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又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时,艾米丽忍不住一气之下,愤恨地将手中攥着的酒瓶,用力掼到了地上。
当然,转瞬间她就后悔了——倒也不是为了瓶底那一丁点加起来也不到一口的残酒,而是因为飞溅起来的玻璃碴。
以瓦尔基里过于强悍的体能来说,即便厚重的玻璃瓶只是摔在路基边、硬化水平存疑的泥土地上——也可能因为碰到了什么硬物——不仅砸出一个浅坑,还被摔得粉碎。飞散的玻璃碴就好像流弹弹片一样,从破碎的中心点飞溅跃起。其中的一部分在飞跃的距离上超常发挥了一番,向着艾米丽身边的房车上奔去了。
这让她反射性地往另一个方向偏过头,因为她不想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但瓦尔基里被加强锐化过的感官在事发的一刹那,就已经通过听觉捕获到了她做出判断所需要的所有信息,而她天杀的大脑,即便被四五瓶威士忌或者伏特加这样的烈酒浸泡过,也依然在转瞬之间便为她推算出了事情的结果:
两个硬币大的碎片扎进了车子的铁皮里,还有大约十来粒更小的,被金属反弹了出去,但也稀里哗啦地刮坏了车漆。这下,她借来的房车无论如何都得进一次修配厂了:如果不正经地把这些伤痕修整一番,等到没有漆面保护的钢铁锈到了内里,要还回去的时候肯定更麻烦。
何况,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要是知道了这事儿,肯定也会念叨她很久。
这都什么操蛋的事儿。艾米丽忿忿不平,张口想要对着某个并不实际存在的目标骂上两句。可当她真的张开嘴,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的第一个音节,却是一声酒嗝。
毫无疑问,当这个喜剧性质的意外落在结尾时,就巧妙地让艾米丽的上述一连串动作看起来都变得滑稽了不少。如果周围再有个旁观者,那么此人大概率会被这一系列动作给逗笑——但可惜,这是在国道边缘,方圆几十甚至几百公里之内,可能都不存在这样的一个人。而艾米丽现在的状态令她不太可能主动笑话自己滑稽的形象:现在,她只是因为自己“什么都不顺利”而感到更加愤怒。
什么事都不顺。这位愤世嫉俗的瓦尔基里,在被自己喉咙里的冲天酒气噎住的那个瞬间,有一次加深了这个认知:就算她只是想要对着随便什么东西骂上两句,她身上也要出点什么意外来妨碍一下;再往前数,明明她是对着路基底下未被修葺过的自然土地泄愤摔出的酒瓶,而这显然不够结实的酒瓶竟然在被打碎之余,还用碎片划伤了她本认为不会有事的房车;而这辆车子,则是她从归往骑士团的资产中借出的一辆有些年头的“老爷车”,这一路上也没少跟她闹脾气;而她脚下的这个该死的资本主义国家又把一切消费品都卖得很贵,即便她完全有知识和能力自己动手,修缮车子内外的破损,她本就不怎么宽裕的钱包也肯定会因此而大出血一番——
——最要命的是,为什么她已经喝了这么多烈酒了,却还能保持着自己常态性的、清醒而敏捷的思维?这些空瓶里装着的,难道不应该是会让她在喝下去之后便醉醺醺地忘掉所有烦心事,可以在难得的轻松快乐当中,自在地躺平的“忘忧水”吗?为什么现在,她反倒清醒起来了?
如此种种的怨恨叠加起来,令她忍不住在美国中南部,空无一人的荒野之上,仰起头来,对着夜空中稀疏的星子愤怒地大喊:“Сука блядь!”
少女清脆的声音载着这句俄语“国骂”自然地向着四周扩散,而对此多少恰巧做出了些许反应的,也只有随着微风慢慢前进的风滚草。
·
“……你从没拥有过,或者说,长期管理过,一辆车。对吧?”
三个月前,在俄克拉荷马州中心分部的后勤库管员攥着这辆老爷房车的钥匙,以狐疑的目光盯着艾米丽的时候,就以同样作为瓦尔基里的、悠长的生存经验为她洗练出的毒辣眼光,做出了如上的判断。
这本是不该发生的事——所谓的“事”是指,艾米丽实在不应该在一个照面、填写几张归往骑士团内部申领固定资产的表格,附带着几句交谈之间,就被与自己认识不到二十分钟的人如此看穿底细。哪怕这个人是骑士团当中的瓦尔基里同僚,也不行。
出于本能,浮现在她脑海当中的第一反应,是想要找个理由,将自己无意中暴露出来的信息搪塞掩盖过去。而下一秒,她又觉得这想法可笑:这又能怎么样呢?从没有过自己的车子难道是什么可能会在某时某刻置她于死地的破绽吗?她又不是不会开车——事实上,她的车技很好,但确实,这种“好”不是后勤管理员会喜欢的那种“好”。这也是为什么,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为自己置办一辆代步用车兴趣寥寥,即便她完全有能力支付得起购买并养护一辆豪车的费用。归往骑士团的工资给得很大方,作为瓦尔基里,艾米丽用于维持生存所需的开销也不怎么高。她只是觉得这实在没有必要而已。
于是,她在库管员警觉的瞪视之下叹了口气,花了两秒钟,简单地进行了一下心理建设。在这两秒钟里,艾米丽选择丢开了自己生前便顽固盘踞在性格当中的过度谨慎,丢开曾经的职业为她遗留下的、于今时今日早已无用的习惯与本能反应,甚至可能也丢掉了一小部分自尊心,并在此之后向对方承认了这一点。再然后,她便因此而被迫花了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听着库管员絮叨了一大串完全可预期的车辆保养须知,神游天外了好一阵,才从对方紧紧攥着的小手当中成功接过车钥匙。她或许该为这种无意义的低效而生气,但时至今日,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怎么在乎这一点了:她人生当中最需要效率的那个时间节点早已过去,她已经不再有力气为此而感到愤怒。
那真是非常“钥匙”的一把钥匙。在车辆启动方式逐渐日新月异起来的当下,这把乍一看上去可能和门钥匙也没太大区别的车钥匙,也在无言地证明着这辆老爷房车悠长的服役年限,以及它本身随着服役年限而愈发膨胀起来的脾气。
话又说回来,在艾米丽驾驶着这辆房车,一路沿着国道向南行驶,去往位于俄克拉荷马与得克萨斯两州交界处的红河城时,这辆车在外壳部分的车况便已经在毫无疑问地显示:当前的临时车主显然把库管员之前的一番耳提面命左耳进右耳出了。好在,老爷车本身显然也与它当前的临时主人一样,在没有外因督促的前提下,对自己的外观是否足够光鲜亮丽没什么执念。因此,虽然在驾驶过程中,车辆的引擎和轴承都时不时地发出一些足以令人心惊胆战的响亮抱怨声,但它至少足够坚强而忠实,暂且在艾米丽有一搭没一搭的检修之下保持着未曾抛锚的记录。
这令艾米丽有时会觉得,她与载着自己的这台老爷房车在那么稀少的几个地方上,或许同病相怜:都是眼下时代当中的老古董;都曾经有过峥嵘岁月;都因此而落下了一身伤病——不论是物理上的,还是心灵上的;都对继续面对明天的太阳不抱有太大希望,但也并不真的想给自己的生命就此画上休止符。她和这辆车一样,都不得不继续以这种不上不下的消极态度,磕磕绊绊地活下去,随后还会愤怒地发现:自己倒还挺皮实的,没那么容易死。
可惜,这点稀薄的感同身受并不足以让她对车子好一点。就像是她对待她的绝大多数瓦尔基里同僚一样:不至于真的诅咒别人去死,该帮的忙也会帮,但她私底下总是一副冷淡且不讨喜的态度,心里也总觉得实在没法和她们建立起什么情感上的联结。这种孤僻古怪的性格令她在骑士团当中也没什么好人缘。在与绝大多数同僚协同工作的时候,她们之间也往往只维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而已。艾米丽对此并不感到非常烦恼,因为对她来说,这也已经非常够用了。
·
然而,对艾米丽来说,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则是骑士团同僚中的一个意外。
究其原因,则是这一位瓦尔基里在她的生命当中出现得太早了:在艾米丽还没有重生为艾米丽,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甚至于,还是个吸溜着鼻涕、灰头土脸的小屁孩的时候,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就已经以现在的样子,就像熏肉罐头里的盐分一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的生命当中。
当然,在那个年代里,熏肉罐头还不能每天出现在家中的餐桌上。对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来讲,这算是一种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吃得到的奢侈品。在那时候的她,或者该说“他”眼中,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也是性质上差不多的存在。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的朋友,而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则是现在变成艾米丽的,那个曾经的小男孩的爷爷。在小时候,并不叫艾米丽,也显然不是美国女孩的苏联小朋友曾经疑惑过,为什么自己的爷爷竟然有一个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姐姐”这样的朋友——主要在于,为什么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坐下来谈很久很久的无聊事,同时可以一起喝酒,但他自己想要凑上去做差不多的事的时候,就会挨揍。
但那个时候,他还是很喜欢这位“热尼亚姐姐”的。因为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在他8岁之后,唯一一个还会跟他玩“飞高高”这种幼稚游戏的人,而且还会把他“飞”得很高——每到这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就会在一边发出夸张的大笑声。
后来,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从自己的爷爷口中得知了“瓦尔基里”的事情,意识到了他很喜欢的“热尼亚姐姐”实际上的年龄甚至可能比爷爷还要大。于是,在他又长大了一点之后,亲昵的“热尼亚姐姐”就变成了略带生疏尴尬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女士”。叶夫根尼娅对此有点哭笑不得,但她好说歹说,也就只成功让对方把最后的那个“女士”给去掉了。这个在苏联传统中对长辈使用的、连名字带父称的称谓,就这样在当事人的生前死后,一直被叫了六十年。
这点年少时的缘分对艾米丽来讲,也带给他了多于“幼年时的奇幻经历”的价值。至少因为叶夫根尼娅,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在幼年阶段,就已经接触到了“瓦尔基里”这个理论上来讲远高于他密级权限的秘密。也是因此,在他被美国人的手枪打中心口,一头栽进下水道之后,眼睛在剧痛里一闭一睁,就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回到了安全屋里,还变成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美国女孩——在经历这种巨变的同时,他还能飞快地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冷静地穿好衣服,把灵装带好,联系自己的上级,传递出最后一份情报,同时按照安全条例,令自己暂时性地消失在人海当中。
在那个时候,终于成为艾米丽,但还没有决定要给自己的这一张脸孔命名为“艾米丽”的艾米丽,对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是感到窃喜的。他,或者新鲜出炉的“她”,知道瓦尔基里是怎么回事,知道这一具看似纤弱的躯体当中会蕴藏怎样的力量,也通过镜子完全知晓了,她现在的脸孔和原本完全不一样——镜子为她反射出的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美国年轻女孩,五官的样貌是一种阳光明媚的甜美大方,眉宇间也没有盘桓着东欧人特有的那种经久不散的阴郁愁绪,身材也完全是那些庸俗的美国佬会喜欢的那种。这对于她的职业——克格勃的“乌鸦”,或者现在该称为“燕子”——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利好。只要花点时间来经营,她对自己能够将这些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点有着充分的自信。
可惜,她最终没有得到能够落实这些自信的时间。她目前的面孔和他生前时的面孔毫无关联,这在情报工作上当然是优势,但在“向总局证明我是我”这点上,就是显而易见的劣势了。在想方设法重新联系到上级之后,迎接她的就是无止境的表格,询问,相互印证,认证,周而复始。艾米丽记得很清楚,作为男人的他一头栽进下水道里这件事发生在1988年的12月26日,转过年的元旦,她就作为瓦尔基里重新联系到了自己的上级。从此开始,种种“事务性检查”便开始在她身上一直持续了下去,似乎永无尽头——但它们实际上是存在一个尽头的,因为1991年的12月26日,她从美国的电视新闻上知道,苏联解体了。
一个堪称恶毒的巧合是,她祖国的忌日和她自己的忌日,竟然恰巧是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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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些终究都是三十来年前的旧事了。对于艾米丽来说,她作为瓦尔基里的生命,在此时也已经与他曾经作为男人的生命差不多的长度。此时此刻,她已经对追回自己的故国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浑浑噩噩地在美国中部大平原一眼看不到头的国道之上,驾驶着一辆吱吱嘎嘎的老爷房车,一路向着红河城驶去。
红河城原本不是她所计划的旅程目的地——艾米丽现在心烦的要死,迫切地需要一块与世隔绝的荒郊野岭,好让她能独自一人冷静下来,控制住自己对这个世界本身日益增长的厌恶感。但红河城?那是一个以博彩业出名的小城,总是熙攘喧闹,被横流的物欲和对金钱的追逐与渴望充斥着,几乎就是“资本主义”这个词作为一个城市本身在现实当中显化了出来,对在故国解体之后、仍然对于共产主义保留着不切时期期望的艾米丽来讲,绝不是一个可心的去处。
但出于作为一个曾经相信“世界人民大团结”的共产主义战士所必然具备的基本道德,她还是在听到了“他”的声音之后,叹息着调转车头,往这个该死的城市开去了。
这还是艾米丽头一次听见“他”——艾米丽还不是艾米丽的时候,那个曾经作为男人的自己——的声音。但她从骑士团当中的文献知道,每当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些瓦尔基里意义上的“大事”要发生了。何况,在这个声音出现后的几个小时之内,骑士团也顺应了那个声音所说的内容,发布广播,将所有暂且没有任务在身的瓦尔基里都调往了红河城。
骑士团是个松散的组织,艾米丽完全可以不理会自己上级的命令,但她还是动身了:如果单纯让红河城这个纸醉金迷的浮夸城市被死棘在地图上抹去,那她当然乐见其成,可当中的那些追逐着“美国梦”的傻蛋们呢?他们可能确实不是什么值得令人刮目相看的家伙,可也确实罪不至死。
然而,问题又来了:艾米丽身边确实带着自己的灵装,但她并不觉得一个发条八音盒能够对死棘造成什么可观的伤害。以往,她是从骑士团内部申领使用已经离世的前辈们遗留下的杀伤性灵装进行战斗的,又或者给自己找一个搭档,专心负责后勤支援的工作。但现在,她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显然不太支持她与骑士团中的同僚进行联系,也没什么精力去与同僚维护哪怕是仅有表面和平的疏离关系。
艾米丽也不是不能打——在她生前的职业生涯当中,她已经被训练出了相当优秀的战斗技巧,可在红河城这个人生地不熟,只有死棘大概率会层出不穷的地方,她首先得考虑,怎样才能不给自己找上太多麻烦。
可惜实际上,她浑浑噩噩的脑子里根本没有考虑这些。哪怕她在开车的过程中也成功用库存的烈酒一直让自己保持着浑身酒气的状态,酒精却根本没能成功麻醉一个瓦尔基里的神经。真正阻止她进行有效思考的,是她本身“听天由命”的念头和“厌世嫉俗”的精神。她就这样毫无准备地把车开进了红河城的市区,准备在抛锚之前给自己找个加油站,或许还可以找个房车营地——如果找不到的话,干脆就停路边也行。
然而,她在这个过程当中完全没有考虑过这样一个可能性:她沿着主干道向前开车,而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同样隶属于骑士团,因此也有充足的原因被一同调往红河城的另一位瓦尔基里,正站在人行道的道边,安静地等待行人用的红灯转绿。
那一个瞬间里,出于恐慌的情绪陡然清醒过来的艾米丽,几乎是反射性地踩下了急刹车。紧接着,在轮胎与刹车片和地面摩擦出的尖锐巨响当中,头一个浮现在她脑海当中的念头则是:
完蛋了,我在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面前违反交规了!
