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地活了(活了)
——————————
嗅嗅,嗅嗅。
失神的刹那,某种建筑特有的现代气味、夹杂着别的什么在她的鼻子里钻来钻去。
……?
究竟是在哪里闻过同样的气味呢,从复杂交织的气息里区分出不同并不难,但要跟记忆里摆放的贫瘠的"库"做对比的话,此时除了没有起色的努力也别无他法。
眼前突变的景色,背后浊乱的空间,以及富有规律的扭曲物擅自且缭乱地闯入眼里——思考被阻止后,又被动地接受了一切混乱扎堆的观感之后,轻微的晕眩感转瞬即逝,她方才恍若梦醒般地清醒过来。
"是魔力吗?刚刚的味道。"
自言自语间,只觉冥冥之中心有此感。
本来走在最前面,但方才因环境突变而下意识停步的菲琳娜回过头来,与队列末尾高大的有翼男性对视一眼,愣神片刻,而后才反应过来般把视线往下,停留在完全被人形阴影遮蔽,但于阴影中稍显突兀,且极其矮小的纯白博美犬身上。
啊真可爱……不对现在要说的不是这个。
"为什么突然变回狗狗了?"现在应该先问这个。
菲琳娜边说边转过身,在博美犬面前蹲下的时候,刻意收回了准备去摸摸头但于空中一顿的右手。
"因为怀特他,完全不懂魔法嘛。"
可是这跟懂不懂魔法又有什么关系呢。暂无需言语,视线左左右右跟着博美犬跑的二人眼神里就写着这样的二次提问。
全然不在意对方方才有何所图的帕瑞妮安甩了甩身子,把原本就松软的毛发抖得更加蓬松了些,接着便开始闻这里闻那里,最后干脆在二人之间小跑着转圈,时不时在腿边停下来闻闻菲琳娜与拉维勒斯。
犬只说不上柔软的四个肉垫哒哒哒地踩在纹路扭曲的地砖上,跟着运动轨迹展现出全新规律的三面"墙壁"也难得正常地送出回响。
跟突然变得扭曲一片(尽管原本包括博物馆本身想内也是扭曲一片)又光陆怪异的环境不同,他们四周安静得连博美犬抽动鼻子嗅探气味发出的声音都听得到。
片刻后,拉维勒斯索性也蹲下身子,除却仍然将面前二人笼罩其中的神秘光源带来的神秘阴影之外,带起了一阵轻微的风。他翅膀上的羽毛极其细微地抖动时,又恰巧迎上刚刚在菲琳娜那边转完圈的小型犬回过头的时机,和他正好对上目光,哒哒哒哒哒地、结合犬只一边仰头一边朝着自己跑过来的画面,很难不为之放松心情,"疏于"戒备,于是他的眉宇再一次舒展开来,且嘴角轻扬。
"说起来。"
开口间,他配合着犬只想要再绕着他转一圈的心情再一次把双翅往内收拢了些,犬只的长长绒毛则在哒哒跑动中柔软地擦着他的羽毛侧身而过。
"怀特似乎……"
他望向面前同样蹲着在看博美犬转圈的菲琳娜,以确认对方是否也同样注意到他所注意到的事。
于是菲琳娜如他所愿地说出了心中所想:"怀特不在这里。"
"嗯。"
他应声点头。
狮鹫,狐狸,猫,狗,要从四人中辨认出失去踪迹的那位是什么并不困难。
而作为队伍末尾,他在刚刚进入这个空间的一瞬间便观测到队伍少一人了,但不知怎么的,无论谁似乎都没有感受到被丢进陌生场所里一切未知的紧张感,尽管首先停在原地已经是正确的反应。
是因为最熟悉他的人完全不在意的原因吗?而环境本身除了有点缭乱以外,到也没散发出什么危险的味道。
哒哒哒哒哒。娇小的毛绒犬只从他的左侧后方往前奔出,然后灵活地绕过了菲琳娜,往走廊的前方哒哒而去。
菲琳娜连忙站起身来,眼看本就娇小的犬只在视野中变得更小,"等一下?!"但受到兴奋的好奇心驱使而失控的帕瑞妮安就像没听到。
她只得和还蹲在地上的拉维勒斯匆忙对视一眼,然后小跑着跟了过去。
步伐的回音在这扭曲的空间里移动着回荡。
拉维勒斯目送着逐渐跑远的一猫一狗,先是回头看了眼来的方向,方才缓慢地自原地起身,往她们跑走的方向走去。
现在都还能听见她们的脚步声所以没关系。
但是,仿佛就连时间观念也被扭曲了一样,无法准确地感觉到到底往前走了多久。
或者说,究竟是不是在"往前"这件事也值得探讨。
没有尽头的走廊就好似莫比乌斯环,也许他们看似只在走一条路,却仍然一路将他们带回了原点也说不定。
……
"怀特!"
帕瑞妮安停下脚步,转头下反应地喊出不在此地的人的名字的时候,花了半秒钟时间意识到此事。
"……?"
她看了看正在跑近的不远处的菲琳娜,又看了看在更远处慢吞吞走路,却也跟上了她的拉维勒斯,一改之前对这里充满好奇的大开大合,犹豫间双手不自觉地捏住衣摆,难得一见地踌躇起来。
待她短暂的犹豫结束后的再次开口时,语气中充满不安:"这里到底要……怎么出去…?"
四周那些诧异又费解的规律曲线,兴奋劲儿过去后的现在静下心来一想的话,总觉得非常的诡异。
但也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暴走的源点停下来后,三人终于得以汇合。
"事到如今只能破墙而出了吧!"
"……最好不要。"
面对菲琳娜的石破惊天的提议,所幸还有拉维勒斯在现场能够冷静地阻止。且不提这里是否真的有物理意义上的墙壁,首先,破坏博物馆范围里的任何事物本来也就会让事情变得很麻烦。
而那之后他们究竟又走了多久呢。拉维勒斯靠着数其他两人一共提议了多少次"把墙拆了",心里竟然也渐渐地有了个大致的数。
在帕瑞妮安差不多快要放弃、几乎是被菲琳娜抓着手拖着走的时候,三人的眼前终于明朗了起来,尽管同样是由规律或不规律的曲线所构成的画面,由一个换成了另一个——但意外的是,怀特就在他们的前方不远处,靠着墙,正巧打了个哈欠。
"啊、工作人员告诉我你们最后会从这里出来。"
对于帕瑞妮安怒涛般的堆叠追问,他仅仅如此解释道。
还不忘把工作人员有关"有魔力的人有可能被那边所吸引"之类的讲解全部藏了起来。
那副擅长堆满笑容的面孔,确实很擅长把那些情报给埋入雪中。
但他的尾巴里仍有着些许藏不住的,难得的动摇。
悄悄地滑铲
————————————
不知从何而来的蜜蜂飞过浅棕色的高栅栏,在几个花苞与唯一盛开的花朵之间徘徊,最后理所当然般扑向后者。蝴蝶亦悠哉悠哉地左右游荡,上下摇摆,其轨迹毫无规律,但似乎即将坠落,且若此时放过,接下来便更加不知其何去何从……
一团如同白色绒毛球的小型犬只小跑着从后花园的中间到了栅栏边,而后聪明如她自知不能跃至蝴蝶忽然升起的高度、目视着对方慢悠悠地飞出花园之外。
不远处的佣人只是站在后花园与别墅交界处,她的视线明显在这边,但思绪完全云游四海。
于是白色的小型犬从不会寄希望于仅仅是看着非必要绝对不插手的没趣的佣人,作为一只活了好几十年然后发觉自己越来越聪明的狗狗……她绕着偌大的后花园的边缘、也就是那高得连佣人也不曾能翻越过去的栅栏奔跑。
"汪汪!"
以及时不时莫名其妙地,或者说只是突然想叫所以才来那么一声的叫声。
浅棕色、棕色、浅棕色、棕色。
视野中每天都一成不变的栅栏颜色交替着闪到视野以外,哪怕一些被雨冲刷过,棕色的漆还没能得到修补的很像浅棕色的棕色也依然是棕色。嗯,当然啦,这是不能被打破的规律!
于是,还是浅棕色,棕色,浅棕色,棕色,白色,浅棕色。
——她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
回过头,只见浅棕色与棕色之间的栅栏空隙,夹着一只有从未见过的偏灰、但在阳光照耀下显得雪白的厚重的毛,好似其他犬只但闻起来又有所不同的"狗"……
"白色(white)。"
让她情不自禁地以人言说出了心中所想。
那形似犬只的灰白色生物见小型犬终于走近,眯着眼,心有所想地,咧开了细长的嘴。
"怀特?"
公司走廊上,半开的档案室门前。
帕瑞妮安一边把门小小地推开一点,一边出声呼唤一路指向门内的熟悉味道的主人。
尽管还没有回应,但已经能确定那家伙就在里面的帕瑞妮安这次完全推开了档案室的门,然后一眼看见怀特在档案柜之间就地而坐,身边还有许多打开的或者没打开的档案盒。
并且,还煞有其事地把手里正在翻阅的文件翻了一页。
帕瑞妮安哒哒地走到他身边,仅仅跟着看了一眼文件便不再停留视线,转而抬头、再次喊道:"怀特。"
"……"
他的瞳孔里倒映出文件里的那些挤成一团的细小的字。
"怀特!怀——特——!"
啪啪啪啪啪。一连串拍打在怀特左臂上的声音响起,被打得好像终于从文件里回过神来的怀特终于有了反应——尽管只是略微地扬起了嘴角,以及手里翻阅文件的速度下降。
最后,他也终于在仍然不断的拍打声中合上档案盒,但又很快地拿起了堆在身边的另一个档案盒,亦不忘毫不受拍打影响地从怀里摸出怀表看上那么一眼。
"还有时间,等我看完这个再去散步。"
有了确切的回应,拍打声总算是停下,紧接着她的疑惑:"散步?这是工作吧?"
"……"
"怀特?"
"怀特——"
拿着另一个档案盒正在拨动盒扣的怀特被推得摇摇晃晃。
最后一个盒扣因为动作摇摆不定怎么都解不下来。
不久后,推拉停止了,尽管好像有别的什么同时发生。
但至少,现在他终于如愿地打开了档案盒,得以拿起藏于其中的厚重账本,并随手拍掉上面可能存在的灰,或者说时间积累沉淀下来的什么东西:可能是前辈的智慧,也可能是前人的见不得光、败絮其中的罪恶,被封印在这套还停留在纸质介质的账本里,然后再接着被二次封印在很少被拜访,固定整理周期也逐渐变长的老旧资料堆之中……
啊,即使被妥当保管也永远逃不开的特有的霉味,便是这些纸质的档案被封存在这里永无天日的原因及其结局。
心情一下变得愉快起来,怀特轻轻地抖了下立在头上的一对长耳,在脸面挂上了爽朗的、好似从档案室的窗帘缝隙中挤进来的一束阳光的笑容,柔声应道:"是的,这是工作。"
"而我已经如愿得到了这份工作。"他说着,手里动作不停,又翻了一页,"说到底只是被安排去做日常的巡逻,不出意外的话,可不会发生什么事。啊没错,假如某位看见没见过的东西就一定要围上去叫喊几声的小姐安分一点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又长长地呼出来。纸张被搁置在阴凉处太久的味道,也就是之前就很满意的霉味与别的什么一起在鼻子里乱窜。
"虽然暂时没办法光明正大地找行政处要我想要的文件,但以情报司的名义可以在报备的情况下随意翻阅档案。"
唰啦。唰啦。话间翻页的声音越来越快。
"你觉得我在找什么?不管什么都要自己去争取。记好了,帕瑞妮安。"
尽管他的语气听似苦心一片,但最后仍然无可避免地因忍不住露出笑意而透出些微妙的嘲讽意味来。他"啪"地一声合上快速浏览过一遍的账本,然后将之原封不动地装回档案盒里。
"话说回来,好痛。"
啪嗒,盒扣应声被挨个扣好,而再之后,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
"……你要咬到什么时候?"
不论如何,巡视任务出发在即,想要处理被咬出牙印的西服已经来不及了。但所幸现在还暂时没有需要跟人接触的预定,稍微有些瑕疵也无妨…话虽如此,就这样放心下来也还太早了。只不过接下来能做的,无非是寄希望于绒毛披风,以及不会再发生什么预想之外的需要将之脱掉的事项。
而在临走前最后的最后,怀特从后勤办公室走出,总算是在等待的人快到极限之前赶到集合点。
"恭候多时了,'大小姐'。"
与突然变得恭敬的言语相配的是整齐的衣着,笔直的体态,满怀敬意的礼仪,以及淡淡的标志性笑容。
当然,就算切换模式也不能忘记在话里藏些尖锐的玻璃碎片,于对方反应过来之前静候佳音——虽然他才是最后到场的那个,但主动权往往由先发言的一方掌握。
"哼。"
而知晓他更变称呼所谓何意的帕瑞妮安亦迅速地得出早已对过号的正确答案,其中理所当然需要排除掉切换之前的任何话题,唯独剩下些货真价实的不满与猜疑,潜伏在她那副看似稳重得体的人工假象之下。
"那就赶紧出发吧,'管家'。"
于是怀特简单应了一声,当然马车或者专车什么的是准备不了。不过,可用的理由要多少有多少,而这次的任务暂时不必要追求形式,倒也省去了不少需要记住的事以及随之而来的,不稳定的麻烦。
总而言之,情报司分批赶到巡视地区的方式朴素又直接——至少初来乍到的他们理应如此。暂时无需在意路人的目光,会在清晨的点早起的行人总是被分为忙碌的和完全不忙碌两类,而陌生的行人间本来也就互相不会有太多兴趣。确定没有被跟踪调查,或者说现在也没有什么会被跟踪的理由,那么尚还有说辞保留的现状也就变得无需在意。
二人一路悠哉悠哉地走到情报司定好的巡视集合点——距离规定的集合时间几乎分秒不差。如若四人齐刷刷赶来此处反而让人觉得奇怪,适当的"准时"也就成了一种自然。当然,看似持有目的地的他们在这附近突然停下也没有必要,怀特便给帕瑞妮安悄悄地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就着自己也确实存在的疑问,随口问道:
"二手是什么意思?"
"是指第二次触摸到物品的话价格就会变得低廉的手,大小姐。"
"……?"街对面,公交车站的椅子上,报纸后面的克里斯稍微皱了下眉头。
也许报纸中某支股票毫无征兆地唐突大崩盘的信息确实足以让他略微动容,但不是这个。
虽然没有要交流暗号的预定,但似乎涉及到一点任务情报,却又毫无规律的提问与回答中掩盖的意味究竟是。
短暂的思考间,可能在传递暗号的二人正跨越人行道向他这边的方向走来。
"原来是手。"
"是的,大小姐。"
不,完全不是吧。把二人毫无意义的交流听得个字不差的克里斯终归是没有出声。
"虽然有着如此命运,但被归类进市场的他们最终都会……"
怀特顿了顿。
"……相安无事。"
二人从克里斯身后走过去那一瞬间,怀特接上了之前的停顿。
于是克里斯抖了抖手里的报纸,翻了一页,然后又偏过头来,看向了怀特——附近的时刻表。
接着他的视线重回报纸,三人短暂的交界线之后再次归为平行。
"……"
不远处,埃德温娜坐在窗边,隔着玻璃遥遥望向刚经过了交接点的三人,然后又很快收回,抬高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咖啡。
注意到视线的怀特头也不回地继续沿着路往前,又或者说,跟着帕瑞妮安往她感兴趣的方向随遇而安。
而这给了他一种似乎真的像是在散步的错觉。
啊,如果真的只是在散步就好了。
在缓慢地、悠哉地走近那家前置情报中提及的二手家具店时,他们自上而下、同时也是自下而上地互相对视一眼,以确定对方的鼻子没有因为大型过家家酒而忘却血的味道。但那个味道是来自于那位神奇动物司的召集者,还是被打开了门而得以见天日的案发现场呢。
他们又对视一眼。
怀特,她是谁?
