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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日常·普通的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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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事们时间安排有冲突的请敲我   

         

    1.   

    圣诞节的余热还未褪去,街上依然留着红红绿绿的装饰。平安夜起连续两天的夜班,让金汤力觉得太阳就好像拷问的灯光一样刺眼。   

    好消息是,天气很好。   

    坏消息是,这个美好的白天将被他睡过去。   

    如果睡到自然醒,就可以在夕阳西下时醒来,完美避开冬季短暂的白天。鉴于休息一天之后依然要恢复正常的值班时间,金汤力还是在午后就爬了起来。胡乱塞下一些冰箱里剩下的三明治后,他决定去维稳科挥霍一下体力。   

    假期期间办公室里只有值班的寥寥几人,布莱克面色沉重地填写着令人抓狂的报表;柯特不知道是不是写烦了正在殴打着角落的沙袋,他的桌上还摊着一堆七位数编号的资料;李的工作应该已经完成了但他依然在电脑前敲敲打打,凑过去看的话会发现那原本是赫伯特负责的部分。其他人则享受着难得的圣诞休假。   

    金汤力与他们打过招呼后便来到训练室。偌大的室内空无一人。   

    枯燥的自主训练后,金汤力快速地冲了个澡,在休息室里坐下,为了能尽快调整时差,难得地没有喝咖啡。休息室的书架上有几本最近在读的书,本来就很少有人真的特意来休息室,所以他把一些办公桌上堆不下的书放在这里,闲暇的时候来看一会,几乎没有人打扰。他看着手上这本有点出神——《维姆城的哀歌》,小时候读过一遍,其中有一本在全家搬到岛上来的时候丢失了一直没有找到,因为过于冷门而一直没能补全。而此时他手里的这本正是缺少的那一本。不知道卢卡斯是怎么从那么多套书中发现这套缺了一本的,借此机会便又重新读了起来。他想起了小时候和莫吉托因为剧情分析而产生过争执。那时还未能认真投入地读书,只是觉得前期的故事很好笑,无法充分理解维姆城发生的悲喜剧,表面是皇族的欢歌变成了哀歌,却不知日日寻欢作乐的皇族的笑声掩盖着民众的哀歌,最终落得亡国的下场。作者的风格很特别,第二次阅读令他的感想也因为时间和经历的作用而刷新了。   

    得好好感谢卢卡斯。   

    正在这时,有人推门而入。     

       

    2.   

    卢卡斯喘着气出现在门口,看起来是刚刚一路小跑过来的。   

    “修斯先生,你果然在这里。”   

    “卢卡斯,晚上好。”   

    “晚上好!”卢卡斯一边脱下外套,一边在沙发上坐下,“刚刚过来交东西,李教官说你也在,让我有问题的话来找你他没有时间解答。”   

    “嗯,最近值班时间也有很多工作要做。”   

    “上次说过的教我安抚羊的事情……啊,你在看书吗,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没关系。说起来还要谢谢你。我很喜欢这套书。”   

    “你上次已经谢过了。”   

    “……”金汤力小心翼翼地合上书,放在茶几上。“你准备好了解一下关于羊……以及安抚了吗?”   

    “是的,既然接受了这份工作,这些本来就是分内事。”更何况,说好要替你分担。后半句卢卡斯没有说出来。   

    金汤力难得露出赞赏的神色,看得出来他很高兴,“那么首先……”   

    为了方便说话,两人在沙发上靠得很近。   

       

    3.   

    “黑羊的戒断反应?要怎么应对?”   

    “黑羊如果突然停止用药,也没有搭档的话,比羔羊更容易暴走。如果麻醉弹已经无法制服,那就尽量近身安抚。”   

    “又是要用血液吗?”   

    “嗯,也可以视情况而定。”   

    “有别的方式么?”卢卡斯打起了一点儿精神,从边上摸出一个便携式笔记本。   

    “有。”   

    “我正好带了笔……”剩下的话语都被金汤力突如其来的亲吻堵在了嘴里。卢卡斯保持着右手握着笔记本左手僵在空中的姿势,一瞬间愣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   

    金汤力用右手固定着卢卡斯的后背,左手轻轻撩开他额前的头发,沿着额角向下抚摸,耳朵,耳垂,下巴……舌头则轻轻舔舐着卢卡斯薄薄的嘴唇。卢卡斯感觉脑袋里“嗡”地一声炸开了,脸烫得好像要融化。   

