我呀?难道你…呀!”少女朱唇轻启,终于再次开口,她的人也作势向前倾去,像是想同雷慈更亲近些说话,可那温软的话语却是忽然被一声惊呼打断。她身形刚有动作,雷慈便猛地出手朝她颈侧袭去。那少女看着柔弱,身法却意外地灵敏,只一个侧身竟避开了去。雷慈一击未中,也并不意外——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无人引荐,在这个时间出现在临水居…无论怎么想这少女都是来找麻烦的。而她既然敢直接找上自己,想必也不会是什么简单的角色,武功也不会太弱。雷慈对自己的武功还算是有几分把握,只是跟这些拳脚功夫相比,这女子身上还会不会藏有什么暗器毒烟之类的才是真的该小心的地方。雷慈见她避开自己一势,原本将要收回的手也忽然变了动作,朝着少女的肩头袭去。他出招的动作看起来即迅疾猛烈,变化却又快得让人躲闪不及。少女心里似也笃定他不会对自己下太重的手——一个来路不明又没有表现出杀意的人,留着活口总是比杀了要有用的,眼前的霹雳堂长子显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于是乎她也做好了硬吃下雷慈这一招的准备,可实际接触到时却发现他掌下只是轻轻一抚,甚至都没有什么感觉,可下一瞬少女便感到自己膝上一记针刺般的酸麻,双腿仿佛不受控制一般软了下去。她当即咬牙提气,身上动作却还是因此慢了半息。雷慈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旋即拧过她两条手臂扭到背后单手抓到一起。
他双眼紧紧盯着这少女,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少女却知道他仍在堤防着自己。可她现在是真的无法动弹,雷慈这看似满是空门的姿态竟让她找不到一处能下手反击或脱身的地方。她皱起眉狠狠瞪着雷慈,眼里羞愤和委屈好像要化出水来。雷慈自是不为这眼神所动,但一定要说的话他也并不是毫无感觉——这个少女是谁?她为什么到这儿来?为什么来找自己?她只身前来,会不会只是想要牵制住自己,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霹雳堂?诸如此类的数个念头极快地在雷慈脑海里盘旋了一圈,但都被他轻轻挥了去。这里是临安,霹雳堂的大宅,天子脚下的江湖名家不是那么好动的,也是因为如此霹雳堂的守卫一直不算森严,即使同为临安名家的万贤山庄不久之前才出了那样的事霹雳堂也没有因此加强任何安保措施,在外人看来这也许确实是一种狂妄到无法理喻的自信表现,但雷慈自己清楚,这也只不过是一种消极应对的态度罢了。
或许现在看上去很好,但霹雳堂其实从来都不缺麻烦。
他雷慈自己也不缺。
可他已经习惯这种看似被动的状态了,即使这少女此刻真是来找她麻烦的,他也会先看看这麻烦是不是他能对付得了——如果对付得了,那麻烦也就不是麻烦了。
而如果真的不巧,他对付不了,那接下来的事就更不用他去费心了。
无论是死人还是没有选择的人都是不需要费心任何事的。
这倒是跟霹雳堂眼下的状况一般无二。
他想着这些,脑袋里却总有另外几个跟霹雳堂,跟「长公子雷慈」无关的问题也在不合时宜的出现着。
唐珏去哪里了?他怎么还没有来?这些事跟他有没有关系?…他会不会有危险?
还是说这一切其实都是那个看似无害的慕容峯曌在搞鬼?
雷慈想着这些的时候并没有分心眼前的事。他牢牢限着那少女的行动,思索着是该问些什么还是等这少女自己开口,却见这少女忽然笑了。
也就是她笑起来的这一瞬开始,她的眼神完全变了。里面的羞愤、委屈…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得意。
“捉人倒是很熟练呐。你明知道我不擅近身相搏,还总这般欺负我,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雷慈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她此刻说话时不仅口气和先前的娇柔温婉毫无关系,连声音都完全变了个人。
一个他认识的人。
雷慈紧皱起眉头,将这一天发生的事重新在脑中又过了一遍,忽然恍然大悟。他瞧着眼前的少女,还来不及松开手,嘴角就先翘了起来。
“唐珏?”
之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雷慈一边换上唐珏给他带来的衣服,一边仍用充满着疑问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人——一个姑娘,看起来还是年纪很小的姑娘。他看看身上换好的衣服,又看着唐珏从提来的箱子里不断拿出些不知道装什么的什么的瓶瓶罐罐,和一些他根本不认得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心下自然了然这些应该都是用于易容的工具了。只是唐珏自己已经装扮成了这样一个娇俏的女子,又会让他易容成什么模样呢?雷慈在心里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打算把我变成什么样?”
唐珏手上动作一顿,转过脸冲着雷慈眨了眨眼嫣然道:“你想我把你变成什么样?”
雷慈被他问得一愣,从方才接过唐珏带来的衣服起,他便认为唐珏应该早就想好了两人的装扮,不然这衣服莫非只是随便取的吗?他看着眼前连身姿体态都几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的唐珏,又在心里摇了摇头。他原本只是好奇唐珏接下来的打算——其实仔细想来就算好奇也用不着问出来,只要安静等着任他安排便早晚也会知道结果——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没能把这句话给忍住。他话说出口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期待得到什么样的回答,无论唐珏告诉他「什么样」,他也许也再没有能接的话了。
反倒是唐珏现在这句不知是不是玩笑的反问让他凭空生出些期待和兴致来。
雷慈眼睛一亮,竟端详着唐珏易容后的眉目微笑道:“配得上这位姑娘的样。”
他这句话刚说出口,就觉得仿佛失了正经。面前的人就算外表是个少女,里头却毫无疑问仍是那个在江湖上颇有些地位的唐门少主,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还会在不久后成为他的大舅子,说这样的玩笑话好像有点过了头。而且即使抛开这一层关系,只是把现在的「唐珏」当成一个真的陌生少女,自己似乎也不该说这般轻佻的话。
唐珏却似乎对这话里的「不妥」没有一点感觉。雷慈只见他轻轻笑了笑——他之前就发现唐珏在这种易容的「状态」下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一个他正在「扮演」着的「角色」,变得完全不像他所认识的「唐珏」。这应该是唐门中人的习惯和他们引以为傲的本领之一吧,在想将「自己」完完全全地隐藏起来的时候便真的能够做到并做得很好。雷慈对江湖上关于唐门的一些传言也是耳熟能详,但现在才真正领教到这门功夫的厉害之处。
只是唐珏听见这话时的轻笑却不像是这个「少女」的角色,倒像是他认识的「唐珏」这个人。
可他认识的唐珏,却又会不会只是一个角色呢?这样一个小念头在雷慈脑海里一闪而过,他还来不及细想,唐珏便转过身来不知拿着什么东西抚上他的脸。鼻息间忽然迎来一丝脂粉香气,雷慈本能地想要向后避开唐珏的动作,耳畔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唐珏轻声说道:“别动,把眼睛闭上。”
他几乎想也不想地便立刻应声阖上了眼帘。一刹那间他仿佛也看见唐珏眼里有一丝惊讶的神情一闪而过。
只是当那微凉轻颤的指尖触到他的脸庞时,他就把什么都给忘了。
后来他也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估算着怕是也有近一个时辰了。一直到他感觉到唐珏已经替自己梳好了头发,过程中雷慈都没有再睁开过眼。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有些防着唐珏的、或者说是有那么些必要得防着的。可就算对方在如此近的距离对自己几乎是「肆意妄为」了,他都还是没有什么动作。
也许今天的自己本来就不太对劲吧。从答应慕容峯曌的「比试」时就不太对。还是说更早一些?从自己去见师父的时候就不太对?
唐珏的手指在他脸上不住游走,有的时候轻一些,有的时候重一些;在有的地方只是轻点即过,另一些地方则会停留久一些。雷慈静静地感受着他的动作,试图从这些动作里去猜测唐珏将会把自己易容成如何的面目,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在脑海里组合出一个恰当的形象。
在自己脸上活动的这双手偶尔带着一点点轻微的颤抖,从稍长的指尖传递过来——连这种地方都武装到了啊,雷慈心下默默佩服。他想着唐珏的手,纤细却有力的十指,平时看起来总是十分白净整洁。…今天呢?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想不起来。从脸上的触感来看,他的指甲似乎比平时要长一些、尖锐一些,是在易容成女性的时候也做了相应的调整吗?是不是也和一些姑娘家一般染了朱红呢?唐珏轻颤着的指尖扫过他鬓角碎发时雷慈被痒得微微一抖,他忽然想到这双手应该是一双多么危险的手——一双可能摸过无数暗器毒药的手,一双沾过不知道多少人的血的手。
他是不是应该害怕一下?
面前的这个人无疑也是危险的,可他就是防备不了,就是怕不起来。
想到这里他的心口忽然紧了一下,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毫无预兆地翻腾起来,连带着他的气息都几乎要变得紊乱——所幸他还控制得住。雷慈皱着眉头暗中调整了内息,又缓缓地、尽量不动声色地深深吸了口气。
他猜这些动作都是瞒不过唐珏的。不过应该也不会影响唐珏手头上正在做的事。
雷慈忽然觉得喉咙也变得有些紧,像是有话想说,可他却明明不知道有什么话需要说。
兴许是坐得久了,渴了吧。
他抿了抿唇,是有些干了。于是他探出舌尖想将唇润一润。只是微红的舌尖才一出口又触电般的缩了回去,雷慈猛地睁开眼,烛火的光又刺得他只能把视线给偏开。
摇晃的火光里他看到唐珏抬在半空的手和刚才被他无意间舔到的指尖。
“…我…”雷慈觉得有些尴尬,他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又觉得自己必须说什么。
“嘘。”唐珏却忽然迎上来,抬手轻轻覆住他的眼,教他又重新把眼睛给闭起来,“快好了,你再忍忍。”
——是他的声音,唐珏自己的声音。虽然比平日里柔和了不少,却不是那个「少女」的声音。
“…嗯。”雷慈点点头,使自己尽量平静下来。他感到在烛火的映照下自己脸上的一些什么药物正在慢慢将皮肤收紧,带来干燥感的同时又有微微地灼热。
戌时过了。雷慈听到临水居外传来打更的声音。
他感到一些汗珠从自己额角发迹缓缓渗出落下。是因为烛火吗?还是因为易容的关系?
在这个二月的晚上,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冬日也可以如此燥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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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填了一些但时间线完全没追上!!!汤勺每次的剧情后面都接着催稿真是让人压力山大啊!!O-<-<…
不过其实这篇也只是为了赶520纪念一下…成功就好wwwwww(。)
粘乎乎的相处太难写了!!!虽然赶上了但字数超少的就随、随便吃吃…
耻到我几乎不好意思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ry
惯例好像没什么好解释的…这一段剧情从这里开始,会完全都是雷慈视角,所以他不知道唐珏在相同时间在想什么,只是他自己一直在胡思乱想ry
而虽然内心有2W字的戏,这个迟钝的直男还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仍然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尽情地留言…(毕竟辣么乱…
以上!
破记录了1W7大长篇然而只是这一篇章的「上」…先不说「下」了可能还要分个「中」………
*有大段大段的文字不知道该怎么分段,阅读上可能会有不便,十、十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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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三,子时将半。
昨日几乎下了一整天的小雨,直到酉时日落才消停了下来。说来也怪,那雨停了之后,明明也没什么风,天上的雨云却都极快地散了去。现在就只剩下几缕松散棉絮般的薄云,稀稀散散地洒在天上,衬着漫天繁星。
高墙上忽然跃下两个人来。
这两个人是同时落的地,区别却很大。其中一个身姿轻盈,有如鸿毛吻水,令一个却显得有些沉重笨拙。
“看不出来,你轻功居然那么差。”身姿轻盈的那个人是位妙龄少女。一身葱绿色的衣裳包裹着她充满青春的身体,将那玲珑窈窕的身段展现得无比美好。而那披挂在她肩上、看似厚重的墨绿色斗篷,不仅没有影响她灵巧的动作,反在她肩头落下流水般的线条,又添几分娇柔。她那被衣襟紧紧裹住的丰满胸脯在她的动作下不时从斗篷的缝隙间半遮半掩地显露出来,更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诱人不已。少女搀扶着另一个人,一同站直身起,才让人发现她的身材比看上去更加挺拔颀长。她的身体看似成熟,脸蛋却仍有些稚嫩,一双明亮的圆眼却偏在眼角挑着收起,让人一瞧就知道她一定是个格外机灵、聪慧的女子。少女娇声笑着,她的眼角也满是娇意,“该不会没有我,你一人上不来这墙头吧?”
“不至于,但会有些麻烦。”另一个人开口应道。那是个看似六十多岁的老者。他的脸已被岁月染上了不少风霜,有几道沟壑甚至深得有如刀刻。他头发也已有些花白,却仍梳理得十分整齐,下巴上的胡须也打理的非常干净。老者看起来年纪不小,一双眸子也仍是清明晶亮,不见半点沧桑。他虽被少女搀扶着,却并不是无法自己站立行走,他不仅没有倚靠着那少女,看起来倒更像是少女将自己的柔软身躯挨在他的身上才对。老者此时也站直了身体,他的体态非但没有这个年纪老人该有的佝偻模样,甚至比不少年轻人都要挺拔。他的身材也自然比少女高大健壮不少,身子骨看起来也一样结实健朗,让人不难想象那身朴素的布衣下会有怎样强壮的肌肉。老者紧了紧拳头,活动了一下关节后手臂自然垂落到身体两侧。城墙很高,落地时他将双腿自然放松到极限,仍免不了在着地时发出一阵闷响,“动静怕是不会那么小。”
“若是我一个人,就一点动静都不会有。”少女有些得意地笑道。她拉着老者沿着墙快步疾行,“你说,我们难得来这儿一次,干脆四处转转,随便看看、玩玩,好不好?”
“你不去追他了?”老者惊疑地皱起眉头,他眉眼本就生得冷峻威严,此刻更是严肃得让人心生畏惧。
“他有多少本事,你都看见了,还觉得我追得上?”可那少女却一点儿都不怕他。她撅着嘴娇声说完,将老者那被自己挽着的一边手臂又往怀里紧了紧,垂下头,“要是你不在,那兴许还赢得了。可…“
可我怎么放得下你?
少女咬着下唇,一双翦水秋瞳带着三分埋怨、七分依恋地看向那老者。她心里的话已不用嘴巴来说,那双眼睛就已全替她说了。可那老者见了却是又将眉头一紧,似对少女没大没小的表现有些不悦。而她也不纠缠,趁着老者还未从自己怀里抽回手臂,她便先一步放开了手,又退开老者身旁半步,作出成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笑道,“所以废那闲心去追他,倒不如我们自己玩着,随他一人去吧。”
——四个月前
唐天择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把玩着手中竹扇。他看着眼前唐珏的白衣闪动,手中银光隐隐。那枚碧玉镯悬在他右腕上,随他的动作微微颤动,却是没发出丁点声响。唐天择看得有些入神,或者说是出神。这初冬的微凉寒意也没能让他的心绪平定下来,自七月第一次见到唐珏后,他便总会忆起二十多年前自己还在成都时,那些有关于唐门的人、有关于唐门的事。而最近同唐珏相认后,这毛病犯得就更厉害了,时常他跟唐珏正说着话,眼前便忽然一闪,光怪陆离间仿佛跟他说着话的人并不是唐珏,而是其他哪个曾经相熟的故人。而他自己也不是现在这幅狼狈颓废的模样,仍是那个他人眼中意气风发的唐门公子,他人口中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
唐天择每次从这种幻境中脱离出来,都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无论是在成都也好,在姑苏也罢,还是在这临安,只要他自己还认得自己,那他就还是他。就算更名改姓,变得不像从前的自己,他也还是他。
只是不知道记忆里那些失散了二十多年的人是不是也一样没变。
“唐老三那孙子还是变了挺多的,能耐不少啊。”他悠悠地想着,嘴里不觉就把心里正想着的话说了出来,像是自言自语。
唐珏闻声便回过头来,笑道:“表叔也不差。三叔的毒您也不是解了吗?”
“哼,雕虫小技!要我连这些伎俩都对付不了,还不如真的死了算了!”唐天择恶狠狠地应道。他以拳掩嘴,闷声咳着。看样子这毒虽然除了,也不再咳血了,但他的身体还没法那么快回复过来——到底这个年纪了。见过他的人往往以为他只有三十来岁,其实前几年他便已过不惑之年。这几下闷咳让他本就看似瘦弱的身子又佝偻下去几分,脸上也是掩不住的痛楚。他抬起头,见唐珏正惶惶望着自己,又不服输地挺起腰杆清了清喉咙,“你用不着担心,虽说他是这些年第一个将我伤那么重的人,但那也只是因为我不防着他!要是我有心对付他,他在我手里连三招都过不去!”