帕瑞妮安的眼神明显在这样问。
这下可就稍微有点麻烦了……
虽然姑且也有看过其他司的员工资料…但首要任务还是就近地记住同为情报司,平日里肯定会接触得最多的同事,嗯,再首先的首先,要记住的无非是是被派至同一任务的克里斯·汉德与埃德温娜·沃伦。
要仅凭努力把所有员工都记下,建立起姓名与特征相联系的"库"的话,果然还是需要最不够用的时间。
何况…在看见他们各自持有的各种各样的"力量"时,内心的角落仍然有那么一丝还未完全随着时间褪去的躁动。
总之,与对方的接触已经无法避免。于是他朝后小退一步,把本就在自己左前方的帕瑞妮安"推"到社交的最前线。
好在后者可没有想那么多,她之所想简单易懂,既然怀特还是"管家",那么她也只需拿出"大小姐"应有的架子,"这里就交给我们了",她用着尚且稚嫩,但佐以压低的声线来体现出稳重一面的,形似命令的语气。
换言之,营造出现在不是打招呼的时候的氛围即可。
向您致敬,女士。而帕瑞妮安的身后,他用以补充的稍许躬下的身再搭配上右手抚胸的行礼以及眼神中带上的一点点歉意至少看起来煞有其事。
矮小的红发少女略一点头,以与他相同的礼仪颔首、躬身,然后便走进店内去,倒也没产生什么言语上的实质交流。
如此,与其他司的,还没能将对方的名字和照片对上号的首次接触,看来总算是在不掉印象分的最低限度得以解决。
但再回过神时,连注意到他们这边的情况、轮流赶到事发现场的情报司的同事都到齐了。
控制现场…看来没有帮忙的必要。恐慌…似乎也还没有引起。并且想当然的,唯一需要压制住的路人的好奇心,无非也就是接上一句"有老鼠——"便可以暂时敷衍过去。至于再之后的善后工作,不再归类为情报司的范围,他当然也得以省下些鬼点子,保留暂且还不会被识破的可控破绽。
只不过,之前仍在准备阶段,还未出发时他所设想的"不会发生"通通发生之后,也只有墨菲定律可以解释其中的因缘。
案发现场的门被关上的那一刻,他悄悄地摘下不再需要利用的面具。
虽然足够交差的东西已经找到了,但距离能给上司留下好印象的工作报告应有的完成度还明显不足。
魔女的情报并不罕见,但他对这个"物种"的了解仅限于纸面以及年轻时闯入的魔女家里的破旧笔记。曾经他也幻想过只要按照笔记上的步骤来投放现成的药材就能完成这种炼金术般的神奇"魔法",但在最后的步骤,放入了他自己的一根尾巴毛以至于整个炼药锅都炸开来毁于一旦之后,不论对错都早已妥协。
嗅嗅,嗅嗅。就仿佛现在都还能闻到那股沾染在身上好几月的挥之不去的药草的苦涩味道,令他不禁皱起眉头。
"目前线索还是太少了……"
仿若自言自语、但又明显在给其他人传达的言语中的困扰发自真心。
然后,对此会有所反应的人自然会拥有破局的力量。
而这一切,多少年他都求而不得。
只见埃德温娜——失礼,人类在意姓与名的门道条框,在真正与之熟络起来之前尚还只能加上尊称来称呼对方的姓。总之,沃伦女士用她的指挥棒带来新的谜题,而随着这些谜题而来的新的繁杂工作量并不会强加于他们在场的任何人身上。
就是这个。所谓能者多劳,但是……哼嗯。看来是需要代价的力量。
他保持或者说压根没再保持的似笑非笑的笑容之下,为数不多的关心与善良都略微有一点点的变形。
"帕瑞妮安。告诉你一件事,之前的冻干是被我吃掉了。"
"你说什么——!"
对话间,他的右手拽住左肩,准备脱下披风的动作顿了一顿,但也只是看了眼靠着惊人的咬合力停留在上面的博美犬只。然后,连带着上面的犬只一起褪下,用以组成照顾工伤同事的一环……嗯,这便不再算他什么事都没做。而披风上的牙印暂且不提,至少西装上的牙印在这种环境下终于不再明显。
把帕瑞妮安"托付"给沃伦女士之后,总算不会再有好奇小狗来散发好奇心让他不得已地费尽口舌。遂他从西装的口袋里摸出小小的笔记本,把其中夹着的纸片平摊。
指尖一转,手里的圆珠笔便头尾换了位,然后咔哒一下,笔芯的一头被顶出来。
"你在写什么?"已经将两枚重要发现用塑料袋收好的克里斯·汉德恰巧回过头来,如此问道。
"工伤单。"
"…原来如此。"克里斯·汉德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被安置到毛茸茸的大披风上,怀里有只毛茸茸的博美的倒下的沃伦女士。
"还有差旅费,餐补,公杂费,因为沃伦女士倒下,为了照顾她我们可以以一整天为单位填写…嗯,统一归类为任务经费……"话间手里唰唰写个不停的怀特顿了下,侧过头看了眼现场唯一并非情报司员工的红发的少女,"请允许我自作主张,也帮你填好了。"
后者轻轻地点了点头,合上眼,随手把耳边的发往后撩。然后再睁开眼、目光与他对上的时候,她的眼里隐约透着一点不打算开口的疑问。
"我们只负责上报,审核是其他人的事。"他补充道。而接下来,只需要让大家轮流签名就可以得知她的名字。
喀喀莎·阿比纳希……任务的最后,总算得以把她的名字和特征般的红发、与一点血的味道联系起来。
那是案发现场的血味吗?等待沃伦女士醒来签字以及确认细节以完全地完成工作报告的期间,他相当随意地在脑海里提出些不打算追究的问题,然后理所当然地将之忘却。
反正,既然已经认真地应付完工作,那么自回到公司,报告与发现物一并上交后的那一刻开始,这个任务的后续就与他再无关系。
接下来的某日,他随手买下一盒路过的披萨店当日的推荐品,然后往里面怀揣一些早已明确、但方才准备实施的目的。接着,循着两种味道而来,在他踏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就已经跑到门口,抬头望着他的帕瑞妮安,脸上写着些理所当然的,从未被拒绝过的既成事实。
"怀特!你买了什么?"
"……"
这才开始确认自己到底买了个什么东西的怀特,一边往办公室里走,一边打开了扁平的盒子。
"嚯。"
忘了这茬。但是如此一来……
既然是披萨当然就离不开洋葱的味道,假装自己没有忘记过此事的怀特顿了下,眯了眯眼睛。
"听好了,帕瑞妮安。"
"嗯?"
他说着,把打开的、散发出满满芝士与许多肉香的披萨盒摆在桌上。
"你要先把里面的洋葱一点不剩地挑出来,才能吃掉这盒披萨……嗯,我只拿走两块。"
"好哎!"
从尾巴的活跃度来看,这下一定能拖住她不少时间。如此确信的怀特提拎了两块还连着的披萨,快步走出了情报司办公室。
公事的时候暂且不论,私事一定要带上礼物。尽管礼物已经大部分被用于拖住八成八会因为好奇心想要跟过来的小狗——倒也正巧,在他意料之外的突发事件可以作为相当自然的开场白。
如今,能用于拜访的理由共有两个,其一是咨询沃伦女士之前使用魔法后的情况,其二为咨询帕瑞妮安可能因为粗心而吃下一点洋葱的情况。当然后者想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前者想必也不会得到什么实质性的解决;这两个理由仅用于表现出来他的再次拜访是多么的合情合理有理有据,唯独只有"咨询"这一件事是真的也无妨,只需在之前的话题打下的基础上提出真正想询问的问题,原本突兀且充斥着目的性的一切都会变得自然起来。
怀特快步通过与目的地相连的好几个走廊,途中所见的半掩的门内,总是会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景象,即使他路过时投去的视线仅有一瞬。如此看来,哪怕是临近午休的时间,大家的度过方式也各有千秋。再一晃眼,空无一人的走廊的角落某处,"安全出口"的标识闪着绿色的、并不刺眼的光。
而对面的窗户之外,一束细长的正午阳光从没有完全拉上的窗帘的缝隙里挤出来,恰巧投放在"安全出口"的标识之上,呈现出光线仿佛把小人与出口切割为二的模样。
如果安全出口只有这一个的话……啊。
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表现出的些许焦急,他轻微地扬眉,并有意地放缓了脚步。
虽然突然开始在意起安全出口的事仅限现在,但这也是长期以来的目标终于达成了第一个阶段的必然结果。
何况,一心想着要去做某事,但又同时让思维拥有还能够思考的空间的话,各种意义上都会如此这般地开始胡思乱想。
……正好应证他方才所想,待他再回过神时,自己便已经被自己的思维长河所推动,站到了目的地的办公室门前。
"呼……"
他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深呼吸。
这种时候只需一鼓作气,踌躇与不安都会被先于思考的行动尽数压下,比起去想什么时候可以推门而入,现在就应该直接推门而入——
"关于沃伦女士的情况,有些事想向您确认,符卡夫先生。"
"……。"符卡夫伏案的身影略微动了下,然后他回过头,看了眼刚刚走进他的办公室就被递过来的花花绿绿的披萨,然后又抬头看了眼看起来是要把披萨分给他的,不知怎么的一脸笑容的白色的同事。
……虽然想问要确认的事是什么,但正值临近午休,眼看披萨也递得越来越近,便松开笔、抬手接下,亦不忘简单地说句"谢谢"。
两块披萨经由二者的拉扯被分离时,拉出长长的、绵软的芝士的丝。
分得披萨的符卡夫把手里的披萨抬高,仰起头、张口接住细细的丝,再顺着这些芝士的丝,自尖的那端咬上一口。
…啊,太能拉丝了也很麻烦。看着符卡夫面无表情地把芝士丝再次拉断,尚还不打算开始吃的怀特翻转了几下手腕,姑且先让披萨边缘被拉开的芝士的丝贴回饼面。
他的视线准确地停留在披萨上,被埋进厚厚芝士里面仅显露出冰山一角的洋葱圈。
就这样过了约莫几十秒的短暂沉默,等待对方的一两套咀嚼、品味、吞咽之后,他方才抓下提问时机。
"在之前的任务中,沃伦女士的复现魔法表现出晕眩的副作用…"
言语中略微加入的关心有些摇摆不定。但至少,他有找到把别的椅子放到办公桌旁边坐下,摆出了一副确实想讨论此事的态度。
要与符卡夫正对着坐下的方位正巧迎着窗户方向的阳光,让他情不自禁眯起眼,并且后知后觉,原来办公室的灯光并没有被打开。
符卡夫没有抬头,只是自言自语着重复地说了一遍"晕眩的副作用…",然后从办公桌的另一边端起没有任何饰物图案的纯色瓷杯,动作间朝自己拿近了些,而后顿了一顿。
杯中的水在轻微摇晃,其中倒映出符卡夫正显然面露的片刻思索。
"…一般来说,使用者在构筑的时候就会想办法抵消掉……"他说着,浅浅地抿了一口瓷杯里的茶水。
至于怀特,在决定要与符卡夫讨论此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动声色地跨入了自己从未理解过的领域。但是,为了表示有在认真听,借着对方提出的论点,他将之原封不动地吞下,然后加以最浅薄的理解——也许说成猜测更加恰当,如此追问道:"意思是,沃伦女士没有办法抵消吗?"
"不一定。"
"噔"的一声,瓷杯被放回原处时,就算没有有意地用力,它本身重量所带来的压力与办公桌相撞所发出的清脆声音,在这仅他们二人的谈话声之间果然还是会稍微有些引人注目。
"投入跟效果不等价导致的副作用相对常见,但魔法的因果会由果到因地产生因的情况本身相当复杂……"
"嚯~……"
面上惊叹之余,怀特习惯性地摸出怀表看了一眼。
说起来,就时间来看,现在帕瑞妮安应该已经过了最专注的时间,开始对披萨上到底还有没有洋葱这件事敷衍了事,换言之,现在已经吃到一点不容易用肉眼观察到的洋葱碎片了吧。
注意到他的动作,符卡夫不紧不慢地咬了一口稍微有些冷掉,但尚存温度的披萨。
……
她应该不至于连狗不能吃洋葱这件事都不知道?二十年来都生活在足以成为她整个世界的豪宅别墅与巨大的后花园里,踏出这个世界后进入的另一个世界对她来说就像可以随意写画的白纸。
"希望不会因此出什么事。"
怀特迅速地回过神来,说出句既可以接上这边也可以算他在自言自语里的话来。
"啊……这样的话。现在我能提出的建议…针对那些副作用可能带来的对身体的伤害用药……或者魔法缓解。
"欸~……"
"也有一种情况,魔法带来的因果同样由魔法来打破…不过那种更接近于诅咒……"
"嗯嗯,原来如此。"
完全听不懂。
但起码看起来若有所思的怀特点着头。
"看来这件事还是让她本人来咨询你更合适呢。"
符卡夫那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确实如此"几个字,然后,把剩余的披萨一口吞下。
于是怀特也接着他的动作,一副仿佛现在才想起来手里有披萨的模样,咬了一口手里基本上凉掉了的披萨。
"……"
符卡夫果然如他所想那般投来了某种眼神,但怀特刻意避开了他的视线,也没忘记尽可能缓慢地咀嚼。
而这种注视一直持续到怀特把整块披萨都咽下、舔了舔拇指与食指的指腹处为之。
目光跟着怀特的指尖而动的符卡夫拽了一张面巾纸,一边欲言欲止止欲又言地说着"15克每千克体重"之类的小贴士,一边把纸巾递过去。
接过纸巾后,怀特面不改色地回忆了一下帕瑞妮安的体重,然后很快将之抛之脑后。
"吃了某种东西就会死什么的,听起来还真像诅咒啊……"
符卡夫不置可否地微微点着头,只是简单地"嗯"了一声,似乎在等他说下一句话。
"……我身上会有吗?诅咒。"
滴答。墙上挂着的告时的钟,其时针在突然沉默下来的氛围里默默地向前走了一刻。
伏案的符卡夫再次抬起头来,自下而上地打量了怀特一番。
他在期待些什么答案?
不同于之前的对结果如何都无所谓的态度,他们之间的对视原本很少有持续超过一秒的情况。
但此时怀特的眼神深处,带着一些藏也藏不住的隐隐约约的期待。
"哈啊……"
符卡夫只得轻微地、缓缓地叹了口气。
"……犬科的奇美拉不能吃洋葱是个体差异,不是诅咒。"
"嗯呣嗯呣。"
得到专家的并不犹豫的否定回答后,怀特表现得就像是反而松了一口气。
"感谢你的耐心,符卡夫先生。既然已经到了午休时间……"话间,怀特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把椅子搬到它原本的位置之后,其背影正准备朝门的方向走去时,他回过头,挂上了藏起万千思绪的标志性的微笑。
"我就先告辞了。"
符卡夫的视线方才在那条经由怀特的转身、披风应动作扬起才能够清晰看见的,有夹住趋势、但被有意控制住的狐狸尾巴上停留了几秒。
"……等下。"
他一面把正准备离开的怀特叫住,一面把一些瓶的罐的之类的从办公桌旁的柜子里挑出来,然后推到面向门的方向的桌子的一角。
"人类的药也不是没有…拿上这些。"
"喔噢。"
当即止步的怀特应了声,自披风里伸出右臂将那些塑料的片或罐给一并抓往手里,并在全部放进西服的口袋里之前粗略地扫了一眼:不认识的药,不认识的药,还有什么新什么液…
……
总之,反正也是同事关系的一环,就顺个便全部带给沃伦女士吧。
咔哒。随着怀特走出门外,符卡夫的办公室内再次回归一片平静。
不同于看似有力的关门动作,门被带上的声音相当轻巧。
而所谓的安全出口,似乎并不在这里。
微微微微型保命卡
——————————
从马车窗帘的缝隙透进来的傍晚太阳昏暗的光。
同时担当车夫驱使着三匹骏马、那三位女仆叽叽喳喳的八卦声隔着轿厢的壁透了过来。
可以称之为宽阔的巨大轿厢内,正中央的茶几上放了盏随着马车颠簸而跳动火苗的玻璃油灯。
以及。
作为客人,并没有对马车主人指指点点的权利。
如此这般不动声色地一边听着争执声,一边在心里叹气的克里希亚,抱着双臂、双眼无神地任凭目光被穿不过的窗帘阻挡,思绪顺着那束视线往马车外面跑。
是了,这辆巨大的,一看就知道是哪个富人家所拥有的马车。需要三匹非常强健的马来拉动,整整六个坚固的车轮才能托起轿厢,然后轿厢之内……
却只有那么一个矮小的白发的少女面露嘲讽之意,和另一位把厌恶神情尽数写在脸上的白发少女争锋相对。
她们在争论的事情跨度从面包要不要涂黄油到世界的毁灭与否,锋芒毕露地交互了无数个回合。克里希亚闭了眼,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她们的争论声上,但至少擅自闯入他耳中的那么几件事里,这两位少女连一个能达成共识的事都没有。
有那么几次,她们的议题多少涉及到点让他的耳朵为之一动的东西,几乎让他差点脱口而出“够了”,以一己之力喝止二者毫无意义、谁也说服不了谁的争论,然而他期间只是睁开眼,撇着视线多看了那始终戴着顶帽子,把自己半个脑袋都遮得严实实的更加年幼的少女几眼,从她眼里看出更多的讥讽与漠不关心之意,便又收了制止二人的心思,且当回他的客人罢。
而这个决定让他度日如年。
“……”
他的手情不自禁往腰间移,一丝不好的预感随着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升起;克里希亚摸了个空,他便低了头,带点疑惑地看向自己原本别有佩剑的地方,又在下一秒反应过来——信任是当今世间绝不会被忽视的难题。
无论如何,夹杂在争论间的只言片语里透露,马车主人与其护卫似乎因前者的临时起意,更改了原本的行路计划,仅在正庆祝重生的猎人工会附近停留了片刻,为那些浴血保卫战争的猎人们送了些对她来说聊胜于无的物资,马车主人仿佛是因此事才在之后的路途中对其护卫不断地恶言相向。
而应邀搭上这辆华贵的顺风车,却带着武器乘上“重要人物”的马车,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所幸存在着所谓双方都能接受的妥协结果,他的武器被放在了这趟横跨纳塔城、顺路通往教会方向的马车的一角,由另一位担任马车主人贴身护卫的工会猎人保管。
虽然看起来她一点保管的意思都没有,光顾着和自己的雇佣者吵架。那柄剑孤零零地躺在白发猎人右边靠近马车门的地方,会把注意力放在它身上的,这个轿厢内除了他以外,就连刚刚从车夫那边选出来进轿厢报告路况、顺便合情合理地以照顾小主人的名义在轿厢内休息一二的女仆其一都对此毫不在乎。
抑或说。
那个女仆加入后,原本就足够混乱的争执更加混沌。不难听出她一点为小主人和小主人的护卫劝架的意思都没有,更甚至有开开心心地再添柴加火的意味在里面。
克里希亚只是静静地、坐如针毡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加班加到死 先打个微型保命卡之后再补
————————
判定某人失去踪迹,至少需要多久呢?几个月的时间未见,是否足以说明对方杳无音信?