主要事件A·兵临城下
虽然帝国的勇士们从整个星球上联合起来,勉强击退了敌人,但黑机械教的阵地仍然在距离至圣纪念馆三十公里左右的丘陵地带顽固地存在着。原本的城区已经被战火犁平,战争在平原上的废墟当中持续着。堑壕中的拉锯和火炮对射的任务每天都在进行,无数载具和尸骨在这短短的三十公里当中累积了起来。
这种拉锯战很难说对战争双方当中的哪一方更有利:不论是只坐落于一个以风景秀丽著称的天堂世界的帝国方,还是远道而来的黑机械教的舰队,在战略补给上都没有那么宽裕。何况,似乎是受到了waaagh力场的某种感召,“疤眼”正带领着它的小子们向着这个恩泽星上“最waaagh的地方”一路飞驰而来。
第三方的加入无疑会破坏当前战场的稳定性,战争中的双方显然都希望在那之前彻底分出胜负——如此一来,需要采取的手段便不言自明了。
在眼下的情况里最能起效的战略,无疑是忠诚的斩首和单挑。
·若第二章进行期间有三人及以上围绕“对眼前的战事采取行动”命题进行产出,则视为事件成功,反之则判定为总督府失守。
·产出内容应与命题主旨强相关(角色在主观上产生“采取行动”的想法并付出行动即可),但不对具体内容细节做出规定。
·于此过程中需要/想要waaagh穿什么东西可由玩家自行决定。包括敌方boss。
·玩家可能在事件过程中遇到的情况举例(推荐):
·与黑机械教大部队交战。
·对黑机械教铸造贤者制定斩首计划或进行斩首。
·设法狙击兽潮,迟滞它们的抵达时间。
·对黑机械教的渗透潜伏进行防御。
·保护总督。
主要事件B·尘封迷藏
黑机械教为何对至圣纪念馆如此执着?帝国方为何同样也对这同一个堡垒如此紧张?这一片建筑群是否在事实上有着除星球总督府和军事纪念馆之外的其他作用?
这一奇特的现象引起了有识之士的疑心,但当地可供调查的线索实在太少了。唯一可能知道真相的总督奥莉薇娅·塔兰特又过于年幼,她的年龄决定了她的精神状态在这种高压的环境里必然不会太过稳定。
·若第二章进行期间有一人及以上围绕“探究至圣纪念馆的特殊之处”命题进行产出,则视为事件成功,相应情报可被产出玩家所指定的其他玩家PC所知,剧情当中视为进行了友方信息共享;反之则判定为事件失败。
*以防万一多一句嘴我在这里的意思是你们可以商量着要不要打起来。
·产出内容应与命题主旨相关,但不对具体内容细节/剧情走向做出规定。
·本章中可被解明的事件结果(不论选择何种手段进行调查,结果均相同):
·一万年前,至圣纪念馆初建时,曾将某种“重要的遗物”埋藏在了地下设施当中。
·想要正常进入地下设施,需要一件特别的“钥匙”。这件遗物钥匙以总督家徽戒指的形式代代相传,目前正作为项链挂在现任总督奥莉薇娅的脖子上。
·因为年代久远,此种“重要的遗物”具体为何物已经不可考。就连总督塔兰特家族的族史记录当中,也有数种不同的版本流传。
·可作为次要事件,与主要事件A在同一作品当中叠加进行。
·于此过程中需要/想要waaagh穿什么东西可由玩家自行决定。
·第二章持续时间为4.1~4.30,请玩家合理规划讨论/创作所需时间。(虽然大概率没有用但姑且还是这样写了)。
第一章·结算
主要事件·召集令(成功)
黑机械教的攻势虽然猛烈,但终究还是在自整个星球的战场上向至圣纪念馆集中起来的帝国部队之下节节败退。战线确实被从至圣纪念馆的外墙边缘被推开了去,最坏的那个结果或许不会在今天发生,但星球上的无数阵地依旧因这场过于强行的紧急军事调动而失守,无数忠诚者也倒在了急行军的过程与敌人的枪炮之下。帝国政委在阵地广播中反复地重复,没有牺牲大到不能被接受,正如没有背叛小到可以被容忍。这些忠魂已经用生命在战斗中证明了他们的价值,愿他们在黄金王座下得享安宁。
虽然如此,堑壕对面那些看起来有了明确目标的鬣狗们却显然并不准备就此离去。黑机械教仍然依靠亚空间废码的诡计和层出不穷的恶魔引擎,在退入丘陵地区的战线当中,和发誓拱卫总督府的部队们保持在僵持状态。
次要事件·谍影重重(失败)
不论这些长手长脚长耳朵的异形是来到这里做什么的,方舟灵族的部队都在无人干扰的情况下完成了他们的调度和目标。好消息,这些灵族的动作似乎对恩泽星目前的局势没有产生什么可见的影响;另一个好消息,或许黑机械教并不这么想——他们在勉力维持对至圣纪念馆的进攻时,还分出了一支小股部队前往了森林地区,似乎有意图对这些灵族进行追捕。
……所以,这些真的是好消息吗?
次要事件·绿潮滚滚(失败)
欧克兽人首领“疤眼”的waaagh还在继续。或许是因为恩泽星总督府发出的召集令效果太过成功,没有人在意与至圣纪念馆相比,价值过于微小的一个仅仅是安置了帝国平民的避难所。当中的少数民兵(或者说,从战场上的尸体边上捡起了激光枪的普通人)尽他们所能地与兽人战斗了,但忠诚者的努力不过是杯水车薪。这些绿皮肤的肮脏异形欢呼怪叫着,用他们手中最咔哒的咔哒和最砍砍的砍砍屠戮和蹂躏了整个避难所,然后心满意足地继续前进。
次要事件·倒戈卸甲(成功)
钛星人和它们所裹挟的钛协军(原星界军)不幸遇到了帝皇的惩戒之锤。灰骑士在清理异形和背叛者时表现得与他们在清理混沌大敌时一样可靠。最终,这些不知好歹的蓝皮肤小人总算意识到了帝国的疆土并不是它们有资格染指的,“神皇的怒火将会烧毁一切来犯之敌”并不仅仅是一句口号。在这一次的叛乱事故中,帝国的背叛者无一例外被按律处死,只有少数异形成功从灰骑士的圣锤之下逃出生天。在目前,帝国正被更有威胁性的敌人牵制着的情况下,希望这些异形能够记住这次血的教训,老实得久一点——直到神皇的死亡天使平等地将死亡带给他们的疆土。
登场人物:
“天赐”伊玟格琳·维洛(已故):令朗费罗迎来治世的女王,二十五年前突然猝死,死因不明。
“红发”朱利亚诺·维洛(已故):血统低微的入赘王夫,在女王驾崩后统领了国家二十三年,两年前死于刺杀。
大王子凯撒·维洛(已故):曾被作为王位继承人培养,众望所归的新王,却在二十三年前于王国边境坠马身亡。
“雷霆”克劳迪欧·维洛:原本的二王子,朗费罗现任国王,两年前登基,天然掌握着兵权,但在其他方面能力平平。
三王子路易吉·维洛(已故):除军事能力与性格之外全面优于克劳迪欧的王子,可惜在五年前因食物中毒去世。
长公主吉安娜·维洛:原本的小公主,在克劳迪欧继位后成为长公主。已因与邻国战败于一年前以九岁稚龄去往邻国政治联姻。
“缄默者”安东尼奥·博纳罗蒂:朗费罗中第一梯队的大贵族,天子近臣,王家顾问。幼时便已进入宫廷,与现任国王情同手足。
“渔王”思特查·埃斯皮诺,又称思特查三世(已故):邻国戴科达尼亚的先王,因突然驾崩而引发了各种政治动荡。
摄政公主伊梅尔达·埃斯皮诺:邻国戴科达尼亚的公主。在先王驾崩之后,因本国法律不允许女性继承王位而空置王座,进行摄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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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费罗的王宫应当是有某种晦暗不明、隐而不发的诅咒的。不然为什么,久居其中的人最终都会变成同一个样子呢?
王家秘书长,内阁廷臣,王宫大总管,兰速尔公爵,首席深林参赞,“缄默者”安东尼奥·博纳罗蒂,在不知第几次地跟随着国王行在这条因采光问题在冬日里总是显得阴森的走廊时,不知第几次地这样想。
这条路他早就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说句不敬的话,或许安东尼奥在这条通向柳苑宫中专供王室起居区域的走廊上来回行走的次数,要比现在他身前两步的那位新王还要多:朗费罗的国事糜烂并不只在新王登基后的最近这两年,克劳迪欧·维洛在成年后到继承王位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一年中总有半年甚至以上的时间得离开首都。王子的身份与责任迫使他带着王家禁卫军与天鹰师团,流连在国境内各处进行武装震慑、平叛等事务,又或者干脆前往处理边境冲突。是故,等到了两年前他继位之时,这座他作为二王子自幼时便生长于其中的宫殿,连同其中的人一起,对他来讲都陡然间变得陌生了。
这其中也包括安东尼奥·博纳罗蒂,至少克劳迪欧·维洛本人曾如此对他直言不讳。在私人场合中对“自己人”有什么就说什么这一点上,新王与先王的行事风格倒是很像。
时间与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当无数个“单独的一次”在安东尼奥的记忆中叠加成了如此的庞然大物之后,其他与之无关的过去似乎都甘当陪衬般地风化模糊,只为这一个尤其鲜明而重要的场景让路。在一刹那的恍惚间,安东尼奥甚至肯相信自己从有生以来的头一天算起,就已经日日不辍地跟着朗费罗的王,在这条联通了国政与生活之间的走廊上来回行走了。
在下一个瞬间里,安东尼奥便清醒过来并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不论怎么说,他出生时也是朗费罗一位实权大公爵的长子,他的幼年时代也是在兰速尔领的城堡中,以堪称穷侈极奢的用度被养大的。但他也确实在自己人生的将近四十年里,花了至少一半的时间作为国王近臣穿梭于这条走廊的两侧。
理所当然,在两年之前的那些占比更多的时间里,安东尼奥走在这条路上时,前方的那一位还是“红发”朱利亚诺·维洛。比起克劳迪欧背后如一件在服丧后便再也脱不掉了的丧服那般的漆黑斗篷,安东尼奥还是更习惯在自己抬眼的时候看见那一头如火焰般夸张的、瀑布般的红色卷发。
对朗费罗的王室成员来讲,“红发”是个蔑称,因为维洛的血系一向都是如夜的黑发。贵族与廷臣在先王朱利亚诺继位后如此强调,只是为了提醒对方自己的身份——商人的儿子,女王还在时入赘的王夫,血统与原本的姓氏全都不入流的凡夫俗子——但他依然稳坐王位二十三年,并且故意将自己的红发蓄得长长的,就让它们如千万根不致死但会令人极端痛苦的毒针那样,刺穿了当年所有敢于为此多话的好事者的心脏:
“为什么是我这样的‘红发’继位了?诸卿可有答案?”朱利亚诺在登上王座的第一天里就这样问了,在那之后的三个月里也经常这样问,以至于这些问句最终成为了众卿百官最深沉的梦魇,“已故的女王陛下——我的妻子伊玟格琳,死因为何?凶手又在哪里?”