    感受到卢卡斯想要移开脸,金汤力轻轻捏住他的下巴,试探着撬开了他由于震惊而没来得及闭紧的嘴。   

    自己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么做会有怎样的后果。   

    金汤力并没有考虑太多。他想起最近看过的书上写着实践出真知。他认为自己的表达能力并未算得上多好。所以他选择用一种直白的方式来告诉新人“如何不用血液来安抚戒断反应中的黑羊”。而显然,他并未注意到正在经历初吻的年轻牧羊犬内心陷入了狂乱。   

    “唔……”卢卡斯清晰地感受到金汤力的舌尖轻轻掠过上颚随即在口腔中四处搅动的触感,如过电一般将他的思维麻痹。他只知道自己后背已经沁出一层薄汗,而舌头却不自觉地回应着,津液在唇齿间发出轻轻的水声。   

    金汤力只留给他一丝空隙来避免窒息,不知何时起他已经伸回双手开始解对方的衣扣。   

    卢卡斯觉得自己要疯了,只一时的犹豫,他发现,自己的衬衫开了。   

    他扔开了笔记本,在下一步可能让他措手不及的行动到来前紧紧抓住金汤力的双手。   

    金汤力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的年轻牧羊犬。   

    “修斯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卢卡斯一边飞速扣上衬衫扣子,一边强迫自己做了几次深呼吸。即使如此,他的声音中仍混杂着一丝紧张与羞愤的颤音。   

    “你说用血液以外的方式。”与他相反的是,金汤力语调平静地说着。   

    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的牧羊犬深吸一口气,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过了许久都没能憋出一个反驳的字来。   

    而金汤力一边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标准,一边静静地等待着卢卡斯说点什么。   

    沉闷的空气持续了几分钟。依然难以抑制心中的起伏,卢卡斯握紧拳头,咬牙道:“修斯……先生……你知道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吗?”   

    “我想……是教学……”看到卢卡斯的反应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金汤力的内心并不及表面上那么镇定,他开始担心刚才的行为本身是否不妥?刚才是不是到某一步为止就已经可以停止,那么之后的行动自己又是出于什么考虑?他想不出来。   

    “你对谁都可以这样吗?”   

    “如果羊有需求的话。”明明知道是理论上无懈可击的答案,金汤力的心底还是泛起了一丝不安,看着卢卡斯越皱越紧的眉头,还是补充了一句:“一般都是用身体接触和血液的……”   

    他思索着还想解释点什么,却被一句话打断了。   

    “练习就到此为止吧,谢谢修斯先生。”   

    卢卡斯的表情冷若冰霜,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弯腰捡起飞出去的笔记本,套上外套径直朝门口走去,开门,关门,一气呵成地走了。空荡荡的休息室里只剩下挂钟有节奏的滴答声。   

       

    4.    

    ——搞砸了。   

    感受到了卢卡斯的愤怒,金汤力却不知道自己对他冒犯到了何种程度,这种忧虑使他坐立难安,或许回家才是正确的选择。   

    夜晚的大街空旷而寂静。摸了摸衣兜,烟已经抽完了。嘴里似乎还残留着卢卡斯微甜的味道。卢卡斯并不抽烟,也没有什么不良癖好,和自己比简直是良好的模范。刚才到底是在做什么……对普通人来说会产生误会吗?明明是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关系,况且卢卡斯刚刚送了非常用心的圣诞礼物给自己,而自己尚未给他回礼……   

    对了,不如明天去问问看菲斯好了。   

    不论能想出什么办法,对金汤力来说这都将是又一个辗转之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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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逢冬至,冷得很,街上沒什麼人。”迷亭信樂回憶著自己與秋葉蒼海初見時的情節,不忍勾起唇角。這表情更引來彌助的好奇,身長九尺面向寬厚的漢子往前一傾,想仔細看看信樂的表情,卻被對方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靠得太近。迷亭彌助因為小輩這樣的舉措,一時氣得七竅生煙,卻又不忍心就這樣打斷師弟的故事,只好一臉慍怒地端起無味的茶水,邊喝邊聽。

    “四處都是昨夜的落雪,一地白銀素裹,雪厚得要命,要小心翼翼地走,才不至於滑倒。想必也是因為這個緣故,沒見到人吧,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我出去得太早了,畢竟當時,天色也是如雪地似的白色。”信樂思索著那時的場景,停頓片刻後又說,“一眼看過去,有種世界被白色侵略似的奇怪感覺。我呢,當天沒有表演,也懶得訓練,閒得發慌,於是披著保暖的衣物四處遊走。街上連三輪車或是人力車都沒有,我就在那片白茫茫中隨意走著,不知不覺間,到了市郊,終於看到了一個人影佇立在雪地裡……我想著既然能在冬至的雪後相遇,也是緣分,便生出了停下來後向對方打招呼的念頭……”