农场外染着黄昏色的纯白一片中,总有那么一些灯火阑珊也无法驱散的寒意,携着缕缕寒风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而来,趁她忙于思考、呼啸着从袖口领口处钻入。
自那以后过去这么久,那个人就像悄无声息地逃离了一般再也没有消息回来过。不,也可能是消息被怀特家的小主人给吞在了肚子里,她连一分一毫的向他人分享自己父亲行踪的想法都没有。说她对自己的父亲感到自信也好,亦或完全不在乎父亲的安危也罢,这些乱七八糟的从焦躁感里如蛇般延伸延长的不必要的猜想,日日夜夜地逐渐分歧成两条早已偏离中心的大道——完全没有那个人的消息,我在这里真的还有意义吗?
麻烦事已经够多了,更何况在这种大场面里,面上居然还需要保持微笑,连自嘲的意味都仅能掺杂一丝于其中,视线被遮挡、被固定在近距离遥望那无心享受的盛大“宴会”,除了胡思乱想的小部分注意力以外还必须把大部分给放在某个人根本不需要注意的人身上……
如此,她悄悄地瞥了眼在自己稍前一点侧方的椅子上坐着的,像个不会动的人偶一样仅仅是把她自己摆在那的护卫对象。
寻常来讲,看护小孩最麻烦的地方是他们会想乱跑,不过这次相反。卡特艾丝坐在祭典的最边角,其目光仿佛穿过一切喧闹,仿佛与盈月祭上的都毫不相干的势态,令萨菲尔在心中直呼“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离开你那心爱的破地方…大破地方来这里换个地方发呆”,后者眼中有余光稍稍闪过,但没有回头。
……哼。
注意到那点余光的萨菲尔在心里冷哼了声。卡特艾丝的表情,动作,甚至于神态和趋向,一切情报都好像被不透明的窗帘给蒙上了一层模糊难辨的伪装,最终就连揣测她心里所想都无从下手。
旁边的小桌姑且有摆着些送来或者是佣人们取来的各类烤制品,除却数量与被食用量,只有种类可以被称之为多。任这些看起来闻起来都香甜可口的精制品再怎么被送过来,这位肯定早已尝尽人间珍馐的富家大小姐也都不过是浅尝即止,甚至连半句好坏评论都没有,好东西进她的嘴里就像连存在都一起被浪费掉。
一开始还怀抱着被趁热再次享用的希望而拼命地冒着热气的食品们,也在被冷落后逐渐失去热情,步入恶性循环的第一步,想来最终的结局毫无疑问地是从昂贵台面上的盛情招待一跃而下,跌落至只有野狗会对它摇尾的垃圾。
至于身后待命的几个从刚刚开始就只能看着主人浪费粮食的年轻佣人,在嘀嘀咕咕地小声交流了好一阵之后,小心翼翼地从三人里面你拥我挤地推出一个代表,走至卡特艾丝身后。
“大小姐。”她双手交叉叠放在佣人裙前,朝着卡特艾丝鞠躬且颔首致意,“我们也能去享用些食物吗?……”
由大量的交谈与祝福声组成的喧闹中,她本就诚惶诚恐的请求显得更加小声。
更仿若一瞬就被吞没在人群中,再也无法简单辨认出她来。
卡特艾丝在约莫一分钟的时间里都保持着沉默,或者说像是在发呆。而年轻的猎人在集中注意力的情况下,尚还能勉强听出点偶尔偏重的,好似在无声叹息的鼻息声。
女佣人仍保持着颔首的姿势,仿佛并非第一次请求被这样冷落般,仍在耐心地等待。与之相对的,萨菲尔的视线也投向难得地能够打破卡特艾丝那死寂般的沉寂的年轻女佣人,接着冷不丁地在沉寂里面插了句话。
“她在问你,她们能不能去吃东西。”
语中显露出与女仆的诚惶诚恐完全相反的直截了当,更是带了不打算遮掩的些许由于之前揣测不到其意图衍生而来的不耐烦。
话罢,卡特艾丝终于稍稍偏过头来,朝她这边的方向投以没多少温度的视线。
但不同正面交流时的眼神交错,她没有再仰头,映入其眼中的是些没所谓的来往行人与喧嚣。
倒是年轻的佣人已经忍不住抬头看向插话的萨菲尔。这些佣人自从怀特先生离家以后就松了口气一样,眼神里的信息开始变多,而她正好认得出来这些意味——你竟然敢打断大小姐发呆!让人震惊!大概这样。
这次没有让大家等太久,卡特艾丝把本就没放在她们身上的视线收了回去,语气极其平淡地应允道:“可以,你也去。”
“嗯。”
得到允许后,萨菲尔身后的年轻佣人们并不意外,在小声地欢呼。而萨菲尔先不管她在说什么都下意识地应了下声,而后才皱着眉头、“嗯?”地回过神来。
这样的话你没关系吗?
问句呼之欲出的时候又吞了回去。
“没关系。”对方又淡淡地补充道。
萨菲尔多看了卡特艾丝几眼,随后倒也没再多说什么,一言不发的跟着前面在等她的三个佣人们离开了。
三个年轻的佣人在脱离小主人的视野后似乎彻底放松了下来,彼此间叽叽喳喳地小声聊个不停,聊得上天下地乱七八糟,跟在怀特府邸刚见到时的沉默模样根本不像一群人,萨菲尔跟在她们后面,听得稍微有些头痛,甚至情不自禁地开始咬起本来有好好修剪过的指甲。
怀特家“失去”家主带来的混乱想必不仅如此。人们尤其擅长仅去关注灾难的一角,合该他们无法接受骇人的全貌;卡特艾丝如同在放牧,除了确切的命令以外从不多说几句别的,却又好似在把佣人当忠诚的牧羊犬使用,以于她而言廉价的骨肉喂之养之,接下来哪怕是要他们去卖命,本就是嗅着大量的钱财臭味而来的佣人们也自会为了些价值不菲的吃食理所当然地争先恐后。
不过这里的烤制品确实还挺好吃的。
“萨菲尔小姐,你的脸上沾到……”
“嗯嗯、我有听到。”
当然有听到,只不过又从另一边耳朵出去。比起年轻佣人们没多少营养的对话,她自然更加在意卡特艾丝对怀特家佣人的态度。可是,卡特艾丝究竟真的懒得去管还是另有图谋与否,将佣人们就这样放养究竟有什么好处,那张稚嫩的脸下又究竟埋藏着什么秘密?
跟年轻的佣人们一起回去的时候,非常非常难得地晃眼看见一点卡特艾丝迎着她们而来的,略微扬起的嘴角。
总觉得她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如此想着的时候投过去的目光,又正正好好撞到了对方弯着食指抵在嘴边、转变为好似嗤笑的神情。
……不,果然还是搞不懂她。
你要悄悄地码字,然后全力滑铲
——————————————————————————
叮铃。佣人推开半掩的门,引出挂在门框上的风铃声响。伴着这一小串在安静过头的豪宅里难得存在的清脆声音,四位受到邀请的猎人前前后后地跟随佣人的脚步进入宽阔却不显得空荡的书房内。
房间内正中央的沙发与茶几后的那难以忽视的,纯木制的大书桌镂空雕刻着浮夸复杂的花纹,仿佛无时不刻地向来客宣告自己在这个书房里的主权,刹那便夺去了四人的目光;再稍微抬一下视线,又会注意到天花板上的那盏华丽得夸张的金色大吊灯,正发散出让人难以接近的黄昏色黯淡的光;反倒是房间主人的斜上方、也就是书桌一角摆放着的精致的玻璃台灯构成了房间最主要的光源;这种刻意摆弄光线好引导来人视线的布置,与占据了整个书房近半空间的书桌与书架一起形成种莫名的压迫气氛,踏入者皆与房间主人背后沉重的深色书架、成堆的晦涩书本一起陷入难以开口、只能被迫等待房间主人翻阅的境地。
庞大花园里各自默然修剪着枝叶的好几个园丁,站在大厅各处,仅以颔首致意来欢迎他们的佣人,以及从大门开始领路他们至此的佣人到现在也仍一言不发,无论谁来到这座豪宅都很难不去注意到,怀特家的府邸就像点燃了幻境的熏香,维持着异样的、仿佛一切都只是海市蜃楼般的默契。猎人们跨进书房的时候,如同跨入这座豪宅过于安静甚至可以说压抑的氛围最内侧。经过了由沉默无限拉长的约莫十几秒,书桌后的中年男性终于停下手中的羽毛笔,一声“请坐”,四人方才应声走到沙发边上,零散地坐在三边沙发上。
受邀而来的猎人们心里如此这般地抱怀着各种各样的想法与目的:坐在正对着书桌方向的沙发上的白发猎人直直地盯着坐在书桌后的豪宅主人,其视线与其说是打量不如说更像在确认。脸上有着雀斑的少女则索性坐在她旁边,保持着朴素恬静的笑容静候这里的主人打开下一个话题。识趣地单独坐在一边沙发上的黑发男性则饶有兴致地观赏着房间内的豪华内饰与墙上一看就很名贵的画,不过眼中似乎并没有包含多少欣赏的意义。而坐在另一边沙发上的捆着辫子的猎人不断地将自己的手掌捏拳、散开,就好像曾经经常拿着的什么东西此时没在手上般难以习惯。
方才领着他们到书房的佣人为四人端来了冒着热气的红茶与精致高雅的点心。很快就把自己桌面上的不知道什么文件给整理回抽屉的怀特先生的注意力似乎并不在四个猎人身上,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单片眼镜后的眼里闪过一丝不难察觉的疲惫,然后才把目光投放到自己的正对面去,一边在四个猎人间来回,一边向四人致以简单的欢迎。
紧接着,他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中。
“不管我解释多少都不如各位直接与我的女儿单独见一面,不过在这之前,也许有什么我能够为你们回答的问题。”话罢,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啊,差点以为你不打算让我们说话,怀特先生。首先,我叫翁德雷·什维赫里克。”名为翁德雷的猎人如释重负般往松软过头的沙发后仰着躺下,两手一摊,侧着头看向怀特先生那边,率先向他发问:“你打算给多少钱?工会那边的信息只说了因为是长期所以报酬丰厚。但就算是丰厚也得有个大小吧?”
“嗯。”怀特先生应了声,“本意是想与你们面谈来调整,假如真的能够雇佣你们,我想至少是……”他顿了顿,随后完全没带犹豫地随口说了个数。
翁德雷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又开始左看右看:白发的年轻猎人似乎注意力不在这个过大的数字上,脸上有雀斑的少女也面不改色,而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似乎有些愣住了,就好像跟他一样完全没想到会丰厚到这种程度。
诚然,这个随便说出来的数字到了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他,他只会怀疑这项工作存在什么巨大风险与否的夸张地步,且很多猎人也肯定不会愿意去接触这种风险,聪明点的鱼会自己选饵,然后才能全身而退,为钱奔波的人们就更需要看清鱼饵到底是什么才会决定是否去咬。也许怀特家不小心招惹了什么厉害的仇家,所以才需要些用钱就能买来的命去填,又或者他的女儿刁蛮难控,更加擅长战斗的猎人根本没有这种当保镖的同时还要当保姆带小孩的闲心,以至于连这种待遇的工作都只有这么一点竞争对手,而跟他一样在怀疑这项工作的蓝发辫子女疑虑的神情才是正常反应。
怀特先生见四人都一时间没有再说话,又补了一句:“如果你们不满意这个数,也可以自己提出觉得合适的金额。只希望你们能够尽职地保护我的女儿、卡特艾丝……”
引起注意力的手势,平缓、不卑不亢的语调,以及随机停在四人身上的目光,他的话语与相应的习惯性的说话小动作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在意的地方。
又过了片刻的沉默,另一个对这个金额感到不对劲的猎人稍微举了下手。
“我叫拉里·谢帕德……怀特先生。既然你爱女如命,为什么愿意让我们跟她独处?贴身护卫的话,应该选择信任的人才对……”话音刚落,翁德雷也情不自禁点了下头。
两对目光顿时唰唰地投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的怀特先生。
也在这时,脸上有雀斑的少女“噔”的端起红茶杯,象征性地嗅了嗅其香气。随后看到书桌后方似乎在思考如何作答的怀特先生,便微微地笑道:“这应该是…愿意信任我们的意思。”她说着,不动声色地把茶杯放回茶几。
“诚如这位女士所言。”怀特先生朝她肯定地点了头,随后与提问者对上目光,诚恳但简单地答道,“我是个商人。”
说到这,几人也差不多都理解了。怀特先生的信任建立在就算不信任他们,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基础上,加上一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千古道理,结合而成展现出的先将信任交予他人,以此冒着风险快速取得对方信任的商人伎俩,俗称下血本。
方才插话的少女若有所思地看向了明显为钱而来的两个人,随后又很快礼貌地收回了揣测的目光。
拉里边说着“原来如此”边捏了下手中并不存在的斧柄——本着对委托人保持一定的尊敬,才姑且听从佣人的并不需要完全遵守的建议把手斧留在了大门口,但看来失去随身武器后,一时半会儿做不到不去在意。
书房内又安静了一小会儿,脸上有雀斑的少女见拉里似乎都没有要问的了,方才开了口:“怀特先生,我是教会的猎人,梅耳珀弥妮……”她顿了一下,抬起右手轻轻地按在自己锁骨间的地方,"即使没有报酬,我也依然会全心全意地保护她。"
其他两瞬间时投来难以置信的"你在说什么"的眼神,与此相对的,怀特先生同样摇了摇头:"梅耳珀弥妮女士……请谅解我。对商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免费更贵的东西。"
"即使如此,你付出的也远超我们所应得的数额。"
其他两个猎人虽然不愿意赞同,但也不得不在心里点头。
"是的,但这是我的诚意。同时也想尊敬你们的意愿,因此我才打算结合你们的意见来确定报酬数额……在确定雇佣之后。"怀特先生喝了一口散发着高雅香气的温热红茶,没等猎人们接话便接着说道:"如果你们在与小女独处过后不打算接受这份工作,我仍然会付你们一笔钱……还有其他问题吗?"
他的目光定在了目前为止,一句话也没说过,一个态度也没表露过,全程都只是盯着他看,一直在往自己这边投以稚嫩掩饰过的打量视线的剩下的,与他发色相近的白发猎人身上。
白发的猎人在一瞬间露出了相当露骨的厌烦的神情,随后有些粗糙地收了起来,仅仅用摇头来回应了一下,仍然一句话都没说。
也许是对谈话时间太长感到不耐烦的猎人吧……怀特先生如此想着。
"那么,你们谁先去见我的爱女?"
"我先。"
仍然率先答话的翁德雷起了身,遵循着他自身的信条:抓住机会,先下手为强。其他猎人似乎也不打算抢夺,纷纷默许地点头。
"请你……多包容一下她。她一直因为病弱,鲜少出门……"
已经背对着怀特先生的翁德雷从中听出些端倪来,回过头来应了下,而后跟着上前领路的佣人,在再次因开门而响起的风铃声中走出了书房门。
卡特艾丝的房间就在书房旁边,其实根本不需要佣人领路也能找到。这次的敲门推门流程中,没有风铃声。
整个房间有着不输书房那边的宽阔空间,理所当然地摆放着豪华众多的家具,灯光也比书房那边要暗了许多。正对着房门的阳台窗帘被卷了一层,剩下另一层看不出质地为何的半透明窗帘。
帘后,留着白色长发、戴有帽子的娇小少女坐在阳台上唯一的花园椅上,她的面前有张小茶几。
而且,房间正中央也放了一模一样的茶几与椅子,与对方遥遥相对。
看来没办法完全地面对面啊。
这次翁德雷没打算等房间主人发话了,他不怎么客气地坐到了房间内的椅子上。随后,佣人又沉默地给他端上了点心与红茶。
"好了,卡特艾丝大小姐。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等佣人退下后,翁德雷便相当直接地开口说道,"我叫翁德雷。你的父亲想雇佣我来保护你。"
片刻,对方似乎这才因他的说话声而抬起了头,又或者说这才开始注意到他,但也仍然只是在窗帘后静静地看向翁德雷,一丝丝沉默的尴尬滋生在房间内,不过阳台并不能被算在其中。
"你有听见吗?"
"喂——?"