在安东尼奥的记忆中,那件事鲜明得仿佛只是发生在一年或者两年前。当然,这件事实际上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旧事了。那时候他也在宫廷之中,事发时他在现场,作为大王子凯撒·维洛的侍从站在议事厅的边角,但还没有在那样的场合开口插话的资格。当年的安东尼奥只能惊恐地看着朝堂上的大臣迅速地分成了两派相互攻讦,空口许下诺言、举出不合理的证据试图“选出”一个“正确的”凶手。那时候他还不具备现如今的政治素养,只能惊讶地看着刚刚成为国王的王夫以一个悲痛而愤怒的复仇者的姿态,花了三个月在朗费罗的上流社会中杀得人头滚滚——而所有“被处死的犯人”的所谓“确凿罪证”,至少有六成其实经不起推敲。
那之后,朱利亚诺在民间也被私下称为“疯王”,只是无人敢于当面如此叫他。与政治风向几乎无关的平民向上看去,只从这件事里见到了一个因骤然丧妻而失心疯了的国王,但身在洪流边缘的安东尼奥看得非常清楚,他只是在借此肃清那些明确将会反对他执政的贵族与官员。
那时的安东尼奥很讨厌他,因为被众人敬爱的女王未享哀荣,连离世也被他变成了一种政治上的武器。但现在回想起来,安东尼奥倒是很感谢朱利亚诺。这位出身不够荣耀的先王虽与他无师徒之名,可他从先王身上学到的政治智慧却又比他的整个家族的长辈和导师所教授的那些摞起来还要多——而那就是第一课。
很可惜的是,相比安东尼奥,当时的二王子,现在的新王克劳迪欧·维洛,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学生。明明他才是自出生以来便在朱利亚诺膝下长大、接受对方言传身教的孩子,却在成年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参军入伍。虽然朗费罗的王位继承人确实有在军队中服役历练的传统,但像克劳迪欧这样,一进了军队就在严格意义上再没有“退役”的,还是太少见了。
朱利亚诺曾在私下里对那时已经入阁、成为了机要秘书之一的安东尼奥闲谈抱怨过:“这小子怎么在这里随了先女王?内政外交之类的事就这么烦人吗?”
当时的安东尼奥不置可否。王家的私事不是他一个外人能够置喙的。但现在想起这件事,安东尼奥又停不下自己发散的思维,并且不得不承认,先王说得对。
他与在生时的女王可以说仅有几面之缘,对她为人处世的手段几乎完全没什么印象,只觉得以王室或贵族的标准来衡量的话,她培养继承人的方式显然证明了她是一个非常合格的母亲。他的确不知道那位伊玟格琳陛下是怎样的性格,但他可以确定:克劳迪欧·维洛在许多时候,确实都与他的父亲不怎么相似。
两年前的时候,在安东尼奥的印象中,克劳迪欧与朱利亚诺之间“不相似”的程度,还在“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一点也不像”:朱利亚诺有一头灿烂到出名的红发,甚至令人疑心那是否是他灵魂中渗出的激情烈火显化在了他的躯壳之上,克劳迪欧的发丝则是象征维洛正统的乌黑色,如夜幕一般沉静冷彻;朱利亚诺的五官粗犷且凶悍,克劳迪欧的面容则更加精致平和,与早逝的女王更为肖似;朱利亚诺在对着谁时都能自然地露出一张笑脸,克劳迪欧则在大半时间里都面无表情,在后者继位初期,安东尼奥没少因此在王座背后踹他的椅子……
但他们终究还是父子。在新王继位后的这两年间,安东尼奥已经见识过了太多次这两人很像的地方:
严苛到一丝不苟的宫廷礼仪,以及发脾气的样子。
这条对于安东尼奥奔逸的思维来讲有些太长了的走廊终于还是被他们走到了终点。 廊下的仆人们在陛下经过时先后行礼,但在他们意识到,自低下头去之后,回应他们的只有克劳迪欧的脚步声、衣料摩擦声,以及长斗篷带出的风声时,这些深谙生存智慧的小人物便已经对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情有所猜测。而在书房的门轴开阖的声音响过之后,他们斗胆抬起了头,所见到的安东尼奥对他们做出的“走开”的手势,则坐实了他们的一切猜想。
王家秘书长在克劳迪欧身后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再转过头去时,就看见新王已经不管不顾地颓然坐在了会客用的小沙发上,把自己的脸埋进了双手之中,沉默不语。就这样过了一分钟左右,他才重新抬起头,向安东尼奥征询:“人走干净了?”
基本上就是为此而存在的王家秘书长点了点头:“除非有人能瞒过这层楼的监控法阵。”
然后紧接着,他便开始在自己心里默默读秒。要开始了:三,二,一——
——克劳迪欧“腾”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以令人几乎反应不及的速度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小圆桌。安东尼奥曾经试过搬动它,因此他知道它的重量。那小桌看着不大,却是用朗费罗森林深处与精灵交换得来的、相当沉重的上好木料制成的,在硬度与重量上都堪比同等级的铁器,但仅在此时,那小桌却仿佛与一件用纸壳搭建而成的、空有形状的器物相同,轻飘飘地从原地飞起了一点,然后又摔落在地毯上,只有沉重的落地声与地板的震颤昭示着它的重量。
小桌上原本放置着的玻璃花瓶也被这一下摔到了地上,即便底下有长毛地毯缓冲,它也可怜兮兮地因撞击而碎成了四五片,里面承载着的装饰鲜花和清水撒得到处都是。安东尼奥倒是因为这一记被闷住了的碎裂声才意识到那里还有一束无辜的装饰品,但在他刚刚花了一个瞬间认出,那些花朵大概是今早从御花园中剪下来的望天芍和月光草之类时,另一声更大、更响,更清脆的瓷器破碎声告诉他,稍远书柜边上的那只仅有装饰作用的舶来品大瓷瓶,也没能逃过新王的毒手。
“戴科达尼亚的那帮狗杂种,他们怎么敢!那个该死的女人怎么敢!”
克劳迪欧近乎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在这间书房当中碰撞回响,又因为建筑内部隔音法阵的存在而无法传递出去。是故,在这一过程中,受伤的只有目前操作着这些法阵的安东尼奥:克劳迪欧长久在军阵当中被淬炼而出的发声技巧,令他可以不靠法术在旷野中给三百人的军阵训话,还叫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种等级的音量被关在如此大小的一个房间里,实在是对在场所有人耳朵的一种折磨。
“摄政王女在私人信件当中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即便在这一轮音量轰炸之后略有耳鸣,安东尼奥还是不得不履行自己秘书长的职责,对新王做出提醒,“尊贵的伊梅尔达女士称,这不过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权宜之计,你们每个人都说这是权宜之计——”克劳迪欧烦躁且焦虑地在一地狼藉当中走来走去,看起来还想要再摔碎点什么,但他咆哮起来的音量与之前相比确实略有下降,这一般便是一种他正在逐步恢复理智的好兆头,“——叫我给那帮林子里的尖耳朵卖笑的时候你也这么说;把维耶特领割让出去的时候你们也这么说;吉安娜‘出嫁’的时候你们也这么说!都叫我忍一忍将来就好了——有个屁的将来!我现在他妈的就忍不下去了!”
安东尼奥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选择性地屏蔽掉那些尊贵之人在军营里学会的脏话,开口劝说:“我明白,我也不想忍。只要是稍有那么一点尊严的朗费罗人,谁想要忍受这些呢?可是陛下,您也没法即刻发兵戴科达尼亚,踏平他们的首都,从他们的宫殿里把长公主夺回来呀?”
残酷的现实如一盆冷得透彻的冰水,一下子浇熄了克劳迪欧心中炽烈地沸腾着的怒火。朗费罗目前混乱的国情和前后不着的军力如同两道结实的锁链般,牢牢地锁住了新王的一切不切实际的妄想。他在原地呆然地愣了一会儿,又像霜打的茄子那样缓缓蔫回到了小沙发上,颓然地开口:“……抱歉,我只是……不论怎么说吉安娜都是我妹妹,我实在是气不过。”
现年十岁的吉安娜公主是先王与续弦所生的孩子。那个甚至连前任女王的死都被操作为政治斗争中的锋利武器的男人从不无的放矢。先王再婚的这一过程中涉及了相当复杂的利益交换,只说最终结果的话,先王的续弦是已故女王姐妹的女儿。吉安娜虽然是克劳迪欧同父异母的幼妹,但鉴于父亲在实际上并没有王室血脉,严格地按朗费罗的继承法来算,她对王位的继承权反而排在很后面——她刚出生时安东尼奥曾粗略计算过,大约是第二十二顺位到第二十五顺位之间。
毫无疑问,当时的朱利亚诺只是需要一个确实具有维洛血统的续弦而已,吉安娜的出现完全是个意外。先王并不需要其他的继承人备选,当时国内的环境也并不欢迎他这样一个“血统低微”的国王再有孩子出生。但吊诡的是,自十年前,小公主呱呱坠地的那段时间前后,一直到五年前三王子路易吉意外身亡之前,竟然是这座阴森的宫殿当中少有的温馨时刻。
至少安东尼奥确信,克劳迪欧是真心将吉安娜当做自己重要的血亲的。在一年前,同样是在这间书房里,戴科达尼亚的老王在战胜条款当中向朗费罗提出联姻请求时,克劳迪欧便已经像今天一般地发过一次疯了——那时候安东尼奥也在,他看得很真切。一年前克劳迪欧疯得比现在还厉害,甚至令他产生了国王是否会因此一意孤行,将整个国家再次拖入战争深渊的错觉。
安东尼奥说不好,这种区别到底是因为什么,但他确定克劳迪欧在这一年里确实有少许改变:一年前在为政治联姻一事做出“权宜之计”的谏言时,面对着这位从军队中出身的新王,安东尼奥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和任何一个朗费罗贵族一样,现任兰速尔公爵也是法师。然而在这种面对面的距离下,在克劳迪欧面前,又或者说,在维洛的血脉面前,他的那点法术能力和没有也没什么区别。
人类又该怎样在一个不算宽敞的房间里和活体攻城炮相互抗衡呢?
在辅佐克劳迪欧的这两年间,有许多次,安东尼奥都产生过“以为自己会死”的感觉。很幸运的是,新王足够念旧,故而最终它们都被证明为只是错觉。他原以为先王已经足够喜怒无常,但克劳迪欧又显然在这方面青出于蓝。若是换成别的什么人不得不服侍这么一个国王,恐怕他早就已经死得不能再死。好在,先王曾看在他在大王子在生时追随服侍的这段履历愿意对他网开一面,新王也愿意看在这段过往的份上将他当个没有血缘的兄长,这才算是让现任兰速尔公爵无灾无难地健全活到了现在。
“就像我们原来说的那样,请吉安娜殿下联姻本就是政治上的利益交换。”安东尼奥再次重复起了一年前他便已经重复过许多次的那些论点,“只要她还在戴科达尼亚一天,朗费罗便能凭借这一层姻亲关系安稳——”
“——但那个老杂种咽气儿得也太快了!”克劳迪欧的音量又因为气愤而提高了,“这才一年不到,那老东西怎么就死了?!他白长了那么大岁数,却连个合乎本国法律的正统继承人都没留下。那群混种自己狗咬狗我无所谓,可是吉安娜一个小姑娘孤身在外——”
“——正是因此,戴科达尼亚公主,摄政王女伊梅尔达·埃斯皮诺殿下才会如此给您发信。”安东尼奥惆怅地说,“若是打起吉安娜殿下对朗费罗王位继承权的这杆大旗,长公主本人在戴科达尼亚——”
“——他们想得美!!”克劳迪欧愤恨地大吼——倒不是因为敌对的邻国肖想本国的王位:就算他现在立刻原地暴毙,按朗费罗的继承法,坐上王位的人一时间也轮不到吉安娜,“就算是政治联姻,嫁过那么一个糟老头子,吉安娜也已经受了天大的委屈了!那个杀千刀的伊梅尔达还想把她当个不说话的招牌架在自己头顶上来遮风挡雨?!我早十二年前就该在那场相亲宴会上给她抹了脖子!!”