    “走近之後,我發現那人是個男性,正拿著笤帚在掃雪。粗略一看,對方的頭髮在維新之後的男性裡算是長的——那頭髮我也形容不好,說是黑色也不盡然,可能更接近紺色、或是青色,但又有點深——髮絲稍稍有點長,正好能在俯身時順著兩頰垂下來。從衣物打扮中,大概能看出來對方並不貧困,羽織洗得乾淨,從衣料上來判斷,屬於雖然不華麗,但卻做工精巧的衣服。”信樂事無巨細地描述著自己的回憶,見並未引來師兄的不耐煩,便繼續了下去,“那個男人就是穿著那身衣服,拿著不太合身份的笤帚,在冬至的雪地裡掃雪。”

    “‘您好啊,今天真冷——你這是在做什麼呢。’我這麼和那人說道,對方似乎埋頭於清理工作,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我再一看對方的和服下擺,已經被化雪濡濕了,上面沾了冰渣,對方卻不為所動,好像根本不怕那身衣服被雪弄壞似的,老老實實地抬起頭來回答:‘在掃雪。’——其實他也不用答我,畢竟,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他是在掃雪,無非是沒事找事地挑個話題罷了。可就是這樣無聊的話,他也應啊,我想,那是出於一種社交的習慣。”

    “‘為什麼要掃雪呢?天氣這麼冷,等雪化不好嗎。’我問他道。對方愣了一會兒,說:‘附近的人若是出來走動,在這麼厚的雪上會滑倒,成人倒是無妨,若是孩子一不小心摔到,就不大好了。’我正疑惑,對方又好像要說服自己似的,指了指身後的建築,我這才看到那屋子的櫥窗旁掛著寫了‘萬川閣’幾個字的豎匾,門牌上的字很模糊,如果不是有意去看,是看不清的,‘敝人在這裡開店,雖說並無多少客人來訪,但這種事,我想還是做了的好,如果有客人因為積雪而摔倒,我會坐立難安。’他話是那麼講,但只要不是欠賬賒賬,出了門,誰還管客人的死活。觀眾要是出了寄席,我也不會去在乎他們還有什麼事。我在那兒待了會兒,那個男人又繼續掃了起來。”

    “我突然就明白了。那個人他——只要是看不慣的東西,就不會讓其擺在自己面前。”

    迷亭彌助大聲地吸著茶水,聽到這話後,頗為誇張地挑起粗厚的眉毛:“你僅僅是看著他掃雪,就得出這般結論?那還真是輕率啊。”

    “僅僅是我的經驗談罷了……我一下子就被那種東西吸引住了,不是他固執地非要自己去掃雪的行為,也並非是因為對方稱得上清秀的容貌,硬要說,可能和他掃雪的時候,微妙地露出的某種神態有關……啊,講不清楚,若是我能將當時他的神態模仿出來,你恐怕就能明白我迷戀其的原因吧。”信樂說得口渴,拿起茶水來一飲而盡,這番話卻不得彌助師兄所信,只見長相滑稽的男人做出一個怪臉,看起來活像憤怒的不倒翁達摩,“說是仙氣也好,或者是紳士風度也行,再不然就是溫柔的態度,那個人就是透露出那樣的氣質。彌助兄,我以前還沒怎麼見過那樣的人,華族身上勢必會帶的從藩國時代繼承來的腐臭傲氣,那人身上沒有,單說是讀萬卷所得的儒味,又不盡然,要說超凡脫俗,倒也不是——之後與其相處時,甚至能感受到幾分商人的市儈氣息,但要說是俗氣,那就是大錯特錯了。那人的個性就是有種讓人迷戀的特質啊,彌助兄。”

    “對方的為人沒感覺到,倒是能明白過來你陷得頗深啊,還說是迷戀,我看,這早就超過你說的那套鬼扯了。”迷亭彌助被信樂叫了名字,隨口應答。面對這句話,信樂爆出一陣爽朗的笑聲,笑畢,又舉起茶杯,嘴角的弧度卻怎麼也舒緩不下。

    “我僅僅是受到對方的個性所吸引罷了,這話,我想也不用再說一次吧。”

    “那麼,你要怎麼追求這位掃雪的老闆?”