他又多喊了两句。
就算隔着层半透明的窗帘也依然能确认到对方的视线有在自己身上,对方却一句话都没打算回。除非她真的是个人偶,那就是根本不想跟自己说话的意思了吧。
再结合沉默来仔细端详白色人偶的目光的话,又总觉得其中包含了一些嘲弄的意味。
翁德雷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把自己嘴里平时根本抽不到几根的上好卷烟都给压弯了些,唾液在他嘴里打着转,舌头只能使劲忍耐着把些许经由本能萌生而出的一丝愠怒往回推,他咽了咽口水,又调整了下自己此刻可能存在的某种表情,轻轻哼了声、带出点夹杂了以往习惯的劣质烟草的气息。
“怀特家的大小姐。”仅一瞬,翁德雷便熟稔地又把自己的音调提到比平时略高的地方,边说边抓起面前茶几上、从刚刚开始双方都完全没有动过的小提篮里的曲奇饼,却也仅仅是拿到鼻子下面嗅,而后便咧嘴笑了笑,露出一边咬着烟的牙,“你连最贵的下午茶都吃得起!”他又把音调夸张地提了点,“我们会很合得来。你有钱,我有点子。我可以在保护你的前提下带你去任何地方玩。”
“……”帘后的少女这时才有了明显的考虑动作,她眨着眼,视线跟着他手上的那块曲奇饼跑,那些因不合礼仪的、不加以限制的咀嚼而散落开来的碎屑掉在他的拇指与食指间,又迫于鼻息飞到手腕上,卡特艾丝思索间朝门边站立等候的佣人招了招手,那边的佣人便上前将一条用金边绣着波浪花纹的手帕以纯白色的盘子盛给了翁德雷,后者接过手帕后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惊叹了下手感简直比自己之前摸到的沙发还要柔软,却也毫不客气地用这条不知道要值多少根卷烟的高级手帕将手上的曲奇饼碎屑擦了去。
他稍微侧过身子,把手帕递还给佣人的时候,卡特艾丝看起来依然没有打算说些什么,但同样不太像在思考,反倒是一副没有再多在意这个提案般,不紧不慢地端起茶几上冒着丝丝热气的红茶。于是翁德雷也顺势知趣地保持了沉默,极具对比地大喝了口茶当做漱口,然后才把刚刚没舍得让它沾上饼干味的烟重新叼好。
卡特艾丝抿了口红茶。尽管隔着层帘,但也算难得地与他对上目光,其中隐含的意味不言而喻。
“你会带我去哪儿呢……?”
一缕夜风悄然无声地将透明的帘略微掀起。
吹拂着如风铃般清澈、毫无杂质的幼小少女音色。
仿佛从未体验过父爱的幼小女孩在怯生生地向他人寻求自己以前从未得到过的事物,换言之,一些错觉在翁德雷的心中升腾而起。刹那后重新凌驾于错觉之上的直觉在他的耳边悄声应道,面前的大款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怯懦,倒不如说那句话更像是接近于命令的问句,用那天生幼小可怜的外表与声音加以包装,就跟她的父亲的书房一样富丽堂皇、虚有其表,稍不注意就会被这对父女唬住;至于能不能捞到这笔大生意,也许真的仅看面前少女的一时兴起,如果能引起她的兴趣,接下来的交涉方向就不言而喻,即是说自己的回答会成为关键。他回以卡特艾丝试探的目光,眼里悄然闪烁着对方不易察觉的狡黠的光。
且不提对方看起来年幼,亦如其父亲所言,面前的少女因体弱多病无法出远门,更不会接触到多少社会,也就是说涉世过浅,每天接触的人也只不过是会定期换班的、只会一味附和她的沉默佣人,定然没有接触过所谓叫察言观色的处事原则——他虽然放心,但仍然把盯上饵食般的狼的眼神藏在自己的目光深处。
“去海边,去沙滩,去堆个你自己的城堡。做一些像你这样的年龄的孩子该做的事。”他面不改色地把自己曾经听到过的故事一节一节地剥开来,又跟自己经历过的事揉在一起,真假参半地跟卡特艾丝描述着:“或者去山上,跟那些山里的蚊虫打交道。哈,我打赌你没见过熊,它整个站起来比这里的衣柜还高大……”
看着面前这个坐着用手张牙舞爪地比划着所谓的叫做熊的生物的男人,卡特艾丝又抿了口茶,没有插话,好像在等他再接着说点什么新奇的事。
翁德雷看出这点后,深深地吸了口嘴中叼着的并没有点燃的高级烟,然后“呼”地吐出口带着点以前的淡淡烟草味的气息。
“就先这样吧,大小姐。我得回去抽烟了,这高级玩意儿可不太好忍。”
卡特艾丝依然没有接话,只是点了点头。
翁德雷在寂静中走出门后,方才的佣人又将他用过的手帕递了上来,他也一下就理解了这是要送他的意思,遂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这条洗洗就能值不少钱的手帕。
回到书房内,迎面便是怀特先生带着些许期待的目光。
“我退出,先生。”翁德雷没有再次坐下,他把玩了一下手里还带着些曲奇碎屑的手帕,咧了咧嘴笑道:“这也是为了大小姐好。”
“……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只是觉得比起高级货,我大概更适合劣质点的卷烟吧。”
再说了,好处已经捞够了。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再淌进这趟爱女心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出点问题的不稳定浑水里面。翁德雷把心里话藏得深深的,朝剩下的三人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怀特先生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失望,但同时也仿佛知道事情会像这样发展般,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剩余的三人,请他们之间的下一位起身。
这次是梅耳珀弥妮起身了。她向其他两位猎人无声地确认了一下,待得她们点了头,这才跟着门口的佣人,踏进了没有风铃声的房间。
一进门,她看见半透明窗帘后与房间内明显一样,但不构成一套的茶几与椅子,并于片刻后反应了过来,走到房间内的椅子旁边,但没有坐下。
"卡特艾丝。"梅耳珀弥妮把自己的双手自然地垂在小腹附近,指尖与指尖间轻轻地互相接触。
见卡特艾丝没有答话的打算,确认对方至少视线有放在自己身上后,她把声音放得更温柔了些,继续说道:"我想跟你谈谈。可以吗?"
座上背对着月光、于纯白的半透明窗帘后近乎若隐若现的仿佛人偶般的、由于距离显得比平时更加小巧的少女,丝毫没打算掩饰自己眼中的轻蔑与不屑,缓慢地用那极其符合其外表的幼小声线说着与外表极其不合的带刺的话:"受到雇佣的一方只要听话就够了。"
"哎呀。我不是为了钱喔。"没等卡特艾丝有所反应,她便紧接着说道:"你只是想通过恶言相向来逼走我,而我见过像你这样的孩子。"
卡特艾丝没再接她的话,梅耳珀弥妮也没多在意,而是再接着问了些诸如"我们谈些有趣的东西怎么样?"、"有没有感兴趣的事物呢?"、"最喜欢吃什么"的问题,但无一例外,撬不开似乎不打算再理会她的卡特艾丝的嘴。
对话根本无法进行下去,她索性开始耐心地在原地静候着对方开口。
府邸又变得安静了,阳台外传来风与吹动灌木的轻微声音。
于月光与灯光映照下,勾勒在地板上的影子里,悄然谱写着难以言说的对峙。
仿佛身处幕后、却因幕布透明不得不为观众所知,被迫地,毫无选择地加入名为"人生"的戏剧,任由月光撕扯成斜斜的异样影子。
融入灯火,与月下的影相交融、但又清晰分离的,独属于一人、轮廓相同又深浅不一的两个影子。
明明只需要再向前一步,就能触碰到她内心的影了。对方刻意通过帘与茶几拉开的距离,彼此间的影子竟同样相隔得如此之远。
听闻怀特家的女主人早已不在世,是否构成她如今状况的原因之一呢?
在这样夸张的物质条件下,也许寻常孩子的爱好反而无法套用在她身上吧。
她的视线有一瞬间飘到卡特艾丝背后的缺月上,如此这般地想着。
梅耳珀弥妮显得丝毫不在乎时间流动、在这场对峙里仍然站得游刃有余,但卡特艾丝已经变换了一次,两次,好几次的坐姿。
沉默中的时间总是过得很慢。
意识到对方完全不在意要在这里等多久后,卡特艾丝终究是对不过耐心十足的梅耳珀弥妮,在帘后幽幽地说了句"你可以回去了",带点迫切地想要夺回自己的独处时间的,不自在的意味。
"呵呵……我很快就走。"话虽如此却没有动身迹象的梅耳珀弥妮竟然欣慰地轻笑了几下,她顺着对话成立的势头又抛出个问题:"你想去什么地方呢?"
"……"
对方又沉默起来。
不过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尽管眼里的不屑一顾已经换成了些许困惑。
"我有着在最危险的街区里保护你的自信。"
梅耳珀弥妮轻声地、试探性地继续问道。
"哈啊……好极了。"卡特艾丝先叹了口气,而后皮笑肉不笑地接句不带夸赞意味的赞扬,语间找回了那些难以掩盖、又或根本没打算掩盖的讥讽意味,由不知缘由升腾而起的愠怒构成用于迁怒的尖锐话语:"我能去哪儿?"
被迁怒的一方则不动声色地忽视了对方话语中利刃的部分,保持着温和的笑容来对待好不容易才真正构成的对话。
"任何地方。只要你想,我就能带你去任何地方。"
"……真是浪费时间。"
"为什么这么说?"
人偶般的少女没有回答。她在帘后用另一只茶杯为自己新沏了一杯红茶。
至于早就凉掉的那杯则被装模作样地放在了茶几的另一边——仿佛在请对方到没有座位的茶几前来,喝这杯已经凉透的,不再具有高雅风味的送客茶。
不过这次没能沉默太久。
"你不可能带我出去。谁都只是说说而已,反正最后都会用一堆理由来告诉我不行。"
原来如此。
就好像倒立堆砌的极度不平衡的金字塔,顶端压着不合理的华丽的砖,反倒在底部理应最常见、最普通的事物无从感受……梅耳珀弥妮不禁抿了抿唇。
她回应道:"如果你不喜欢白天,我们可以在晚上去散步。"
她竖起一根食指抵在自己的嘴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
这次,卡特艾丝沉默的目光里还夹杂着除去轻蔑以外的别的复杂感情。
话又说回来,卡特艾丝有几岁呢?虽然看起来应该不会超过14岁的样子。会愿意与自己吐露事实也是因为看起来的"年龄"相仿吗?
无论如何,她的表现确实不完全像个仅仅被娇生惯养地长大的孩子。
梅耳珀弥妮又静候了一小段时间,期间有意无意地抬起右手,仿佛确认般,隔着衣物摸了摸自己的锁骨下方。
接着她缓步走向前去,把手感冰凉的窗帘掀开一点、迎着时机恰巧的微风,随手撩了下耳边的发。如对方所愿,她站在并没有安放椅子的茶几那边,并且毫无犹豫地把那杯凉透了的红茶一饮而尽。
"下次再一起喝茶吧。"梅耳珀弥妮风轻云淡地笑着说,茶杯被放回原处时发出轻微的"噔"的声音。
她转身就走。
正要踏出门外,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眼仍独自躲在窗帘后的幼小少女——对未曾见过的事物充满好奇心,对自己的明天充满期待……那才是一个孩子应有的眼神。
梅耳珀弥妮调整了下表情,以一贯恬静平常的笑容地回到书房。
"我接受雇佣,怀特先生。"她迎着怀特先生期许的目光,把视线往隔壁房间,也就是卡特艾丝房间的方向移,"不过我需要先回一趟教会……"
"谢谢你……更详细的事就等你下次过来了再谈吧。"
“嗯。”她简单应声,随后便快步走出了书房门。
叮铃、叮铃。随着门被打开又被关上,风铃的钢管大幅相撞,其上的太阳徽章来回地闪烁着金制的微光。
坐在沙发里的最后两位猎人于彼此之间互相观望,谁也都暂时没个要动身的意思。拉里从过于柔软的沙发最里端往外挪了挪,在动身前正打算问问看白发猎人是否要先去,张了张嘴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她到现在为止都还没做过自我介绍。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无名的猎人。仅以外表给人留下印象,想必她也有苦衷吧……像是失忆了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啊,有需要隐藏的身份之类的……她眨了眼,如此想道。
“…萨菲……。”白发的猎人却也在注意到拉里的揣测视线后突然开了口,“我叫…尔……”。
……
“什么?……抱歉,没听太清楚。”
拉里再将身子往前倾,以再稍微靠近白发的猎人那边一点。
“萨菲尔。”这次她稍微大声了,然后,其目光有意无意地往怀特先生的方向瞥了一下。而怀特先生显然听到了这个名字,手肘杵着桌面,双手共十指扣在鼻前,一副迁思回虑的模样。
“只剩下我们了。你不介意的话,就让我先去吧。”拉里点了头以示意有听见萨菲尔的名字,接着从沙发里起了身。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作为第三位猎人,踩着富有规律的风铃声响走去了隔壁的房间。
叮铃。最后一声清脆的音色宣告着沉默降临。
仅剩遥遥相望的二人的书房里,并不关心除了添茶与整理以外的事的佣人为他们沏了重新冒起热气的新茶。
萨菲尔望向怀特先生的眼神并不纯粹,而仿若被那桃粉瞳色吸引的后者似乎并没有打算解读其中蕴含的含义。空气中凝固着茶香,饱含揣测与假设,以及双方不知所想的纷乱思绪。
怀特先生张了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又低了头,将自己藏于相扣的双手之后,微不可察地叹气。把这些全部看在眼里的萨菲尔则于心中啧着声,手情不自禁地往藏有匕首的腿边挪动。即将接触到匕首的柄时,她又捏紧拳头、呼出口气,让身体尽量放松的同时把手收回到腿上,回归自然的摆放方式。
所幸怀特先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算眼里看见了萨菲尔的小动作,也完全还在愣神,根本没在意她刚刚的所做所想。
还不到时候。
另一个猎人随时都可能回来。
只要接受对方的雇佣,以后能够跟他独处的机会一定还有。想到这,萨菲尔不动声色地咬紧牙关。等那个猎人回来后怎么办?如果接受雇佣的人越多,好机会也就越难等…如果加上自己只有两个猎人还有些可能性,但三个的话……
叮铃。
“……!”
她忽然被已经很熟悉了的清脆声响从思绪中唤醒,没有确切的时间参考物也就不知道这是过了多久。接下来该怎么办?真的要去见那个人的“女儿”?
在萨菲尔愣神的期间,怀特先生目送着拉里走出书房门。接着,理所当然地看向了最后的猎人。
“请吧,萨菲尔…”他稍带犹豫,最后忍不住补充道:“…女士。”
萨菲尔也没忍住,在心里不动声色地冷哼了一声。然后尽全力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心态、神色,深吸一口气。“我想直接接受雇佣,怀特先生。”她说,“我不需要去见你的女儿。”
“请别这么说。”怀特先生似乎对这种对话的产生并不意外,他应道,“以前我也试过不征求卡特艾丝意见的情况下雇佣猎人。但是……”
他顿了一下,却没再继续说下去。萨菲尔也只得点了头,在怀特先生打量的视线的沐浴下前往隔壁的房间。她背对着对方,仿佛极度讨厌这种视线般、在不被对方听到的情况下“啧”地咂嘴。
书房门外左右摆放的昂贵花瓶一尘不染,闪着既讽刺又惹眼的光。淡薄的残缺月亮透过走廊里间隔不远的一扇扇窗户,被挤压分割成方格的阴影形状。
她伫立其中。
直到为了配合她的步调,步伐也迈得相当小的,负责领路的佣人静静地站至隔壁房间的门旁,她方才调整呼吸……准备去面对快要被自己忘却的事实。
自己以前应该还有个姐姐这件事,尽管相关记忆模糊得像梦境一样飘渺。而且就跟那两个花瓶一样讽刺,她也曾做过“父亲”带着姐姐回来的梦……但是。俞是看着半透明的窗帘后有如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的娇小少女,她就俞来地把自己胡乱塞进思维里的东西搅出五味杂陈。仿佛在对方身上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一般,与回忆共同袭来的冷水于瞬间浸湿衣物、刹那惊醒了她方才还傻乎乎地在做的梦;湿润的不适感紧紧贴在皮肤上,喉咙深处不断攀升着铁锈的味道,难以呼吸的记忆、令人作呕的记忆、泥土与灰尘跟眼泪混为一体的记忆——她抬起左手,咬着唇,紧紧地握住自己的右臂。
……怎么可能忘记。
唯独这些记得不能再清楚了。
“呼……”萨菲尔再一次深深地呼吸,把自己从紊乱的记忆中拉回来。没错,现在不是沉浸过去的时间,既然所谓的“卡特艾丝”并非那个“卡特艾丝”,那么接下来该做什么已经很明确了。她如此这般地想着。
哒。哒。哒。
长靴踏在地板上,步出规律的,偏快的调。萨菲尔走向前,“唰——”地把半透明的窗帘拉开,从上至下俯视还坐在椅子上,正满脸疑惑,抬头看着她的卡特艾丝。
“……”
“……?”
被人像个洋娃娃一样抱起来、然后抗在肩上后,卡特艾丝脸上的疑惑更重了。
怀特家的后花园此时已经没有园丁了。佣人此时也还站在门外,因她刚刚入门前“不要进来”的告知没有在房间内。
那之后过去了几年?十年?也许还更久一些,总之完全足够那个人再拥有一个所谓的爱女,跟外人上演爱女心切的戏剧。这个卡特艾丝看上去…不超过十岁。换言之,时间完全对得上,而且“怀特夫人”的位置也还没有任何人再去坐过……果然、机会就在今晚。
这次靴子踏在了阳台的护栏上,她毫不犹豫、准备从阳台上一跃而下——
“就在这里杀掉我会更快。”
被抗在肩膀上的卡特艾丝冷不丁地冒出句不合时宜的话来,让她下意识停了动作。
“杀掉?……”她狐疑地重复了一遍。
她只不过想利用怀特先生“爱女心切”的戏码,争取到可能存在的至少瞬间的破绽。被这个怀特先生的私生女误会成是冲着她来的……不对、这件事本就跟她的想法无关,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因为这么句话就停下来……。
“……唉。”萨菲尔也只得把卡特艾丝放回地上,不过放得不那么温柔,让后者稍微踉跄了一下。机会转瞬即逝,被她耽误的这一小段时间已经足够致命。
卡特艾丝稍微歪着脑袋,这次看向她的眼神里带了些许好奇与期待。
“?”被盯着看的那位则没好气地抱着自己的双臂,侧过头来回了卡特艾丝一个“干什么”的眼神。
“你会留下来吗?”柔软、纯粹,那脆弱得仿佛触之即碎的声音问道。
“……?你不打算告诉你父亲?”
