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从一开始就没有形状,更遑论长度或是宽度。
据说人类是适应性很强的生物,一旦五感欠缺其一,剩下的四感就会奋起变得更加敏锐以弥补认知的空缺,然而安昙野俊臣从来没有体验过所谓五感齐全,自然也无从验证这些说法的真伪。双目天生失明。旧华族的继承人。父亲早逝。即使失去视觉也没有任何不自由的优渥生活。人本来就无法体验自己以外的人生,谈何想象与理解。他还记得小时候家里来过一个经营舶来品的商人,说是因为妻子早逝,所以只好把年幼的女儿也带在了身边。小女孩和他被女仆带到庭园之中,爱操心的女仆对本该是客人的小姑娘叮嘱了又叮嘱,小姐年纪比较大所以是姐姐了,请让着些我们俊臣少爷,少爷他……
女仆没有发出声音,他猜想女仆可能指了一下自己的眼睛。
「咦,你看不见吗!?好可怜哦!」
「小、小姐……!」
女仆慌忙制止了小小的客人却没有再接一句话。俊臣站在原地,听见女仆叹气的声音,接着便是逐渐远去的沉重的脚步声。
「他们总是叹气。」
「是吗?」
「嗯。为什么说我“可怜”?」
那似乎是家里的人绝对不会说出口的词汇。即使是年纪尚小的他也能听得出来,女仆跟自己说话时叹气的声音和母亲对自己说“对不起”时的声音,和刚才客人说“可怜”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几乎完全一样。
「那、那个,眼睛看不见东西的话,就是很可怜吧?」
这样啊。他只说了一句就有些失望地陷入了沉默。第一次见面的小姐姐,似乎也像家人一样不愿解答他的疑问。
「我……听爸爸说,不“自由”的人很可怜。」
所以那位小姐再度开始说话的时候,他有些惊讶地抬头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爸爸说,“自由”就是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想如果我看不见东西的话,就会有很多想做的事情都做不了了,所以会很“可怜”……」
「原来是这样。但是我并不“可怜”啊,我现在就很“自由”,而且也不知道比现在更加“自由”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是吗?你说是的话那应该就是吧。嗯,这样比较好!我也不想你不“自由”!」
因为连那些词语的真正意思都还不甚理解,所以才能够轻而易举地说出口,孩子气的文字罗列游戏。因为还只是孩子,因为还未了解语言的重量,所以两人几乎是在一瞬之后就将困扰运动家们许多年的沉重命题抛到了脑后。小小的女孩子像是分享最珍贵的秘密一样郑重其事地拿出一个八音盒给他听,独特的澄澈音色不疾不徐地流淌而出,而后终止于闭上盒盖的清脆声响。
「很好听对吧?但这个是我的宝贝,所以不能给你!……啊,对了,我给你念故事书吧!」
春日温暖的午后,泥土的香气与草木的芬芳混合在空气之中。一字一句地为他朗读童话的声音,直到现在也依然清清楚楚地刻在他的记忆里。
「……老祖母所说的“鱼儿”,事实上就是小鸟。但是假如她不这样讲的话,小公主就听不懂她的故事了,因为她还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只小鸟……」
「小鸟……」
已经听过很多遍的童话,和即使如此也还是无法理解的名词。
「……不知是什么样的呢。」
俊臣原本并没有打算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给别人造成困扰。也许是因为那天的气候太过暖和,那样的天气会让人失去戒心。跟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拼命想要向他解释,可惜以小孩子的词汇量也只能是越说越乱。不知是不是说累了,不久身边的气息突然安静下来,女孩子发出冥思苦想的苦恼声音。
「对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哦!」
似乎是终于想到了什么,女孩子啪嗒一声合上书本跳了起来。活泼明朗的声音随着轻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过不多时就又折返回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中隐约掺杂着某种经常听见的声音。小女孩在俊臣面前蹲下来,将一件东西塞进了他手里。