    “追求?不,我是不會追求蒼海兄的。”信樂好似聽到什麼好笑的東西,又大笑了起來,彌助一臉難堪地等師弟對自己的話失去嘲笑的興致,才又聽到信樂清了清嗓子,“迷戀這行為,和喜歡、愛慕還有一個明顯的差別,那就是迷戀是隨時都能抽身離去的,既然隨時都能離開,又怎麼會去追求對方呢。所以,我是不會去追求他的。既然是迷戀,那只需遠觀便好。”

    “那不就是不負責任。”彌助心直口快道。

    “死板如彌助兄你,大概會說這是不負責吧。要我來說,我倒覺得這恰到好處。既然稱作迷戀,那也是死心塌地地享受著對方帶來的愉悅,這一點上與喜歡和愛慕並無不同。可喜歡和愛慕是希求回應的。是,喜歡和愛慕是會付出的,可付出多少,就會奢求對方能回報等量——又或更多,又或更少,無論如何,喜歡和愛慕都有這樣的特性在。但迷戀不同,迷戀某人的感情並不希求能從對方身上得到什麼,也因此,僅僅是沾上對方個性的光輝都好像天神降臨般欣喜——難道不是這樣嗎?迷戀不是比喜歡和愛更偉大的嗎?迷戀難道不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感情嗎?這般了無自我的感情,人世能見到多少?”迷亭信樂抬起頭,見自視甚高的師兄面色鐵青、無語凝噎,不勉又生出笑意來。好一會兒,彌助才咕噥起來,說的話不外乎是些反駁,卻僅僅是耳語音量罷了。等彌助又有了講話的慾望,茶水已涼得透徹。

    “——竟是些歪理。話雖如此,你就這麼迷戀上對方,也未免太過輕浮了吧。哪有光是看人掃雪就迷上人的道理啊,縱然你是個白癡,也不至於如此吧,更何況,對方是個男人。在此之前,我可不知道你還對男色感興趣啊——”

    “我無所謂人的性別,只要對方的個性和我胃口、有趣就好啊,彌助兄。”

    “胡說吧,哪有男人看到女人的胴體,還不為所動的?除非是好男色——話又說回來,我聽得雲裡霧裡——是啊,身為老闆卻自行出門掃雪,縱然是有不得了的品質,可我也沒覺得那人的個性有什麼值得你覺得‘有趣’的地方,至少與我而言,沒什麼特點。”彌助道。

    “有趣並非是奇怪,至少,奇怪的個性並非吸引我的事物。你想,若是看到有人的長相奇特,定然會對對方的面孔發笑吧。”這話又戳到彌助的痛處,對方怒目而視,卻不好發作,只得作罷,“但是這長相奇特,和長相秀麗、長相惹人喜愛,就又隔了十萬八丈遠,個性自然也是如此。兩者要說有什麼相似之處,應當就是容貌奇葩者,必定會迎來路人的側目,而相貌靚麗之人,也勢定會習慣被人注視,除此以外,兩者就並無相同了。”

    彌助聽完此言,有片刻因憤怒而失神,隨即,卻又為眼前的男人的話語觸動,并感到可悲。迷亭信樂是個性奇特之人,這男人想必如彌助自己那般,在鏡前為己身的個性感到厭惡。迷亭彌助的自卑僅僅限於臉龐,但想到師弟或許連自身的個性都厭惡,就感到後頸發涼,繼而憐憫。迷亭信樂卻似乎未察覺到彌助的想法,只是張口繼續說了下去。

    “那個人的個性,於我而言就是那樣,我深陷其中。為其清澈的綺麗所觸。這就是我怎麼迷戀上那一位的過程了。至於你說太過我太過輕易便喜歡上初次見面的對象,實質上,還有另一端插曲,不知你是否有興趣再斟上一杯茶,聽上一聽?”

    “正有此意,你講吧,我聽著。”彌助為茶壺蓄上熱水,迷亭信樂略一遲疑,將彌助的梅花折扇擲在地上,引來彌助不滿。

    “我看了一會兒那人掃雪,隨後,為自己站在遠地無動於衷而感到微妙地羞恥。於是,便問對方:‘您有沒有其他的笤帚,我也來幫忙吧。’那男人聽了,便點點頭,進了店鋪,過了片刻拿出另一把笤帚遞給我。我起先不大會掃,是在對方的教導下才明白過來要做什麼的。”迷亭望著寄座的紙門出神,似乎神思已回到遙遠的雪後,過了會兒,才低下頭,繼續看起手中的折扇,“對方也並沒為我不懂此道而不耐煩,只是教給我。之後再沒什麼談話。我在雪地裡凍得十指發麻,只想著快點暖暖身子,對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狀況,便停下來,邀我進他的店裡坐坐,并遞給我杯滾燙的茶水,讓我好好地喝幾口。”

    “僅此而已?”