“您说是便是。”唐珏笑笑,也不去管他嘴里说得是真是假,他身为小辈本就不该搀和长辈们的事,加上只是短短几日相处,他便发现唐天择果真与唐仁口中所说无二,是个极度高傲自负的人,还有些孩子气。他起先觉得有趣,忍不住同他嬉笑斗嘴,哪知有一次唐天择突然毫无征兆地变了脸色,一句「是唐门的规矩教你这般同我说话?」噎得他倒抽了一大口冷气。唐门内阶级观念极重,长幼有序。这表叔虽然个性古怪,又常年不在门中,但也的的确确是他表叔,他确实是失了规矩。好在唐珏灵机一动,立刻说道,「侄儿不敢,但爹特意交代我,说您多年孤身在外,让我多陪您说说话。还说您本就个性不羁,说话时要是被规矩缚着,难免太过生疏,怕招您讨厌。但侄儿确是失礼冒犯,这就给表叔赔不是。今后也定会…」他这话本是照着自己跟唐天择一来二去的接触后,估摸着他的性子编的,也不敢多想能有几分作用。唐珏一边说着的时候还一边低着头缓缓退步,十足一副在长辈面前失了气焰的可怜模样。唐天择果然也是很吃他这一套,板着的脸立刻舒了开来,连连说着「罢了罢了!不同你计较。」声音也柔了起来。但这之后唐珏也更注意起自己的言辞,小心地试探着这位长辈对自己的接受程度,不久后也发现对方虽然嘴上说得难听,指点起功夫来也毫不手软,可对自己的宠爱之情却不逊于成都门中任何一人。他身为蜜罐子里泡大的唐门嫡长孙,对这种来自长辈的关爱自然格外敏锐,心下更了然后便更有了自信,再同他说起话来,自然而然地也就能拿捏得到那个尺度了。
“…我说是就是?你知道唐老三有几两重?知道我有几两重?就说这话?是不是觉得我好哄得很?”唐天择一连问了好几句,唐珏却都不回答。他现在知道了唐天择的性子,有时候他说的话并不需要别人去应他,口气虽然不好但也不是真的生气,若是跟他搭上了腔,倒可能真得吵起来——唐礼跟他就总是那样的。唐天择皱着眉斜了唐珏一眼,站起身往墙边走去——他将一具竹片编制的骷髅悬在墙前三尺处,并命唐珏以银针为器,钉穿粘在墙上的米粒。这具骷髅是他亲手做的,它照着真人骨骼的模样扎成,骨头和骨头之间还密密地缠着不少细线。这骷髅不过四尺来高,看起来还是个孩童模样,自然也是细细瘦瘦,尤其是肋间所留的几处空隙,最大之处也不过一指。而墙上的那些米粒都是去了稻壳的生米,用糯米稀粘在墙上。他调着糯米稀的时候不仅没掺别的东西,还特意多加了些水,这样糯米稀的粘度就不会太大,米粒粘上墙去干透了后粘得就并不会很牢。
米粒虽然很小,但银针也很细,若发招时力道不够,便穿不过去,而速度若不够快,那即使银针打到了米粒也只会将它们从墙上击落,无法钉穿。
这本来就已经很难做到了,唐天择还把那骷髅放在前头。他在编这骷髅时将所用的竹片削得极薄,它悬在那里,稍大点风便能把它吹得摇来晃去,要瞄准其间空隙就能难了。
更别说唐珏发招时还要戴着那枚绞丝玉镯,唐天择更是再三强调,绝不准这镯子发出半点声响。
也不知他在作这镯子时使了什么法子,光是对这镯子吹口气便能让它嗡嗡颤响,更别提戴在手上的时候了,稍有些动作,这两股绞在一起的碧玉便互相碰撞,发出声声清音。唐珏一开始也觉得为难,可唐天择给他示范了几式,竟是真能做到这般程度。他身为唐门少主的傲气就也上来了,就算硬着头皮上也不能在这种时候认输!好在他功夫底子本就不错,按唐天择的话来说,这本来就是为辅佐练习唐门武功心法设计的东西,只要潜心留意自己的身法力道,做起来绝不会难。唐珏便依言试了几次,果真不负唐天择所望,很快就掌握了不让这镯子发声的办法。
那之后便是种种更上层楼的试练了。
“…功夫倒是还过得去,学得也挺快。”唐天择欣慰地看着那些将米粒钉在墙上银针,满意地点了点头,先前略微恼怒的表情早已烟消云散了。
“不及您。”唐珏望着他微微一笑,还打算说些什么讨好的话,却见唐天择瞬间白了脸,“…表叔?”唐珏被他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他琢磨着自己也没说错什么话,更没做什么多余的事,张望了下周围也觉察不出什么异样,更是担心起来,“您没事…”
唐天择紧咬着牙,嘴唇抿得发白,却是不发一言。他呆立了半刻,忽然一掌拍向那具竹制骷髅,那骷髅瞬间寸寸炸裂,碎成一地竹屑。唐珏还来不及再开口,唐天择已便拂袖转身,仓皇逃去。
唐珏只看得出他在逃,却不知他在逃什么,更无法追上去问,只好目送着他躲进屋子里关上门。
只是当时他完全没想到,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唐天择这个人。
二月二,龙抬头。
唐珏已经收拾好了大部分暗器。每过一小段时间,他便会将这些随身携带的机巧暗器都细细检查一遍。尤其最近这段日子,他虽身在临安霹雳堂,却也有些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出门在外总会有些不方便的地方,这暗器也不比其他武器,有些细巧的针、镖一旦失了便很难再寻得回来,清楚的知道自己还剩下些什么、剩下多少,就变得十分重要了,不仅能更好的应付之后可能会遇到的工作,而且要是真缺什么必不可少的,也能更及时地联络唐门补充。
院外渐渐传来了脚步声。
快到午时了,也是差不多该用中饭的时候了。早些时候霹雳堂的下人特地来询问过他,看今天他是不是要在堂里用饭,得了唐珏的肯定答复后便行礼离去前去准备,想来这会儿倒也差不多该准备好了。
可这脚步声却绝不是来送饭的下人。
来人的脚步声轻得几不可闻,却是间隔极大,普通家仆要能有这般健步如飞的轻功已经绝不可能,更别说这家仆还得拿着提篮了。
“小珏儿!小珏儿啊!你在里头吧?”门被「砰」一下推开的时候,唐珏手里擦到一半的镖便应声掷了出去。
“…嚯!你好不客气呀!”来的人是慕容峯曌。唐珏这一手本就不带杀气,自然也料定对方能轻松躲开。果不其然,慕容峯曌刚拍开门,脚还没迈进门槛,身子就已稍稍向一侧倾倒作出避势,那暗器也是几乎堪堪挨着他的脸擦了过去,虽没留下什么痕迹,却也带过一阵轻风,扬起了他几根头发。唐珏哪会不知道慕容峯曌这时是故意作出夸张口气,就连刚才的那一记也怕是他早就察觉到了的——闪避时机和度都把握得刚刚好,既不会让自己真的吃亏,也不会让唐珏失了脸面。“来个人你都这样?要是换作那姓雷的傻小子,指不定就得硬挨你那一下了!”
“他又不会来。”唐珏冷笑一声,手上仍做着之前的工作——擦拭整理他的暗器,连看都未看慕容峯曌一眼,“况且就算是他,那么自说自话地闯进客人屋里,挨一下也是该的。”唐珏说着说着,不禁想象起雷慈真送上门来让自己好一通教训的样子。他几次三番在雷慈手里吃了闷亏,又想不到办法讨回来,这会儿光是想象这种程度的「报复」竟都能让他从心里偷着乐起来。唐珏刚想笑出来,却又觉得自己有这种念头委实幼稚得紧,便把已到嘴边的笑意生生憋了回去——这么一来那本应愉快的笑容看起来就像极了讥讽的嗤笑,所幸眼下倒也并非不合时宜,“倒是你,风风火火地跑到我这里来,又想搞什么事?”
“瞧你说的,好像我就会搞事似的。”慕容峯曌见他并没有轰人出门的意思,便笑盈盈地迈进屋子里,“我就想问问你,这些天,你见着过你表叔没有?”
“表叔?”唐珏闻言抬起头来,思索了片刻后摇头说道,“没有。”
慕容峯曌双手抱胸,歪过脑袋挑眉看着唐珏。
“我说没有便是没有,你不信就别问。”唐珏没好气地瞥了慕容峯曌一眼,他确实是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唐天择了,最后一次见面好像还是在十月里。而现在距离他最后一次去那间棺材铺,也要有两个多月了。他还记得当时也问过温石,怎么最近都见不到表叔?温石也只是摇摇头,说唐天择偶尔会出远门,但去哪里、去做什么、去多久,都不会告诉别人。这确实是唐门弟子的行事风格,正因如此,唐珏就没再多问。之后他也去过唐天择的另一间住处,一样毫无收获。就这样一直到现在,唐珏也没再去找过他。而春节已过,这有些孩子气的表叔也没跑来教训他这个晚辈不懂规矩,想必是还没回来。唐珏平日里看似清闲自在,连霹雳堂里都有些人只当这唐门少主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只有唐真、唐礼和他自己才知道,得他去忙的事其实并不少。时间一长,他自然而然地就把这虽然亲切、却实在不算太熟的表叔给忘了。慕容峯曌现在问起他才发觉,噢,是挺久没见着了。
但再久能久得过二十一年?更何况唐天择本来就不是轮得到他操心的人。
“唉,我也就是问问…”
慕容峯曌悠悠地叹着气,神情看起来颇为失落。
失了消息的人姓唐,慕容峯曌却像是比唐珏还要紧张。唐珏之前也在唐天择那里见过慕容峯曌,两人的交情似乎确实不浅。不知道在唐天择因“身亡”而被唐门除名的这段时间里,究竟跟慕容家扯上了什么关系?唐珏心想。他也曾小心地就这个问题试探过唐天择,结果自然是没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从「表叔」那里都得不到什么,就更别说想从「慕容」嘴里问出什么了。唐珏同慕容峯曌接触的时间不长,却也发现这慕容家长子的心思深得很,只是这心思似乎都没用在正经地方,要是一味想要深入去探究,怕是极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唐珏当然不是真的怕他,虽然慕容峯曌比自己年纪大些,行走江湖的时间多些,武功造诣或许也高些,但「慕容」和「唐门」有着本质的区别。
要命的区别。
他们两个若是真要拼个你死我活,死的那个不见得是唐珏。但他没有跟慕容峯曌真的拼命的理由,不仅他没有,唐门也没有。所以为了不被这烦人精缠上,唐珏也就干脆处处避开他,能躲则躲。不然光是想到这人可能会时不时在自己身边出现,就能把唐珏烦得一个头两个大。单说之前那场毫无意义的比试,就给慕容峯曌占去了个好大的便宜,这个把柄他现在还捏在手里。唐珏根本不承认那个可笑的赌约,就也谈不上去要回那个「把柄」,可这也够慕容峯曌缠他的了。他这才总算明白为什么两门一世家的其他人都不爱跟他扯上关系,这慕容家的长子是实实在在地能让人觉得「癞蛤蟆贴在脚背上,不咬人、膈应人」。
唐珏没有给他更多的回应,仍然自顾自地收拾着手上的事。他今天没有别的安排,便把那些保养完、擦拭得锃亮的暗器细细地收了起来。慕容峯曌虽没有盯着他瞧,但他也不愿在外人眼前装备起它们。唐珏结束手里的事,便拿过斗篷往身上一披走出门去,全然不顾身后的慕容峯曌。
这也太放心我了吧,还是说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慕容峯曌在心里笑笑,也跟着走了出去。
屋里没有食物的气味,唐珏还没有用过中饭。果然慕容峯曌跟着他走出没多远就遇到了前来给他送饭的霹雳堂仆役。
“送去临水居。”
“有劳再帮我也准备一份,口味随姑爷就行。”唐珏刚对着仆役说完话,对方还来不及应声,慕容峯曌便笑着跟那仆役说道。等那送饭的仆役点头离开,他又挑着眉,好奇地看向唐珏问道:“你又去找雷善渊?”他看着唐珏的时候也在笑,但这笑容跟他刚才对着雷家下人时的笑容却不太一样,颇有几分玩味,“你倒是对他挺有上心。”
唐珏的脚步微滞了一息,也回他一声笑,却是真的皮笑肉不笑:“你说我看不透他。”
慕容峯曌点着头,嘴里长长地“嗯”出声:“所以你就更要看透他。”说罢,又苦笑着摇头,“唐家人。”
雷慈作为早被内定下来的霹雳堂下任继承人,自然也不会成天待在家里。他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做」,却仍有不少地方要去「走」,在霹雳堂已不愿太多涉足的「江湖」上,雷慈就是霹雳堂将来的「门面」。时逢佳节,他已有好一阵子没有工作了,最近又陆陆续续地往几家交往甚好的门派走动起来。唐珏也知道他有时会出门,但通常会在中午的时候回来,所以他就干脆在临水居等着,就算恰好没等到,反正他这会儿也没有其他能被耽误的事,在哪里打发时间也都差不多。
他和慕容峯曌一直在临水居等到未时过半,也没见雷慈回来。
霹雳堂的下人来收走他们用完餐的碗筷、小炉后,知道这两位公子还打算继续坐着,便又差人送了茶水来伺候着。
雷慈既然不在,施小佳一般也不会在了。
那下人打得茶也并不算坏,但唐珏只喝了一口便没再去碰了。
这一个多时辰的时间过得倒也算太平,慕容峯曌竟然没故意找唐珏闲扯,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一言不发。他的嘴角一直挂着一个浅浅的笑,唐珏当然不会笨到开口去问他在笑什么,只当作是没看见。
或许他今天有事,或许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唐珏心想。
假如说这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的话,就算是再坐上几个时辰他也无所谓,但现在慕容峯曌也在这里,就让他有些不自在了。
在被观察着。
慕容峯曌完全没有掩饰他对唐珏的打量和好奇,就如同他挂在嘴角边的笑容一样。那个笑容显然是他已经得到了一些他想要的东西以后才会露出来的表情,但究竟得到了什么,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
唐珏莫名地有些烦躁。他在江湖上行走的次数并不算很少,也不是没有直面过生死,慕容峯曌的这种试探让他本能地觉得没有危险——但正因为没有危险,却更让他烦躁了,唐门弟子和「敌意」是朋友,和「好意」几乎没有任何关系。慕容峯曌释出的恰恰是友善的气息,却让他浑身不自在。
不等了。
唐珏脚尖贴着地面往外移了半寸,正准备站起身来,但他这个动作又怎会不被慕容发现?
“再等等吧,他就快回来了。”慕容峯曌笑着呵了口气,看着眼前一团白雾徐徐散开。
唐珏的身形果然因为他这句话而停滞下来,他侧过脸看向慕容峯曌:“你知道他今天不在,也知道他去哪儿了?”
“是呀。”慕容峯曌点着头随声应道,“凑巧知道的,凑巧。”他看着唐珏不阴不阳的表情,故意停下话头,喝了口茶,“他去他师父那儿了,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就该回来了吧。”
“师父?”慕容峯曌的口气随意轻快得很,但话语间的这两个字却让唐珏眼里一亮。元月初五,他一时兴起与雷慈在城中梅花桩上切磋了一番。说是切磋,对他而言其实也不过是玩乐的程度。可这本该是唐珏以轻巧的唐门武功占尽便宜的梅花桩,却偏偏是他自己先跌落下来,其中缘由便和雷慈使的那手古怪功夫脱不开干系。
点「血」截脉。
这招式传闻是源于江西一带,却也在江湖上绝迹许久了。倒不是因为这功夫有多可怕,只是单纯的不好使。点血不同于点穴,点血是活的,而对手也是活的。每个人身上气血行走的速度都有略微的差异,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心去细心观察、计算对方的「血头」,这门技艺根本无从施展,但跟这漫长而废神的准备工作相比,点血失败的概率太高了——不仅要费神寻找、计算那「血头」,还得在关键时候点得中它。就像是在深山老林里捕捉一只狡猾的老狐狸一样,要找到它已经很不容易,还得捉住它,就更难了。大部分人都没有这种闲情逸致,这么一种吃力不讨好的功夫,久而久之没人用了,也再正常不过。
可这功夫现在出现在临安,出现在「霹雳堂」雷慈手里,就非常奇怪了。
霹雳堂这几十年来在江湖上再度崛起,虽然一直都是一副对武林之事偃旗息鼓的作态,但江湖上猜测霹雳堂暗中勾结了其他门派势力的人并不少,唐门自然也会那么想。
雷慈这一手,就更让唐珏对这个说法多了几分信服之意了。
唐珏这突然亮起来的眼神,慕容峯曌当然也注意到了。
“你对雷善渊的事,还真是特别感兴趣嘛,小珏儿?”