「这个就是“小鸟”哦!用摸的就能明白了吧?你先跟它玩,我去把鸟笼关好就回来!」
现在想想,实在是做了很对不起那位小姐的事情。
偷偷关好鸟笼门再跑回来的小女孩看到的只有两手空空地坐在原处的俊臣,就算对他质问小鸟的去处也只能得到一脸困惑的摇头作答。第一次触碰到的“小鸟”长满了细细的绒毛,温热而柔软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掌心。年幼的他不知所措地感受着小小的不明物体在自己的手掌之中不断扭动挣扎,直到一个硬而尖锐的东西狠狠叩击了他右手的手背。
「感觉好像害它做不了它想做的事情了。……这样的话,它会很“可怜”吧?」
小女孩到最后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之后她和俊臣并排站在一起被家人训斥了一通,她父亲忙不迭的道歉声直到现在也还隐约留存在记忆之中。一起玩耍、一起挨骂,可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的,一日限定的姐姐。
他却再也记不起她的名字。
十七岁那天的午后,母亲在书房里给他念一本外国的诗集。外文与和译交替念诵,陌生的音节流畅地滑入空气之中,他只记得最后一句诗的发音格外动听。
「世界是存在于我之中的箱庭。」
他忍不住逐字重复了一遍。
并不能算是特别喜欢的诗人。诗句的意思他当时还不太理解——说不定直到现在他也依然并不理解。俊臣正要开口询问母亲,女仆急急忙忙地跑进房间,说是日前预约的客人提前到了。客人走进接待室的时候他听到整齐有力的复数脚步声,金属摩擦的细小声音夹杂在硬质的靴音之中。是军人。安昙野家并不是没有跟军方做过生意,但他不记得最近有什么需要军方直接派人来谈的大笔交易。有人迟疑地走过来,停在了他和母亲面前。
「……我是龙姬。」
以后就是安昙野龙姬了,他听见陌生的声音在不远的地方这样说。
这孩子就请夫人和少爷多多关照了,笑着这样说的声音。
按年龄来算,俊臣少爷要叫一声姐姐了,附在他耳边这样说的声音。
如果世界是只存在于自己之中的温室庭园,那么注定相遇的每一个人,一定都是庭园之中无可触及的光芒。纷至沓来的陌生声音之中,俊臣慢慢走向唯一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深深低下了头。
「初次见面,龙姬姐姐。」
1、
一片寂静之中,他听到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这里从昨夜就开始下雪,直到现在仍然没有停止,松柏和杉树被雪覆盖,从枝条尖端垂下白色的冰柱,远方黝黑的山影中升腾着雾霭,地上的枯草和树枝被雪掩埋。雪片在四周簌簌飘落,似乎连呼吸心跳的声音都变得响亮,天地之间仿佛再无人烟。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就在这时,雪地上传来了脚步声。
那是不属于世间生物的足音,非常轻,非常敏捷,似乎将整个身体的重心都放在靠近地面的地方,不时手脚并用地,移动几步就蛰伏起来。
苍海在树林一侧的山路上停下脚步,试图在黑色的树枝投下的阴影之中找出那足音的主人。
然而声音停止了。周围又只剩下雪花飘落。
青年疑惑地摘下斗笠,抖了抖上面的积雪,接着沿向下的小路继续向前走去。
虽然心里多了几分防备,他却没有想到,还没走上二十步,另外的“奇异”就挡在了道路正中。
面前出现了体型惊人的野兽,外形像一只大狗,黑色的毛皮上沾着雪花,似乎有几处被血浸湿了。他伏下身子,目光炯炯,嘴角露出白色的獠牙,浑身呈现出一触即发的态势,喉咙里释放出低沉的吼声。
和他仅仅对峙了一瞬,巨犬便一跃而起,朝自己冲过来,就在苍海以为自己要被那挟着风势的力量撞上的时候,他蓦然意识到,对方的目标不是自己。
身后传来了急促的呼吸声,有什么东西从树林中冲出来,用锐利的东西刺向巨犬。
——妖异?半妖?
巨犬脖子上的勾玉反射着雪地的光芒,而渐渐能看清的影子像是女郎蜘蛛的半妖,就算是与“传说”有过无数次接触的古物商人,此刻也无法分辨,究竟哪一方更不该出现在人世之中。
两种“异常”扭打在一起,还保留着人类外貌的“女性”身上披着奇怪的装束,像是破旧脏污的工作服,上面还有皮带拘束的痕迹,她的肢体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长发披散,眼窝深陷,眼睛像两个黑洞,手臂变成蜘蛛的前肢一般模样,然而身体却似乎充斥着不受控制的疯狂力量,每一次踢击、斩击都带着杀意。
“你想死吗?”