    “還能有什麼呢……不過如此罷了。”迷亭信樂站起身來,彌助卻見對方的雙眼不知眺向何處,所思何人。

    五 

    迷亭信樂雖是這麼向自己的師兄說的,真實的情況卻遠比這要來得更離奇;縱是千百落語家共演,恐怕也得不來更為戲劇性的故事。事情要從冬至前的雪夜說起,并要追究起落語家二目迷亭信樂緣何出現在郊世而非寄席——縱然,迷亭信樂所說的故事不假,卻也並非全然真實,至少,他所講的從一開始便是虛構的。 

    彼時正是深冬的第二場雪,市郊的路上燈光稀少,洋洋白練落得一地,卻被夜色吞沒;時間要說是深夜還不至於,可是因為雪天的關係,天黑得要比往常早;市郊的房屋街道亦不如別處擁擠,稀疏卻別有秩序地坐落在路旁,唯獨其中一棟建築好像從天而降似的,孤立在小巷盡頭。從房屋的櫥窗和氛圍來看,恐怕不是住家,而是店吧。 

    迷亭信樂敲響這座店的大門,未等裡面的人回應,便走了進去。進門後的第一句話是:“麻煩您讓我在這店裡躲一下。”看店的——他想那是店主人吧,應聲從手中握著的古籍中抬起頭,略帶困惑地看了迷亭一眼,“著實抱歉,我被人追著,詳細情況稍後再提——能不能幫我下?拜託啦、拜託啦。”迷亭道,并將袖子捲起,給他看自己被淺淺砍了一刀的手臂。對方見狀皺了皺眉,卻還是沒問起緣由,只是起身打開櫃檯後的地板。迷亭順著對方視線所指方向看去,見地板下裸露出茶色的木樓梯,一直沿著下方而去,在微弱燈光照耀著的昏暗室內,不知為何給人一種樓梯本身是生物的錯覺。 

    “樓梯後是放古籍的地方……進去吧。” 

    迷亭依對方的話走了進去,一邊等著男人關上門,一邊向對方道謝:“對了,你店鋪台階上的雪我有好好地用腳踢掉,麻煩啦……實在太謝謝了,小生必當報今日湧泉之恩。” 

    男人因自己所說的話而微愣片刻,卻很快就反應過來,過了會兒又說道:“因為年代久遠,裡面東西被雪水沾到的話不太好,麻煩您不要亂動。” 

    “啊啊?好。”迷亭聞言盤腿席地而坐、一動不動,待店主人再關上地板的暗門,便上了台階,用心聽起外面的聲音,半晌,能聽到外頭的大門有被人打開了。 

    “可別告訴他們我在哪兒啊。”迷亭嘟噥著,寄希望於素不相識的青年老闆,對方的為人如何、個性如何,他都不清楚,只是恰好看到有間屋子在雪夜中佇立,就進來了;至於能不能如自己所願、讓自己躲過這一劫,就要看對方有沒有那個心。若是不幸被追來的人發現,也只好認栽啦。 

    地板那頭傳來幾聲響動,想來,追著自己來的人是進了店。又是一聲咳嗽,才聽到那頭有個沙啞的男聲道:“喂,老闆,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男人,比我稍稍高上一點,穿和服……頭髮這麼短。”迷亭猜測樓上的人恐怕正用手比劃著,描述自己的相貌。沒想到先來的是那邊的人,這也沒辦法了。正當迷亭如是想時,又聽到古董店的老闆開口了。 

    “穿和服?怎樣的和服?” 

    “素黑色,外面套了件紋衣。老闆,你見過嗎?” 

    “啊,”古董店老闆不急不緩地應了一聲,令迷亭感到心口一緊,“剛才是有個人過來問路,不過很快又走了,我想,應當是你在找那個人吧。” 

    “真的?”沙啞的聲音又問道,許久才以不好意思的腔調又說道,“他往哪個方向去了,您看到了嗎?” 