黑色伞骨划过地面又重新被抄起,锐利的金属突刺将地上的土掘起好大一片。力随伞动,接着手臂上挥出去的劲道,那小女孩一个转身,只听「咔嗒」一声脆响,那把展开后五尺有余的巨大黑伞便瞬间收拢了去。
小女孩咬着下唇,仍是十分稚气圆润的脸蛋上,两道可说是英气的漂亮眉毛紧紧蹙到一起:“不好玩儿!慈哥就光躲着我,根本不跟我打。老祖宗,你赶紧说说他呀。”
院内不远处,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端坐着,悠闲地品着茶。施小佳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给他老人家打着伞。他虽然不会武功,但从小在霹雳堂里长大,这些年来又一直服侍于长公子雷慈,偶尔也目睹过几回江湖武者切磋技艺,耳濡目染下来可说「不会作诗也会吟」。雷慈与那小女孩的切磋让他看得入神,两人从最初交手开始不到二十个来回,那小女孩出招的速度就几乎翻了三翻。相对应的,雷慈接招的动作也是越来越快。这一天的天气阴得很,即便临近正午,也没出多大太阳,而且从一早便开始淅沥沥下着的小雨也是至今未停的小雨。濛濛细雨如尘埃般落下,又像结了霜的雾似的将两人的身形都笼了进去。
而随着他们彼此之间你来我往,这雾仿佛越来越大,施小佳才猛然惊醒过来,这根本不是雾,而是被两人散出的「气」给震开的雨水!
小女孩手里的那把黑伞在收拢的时候像是一柄巨剑,她单手持伞,连刺带挑的动作之连贯,让人几乎不敢相信是这些招数都是出自这个看似纤细的小姑娘之手!因是切磋,伞上原本一些容易伤人的地方都叫少女用油布带给细细封上了,只留了几处收起时紧贴着她手腕的边缘骨稍未做处理。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自己都不怕, 难道你怕?雷慈自然明白她的心思,而当那柄巨剑如花开般绽作巨大伞面时,他也只是小心地避开那几处锐利的地方,或干脆以掌心发力,从侧面将小女孩的攻势一一化去。
施小佳把那两人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在眼里,脑袋里仿佛隐约出现无数道闪着寒光的轨迹,像被什么利器所破,但他知道,那是这两个人战斗的「轨迹」。那两人的动作越快,他脸上的表情便越是紧张,大冬天站在这落着雨的院子里,他的额角鼻尖竟都渗出豆大的汗水来!那两人动作间每一息一瞬,一念一刹,他都尽收眼底,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太快了!就像他无法察觉到凝起的汗水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顺着他的侧脸吻过下巴滑进衣襟里去的一般。太快了。这本来就是他这样的人无法踏足的世界。
正因如此,小女孩停下手唤起人来的声音才让他格外惊怕。他恨不能干脆扭开头去,好别对上那孩子的眼睛——他好几次都被那小女孩逮着,硬是逼着他学「几手功夫」。他自然是不想的,但也正因为他不想,他就更不敢把头往小女孩不在的另一边扭。
那边坐着的人,是即使在「那个世界」里都足以让人望而却步的存在。
面容消瘦的老人抬起脸来,眸子里透出的神采依旧如荒原上饥饿的猎鹰般锐利。
“你可听过,「巫山」?”
唐珏眼睛一亮。
慕容峯曌说的当然不是地处重庆府境内的那处巫山县城,而是江湖上早已不见经传了的「巫山一派」。
严格来说,「巫山一派」并算不上一个真正的武林门派,但相传早在唐代前,江湖上便已有了「巫山一派」的名号。只是这「巫山一派」也是邪门得很,一切关于它的传说都神乎其神、玄之又玄,教人不敢相信。
但江湖上许多事,本就和积毁成山、三人成虎的道理一样,哪怕只是耳食之言,说的人多了,自然就会有人信,更何况这「巫山一派」虽然如空中楼阁般诡秘,却也不是真的无法窥其一二——就算不去探讨百年以前的事,就在距今五六十年前,这个江湖也曾被号称是「巫山一派」的侠士掀起过不小的波澜。
“我也是有一次凑巧在江陵一带遇见他正要往「巫山」去,才知道的这事。”慕容峯曌眨了眨眼,“凑巧。”
唐珏冷笑道:“他让你跟去了?还是你亲眼见到了?你就信他。”
慕容峯曌闻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轻声叨着“唐家人啊唐家人”,一边摇头叹道:“你同他再处得久一些,就会知道了。”
“知道什么?”
慕容峯曌笑道:“知道他这个人啊,不会说谎的。”他说完这句话,又抿了口茶,“那次是真的凑巧。也恰逢我正有事在身,没法多跟他唠叨唠叨。所以只打了个照面,客套了几句便又分道扬镳了。当时我也以为他不过是去「巫山一带」游山玩水,后来才知道他竟然是去探望「师父」的。你说这事多有意思!我哪儿忍得住不缠着他问个究竟?只可惜这姓雷的小子虽然不会说谎,但要是他不想说、不想做,那就算你撕烂他的嘴、打断他的腿也没用。”慕容峯曌又惋惜地长叹一声,“不过我从他的话里也听得出来,他师父恐怕就是当年在江湖上出现过的那些「巫山一派」的其中一人,他不说,应该也是老人家的意思吧。”
“当年…那这么说来,他这师父不都该得有八十岁了?”唐珏听着听着,也被吸引了注意力,一时间也不再想着离开了。他到底是个江湖人,江湖上的事越是知道的多一些,就越是好一些。何况是有关于雷慈的事,他更是听得兴趣盎然。但他当然没忘记自己坐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于是他一边用些不痛不痒的话应着慕容峯曌,一边喝着茶,不时瞥一眼院门,“他昨日还在临安,你又说他再过一会儿便会回来,那他师父现在是身在临安了?”
慕容峯曌点点头:“那当然是了。虽然不明着在江湖上走动,但像他们这般境界的人,本就是不管想去哪里都没人能拦得住的。”
唐珏轻笑一声:“精神头倒是不错。”
慕容峯曌也轻笑出声:“说这种话,也不怕唐老太太跳起来敲你脑袋。”他说完这句,也不管唐珏瞪他,就接着笑道:“何况有时候精神头好,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你们唐家人啊,就是太没精神了!嘴上说着「唐门做事不需要道理」,我看道理最多的就是你们。你就想想你长那么大,有没有做过「特别没意思,又特别有意思」的事?那个一板一眼的雷善渊,看起来都比你…”
慕容峯曌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头看向院外。
唐珏的目光也早已投向了那里。
果然过了不久,雷慈便从那走了进来。他看到慕容峯曌和唐珏坐在院内亭中,脸上似是浮出一丝错愕。
“…怎么不进去坐?”
虽是小雨,但绵绵落了一天,脚下的地自然也早就已经湿了,院里栽种的树也是被被拂了个透,叶上纷纷滚落着那些再承不住的雨露。天气本来就冷,一下雨更是又潮又湿。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雷慈并不太奇怪他回来的时候会在这里看到唐珏,但慕容峯曌也在就有些奇怪了,唐珏似乎一向不喜欢他,现在两人看起来却似乎相谈甚欢。他当然没想到慕容峯曌这时候是把他给卖了才把唐珏留下,只想着这两人若是要聊天,为何不干脆到一旁偏厅里去。
唐珏看着雷慈,比他矮大半个头的施小佳站在他身后给他打着伞,动作很是熟练扎实,跟主子的距离也保持得刚好,只是因为身型差距看起来仍有些好笑。唐珏坐直身子,冲着雷慈抬起下巴笑道:“我高兴。”不等雷慈反应,他又把脸上故意摆出的三分傲气收了回去,“尊师可还好?“
雷慈一愣,但他转头看了慕容峯曌一眼后便反应过来,点头淡淡应道:“还好。”
他这两个字应得简短有力,口气也是如常,可偏偏教人再难开口接些什么。
唐珏不禁回想起正月十五那天,他也是坐在此地同雷慈谈天,也是这般情形——他说,雷慈便会应,却每每都像是要把他带起的话题,丝毫不留人余地。雷慈也不单单是在那一天给他这种感觉了。仔细回想起来便能发现,从两人第一次交谈开始他就是这样。唐珏没太多机会见识雷慈和别人交谈的样子,一开始他以为雷慈可能是单纯的惜字如金,但慢慢地也发现若是有必要,他说得话也并不算少。
而要是碰到他有兴趣的话题,更不仅会应答,还会主动提些什么,眼睛里的光也会亮上几分。只是这种情况在他们之间发生的好像并不太多,这样看来,雷慈应该对自己说的大部分话都不感兴趣。思及此,唐珏感到心底一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涌了出来。可他面上神情却丝毫不变,眼角眉梢都还挂着笑,无论是雷慈还是慕容峯曌,都无法察觉到他此刻的心情。
“…好就行!好就行嘛!来来来。”似是被这种稍显尴尬的气氛给难住了,慕容峯曌忽然站起身,一下拉过雷慈的胳膊把他给拽进了亭里,又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在自己刚离开的座位上坐下。屁股底下的凳面还留着慕容峯曌的温度,雷慈皱了下眉头,但也没说什么。
“我跟小珏儿正聊着呢。”慕容峯曌站在两人中间的一侧,“我说呀,你们这些大少爷平时都太没意思了,一个给雷家办事,一个给唐家办事,就不想给自己找点什么乐子?”
雷慈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可眼里却没有嫌恶的意思。他认识慕容峯曌至今也是十年有余,知道这人看起来虽不正经,但他嘴里说的「乐子」,和平时雷威调笑时说得「乐子」必然是不一样的事情。他有些好奇地看向慕容峯曌,像是在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收回目光低下头,眉毛重新舒开来后,眼里的好奇却不见了。
“不想。”
唐珏看得很清楚——雷慈抬头的那一刻,眼睛确实是闪了一下的。他不是第一次看到雷慈的那种眼神,仅仅七天前,也是在这里,他就见过。
那是一种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芽而出,却又被硬生生掐去了的眼神。
「你说你不养猫,那这院子里的许多猫又是怎么回事?是有人不准你养,还是你不爱养、不想养?」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听到雷慈那句「我不养猫」后心里为何会生出这个念头。这个念头虽然只是当下在他脑海里闪过,但之后他一个人独处时再回想起来便又绕上他的心头盘旋着,久久徘徊不去,教他再也忘不了。他只怪自己当时怎么没有把握住机会把这句话给问出来,虽然就算是问了,雷慈也不见得会答他,但他还是不应该放过这个机会。
一个或许能更接近他一步的机会,或许能更了解他一些的机会。
他实在是不甘心自己只能从诸如慕容峯曌一类的「外人」那里去了解关于这个人的事。
“…哎哎!你先别急着说不想啊!”慕容峯曌一听雷慈那么回答,赶紧跟怕他跑了似的按住他一边肩头。他侧过身让施小佳把新搬来的椅子放下,简单道谢后笑着坐下,悠悠长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们这样的三个人,竟然也能有平平静静坐在一起聊个天、说个话的一刻”话说完,他抬起脸淡然一笑,“你们看这雨下了那么久,这池子里的水可有变多?”
两人听了,都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视线向一旁饲着锦鲤的池子望去。小雨碎碎地落在上面,莫说水花,连波纹都很少——并不是没有,只是因为雨滴太过细碎,又太轻巧,坠到水面上就如同被美人的发梢轻拂一般,若有似无,甚至不如前几日的雪来的显眼。
唐珏心知这慕容峯曌定是又卖着关子想说什么,也不揭穿,只是安静地回过头来笑笑。
雷慈比他更早些收回目光。他低头饮一口茶,眼神又飘出去,说道:“有的。”
慕容峯曌笑道:“没错,就算少得几乎看不出来,但有就是有。”他顿了顿,见雷、唐二人都不说话,便接着说道,“江湖就好比这池子,每一滴雨露都是一个江湖人的一举手、一投足的话,即使动作再小,也是能使这个江湖变化的。”
雷慈垂着眼,看着手里的茶盏。唐珏早就发现他在跟别人说话、尤其是听别人说话时,有直视对方眼睛的习惯——当初在霹雳堂假扮成他的唐真就被雷慈这个毛病折腾的够呛。而此刻他却像是一个人独坐着,好像慕容峯曌和自己都根本不存在一样,完全不看他们。
好像在他不想应对一些事的时候,他就会假装这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人还坐在这里,心却像是已经逃走了。
唐珏不知道他是对慕容峯曌说的话不感兴趣,还是不愿细听,亦或是单纯的心情不好。
但雷慈这个样子却让他觉得不太开心,他甚至开始咬着牙,盼望着慕容峯曌接下来说的话能「有意思」一些,好让雷慈的心也重新回到这里来。
老天似乎很愿意回应他的盼望。
“万物因果,天道循回。要是现在我们三人能坐在一起是「因」,你们难道不好奇将来会发生什么「果」?”慕容峯曌又笑了。他的脸上总是带着笑,好像无论是谁、在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能笑得出来。可他的笑又和唐珏的不太一样,唐珏有时候虽然脸上在笑,在心里其实并没有笑,眼里也没有笑。慕容峯曌却不一样,他笑起来眉眼弯弯,两边脸颊上还各有一个浅浅的酒坑儿。他笑起来的样子轻松、惬意极了,就像是遇到了多年不见的好友、遇到了心里最亲的人。柔软温暖的笑意蕴在他的眼底,从眼角眉梢荡漾出来,这笑意若是多一分,便会让人觉着霸道,若是少一分,则会让人觉得虚假。而他的却正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是最能让人感觉到善意、亲近的笑意。
这笑意不仅在他的目光里,也在他的声音里。他大笑起来时爽朗洒脱,那声音便直冲人心扉,将他的豪情和快乐全都感染给了别人。而他柔声轻语时,又将姑苏人士特有的吴侬软语展现的淋漓尽致。
雷慈已重新看向他。
“我刚还和小珏儿说,这世上有许多「特别没意思,又特别有意思」的事。今天我们三个人都有些闲工夫,也算是个好日子。”慕容峯曌又看了雷慈一眼——他知道唐珏仍是那副提防着自己的样子,所以也不多去在意他,反倒雷慈脸上那带有一丝兴致的神情,是他这十来年都不太见到的。慕容峯曌看着他,信心顿时又生了四成。他暗中提了口气,好让面前二人听不出他的兴奋,“你们俩,要不要跟我比试比试?”
“比试什么?”
“好。”
唐珏和雷慈的这两句话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脱口而出。而雷慈的话又让唐珏和慕容峯曌几乎在同一时间瞪大了眼睛。
“…「好」?”慕容峯曌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雷慈点了点头,简短话语间听不出他半点情绪起伏。
“你…雷善渊,你都不用问问我,要比什么?”慕容峯曌的声音有些颤,像是极度不敢相信。这也怪不得他。别说他认识雷慈那么久了,就连跟他接触不到半年的唐珏,都觉得这句话不像是雷慈会说的。
这个人总给人一种疏远的感觉。无论他做的事多体贴也好,说的话多关心也好,离人多近也好,陪人多久也好,都让人觉得这是他「刻意」那么做的。这种「刻意」倒也并非是出于什么目的,可能只是他觉得「有必要那么做」。
他是霹雳堂的客人,他便对他好。他是他将来的妹夫,他便当他作弟弟,什么都由着他。
他所有的表现都不过是因为有一个理由,却不是个能让人高兴起来的理由。
这个「好」字却没有理由。
“我说好,你要比什么都好。”
慕容峯曌怔了怔,忽然大笑着拍手站起来,“好!好!好!好一个「好」啊!”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每多说一个,他的笑声就更洪亮一些,“你那么说,倒让我觉得原先想比的事太没意思了。我得再好好想想…好好想想……”他低着头,以纸扇轻敲着下巴,在雷慈和唐珏两人之间来回踱步,看似苦恼不已。但唐珏却看得十分清楚,每次他背对雷慈、面朝自己的时候,故意投来的眼神都是无比清亮,好像这苦恼不过是做给雷慈看的假象,“这样吧!先容我回去琢磨琢磨。今晚子时,报恩寺。届时到了那儿,我再告诉你比试什么。”他说完这句话,并没有再问雷慈意见,只因他知道雷慈既然已经说了那个「好」字,那无论接下来他再要说什么,雷慈也一样会说「好」。于是他便看向唐珏,脸上仍是带着笑,“小慈儿已经答应我了,那小珏儿你呢?可要跟我们一起去?”