安东尼奥叹了口气,稍微等了三秒,让克劳迪欧自己稍微冷静了一下,才委婉地开口:“您也看见了,那位殿下现在还在戴科达尼亚枢密院里活蹦乱跳的呢。”
现实当中没有“如果”。
“……可我跟吉安娜说好,等那个老头一死就接她回来的。”克劳迪欧垂着头喃喃道,“我不想对她食言。”
他的这幅样子与先王不怎么像,倒是与安东尼奥记忆中的大王子凯撒在生时的样子像了八九成。三十年前,十岁的凯撒在作业没能取得预期的分数时,因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闷闷不乐起来也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女王还在,朗费罗国泰民安,内无隐忧外无纷扰,连王室继承人所面临的最大困难也不过是作业没做好这种小事。那个时候柳苑宫的一切都还阳光明媚,显然也没有什么晦暗不明的、将久居其中的人的精神都缓缓扭曲为同一个样子的诅咒。从少时依照传统成为大王子的侍从时起,安东尼奥便意识到,他将会把自己的大半生都耗费在宫廷里。因此,他花费了大半生的时间想要在这间宫室当中追逐三十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影子,想要让它如女王还在时一般再次焕发那种温柔却不可忽视的荣光,但他做不到。这些建筑群不管怎样用心打理,最终也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发阴沉。
那种安东尼奥疑心是否存在的诅咒,大约也是从女王毫无预兆地陡然驾崩的那日起开始出现的。没有人相信那是自然死亡,即便没有人在那之后找到了凶手。伊玟格琳女王当时不到三十岁,身体向来健康,哪怕亲身生了三个儿子之后也依然精力充沛。但她就是在很平常的某一天里,在庭院中散步时陡然倒了下去,心脏停止了跳动,并再也没能醒过来。这件事仿佛是某种被阖上了的开关一样,打从那一天往后,十四岁的凯撒就再也没有开怀地笑过,七岁的克劳迪欧原本舒朗的脾气也陡然暴躁了起来,五岁的路易吉本就是个安静的孩子,在那之后也变得更加沉默。至于朱利亚诺——在登上王位的之前与之后,风趣幽默的王夫朱利亚诺与暴戾残忍的国王朱利亚诺,则干脆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尸检结果是女王死于咒杀,但这不合理。因为除开康健的体格之外,伊玟格琳陛下同时也是朗费罗首屈一指、近乎空前绝后的大法师,仅凭她的个人实力便能令朗费罗在字面意义上海清河晏——到底是怎样的咒术才能绕过王家法师团的偏转以及她自己对自己的精妙防护,咒杀一个在法术上的造诣几乎无人能出其右的大法师呢?更何况,那咒术无法追溯来源,对女王的尸身进行通灵的法术也无一例外被干扰了,未能成功,他们甚至无法确定女王是在何时何地被人下了咒,这件事就此成为了维洛家的悬案。虽然在史书上,先王已经通过他刚刚登基时堆积而出的鲜血与头颅给这件事定下了一个不堪深究的结论,但先王自己也承认,他没能找到真正的凶手。
“在法律上,我的各种动作确实是对‘这件谋杀案已经定性,我不会再对此翻案’的申告。但凯撒,你要明白另一件事。”朱利亚诺曾带着他的长子以及安东尼奥,站在王宫深处的一间密室中这样说。那时候,先女王已经去世了三个月,但在这个房间中各种复杂地嵌套着的法阵的维持之下,她的尸身依旧栩栩如生地凝固在冰棺当中,只是比在生时略少了些血色。安东尼奥在这个房间中认出了一部分兰速尔的家传法术,因此他知道,也见证了——已死的女王在身故三个月后依然是这样的形貌,在身故二十三年后也依然如是。
这也是安东尼奥在最开始时讨厌朱利亚诺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先女王没有下葬。以朗费罗的习俗,死者回归大地化为万物之养料是应有之义。当尸身腐朽殆尽之时,才是死者的魂灵真正结束了这一生,得以转世的那一刻。将女王的尸身如此凝滞着保存下来,在朗费罗人的眼中毫无疑问是一种亵渎,但最终,安东尼奥还是允许了这一切继续发生。
因为朱利亚诺对凯撒说:“‘我对这案子定性了’,不代表‘你对这案子定性了’。我在此时此刻,因为达成了我的政治目的停了手——我不该停手的,真正的凶手还没有付出代价,但谁叫我是‘红发’呢?”
那时候朱利亚诺还没有开始蓄发,密室中法阵昏暗的冷光打在他脖颈间的发梢上,令原本鲜艳的红色显得像是木炭中一抔垂死的火星。与大众后来的印象不同,早年间朱利亚诺确实很在意自己象征着低微血统的发色,甚至于安东尼奥听说在凯撒出生时,刚得到“母子平安”消息的朱利亚诺从原地跳起来,脱口问出的第一句话也是“孩子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在安东尼奥看来,这个问题在朱利亚诺晚年时也没有得到妥善的解决:先王迫使自己几乎刻在骨髓与灵魂当中、能够碾压朗费罗中绝大多数贵族的精准礼节与仪态,或许也是对自己发色低劣的某种代偿行为。
“我没法一意孤行下去了,我稀薄的政治资本不允许我这么做。”朱利亚诺接着说,“可我能将我们仅有的证据保存在这里,这样,等再过两年你继位之后,大可以继续查下去——你远比我更有在王位上任性的资本。”
这句话当中的“过两年”当然是虚指。当年所有人都是那样想的:凯撒是一个相当出色的继承人,无人怀疑在他继位之后,朗费罗便能重新在一个“真正的维洛”的带领下重新恢复成女王在位时荣光时代的样子。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他稍有一些功绩,或者彻底掌握几个支持他的势力之后,从朱利亚诺这样的“外人”手中平滑承袭王位就是自然而然的事。因此不论是他还是凯撒,在听到这句话后都没有产生任何的异议,只是问了些毫不特别的、寻常到令人失去印象的普通问题。然而那时候不论是安东尼奥,朱利亚诺,还是凯撒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常被等待退位的先王挂在嘴边的“过两年”,却永远都无法过去了。
女王驾崩的两年后,依然在为正式登基做准备的凯撒·维洛便在一次寻常的巡边事务中遭遇了不寻常的意外,并在这一过程中坠马身亡——从头到尾,这件事也都显得非常可笑。这种可笑的事情之所以会发生,当然也有它的理由:意识到朗费罗将会在凯撒手中再次崛起的并不只有朗费罗的贵族,戴科达尼亚的枢密院应当也是这么想的。
朱利亚诺没能成功将王位交到更有资格任性的凯撒手里,自然也没有等到凯撒任性地重启这件案子的调查。女王的遗骸作为一场旧日凶杀案的证据就这样被长久地保存在王宫的密室当中,静静地等着她的某一个儿子能够还给她一个真相,即便这真相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不再存有实际上的意义。
她的灵柩就这样在密室中停了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本身于她就没什么意义,只是一个绝望的丈夫在怒火与仇恨当中凝结出的无意义的执念罢了。
再之后的一年里,宫廷中发生了什么事,安东尼奥几乎全不知道,因为他作为王储侍从也在那场意外的现场。他受了重伤,哪怕能够挥霍充足且丰富的药品和魔法资源帮助恢复,他也不得不回到兰速尔领中修养了一年。那道几乎将他开膛破肚顺带割掉一只手的伤疤至今依然留在他的身上,连带着他左手的小指在阴雨天也会时常发酸。等他再次回到柳苑宫,再次站在朱利亚诺·维洛陛下面前时,他意识到,在他缺席的这一年里,事情发展得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坏。
若说在朱利亚诺刚刚继位的那段时间里,他“疯王”名号中的“疯”还基本都是演出来的,那么在凯撒死去一年后,朱利亚诺的“疯王”之号便已经名副其实了。事后回想,柳苑宫的阴暗诅咒应当是在此时头一次显露了它的爪牙的。它当着安东尼奥的面,将第一个受害者扭曲为冷酷、残暴,却又懂得该如何精明地蛰伏起来的野兽。
“这本该是权宜之计的。”同样是在密室中法阵昏暗的冷光下,失去了长子的朱利亚诺在女王的冰棺边上把玩着那顶本该在他头上的王冠,不知是在说给棺中无法回应的遗体,还是在说给作为机要秘书的安东尼奥,“我本来想,凯撒还稍有点小,我先僭越着凑合替他收拾个两三年,这两三年过去后一切就会回到正轨。谁能想到会变成这样?”
安东尼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也回答不了。他在这间密室中开口,是因为他有别的话题。那一天,他在密室当中向朱利亚诺仔仔细细地汇报了凯撒遇害当时的全过程。一年前事发不久后,他便已经以书面形式做过了一次这样的汇报,但当他站在朱利亚诺面前亲口叙说同样的一个故事时,那些历历在目的情景就仿佛刚刚发生过一样重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安东尼奥不清楚这到底是朱利亚诺想要再亲自听听亲历者的叙述,还是这位先丧妻后丧子的中年男人想要让他把这些话也讲给躺在法阵当中的先女王。他只知道,不论是还活着的朱利亚诺还是已经亡故的伊玟格琳,在他长篇大论的话音彻底落下之前,都没有出言打断。
那时候先女王宾天已有三年,朱利亚诺的发尾也已在这三年里越过了他的肩膀。他低头俯视起伊玟格琳与刚去世时相比分毫未变的遗体时,垂落下去的卷曲鬓发在密室的冷光下暗红发紫,仿佛一道凝固的、挂在他侧脸上的蜿蜒血痕。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听完了安东尼奥的长篇大论,任那些不论是对一个国王,还是对一个父亲来讲都过于残忍冷酷的现实吹打在他身上,磐石般的神色不动如山,仅在最后略微显出了少许情绪波动。
那真的很少。朱利亚诺只是在最后的最后抽动了一下嘴角,面对冰棺中永不再能回应他的先女王,低声嗫嚅着说了一句什么。他的声音很低,低到就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安东尼奥也无法听清——但后者莫名的清楚,前者在那时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那时不是我代你死去呢?”
安东尼奥能懂,因为在之前的一年里,他也被同样的痛苦强烈地折磨着——为什么当时不是他代替凯撒死去呢?
这或许也是柳苑宫诅咒的一部分,无常的命运折磨着常住其中的所有人,令他们连死志都逐步显现出某种玄妙的趋同性。朱利亚诺因先女王的死而痛苦,甚至恨不得以身代之;安东尼奥自己也为大王子的死而痛苦,也恨不得深陷敌阵被围杀的人是自己;而克劳迪欧——
“要是五年前,我早回来十分钟就好了。”依旧颓丧地坐在沙发上的新王喃喃地假设,“我早回来十分钟,那么死的人就肯定是我而非路易吉——”
“——陛下。”安东尼奥面无表情地打断,“木已成舟。”
五年前三王子薨逝的那件事也多有蹊跷。虽说官方对外声称路易吉殿下死于食物中毒,但这句话中唯二真实的两个字只有“死”和“毒”。那天在外远征了九个月的克劳迪欧好容易回到首都,先王也难得有闲,柳苑宫中因此举办了一场小小的王室家宴作为庆祝。最先到场的人是当时在理论上时间最充裕的三王子,路易吉在结束了与财税大臣的会面之后便首先来到了御花园的非正式小宴厅。紧接着,奇特的小概率事件发生了。路易吉因口渴而向女仆提出想要些喝的。当女仆提出立刻为他准备茶水的时候,他却一反常态地表示:很快便要开餐,而且夏天很热,不怎么想喝茶,随便给我一小杯餐前酒润润喉便好。
这不合礼仪,不够优雅,但在私密的家宴前夕,不会有人多说什么,至少若是朱利亚诺的入席因为某事被不定期地耽搁了,克劳迪欧等得无聊起来,就会要求这么干。故而,虽然这次如此要求的是一向守礼的三王子,女仆也不疑有他。她们从冰桶中取出了相应的酒瓶,现场开了封,以备用的小杯子为王子斟了一点孔索瓦地区的气泡白葡萄酒——再然后,路易吉只喝了一小口,便在三秒钟内毒发身亡。
那一天里,克劳迪欧在回到王宫的路上迟了十分钟。安东尼奥非常清楚,这五年里他一直觉得,如果他能提早十分钟入席,那么喝下那杯酒的便会是他。
“……我当然清楚。”五年后的克劳迪欧在沙发上叹息着,“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现实中可没什么‘如果’。但我总是忍不住想,要是在父亲之后继位的是路易吉,现在的情势会不会好些。”
安东尼奥没有接话。虽说克劳迪欧确实将他看成自己没有血缘的长兄,但他自己非常清楚,没有血缘就是没有血缘。作为先王的左右手,安东尼奥非常清楚,即便路易吉在内政外交上的能力都要显著地优于克劳迪欧,但若说要他继承王位,那么路易吉性格上过于温吞的缺陷便是致命的。过去朱利亚诺是如此认为的,现在安东尼奥也是如此认为的,虽然以王储而论,凯撒之后的两个弟弟各有各的缺陷,但两相比较之下,克劳迪欧还是比路易吉多少强一些。
克劳迪欧不擅理政这一点是合适的辅弼之臣——就比如安东尼奥——努努力便能够弥补的,虽然像他这样有先王认证又被新王信赖且能力出众的肱股之臣能出现在宫廷之中,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小概率事件。而路易吉的优柔寡断则不然。
若是两年前登位的是路易吉,朗费罗现如今的国事恐怕会更加糜烂。安东尼奥敢于这样想,但他清楚,这话不能让他来说出口——即便至今还没想通这一点的克劳迪欧很需要理解一下这个问题,但这又没重要到影响朗费罗的国运。相较之下,安东尼奥还是更珍惜自己的小命。
再就是,安东尼奥并不怎么担忧克劳迪欧会因此产生什么钻牛角尖的念头,他清楚新王是个很现实的、行动力很强的人,从小就是这样。路易吉自小就容易产生些伤春悲秋的念头,与他一母同胞的兄长自然也会,只是长久的军营生活令克劳迪欧很清楚,比起在心里胡思乱想,在现实做出行动更加重要。哪怕朗费罗现在的王看起来确实比先王更加暴躁易怒,但若是平心而论,安东尼奥还是更愿意辅佐克劳迪欧。
克劳迪欧发起脾气来确实如同雷霆般可怕,但就安东尼奥这两年的观察,他发起脾气来也只是在“发脾气”而已,出了柳苑宫,朗费罗的人民只知道他们的新王会在年终岁尾的花车游行时微笑着冲他们挥手;朱利亚诺虽然喜怒无常,在生气的频率上来讲,却还是远逊于新王的——但他“疯王”的别号甚至是民间赠予的,这就很说明问题了。
这问题在先王年纪渐长之后更甚,就比如五年前三王子被毒杀的那一次。先王大动肝火的后果便是朝堂震动,朗费罗的外交部门和谍报部门几乎是一夜之间被王家近卫军血洗——饶是安东尼奥那时早已承袭了兰速尔公爵的爵位,并且自认为颇得圣眷,他一个深林参赞与这桩阴谋中必然存在的外国势力也毫无关联,都难免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被这场飓风剐蹭到哪怕一丁点。
按理来讲,朗费罗的大贵族在法理上具有一定的刑事豁免权,国王并不能仅凭捕风捉影的怀疑便下令处死一位公爵。但那时,在王位上的可是“红发”朱利亚诺,这个人疯起来从来不讲什么法理。他早年时靠饰演一个“不讲法理”的疯子勉强稳住朝政,并在种种意外之下不得不拖着朗费罗这辆摇摇欲坠的破车走了二十年。二十年后的那时,安东尼奥猜测,或许他真的疯了。在凯撒死的那时候就疯了。
“安东。”克劳迪欧沮丧的声音再次唤回了安东尼奥飞往旧日回忆的神志,“要是想搅黄这件事的话,我该怎么做?”