    “往那方向去了,天太黑了我也看不清,但是剛才他問我怎麼走出這一片,想必現在正在往外頭走吧。”青年以略有些不確定的語氣說道,得到這回答,不速之客忙道著謝,迷亭信樂又聽到門合上的聲音,這才松口氣。這時,腳步聲漸近,迷亭仰起頭來,站在如盤旋之蛇似的樓梯上看向高處。隨著木板被打開的聲音,木梯欄杆交錯繚亂的影子疊在一處,自樓上來的燈光瀉進密室,這才使迷亭感覺到這棟房子被建造得精巧——錯落有致的器物暫且不提,木榫構築的房梁也複雜得有如機關,木材本身卻乾淨利落,帶著股奇特的香氣;自天花板上垂下來樣式各不相同的燈飾,因其高度亦不同,看起來竟有些像天燈漂浮在室內。隔著數尺,是方才救了自己一命的古董店店長。 

    ——原來過了緊張的餘韻,無論是屋子還是器物都能使人耳目一新,進而覺得好看。迷亭注視起男性的臉孔。方才太過緊張,只想著保命,現在一看,救下自己的店主人有著稱得上清秀的五官,雖說眉宇間透著比自己要年長、見聞多的風霜,可仍說得上是相貌堂堂之人。 

    “剛才進來的那位已經離開了。” 

    “我還要再躲一陣子,麻煩您啦!”迷亭雙手合十,擺在面前,等著得來應許。古董店的主人並沒有拒絕,只是點了點頭,又合上密室的天花板。迷亭坐在旋梯上,倚著欄杆,向下望去,隔著間隙與間隙隱約能見到底部平坦的地板。又是店門開合之聲,這次,出現的卻是對男性來說略有些尖銳的聲音。 

    “多有叨擾,請問您有沒有看見一個大概有這麼高的男性?穿著和服,羽織上則有圖案,像這樣的。我看到您的店門前有腳印,就想過來問問。”聲音話音未落,迷亭的心又提了起來。進來時太過倉促,只把店台階上的雪踢了下去就沒再做別的了。 

    “啊,您要說是腳印,這裡畢竟是店家,多來些人很正常吧……您問的那位已經是一段時間前來問路的,您看的腳印則想必是剛才過來的那位——剛才也有人問過我是否見過那樣的青年。”青年店主不慌不慢地說著,“對方大概向著外面去了。” 

    來人疑惑道:“剛才有人問過您?” 

    “是的,我想是您的朋友吧,那是位有些粗魯的男性。”青年答,這次得來的卻是尖銳的聲音倉促的一聲道謝,隨即是什麼器物被碰到的聲響,又是幾句抱歉,隨後,門再度合上。迷亭猜測自己算是平安了,便將臉埋在手掌間休息。書店的地下室浸泡在古籍的墨香裡,迷亭雖然識字,卻並不是鑽研學問之才,僅僅喜歡讀些自認為有趣的東西,也因此對這些古籍沒多少興趣。何況店主人剛剛說過,東西不能沾雪水,滿身冰渣的自己還是不要去碰的好。 

    青年店主再打開地板,這次問道:“您為什麼要躲著呢?” 

    “我想先問問您該怎麼稱呼,我是迷亭信樂,您?”迷亭打量著對方的五官,問道。 

    青年答:“在下秋葉蒼海。” 

    “看您的年齡,應當比我要大,稱呼您蒼海兄方便嗎?”迷亭雖這麼說,卻未等對方會答,就繼續了下去,“我在花街一不小心捲入了點事件,結果就如您所見,被追殺啦——”他看到青年的神色,又忙改口,“抱歉抱歉,之前說的那個是假的,這事情絕非與花街有關。事情是這樣的,前些日子我家恰好有些不太方便對外說的事情,於是就像賭徒們借了些錢,結果到了期限,我又還不來,差點就要被帶到郊區以命相抵!情急之下,我便躲進巷子,準備伺機逃走,卻看到您的店……” 

    “信樂君?”蒼海試探性地問道,這稱呼大概是為了回應自己剛才稱呼他為“蒼海兄”吧。 

    迷亭信樂抬起頭來,看向店主人的臉,應道:“是?” 

    “若是不想講緣由的話,不說也沒關係。你被砍到的地方不要緊嗎?” 