唐珏一声嗤笑。正当慕容峯曌以为他又要说些什么败兴的话的时候,他却说了句连雷慈也没料到的话。
“好。”
等到慕容峯曌离开后,唐珏才终于忍不住向雷慈问道:“你为什么答应他?”
“因为他说得很有意思。”雷慈十分认真地答道,“而我的日子又恰好过得很没有意思。”
唐珏微微皱眉,说道:“可你不知道他要比什么。”
雷慈仍是淡淡的:“什么都比没意思要有意思。”他说完这句话,忽然抬起头看向唐珏,说道,“而且一个人若是有他那样的笑容,无论那个人说什么,都是能让人说「好」的。”
雷慈此刻看着他的眼神全不似往日那般迫人,反倒是有几分柔意——唐珏立刻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此刻雷慈心里应该是真的有些期待、有些高兴。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雷慈说的话他其实并不同意。他承认,慕容峯曌的笑容确实颇有几分感染人心的力量,但这种力量却让他心里警钟大作——一个人的心若是被别人影响,而不是全然受自己掌握,岂非危险极了?尤其对一个唐门弟子而言,发生这种情况,就表示自己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脖子上已经被人扼上了手。
不受控制的事虽然很刺激,但也很危险。身体若变得不是自己的,就会很危险。
心难道不也是?
所以当他看到慕容峯曌那样的笑容,心里便本能的抗拒,甚至连身体都恨不得退到三丈之外,好让自己再感受不到那笑容带给自己的好感。
他不习惯「友善」这种感情,更不习惯「友善」的人。
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羡慕,羡慕慕容峯曌这种可以对别人自然而然流露出好感的本事,羡慕他这种人。
只一会儿功夫,这两种矛盾的念头便已在他心里百转千回,等他终于再注意到雷慈关切地望着自己的眼神时,又忍不住偏开头不屑地嗤笑出声,道:“你可知那家伙在江湖上有多少对头?里头又有多少就是因为那样的笑容中了他的圈套,跟他结的仇?这本来就是他玩的手段,亏还有人会喜欢…”
雷慈忽然打断他说道:“你笑起来的样子,我也喜欢。”
唐珏一愣,又看向雷慈。雷慈眼里的柔意似乎已经退去了,又变得异常认真。
这种认真却比方才的略含期待、喜悦的样子更让人移不开眼。
「跟那种笑相比,你这种眼神才让人没法拒绝……」唐珏在心里暗暗想着,却没有说出来。他只在脸上又摆出个乖巧的笑,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撑着桌面,向雷慈又凑近了些,好奇地问道:“说起来,我本来以为你连「比什么」都不会关心,更不会答应他。你为什么要说「好」?就因为你现在没意思?”
雷慈张了张嘴。他从刚才开始便一直看着唐珏的眼睛,那里面眼波流转,让他本来就漂亮的眸子变得更富神采。雷慈看得几乎痴了。他眼前看见唐珏的嘴在动,而他的声音却仿佛是贴着自己的耳边说出来,让他的心砰砰直跳。雷慈发现自己虽然听得到他在说什么,但又像是什么都没听懂,只知道光是听到这个声音,便能让自己无比快乐。唐珏的话很并不长,却让他发了很久的呆,等他回过神再说出来的话竟已不像是在做回答。
“我也…以为你不会答应。”雷慈刚开口说了两个字,就发现自己的声音被堵在了喉咙里,轻得连他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了,于是他赶紧清了下嗓子,才又接着说道,“慕容峯曌不是个简单的人。虽然看起来玩世不恭,但他行走江湖那么多年,也没人听说过他吃什么大亏。他大我八年,八年的时间够一个人吃很多苦,也够一个人学会很多事。”
唐珏稍抬下巴,侧着脸示意他说下去。
“他在江湖上人脉甚广。或许与你我都打不下太深的交道,但一个人若是有足够多的时间、足够多的机会,把别人和自己拉到一起,他们的关系无论好坏,都会变得比原来要深。”
「少得几乎看不出来,但有就是有。」
这些关系如果累积到了一定地步,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结出什么样的「果」?
“这些你懂的或许比我要多。”雷慈看着唐珏,后者微微一笑,似是默认了,“我没什么好顾忌的,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影响不了「我」,而「我」…也影响不了霹雳堂。”他说到这里,眸子忽然一黯。
唐珏立刻接话道:“也影响不了我,影响不了唐门。”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里又不觉带上了那种以「唐门中人」身份示人时独有的傲气,雷慈听了也点点头。
“但无论如何,他这都是硬在跟你扯关系。我以为你一定会…”
“你说得不错,唐门不扯没用的关系,不做没赚头的生意。”唐珏又打断雷慈。他忽然露出一个苦笑,这个表情转瞬即逝,但雷慈却觉得那一刹那,唐珏像是放下了所有防备,将自己如一件没有生命力的物品般展示到他眼前——他之所以在这里,就是因为唐门正在和霹雳堂扯有用的关系,做有赚头的生意。雷慈突然想去拍拍他的肩,或者摸摸他的头,只是那些想法还来不及调动他的身体,唐珏就握着自己的扇子向后直起身子,故意夸张地摆出副纨绔公子的模样来,“但我高兴,我就是要去,你有什么意见?”
雷慈像是被他这般快速的转变的给弄晕了头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摇头说道:“没有意见。”
唐珏看着他这有些木讷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说道:“我猜你也没有意见。对了,你晚上准备穿什么?”
“穿什么?”雷慈不解地问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打扮,也瞧不出什么问题。
“他约的子时,莫非你就打算穿着这身衣服,大摇大摆地从霹雳堂正门走出去?你是怕别人认不得你,还是故意想让人见证一下这比试?”
唐珏这么一说,雷慈才恍然大悟过来。他点点头,连声说道:“也是,是我疏忽了,可…”他自小被当作霹雳堂下任堂主培养,平日里做的也都是一些走访于武林同道的工作。正如他的为人一般,这些工作自然都是在大太阳底下进行的。他几乎不在夜里外出或行动,即使极偶尔有一两次,也不会特意对装扮做什么改变,这种需要刻意遮掩自己的事他从未做过,自然是不知道该做什么打扮了, 而适合这种时候穿着的衣物,他自然也是没有的。
“就由我来吧。”唐珏站起身,一脸「我可是行家」的表情,笑得格外得意,“我自有安排。”
唐珏离开后,雷慈也回到了自己屋里。施小佳给雷慈换了双干燥的新靴子后便又认真地收拾起地上从外面带回来的水渍来。雷慈和慕容峯曌、唐珏说话时候他一直都在旁边,却什么都没有说,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身为下人不该插手主子的事——雷慈跟他独处的时候对他的管教并不严格,两人相谈时往往是他更在意彼此的主从身份。
他不说话的唯一理由便是他对雷慈无条件的信任。
雷慈做出的决定当然也让他有些意外,但他并不担心什么。在施小佳看来大少爷做的决定总是有他的道理的,通常也总都是对的,所以无论那决定看起来有多古怪,他都不会多说一句话。
雷慈若是恰好用得上他,他便全力去办。若是没有他出的力,他便全心支持着。
他能做的也就那么多了。
施小佳打点完了手里的事,雷慈还一个人坐在窗边桌前。屋外阴雨,屋子里便早早点起了油灯。雷慈看着那点火光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眼角瞥见施小佳始终侯在门口,他便点点头,示意他先行离去。
他就这样在屋子里发了一下午的呆,直到用晚膳时也仍是清清冷冷,好在他平日里也差不多就是一副让人看不透的古怪样子,所以包括雷掣、雷音在内,堂里的人都没有太在意。
他没有在餐桌上看到唐珏。这也不奇怪,唐珏本就很少同霹雳堂的人一起用饭。雷慈在饭后离开厅堂时忍不住跟家仆打听了唐珏的去处,才知他下午离开霹雳堂后便没再回来。
他其实也并不太关心唐珏这时到底去了哪里。唐珏既然说交给他,那么自己只要等着他回来便足够了。
他一直等到差不多戌时。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也都黑透了。除了书桌外,雷慈又在房里另外几处点上了灯。他看着那些火苗轻轻跳动的样子,思绪又不知飘到了何处。对他而言自己甚少有这种「想得越多却越觉得不安」的时候,大部分情况下,只要他沉静下来思考,总能让自己感到无比平和。
那种思考能将「他自己」变成这临水居的一草一木,变成霹雳堂的一砖一瓦。它们都是不会心烦、不会不安的,会心烦的只有人而已。
雷慈看着那火苗,仿佛能从火苗跳动的节奏里听到自己的心跳。他平静地深呼吸着,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也重新回归到以往那种宁静里。而就当他几乎快要和临水居融为一体的时候,门上却忽然传来“叩叩”的敲击声。
雷慈猛地站起身来。他是在站起来以后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居然可以那么快!他沉着呼吸,面上不动如山,脚下却已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门前。
只是来的人并不是唐珏。
一位雷慈从未见过的妙龄少女站在那里。她摘下头上的墨绿色斗篷,抬起眼向着他莞尔一笑,说道:“你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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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雷慈出来就爆字数,他真是有毒啊…慕容也是个大毒……(撞墙
不过这次更新真的是从六月一直CD到现在,我已经没脸见人……(下跪)拖了汤勺大概八百个技能CD,他还没有一套带走我,真是要跪下喊爸爸…(不)
因为另一边已经出柜了,所以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臭不要脸地上帝视角起来!(。
好像没有QA要写的…如果有问题的话依旧欢迎直接问我><相当多的地方描述不清,还望谅解…
例行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太感谢了(深深地鞠躬
感谢一年来还在这里的你们,太谢谢了。
我就占个坑,这样看起来我猴年马月就更新了三篇,6得不行(
又爆字数…而且还拆不开!雷慈这个人真是有毒…每次一写他就爆字数,这次还没有慕容·笔画很多来分盒饭顶锅,到底是怎么回事…
*电波系男子出没有;
*超级流水账,阅读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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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慈已经习惯每天都能在自己院子里看到唐珏这件事了。
元宵佳节,他难得的没有给自己摆下棋局。一早行气练功结束后他到堂内各处转了转,确定了今天没有自己要做的工作,就干脆钻进厨房忙活起来。雷家不少下人都知道大少爷喜欢吃很甜的点心,却很少见着他吃。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大部分时候,他觉得别人做的点心都不够甜。
他喜欢很甜的点心和很苦的茶。这两样东西无论哪一样单独吃,都让一般人觉得有些无福消受。可雷慈不仅两样都喜欢,还喜欢把两样配在一起。他下厨的机会并不很多,能吃上让他觉得足够甜的点心的机会自然也就并不很多了,幸好他是个对任何不必要的事都不太过执着的人,对他而言「自己喜欢的事」几乎都是「不必要的事」,所以一年中能有那么几天时间让他有机会为自己做一些事,他已经心满意足。
“哎,唐公子?今天也来找大少爷啊?”施小佳刚把蒸好的糕点从厨房端过来,便瞧见唐珏已经坐在那儿了。唐珏看起来心情很好,就像以往任何一次在这里看见他的时候一样,那日同雷慈切磋后不欢而散的神情就跟从没出现过似的,要不是施小佳还清楚的记得他当时直直向自己散出的杀气,简直要怀疑是自己给看错了。
这天从凌晨起便飘着小雪,院子里原本的石桌椅就不太方便坐人了,于是在雷慈入厨的时候施小佳便差人一起在院内亭中放上了一套桌椅。唐珏一点也不认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拉过椅子坐下。
“怎么?我不能来?你家大少爷这椅子难道不是替我备的?”唐珏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他问道。
施小佳眼珠一转,把糕点放上桌说道:“是我先问你的。”
唐珏挑起眉,刚想说什么,却见施小佳“哎呦”一声捂住了脑袋,果不其然又是吃了雷慈一记暴栗。
“奉茶。”雷慈淡淡地说。施小佳应了声,急忙给唐珏也摆上套茶具。
待茶香味缓缓飘出,水气氤氲下雷慈总是板着的脸都似是柔了半分。他伸手抓过块带着些蜜色的糕送到嘴里尝了一口,确定已经不会烫着人后便把盘子往唐珏面前推了推。
“这是要请我吃?”
雷慈点点头,唐珏也不客气,笑着伸手拿起便送进嘴里咬了一小口,只是他没嚼上几下稍稍皱起了眉。这个表情在唐珏脸上一闪而逝,等他把那口糕咽下,原本轻快的笑容早已重新绽了开来。
“倒是看不出你吃口那么甜。”他说完拿起手边的茶,刚喝了一口却又皱起眉来,“…这茶…”
“比平时的苦是吧?是专门用来配这糕的。”施小佳在一旁插嘴道,“大少爷今天也是兴致好,他上次下厨都是八月的事啦!”
施小佳说这话的时候,雷慈仿佛看到唐珏眼里一亮,似是刹那间闪过些什么,却依旧是稍纵即逝。
似乎这个人的心思总是藏在很深的地方。唐珏第一次来这里找自己下棋,雷慈就告诉他自己是个很难聊天的人。他当然也没有天真到以为唐珏真的是来找他聊天的。只是他看不透唐家人的心思,更看不透唐珏的心思。便干脆不去多猜、多想。而他说这样的话也并没有赶人走的意思,恰恰是因为自己确实无趣,唐珏看起来又像是个特别耐不住无趣的人,他担心自己失了礼数,便好意提醒,若他愿意继续待着、或是之后再来,自己万一有什么地方惹他不高兴也算是提前道了个不是。
他倒也没有猜错,唐珏确实被他惹得不高兴了。
他不太确定是初五梅花桩的时候,还是初八在这里的时候,或者哪次都不是,也或者哪次都是。还是说是更早以前?和自己相比,唐珏表露出来的情绪实在是太多,但他却分不清这些情绪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雷慈本身也是个擅于隐藏情绪的人,也许每个世家之子都很擅长也不一定,就算那看起来总是云淡风轻的慕容公子心里或许也藏着些不能为外人道的苦恼,这都太正常了。雷慈很少出门——到江南各处堂口巡视、或是去一些江湖门派、世家拜访不算的话,他这个霹雳堂的大少爷其实甚少在江湖上走动,要说江湖阅历,怕是连钟礼都比不上。他也不认识太多江湖上的人,霹雳堂里能跟他说得上话的大多也就是些仆从、长辈,就算他偶尔兴起想多打听些江湖上的故事,也没什么办法。
蜀中唐门是个江湖大派,雷家曾经也是——或者说现在的霹雳堂也仍然是,但这两个世家之间却是有什么看不着的东西把彼此的距离给隔了很远。
他和唐珏的距离自然也很远。
联姻这件事是这两个家族做出的一个重大决定,重大到消息一旦公开出去,整个江湖都可能会为之震惊。要说在此之前这两家之间有什么联系,那基本都不会是什么好事。可现在就不一样了,原本便都是实力不俗的两个家族,虽然天各一方,却都是所在地方极为强大的势力,一旦这两股力量摒弃前嫌,合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测。
也正是托了这决定的福,他跟唐珏的距离也被拉近到现在这样,一张木台,对面而坐。
唐门在江湖上的名声很大,唐珏的名声却不大。这也不奇怪,唐家人行事大多都打着唐门的名号,甚少有用自己名头露面的,作风低调诡秘,就算留下什么痕迹,也只会是「唐门的痕迹」,绝不会是「唐门某个人」的痕迹,所以就算他现在已是唐门少主,在江湖上知道他的人仍然不多。要说好奇,雷慈对这个人当然是好奇的。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不久的将来他就是霹雳堂的姑爷、自己的妹夫,一个家人、半个弟弟,怎么会不好奇他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可他问不出口,而且即使他真的问了,唐珏又为什么要毫无保留地告诉自己呢?
可万一他真的告诉了呢?