安东尼奥多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才想起令克劳迪欧如此生气的“原本的话题”,但于他来讲,相关的答案是能够瞬间脱口而出的,因此新王并没能发现他在一边偷偷走神:“伊梅尔达殿下在戴科达尼亚拥立吉安娜长公主为王太后进行摄政一事所能成立的根本原因是,吉安娜殿下拥有朗费罗王位的继承权。虽说先王本人并没有维洛家族的血统,但也毕竟曾登上过王位,加之吉安娜殿下的母族血统足够高贵。若是硬要说她的继承权排在您之后的第一顺位,即便以朗费罗的继承法,稍微松松口也并非完全说不通——虽然国内的大贵族大多不愿意松口。”
“所以?”克劳迪欧耐着性子坐在原地,“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您该结婚了。”安东尼奥跳跃性地回答,“只要您结了婚,按我国的继承法,朗费罗的王位继承权第一顺位就会落在您的妻子头上,伊梅尔达殿下所宣称的法理依据便落空了一大半,若是您再有了孩子,那就更好了——当然,我强烈建议您在本国贵族当中挑选一位相对可心的适龄女性作为王后,以免宫内生变。”
这基本是痴心妄想。国王的婚姻几乎不可能不成为一国的政治筹码,在这样的大前提下,想要一位国王婚姻幸福基本是天方夜谭。但安东尼奥依然强烈地希望,克劳迪欧本人能够距离“婚姻幸福”这样的天方夜谭更近一点:朱利亚诺续弦后的那十年里,安东尼奥在先王身边时实在是吃够了君主婚姻不幸的苦了。
可惜的是,克劳迪欧虽然不怎么熟悉政治手段,但还不至于白痴到连这种事都不清楚。朗费罗的新王稍微琢磨了两秒,便开了口:“得了吧。现在与国内贵族联姻又没什么用,只要我手里还攥着王家禁卫军,我就用不着以这种手段换取他们的支持。一定要联姻的话,不如选国外的势力。”
他又停顿了一下,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头向安东尼奥发问:“说起来,艾洛恩的女王是不是也未婚配?”
安东尼奥在一瞬间里露出了相当复杂的表情。
从政治上来讲,这个决定不能说是最好的,但也绝不是最差的。要是克劳迪欧这样选,以现任兰速尔公爵的内政能力,这场政治联姻中可能存在的风险也并非完全不可接受——但这是一回事,情感上的事情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于传统不合。”安东尼奥试图委婉地拒绝,“虽然夏奈女王的血统被法术严密地保护了起来、无法考证,从体貌上看来也没什么端倪,但考虑到艾洛恩的历史,她的血统有极大可能是——”
“有什么关系,她的法力不是也很强么?”克劳迪欧毫不在意,“要是国内的贵族再嚷起什么‘维洛血统的纯洁性’之类的话,就再跟他们强调一遍,维洛家真正在意的并非血系,而是沿着血系传递下来的法术能力。先王总是因为法力低微而被贵族诟病,我现在便要与一位大法师结婚并生下继承人,将来好把王座传给下一个天赋卓绝者——他们总不能拦着我吧?”
安东尼奥张了张口,没有反驳出声。若要反驳他刚刚提出的论点,这个逻辑太合理了,他没法驳斥。但他依然不认为自己应该同意新王的这个决定——从一开始,他反对的原因就与他口称的那些毫无关系。
王室很清楚一个事实,因此作为王室近臣的安东尼奥也很清楚同样的一个事实:五年前三王子身故的那场阴谋中,使用的能令人在三秒之内身亡猛毒,是来源于艾洛恩的一种稀少且精制困难的矿物毒素。据此而论,若是先王一意孤行地查下去,保不齐就会在阴谋的源头处见到夏奈女王的身影,但即便是“红发”朱利亚诺这样的疯子,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恰到好处地停手。
朗费罗实在没有余力轻启战端了,故而疯王发狂的举动也仅仅在清理干净了里通外夷的爬虫后便停了下来。即便成为了国王——又或者说,就因为成为了国王,一位丈夫,又或者一位父亲,才会变得连发疯都无法率性而为。
很多事情不是不想做,而是不能做。
“……你不同意。”在几秒钟的沉默后,克劳迪欧如此肯定地说。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安东尼奥的扑克脸技术本应该是首屈一指的,但奈何克劳迪欧与他太过熟悉了,新王对于那些太过熟悉了的人的心绪有一种本能般的掌握,“而且你不是因为艾洛恩女王的血统问题不同意的。你在想路易吉的事。”
“……陛下,确实。”都已经被看穿了,安东尼奥也没什么遮掩的必要,便干脆堂堂正正地开口,“两国君主联姻本就在各方面都存在风险,何况五年前的旧事必然会成为横在您二人之间的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墙。恕我直言,我不看好您在联姻之后的生活。”
“政治联姻的结果中哪里包含了‘生活’。”克劳迪欧嗤笑着,“能在王位上任性到和自己真正喜爱的人结婚的恐怕只有母王那样的人了,我当然是远远比不上的。”
先王与先女王之间确实伉俪情深,但这不是安东尼奥想表达的重点。兰速尔公爵叹了口气,心一横,开口说了真话:“恕我直言,我就是很担心您将来的婚姻会不幸福。”
“有什么的。父王和继后那十年不也磕磕绊绊地过来了吗?他都能忍,没理由我不能忍。”克劳迪欧平淡地说。
房间里又安静了几秒。安东尼奥搜肠刮肚,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句子进一步委婉地表达出自己真正的担忧,新王再次开口说话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他在王座近臣的沉默当中心照不宣,“我……说实话,安东,我没法保证自己不会在最后搞成那个样子,但现在说这个终究还是太早了。向艾洛恩的女王求婚终究只是权宜之计,总之先叫戴利亚伯爵替我拟一封求婚的私人信件吧。就这样通过非正式的信件把消息先放出去试探一下,看看各方的反应再说。”
安东尼奥在几秒钟里欲言又止了几次,最终还是丧了气:“好吧,毕竟您才是国王。我会先通知外相这件事,在商讨过后再告诉戴利亚伯爵他具体需要在信上写什么。但还请容我多一句嘴:作为内阁大臣,我对您的这个决定没什么反对的理由,但作为王宫大总管,我实在是不看好您的这个决定。”
克劳迪欧点了点头,又补充道:“叫戴利亚卿在措辞上恳切一点。形势如此,我这个国王的面子早就没什么用处了。”
安东尼奥也胡乱地点了点头领命,确认到新王的情绪基本冷静了下来,便转身离开了书房。他重新穿过了柳苑宫中的那条连接着国政与王室生活的走廊,路上也没忘记叫仆人折回去把陛下的书房收拾一下,然而克劳迪欧刚刚做出的决定依然令一股愁绪盘桓在他的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他是真的有些害怕。即便克劳迪欧与朱利亚诺在很多时候都一点也不像,但他依然恐惧于那点稀薄的相似点,会令新王的一场不幸福的政治联姻最后走向与先王的那一场相似结局。
依照朗费罗的继承法,若是国王在未指明并公示继承人的情况下去世,那么便会首先由已逝国王的配偶继承王位,然后才是国王的直系子孙。先王是遇刺而崩,走得仓促,还没来得及举办典礼将克劳迪欧确定为王位继承人——按理来说,在他身故之后,应当是他续弦的妻子登上朗费罗的王位,再之后是新女王的亲女吉安娜公主。但克劳迪欧在继位的过程中未曾遇到过什么值得一提的波澜,这当然是因为,在那之前就出现了某些问题。一些就算是在新王和王宫大总管之间也只能通过心照不宣来意会,而非以语言直白地沟通的,应当永远成为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的问题:
那是先王遇刺的当天清晨。当然,那时的安东尼奥还不清楚先王会在那一天里驾崩,他只是按照王室被规律地划定的日程,在清晨时前往了国王的书房等待会面。很奇怪的,他多等了十分钟,往日里总会按时出现的朱利亚诺并没有出现,本该前往服侍陛下盥洗的仆人也被国王寝室门后传来的声音严厉地赶走了。因此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和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并未通报的前提下前往了王与继后的寝室。
在打开门后,他立刻清楚了此前的一切为何会发生。
继后死了。殷红的鲜血流了满床满地,将朱利亚诺已经掺了不少银丝的红发衬得黯然失色。先王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半个身子都沾着血,但却令人惊讶地显得神情平和。在安东尼奥怔愣在门口的那几秒钟里,他甚至还转过头来,向王宫大总管点了点头:“我还想着你差不多该找过来了。”
安东尼奥可能说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有说。眼前的景象超出他的人生经验太多了,他脑子里一时间一片空白,只顾着发愣。他不傻,房间里的痕迹和线索多得数不清,他不需要动用魔法,甚至不怎么需要思考就能理清事发的一切过程——但他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可能是在入夜后吧。具体时间不重要。在仆人离开之后的、夜深人静的某个时间点内,朱利亚诺亲自动手,将他的枕边人杀死了。杀人的凶器是被打碎的水晶酒杯,一只,或者两只,混乱中的安东尼奥仓促之下没分得清。死者被破坏到模糊不清的面容、身上零星插入的碎片,以及可怖且至少有一大半毫无必要的伤口分布,共同体现出了施暴者明确到不能再明确的主观恶意。
安东尼奥不理解事情是怎样变成这样的,但他还是本能地踏入了陛下的寝室,在地毯上早已凝固的鲜血中落了脚,顺便轻轻带上了门。
“我会找些足够可信的仆人来处理这些。”记忆中,他听见自己这样说,但他丝毫没有在说话的实感,“在事情结束后,我也会保证他们绝对无法泄密。”
或许他也在柳苑宫中待了太久,久到他自己也被那种无形的诅咒扭曲成了冷酷无情的样子。他如此淡然而果决地确定了接下来前来清扫的那些仆人们的生死,但先王听了这话后只是对他笑了笑。
在那个瞬间里,安东尼奥惊悚地意识到,他见到的并非在王座上执政了二十三年的红发疯王,而是那个因为久远的时间而在他记忆中风蚀褪色了的,那位平易近人、风趣幽默的王夫。
“我从来都相信你的能力。”那一天的朱利亚诺在情绪上显得尤为平和,原本因岁月而不可避免地干瘪下去的面孔也容光焕发了起来,就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喜事那样。
他在安东尼奥的恐惧当中再次确认了他当天的日程,并且拒绝了王宫大总管对日程进行推迟或取消之类的提议。在安东尼奥迅速地选取了在今天之后注定会成为某种消耗品的仆人为陛下沐浴更衣、打理仪表的过程中,朱利亚诺又陡然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般,朝安东尼奥嘱咐:
“今天发令,把克劳迪欧叫回来吧。不论他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都把他叫回来,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得当面跟他说。”他停了几秒,又仿佛偶然提起一般说了另一件事,“还有,伊玟格琳……我耽搁了她太久,想着差不多是时候放她走了。这件事不急于一时,你最近看着稍有空时安排下去就是。”
安东尼奥记下了这些话。他有很多疑问,可那一天他太害怕了,所以一个字都没有提。他本想着来日方长,等他处理过眼下这些没头没尾的事情之后,大可以挑一个陛下心情舒畅的日子来询问这一切的根由,但后来的事情大家都清楚:安东尼奥并没有等到这个“之后”。
朱利亚诺在公开演讲中遇刺这件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国王驾崩之后引发的一系列动荡也令人无暇深究继后的死因。安东尼奥掉了好几把头发,但却成功压下了继后薨逝的前因后果。柳苑宫在这个问题上不发一语,坊间听到的风言风语大多是继后在先王遇刺后过于悲痛,自杀殉情——听着当然不是那么回事,但与事实真相相比,这个故事却又仿佛多了那么一丝丝的合理性。
这件事就这样变成了朗费罗王室历史上的一个永恒的谜团。安东尼奥不清楚朱利亚诺为何在与继后成婚十年之后陡然暴起杀人,想来在这段历史解密之后,他们的后人也无法对此定论。他们也无法解释为何疯王陡然要求召回唯一的王储——朱利亚诺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情要与自己的亲子分说?还是对自己当日接下来的结局心有所感?他又为什么在一意孤行地令亡妻停灵了二十三年后突然想开,主动提出将她下葬?到底是因为他对找出咒杀先女王的真凶一事最终绝望了?还是因为他意识到,在二十三年后的当时,即便找到凶手也不再有意义了?