她静静地点头。
“哼……。”萨菲尔冷哼一声,眯了眯眼。于片刻的思索之后,再多看了卡特艾丝一眼,接着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房间的门。
“我接受雇佣,怀特先生。”强压着肚子里一股无名火,不等佣人领路,她便自顾自啪地推开书房门,引得那风铃叮铃乱响。
“……我会命人马上为你收拾房……”
“我明天再来。”
话音刚落,怀特先生只能无奈地目送着萨菲尔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走廊上。“唉……”他倒也没多想,只是仿佛经历过类似的、但又稍微不太一样的事一般,摇着头叹气。
偌大的豪华府邸再次回归一片寂静。此时已到深夜,佣人们换了班,怀特先生抽出羽毛笔,继续唰唰地写着什么。隔壁房间的卡特艾丝则重新坐回阳台的椅子上,抬着头,静静地望着黑夜中并不完整的月亮,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时间很快来到第二天傍晚。
佣人将两封朴素的信封交到卡特艾丝的面前,并当着她的面用锋利的拆信刀将之划开。接过信件的卡特艾丝掀开信封的封口,把两封信都浅略地读了一遍。
“……。”
其中一封被递给佣人,佣人便心领神会地把信拿到烛台边,点燃后放回盘中,静候其燃烧殆尽再带出房间。
她正要亲手撕掉另一封时,又在“嚓”的第一下信件破损的声音响起后停下动作。也恰巧在这个时候,萨菲尔如约推门而入——门发出了没怎么被温柔对待的“嘭”的声音。
匆匆进门的年轻猎人不知为何看起来焦急如焚:“他去哪儿了?”
“他出远门了。”卡特艾丝语气平淡地答道,视线看向佣人方向,盘子中已经烧得只剩下灰的父亲留下的信,随手把自己手里刚刚才开始撕的另一封来自教会的信扔到梳妆桌上。
萨菲尔显然不想听到这个答案,“啧”了一声。
目送佣人端着盘子退出房间后,卡特艾丝没有抬头、但很明显在跟房间内仅剩的另一个人说着话:“带我去舞会吧。”
“……什么?我现在…”
“带我去城下町的舞会。”她打断了萨菲尔的话,换了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
……
还不到时候。
萨菲尔强忍下咬牙切齿的冲动,默许了卡特艾丝的命令。
————————
头卡未完成 哈哈哈…………
————————
那门明明就没有上锁,又时常开一条通风的小缝,可缝中透出的黑暗却仿佛那片暗无天色的沉默森林,四处都缠绕着吓人的荆棘,连门把上都带着可怖的刺。因为体质的原因他很少受过什么骇人的伤,但这扇门他不再敢靠近半步。总是稀里糊涂地走到门的附近,又稀里糊涂的往回走,不踏入其中的原因换了又换,直到与理由的界限愈来的模糊,他方才释然,所谓血浓于水的说法,其含义建立于确定的事实之上,而他,越来理解便越感无力。
这时他反而恍惚了一下,意识就像被回忆的碎片刺伤,在伤口的空隙中互相挤压彼此,而后如波涛般翻滚奔涌。从来都不会得到结果的敲门,不再被回应的呼唤,甚至包括一只被吊在门口活生生饿死的兔子,这一切早就不言而喻,只不过也被一度忽视:他幼时所面对的与世隔绝的门里,从那日起就已经只剩下魔女一人了。
……说到底,那位将妻子跟女儿放在首位的父亲,还有那位认为世界就理应由上位种族来领导的母亲,他们的想法无一例外,亦不难揣测。遵循他们的意志所做出的选择,其对错,其悔恨,事到如今都没有再思考的意义。
他又忍不住咳嗽了几下,舌尖不自觉地压迫着咽,再自喉间舔到些锈味,最后情不自禁地呕出些卡在气管的血。
与咽下肥美的草食动物的感受不一样,也跟咽到小碎骨一类的异物的感受不一样。他再度失力地倚着墙,胸膛频繁地起伏,带出就像逃离的小动物一样紊乱的呼吸和心跳,拼命地,拼命地被激发原始的本能。从脸颊一侧滑落,最后滴在他衣领边缘的液体,混合了大部分的受之欺诈的血,还有少量的满含情绪的泪。
“......”
“你这笨蛋。”
房间外有什么轰然倒下,伴其的枪响亦不绝于耳。而他还听到了,似乎在哪儿听过的,怀念、熟悉的少女的声音。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在失去的视野那边,冰凉的右手就忽然感受到了温度。
“……白痴。”
那因恐惧引出的轻微颤抖,通过这双比他小一些的手传达到了本还有些恍惚的心里最深处,伴着轻声的细语一并,叫他猛然地惊醒,更是条件反射地抬头,全然不顾额上与右眼的血。
尽管现在还只能看见些模糊的轮廓,但于那顶过大的魔女帽之下,灰尘与擦伤的异物攀附在娇小的脸庞上,刺眼得就像一束不合时宜的光。
“你要死了吗?” 面前的那位魔女用着跟之前那句话一样,没带什么情绪的声音问道。握着他的双手,不知怎么的也在问出话后逐渐平静了下来。
他情不自禁地眯起余下的那只眼,张嘴动了动,没能出声。
“……”魔女顿了顿,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又用力了些,“但我还不想死。”
“奥、萝……”
“别说话啊,蠢货。”
“……”
“……”
短暂的沉默间,魔女的帽檐低低地垂下,其下形成的阴影,将她本来不会有什么的面部表情遮住。她似乎在擦拭自己额上的汗水,过长的袖口中伸出了小小的手。
之后的几个呼吸,她明显发出了些不成调的音节,又仿佛沉重的深呼吸与咳嗽声的同时,与其混在一起的鼻音,带来叫人呼之欲出的,如同颜料般扩散开来的渲染。
而他有限的,模糊的视野里,仅能在她抬头后辨认出其侧脸上新添的少许痕迹。但这些不完整的信息已足以让他被灰烬沾染的眼角又开始变得湿润,然后淌过几条擦伤的伤口,最终彻底转为了扎在脸上、心上,还有意识上的阵阵刺痛。
“……我有办法,处理你的,那只眼。”她有些断断续续地,一边调整着自己说话的语调,一边伸出手,盖在了他刚刚被魔法流弹击中的右眼上。
魔女的另一只手轻轻地按在自己心口上,语调恢复到之前那样平静又冷淡的调子,她继续道:“条件是,你要成为我的使魔。”
尽管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面对寻常交易一样的,利益对等的事物。语气却更接近于陈述,也完全没有给他回话的空间。
“然后,带我逃出这里,普拉维斯。”她用跟小时候一样,仍然很稚嫩的嗓音高声命令道,其音色愈是接近末尾就愈来显得复杂。他听到房屋支架崩塌,听到野兽的咆哮与对应的枪响,甚至还听见了那只刺猬濒死的悲鸣,可在他面前蹲下的,就只有从记忆中消失很久的魔女一人了。
普拉维斯喘着急促的气,疼痛不过是组成混乱的一环,他昏沉得甚至没能对重获光明的这瞬间做出反应,然后在他仅仅发出一些嘶哑的喉音、组成不成器的调的时候,终于被一句话惊醒:
“因为我还不想死……所以啊、你也不许死在这里,白痴哥哥——!!”
被染红的手撑住布满木碎屑与灰尘的地,他拼命地,用尽全力地站起身来。
无论如同梦境与否,由回忆组成的幻觉在他眼前聚拢又散开,手里的温度,额上的湿润,还有眼角的痕迹,一切,都再次变得熟悉。
他猛地惊醒了过来,从稍微有些湿润的地上起了身,也不管自己的手背干净与否,两三下就把眼角的泪痕擦尽。
……哈啊。对了,这是那个时候的梦……
按照奥萝拉的被动的生存法则,即使被人类袭击再被人类所救,对能够区分不同人类的气味的他来说也都是截然不同的个体。但无论如何,为了避免麻烦以及尽快跟奥萝拉汇合,他亦从救他的人类手里逃了出来。
然后兴许是与奥萝拉失散的影响,在看见那轮红色的圆月升起的时候,他一度失去了意识,陷入刚刚的那种清晰得过头的“梦境”里面。但是视觉似乎更偏向于奥萝拉的那一边……何况能够按正确顺序区分那三种骂法的也只有奥萝拉本人。也就是说这是奥萝拉的梦,也不难想象是这只与奥萝拉互相交换的眼带来的影响。
而且、原本属于妹妹的那只眼不知怎么的,从刚刚开始就一直传来刺痛。
尽管多年来妹妹的说法都是向凶手“复仇”,但刚刚共同感知过“那时”的梦之后,他恍然醒悟了。奥萝拉作为生存意义对待的“复仇”,也许只不过是停留在表面上的浮萍。毕竟她很了解人类与人类之间的不同,正因为受到母亲的影响才更加对人类“一视同仁”。作为“不纯粹”的激进派的魔女,单纯地、强制地让自己继承着母亲那“纯粹”的思想……也就是说她并不想复仇?但她毫无疑问没有放弃推进这件事,哪怕到现在也毫无进展。又或许她只是害怕再次失去…所以在走散后,作为双生子的彼此察觉到了对方的梦。
现在的奥萝拉究竟在做什么呢。……不,在做什么都没关系。
他理不清自己被圆月所影响得躁动一片的思绪,但那种直觉始终挥之不去。于是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尘,向着“本能”的方向迈出步伐,踩着泥土与石子飞奔了去。
没写完但是头啊头啊头啊头啊……啊头还在,呼……
忙完就补,ooc明天再抓,真的对不起,我又是死线前绝命滑铲。
————————
“这究竟是要怎么处理才好……”
穿着厚实冬衣的猎魔人边说边举高手里的铲子,用力地朝包裹着火焰的坚冰砸去,而用于工作亦用于作战的边缘相当锋利的铲子却像砸在铁上,清脆地被弹了回来。
“呃!搞什么。还不如等它自己化掉来得快。”猎魔人碎碎地自言自语了几句。
“说什么傻话,现在可是十月底!德国本来就已经够冷了,你还指望着这些冰会自己融化?!”另一个差不多打扮、甚至还多裹了条更厚的围巾的猎魔人愤愤道,把手里的铁铲猛地插入有些湿润的泥地中,“只能庆幸这里是森林的边缘,冻住的也不过是些树木,就是可怜了那些树里过冬的松鼠。”
“别担心松鼠了,想想这个魔法作用到人类身上的时候该怎么办吧。”
“还能怎么办,躲得越远越好!没东西可以在这玩意儿里面活下来。”他说着又对着坚冰蔓延至地面的冻结部分啐了一口,“普通的铁制品拿这些该死的冰毫无办法!我们也只把那些小的’冰火’连着其下的泥巴一起挖走,寄希望于那群喜欢研究的家伙们的工作。”
“……明白。”
从几个小时之前,直到在太阳丝毫没有从厚重雪云中出来的想法的现在,临近小镇的森林边缘本该燃起的火焰仍然以一种被冰封的形式保留着。无论它会给能眺望到这处过分显眼的标志物的居民们带来恐慌与否,它也一整天里都完全没有要融化的迹象。猎魔人们不确定它不想融化的理由究竟与温度有没有关系,毕竟其中荒唐地包裹着的火焰就像是一朵被制止绽放的炽热的花;经历了这场魔女讨伐作战的猎魔人们的口径都无一例外惊人的一致,那蓝色的火焰像墙壁一样猛烈地吞噬了周围的树木形成一个半径较大的圈,将除了已经逼近魔女的猎魔人以外的其他所有人都隔绝在外,火焰的颜色由蓝色逐渐转紫,再次升高的温度逐圈轮回般点燃了森林的大地、颤抖的生灵、闯入的微风,以及猎魔人们想要踏入其中的任何念想。
逼近了魔女的那位擅长近身作战的猎魔人,在仿若斗技场般的火焰的圈中与其使魔进行了搏斗,但不知道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那位魔女完全没有再使用其他任何魔法来帮助使魔战斗的迹象,直到他为了限制使魔的行动砍伤使魔的肩膀。
她的使魔受伤后,很突然地,周围的一切、包括那焰圈也被由魔女为中心发散出的骇人的寒冷全部冻成坚硬的冰,刀也好枪也好都无法对这至今也在冒着寒气的冰块造成些什么裂缝,猎魔人的幸存兴许是因为她仍下意识地避免波及自己的使魔,在他惊于这份寒冷时,魔女乘上了扫把,带着负伤的使魔飞走了。
“以上,就是这次魔女讨伐作战的详细报告。”坐在正对着门的座位上的猎魔人啪嗒啪嗒地把手里的纸质文件理了理,拍了拍,最后轻轻地放在了桌上,“……而有相似部分的报告,发生在好几年前的英国。”
就坐在右边的下一个位置的猎魔人取走那叠文件,粗略看了几眼,便顺手递给了下一个人,然后抬头问道:“为同一位魔女所作的可能性?”
“相当大。不,应该说这种从未出现在其他作战中的标志性的魔法再次出现,已经可以确定了。”
“同一个魔女啊……”
聚在一起开会的情报部的猎魔人们谈论、整理着本次魔女的情报,具体的目击特征、已经被识别的魔法,还有其使魔的类型与武器,将可用的信息挑出来,亦将亢余无用的部分删除,以便于制定相应的对策。
“击破这些冰块的方法?”
“附魔武器。”
“但是会造成不明原因的爆炸,是吧?”
“既然你看得见我脸上的伤那就别问。”那位脸上带着一块灼伤痕迹的猎魔人颇为不满地将手里的文件又递给了下一个人,“已知强行击破包裹着火焰的冰块会导致蒸汽爆炸,也许跟里面的火焰有关系。”
“也就是说里面的火焰在被冻住的情况下依然处于高温,然后在将之密封的冰块出现破裂的瞬间让部分冰块融化、沸腾、剧烈膨胀,然后产生了蒸汽爆炸?”
“也许。那些家伙的魔法总是没办法完全科学地阐述,但也许是这样。”情报部的其中一员猎魔人说着,将资料文件传到了坐在长桌居中偏下方位置的,戴着圆框眼镜的少女手上。
“……”
“我想也许可以在安全范围外用附魔武器破开这些冰……”
脸上有灼伤痕迹的猎魔人沉吟了片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继而问道:“但安全范围?”
“……”
“你觉得应该是多远?”
“ 至少要1米以外。”
“噢,看来你是用冷兵器试的。”
“少废话。”
“……”
“……安妮?”
“安妮。”
“……?啊、在!”被喊到名字的少女回过神来。
“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发呆。”
被唤作安妮的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地笑了几声,然后低头看向文件资料上密密麻麻挤在一堆的手写的字,又逐渐收起笑容,沉默了几十秒后,方才回应道:“我想去这个…魔法的现场看看。”
“虽然我们也确实需要去现场,但不是现在。”坐在正对着门的位置上的那个猎魔人往脸上有灼伤痕迹的猎魔人的方向看了一眼,“除非你想和他一样。”
紧接着没等其他猎魔人有所反应,他又拍了下手道:“好了,继续。得想办法对付这些火焰冰,不然等下次厕所被冻上了可没人能帮我们。”
“厕所……”
“明明是万圣夜却要加班啊。”
“去把那些融化得非常非常慢的冰块带上,肯定是非常棒的万圣装饰。”
“呿。”
“……魔女。”
安妮沉思着喃喃自语了下、有些魂不守舍又带点依依不舍地将文件资料递给下一个猎魔人,手肘抵着桌面,曲着右手的食指继而抵着嘴,一副若有所思、陷入回忆的模样。其他猎魔人对于安妮稍微有些反常的反应,互相使了几个眼色后猜了个大概,便只是彼此心知肚明地耸了耸肩,而后又继续展开,针对魔女、针对火焰冰的对策的讨论。
灯火,灯火,就像暴雨中摇曳的花朵。
爱意,恨意,有如风暴般骤降临此地——
现在明明是在地下室里才对……
不知源来的风猛烈地呼啸着,把普拉维斯的毛发连同思绪一起吹得一片混乱。
披着漆黑斗篷的魔女借着这阵风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到看不见眼睛的斗篷帽里亦飘散出几缕末端稍卷的,黄昏色的发。
她抬了些头,面朝着半空中那团所有的风聚至一处后隐约可见的透明的球,缓缓地吐出那口气。
“现在,呼唤她的名字。”她淡然地说着,话罢又顿了一顿,继道:“……就像说好的那样,把魔力融入气息中,把不论是什么都可以的情感融入话语中,呼唤她的真名。”
些许的沉默之后,墙角边缘的那只黑色带花纹的小猫踩着不出声的步伐,应声来到了魔女跟前,忽视掉背后普拉维斯那大概表达着“就以这种状态去见她真的好吗”的意思的呜呜声。奥罗拉尽可能地抬高了脑袋,试着从那双潜藏了许多看不透的颜色的阴影下的眼里辨别出什么来。
“然后把我的魔力控制权交给你…对吗?”
被问到敏感问题的魔女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那么。”那只在房间里显得极其渺小的猫收回视线,转至半空中的透明球体,“希望你不会背叛我,黄昏夫人。”
被唤作黄昏夫人的魔女没有回话,仅仅是嘴角有略微的扬起。
“现在。回应我、缇米德——!”