    “啊……”迷亭捋起袖子,再看了眼手上的傷疤,血雖然還時不時滲出,卻能看出砍得並不深,甚至可說是只傷及皮肉而已。 

    蒼海只粗略地看了眼,便說道:“看起來無甚大礙,不過還是要消毒。我去找酒精。” 

    “要拿清水洗嗎?”迷亭問。 

    蒼海聞言皺了皺眉,答道:“這樣的傷不可以用水洗,不處理傷口,就算是小傷也有可能患上破傷風,還請稍等。” 

    “哇……還有這種說道啊,我都不清楚。”迷亭看向自己的傷口,蒼海再沒理他,而是轉身去拿消毒用的器具,再過片刻,蒼海手裡拿著酒精來了。 

    “我要灑酒精了,信樂君。” 

    “是?”迷亭疑惑道。 

    “可能會有點痛。”秋葉蒼海拔起軟木瓶塞,將酒精倒在迷亭的手臂上,後者被液體的刺痛感嚇了一跳。這豈止是有點痛,迷亭想著,為了不讓自己因疼痛而扭曲臉孔,大笑起來。蒼海抬起頭來看他的臉,似乎為他突如其來的笑聲而不解。 

    “為何要笑?” 

    “嗯,因為太疼了吧?”迷亭道。 

    “這說法倒是頭一次聽說。”蒼海又取出紗布,將迷亭的傷口扎上,“出去以後,還是找專業的醫生看看吧,我只能做到這裡。” 

    “好的,啊,我覺得要是愁眉苦臉,事情好像會更糟糕……仔細一想,又覺得沒什麼可愁眉苦臉的,以前有遭受過更厲害的痛嘛!”迷亭故弄玄虛道。 

    “以前?” 

    “起身的時候腳趾一不小心撞到門板,比這個痛多啦……!” 

    “噗。”秋葉蒼海緊鎖的眉頭霎時鬆弛了下來,輕輕笑了一聲,臉上少了幾分嚴肅。迷亭十分滿意於對方的回應,倚在旋梯的扶手旁看著對方的臉。一刻後,蒼海便起身收拾起剛才端來的用具:“你就在這裡過夜吧。” 

    “哇!好的!”迷亭點頭,蒼海又蓋上暗室的門。迷亭找了個平坦的地方,靠墻坐著,不一會兒便生出倦意。眼前景色好像墜入酒壺裡,看不清虛實,迷糊間想起來要向人報恩,可也不知道怎麼報才好。 

    也罷,船到橋頭自然直。迷亭如是想著便睡。次日,迷亭從夢中醒來,被紗布包裹過的左手不知為何失去了知覺,既不痛也不癢,只是讓肩膀覺得沉而已。再一看,自己身上不知何時蓋了棉被,想來是蒼海想到自己在冬夜會覺得冷,才為自己蓋上的吧。除此之外,昨夜身上沾到的雪水倒是不見蹤影,想必現在也可以去看書了吧。 

    地下室的書櫃排列得整齊,不論何處都帶著陳舊的書香氣。迷亭隨意拿起一本,看到上面都是些晦澀難懂的漢字,原本以為仔細讀讀就能明白,過了會兒卻發現是經書一類的東西,就此失去了讀懂的自信,不如算了。迷亭正這麼想著,卻聽到有人從樓上走下來,再一回頭,看到蒼海站在旋梯上。 

    “我這就走啦,麻煩了!” 

    “再等幾個時辰吧。”蒼海道,引迷亭出了地下室。白日的古董店或許是因為沒有燈光的關係,看起來反而比晚上來時要暗,各色器物擺在一起,能看出來自不同的地方。迷亭俯下身去仔細看著櫥櫃上的商品——北國被珍珠裝飾的蛋形珠寶盒,刻有不知何處的貴族家紋的銀色拆信刀,或許曾為某位女性嫁妝的檀香首飾盒;種種器物放在一起,卻並不讓人覺得雜亂;那其中有一樣吸引了迷亭的目光。 

    “蒼海兄?”迷亭問到,店主人應聲看向他所指的商品——是件裝有把手的雙筒器物,望東西本身很小巧,外層為色澤雅緻的烤漆,把手則鍍了層金色,或許是因為年代久遠的關係,已經剝落了一半,“這是……?” 

    “啊,是在西洋看歌劇、或是舞台劇時用的望遠鏡。”蒼海見迷亭對商品生出興趣,便解釋道。 

    “歌劇……?” 