江湖上没有人会真的相信一个唐门说的话,他却想相信唐珏。
这其中的原因雷慈自己也说不上来,大概他心里已经把这个人当成家人了吧,又或者他真心希望雷音是托付给了一个可以去相信的人。他看着唐珏的眼睛,忽然想起前几日梦里那汪碧绿的潭水,明明如此清澈,却总隐约觉得潭底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幽暗漩涡,足以让落下的人万劫不复。
或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那么个漩涡,把最隐秘、最需要保护的心思藏在里面,也把最真实、最脆弱的自己藏在里面。
那唐珏呢?真正的他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忽然他眼角一闪,梦里的那汪绿水像是溢到了他的眼前,他顺着那抹光寻去,这才注意到唐珏右手腕上一圈水般碧绿的玉镯。
“你在看这个?”唐珏抬了抬手,笑着问道。
很漂亮的颜色,雷慈心想,和梦里那潭水很像。
那潭水……
和你的眼睛很像。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没有说出来。事实上他根本没来得及察觉自己有这样一个念头。很多时候雷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脑袋里有无数想法,一刻不停地盘旋着,在需要的时候他就顺手抓过其中一个执行。好在他运气不错,至今为止他抓到的都是最合时宜的,而那些被他放弃的则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是一个手巧的表叔做给我的,虽是一体,却有两股,无一处粘连,你听这声音,是不是好听?”唐珏晃了晃手腕,那镯子便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地清脆响声。
“好听。”雷慈点点头。
你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
“也挺好看吧?不过这镯子可不是戴好看的。”唐珏笑着,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枚暗器——他身上总有很多地方可以藏暗器,大概每一个唐门都不外乎如此。和练筋骨功夫的人不一样,唐门的功夫大多不会让身型变得多么健壮,而是更注重灵巧的身法,因此光从外型上并看不太出来他们到底藏着多少足以要人命的本事。唐珏手腕蓦地一扬,原本执着的暗器‘噌’地发出,直飞向数丈外的石墙没入半寸有余,“怎么样?”唐珏回过头,对着雷慈又是一笑。
“好功夫。”雷慈望着墙的方向微一点头,淡然如水般地应道。
唐珏默然半晌。
“…它虽有些吵闹,但若是力道控制得好,便也不会有半点声响。就像方才,你可有听到它的声音?”
唐珏那么一说,雷慈才发现刚才确实没有听见那镯子的声响。玉翠琳琅,玲珑清越,要在动作中使之悄然若无极为不易,不仅半点多余的力道都要不得,更甚是些许内力涌动都可能会将其振响。雷慈自问在力道控制上颇有心得,但霹雳堂的武学却是大开大合,刚硬霸道,虽然他习的是指法,十分注重精准,可要做得这般细致却是不太可能。眼前唐珏却似将这镯子视作玩物,驾驭起来得心应手,雷慈心中对这唐门少主的评价又不禁高了几分。
未来妹夫有这般本领,他怎么能不高兴?可无论他心里对眼前这人有千百好感,面上仍是不动如山。和唐门在外的行事作风一样,雷慈早在很小的时候便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不仅仅是代表「自己」了,他被当作霹雳堂的下任堂主培养,更是霹雳堂在江湖上的「招牌」。虽然最终呈现出来的结果殊途同归,但同唐门「必要」的掩藏自己相比,他却是完全反过来的,他将那些关于「自己」的、「不必要」的东西通通抛弃、埋葬,最后只剩下一个霹雳堂需要的少堂主,雷家需要的大少爷,一个无趣的人。
雷慈又抓过块糕放进嘴里咬下,这糕被风吹得凉了,原本柔软蓬松的表面像是结了层霜,变得有些硬。他皱了皱眉头,心想得快些吃完才好,不然一会儿就更难以下咽了。他又喝了几口茶,手里的动作不自觉地加快了些,看起来倒像是只顾着吃了。
这时他突然瞥见唐珏微微张了张口,似是欲言又止,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对方却刚好偏开脸,一手轻托上下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我有个堂姐…十分擅长易容。”唐珏半仰着脸,望着院内的一处假山。人工修葺出的溪流从山石上汩汩涌出,落进下头一方水池里。霹雳堂中所种树木有大半都是常绿的,即使在现在这个天气也是郁郁葱葱,这回树枝树叶、地上青草和这小亭的檐角上都落了一层薄霜,又给午后斜阳晒得化了一层,满目皆是晶莹闪亮。树影摇晃,有几根枝桠伸得长了,覆在那池上,投下的影子像是在逗弄着水里的锦鲤。暖阳落在薄薄的白雪上,也落在唐珏身着的素色白衣上,晕出一圈朦胧而柔软的光,“四年前我在外行事,遇上些麻烦,她来接应我。”说到这里,他忍不住轻声笑了笑,似是忆起往昔趣事,眼里也满是怀念,“堂姐从小就有些男儿气概,平日里也多以男儿身行走江湖,早已习惯。当时事出紧急,一时也无瑕再费其他多余功夫改变容貌,我便干脆扮作女子,与她扮作一对夫妇。”他转过头冲着雷慈一笑,眼角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我身为唐门中人,自然多少会些易容的本事,却也极少易容成女人。那次她教了我许多,但仍闹出不少笑话,险些就把事情给搞砸了。”
唐珏一边笑着,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当时与堂姐同行时一路上发生的种种状况。他今年二十一,四年前还是束发年纪,但在这江湖上倒也不算特别年轻了,许多事他都已经见过、做过,即便碰上些扎手的点子,也都能处理得当。雷慈知道他说的这些趣事实际上都不会真的那么「有趣」,必然是有些不便与外人道来的东西被他给隐去了。他也不在意,只是静静地听着。唐珏说到兴头上,还会故意摆出个当时闹了笑话的姿态来演上几下。雷慈听他说着,发现循着他言语的描绘形容,竟也能在脑海里大致勾勒出他易容后的模样来。
“你扮作女子,一定很好看。”雷慈又吃下一块糕,饮了口茶,垂眼间忽然脱口而出。
唐珏一愣,脸上表情也是好一阵复杂,他嘴角僵了一会儿,终于扯出个不怎么好看的笑。
“…不能太好看,太好看容易被人记住。”
“嗯。”雷慈点了点头,道,“也是。”
“…噗。”施小佳直到刚才都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这时却终于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唐珏闻声便是一记眼刀向他剜去,施小佳赶紧清了嗓子站直身子,重新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来。
雷慈也转过头来望着他问道:“你笑什么?”
“…呃…没、没什么…”施小佳刚才被唐珏凶恶地瞪了一眼,脸上没有半分怯色,现在只是被雷慈轻轻一瞥,却霎时白了脸。施小佳赶紧向前一步,对着唐珏正色道,“适才多有冒犯,还望唐公子恕罪。”说罢,他便又站了回去,却完全不似之前轻松的模样,而是规规矩矩地板着脸背着手,一脸紧张,看起来倒是真的好笑了。
“见笑。”雷慈轻描淡写地说一句,面上仍是凛若冰霜,他又给唐珏添上一杯新茶,“小佳不懂规矩,我又不会说话,你来我这里总是要受气,倒不如…”
“上上个月,我去了万贤山庄,你可知道?”雷慈话音未落,唐珏忽然打断他说道。
“知道。”雷慈呆了一息,复又点头道。
“可惜你那段时日不在临安,不然我倒是想邀你一起去。”唐珏看向施小佳微微一笑,像是接受了他的道歉。他抽出折扇,在手心里拍了几下,望向雷慈挑眉笑道,“你总说自己是个无趣的人,却也不给自己找些有趣的事做。”
雷慈歪过头,眯起眼打量着唐珏。
“这万贤山庄就是个挺有趣的地方。它虽是江南名门,却也不过只户从商的人家,谁又能想到山庄下竟是别有洞天?这下头的地宫有多大的文章,我想就算是你也有所耳闻吧?地宫深处不仅有数种连我都闻所未闻的珍奇花草,奇巧机关更是层出不穷,光是这地下迷阵的设计,就已经是巧夺天工,不似凡人所造,就算跟姑苏慕容家中的「青龙潭,虚空星斗局」相比,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唐珏轻轻摇晃着脑袋,面上满是笑意。他细细将自己在那玉皇山地下秘境中的所见所闻一一叙述,如他所言,那地宫规模宏大,暗藏无数玄机,处处机关不说,更有不少不知名的毒物凶兽隐匿在这临安地下。万贤山庄内发现秘境入口一事自流传于江湖以来,各种流言蜚语不断,教人毛骨悚然的恐怖传闻也是只多不少。可由唐珏嘴里说出来却好似游历于异界仙境,却一点也不会让人感到提心吊胆,这本该是阴森恐怖的地方竟被他说的明亮快活,让人不禁好奇,心生向往,“这山庄下连着的秘境之大,你没亲眼见到怕是无法想象,我在其中多日,恐怕也只见识了一小部分。而且等我走过了那些地方后我发现,无论是从它设计建造的构想,还是开凿修整的方式来看,这地宫都必定不是出自一人之手——甚至不是出自一批人之手。它在那里怕是有百年…或者更多了。但最早是从哪儿开始建的,后来的人又是怎么将它扩大、彼此相连……要是有机会,我倒想再去里面逛逛,把这些玄机好好参个透。”从他的描述里,雷慈也不难想象,他现在虽仍是这副轻松模样,但当时一定还是遇到过些让人紧张的情形。饶是如此,他仍有余力将地宫中那些奇妙格局细细记下,此刻再活灵活现、巨细无漏地再展现给雷慈,让后者几乎感到身临其境,“只可惜其中一大部分机巧的构建都是基于奇门遁甲,九宫八卦,并非我所长。你若是有兴趣,我们倒是可以一同研……”唐珏说到一半,声音忽然夏然而止。
“怎么了?”雷慈望向他,却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的手。雷慈顿时了然,伸手便将手里剩下的半块糖糕向着唐珏递了过去,“你还要吃的?”
“…我…”唐珏看着雷慈的手——它正抓着自己先前尝过的那块糕。雷慈做的糕饼甜腻异常,似是加了大量的糖和蜜,一口咬下去便会尽数化到嘴里,瞬间抹去其他所有味道,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甜。他到底是霹雳堂的大少爷,能到他手里的都不会是太差的材料,以至于那糕饼虽然甜得腻人,却也吃得出用料讲究。也不知他是使了什么法子,能让这糕饼甜得如此纯粹,既不苦舌头,也不烧喉咙。
但实在是太甜了…
配上那极苦的茶确实是好了不少,可唐珏在糕点上适口清淡,这味道他实在吃不惯,于是只咬了一小口便放到一边没再去碰,是万万没想到雷慈吃光了盘子里的,竟伸手把自己吃剩的那块也给拿了过去,还毫不犹豫地吃起来。
“我以为你不喜欢。小佳说见你去映柳轩买桂花糕,我还特地加了桂花糖。”
唐珏看着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直到发觉自己竟已怔怔伸出手,像是真的要去接,才猛地回过神来反手一挥说道:“你要是那么喜欢,你吃就是了,现在倒好像是我抢了你的似的。”
“是我抢了你的才对。”雷慈收回手,嘴角竟不觉地扬起一抹浅笑,“不继续说了?”
“……你做的东西,自然是你的。”唐珏脸上神情忽地一暗,语气也沉了下去,“没有继续的了,我回去了。”
“飒飒凉生水国秋,绾断鸳鸯双梦长,一奁晴色开明镜,仙人危立白云中。”
唐珏转过身走出两步,便听得雷慈在自己身后缓缓开口。
他猛地回过头去,却见雷慈毫无动静,像是刚才说话的并不是他一般。
唐珏眯起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雷慈方才所念的诗句听似韵律古怪,彼此间的意境也似有断隔,让人乍听之下摸不着头脑。但唐珏却知道,这四句诗句是分别出自四首不同的诗中。
而那玉皇山地宫的寒水潭后有一处地方,正刻着这四首诗!
“雷家与万家素有交好,万贤山庄出事那日我也正在庄中。”雷慈吃下了那糕,差施小佳提来热水后又在茶盏里打起茶来。唐珏转身过来,雷慈也并未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话,“我从小也见过万庄主多次,他偶兴来堂中与家父饮茶谈心,我还称过他几声伯父。”
唐珏站在离他不远处,阴着脸看着他。
“他从商做事,或许是会用些不地道的手段,也难免会有些地方照料不到,但无论对亲对友,他却绝非大恶之人。”雷慈说得很慢,每句话却都是掷地有声,“他设宴待客,却遭此横祸,除长子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外,全家皆死于非命。万家七七刚过,一家老小尸骨未寒,便有如此多的人争相打起他家主意。”
唐珏的脸色阴得更是厉害。
“那地宫的事我自有耳闻。可死者为大,家父与我都不愿插手其中。珍宝也好、秘闻也罢,就像你说的,别人的东西,自然就是别人的。”他仍然没有去看唐珏此时已是十分难看的脸色,反而叹了口气,“我虽那么想,却是拦不住别人。阿威买了一十六个人的命,说是去那地宫中打探虚实,但活着出来的只有一个。”
唐珏冷笑一声,道:“原来你早听过那地宫中的事了。”
雷慈点点头:“一日之间,全家横死,那地方定是煞气冲天。逝者冤魂未散,来人却诸多不敬。举头三尺有神明,低头一丈见阎王。好好的阳宅不住,偏偏往地下钻,惹上冤孽,会遭报应的。”
“雷慈…你说了那么多,原来是咒我。”唐珏又是一声冷哼,斜了雷慈一眼便又甩开肩上斗篷转过身,“劳你费心了,告辞!”
“……我没有这个意思。”雷慈几不可闻地叹息道,像是对唐珏的这般反应有些失落,他垂眼又吮了口茶,却没喝进去多少,只是润了润唇。忽然他眼睛一亮,有什么东西猛地从脑袋里窜了出来,“我一直觉得我忘了什么,刚才忽然就想起来了。”雷慈说完,竟是眉头一舒,眼间扬起几分笑意,“昨天夜里我梦到你了。”
唐珏的脚步再一次停了下来:“梦到我什么了?”
“我梦到……”
“慈哥——!慈哥!!威哥昨天还说今天要陪我的!结果一天都没见到他人了!刚才我抓到阿学他才说威哥晚上不回来了!晚上你会带我去灯会好——…这个人怎么在这里呀?”雷慈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得院墙外老远传来声声脆脆地呼唤,果不其然,雷音小小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他眼前。小女孩一路咋咋呼呼地跑来,发梢上带着点儿雪花,脸蛋儿也红扑扑的,不知是冻得还是气得。她刚跑进院子,一眼看到站在道上的唐珏,便立刻站住脚步,提着嗓子对唐珏恶声喝道,“我告诉你呀!你天天来缠着慈哥也没有用,就算爹爹喜欢你、慈哥喜欢你也没有用!我就是不喜欢你!”说罢,她朝着雷慈大步流星地走过去,途中还不忘故意换了步法,硬是要往唐珏身上撞。只是凭她的本事,自是连唐珏的衣角都碰不着,便被后者不动声色地给顺势避开了,她自己倒因为用力过猛往前跌了出去。
“小小姐!!”施小佳见状,急忙迈步上前,却被稳住了脚的雷音恶狠狠地一把打开。
“走开!!…哼…”雷音本来还想说什么,但看到施小佳被自己打疼了还仍是一脸紧张的样子,也发作不起来了,竟扁着嘴垂下了肩膀,带着些歉意、又委屈地看了他一眼,三两步跑到雷慈身边爬上他的腿,一屁股坐下,“慈哥!他欺负我!”
“你若不去招惹他,他又怎么欺负你?”雷慈一手扶着雷音的背中,一手按在她膝下,他说话的语气仍是冷冰冰的,眼神却柔了许多。
“原来如此,下次我站在这儿等着,让你撞,撞完了我再跌在地上坐一会儿,这样雷大小姐可满意?”
“哼!我不要理你!”雷音一下扭过头不再去看唐珏,却抬起脸冲雷慈笑起来,“是嘛!我明明是来找慈哥的!慈哥,晚上你带我去灯会玩,好不好呀?”
“就知道玩。”雷慈低声说道,“你也不小了,还那么调皮,在未来夫婿面前这般无礼,成何体统?”