随着她难得地用高扬的音调构成的呼唤,地下室里突兀地掀起一阵狂风,如波涛般汹涌地奔向那半空中的透明的球,然后不停地凝聚、不停地涨大,紧接着又急速地压缩;地下室里几盏微弱的烛光一个接一个地熄灭,瞬间便充斥了凄厉的尖啸、痛声的哭喊,以及夹杂其中的意义不明的低声的呻吟。
又忽的,“嘭”地一声,一切声音都戛然而止。
“……哈啊………哈啊…!”这才敢重新睁开眼的小猫突然喘不过气来似的拼命地深呼吸,就像肺部的绝大部分氧气被瞬间抽干了一样,然而无论她做了几个深呼吸都无济于事,所有的注意力都用于本能地、竭尽全力地抵抗缺氧的昏厥感。
还没等她从极其短暂的窒息中恢复过来,黄昏夫人就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的魔力,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一些呢……呵呵。”
“…哈啊……!你绝对是……故意的……!”
黄昏夫人笑而不语地随手理了下斗篷边缘,将下摆的部分往后抚了一些,而后她蹲下身来,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整个身体都像被什么重物给压住、只能下巴抵地地趴在地面上的小小的猫。
“你可没有时间像条落水狗一样趴在地上、奥罗拉。”
“……我……知道。”
她说着甩了甩脑袋,向下压着身子避开黄昏夫人的手匍匐前进到一旁,然后重新抬头,看向那漂浮在半空的光源体——
说不上微弱也算不上刺眼的光源中温柔地包裹着的娇小女孩,有着一头看起来蓬松的、刺刺的短双马尾,通体看上去显得半透明,其胸腹内心脏的位置隐约能看见一枚漂浮的刺。她蜷缩在光团之中,紧紧地闭着双眼。
“醒来。”
黄昏夫人轻声地吐出简单的字句,而后光源中的幼小女孩微微颤了一颤,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她先是疑惑地左右看了几眼,然后往上看的时候被过近的地下室昏暗的天花板又吓得一颤,紧接着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往自己下面看了眼。
“为什么我会fei————”
“缇米德、告诉我——!!”奥萝拉即刻打断了幼小女孩的话,语速也变得有些快,“当年、当年杀害妈妈的那个猎魔人、究竟是谁!?”
“?!”
显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缇米德被一连串问题愣在空中,然后仔细地在上面端详了一下下面的猫,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主人的妈妈……?我记得……我记得是……”
“咦?比起这个为什么总觉得那只猫很像主人……”
“奥萝拉。”在一旁观望了一会儿的黄昏夫人忍俊不禁地插了句话,“这个魔法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具体能持续多久?……不对,我应该甚至没有时间来确定这个……啊啊啊、真是的,为什么这只刺猬就是能笨到这种程度……!”
“毕竟,你带过来的召唤媒介仅仅是一根刺而已。”黄昏夫人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没再插话了。
缇米德在半空中轻巧地转了几个圈,然后就像放弃思考一样接受了现状。她盯着地上的猫和狗还有魔女沉默了许会儿,然后忽的开口问道:“刚刚是在问什么来着?”
“在问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被谁杀的,你这笨蛋刺猬——!!”
“呜哇?!”缇米德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一缩,“……这个气势难道是主人!?”
奥萝拉没有答话,朝着半空中又后退了一大截的缇米德投以愠怒的目光。那被盯得浑身发虚的胆小刺猬颤抖了一下,这才开始低下头、努力地回忆之前奥萝拉提及那个问题。
“那个……应该是女性的猎魔人,嗯唔唔唔唔……个子很高…嗯,比主人的母亲要高!啊,但是总感觉也没高那么多……”
“除此之外呢?!有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特征、有没有听到她的名字——?!”
“呜哇啊——!!主人又在强人所难、那种情况的那种事根本不可能记清吧?!”缇米德的身形突然闪烁了一下,“咦?!这么说起来我当时应该是死掉了但是为什么我会飞————?!”
奥萝拉下意识地看向黄昏夫人,后者则无言地摇了摇头。
“…听好了,缇米德,接下来你要把她念的话重复一遍。”
“哎?”
黄昏夫人也没等她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当即便往前踏了半步,捧高双手,用略微有一些低沉的、平淡的语气念道:“我于黑暗中消亡。”
在奥萝拉凶恶的注视下,缇米德怯生生地跟了句:“我……我于黑暗中消亡……”
“与黑暗融为一体。”
“…与黑暗…融为一体。”
在她话罢的刹那,地下室内又掀起一阵冰凉的寒风,普拉维斯在墙边缩了缩身子,尽量把鼻子蜷到自己身上的毛上,即使如此也还是在旁边打了个很大的喷嚏。也不知道缇米德是被这声喷嚏给吓到了还是其他的什么,她半透明的身体摇摆不定地晃荡了几下,亦神情紧张地看了看陌生的魔女又看了看奥萝拉。后者死死地盯着她,而后点了下头。
“……我逐渐失去意识。”
“我逐渐失去意识…。”
“宛如回到令人昏睡的襁褓。”
“宛如回到、令人昏睡的襁褓。”
…………
……
重归寂静的沉默让地下室的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地下室里的所有光源逐渐地熄灭了,余下的黑暗里仅剩下些许普拉维斯自喉间颤抖着嘟囔地发出的“为什么觉得好冷”的呜呜声。
“……哈啊。”奥萝拉叹了口气。
“啪”地一声,黄昏夫人打了个响指,让地下室原本尽数熄灭的蜡烛重新燃了起来。借着这些微弱的光源,她走至面前的那块空地上,蹲下身子捡起了一枚小小的刺。然而就在她站起身的时候,那枚刺就像不堪重负般彻底地化为了粉末,随着地下室内的最后一缕灵魂的寒风而去。
她毫不意外亦若有所思地收回手,目光往空荡的地下室天花板的一角望去,“已经过去很久了吧。”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它无法负担灵魂的重量。”
奥萝拉则默然地小跑到普拉维斯的尾巴毛附近,往里面挤了挤,而后才应声答了句“没错”
。普拉维斯发出一阵代表着“之后去卜丽佐节放松一下吧”意思的呜呜声,而没有听懂的奥萝拉只是蜷起身子,神情复杂地思考着什么。
地下室里再次回归到一片死寂,站在地下室中央的魔女收回视线,轻轻地将自己斗篷上的灰尘拍去。
她们在沉默间踩着石制的台阶回到屋内。
嘀嗒。嘀嗒。伴着些水珠滴落的声音,狗在踩上跟地下室同样冰冷的地板时将自己的尾巴轻轻地夹起。
那名为贝洛的使魔始终神情复杂地看着一狗一猫身后留下的或浅或深的大小脚印,亦不忘先用沾湿的手帕将自己的双手洗净,再为抚平裙摆、悠然地坐进沙发的黄昏夫人递上一杯温度正好的红茶。
她端起茶杯,眼睑半垂着,与杯中茶液中的自己的倒影对视,又恍若喃喃自语般地少见地压低了些声音,问道:“这样,你的目的就算达成了么?”
挤在普拉维斯的尾巴形成的圈里的奥萝拉将一只前爪抬起来,几乎习惯性地先放在嘴边舔了几下,方才摆出一副沉吟思索的模样。普拉维斯则忍着想要摇尾巴的冲动,全身上下都透露着不安地微微颤抖了几下。
“不。”奥萝拉用那种极其轻微的声音否定着,“那只蠢货刺猬根本没有给我带来任何有用的情报……”
“汪!”
“闭嘴,蠢狗。”
黄昏夫人倒也没否认她的说法,只是在心里整理了几下细碎的情报,猜测与揣测作为丝线交织在一起的结果自是难以再将之区分,她眨了眨眼,道:“你还会再来。”
余光中瞥到奥萝拉轻轻地点了点头,她便毫不意外地轻笑了声,又补了句“真是厚脸皮”。
“脸皮又帮不上忙。”那只猫显得稍微放松了些,索性闭上眼、舔了几下爪背,顺着自己之前的姿势洗了洗脸。
“这可说不好。”她说着抿了口茶,视线往客厅内摆放的各种“人偶”上移了瞬间,随即“噔”地将茶杯放回茶几上,“你不知道的用途有很多……”
“……我不想知道。”
“哎呀,是吗。”
紧随着的是听似颇为遗憾的叹息与沉默。
“……”
“……”
双方保持着一种不必要的保持这份沉寂的默契。
“…你接下来要去哪儿?”黄昏夫人没有抬头,率先打破了这份可有可无的默契,同时亦是问着无足轻重的话。
而被问到的那只此时仍然保持着猫的形态的魔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狗的尾巴里面调整着坐姿,将两只不久前本来收在身子下面的前爪露出,一副又重新开始有些警惕的样子,盯着慢悠悠地抿茶的提问者,两只耳朵稍微往后面撇了瞬间。
能轻易感受到这份敌意的魔女倒也没打算再多说些什么,与已经饮下一半的茶一起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答话。
即将在这份对峙中败下阵来的是哪一方自不多说,她下意识地想要甩一下尾巴,又发觉因为在普拉维斯的尾巴圈里、自己的尾巴的活动范围就非常受限,这时又忽然有一些发生在前不久的事极其突兀地出现在她脑海里,似是受到这个形态的一定的影响又似是她本来就有些这方面的倾向、奥萝拉一下子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抬起两只前爪、站起来给了普拉维斯两巴掌。
“?!”
然而奥萝拉没有理会一脸震惊的普拉维斯也没有觉得有多消气,她抬高脑袋盯着黄昏夫人盯了好会儿,发觉确实盯不出个什么来,也就只能咬了咬嘴唇,不太自然地往狗的厚毛里面靠了靠,遂让普拉维斯更加震惊。
“我要去找住在法国的同派的魔女…。”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朝黄昏夫人说着,“她叫……”
“克莉丝汀·戴叶。”
后者亦没有等她犹犹豫豫地说完,轻描淡写地补全了那个魔女的姓名。然后她没有在意前者瞬间就拉下来的气氛的温度,自顾自地又说道:“激进派呢。”
前者则相当明显地有些不悦了起来,尾巴啪嗒啪嗒地甩着拍在普拉维斯身上。
“你想说什么?”她不满地问道。
“快去吧,奥萝拉。”而她并不在乎对方的态度,甚至也没打算接上她的话,语气依然偏平淡地继续说道:“现在就去。”
“……?”
“因为最近的’那个’,激进派很快就会有动作。又或者说,没有动作才比较奇怪。”她说着,视线又往小只的猫身上移,其意味不言而喻。她亦不管奥萝拉理解的究竟是哪一层意味,便已是抬手示意让贝洛不要添茶,继而将杯内的最后一点红茶饮尽,最后站起身来往自己的房间方向去了。
“贝洛,送客。”她伸了个懒腰,头也不回地自言自语着,“我们也该准备一下了。”
“明白。”被喊到的那位执事打扮的男性应道,对着一猫一狗作出了“这边请”的手势,而后作为领头缓慢地往门的方向走了几步,他们也只得跟了出去。
一走出这扇门,奥萝拉如获释重地变回了人形。却又忽地在一瞬间失去平衡、往旁边踉跄了几步,所幸普拉维斯就恰好跟在身边。
“嗷呜?!”对此毫无准备的普拉维斯被突如其来的重压惊了一下,亦往同方向歪歪扭扭地踏了几下。
“只是突然忘了两条腿该怎么走路……”她拼命地甩了甩脑袋,耳边擦着普拉维斯的腹部侧边的软毛,“魔力…魔力也被那家伙、一次性消耗了大半。”
也许并非仅仅这个原因。她恍然意识到,保持着体型极小的猫的形态的时候,对体力的消耗没有现在的需要那么多。维持太久那个状态后,连呼吸的频率都错位了。
“你会忘记自己原本是魔女”那句话的意味,就只是指这个吗……?
碍于药物的时效还不能变回去的普拉维斯也只得咬着牙关以一种极其不适合作为支撑点的别扭姿势等待奥萝拉从晕眩感中恢复过来。然而后者似乎完全没有那样的打算,他等了很久预想中的她撑着自己重新站起来的画面出现也没能等到,取而代之的,他发觉脊背上的压力变重了。
“伏着我走,蠢狗。”她自说自话着爬上普拉维斯的背上。
尽管犬科动物的骨骼构造本身就不适合驮伏任何事物,但所幸二者之间存在体格差,奥罗拉本就是体重偏轻、体型极小的类型。普拉维斯尽管觉得背上沉重,但好在还能正常地往前走动。
她将半张脸都埋进普拉维斯那稍微有些硬的后颈的毛里,尽可能地把身子调整成不容易跌落下去的姿势。也不知究竟是狗的体温正合适的原因还是之前魔力一次性被消耗太多的缘故,紧绷许久的精神放松下来后,倦意就直冲冲地从脑海深处迸发至了全身。不、这样不行……她咬了下嘴唇,在短暂的片刻清醒中摘下自己的帽子,也不管有没有挡住普拉维斯的视野,就这么胡乱地扣在了狗的脑袋上,她语气微弱地说道:“除了…你我的味道、这里面应该还有……”
“汪呜、汪。”身下的狗抬了几下脑袋,用鼻子蹭了蹭那顶帽子,亦以这种方式来调整自己的视野。
“……没错。有派别的味道。”见他似乎是理解了自己没说完的话的意思,魔女的语气变得放心下来,自然也就意识涣散了起来。
“……嗷呜?”
啊、不对,这条蠢狗压根就没有理解。但是来不及了吗……
…………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些许混乱的、重叠在一起的影像在她的眼前如同走马灯般来回的旋转。
眼熟的片段要多少有多少,哪怕再模糊、再莫名其妙的记忆也不知缘由地开始显得合理。对了…听说有的魔女能够利用一些能够干涉梦境的草药植物与自身的魔力调和成可以干涉梦境的魔法……不,也许那只是单纯的魔力的干涉,与梦境相关的魔法是一度被踏足的领域。其危险主要在于掌控这个梦境的本人意识到自己在掌控与否……不是这个。
“汪”的一声,脚下的星空…那个是星空吧,黯淡地闪烁着的漆黑的污水,“汪”地被震起阵阵涟漪。
她不知怎么的,有些不耐烦地踩了一脚,然后往前走了几步。
如果你沉醉于梦境,其中的另一个自己将替代你“醒来”。虽然记不太清楚是从哪里听来的说法,但说出那句话的女性的脸模糊又清晰,明明她从上到下的所有轮廓就没有任何让人看不清的要素,但为什么会觉得视线无法聚焦于她……也不是这个。
“汪”也好“喵”也好,人类也好魔女也好是不会发出那种声音的吧,既然无法发出人类的声音那么就并非人类,不需要让魔力也听懂的语言,单纯的单音节难以用作咏唱……无非类似于扇动一开始就不存在的翅膀的感觉,但是……不对,不对。
注意力从刚刚开始就涣散又集中,毫无效率的思考与混乱的思想于同根枝叶中招展。究竟是……怎么回事,在想这些事的时候总会下意识地想到其他的事去。
“汪!”
……啊啊,对了。最终的最终,说到底,为什么自己会在想这些东西…。
“你醒了?”
恍惚中,她听见了比自己的心声更清晰的别的什么人的声音。
“呃……”伴随着阵阵欲裂的头痛,奥萝拉捂着自己的额头从稍微有些硬的沙发中坐起身来,再紧接着的是惊醒后的急促心跳,咚咚,咚咚地引领着她的呼吸的频率,于是一切都变得再次紊乱起来。
“汪呜,汪汪汪!”
对了,这次应该是对了…刚刚在半睡半醒的时候老是听见背景音里面的狗叫声,应该就是这条蠢狗的声音……虽然普拉维斯还是狗,但刚刚还听见了人声什么的。还在想着“怎么回事”的时候,奥萝拉方才反应迟钝地抬了头。
“…戴叶。”她认出了隔着空无一物的茶几、抱着双臂坐在对面沙发正中央的戴着眼镜的魔女。
而对方显然没打算掩藏自己脸上不悦的神色,其视线从上到下地把她的全身重新打量了一遍,最后定睛于她踩在沙发上的沾满泥土的靴。其眉间显而易见地抽动了一下,似是皱眉又似是加重视线的重量、被喊作戴叶的魔女带些愠怒地自鼻间轻哼了下。
“奥萝拉。你被谁袭击了?”她问。
对这个问题没有反应过来的奥萝拉顿了一顿,半饷后把自己下意识歪了一下的脑袋回正。此时之前在疯狂鼓动的心跳已经平静了,呼吸也逐渐恢复平常,但思维暂时没能跟上,她迟疑着、试图先把刚刚的半梦中被自己搅得混乱一片的思绪理顺。
这之前的话,从黄昏夫人家里出来后就迫不及待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三圈…换句话说就是让自己得以变回两足行走的魔女的自我暗示,然后就觉得非常疲惫,索性在狗背上就这么睡着了。以记忆开始断层的这个节点接续到此时此刻的情况,中间应该有发生什么事…才对?
基于这部分像被拉走的抽屉一样的空无一物的记忆,她非但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甚至还反问道:“我为什么在这儿…?”
然后这招致了在沉默中等了许久的戴叶从那副圆框的眼镜中投来的更加刺眼的视线。戴叶抱着自己的双臂,右手的食指指尖在轻轻握住的左臂上点了几下,目光在奥萝拉的黑色的外套中藏着的内村、裸露在外的手臂、腿、脖颈附近来回移动着,随后将身子往身后的沙发里靠去,双臂也稍微放松了些许,应道:“你的狗背着昏迷的你跑到了我家附近。”她抽出右手、闭上眼,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但在我看来,你的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健康得就像刚挖出来的土豆。”
……土豆。奥萝拉疑惑地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看了看戴叶。二者对视了一眼,后者颇为无语地用刚刚揉太阳穴的手顺势指了指她的靴子,前者则后知后觉地调整了坐姿,将自己的双腿从沙发上放了下来。
“…。”她稍微有些拘谨地,动作幅度偏小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摆,之后又随手拍了几下沙发上的泥和灰,“我从英国逃过来了。”
听见后半段话的时候,对方的眼神很明显地变了瞬间,她挑了挑眉,又问道:“哦?……你遇到了’那个’?”没等奥萝拉回答,她紧接着补了句“但你的身上没有外伤”。
“你希望我受伤?”