    “嗯……信樂君更熟悉能劇、歌舞伎之類吧?歌劇就是類似的東西,只是會在演出的過程中以歌唱的形式表演。”蒼海說這,將櫃子上的望遠鏡拾起,并遞給迷亭。 

    “原來如此……這是怎麼用的啊?我可以拿著嗎?”蒼海默許後,迷亭將望遠鏡放在手心中,仔細看起鏡筒上的圖案,不知是因為年代久遠,還是原本就被製作成那樣的紋路,烤漆內部有雜亂無章的黑色絲線,仔細一看,其中又有幾部分看起來頗有幾分意思。迷亭持起望遠鏡的把手,將目光對準鏡片,卻只能看到一片朦朧。 

    “蒼海兄?這個要怎麼看?”迷亭擺弄起雙筒望遠鏡,問道。 

    蒼海答:“鏡筒的中央旋鈕,只要慢慢轉動,便能調整鏡片了。” 

    迷亭如滄海所說,一手持把手,一手調整望遠鏡的旋鈕。開始,望遠鏡中所能看到的不過是一片紺色,迷亭正疑惑那是什麼東西,隨後又為鏡中出現的紋路嚇了一跳,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是在看蒼海的羽織。 

    鏡筒小小一個,近處看,也就只能看到一片而已啊。迷亭想著,將那望遠鏡又調了調,眼中所見終於變得更為清晰。事畢,迷亭將東西放下,問道:“蒼海兄,這個東西要多少錢?值錢嗎?”見對方面露詫異,迷亭又說:“只是問問而已,下次來再買吧。” 

    “東西只有在覺得有價值的人面前,才有價值吧。”蒼海說道。 

    “哈哈,原來如此。”迷亭再逛起店鋪,此後再看到什麼東西,也只是隨意看看,再沒問。等到天色全亮,蒼海拿著笤帚走出門外,在門前掃雪。其後所發生之事,便不再贅述,唯獨迷亭未講到的部分,需添上幾筆。 

    彼時迷亭拿著笤帚,在萬川閣階前掃雪,十指凍得通紅,等到道路被清理乾淨,頭上已經生出太陽。迷亭搓著發紅的手,藉以為自己帶來溫暖,蒼海似乎早做完了清掃,正在石階前用雪堆做著什麼,迷亭便走過去看。只見石階上,兩個手掌大小的雪球並排擺在一起,晶瑩剔透的純白上各蓋了兩片不知哪裡來的枯黃竹葉,還用小石頭在葉片下按了兩個小點。迷亭愣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那是雪做的小兔子。 

    蒼海見迷亭看到自己做的兔子,也並無什麼反應,只是坦然地繼續捏著。 

    “啊,是兔子!”迷亭道,將兔子捧起來,仔細看了起來,“我都做不了這麼好啊!你等下,蒼海兄,我加點東西?” 

    “嗯?”蒼海聞言挑起眉毛。 

    迷亭見對方來了興趣,便將小指外的四指放在兔子身下,裝作是腿,放在指尖緩緩轉動,撥弄手指:“看,是腿!” 

    蒼海輕輕一笑。迷亭便心滿意足了,只不過過了段時間,迷亭才意識到這樣兔子就不可愛了,而且——“好冷!”迷亭道,忙將兔子放下,誇張地抖著雙手。 

    “進屋喝點熱茶吧。” 

    “好——”迷亭便跟在蒼海身後,又進了屋。不過一刻內,兩人手裡便捧起茶杯,又聊了些話,迷亭見路上有了行人和三輪車,便告辭離開萬川閣。室外,空氣已在輕紗後的日光裡暖了不少,車夫問了句目的地,便蹬車離開。等到連模糊的招牌本身都已看不清楚,迷亭才轉而看起路邊的風景。車夫是個好談的男人,迷亭原本也喜歡與人交談,不知此刻卻為何失去興趣,等到車子駛進鬧市,忽而聽到胸口“咚”地一聲。 

    不知怎的,竟想起蒼海兄的面孔,隨即又想起蒼海兄的種種行徑、表情、與表現出的個性。一時之間,如泥沼般讓人走不出去。 

    “……沉下去了。太令人迷戀了。”迷亭輕聲說著,車夫轉頭想聽清他講的話,聲音卻被一聲鬧市裡的吆喝吞了下去。 

    【終於補完上車始末了!雖然寫完以後發現迷亭為何被追殺又插不進去(……)算了以後再補(被無限拉長的序章戰線】 

    【謝謝黑月讓我搭船哇!(再度嚎叫)】 

    【嗯……裡面對蒼海的觀點都是迷亭的不是作者本人的❤就此迷亭迷弟(?)的生涯就算正式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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