“我才不要他当我夫婿呢!”雷音倚靠在雷慈怀里,娇声轻呼道,“…慈哥说话越来越像爹爹了…爹爹也不疼音儿,要把音儿丢去成都那么远的地方!乐哥不在了,礼哥也老不回来,现在连慈哥也不疼音儿了,连带音儿出去玩都不肯。”她说着边嘟起嘴,绞着自己的头发,连眼角都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何时说不带你去玩了?“雷慈把那缕可怜的青丝从小姑娘指缝里轻轻地勾出来,细细捋顺,又将雷音肩上的披肩摆正,点了她的鼻子一下。
“那你是答应带我去了?太好了太好了!”到底是十二岁的孩子,雷音又立刻高兴起来,二话不说就从雷慈腿上滑下,站在地上抱着他的肩又蹦又跳,“就知道慈哥最疼音儿了!”
雷慈嘴角挂着抹不易察觉的笑,看着雷音的眸子里满是宠溺。忽地他抬起头,向着就在方才再一次提起步子、现在已经快要走出院门的唐珏喊道:“唐珏,晚上用过饭后、你也一起吧?”
话喊了出去以后,雷慈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似乎有些是轻了。他一直望着唐珏,心里有些担心他是不是根本没有听见自己对他说的话。他的声音是小了点,那也是因为雷音正站在自己身旁,若是太过大声恐怕会惊着她。可就算后头的话或许喊得散了些,他也至少该听到自己在叫他的名字吧……他这样想着,觉得唐珏的脚步似乎是稍稍放缓了,但直到那人的背影和扬起的白色披风一角彻底消失在视野里,他也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到了晚膳的时候,雷慈已经差不多把这件事给放下了,他根本没有想到唐珏真的会出现。所以当那身着白衣的翩翩公子走进厅里的时候,他也跟雷家其他人一样吃了一惊。
唐珏九月来的霹雳堂,至今为此,他跟雷家人一起用餐的次数屈指可数,大部分时候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他是唐门少主,行踪轮不到外人来管,何况也没人真的有那么多闲工夫去管。偶尔要是唐珏想在堂里用饭,大多也只要随便跟哪个下人交代一声,就会有人把饭菜单独备好,给他送进屋里。他如今是霹雳堂的贵客、雷家的未来姑爷,过来吃个饭自然是没人会说什么了,更别说他还算是雷慈邀来的。
他径直走到雷慈身边,朝着有些发愣的雷慈笑道:“不欢迎我来?”
雷慈当然是摇摇头。雷威今天刚好不在,他身边本来就该空出个位置,于是他站起身,挪开椅子,请家仆加了个座,让唐珏坐进来。
或许是长辈都在的关系,也或许是心思都放在晚上灯会上了,雷音今天也特别安静、乖巧。雷家的长者们不时跟唐珏搭上几句话,彼此间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只是你来我往中谁都不难听出彼此话语里互相打探的意味,却是谁都没有拿上台面来说。雷慈自始至终都没有插嘴,他如往常一般安静地坐着,时不时给唐珏杯里斟上新的茶水,又或者在其他长辈敬他喝酒的时候默默替他挡下,他记得唐珏说过,他不喝酒。
“慈哥慈哥!”宴席刚散去,雷音第一时间便跑到雷慈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轻声唤道,“该带我去玩啦!慈哥今天喝了好多啊,你平时明明不爱喝酒的。”
雷慈将她柔软的小手握住,微微笑道:“有人更不爱喝。”
元宵夜的灯会和街头表演比起元日来毫不逊色。大部分人家从年前就举家聚在一起,到现在也是热络够了,便有了更多的时间纷纷结伴上街游玩。先前仍有不少人会放下手里的生意回家吃个团圆饭,现在也又该回来凑热闹了,所以元宵夜里街上的活动不仅一点不少,反而还丰富了许多。
雷音一直坐在雷慈的臂弯里,由他稳稳抱着。她个子小,若是由她自己走得话,怕是很多稀罕东西就都瞧不着了。雷音扶着雷慈的肩,不时贴着他的耳朵,指指她想要去的地方,或者想要买的东西。他的个子高,身姿又正又稳,就算是在人流里走起来也是不避不让,唐珏跟在他身后半步,走着他开出来的路,倒也是轻松。雷慈每走几步,便不时侧一下头,像是在确认唐珏还在身旁跟着似的,极快地看上一眼就又转过脸去看路。几次下来唐珏也终于忍不住一笑,倾身上前。
“你是怕我走丢了?”
“嗯。”雷慈应道。
唐珏默然了一会儿,忽然低声说道:“其实你可以不用替我挡那些酒。”
“…你想喝?”雷慈回答得意外得快。他脸上的神色看起来有几分疑惑,又有些歉意,“我记得你说过不喝酒。我多事了。”
唐珏看着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到雷慈的声音又从前头传来。
“我酒量还过得去。”雷慈的声音不大,却因气息平稳内力深厚的关系,总让人觉得格外沉重,和他离得近了,即使在熙攘人潮里也能十分清晰地听见他说的话,“阿威刚开始从商的时候我跟着他去过不少地方,也替他挡过不少。我当你是自家兄弟,怎么对他就会怎么对你,你不用在意。”
“好。”唐珏听后也没有什么多的表情,只是轻轻点头应道。好在雷慈本来也没有想卖什么人情,更不希望唐珏把这种小事记在心里,他如此反应倒更让人自在了。
这一天的小雪断断续续的,到这会儿也还没有停。在这种热闹的地方雪基本是下不下来的,在离人头顶几丈高的地方便会被人气给冲化,变作绵绵疏雨落下,就算偶有几片能掉到地上,也立刻就化成了水。人的步子踩在地上便是“啪”的一声,步履间满是这雪水的粘腻声响。雷慈耳畔满是雷音的笑闹,她虽然顽皮,但在这种吵闹的地方却绝不会不大喊大叫,要说什么话都会俯首在雷慈耳边拿手掩着,生怕吵着这个爱清静的大哥。若不是自己,这种时候雷慈怕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早几年她更小的时候,无论是逮着钟礼还是钟乐,两兄弟都会很乐意地带着她偷偷出来游玩;这几年钟礼很少回来,便是捉不太着了。雷威则是要看运气了,虽然碰得着的话一定是没问题的,但往往他琐事缠身,倒是真不见得能抽出空来。
雷慈得有快十年没有参与过这种节庆活动了。他还记得上一次好像是八年前,陪着刚满十四足岁的李家小姐一起的时候。那天的景色和今天有什么区别他已经记太不清楚了,印象里似乎是一样的热闹、一样的人潮涌动,但似乎没有下雪。李家小姐的步子小,于是他也放慢了脚步能正好走在她的身旁。期间她似乎也在自己身旁断断续续地小声说了什么,和她平时在人前飞扬跋扈的姿态完全不同,那天的李家小姐似乎是格外安静、乖巧,就跟今天晚上在饭局上的雷音一样,但明明她身边没有长辈,只有自己一个人。雷慈全程拢着自己的手,对她说的话也只是偶尔点点头。他知道这个女子对自己来说、或者对霹雳堂来说都是个很重要的存在,但他就是不愿意去听太多她说的话。他可以陪她做一切她想要的事,却不愿意听她说话。也许是为了能多跟自己待一会儿,李家小姐走得特别慢,那一天他们在一起很久,久到街上的人群都差不多要散光了,李家小姐才红着眼跟他说想回去。他也仍旧只是点点头,一言不发,却终于伸出手帮她把有些散开的披肩给系了紧。
“我不冷!”被他掖紧了毛领子的雷音笑着对雷慈摇摇头,雷慈才发现自己一手正拽在妹妹的披肩上。
雷慈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八年前的这些事情,他好些年没见李家小姐了,听说她家父辈已经准备重新给她物色人家。霹雳堂这些年发展的势头意外地快,从大概五年前开始,他往一些江湖门派里跑的次数便多了起来,而雷掣也不再拿成亲的事来迫着他。其实他自己倒没有不愿意成亲,相反在他心里早就觉得自己的终身大事早已被定了下来,才觉得晚一些也不碍事,反正生米早晚是要煮成熟饭的,谁都逃不脱这个束缚,直到后来才发现自己耽误了人家姑娘,等想上门赔礼道歉的时候那李家小姐也是使起了性子,既不愿嫁他,也不愿再被家里人当作交易的筹码去与谁联姻。女儿家好像生来就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李家老爷也拿这个宝贝女儿没办法,只好认了命。可也就是这两年吧,他老人家都已经做好养着女儿一辈子的准备了,姑娘却突然想明白了似的又重新跟他谈起婚嫁的事来,虽然仍旧不肯嫁给雷慈,但对李家老爷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了。这也真是女儿心、海底针,教人捉摸不透。
雷音又何尝不是呢?
霹雳堂和唐家的这门婚事,像是突如其来的意外,又像是早已布好的局。简单的「联姻」二字下面到底有多少圈圈套套,他雷慈尚不知一二,就别说是雷音了。在她眼里唐门这个词或许并不算陌生,但一定是遥远的,而现在突然出现在她世界里的这个夫婿,就是从这个遥远的地方来的陌生人。雷慈本就不觉得雷音会很顺利地接受这件事、这个人,她不像自己或是雷威,早早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认清了自己要走的路。雷慈奇怪的只是雷音明明有些日子对这唐家公子似是颇有好感,但后来又成了现在这幅好像水火不容的样子。唐珏确实有些古怪,但两人能接触的时间也并不多,按理说也没什么机会让雷音对他产生如此大的隔阂。雷慈也问过他这妹妹到底是不喜欢姑爷哪里,结果也只讨来一句干脆利落的“就是不喜欢”,他也就不再多问了。
女儿心、海底针啊…
他刚想到这里,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眼前的天空也几乎在同一瞬间被千万道炸开的绚烂光芒给照得晃晃一片,周围的人群忽然兴奋起来,纷纷仰起脸向着焰火炸开的方向快步走去。雷慈怀里的雷音也变得有些激动,一双漂亮的眸子里映出焰火的灿烂色彩。雷慈被她尖声催着往前走,在这焰火声下雷音尖叫的声音倒也显不出吵了。他迈开步子,把怀里的人又抱紧了些,忽然想着回头一看,身后却哪里还有唐珏的影子。
走在后面的唐真一对上他的眼,便很快读出雷慈凌厉目光底下的疑惑,立刻四处张望了下惊声道:“哎呀,少主不见了!”
雷慈皱了皱眉头:“他去哪儿了?”
唐真摇摇头:“不知道啊…我也没注意。我们走得慢,少主他玩心重,可能先去前面了吧,咱们去找找?”
雷慈仍皱着眉,他觉得哪儿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只好点了点头。倒是他怀里的雷音又嚷开了,“他那么大了!就让他去嘛!有什么好找的呀,丢了更好!唐家丢人了,说出去都好笑,嘻嘻。”雷慈低声嘘了她下,小姑娘立刻又嘟起嘴,装出副委屈的表情来。
一直走在最后头负责结账和提着雷音看上的那些零零碎碎小玩意儿的施小佳这时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故意慢了几步,让几个行人能挤开自己和唐真,挡到雷慈身后,把四个人两两隔开些距离。他一把扣住唐真的后腰带猛地一扯,说道:“你家少主一定没往前面去,是去了后头对不对?”
唐真听了一脸惊疑,赶忙问道:“哎、是后面吗?我真没注意。你是看见了吗?怎么不告诉我?”
施小佳听了他这话火气却是更盛,他一把拽住唐真,直直瞪着对方的脸怒道:“大少爷好意邀他出来,他要是不乐意、或是有别的什么事没时间,就不该答应!既然答应了就该好好陪着!这半路跑走算什么意思?还没成亲呢就把小小姐这样丢下了,唐家人真是好不讲礼啊!”
唐真听他这话,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反应过来——施小佳气得不是唐珏的不告而别,而是在替雷音打抱不平!他瞥了眼还端坐在雷慈臂弯里的小女孩,远处的焰火表演似是暂告一段落了,雷音脸上的神采也黯淡了不少,但很快便又被一旁戏班子的杂耍给吸引了目光,如果小姑娘没有故意掩着自己的玲珑心思,那至少看起来现在的她是真的完全没把唐珏这个人放在心里。
唐真挠了挠头,也不多说什么,身法轻盈地几步绕开前面的人,凑到雷慈身边,看起来竟像是前去讨好雷音。他不知从怀里掏出个什么东西塞到小姑娘手里,施小佳隔着远也没有看清。雷音被这个「唐家的下人」哄着,意外的没有不高兴,只是骄傲得仰着小下巴嘟囔“谁要生他的气?我又没说什么,用不着你好心。”她嘴上说得好不客气,手里却紧紧攥着那个小玩意儿,看起来甚是喜欢,干脆藏进了怀里。
雷慈在一旁轻声说道:“人家好意哄你,你不要凶人家。”她也没有再顶嘴,只是看了唐真一眼就又扭开头去。
这下施小佳可就真炸了毛了,他急急拨开人群,干脆拖住唐真的胳膊把他给拽到了一旁。
“一尺九寸七分,差不过两到四厘!”
唐真被他拽停后又重新走起来,仍是迈着悠悠的步子,隔着些距离跟在雷慈身后,他一听到施小佳说的这话,便忽然想起初八那天在梅花擂下他同施小佳问话时的场景,便眯眼笑道:“你这「人话」,又是什么意思?”
“你走路的步子。”施小佳死死盯着他,“唐公子比你矮上一寸,步子也比你小一些。可他走得比你稍快,你俩同时起步,每四步,他便快上你一息。”
唐真面上却仍是笑盈盈的:“我还是没听懂。”
“…——我说!”施小佳忽然发难,一把揪住他领子,哑着嗓子恶狠狠地说道,“哪个是你、哪个是唐公子,我分得一清二楚!我不知道你们安得什么心,但最好是别打什么坏主意!尤、其、是、你!”他的后牙咬得喀喀作响,一时间看起来竟是有几分狰狞,“…不准占小小姐便宜!!”
唐真登时哭笑不得,却还是装得老老实实:“什么哪个是我、哪个是少主的,我听不明白。但就算再借我三十个胆子,我也是不敢对雷音小姐…”
雷慈一直没有去关心背后两人那些吵吵闹闹的小动静,他这时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带雷音出来游玩本就是意外,他也是突发奇想才邀上了唐珏,而唐珏答应了下来便是又一桩意外。可他邀上了别人,却没能尽到地主之谊,无暇陪同已是失礼,此时干脆带丢了人,他心中极是过意不去。只是他总板着脸,连雷音和施小佳都没看出来他这时候的想法,只以为他又在为这唐门少主担不必要的心。
是啊,那人是唐门少主,江湖阅历比起自己来只多不少,那险境重重的玉皇山秘境在他娓娓道来都仿若是无人之境,只是在这种灯会上走走又能出什么事?说来也的确是他自己的错,只顾着雷音,又怕妹妹和这姑爷吵起来,便没多跟他说话,倒是真的显得冷落了…白天的时候也是,唐珏似乎有意同自己谈天说地,自己却偏偏想不出什么好话来回应。唐珏说的那些事其实他都觉得十分有趣,只是应不了多少,这不会聊天本来也就罢了,自己还忍不住跟他说教,硬生生地把人惹得生起了气。
他说施小佳无礼、说雷音无礼,却忽然发现其实自己才是最无礼的那个人,雷慈心想,下次得找个时候给他好好赔个不是,只希望自己别再搞砸了。
前方天色骤然白光一现,同时又是一阵巨响,一轮新的焰火绽了开来。
雷慈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他看到从天上飘落的细雪被焰火映得闪闪发亮,化作点点软雨躲进那人的发丝里。
“啊!在那里呀慈哥!”雷音拍了他的肩头一下,挣扎着要从他臂弯里下来。雷慈便将她慢慢放到低处,小女孩脚一着地便拉着他的手跑了出去,“喂!你在这儿干嘛呢?”
唐珏转过身来向着她微微一笑道:“看焰火啊。你们走得太慢了,方才这儿还有演傀儡戏的,现在收了,没看着吧?”
“我才不稀罕呢!反正他们一会儿还会再出来演的,等等就是了。”雷音两手抱在胸前,仰着头,“你还装呢,一定是没跟紧,人一多就走丢了,亏你还是大少爷呢!”
唐珏闻言一笑,站直了身子故意俯视着雷音说道:“好不嚣张呀,明明才十二岁,我看你才比较容易走丢吧?”
“所以我一直都抓着慈哥的手呀!”雷音往后跑了一步,又一把扯起雷慈的手,“慈哥一直抱着我呢,我才不会丢!要不要也借你抓着呀?别一会儿又丢了!”