她并不擅长、亦或说没有控制自己语气,语调相较于之前偏高了一点。
“……”戴叶面不改色地眨了下眼,目光朝着老实地坐在沙发边上的那条大白狗那边去,狗接到视线后非常不安地猛地摇头,她就仿佛是被这幅滑稽的模样“逗笑”般、心领神会地轻笑了声。
“哎呀…说得真难听呢。但请别误会了,’情报’也是我的武器。”她顿了顿,从狗的身上收回视线,继续道:“你能毫发无损地过来固然让我省了些处理的麻烦,但这份省去的麻烦能够抵消失去的情报与否……”
“取决于你。”说着,她摊了摊手。
这几句话倒是让奥萝拉稍微迟疑了下,她皱眉道:“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据我所知,遭遇’那个’的魔女没有出现生还者。但你说你逃过来了……”
“与他们遭遇的魔女…。”
“…他们?”
“能逃掉也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吧。”
“也许。但基于情报误差,对于你身上没有任何外伤这一点我感到疑惑。很难理解吗?”
“不…我不明白。”她摇头质疑道:“按你的说法,你要看见我浑身是血地找到你才高兴?”
戴叶闻言默了片刻,自顾自地点头道:“那么为了照顾到脑子不太清醒的您,我先换个问法。”
“为什么选择逃来法国?”
出于种种复杂的说不清的原因,难免被这个问题问到的奥萝拉又迟疑了。
也在此时、从本就没有关紧的窗户忽地闯来阵短暂的风,将没有拉到底的窗帘轻微地掀起,带着独属于树叶枝叶的草木的涩味与湿润的空气。
坐在地上的狗下反应地甩了甩脑袋,那本来戴在狗的脑袋上的她的帽子也被甩得摇摇欲坠,奥萝拉眼疾手快地在普拉维斯打出喷嚏之前摘走了那顶帽子,回头看了戴叶一眼,而后戴回了自己的头上。
狗又甩了甩脑袋。
要说起为什么离开英国的话,自然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被猎魔人发现……也不对,既然有猎魔人在那片森林里面游荡,那么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而至于为什么要来法国,其一是为了“缇米德”,其二是手边恰好有合适的“导游”,其三则是……序号排后的“顺便”。如果她是正常地“顺便”地找到戴叶,方还能理直气壮地与之谈话,但现在的情况稍微有些……
她想着想着,还没想到个合适的答案,嘴边已经迫于不便于再增加下去的沉默的指针,就像被追赶着一般脱口而出:“……与你无关。”
“…呼呼。”戴叶似乎也没想到奥萝拉会这么回答,但也只是再次轻轻地笑,一改之前的偏向淡然的语气,语调明显愉快了许多地应道:“也是呢。毕竟我只是您的’救命恩人’,不是您的’收尸恩人’什么的。”
“啪嗒”的一声,奥萝拉皱着眉头,还没能答上话,注意力又被窗户的方向吸引了去。那位人类的少年也恰好将窗户关上、窗帘拉拢,转过身时朝她们的方向微微地笑了笑,而后走至戴叶所坐的沙发的后面。
不对,那个不是人类…会出现在这里说明他应该是使魔。被现在魔力匮乏的影响、总觉得对魔力的“敏感度”也变低了。
反应力迟钝的同时,从刚刚开始她就对于戴叶投过来的那种视线稍微有些不适,自第一次对视之后就开始避免与对方对上目光,自然无法再观察对方的神情与潜藏于眼神中的意味。
说到底,从一开始就无法说出口的话,到现在再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了。
她看着那位少年模样的使魔贴近戴叶的耳边小声地说了些什么,而后戴叶若有所思地点头。
“怎么了?”猫的好奇心问道。她动作不怎么自然地抬手整理着自己的帽子,视线总是无意地往戴叶的方向飘,但又有意地从那边收回来。
戴叶则没有回答她的意思,她随口说着“比起那个”,看了狗一眼又看了奥萝拉一眼。
“我会给你准备帮助魔力恢复的茶,最里面的房间随便你用。”
她说着接过使魔递来的黑色的礼帽,奥萝拉这时也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的是与往常见到她时不同的男士的西服。
“为了’招待’你所浪费的时间,日后我再慢慢找回来吧。”语气愉快地笑着边说边将礼帽戴在头上的魔女又将帽檐提了一提,以此对自己的使魔示意。待使魔将一杯温热的深色的茶端到奥萝拉的面前后,便与使魔一同头也不回地往玄关的方向去了。
被留下的魔女和狗目送着她的背影,魔女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接着又往沙发的角落里面缩,一种难以言喻的不怎么好的未知预感从内心的最深处顺着脊梁往上爬;她从沙发上起身站起来朝她们离去的方向喊道:“…戴叶……!你要去哪儿?”
戴叶的脚步被喊得顿了顿,然后她回过头来、笑容灿烂地应道:“与你无关。”
而后“啪嗒”的一声,这次被关上的是玄关的正门。
屋内安静了下来,封闭空间的安心感与与之相对的空间的主人不在带来的不安复杂地交织在了一起。但不管怎么说…能注意到自己魔力消耗的问题,还愿意不计前嫌地提供帮助,她的本性难道说其实是相对善良的那一类……?奥萝拉思索着,尽管怎么都没办法把那个笑容跟她当时说的话联系重合到一起,她亦愿意信任自己的判断,打消自己端起那杯茶时的疑虑,准备将之一饮而尽。
“…噗咳!?……咳!…咳……咳咳……!”
前言撤回,那家伙即使在不缺乏极端性情的激进派的魔女里面,也一定是性格最苦瓜最糟糕的那个。
这天刚下过雨,窗外的叶上还沾着些水珠,云一层一层的叠在天上,太阳只从里露了个半面,勉强算个好天气。缕缕热气交互捆成透明的烟往半开的窗外挤着出去,满屋都充斥着清雅又甜腻的药味香气。普拉维斯坐在沙发正中间,皱着眉头,手抵在下巴上,另一只轻轻地晃着奥萝拉之前递来的小瓶中的红色液体,仍摆出一副很认真地在思考的模样。
“既然那位魔女只能跟小动物相处的话,那奥萝拉必须'喵喵喵'地,跟她交流才行吗?”
“你可真会开玩笑。”
“啊,不是,我没在开玩笑。”
他话刚说完,门就被另一头的窗外吹进来的风啪地关上,二人条件反射地抖了抖耳朵,这句话过后空气便沉默了。不过她的眼神里写满了“不要再继续说了不然就把你沉进药锅里”的字,他也只得把那句“可你的药锅很小”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巴掌大的猫坐在木地板上,身体上环绕的黑色条纹在被门阻拦了光线的屋内就跟被抹去了似的。奥萝拉“啧”了一声,但也还是先在地上弓起身子伸了个很标准的猫的懒腰,然后才甩着尾巴,懒洋洋地往窗户那边走去。
药效发作变成了狗的普拉维斯索性就坐在地上等。他看向禁闭的门,又看向半开的窗,至今也想不通为什么这间木屋要把窗户开在树边又把门迎着太阳,在没有点灯的情况下关上门,这屋内就好像比外面多流走了六小时以上的时间一样。
毕竟,虽然妹妹每天都用阴暗又凶恶的眼神拒绝与他一起出去散步,但她经常变成猫去门口的那片空地上,在那块吩咐他每天都要拿毛巾擦一遍的树桩上横躺着,把肚子露给太阳。
按奥萝拉本人的话来说,常年坐在家里就算是魔女也会腰酸背痛,所以要经常变成猫去放松一下。
看着身体柔软到可以在树桩上扭成一个人类绝对无法达到的麻花形状的只有巴掌大的猫,普拉维斯的眼里偶尔会投去羡慕的目光。
那些森林里的麻雀就叽叽喳喳地往附近的树上飞,偶尔也有几只会飞到有很小只的猫的树桩上,盯着毛有些长的条纹猫歪几下头,甚至还有些时候会啄上几口。
然而每当普拉维斯跨出家门一步,这些鸟就会四散逃离一次。
小动物之间的惺惺相惜,似乎不作用于他身上。又或者,奥萝拉肯定又在之前的炼药里偷吃了那些甜一点的小果子,其中定然有这些鸟的主食。然后她被药锅里的香气熏制,现在应该全身都是那种果子的味道。
奥萝拉究竟被这些鸟当做食物还是被当作同类,不论哪种都有些让他难以理解。何况话又说回来,虽说奥萝拉喜欢变成猫去晒太阳,但从来都不会发出猫应有的叫声,就算是偶尔睡糊涂、在木桩上躺着伸懒腰的时候也一样。作为魔女来说尚不作评价,但作为猫,她已经被野生动物看得非常轻了。
“喂,傻狗。”在他回忆的时候,跳上去并且坐在了窗台上的猫转过头来喊道,“我先去森林逛几圈习惯一下,好好看家。”
由魔女变成的猫说完就从窗户轻盈地跳了出去。普拉维斯回过神来,望了眼禁闭的门和自己很难爬出去的窗。
“呼姆。”
奥萝拉从窗户跃出去后,肉垫踩到的青草仍然有带来些许湿润感。视线点的变化导致了她看这个世界的角度也变化了,显得高了许多的青草和近乎高耸入云的树木,一切都再次变得新鲜,她一路上望望这里望望那里,竖着尾巴轻声地往森林的更深处里走。
之前跟普拉维斯交流意见的时候,她唯独在“搞不懂领袖在想什么”这一点上跟普拉维斯达成一致,分歧点在于“搞不懂过世的母亲在想什么”。普拉维斯认为母亲生前作为激进派的一员,应该理所当然地仇视人类或其他种族,但奥萝拉否认。
在那间她和母亲一起度过几十年的偏僻的小木屋里,母亲从来没有展现出过针对任何事物的恶意。她只是像对待她一样温柔地跟动物交流、亲手种下各种草药,然后调配出一些酸的甜的不知道到底能用来干些什么的药来。
然而对于跟父亲居住在原本的家里,不被允许踏入那间木屋一步的普拉维斯来说,那扇门的里面黑暗又压迫,从窗户的缝隙中流出的气味总是酸到苦涩,他没办法把魔女跟小时候见过的那位带着草与花香气的母亲的笑容重叠在一起。
父亲的解释无外乎“这是魔女必要的修行”一句罢了。如此,度过了截然不同的童年的奥萝拉无法想象的事物,普拉维斯也一样,不再有能依靠的人或事物后,她们两人方才惊醒。
不论彼此的分歧有多少,讨论都只需要达到岔路最后都通往一条大道的程度。为了之后的目标她需要完成现在的目标,就像炼药必须把药物分批次、类别和顺序,然后所有的最后一步,把普拉维斯掉的毛丢进去就好。
一只巴掌大小的猫在树木之间踩着些枯叶往不知尽头的方向飞奔而去,深色的穴兔好奇又胆怯地在洞穴的边缘往外望,低枝上的麻雀歪着脑袋,时不时地鸣叫上几声清脆。这种景象既和谐又带着违和感,只不过大地不会在意这只本不属于这里的小小过客,她灵敏地一跃而起,跳过那坑坑洼洼的由兽类爪印形成的,足以让她跌落进去的水洼,爪子在接触到水洼旁边的树木躯干上的那一瞬用了力,于潮湿的接近根部的部分上留下些攀爬的印。然后,稳稳地落了地。
猫的柔软和灵敏一旦习惯了就很难忘却。在以前她对这句话不屑一顾,这只不过属于反对的一种理由。正因为看到过许多次连普拉维斯这种家伙都能捕到兔子,她才抗拒跟母亲一样变成那种只有听力敏锐的被动的生物。
直到她学会跟猫一样往高的地方爬,在木质的桌腿上磨爪子,把那些堆放在架子上、桌子上的事物一点一点地推下去,“噼啪”的一声,母亲就惊醒了过来,在一片漆黑中点了光,捏住她的后颈把她提起来。
“奥萝拉,不能沉浸于猫的本能。”她头一次从母亲困倦的声音中听出几分严肃的意味,“你会忘记自己原本是什么。”
她怯生生地点了头,尽管每一个字都还不能理解得太明白,但她开始惧于使用与生俱来的力量,亦在与力量的疏远时期中忘记了普通的猫理应最喜欢做的事。戒掉猫的习惯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每次看见小动物她都会想些有的没的事。自小就不再能见到同龄人的她,在思考这些事的时候总是充满猫般的好奇与不敢踏足的恐惧。
至于现在,爪子应该在什么时候伸出去,四足应该如何交互地飞奔出去,身体究竟能扭到什么样的程度,经过长时间的晒太阳,在家里散步(主要是在普拉维斯出门的时间里),以及此时此刻地在森林里奔跑,她逐渐想起来那些习惯与一些隐隐约约的冲动。当年母亲想传达过来的事,想表达的事,忽然便了然于心了。
在肚子饿的时候不顾一切地去寻找食物是活下去的本能,在受伤的时候不应示弱,反而警惕地焦躁起来也是生存的本能。穴兔为了躲避天敌会在许多地方留下洞穴,鹿为了逃离狼群亦会全力奔跑,哪怕是位于食物链顶端的森林中的老虎,捕猎的时候也大多依赖于潜伏,他们伏低身子,踩着悄无声息的步,从掩体中一跃而出。
她一跃而出。
只因恰巧现在肚子有些饿,然后眼前出现了肉干这种恰好在她捕食范围内的事物。猫的牙并不像草食动物那样易于嚼碎,它只能撕下血肉,挑开血管,面对没有这些东西然后还硬邦邦的食物,她只得全力地歪着脑袋用里面的尖牙去咀嚼,面部用力的同时耳朵也狠狠地往斜后方拉成飞机耳,让这小猫的模样看起来有些许的狰狞。
“呃、为什么陷阱没有触发?!”
忽然听见了人类的问句,奥萝拉不由得地心里惊了一下,她瞬间警觉地把啃到一小口的肉干吐回地上,抬了头睁大眼睛看向声音的源头,灌木丛里面应邀发出一阵唰唰的声音。
高大的人类从里面钻了出来——不对,只是在现在的自己眼中看起来过于高大罢了,何况对方背着光,因此整个正面的阴影都从身为巨物的存在中勾出别样的压迫感。直到猫为此条件反射地连连后退,视野得以被解放后,看见对方头上沾着些与其发色相近的嫩芽树叶为止,她方才停下退却的脚步。
“森林里面原来会有猫吗…嗯?”
那人类自说自话地蹲了下来,也不管地上那堆刚刚被猫踩过的叶子与草尚还湿润,她用手把肉干下边的那堆形形色色的遮掩物拍开来,露出了埋于其中的精密器械。首先是几片铝片与铁片焊在一起形成的平整的测重板,又链接上那些敏感的铜丝铜线,另一段牵引至测重板的一端与其下方的更深处,以及以几个扁平的连上干电池的小型但有力的启动器与活塞作为推动测重板的力;按照预想,有活物停留在测重板上的时候,就会触发一系列精密的连锁反应,最后活塞会将测重板给推走,然后让活物的其中一只爪子落在其下的坑洞里,完成剥夺其行动力的功效!
本来设计图阶段的预想应该是这样才对。
“嗯……”
她收回手用那沾了些新泥的手抵在自己下巴上,浑然不觉地上下动着食指磨挲着思索着,期间她盯着不远处的大尾巴幼猫盯了好会儿。随后她又从身上的某个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很随便地象征性地擦了擦右手,然后拿起地上那根已经被猫咬过一口的肉干,朝那只警惕地向后竖着耳朵、炸着尾巴毛的幼猫的方向递。
而那只体型极小的猫仅仅不满地甩了甩尾巴,没有理会白食的诱惑。亦或说,内心在毅然决然地不断地跟本能争斗。
这片森林即使在接近镇子的边缘地带也会有猎人啊小孩啊什么的来这里做各种各样的事吧。因此人类一视同仁地不被自然信任,野生动物像这样子警惕她倒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她释然地收回肉干,张了嘴准备把原本作为自己的午餐而存在的东西一口吞掉,在那之前先闻见了土与雨混在一起的新泥与青草特有的气息,随后余光看见面前那猫似乎在把脖子往前探,跟这只猫对上视线后她再仔细一看方才发现,猫本来就属于眼睛在脸上占比更大的类型,而体型娇小的幼猫更是如此,那本应是一双淡些的红色瞳中,有一只呈现出带着点极浅蓝色的灰白就显得格外显眼。而且它总是习惯性地将红色瞳的那一半面稍微侧到前方,就好像仅仅在用一边的眼睛看东西一样。
她又闭了嘴,皱了眉头,神情为难地看看手里的肉干,又面色复杂地看看就坐在自己面前不远处,虽然显得警惕但是一步未离的可怜的小猫。她又试着把肉干往前递,那只猫虽然很明显地把脖子往前伸了伸表达出兴趣了,但仍然留在原地寸步不离。
无奈之下,她只得把手里的肉干朝自己前方稍远处丢去。野生动物也果然吃这一套,它们警惕着的往往是人类的那双手。那只猫一步步地靠过来了,迎着面前的庞然巨物的阴影带来的压力,奥萝拉也头一次觉得,平日里见惯的事物,在被放大的时候会看见一些本来看不清的东西,由此而显得新奇又可怕。
人类所腌制的肉干的味道也算新奇。说起来自小就跟着母亲吃这种果子那种果子,又或者跟着父亲吃那种肉和这种肉,缺少调味料的一成不变的腥味只在父亲和那只笨狗的眼里不让人恶心,老实说就算单纯地用水煮过或者用火烤过也难以下咽。她的记忆中,母亲的草园里本该应有尽有,却唯独没有香料。
在她认真地、狰狞地咀嚼着地上那块肉干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视野变高,变得能从正前方看见那人类的脸,又在她的眼镜中看见了反着映射出的自己狰狞的模样,她把自己惊了一下——然后条件反射般地从喉间发出些威胁或者说受到威胁时的凶恶的呜呜喉音,她又把自己惊了一下。
至于那位像对待普通的猫一样捏着她后颈提起来的人类,正惊叹于此猫的体重之轻,也难怪不会触发以重压为触发条件的陷阱。同时也像是被那幼小的喉音给威胁到一般,把猫给提到了离自己的脸稍微远一点的地方,还顺便随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用手背把那几抹现在已经差不多快干掉的泥巴抹得更花。
如果屈于动物的本能,你就会忘记自己原本是魔女。母亲的话一遍遍如同警钟一样在她心中发出巨响,她在人类手中拼命地挣扎了几遍,又拼命地把嘴里的肉干嚼烂试图吞下。不对,不对,究竟哪边才是我的本能?