没有人知道真相。真相已经被“红发”朱利亚诺·维洛自己带去了坟墓当中。或许整件事中唯一值得令人庆幸的是,在他的次子克劳迪奥班师回朝后的操办之下,他是与自己唯一真心承认的妻子,“天赐”伊玟格琳·维洛,在先女王驾崩的二十三年后,合葬在王室墓地之中的。
这可能是疯王在这么多年的执政生涯和这么多年的政治婚姻之下,唯一仅有的一件顺心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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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和特别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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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站在门廊上,规规矩矩地摁红色门铃标志。她等了几秒钟,一派和平,什么也没发生。
医生的第一反应是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上面干干净净,未有任何可疑油渍、水珠、污垢可以造成电子设备识别失灵。
她正在思考时,亲爱的同伴伊格廖卡把胳膊从她肩上伸出来,越过热尼亚,在门锁上摸了把——依然什么也没发生。
医生的这位同伴自称艾米丽,她与热尼亚的关系严格说来应算作祖孙,因此医生坚持称呼她伊格廖卡。虽然过度亲昵的称呼常惹得艾米丽不快,但几个简单音节敲出去,前克格勃的人生被医生自坟墓中锚定,仿佛几十年光阴过去,故去者们只是搬离人世,其余一切并无变化,艾米丽因此对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抱着几分别扭的亲近之心。
正直往外冒着酒气,半醒不醒的前克格勃站直身体,从杵在医生斜后方一步远的位置凑近来,摸过门铃的手收回来,扒住亲爱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肩膀,侧步让自己遮到医生前面,把对方挤到门廊外侧,紧挨着台阶。作为她们目标的这栋房子共一层,左右屋舍皆空置已久,扁平窄小的半地下式私家车库紧紧挨着入口,铁皮卷帘门大剌剌打开着,一辆二手箱式车泊在里面,使车库捉襟见肘。
艾米丽故此判断主人应当没有上班,正在家里。
面前这栋房子空有面积,外表脱漆严重,栅栏歪斜。艾米丽觉得主人的经济状况并不算好,大概率在外有欠款。可是房子贫乏之余,却安装了带监控的整套电子门卫系统,二者前后并不搭调,好似出栏肉猪戴着镭射眼镜。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刚刚按门铃时毫无反应,密码输入界面也无法唤起,安全系统电路已被准确切断——显然,这栋房子遭人入侵过了。
前克格勃有些兴奋,她们很可能刚好撞上偷走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手术刀,并四处杀人作案的那个目标!
这种隐约有些亢奋的感觉实属久违,艾米丽伸手轻轻一推,门开了。
红发,个头不高,穿灰蓝色制服,戴桶状帽的背影出现在门厅走廊上。
一只着白色橡胶手套的手正飞速在手机屏幕上敲击,另一只则捏着把餐刀似得东西——艾米丽一眼认出,那正是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的手术刀。
艾米丽做得很小心,门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前门开启后,与正对前门的餐厅后窗间立刻形成贯通气流,引起对方警觉。站在门厅上的人立刻转过身来,是个穿欧洲老式邮递员制服的蓝眼少女。
双方视线刚一对上,艾米丽就发动了能力,身材比对方高出不少的瓦尔基里一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手自然垂下,异常安静地慢慢向室内门垫踏出一步。
倒数一。
可疑邮递员将手机熄屏,塞入口袋。
倒数二。
可疑邮递员展开职业笑容,艾米丽踏出第二步,并抬起手臂,似乎是要打招呼。
倒数三。
艾米丽已对瞳孔甩出鱼钩,将意志投注其中,急速坠入黑色井道深处。可疑邮递员刚展开的职业笑容僵在脸上,蓝眼睁大。然而,艾米丽抛出鱼钩却探不到底,她转瞬间便意识到此人应也是一名瓦尔基里。前克格勃近期状态消沉,有时连人类的受控效果都不能保证,扼制一名同类显然更无可能。她那只抬起的手转而从鞋柜上抄起一只花瓶,将枯花连带发绿的液体全部稀里哗啦倒在地垫上。
落入深井的鱼线骤然绷紧,吱吱嘎嘎,钓竿向下倾颓。
邮递员凝视虚空的蓝色眼珠一转,捕捉到艾米丽的脸。前克格勃未等鱼线绷断,倒提花瓶,抡圆胳膊一把砸在邮递员太阳穴侧。对方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整个人撞在门厅壁橱上,头部血流如注。
花瓶碎成两段,艾米丽反手在鞋柜锐角上一敲,砸掉多余部分,只留瓶颈做把手,将锋利断口捅向邮递员腹部。对方在摔倒的同时抠住壁橱把手,稳住身体,此时直接将壁橱门向外一推,以薄板柜门做盾牌,将艾米丽的刺击格住。
艾米丽向柜门外侧一趔,正要追击,柜门后倏地刺出把直柄雨伞,金属尖头直捅前克格勃眼珠,逼她后退躲开一步,雨伞啪地撑开,架在鞋柜上将狭窄门厅堵了个严实。
前克格勃对这个玩意的痛恨程度骤然拔高,抬腿砰一声将薄板柜门及雨伞踹开——果然,灰蓝色制服正闪入客厅。
“苏卡!”
艾米丽暴怒出声。
热尼亚医生未阻止艾米丽追上去,作为非战斗人员,她谨慎地等了几秒种才进入室内,边将雨伞收起,边观察这栋房子布局。左侧是壁橱,由一扇玻璃推拉门通往小车库,透过它可以看见毫无条理的车库储藏柜及打开的地下室入口,一截红色的狗绳扔在地上。
门厅右侧是卧室,卧室门紧挨着鞋柜,布局随便的像电子游戏产品。医生轻轻推开,探头进去看了一眼,窗帘全部拉着,被褥凌乱,里面没有人。
客厅传来家具翻倒,拳脚闷响和砸东西的声音,热尼亚缩回脑袋,紧跑几步到门厅尽头——带铁护栏的后窗前摆着张餐桌,应当是餐厅,那么和它紧邻着的就是客厅和厨房,伊格廖卡会在哪里……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医生刚一脚踏出门厅通道,还没看清客厅布置,邮递员便晃了对手一招,通过茶几起跳,双臂攀住客厅灯,将自己从右边的长沙发猛然甩向热尼亚,伊格廖卡拔高几度的声音与急速接近的黑影同时刺进脑袋里,“闪开!”
医生凭借在战场躲避炮弹时锻炼出的本能,瞬间反应,整个人向前扑,团身滚往餐桌下方。袭击者的腿风擦着她脑袋过去,热尼亚险之又险地躲进掩体底下,正和软着陆完毕的邮递员四目相对,对方发间睫毛上全是血,转腕翻刀,欲向热尼亚脑门正中掷出武器,却在看清她的脸后露出一丝惊讶,手指一勾一搭,手术刀在空中多打了个旋,直上直下,出击势头生生被持有者遏住。
“你不是那个什么医……”
一把餐椅势如千钧,呼啸着越过餐桌砸向红发邮递员,袭击者抹了把脸上的血,侧滚翻躲避后起身,没有继续逃跑,脑袋还在看热尼亚的方向,显得有几分困惑。
事情不太对劲,这位邮递员看上去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想,觉得心中不安,手脚并用往前爬了一步,餐桌外面的空地便连着从天而降好几只装饰餐盘,纷纷砸开了花,碎片四处迸溅。热尼亚医生伸手拉倒一只餐椅,挡在身前,刚刚的餐盘大概是伊格廖卡丢的,为了将她逼回原位,躲藏好不要介入战局,于是热尼亚只能在餐桌椅构成的低矮堡垒中四处张望。在头顶桌面的限制下,她狭窄的视野里只能看到二人下半身,灰蓝色制服持刀侧在前,空手在后,双腿微微分开站立。
右边是厨房的玻璃推拉门,左边是客厅,茶几上的支架款长方形液晶电视屏幕正对餐桌,主人可能有坐在这边看电视的需求,此时它已经因前面的打斗被碰倒在地上,比较幸运的是屏幕还没有碎,镜面正好帮忙映出热尼亚视觉盲区的情况。
伊格廖卡的匡威、脚腕、裤腿出现在平底皮鞋和蓝灰色制服裤正前方。
对峙,匡威前腿微曲,点地,上步提膝——平底皮鞋疑心要受正面踢击,向后撤回半步避其锋芒,匡威却没有高踢,即刻落地,是骗招!液晶电视屏幕中,艾米丽欺身向前出拳,臂勾,拳以左右击打中心,率先发难将对手拖入自己的节奏中,数次频发锤击邮递员颅侧,令她只能用持刀手之小臂格挡防御,有效锁住刀具攻击范围。大开大合,威势逼人,令对手龟缩不出疲于应对,如此数回合后,瞅准机会,以另一手猛击对方关节内侧,打破对方防御态势,打算劈手夺刀。
邮递员突然提前松手,使刀锋朝下落向地面,艾米丽晚上半秒,抓了个空。
红头发趁艾米丽注意力都在夺刀上,抽过空一手反扣住艾米丽阿迪达斯外套袖子,另一手揪住对手背部衣料,向上一拽,将艾米丽松垮运动外套遮过头顶,左右一攥拧了个扣。趁对方在衣服内挣扎的功夫,后撤半步拉开些距离,拧胯抬腿起跳旋身,嗙一声鞭在前克格勃头部,将人直接踹翻,后背撞在电视液晶显示屏上,使其粉碎,热尼亚医生的视野顿时缩小回受餐桌限制的丁点大区域。
医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四周围均变为黑白半透状态,遮盖物只余线条,灰白色人形轮廓在半虚半实的线条后清晰无匹。
她看见戴桶装帽子的那位邮递员拾起手术刀,反手握住,走向颓在地上的伊格廖卡。类似架势热尼亚医生在战场上见过很多,士兵们都爱这样收拾残局。
艾米丽挨完一腿确实差点失去意识,那么两三秒间她找不太着北,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正当晕头转向时,很近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叫:“——伊格廖卡!”
艾米丽本能地就在心里骂了一句——或许不止在心里。
医生这个职业是为了疗愈他人才诞生的,套在前克格勃身上时呢,同时受疗愈的往往还有其他东西,比如情绪这种玄之又玄的其他玩意儿。
于是颓在地上的艾米丽突然暴起,将外套甩到可疑邮递员脸上。眼前发黑,满心只想呕吐,却依然倚靠着自己与对方的体型差,前扑,用全力把红头发的家伙抱摔到餐桌上,并抽空中气十足地和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顶了句嘴:“——您少管我!”
这位确实也是瓦尔基里的红头发小个子名叫维诺,是一位邮递员、同时也是希帕提亚基金会的商务纠纷处理专员(外包岗)、今天至少已经被人突然袭击两……噢,第三次的倒霉蛋。
就此人的行动信条而言,有一点非常重要,不得不反复声明。虽然暴力行为属于她外包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非工作需要时,维诺认为自己还算个和平主义者。
当她背部在餐桌上摔了个结实,痛得龇牙咧嘴时,心里对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现在的状况毫无头绪,甚至可以说成满头雾水也不为过。刚结束全力抱摔的这位同类女士,正就势将她按在粉碎的盘子和餐叉上,预备来一次现代版死亡拖拽,把邮递员像洋葱一样擦在研磨盘上来回碾。
维诺自对方蓄势姿势里鼓动肌肉的形式读出这一信息,不禁在内心开始哀叹,思考起究竟哪里出了差错,是左脚先进入这所房子犯了什么禁忌,还是不该接下卡罗尔的委托,过来帮她调查劳什子失信人客户米切尔。
算了。
事已至此,先活命吧。
邮递员憋住一口气,头和后背都很痛,睫毛上粘了不少血,黏嗒嗒的,半干不干,眨眼有点费劲。同类女士比她高上一头,导致此时维诺脚不沾地,双臂被锁,发力困难。同类女士白T恤下头隐约可见背肌形状,正以非常危险的角度鼓起。看来同类女士挨过一腿后,到现在脑袋还是懵的,所以没反应过来,等她再清醒一会儿,发现她们身后就是厨房玻璃推拉门,想到应该拽住维诺脑袋往金属门框上撞时,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邮递员不确定自己的头还能不能承受第二波针对攻击,挨打的理由可以先放一放,谁一生中还没做过几件错事呢?更何况瓦尔基里,‘一生’早已结束,未来长至没有尽头。必须立刻反击,脱离受压制状态。她踩上前克格勃大腿,以此为支点,趁对方猜测她意图时,屈膝猛撞至金发女士腹腔。
在对方受到重击发出干呕声,四肢无力,身躯弹起的当口。维诺团身,将重心放在背部,于是碎瓷片和餐叉均扎得更深了些——她反手扣住餐桌边缘,踏上艾米丽腹部,将对方一脚踢开。接着曲臂,双掌就地撑于碎瓷片当间,杂技演员般后空翻起,满手满背均鲜血淋漓地落在厨房瓷砖地板上。
天哪,打完以后现场该怎么收拾?