黑色巨犬用人类的语言低吼。
对方毫无反应,只是近乎机械地重复攻击的动作,她追逐、袭击、然后后退、隐蔽,每次都在山犬的牙齿和爪子就要接触到自己的时候闪过攻击。
山犬似乎比他的对手具有更深邃的理性,然而他的耐心也在战斗中逐渐被蚕食殆尽,他开始皱起鼻子,愤怒咆哮,树林间卷起暴风,掀起地面上的雪片,树上的雪也在一次次的重击下四处散逸。
2、
牙齿、爪子、锐利的刀刃,青色的火焰和赤色的光相互交错,血液从黑色皮毛和在裸露在寒气中的皮肤上溅出,滴落在雪地上。双方的搏斗看起来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彼此都消耗了不少体力。
这场面太过诡异,也太过狂暴,苍海刚刚开始考虑要不要阻止看来会演变成两败俱伤的杀戮,形势就在瞬间决定了。
黑色的野兽腾空而起,像落雷一样冲向准备后退的对手,在她纵身跃起避开冲击之前抓住了她。利爪撕裂了对方的身体,伤口从肩部一直延伸到侧胁,血液像泄洪一样喷出,周围的树木和积雪上被撒上一大片红色的水滴。
“龙!”
就在这时,苍海听到一声尖锐的悲鸣。
一个白色的身影冲出来,挡在侧躺在雪地上的“半妖”前面。
苍海睁大眼睛,这次出现的分明是普通的人类女性,她的衣襟和裤腿上都是污泥,线条柔美的脸上隐隐露出抑制不住的恐惧神色。
敌人又多了一位,山犬妖异用闪烁着蓝色幽光的眼睛盯着她,然而她依然毫不退让。
友人?亲人?抑或是非常重要的,不能失去的对象?苍海看到她的手悄悄地伸向腰间,那里有个棕色皮套,在衣服下摆下面若隐若现。
但是,还没等她的手指接触到皮套上的金属钮,山犬的牙齿便咬住了她的肩膀,年轻女人的身体从地面上抬升起来,被巨大的冲击掀向一边。
她的肩膀上出现了几个深深的血洞,但亚麻色头发的女性却似乎毫不在意,只是瞪大眼睛,充满绝望地,看着缓步走向女郎蜘蛛的山犬。
3、
——不,这不对。
人类、半妖、妖异,本应像晨昏交替一样遵循着规律生存,对彼此的存在怀着宽容与敬意,即使在告别、消失,再也看不到另一方的样子的时候,也绝不能够忘记世界上有与自己相异的存在。
难道那样的场面又要重演了吗?苍海想起曾经见过的,被撕咬啃噬得残缺不全的尸体,以及倒在地上像小山丘一样,毛发凌乱浑身血污的巨兽。
齿轮咯吱咯吱地转动起来,“道理”、“秩序”逐渐崩溃紊乱,不管有多少人花费多少岁月多少努力,积累下来的事物总是很容易就被破坏殆尽。
——也许现在卷进去只能让事情更加混乱,不过不能让人死,不能让任何一方消失。
这个念头刚刚出现在脑海里,手臂上就传来肌肉撕裂的声音,巨大的下颌和牙齿接触到骨骼,发出可怖的摩擦声。青年冲下山坡,用力抓住山犬的颈项,接着被猛地扑倒在地上咬住了手臂。
苍海一边努力用另一只手保护着脸部和咽喉,抵挡着奋力想要攻击对手致命部位的山犬,一边示意白衣女性带已经摇摇晃晃站起来,准备再次投入战斗的“半妖”离开。
人的意识似乎已经完全从那具身体中抽离,她的脸颊上血管凸起,出现了蛛网一般的纹路,每个毛孔都散发着危险气氛。但是,在亚麻色长发的女性踉踉跄跄地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臂,在她耳边低语的时候,她似乎颤抖了一下,稍稍安静下来。
在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岩石、被吹飞的雪和被折断的树木后面时,他从那名“半妖”遮住脸颊的长发后面,看到了微光闪烁的什么东西。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那双眼睛。
4、
山犬依然沉浸在狂怒的洪流中,不断撞击、撕咬着。手臂上的血液已经染红了整条衣袖,已经感觉不到痛楚,取而代之的是麻木的感觉。
必须赶快结束。苍海紧紧扼住对方的咽喉,猛力踢击山犬下腹柔软的部分,顺势支撑起身体,将庞大的黑影整个摔了出去。
重物撞击到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矮树和灌木噼噼啪啪地折断,雪片四处乱飞,利齿从肌肉中被拔出来,红色的液体划出一道弧线,在雪中微微冒出热气。青年弯着身子,盯着已经迅速调整平衡,弓着背准备再次袭击过来的妖异。