唐珏被她的话噎得想笑,刚准备再驳上几句,却见雷慈真朝着自己伸出手来。
“……你什么毛病?”唐珏皱着眉看向他,没好气地说道。
雷慈对他这话也不回应,只轻轻一笑,又把手往前送了半分。
两人就这样僵了半息后,只见唐珏真的伸出手来,作势就要覆上雷慈手心。雷慈也没料到他竟真会想要来抓自己的手,也是一愣了,可他等来的却也不是对方手的温度,而是一小包微凉的硬物。雷慈收回手,发现是一包用薄纸裹着的不知什么东西,他轻轻拆开,只见几颗剔透的紫色晶体静静躺在里头。
他看向唐珏,后者正用一副“你真以为我会抓啊?”的好笑表情看着自己。
“什么呀,是什么呀?”雷音抓着雷慈的小臂往下扯了扯,又踮起脚看上去,“咦,冰糖?”
“是呀,你要不要啊?”
“我才不要!”雷音一下撒手别开脸,“谁不知道你们唐家人坏啊,唐家人给的糖怎么能……诶!?慈哥!!”
雷音忽然大喊起来,只见雷慈正淡定地捏起一颗冰糖含进了嘴里。
“好了,你哥吃了,他中毒了。”唐珏故意冷冷地说道。他一摇扇子,干脆背着手转身走开,“你那么嚣张,现在就算你求我,我也不帮他解。”
“…你!你这坏人!慈哥——慈哥你要不要紧啊?!唐珏!你…!!呀…!”雷音在原地焦急地打着转跺脚,她娇喝一声,就准备向唐珏身上打去,忽然脚下一空,才发现又被雷慈给抱了起来。雷慈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像是被这两人给逗乐了,他摸了摸雷音的脑袋,也没有再责备她吵闹无礼,反而低声安抚了几句,便跟着唐珏的背影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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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一下时间线(擦汗)写得有些忙乱但再改也就这德行了所以就随便ry
我也不知道要写什么QA就随便补充一下…!
*唐珏干嘛老撩雷慈礼礼也说了我就不解释了反正大概是那样…(大概)
*雷慈看起来也挺喜欢被撩的。
*这篇是基本雷慈视角,所以有大量电波背后的心理活动…也方便读者了解一下这个人平时到底在乱想什么(……)
*慕容家的「青龙潭,虚空星斗局」:姑苏慕容二十四奇景之一(别信),著名旅游景点,因构造精巧奇妙闻名于江湖,对全武林开放。这边就拿出来做个类比,不然像唐门天机阁(什么地方)之类不为外人道的秘境就算说出来别人也只会‘黑人???.JPG’…这一景类似天O八部里无O子老前辈的蒸笼(X)棋局,只是一笔带过,不要深究,……更不要追问我二十四景是什么我瞎说的!!(下跪)
*「我以为你不喜欢。小佳说见你去映柳轩买桂花糕,我还特地加了桂花糖。」这句话要倒过来、而且分开两半看,意思是「我试着加了你喜欢的味道,但看样子你还是你不喜欢,所以我帮你吃掉,难道不是?」……电波的心思真的难猜(但好处就是作者瞎写也可以强行解读ry)
*雷慈跟万家熟吗?——不熟,就客套的来往,也不知道万家惨案到底怎样,他只是未老先衰思想顽固忍不住说教罢了。
*李家小姐,一个NPC,原本出场更多,剧本改了,名字都取消了(。
*施小佳没有暗恋小萝莉,他只是很热爱这个工作并且把雷家每个主子都看得很重。他的特长是观察力和记忆力,优点是胆儿贼肥。
*施小佳并不怕雷慈这个人,但因为敬重,就很怕自己惹他不高兴。
*我小卖一波真音……
*唐珏的里之人跟我说「这种冰糖以颜色紫者为上,深琥珀色者次之,黄色者又次。它在唐宋时期很受人们喜爱,是亲友间馈赠的佳品。」我就拿来用了!是普通的冰糖,没有毒的,他欺负萝莉——
以上!!差不多就这样了吧!要是有看不懂的还是照例ry……哇塞这次真的超多字的看得真累,感谢读到这里的各位!!TUT(跪谢
臭不要脸的大·甜饼。
……我也没想到这臭不要脸的段子居然还能爆字数(下跪)
有错字病句求不羞辱!!短时间内实在没脸检查……(捂面
弱智苗子表现有,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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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都在这儿了,小少爷。”
“哇,那么快,才一天,礼哥哥没有为难你吧?”阿朗伸手接过施小佳递来的包裹,正是他平时一直常背在身上的包袱。那天他突然被雷慈给揪回了霹雳堂,之后又被送到钟家,这包袱也就跟着一路辗转到了钟家。只是之后他总被裹上层层锦衣,这包袱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他也就知趣地没再执意带着。这会儿跟郭小喜在外头玩了两天,换下了那套他怎么都穿不惯的漂亮衣服,又弄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阿朗就重新惦记回自己的包袱了。于是便趁霹雳堂人少的时候悄悄找到施小佳,托他去钟家把自己的包袱取来。
“没有啊,我到那儿都没怎么说话,四爷就把这东西丢给我了,跟早知道你会来跟他要似的。”
阿朗点点头,打开包袱看了看,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和瓶瓶罐罐一样没少,反而多了个做工甚是精细的鱼型荷包,他疑惑地掏出来捏了捏,里头硬物彼此擦碰着发出喀喀的轻响声。
施小佳见他这番神情,开口说道:“这大概是四爷给你准备的盘缠吧,你就收着,以备不时之需。”
阿朗又点点头,却忽然看向他问道:“不时之需?”他话说出口,见施小佳只是眨了眨眼并未回答,就又补了一句,“什么意思?我没听过。”
“……呃……就是、就是万一有什么地方用得上……”施小佳尴尬地说道,眼神不时向不远处墙下倚靠着的人瞥去。那人穿着身破破烂烂的布衫,背后别着根青竹棍,在夜色笼罩下施小佳也看不太清他的长相,只能从这褴褛的扮相上大概推测他就是钟礼说的,带走阿朗的丐帮弟子。霹雳堂很多年前便已不多过问江湖事,要不是还有个名头在,倒更像是本本分分做生意的人家,施小佳从小在霹雳堂长大,他爹也在霹雳堂里做了几十年的事,他自然也沾染上了堂里头不与江湖中人来往的习惯。若是些名号响亮的大侠,他大约还是会敬重上几分,但丐帮就大不一样了。好好的男儿有手有脚,不去找个正经差事,天天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整日无所事事,霹雳堂中看不惯丐帮中人的大有人在,何况这帮派大了,三教九流的人一多,就更落人口舌。丐帮是出过不少英雄豪杰,但泼皮无赖也不是没有,他自己就曾见识过几个打着丐帮旗号的臭叫花子在霹雳堂名下谱子捣乱,弄得乌烟瘴气好不讨厌。此刻施小佳看向墙下那人的眼神自然说不上有多友善了,他扯着阿朗的袖子把他的身子拉向自己,低头凑近他耳边轻声说道,“江湖上龙蛇混杂,小少爷你第一次来中原,自己要多小心啊,可别着了别人的道,让人占了便宜都不知道。”他说着就白了那人一眼。
阿朗听罢也不说话,只是拍了拍施小佳的肩,浅浅笑道:“放心吧,小喜哥不是坏人,再说,再几天,我就回来咯。时间也不早啦,我得走了,你早些歇息,这次真是多亏你了!”说完,他收紧包袱往背上一甩,便向着墙边那人小步跑去。
施小佳还想再说什么,却想到现在时辰确是已过巳时, 这小少爷又是偷偷回来的,要自己这一嗓子喊出去,惊动其他家仆是小,万一把堂主老爷给吵着了可不得了。便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只抬起手向着阿朗挥了挥。接着便瞧见墙下那人同阿朗低声交谈了几句,便搭上他的肩,脚下一踏竟轻松地带着人跃上墙头,连着几下就不见了人影。
郭小喜是万万没想到这霹雳堂的小少爷有这般好精神,白天跟着他到处游乐不说,到了夜里还总不肯睡,非扯着他继续东奔西跑,从月升星满到日出东方,这小子都像是不知疲惫为何物一般活蹦乱跳。有趣的是前一秒还兴致勃勃地跟自己说着话,突然一句“我好像有些困咯”竟然就能二话不说地倒头睡去。这一睡却用不上几个时辰,往往郭小喜觉得自己终于找着周公了,却发现迎面跑来的还是阿朗——这不,又把他从梦里给扯起来了。
五六天下来,饶他自诩丐帮豪杰,都有些扛不住了。
“睡·觉!…小少爷…睡觉啦!”
仍然是一处破庙。郭小喜也提议过要不要找个舒服点儿的地方过夜,但阿朗却似乎毫不在乎。临安说大不大,说小也绝对不小,尤其是城外,也是群山连绵。白天他带着这个像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小少爷去了不少地方:酒馆、赌场、武馆…各种瓦子,就差青楼了。阿朗说他今年已经十九,再过几个月就要满二十了,倒是跟自己差不多年纪,可无论外表还是心智,郭小喜总觉得他是个才过舞勺的家伙,最多就是长得还算高,眼神和表情一点都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这样想着,他也就下意识地就拿对付帮里那些小鬼头的架势招呼起阿朗来,这青楼也便是不好意思带他去了。
他见阿朗听完自己的话,眨巴着眼想要开口的样子,就觉得这小子一定又准备忽悠自己出去玩儿,干脆一把扯过自己的外褂,往阿朗身上一裹,抓过两只袖子拧到一块儿,就把这个总是精力充沛的死小子给捆了起来。
“乖乖睡,明天我再带你出去玩儿,你怎么那么能闹啊?吃什么长大的呢…”郭小喜叹了口气。说是捆,其实也只是把衣服束得稍紧了些,多挣上两下也就散了。郭小喜把着阿朗一侧的肩,将他轻轻按了下去,拍拍他的胸口,便躺倒在旁侧身睡了下去。
让他意外的是阿朗居然一点也没跟自己耍赖,连一声都没吭,就真的那么安安静静地睡下了。倒还是挺乖的啊,比帮里有些臭小鬼好多了。郭小喜心想。他先前就发现阿朗身上的温度好像比一般人来得低些,大概是他所练内功心法的缘故。他还记得头一天见面时自己贸然出手后阿朗同自己对上的那一掌,掌劲里的气劲阴寒无比,却又跟一般的“冷”有些不同,至于到底是哪儿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苗疆的东西对于中原人来说总是有些神秘,就算他丐帮眼线遍布整个武林江湖,郭小喜自己能打探到的却也不算多,何况事情一旦扯到“苗疆”,他的心思就都在共生教上了。想到这里,郭小喜挪了挪身子,往阿朗那边又稍稍贴近一些,这小子看起来好像不怕冷的样子,前几天往西湖里蹦,弄得全身湿答答的还嘻嘻哈哈。不过今天夜里确实有些凉,近一些也没什么不好的。
“啪!”
郭小喜把手心按在脖子上搓了搓,收回来放在面前一看,带着血——应该是他自己的血、已经糊成一团的蚊虫尸体果不其然的出现在手掌心里。他使劲儿挤了挤眼睛,打了个哈欠,随手往身后探去——这个动作让本来盖在他身上的外褂滑了下去,他也一下子惊醒过来,阿朗不见了!郭小喜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顾不上披外褂,随手拿过放在一旁的青竹棍便起身寻了出去。
所幸他刚踏出那破庙没几步,就看见熟悉的身影正抱膝坐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
“…小喜哥?”阿朗忽然回过头,看着向自己走近的郭小喜问道,“你醒啦?”
“啊,给蚊子叮了。”
“嘿嘿…我不在了,虫虫就该咬你咯。”阿朗低声笑道。
他这一说郭小喜才反应过来,现在正是初秋,本就是多蚊虫的季节,这几天他却完全没有被咬,倒是几乎忘了这回事了。
“有我在,没有虫会来的咧。”阿朗又笑了笑。
郭小喜点点头,也不多问,直接走到他身边挨着坐下。
此处名孤山,自钱塘门出城后一路向西,沿着孤山路便能到这西路上的一处小山来。孤山上这个破庙是什么时候在的郭小喜也不知道,他也是无意中路过的时候发现的。西湖这里,北有宝石山大佛寺,南有净慈报恩寺,都是香火鼎盛的地方,这破庙许是百十年前建得也不一定,里面早就没了菩萨,剩下庙里半个香案,庙外半块残碑,依稀看得出曾经是个庙宇的样子。阿朗此时正对着西湖,坐在一处向外突出的山岩上。这一晚的天上只有几缕松散的残云,下弦月洒下的银光大半都落到了西湖里,晚风拂过湖面,带起阵阵涟漪,那些被水波撕碎的月光就像是落进湖里的星,浮浮沉沉,闪烁不已。阿朗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湖面,似是看得出了神。许久才叹出口气。
“我们家里头,看不到这种样子哩。”
“嗯?你说西湖吗?这可是个不得了的好地方啊,好些人都夸过呢!你家那儿没有也正常嘛。”
阿朗摇摇头,伸手指了指天上:“我们家里头的晚上,天上没有那些东西咯,太阳落山了,就啥都没有了,黑黑的,要是不点火把,又没有夜照什么的,连人影都瞧不着咯。”
郭小喜跟着抬头望向天空,微一愣神道:“那些东西?你是说没有星星、月亮?”
阿朗点了点头,郭小喜却更为不解了。
“云太厚了?”
“也没有云,就是黑,好黑好黑。”阿朗又抱紧了膝盖,把脑袋往里头埋了埋,“我已经出来好久咯…大概也快回去了。回去了,就又看不着这些了…我功夫练得不好,爹跟师父晓得了,一定不会再让我出来了,我想再多看看。”阿朗的样子和平日里完全不同,简直是一反常态。他话说得极轻,但这夜也是极静,郭小喜坐在他身边,听得更是无比清楚。
“你家乡…还真是有意思啊。”郭小喜伸手抚上阿朗散开着的头发,帮他顺了顺,又把被风吹乱的给拢到一起,“世上居然还有这般地方,要有机会真想去看看。”阿朗有时同他聊得欢了,言语中总会带出几句关于他家乡的神秘异样,但为何会有那种风貌他却说不清楚。郭小喜心想也是,这小子认识的字都还没自己多,说不清楚也正常。他生在中原,这天上白日里就是有太阳的,夜里就是有月亮星星的,自古以来都是。他也没去过多远的地方,谁知道别的地儿会不会不一样呢?大理…苗疆…以往说起这些地方他总是觉得心中苦闷愤恨,可这次说想去阿朗家乡看看却单纯得很,只是想瞧瞧这个人长大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罢了。
阿朗在他的轻抚下温顺得很,不言不语,只是又看向郭小喜浅浅地笑着,还把身子往他那儿又侧了一些,竟像是在躲风一般。
“小喜哥,你再陪我多看看好不咯?看看这夜晚,看看太阳升起来的样子,看看月亮星星走的样子。”
阿朗看着郭小喜,眼里满是孤寂。他平时总是笑嘻嘻、活蹦乱跳的,哪里像是有半点忧愁的人?郭小喜想起那晚同他说起自己师父的大仇,他甚至还是那个安慰和鼓励自己的人。到现在他才发现,这个不知道什么是「仇」、什么是「恨」,仿佛除了“被家人过度关爱”这种奢侈困扰外,就再无烦恼的小少爷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在这儿吹了这么些时候山风,刚睡过一会儿了的郭小喜也就没先前那么倦了。看到阿朗的眼神,他顿时明白过来为什么这小子总喜欢在晚上拉着自己出去转悠,便立即点了头,揽上阿朗的肩膀,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一把,又在他肩上重重拍了几下,就这么搂着他坐定下来。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阿朗忽然觉得身边的人动了动,他侧头看过去,发现郭小喜抬手从一旁枝杈上摘来一片树叶,拿在手里用手指抹了平,又捏了捏。他好奇地探头过去,不解地看着。
郭小喜冲他一笑,两指捏着那叶子的梗转了转:“不知道我要干嘛?”