邮递员看着艾米丽再次从地上爬起来,呸出一口混着血和酸水的唾液,捂着小腹,像头野狼般边喘粗气,边踏着满地狼藉,绕了餐桌半圈走进厨房时。多少是有点为这种意志力感到震撼了,她在做外包工作时可能得罪过的人实在太多,生前也与人类有些摩擦,因此可能的目标实在太多,搞不清这头野狼究竟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她只好直起靠在橱柜上的腰,将从地下室杀人凶手那里回收的灵装——一把漂亮的餐刀打横夹在指间,举起双手,喊道:
“等等!等一下!我可没有要和归往骑士团对立的想法!”
金发野狼走进来的步子毫无迟疑,鸭舌帽下一双绿眼睛阴郁发亮,指虎处已打破了皮,骨头依然坚硬有力,捏起拳头,咯吱作响。
……
不然还是跑吧,后门就在厨房里,只需要想办法绕到这头野狼背后。
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对方见面就拿花瓶砸自己脑袋,但过了几轮招,此时也算弄明白了一件事——这头野狼和什么什么诺娃医生是搭伙来的,估计是保镖,保不准也是骑士团的人。真麻烦,这边两人都不能得罪——都怪卡罗尔!
维诺举起的双臂回落,改至后方正手握刀,空手在前,双腿打开,做出预备攻击姿态。对方身高臂展都更长,近身战她在劣势,况且厨房狭窄,并不适合位移,又将她的另一大优势封了个差不多——真是大大的不利啊!
——不过归往骑士团做事向来很厚道,要是将野狼女士耗到消了气,报销单能不能给藏在桌子底下的什么什么诺娃医生?毕竟,租狗人卡罗尔不会为这场骚乱多付一分钱。
维诺深深吐出口气,冲对方露出个笑容。
接着将空着的手掌翻到上面,冲艾米丽勾了勾食指。
阳光灿烂,大好上午时光。
一只挂红色项圈的西高地白梗沿路漫步,女主人的声音远远从院子里传来:“——劳拉,宝贝!你到哪儿去了?”
小白狗劳拉支起一只耳朵听了听,没有回头,轻车熟路地钻过好几个灌木丛窟窿,从红瓦的三层小楼转到了灰白色平房背后的路上。
它停下了。
卡罗尔正等红灯倒数,面前伸出太多的狗鼻子相当遮挡视线,好在劳拉的这位主人十分勤勉,小狗眼睛上面的碎毛经常修剪,不至于上下遮蔽,看不见任何东西。灌木丛隧道一个接一个被小狗鼻子拨开,露出平坦大路,白亮天光。柏油被烤软,散发出强烈的化学气味,有辆陌生的五座面包车泊在米切尔房子后面,拜勤勉的主人所赐,劳拉连车牌号都看得很清楚。
面包车开门那侧狠狠下压,卡罗尔预计中的三四名彪形大汉没有出现,只有个穿工装连体裤的家伙,提着一把大至不成比例的砍刀,从车上走下来。
她一下车,车体倾斜度便回归正常水准。
希帕提亚基金会的正式员工,研究员迪布瓦看了眼手机上的定位点,确认那个搞丢了自己包裹的米切尔就住在这里。下结论前当再三查验,与迪布瓦本身的性格其实没什么联系,是她在实验室内才养成的习惯。
视线感。
迪布瓦侧头,刚好和西高地白梗对上视线,小狗正歪着脑袋看她。研究员想了想,从领子底下发出一阵清晰嘬嘬声,小白狗尾巴便飞快地摇起来了。
红灯倒数结束,卡罗尔猛敲一记方向盘,喇叭哔哔直响,排在她前头的车着急忙慌开出去,租狗人却只骂出一句:“劳拉!”
副驾上的劳拉立刻扭头看她,卡罗尔视野里出现三张面孔,老太婆的,迪布瓦的,和她自己的。三张人类面孔同时凑近过来——劳拉飞快地开始舔她的脸,劳拉被亲吻地啧啧有声,劳拉躲开迪布瓦的手,小跑着钻进灰土黄色树荫底下。它隔着薄木板听到打斗声,金属撞击,脚步点地,三个人的气味钻进鼻腔里,其中一位它熟得很,是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再闻闻,哎呀!调解专员受伤了?这可真稀奇!
劳拉仔细嗅着空气,对着紧闭后门汪汪叫,拿小白爪子扒拉狗洞。狗洞是给博美准备的,对西高地白梗来说肩部窄了点,该死的米切尔,博美只有一丁点肉,身上全是膨大的毛,这只西高地可是实心的!这狗洞是他自己按博美体型给割出来的,上面只贴了块瓦楞纸箱板。
劳拉在来回打转,脚步声从背后接近,踏台阶,一步、两步、三步。研究员迪布瓦伸手拧了拧门把,没开。此时她也听见了里面的打斗声,因此凑到观察窗上向内张望。
劳拉在她脚边蹦来蹦去,迪布瓦看了会儿,对小狗道:“今天真热闹。”
她说完,后退一步,将砍刀劈在薄板后门上,生生开了个口子。接着将手从豁口内伸进去,摸着锁扣,将门从内侧打开了。
“您先请。”提砍刀的迪布瓦女士将门打开,彬彬有礼地对劳拉道,小白狗把尾巴摇成螺旋桨,羊羔似得跳过门坎,小跑着从墙根溜进屋。它大摇大摆穿过两双腿,跳进客厅,正打算继续探索时,被一双手从地上抄了起来。
季米扬诺娃医生在只有黑白透明度和线条构成的世界中,一眼便认出迪布瓦那只标志性的砍刀,于是关闭X光视觉,从餐桌下爬出,此时站在厨房门口。劳拉正好跑到她面前,好心的医生误以为它是米切尔的狗,于是顺手抄起到怀里,让劳拉前爪可以搭住自己小臂,另一只胳膊托上梗犬后臀:“迪布瓦先生,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您。”
对角线位置的提砍刀者点点头:“日安,季米扬诺娃医生,上次见面还是在丹麦吧?”
“久未谋面了,迪布瓦先生,我对您发表的死棘研究论文印象深刻。”
“粗浅尝试罢了。我看过您去年在《柳叶刀》发表的文章后,觉得颇具启发性……”
卡罗尔左耳朵是车载音响里女主播讲擦边笑话的声音,右耳朵灌满了学术界互相吹捧的恭维话。她先望了眼邮递员,对方背朝自己,制服上全是伤口,以细微幅度活动着脚踝。看来商务纠纷调解专员这次吃了个大瘪,握方向盘的女士挑挑眉毛,毫无同情心地笑出声来。
劳拉适时冲邮递员汪汪两声,似是附和说话声。
等漫长枯燥的商业互吹终于走到尽头,迪布瓦先生率先步入正题:“和您重逢真是万般荣幸,可我有一点好奇。”
“您客气了,但说无妨。”
“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啊。”季米扬诺娃医生微微蹙起眉毛,“说来话长,我……”
“您客气什么呢!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最先压不住脾气的是前克格勃,头痛、眩晕和腹部被攻击造成的恶心使她耐心降至极低水准,与邮递员类似,克格勃也少见有吃这种大亏的时候,“是那个红头发的有错在先,她偷了您的手术刀,还连杀好几个人,今天终于让我们逮到了!”
“等等?!等一下!”邮递员大叫起来,“你们不是为了米切尔来的?而且这个玩意不是餐刀吗?!”
“——没见识的东西!”夹杂着含混俄语单词的破口大骂,“米切尔是谁?把东西还来!”
“拿去吧!”满脸血的红头发直白道,抬手将刀子一甩,刀柄朝外扔出去,趁着艾米丽伸手去接的功夫,横移步拉近距离,却没有借机攻击,只是贴着这头野狼背后转到了迪布瓦面前,等站稳后才大出一口气,“竟然是为了这把餐刀来的?早说啊!”
接着她猛地拧过头,冲着迪布瓦先生一指自己血流满面的脑袋,控诉道:“她就为这个把我打了!”
“你呢?”迪布瓦跳过问题,直接询问维诺,“商务纠纷调解专员怎么在这?”
“是租狗人雇我来的,先生。”
“租狗人?”
邮递员一指季米扬诺娃医生怀里的西高地白梗,怨气奔过精神链接戳在卡罗尔两只眼睛当间:“瓦尔基里,能力是操纵狗,那是她的狗‘劳拉’之一,这栋房子的主人‘米切尔’欠她不少钱,近期突然联系不上了,卡罗尔雇我来‘调解调解’。”
“那么米切尔先生呢?”季米扬诺娃医生问道。
“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医生。”邮递员蹦豆子,问一句答一句。
“死了?”这回是野狼女士发问,“凶手呢?!”
“凶手还在,迎面撞上来,突然就把那柄餐刀……”
“手术刀。”医生插嘴。
“好的。”
“就把那柄手术刀往我胸口捅,骇人得很啊!于是我就这样……”邮递员飞快地做出一串动作,左手拍,右肘锤,将刀击落,抱头,膝撞下颌,“——谁能想到他看着人高马大的,挨一下就死啦!”
迪布瓦先生抬了抬眼皮。
维诺的表述有问题,成年男性颅骨可承受五百千克瞬时力,假设她的膝击爆发力超越此数据,冲击仍然要通过颞下颌关节至颅底,接着才能触及脑干,力在这个过程中会被分散衰减。要致人死亡,迪布瓦判断需要重复重击至少三次才有可能,如果只膝击一次,顶多造成下颌粉碎性骨折及癫痫,症状虽然严重,但离即死还差得远。参考外包人员维诺入职希帕提亚基金会时的测试留档内容来看,她是一个专业高效的暴力执行机器,不至于会在表述上犯这种基础错误,除非在试图隐瞒什么。
“你知道米切尔手里的包裹清单在哪吗?”
“不知道,迪布瓦先生,我是来调解纠纷的。”
“看来卓有成效。”迪布瓦往满地狼藉的室内看了眼,“搜查时有发现包裹去向吗?我丢了点东西。”
邮递员的职业笑容一动不动,眼珠却下意识往白毛小狗那里偏了偏,随即回到原位,答道:“没有,迪布瓦先生。”
“我正好受过一些如何分辨谎言的训练,她在撒谎。”前克格勃撂了句比脸还臭的话,使邮递员挂着职业笑容的嘴角抽了抽,“喂!基金会的,听见了吗?”
“伊格廖卡,不要这样指控他人。”
“我没有,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像她这样的家伙过去我见多了,个个黑白颠倒,说谎成性——得把石磨放在肚子上碾,她才会一句一句吐出真话来……”
“我认为医生说得对,伊格廖卡,这指控戳在我身上太痛了。”
邮递员被一把揪着领子拎起来,只有脚尖够得着地,艾米丽发怒的脸几乎撞到她血淋淋的鼻尖上:“——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叫我?!”
邮递员像块灰蓝色抹布一样毫不反抗,只是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您发什么脾气呢?伊格廖卡难道不是您的名字吗?”
俄语,按什么什么医生皱眉的幅度来看,不是好话。
在她进一步用言语刺激这头金发野狼之前,迪布瓦将砍刀往地上一扎,盘腿坐下了。恶寒从维诺脊梁骨蹿到后脑勺,她没来得及剖析本能给自己的这份警告具体包含什么成分,雅克·迪布瓦掏出手机,打开倒计时功能,头也没抬:“继续啊。”
“什么继续?”
“继续打。”研究员拿毫无神气的绿眼珠瞅邮递员,对方不安到几乎从艾米丽手中倒挂过来看她,“正好做个业务能力考核,你有两分钟时间击败对手。”
“什么?!”笑容挂不住了,“为什么要考核?!她先打的我啊!”
“不重要——你还有一分五十六秒。”
“等一等!我有话——”“你谁啊?凭什么说打就打?”“迪布瓦先生,我不认为这是很正确的决定……”“汪汪汪!”
雅克·迪布瓦不为所动掐着倒计时:
“一分四十八秒。”
——操。
邮递员喷出一口粗气,脖颈上突兀地绷起一根青筋。艾米丽在极近处首先发现,于是立刻松手,可慢了一拍,被对方扣住胳膊,一记头槌正撞在脑门,吃痛之下松了手,连连后退。手里这条灰蓝色抹布一打挺成了根拉满的皮筋,落地便从刀架上抽出把日本厨刀,反握,毫无间隙地突向艾米丽。
前克格勃本能地正握手术刀挡了最开头一刺,竟然被力道震得虎口生疼。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的手术刀虽然是灵基装备,但并不能归到武器一类,握把细,刀刃短直,攻击限制大得很,十分不趁手。艾米丽在厨刀左右横劈、虚晃、竖刺进攻不止的高速中无法做出有效反击,只得曲臂抱拳,移步后摇,肘、腕头颅构成熊首般圆融的防御圈,护住上身,避免多处受击。
固然如此,邮递员还是在她小臂,大臂,肋下等多处造成刀口,幸好对方握的不过是普通厨刀,且伤口虽多却无一致命。艾米丽将头、咽喉和前胸牢牢护在双臂后,开始时还在见招拆招,再往后厨刀攻击眼花缭乱,前克格勃并非长于战斗的类型,一时跟不上,只好连连后退,见缝插针地将橱柜上的杯碟碗盘丢出去阻碍对方。
雅克·迪布瓦倒计时五十八秒,艾米丽后腰撞到厨房U型柜端头。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的脸色差得像刚从冰箱冷冻库里拿出来:“迪布瓦先生,请您立刻停止这种行为——既然一切都是误会,我不明白继续让她们捉对厮杀有什么意义!”