视野又发生变化了。被捏住的后颈的部分感受不到疼痛反而成为了不安的源泉,她被人拎到手心里去,然而后颈还是没有被放开,被压制的同时被掌控,一些被尘封起来的记忆瞬间险些被撬动,她狠狠地呲着牙,咬着嘴里的肉干,竖着毛竖着耳朵,但一切都因为彼此体型的差距,对方显然没有在意这些,甚至于放心地松开了捏着她后颈部分的那只手,默了片刻后,又伸出来拽她嘴里的肉干。
她下意识地把肉干咬得死死的,喉间发出“呜呜”的威胁喉音。
“……”戴眼镜的人类有些无语地看着这种护食的行为,眨了眨眼,疑惑道:“果然只是普通的猫吗?”
话罢,她把猫放回了地上。那猫也一点都不客气,一转身便跑了个没影。她低了头,拍了拍地上那组金属器械表面上粘上的干掉的泥土,将之一一折叠收起,而后站起身来。
“安妮!”
“嗯?”
背后的呼声叫她转过头去,手里也不忘再次拍了拍器械铺上地上的那面背面上,象征性的可能会沾染上的森林的尘。猎魔人打扮的人戒备地拿着武器靠了过来,他先环顾了此处的森林环境一眼,而后又看到她手里的器械,愣了半秒,方才继续说道:
“指魔针有反应了,大约就在这边的附近。”
“这附近?”
她略微有些觉得疑惑地抬起头来。
“没错。有什么发现吗?”
“不,只有一只普通的小猫。而且陷阱实验又失败了,啊哈哈哈…。”
“……你不是战斗人员,快回去避难吧。”
“明白!”
在跟着另一位猎魔人离开这里之前,她忍不住转头往森林的深处望了一眼。
雨后的太阳现在已经从云中慢慢地移了出来,映照出枝与叶投在地上的斑斓光点,那被茂盛的树木遮挡笼罩出的更深处的阴影,迎着面灌来一阵把树叶都扫得唰啦作响的轻风。
她抬手把被风吹得有些乱的耳边的些许发丝按住,朝耳后撩了一撩,然后在猎魔人同伴的催促下,抱着金属制的陷阱器械一路小跑着离开了森林。
另一方面,奥萝拉一路狂奔到自己家的附近。沉浸于本能忘记自己之前走了多远是她的大意,就这么中了最基础的食物陷阱亦是她的不堪,她警惕地朝自己身后望去,竖着耳朵试图分辨自己身后是否有什么别的生物的脚步跟过来,嘴里还不忘再咀嚼了几下肉干,然后她甩了甩脑袋,在原地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三圈,通过这样规定好的暗示来让自己忘却野性、得以变回魔女。
嘴里叼着的肉干倒也还剩下不少,她索性将剩下的那小半截用力扯开。
“走了,蠢狗。顺便。” 她拉开家门,随手把那小半截肉干硬塞进被放置在家中许久的狗的嘴里,“差不多又该搬家了。”
“嗷呜呜?”而那笨狗疑惑地歪着脑袋应了一句,嘴里的肉干也就自然没含稳,理所当然地落在地上、他便又低头去闻肉干掉在了哪里。
奥萝拉没理会普拉维斯,她只把一些必需品,诸如那口小小的药锅,母亲留下的草药的笔记,还有那件专为集会准备、不可或缺的礼服,以及一根刺猬身上的小刺,姑且用魔法暂时将这些东西收纳在了帽子里面,至于在这片森林里住下的几年来,家里累积起的剩下的其他东西,也许只能日后再来取——不,会被猎魔人找到、拿回去研究然后销毁也说不定。
虽然一些生长期久远又难以栽培的草药无法带走有些可惜,但相比起因为身上带着这些特殊的味道而被怀疑的情况来说要好太多了。这一点她跟普拉维斯可不一样,毕竟后者再怎么用水洗那个尾巴,没过几日就肯定又会开始掉毛、开始散发出独属于犬类的特殊气味。
好了。总之忽视掉普拉维斯带来的各种问题,准备就绪之后,便该戴上帽子骑上扫把,去完成现在应该做的事了。
在临走之前,她最后一次环视了一遍这个简单的家,视线最终落在了桌上的那封未拆开的信上。她沉吟不语地在原地顿了几秒,随后叹了气,在半空中用指尖向上勾了勾,让那封本就带点魔力的信浮空而起,随后又虚划了几笔,信件顿时从封标处开始燃烧起来,露出其中的信的内容,其中的几个预想之内的字眼,看来是不难理解的内容,即是说除了这几个关键词以外便不再具有作用——待整封信都烧成灰烬,一点一点地全部堆到桌上后,她才叹了气,随手拿起门边柜子上的空酒瓶,然后带上门走了出去。
“汪呜呜?”
听见身后那条狗的疑惑的呜呜声,这次她反应得很快,语气平淡地应道:“那封信大概是什么内容我已经猜到了。反正,接下来必须要先做的事,暂时跟那件事没有关系。”
话罢,她拿着扫把站在门前的空地上,将之前用来招待过别人的,已经空了的红酒瓶啪地一下摔得粉碎,然后蹲下去,在碎掉的瓶玻璃中挑选出最小最尖锐的那块,之后她再站起来把那枚小的碎玻璃片丢到空中,紧接着一道火焰覆盖着玻璃片的瞬间之后,它化作一道红色的光往某个方向直直地飞远。她见状便娴熟地抓着狗乘上了扫把,追着那道红光而去。
尽管之前因为各种各样的事耽搁了些,但所幸以直线距离飞往法国并不会花那么多时间,现在太阳在往山后落,那道引路的红光开始变淡便说明这里离法国已经非常的近,时间上也正是黄昏。
诚然,对派别不同的魔女的打扰容易引起某种问题,她也只得用上那种最庄重的送信魔法——在信封上耗费大量的没有意义的魔力,因此信件在被魔力推动、往目的地行进时能够变成更加华丽的“生物”。然而她的理性在被猫的野性压制的时候,那片森林开始变得堆魔女而言不安全,在寄出信件的几小时后根本来不及等待回信,她只得带着狗匆匆地往那边赶,寄希望于那位收到信的魔女不会恰巧在今日的黄昏时分出门。
这时引路的红光彻底地消失了,意味着接下来的这段路程必须自己来搞定。她便飞低了些,在其中的一片森林中探知着可能存在的那份作为信件的,属于自己的魔力。
在路过某一个掩藏在森林里的屋子的时候,她忽然顿了一下,此时的太阳已经近乎完全淹没,光线变得暗淡,视野愈来愈受到限制,如果再找不到那位魔女的居住地的话说不定就糟糕了——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看见那座屋子里走出位与这暗淡的黄昏环境相融、有如落日余晖般的魔女,方才条件反射般地降落,抬了些音调大声喊道:
“——夫人!”
——那位被喊停脚步的魔女正要从帽下抬起头。
奥萝拉忽然想起那些传闻与记录,这瞬间她反应极快地摘了帽子、减了速,然后在降落的刹那,对方定住眼的前一秒,以巴掌大的猫的状态从扫帚上跃下,稳稳地落在了魔女的正前方的那块空地。然后不再被控制的扫帚失了力,顿时带着虽然起跳时机差不多,但没能真的跳起来的普拉维斯一起,几乎是硬摔在了地上,发出阵噼里啪啦的乱七八糟的声音,还因之前的惯性擦着地面向前再行进了十来厘米。些许尘土飞扬而起,普拉维斯亦摔在地上滚了一圈,把那身雪白的狗毛给染成了半灰。
最后,那顶魔女的帽子才悠悠地落了地,正好盖在普拉维斯身上。
“……哎呀。”被喊作夫人的那位魔女的目光在猫跟狗之前交互地看了几眼,面色愉悦地轻轻笑道:“真是难得一见的小客人。”
“有些事想拜托你…黄昏夫人。”
得以自下而上地拜见这位魔女容貌的此时此刻,诸如“一旦见到了就绝对不会认错”的不太可靠的言论与勉勉强强的情报倒也难得地被揉到了一起。看见那头显眼的发色,再加之已是黄昏之后,临近夜晚的时间段里,在那些逐渐沉默的小动物与昏暗的环境的村托下,她带着一种令人敬而远之又正因如此而高贵神秘的气质,而之后无论谁都能瞬间理解这一切。
“汪呜、汪!”
此时普拉维斯也终于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在奥萝拉之后插了句谁也没听懂的话,然后叼起奥萝拉的帽子,小跑着也来到了魔女的正面。
“先不论你们要做什么。”她说着抬手打了个响指,身后的门便应声而开。尽管她并没有遮挡住进入屋内的直线路线,亦是象征性地往旁边退了一步,“欢迎。肮脏的小客人们。”
她所邀请进入的屋内,呈现出一种在其他地方绝对见不到的别样的景象。奥萝拉被好奇心驱使,普拉维斯被担忧推动,他们一前一后地踏入了屋内,也正在此时,太阳已经完全沉没。黄昏夫人最后回了屋,然后轻轻地,“吱呀——啪”地关上了门。
身着执事服的男性看到了先没声地走进来的猫,然后又看见了跟前面这只猫对比起来体格相差巨大的,嘴里叼着个帽子走路走得啪啦啪啦的狗,以及它们身后留下的那串明显带点尘与泥的肉垫留下的脚印,眉头忍不住动了一动,最后看见了回屋的黄昏夫人,便是先朝她鞠了一躬。
“贝洛,准备茶和点心。”
“是。”
他应声而去。黄昏夫人则站在沙发与茶几附近,看了茶几上的拆过封的信件一眼,然后稍微躬下了些身子,用手指叩了叩茶几的面。
“真是不好意思,没办法准备像你这种没断奶的猫能坐的沙发呢。”尽管她的语气中稍微带了些显而易见的歉意、再结合上具体的内容时却听不出她藏在话里的原本意味。仅能从对方的话语中听出一部分本意是交涉即将落于下风的预警,奥萝拉坐在地上,甩了一下尾巴,等着她把话说完。
“便请你坐在茶几上吧?”她说着,看向由奥萝拉变化而成的体型极其小的猫。
“……”奥萝拉跃到茶几上,在有点冰凉的茶几上坐下,四爪聚得很拢,尾巴绕着一圈摆到了前面,盖在了两只前爪之上。普拉维斯则留在了茶几后面,顺便把那顶帽子就盖在奥萝拉的旁边。她倒也不怎么在意有没有被真的被当成客人来对待这种事,猫的好奇心在这种时候驱使着她往四处望,她看见这个然后又看见那个,尽是些以前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一时间变得稍微有些情绪高涨,她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问道:“那些是什么?”
“很好奇吗?那些是尸体,也是人偶。”
“………”
奥萝拉缩了缩脖子,显然是心里惊了一下,尾巴上的毛隐约有些炸开,变得瞬间安分起来,不再好奇了。
“呵呵……好了,现在。”
她见猫跟狗都已经坐下,便也在沙发里入了座,然后抬手将帽子稍微往下按了一下,由帽檐带出一抹恰到好处的阴影。从那阴影下的锐利瞳孔中,投来仿佛有些叫人觉得刺痛的目光,她仍然保持着那一贯的可以称之为温和的笑容,用着柔和但又处处透着尖锐的语气。
“让我听听,你到底想找我这个亡灵魔女、做些什么呢?”
她的笑容里确实有着包容与怜惜,却亦藏着一丝只有小动物基于生存压力而得来的天生的敏感才能察觉到的,掩盖在层层笑容与温柔之下的,危险的偏执与疯狂。
这时那位执事打扮的男性走来上了茶与点心,其中不乏环境丝毫不搭的精美茶点。
在被尸体包围的诡异茶会里,也正因为她露骨地把危险的部分展露了出来,才反而显得真诚。
奥萝拉望着面前冒着丝丝热气的红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想请你…教我亡灵的魔法。”
黄昏夫人微微地挑了下眉,随后又恢复到那幅不动声色的表情中去。她自茶几上端起红茶,靠近杯缘,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然后她又拿起一块方格图案的曲奇饼,送入嘴里缓慢地咀嚼、咽下。
直到做完这一切,她方才重新投来审视的目光。
“你想用亡灵魔法做什么?”她语气平淡地问道。
“我想召唤一个灵魂,从那灵魂口中了解一些事……”她答着忽然开始忍不住舔起自己的爪,然后低了点头,用舔过的爪自耳朵背后往脸上滑。反应过来后她先愣了几秒,随后就像放弃再跟本能挣抗一般,开始当着别的魔女的面洗起脸来,边洗还边说道:“那个灵魂、是我以前的使魔。”
面前那魔女忽然用指尖抵在唇上,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几声:“呵呵……呵呵呵……真是抱歉,无意冒犯。”她说着,把红茶“噔”地放回茶几上,“你也知道,只有我这样的魔女才会为此感到高兴。”
奥萝拉点了点脑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你对'生命'还有留恋的话,我可没办法让你接触到亡灵魔法呢……你呀,没有这个'天分'。”
“……天分?”
黄昏夫人又笑了笑,重复道:“天分。”
“……”奥萝拉稍微压低了些身子,转而把两只前爪揣着压在胸前的毛下,仍然有些不死心地问着:“那、如果拜托你使用亡灵魔法的话?”
她没有第一时间答话,而是在注视了猫改变姿势的一系列动作之后,视线移至奥萝拉旁边的那顶魔女帽上,应道:“那就得付出些什么代价才行呢。”
“……代价。我有必须要做的事,等那件事结束之后,想让我付出什么都可以。”奥萝拉话是这么说着,但她仍是竖了些耳朵,显得稍微有些警觉了起来。
“别紧张,不请自来的小猫。”
在她那副看不出复杂想法的面容之下,无法确认她究竟隐藏着些什么扭曲在根部的本质。她仍然用着那种听起来较为柔和,情绪却没有起伏、显得有些平淡的语气。
“有的魔女在被完全当作动物对待的时候、会认为这是冒犯。”
话间她笑容不减地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亦用右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双腿。
“我要你的尊严。奥萝拉。”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尽管平淡依然,听起来却让人觉得没有妥协、不容拒绝。
“……。”
奥萝拉沉默了大约十来秒,她先转过头去看了眼张着嘴,震惊得连舌头都忘记收回去的普拉维斯,然后将之判定为派不上用场,也只得起了身,在茶几上把前爪往前拉着,伸了个猫的懒腰。
紧接着,她不情不愿地跳到黄昏夫人的膝上,在其双腿上绕着尾巴转了个圈,然后老老实实地蜷着睡在了上面,把脑袋抵在自己的前爪上。
她作为猫本来就仅有巴掌大小,在成年女性手中更是如此。
老实说,她不太明白魔女被当作动物对待时的屈辱是指什么。但是,她看见普拉维斯那投过来的震撼的目光的时候,从内心深处中升起一股不知由来的愤怒。也不对,应该还有些别的感情也交织其中,但是比起这个那些都不重要,她现在满脑子都只想着等找到了新的家,就把普拉维斯的尾巴毛给拔秃掉拿去炼成很苦很苦的药。
“这片森林里很少能见到猫呢。”黄昏夫人满意地伸了手,轻轻地抚摸着睡在腿上的体型偏小的猫的脑袋,然后她转过头去,对着那位执事服的男性喊道:“贝洛,去准备一下那个房间。今晚便先借给这些小客人用吧。”
男性鞠了一躬,先转头看了某个方向一眼,半犹豫道:“可是夫人,那个房间是……”
“没关系。”她头也不抬地轻轻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他点头应道,转身向某个房间的门走去。
奥萝拉一直在恶狠狠地盯着普拉维斯看,至于普拉维斯,此刻已经被震惊得思考都停止了。
今夜窗外的月光不知怎么的显得非常黯淡。兴许是因为拉着半边窗帘,又或者是未完全散去的雨云。不过它藏于云间也好,被窗帘阻拦也罢,总有那么一些让她隐隐约约中觉得不安的事物,在深处,在暗处就像积雨云一样悄无声息地堆积。。她不再理会傻眼的普拉维斯,亦顶着来自头上的温暖的手的压力,转头向窗外看去。
也许又要下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