阿朗摇头,皱着眉扁起嘴:“不晓得…该不是小喜哥饿了,要吃这个吧?这个看着就不好吃的咯…”
“哈哈哈哈哈!怎么可能是拿来吃啊?!”郭小喜听完便大笑起来,按着阿朗的脑袋揉了揉他的头发,“看你见识少,怪可怜的,哥给你露一手!”郭小喜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双手捏起那树叶两头,放到嘴边。
清亮悠远的声音很快从他唇间传了出来。郭小喜一手压着叶面轻敲振动,一面送气吹出,阿朗看不见他使了什么法子让那平平无奇的叶子发出这般声音,便更觉好奇,连眼睛都亮了起来。郭小喜吹的也不知是什么曲子,曲调时而徐长,时而促急,明明只是片树叶,经他吹出的声音却像是万壑生风,又如湖面波涛层层。阿朗觉得自己在谷里的时候,似乎也听到哪里传来过类似的声音,自然不是同一支曲子,却也是这般婉转美妙的音色。
他确实舍不得中原,却也不能说是真的不想家。郭小喜吹出的声音不仅悦耳,更是悦心;不仅动听,也更是让人动心。思及此,他脸上终于重新绽开了笑容,却又闭起眼,深吸口气,开口吟唱起来。
郭小喜听到这歌声也是一愣,嘴上的动作却也没停。阿朗吟唱的声音比他平日里讲话的腔调更为绵软,歌声悠扬,那些听不懂的语言在耳畔交织着,像是娓娓道来一个甜美的故事。那是阿朗在谷里听来别人唱的歌,郭小喜自然是听不明白的,可他却随着阿朗的歌声,跟着他的调子变了自己嘴里的曲子。两股完全不同的音色被风轻揉到一起,两个人皆是闭着眼,听着对方的,吹唱着自己的,却是无比和谐。
阿朗一曲唱罢,看向郭小喜笑道:“小喜哥真是厉害!一片树叶子也能吹得那么好听!”郭小喜正要得意,却见阿朗又凑近自己努了努嘴,“我在村子里也听着过这种声音,就不晓得是谁吹的、怎么吹的,”他朝郭小喜看了一眼,“你教我好不好?”
郭小喜又爽朗地大笑了几声,朗声说了句“这有什么难的”,便又随手摘来片叶子拿给阿朗,手把手地教起他该怎么拿捏这叶子、怎么送气。只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阿朗试了又试,却怎么也吹不出郭小喜那样的声音来。他看着手里的叶子,满脸丧气地瘪着嘴。
“…哎,这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儿嘛!学不会这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郭小喜顺着阿朗的背脊拍了拍,忽然笑嘻嘻地从怀里取出个什么东西捏在手里送到阿朗面前,“喏,给你这个,这个你总能吹得响!”
阿朗抬头一看,竟是节不足小指粗的竹节,用刀削出成了哨子模样,还钻了细巧的气孔。他小心翼翼地把那竹哨接过来,放进唇间吹了口气,便听见一声清脆婉转的哨声呼地划破夜空。
“哇啊!”阿朗一声吹响,立刻高兴地笑起来,他兴奋地在地上跺了一脚,几乎要坐不住身子,“是要给我吗小喜哥?真的是给我吗?”
“说给你就给你了啊,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我闲着没事自己做的,要多少有多少。”郭小喜见他这幅模样,也跟着高兴起来,又揉了揉他的脑袋,“等你回了雷家,要是还想出来找我玩儿,就吹这哨子,我一定来。”
“好好!好!一定!说好了!”阿朗三两下解下背上的包袱,立刻把这竹哨给藏了进去,然后又在里面翻翻倒倒一阵,好容易找到个空的小盒,便将方才已被他揉得破败不堪的树叶也给收了起来。郭小喜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那竹哨暂且不说,这树叶可不就是他随手摘来的,又已经烂成那个的模样,也不知道他收起来是要干嘛。阿朗像是看穿他此刻所思所想,又对着他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没什么朋友,小喜哥算是一个。小喜哥给的东西,我一定都得好好收起来的。”
“……你啊。”郭小喜忍不住苦笑,这人哪里像是快到不悔年岁的样子,分明就还是个小孩子。他在江湖上走的日子也不少了,遇到的事情也不少,自师父出事后,他的心更是被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给紧紧地堵着,闷得人难受。阿朗虽然顽皮,但这单纯的样子却总能让他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师父还在的时候…总能让他的心有一瞬间变得稍稍柔软。
郭小喜刚想再开口,却见阿朗从包袱里掏出了个精致的鱼型绣花荷包,丢进他怀里。他打开一看,里面鼓鼓囊囊、满满装得都是碎银和铜板。
“我不懂价格,也不知道该怎么给钱,这些天都跟小喜哥在一起,这个就给你收着咯,背着好沉。”阿朗说完,又往包袱里摸索去,“还有这个、这个也给你!”
郭小喜看着他伸到面前的手,缠着道道布条的手心里,一枚圆润的紫色玉饰躺在其中,郭小喜一眼便认出那是阿朗从雷家出逃那天所佩戴的耳饰,只是现在已经被取下了原本带着的耳钩,光剩下一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玲珑玉坠,“…都是别人给我的东西,我没什么自己的东西好给你咯,这些你就收着!收着我就高兴!”
阿朗话说到这里,郭小喜也没跟他客气,接过那枚紫玉就一起收进了荷包里。
“你啊…这样子在江湖上走,也不怕万一我是个骗子。”
“我不怕!”阿朗笑了笑,像是思索着,“…嗯…骗我的人,用中原话说…‘都不得好死’,所以我不怕!”
“哈哈哈哈,这你都信!也好也好,倒是挺有我江湖儿女的样子!”郭小喜把那荷包掂了掂,小心地在腰上系好,又拿衣服挡上,几番摆动终于是确定从外头看不出什么异样。忽然,他像是想起来什么,抬头问道,“…哎,对了,你刚才唱的歌是你们家乡话吧?是什么意思?”
他话已问出口,阿朗却并不回答,只是望着他,原本已是弯弯的眉眼笑意更浓,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狡黠地眨了眨眼。
“我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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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超级臭不要脸…其实应该还有其他臭不要脸的段子但是这俩人的剧情我拖的太久了有点忘记(。)只好写多少是多少…请大家用纯洁的眼神看待纯洁的少年义气……
*其实吹叶这种东西苗疆挺流行的,但广大武侠著作里中原侠士也就都玩儿得超6,大家就不要计较这种事情……
*阿朗生出来身体就不好,差不多0岁-15岁都被关在小黑屋里喂虫子【跟间桐家没关系(够了)】,很少出门;所以就算是在偃月谷里,他仍然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很多人没有见过,不认识吹叶的那人非常正常!就如上一条,这东西到处都很流行,偃月谷里也有很多中原退休侠士,所以是谁都有可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不用在意(…
*阿朗的包袱是他的宝贝,他在外面浪有东西想装,所以才找小佳去要了来。
*小佳话多胆儿大,跟这外来的小少爷意外投缘(强行ry
*阿朗跑得快跳得高,但绝对不“轻”…他轻功很差,动静大,如果没有小喜帮忙翻墙,霹雳堂分分钟就要出来抓飞贼了…
*小喜被我写得像吃软饭的江湖骗子…………他真的是好人!!不是游手好闲的臭叫花子!是霹雳堂的人有阶级歧视,不是小喜的错——
*阿朗说不得好死就是真的不得好死,他自有办法让人不得好死(读者懂就好小喜不用懂,阿门……
*这篇大概真的挽救不了他的智商了……
以上!!仍然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如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ry
终于讲到地宫ry…虽然提到了几个活人但完全没什么戏份就不响应了只响应一下姑娘…我也跟姑娘互动了!!!(跪地欢舞)具体剧情都没有讨论过要是有问题就打、打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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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年顺本来不姓雷。他在霹雳堂做了快五十年工了,跟堂里大部分雷姓的家仆工人一样,这姓自然也是以前老太爷赐的。都说人不能忘本,大部分人对本宗本源那一套也都是看得挺重的,不然这雷家也不会在几乎被灭门后平地起来这霹雳堂了。但也有些人就是这样,把给自己一口饭吃、一口水喝、一个落脚处、一份活命差事的地方心甘情愿地当作自己的家,当作自己的第二条命。他雷年顺就是这样了。
“小少爷你收好了啊,要是不够了,再回来拿。”跟雷掣几乎要差不多年纪的老人把银两铜钱都小心地装进个绣花布带里,掂了掂分量,笑呵呵地交到阿朗手里。
阿朗点点头恭敬地接手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谢谢顺伯啊!又麻烦顺伯了…我是不是花太多咯?”
“哈哈哈,你这一个月花的都不见得有威少爷前些日子一天的多,莫放在心上!”雷年顺一把年纪,讲起话来倒还是中气十足,虽没有习武之人那种独特的霸气在,倒也看得出是个身子骨硬朗的老头儿,“人在外,有钱好办事,这吃住哪一样不得花销?你初到临安,长得面生,现钱使起来更方便些。”雷年顺说到这里似是想起什么往事,摇头叹了口气,“当初我还喊你爹焱少爷…他说走就走,这一去就是二十三年了…”
阿朗听到这里,赶紧急急开口,赔着笑打断道:“顺伯,你别担心,爹好着呢。”
“好着就好,好着就好!雷家的人都命硬,前些年老太爷还回来过呢,今年他老人家的信也到了,也好着!”雷年顺听了他这话,果真是立刻又高兴起来,“我听老爷说,二爷现在是没在中原了啊?你这回也是头一次来临安吧?这天子脚下,新奇的东西也比别的地方多,你就多看看,多玩玩,有什么困难别不好意思!小少爷你前些时候一个多月没点儿声,老爷也挂念你啊…”
“…是是、我一定多回来看看。”阿朗心里头咯噔一声,脸色的笑意也不由得僵了三分,幸好在雷年顺看来只不过是个贪玩小儿被说中了虚事的样子,倒也没去多想。只有阿朗自己心里清楚,那一个多月他是怎么顺着自己心思,瞒着徐飞白一声不响地去了那万贤山庄地宫,又突遭意外被困在其中长达一月之久的。按理说这光要是随着性子乱跑,事后被雷家的人逮着教训一通什么的,他也没真的害怕, 让他怕的是在地宫里那会儿,他又一次失了清明。
他还记得自己兴致勃勃地带着三尺三出去那万贤山庄,还遇上了颇为投缘的林鹰扬、谢楠云和连海生三人。这三人的年纪都比他小些,他大约也是有些得意忘形了,一路都嘻嘻哈哈地完全没把这让不少老江湖栽了跟头的地方放在眼里。现在想来那地方他刚一进去便应该感到不对劲的——太舒服了——舒服得太不对劲了。但他本来就少有朋友,一时高兴,竟只当自己是心情愉悦,根本没发现地宫中的问题。
等下了那寒潭——冰凉刺骨的潭水里裹着无比强大的阴寒之气,他刚一沉到水里,那气便像是活得一般钻进他身上每一个毛孔,窜到身子里。可他不仅没觉得难受,反倒是畅快得不行。身子里仿佛有一个声音正为了这股寒气雀跃不已,兴奋嘶吼。他隐隐觉得不妙,只想赶紧带着谢楠云往寒潭另一头去。他们这一路人在寒潭前止步返程的不少,但一起下来的也不少,水中人影蹿动,搅着水流纷乱。
阿朗回头看了谢楠云一眼,小姑娘水性普普,为憋住口气更是连眼睛都紧紧闭上了,全靠阿朗在前头拉着她的手引着方向。他见谢楠云这幅模样,突然松了口气,不为别的,只为这姑娘没看到此时眼前景象。
这潭水偏上还有些微光,隐约照得到前头的模样,若是往下看去,没得光照的地方便是昏黑一片,深不见底。阿朗生来擅水,憋气对他而言不过茶饭小事,此刻又提着内力,只觉周身感官似被无限放大——甚至比平时刻意屏息修习时来的更为深远深悉。
便是不借着光看,他也知道,身边那些蹿动的人影里,往前游的自然是一同下水的江湖豪杰,而那些不时上下翻腾着的,怕就不是活人了。
那些影子形如鬼魅,随着水流穿梭在人群间,要是离得远了也就看不清具体的样子。但时不时他能瞧见有的人忽然乱了方寸,一连串的气泡从嘴里涌出,手脚挥舞着往后掉去,那便怕是不巧看到了那些死尸的模样。
他也瞧见几个,大张着嘴,被寒水冻地发白的眼珠几乎凸地爆出眼眶,一脸死不瞑目的样子。这潭里的水冷,若是死在这里,尸身看起来倒也不会腐烂,也就看不出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死的。阿朗倒是不害怕,但要是被谢楠云看了去怕还是不好的,于是见她还乖乖闭着眼,便是放心不少。
他看到有个在水里乱了阵脚的人胡乱挣扎着,又刚好抓到别人的脚,被抓的那人也被吓得不清,一时也没憋住嘴里那一口气,于是那么接二连三的,身后漂来的气泡越来越多,好些个底子不好没来得及重新缓过气来的人就都这样往深处沉去。他们护身的气散了,下头的水更是趁这机会从七窍源源不断地往他们肉身里灌,没多久人身子里的气都会被水给挤出去,结结实实地成为这潭水的一部分。那些人有的沉到深处,就成了一个新的影子,有的又随着水流缓缓飘动起来,混进人群里。
阿朗看着这番景象,忽然觉得很是有趣——那些人里有的刚才还活生生地跟自己打了照面呢,这时却好似失了神智,只晓得顺着水流漂动了。人身上带起的一个水流,划开出去,在远处和其他水流的力道混在一起,便又是别样的味道。一个小小的动作,推出去的水打到那些“人”身上,他们会被摆弄成什么模样,是完全预料不到的,看起来倒也像是有着自己的意识,鱼儿一般地款款游动。这样的“人”在这潭里不止一个,刚好两三个漂到一起,围着其他活人时,他们舞动起来的样子看着就更是格外欢喜。
是啊,也只是表情吓人了些、动作僵硬了些,但跟刚才岸上的样子其实也没多大差别的嘛。
阿朗思及此,突然脑袋一阵晕眩,耳边仿佛“嗡”地一声,好叫手上几乎失了力道。他猛一咬牙,更打起精神握紧谢楠云的手往出口游去。
这后半段路本来该没多少了,对他而言却忽然变得好像无比漫长。
只因为他清楚,自己快要压不住身体里那个声音了。
等把谢楠云送上岸,他脑袋便不清楚了,满耳都是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地嘈杂声音。像是百蛊齐鸣,也像是千虫爬行,还有些甚至像是鱼尾在水中摆动拍击的水声,吵得他静不下心。
他也真的没能静下来,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林鹰扬呼喊自己的声音好像被那些杂音给阻挡在了外头,他听得见,却听不清楚,更无法回应。
在意识消失前,他能做的只有赶快离开他们,越远越好。
剩下的他就都不知道了。
等他再次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紧抓着徐飞白的手。
自从万贤山庄地宫脱身而出后,阿朗无疑老实了很多,甚至除偶尔一回霹雳堂取些钱看看家中长辈外,对快要闭门不出,光是逗着小葫芦玩儿,对外头的玩乐也不较之前那么上心,安分地让徐飞白都有些不习惯。
跟中秋那会儿相比,阿朗这次行为言辞上虽比往日收敛不少,但至少也没再故意躲着他。徐飞白有很多事想问他,但也只提了一次。那次阿朗听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却也犹豫半天,只说了句“以后会都告诉你的”便不愿再开口。他也没有勉强,只拍拍阿朗的肩,便不再多问。
直到临近冬至的某日,他外出采买回来,见阿朗坐在桌前呆呆地看着满桌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他知道那些东西都是阿朗平时装在小包袱里的,有不少是他从苗疆带来的“宝贝”,用途连阿朗自己都搞不太清楚,却珍惜得很。有一些则是他到了中原以后陆陆续续收集来的,可能是一小块不起眼的石头,也可能是一个路边不值钱的摆件,却都是他极喜欢的东西。徐飞白走了近去,他也不清楚阿朗到底有多少这种小东西,但总觉得好像少了点儿。
阿朗这时突然缓缓开口,语气活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孩童。
“小喜哥给我的…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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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周更!!了!!!
……老规矩错别字不要告诉我……
为了更新的大话只好粗粗的写一写…本来说好的烤小甜饼结果写寒潭上瘾就ry我保证这周发甜饼!!!!(下跪)
好象没什么要QA的吧?!第一段时间为十一月中下,当前时间是冬至前,中间是虚阵!(没有了
阿朗跟雷家人说话很小心的不露口音,所以口气不太自然,特别乖(…
现在还是个跟家里要生活费的小少爷,欢迎广大少侠前来求包养(等一下
呃啊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这章内容好少…但我自己还挺、挺爽的…以上!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Z字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