即使具有强大力量,经历了这么久的战斗,他也已经显露出疲态,或许下一击就会决定结局。
要是随身带着长刀、匕首,或是货物里可以用来防身的东西就好了,苍海想。本来以为一天一夜的旅程不会发生什么意外,这的确是自己的疏忽大意。
——不过,幸好是从那个地方回来的路上。
他稍稍低下头,做出因为疲劳而分神的样子,果然,对方错误地把这个姿态当做了机会。
黑影一跃而起,像夜色一样遮蔽了天空。
青年从袖口掏出了布满刻痕和花纹的木桩,单手握着,用尽全力刺入对方的侧腹。
妖异被血染红的面孔因为疼痛而扭曲了,嘴角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停止吧,你会后悔的。”
仿佛一阵强风吹散了山犬周身闪烁的火焰,他的形体像被锐器刺中的冰块一样,从某一个点开始四散碎裂,包裹在躯体上的影像混入纷乱的飞雪,不断流动扭曲,被水流冲刷一般改换了模样。
5、
灰色的天空仍然不住地往下飘着雪片,山下的村庄层层叠叠的房屋都铺上了白色的屋顶。从建筑物之间升起的炊烟与山间的雾霭混在一起,仿佛将“山”与“人世”分隔两端。
道路旁边有间供护林人休息的简陋小屋,平时那里总是静悄悄的,敞开的木门后面可以看到木柴、炉灶和干草。
而现在这个接近傍晚的时刻,房间的木门竟然合着,地炉里传来哔哔剥剥的声音。
“现在的半妖胆子怎么这么大,我本来没打算伤她很重。”
化为人形的妖异自称叫做仓松,褪去浑身的怒气,他看起来和普通的人类青年没有什么不同,房间里弥漫着白雾,他蜷起一条腿坐在地炉旁边,尽量挨近正汩汩冒着气泡的茶壶。
“你也受了伤,姑且算是扯平了吧。”
苍海摇摇头,整理起随身携带的木箱,把一个个抽屉重新合好,用麻绳把苫布绑在箱子顶上。
“那是什么?刚才那个。”
山犬比了比刺入腹部木桩的长度。空气中依然存在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用眼角余光瞥了瞥正往两个陶杯子里添水的人类青年,接着似乎努力克制一般,把眼神从对方用撕下来的衣袖扎着的伤口上移开了。
“山上有座真言宗的寺庙,因为帮过他们的忙,用碑拓交换的,算是件法器。”
苍海看着浮在杯口的粗茶茶叶逐渐沉到杯底。
“另外和你战斗的……是人。那副样子不是自然产生的,一定是有人做了什么。”
仓松诧异地瞪大了金色的瞳孔。
“人类……会对同胞做这种事吗?把他们变成那种样子?”
“会啊,和妖异一样,会不顾一切地救人,也会为了自己的目的践踏别人的性命。现在人世间的半妖很少了,活着的也都隐匿起来,不该有那样的存在现身。”
“原来是这样……”
仓松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
“我隐居起来有一段时间了,最近的两百多年都没到外面去过,现在的人类世界……变得怎么样了?”
“人类的世界啊……”
年轻的古物商人托着下巴,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接着从木箱的抽屉之间抽出一个纸包。
“居住的地方越来越大,有各种各样的新事物,生活变得很便利,什么都发展得很快……技术、人的眼界,还有想法和态度。”
山犬凑上去,好奇地盯着他手里打开的纸张,那是市镇的地图,里面散落着的,则是形形色色的人物和风景照片。
“不管是一夜之间翻山越岭,和相隔很远的人讲话,还是飞上天空,已经不再是妖异才能做到了。不过……”
人类青年把纸包以及里面的东西递给山犬,站起来,背起木箱,调整起背带的长度。
“人的本性,还有在人世间生存必须要记住的事情,并没有什么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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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短,敷衍地先垫一篇,如有OOC和BUG请戳【土下座
*时间线大概在开企五六年前
*我又开始胡来了【【【总算是互动到,可以打TAG了……之后再慢慢搞吧……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