艾米丽抬腿把冰箱下门踹开,阻了邮递员腿部两秒钟。
雅克·迪布瓦研究员的声音从冰箱门后面传来:“您还是这样文雅,季米扬诺娃医生,我向您保证这场测试不会闹出人命来。”
抽屉被踹冰箱门的动作震开,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各种烧烤调料,邮递员并未挂着笑容的面孔再次出现在艾米丽面前,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她又甩开烤箱门,再阻邮递员两秒钟,飞快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打火机气罐。
雅克·迪布瓦先生倒数二十二秒时,艾米丽一手持气罐,一手擦着随身携带的打火机,呼的一声,锥形火焰合着热浪迎面扑向红头发邮递员。骇得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把话全吞回喉咙里,然而迪布瓦先生并未停止计数。
倒计时十五秒,外包工将一只平底锅挡在面前,破开火焰,暴露在外的胳臂等多处被气浪灼伤,但对方依然就这样顶着火焰突进到艾米丽面前,用掌由下向上推松前克格勃肘关节,击飞打火机。借势换手,抡起胳膊,要用平底锅侧边猛击对方太阳穴。
这一切原本会在倒数十秒处宣告终结,然而,很遗憾,她没能做到解决目标。因为一个又厚,又重,专为杀人打磨,纯粹强大的铁玩意以超高速被荡出,擦着维诺颈部过去,刃部狠狠砸进厨房墙壁,尾部铁链叮铃咣啷绷得笔直,邮递员脖颈侧面瞬间出现一道锐物造成的血痕,血打绺滴进衣服里,以那粗放凶器嵌进墙里的角度来看,她刚刚限时体验了一把全手动砍头机,并且在操纵者的有意控制下生还,真是可喜可贺。
红头发西班牙人放开艾米丽,朝雅克·迪布瓦的方向慢慢扭过头,面上笑容全无,浑身上下都往外冒着低气压,非要形容的话,像鬼:“您是瞄准了丢的,还是随便丢的,迪布瓦先生?”
“当然瞄准过了,维诺。”绷直的铁链一端连在几乎只有刃的铁块上,一端被研究员握在手心,尾部绕了几圈在腰上,以保证主人对它的控制力。
邮递员用手背抹了一下脖颈上的新鲜伤口,那伤口被挤压后,哆嗦着吐出又一股鲜血:“解释。”
“因为季米扬诺娃医生的助手说得没错,你在撒谎。”雅克·迪布瓦平静地描述理由,“我们之间的友好合作关系受了些考验。”
“我说出来的全是真话。”
“没说出来的呢?”
“见鬼,我没有隐私吗?”
沉默,维诺听见什么什么医生喘出一口大气,接着开始小口小口地往肺里抽空气,西高地白梗对人类情绪变化相当敏锐,此时正忙着仰头舔她下巴。
邮递员把平底锅往边上一扔,没有理会迪布瓦先生,反而冲艾米丽伸出右手:“我得正式向您道歉,伊格廖卡,此番误会并非我所愿。”
“操你。”克格勃言简意赅表达了意见,费力抬抬眼皮,怠慢了好一会儿才把右手拍进邮递员血淋淋的手里,并报复似得多余攥了攥,才被维诺一把拉起来,“再喊我‘伊格廖卡’试试,拔了你的舌头。”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艾米丽。”
“好的,艾米丽。”
她们潦草地握了次手,一触即离。艾米丽转向医生,对方抬手托在她下巴上,用俄语细腻地询问起伤势。而维诺握住嵌进墙里只有刃部的凶器,将它拔了出来,坠在手里拎着,走到站起身来的雅克·迪布瓦先生面前,把那铁块往地上一扔,顺便往上面啐出口血。
维诺在受雇于希帕提亚基金会时,得到的评估结果是:对身体具备极强控制力,关节和韧带灵活程度均十分优秀,肌肉弹性也很出色。速度和力量均在标准线以上,是优秀的战斗人才,并将她从物流部门直接调岗到商业纠纷调解部门。
因此维诺确实是认识米切尔的,仅止于一面之缘,鉴于她还负责此地区的晨报投递工作,比起米切尔其人如何,她对米切尔的地址显然更熟悉。
这种要熟不熟使她在发现米切尔被剖开成十字花型,布满刮痕和刺伤的尸体时,内心一派平静。在顺手干掉杀死米切尔的凶手后,此人便被抛诸脑后。在红旗、炮火、巷战、大屠杀和反复政变拉锯后,维诺认为人总是会以各种形式死去,即使不是现在,也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某一时刻彻底告别人世。只是,若明白自己正为某个伟大目标而将生命填入枪膛,死去时会幸福很多,倒在追求明日中途的人可以挂着笑容死去。而在其余的所有时候,人们只能算毫无准备地突然死亡,有时甚至连惶恐都来不及。
他最喜欢的职业是邮递员,第二喜欢的是圣诞老人,这二者都是可以收获幸福笑容的职业,而且比较来说,邮递员收获幸福笑容的效率要高于圣诞老人,毕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可以工作。但论起幸福笑容的质量,显然圣诞老人更强些,可是人不能以每年一天的上工效率生活,因此维诺最后还是去做了邮递员工作,他递送信件的地点越来越危机四伏,最终在二十五岁时在战场上被炮弹炸得粉碎。
在饮过血浆流淌的河水,为丧生中途者收拾残局后,维诺发觉自己永远失去了留在昨日的机会,且这种机会永不会再来。
现代社会既不需要老式邮递员,也不太需要圣诞老人。维诺现在所做的工作和二者均没有关系,比起幸福递信人,基金会派给她的工作倒更像死亡收发员,严格来说她一丁点也不喜欢手头的活计,可讽刺的是,1940年以前,他对执行暴力天赋异禀,1940年以后的她亦然。
“问吧,迪布瓦先生。”死亡收发员抬抬眼皮,血全都干涸了,黏在脸上痒得很,使她很有点想抠的冲动。
“我的包裹在哪?”
“唔。”收发员觉得今天工作实在饱和,她现在累了,于是厌倦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机械怀表,闪闪发光的银色链条扣在上衣第二颗金铜色扣子上,摁开,收发员凝视着表盘,秒针哒哒哒的声音一刻不停回荡着,“稍等。”
死亡收发员把表盘包在手心,上下晃了晃,秒针哒哒哒的声音乱了一刻,分针指向雅克·迪布瓦,时针针花组成了大写字母F,缓慢地旋动——旋动——指向三点钟方向,与今早她进门前做的预测一致:“在弗农庄园,迪布瓦先生。”
“够精确啊?”
笑容,也许邮递员今天确实流了太多血,笑容显得有几分没甚热情:“不知道为什么卡罗尔女士的委托人正好也是米切尔先生,因此我提前做了些调查,发现他有在走私装备给血注,您的东西可能就这么被囫囵带走了,迪布瓦先生。”
“怎么不早说?”
“拿一分钱办一份事,先生。”邮递员爽快回答,“我对其他部门的事不感兴趣,也不打算惹这个麻烦,只想回公寓里泡个热水澡,如果您理解的话……”
“嗯,你得跟我一起去。”
“我并非您项目组的成员。”
“我雇佣你,所以现在是了。”雅克·迪布瓦先生回答道,“这件事牵扯到基金会和血注,鉴于季米扬诺娃医生在这里,现在还搭上了归远骑士团,三个势力卷入其中,你以为还能有机会回家泡热水澡?”
“……四个。”
“什么?”
“我说,卷入其中的是四个势力。”邮递员破罐子破摔,有气无力地补充道,“杀死米切尔的人就差把圣谕会狂信徒几个字刻在脸上了——哈哈,真热闹。”
卡罗尔将车停在米切尔房子前面时,闯入者们——主要是两位血肉模糊的选手,正边拌嘴边挨个让季米扬诺娃医生检查。让抬胳膊就抬胳膊,让低头就低头,此时倒是一丁点反骨也没有。
“我看过弗农领主的资料。”维诺向艾米丽搭话道,“使链锤,古典得很,你觉得她生前是个什么样?”
“不管是什么样,总归是该死的地主阶级。”前克格勃回答,在医生要求下张开嘴,让对方检查牙齿是否因连续肉搏而有松脱。
“她是血注的赞助人,而且有收集癖。”雅克·迪布瓦坐在沙发上,那只砍刀就靠在腿边,一边在平板上划拉,一边接口,“如果东西在她那,十有八九拿不回来——她的嘴比捕兽夹还难撬开。”
“说得没错!”艾米丽怕咬到医生手指,发音含混其词,但这点小事阻止不了她发自内心赞同,“对付他们就应该吊路灯——”
“我恐怕迪布瓦先生觉得砍头更好。”邮递员一边用药棉按着自己的脑袋,一边阴恻恻回答,“比起这个,我到现在还是没弄明白,你怎么问也不问就直接打我呢!万一我是无辜的怎么办?”
“——你湖(无)库(辜)个鬼。”前克格勃牙根处被医生塞了团棉花,此时脑袋不能动,只能冲邮递员直翻白眼,“差点把我瓜(瓢)给开了——别以为我没看见,你那时侯打算把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一刀杀了。”
“因为有人先抄起花瓶给我开了瓢。”邮递员拿手指疯狂戳着艾米丽大臂,“你怎么不反省一下自己!”
“操你。”艾米丽回答,拿小腿别维诺,对方不甘示弱,皮鞋踩在匡威面上,两人小学生似得你踢我一下,我踢你一下,没完没了。
“我要无麻醉缝针了,女士们。”热尼亚医生拈着一根针,在两个东西面前晃了晃。没人说话,但皮鞋从匡威上缩回去,艾米丽撇着嘴一声不吭,在非战斗时刻,无人敢挑战医生的威严。‘劳拉’原本正蹲在热尼亚医生脚边狐假虎威,冲每个不乖乖听话的病人汪汪叫,这时却跳起来往门口跑去,兴奋地差点摇掉尾巴。
卡罗尔揣着兜出现在门厅里:“唷,都在呢。”
租狗人热情招呼道:“我在门口捡了个人,看看各位有认识的没有——”语毕,她从身后抓出一位陌生女士。对方赤身裸体,用一只二胡挡着下身,战战兢兢地望向砸了个差不多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诸人。
一片寂静,邮递员率先开腔。
“卡罗尔,你就不能把外套给她穿吗?”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Prada?”
“Prada和尊严比哪个更重要?”
“还用问吗,尊严值几个钱,当然是Prada啊。”
“跟你真吃不到一桌。”
“确实,我不喜欢啃黑面包就奶酪。”
“你他妈——”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抽掉沙发巾,为陌生女士披上,让她暂且遮蔽身体,接着走开,进入卧室,打算为对方找几件衣物。
维诺问道:“你把她带来干嘛?”
“我刚刚不小心把你们的对话听了个完整。”租狗人拿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从‘劳拉’到众人,全部包含在内,“开车赶来,正好撞上这位小妞。”
啪。
她在披着沙发巾的女士屁股上拍了一把。
“我嘛,好心好意问了两句,结果你猜怎么着——”
“有屁快放。”
卡罗尔被艾米丽冲了一句,倒并不生气,依旧笑吟吟回答:“医生不是为了调查连环杀人案才来这儿的嘛,她呢,就是死者之一。”
“换句话说,咱在场所有人,都和圣谕会狂信徒杀人案有关呢!”
There is nothing new in Red River City
强尼从来就不是一个大胆的人。他想起自己不管是失手杀了人躲到教堂寻求庇护,又背着所有人跳上车逃出橡林镇。还是刚到红河城时壮着胆子替帮派在西城区讨债、砸场、“卖货”,最后为搏出头趁乱开枪打死了那个老警察局长。都是弗兰克——不,现在该叫芙兰卡了——陪在他身边,给他打气,替他出谋划策。
“喂,强尼,要不我们俩想想办法瞒过血注那边的人,吞了这批货一起去达拉斯混。”
所以当芙兰卡在躺在床上,在他耳边兴致勃勃地这么说时,他没多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满脑子都想着“这可比飞叶子爽多了”的强尼一直到红河城郊外的约定地点等待买家,都甚至没有丝毫考虑过这心血来潮的谋划后面藏着多么大的失败可能性。
当他们看到披着风衣的那个矮小身影从车上下来时,连芙兰卡自己都没想到,他们等了将近两小时后等来的不是灵装的买家,而是完全在预料之外的人——弗农领主。
车前灯的强光直射在强尼脸上,逼着这个已经被砍掉了两只手,像滩烂泥一样伏在碎石地上的男人从那些一幕幕走马灯画面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从额头流下来的血模糊了他的视线,只能隐约看到芙兰卡也同样倒在地上,喉咙上插着她自己的那柄灵装匕首。站在一旁的领主脱下沾了血的手套,嫌恶地扔在芙兰卡的脸上,跟着逐渐崩解的尸体一起化成飞灰。
当强尼和弗农领主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对上时,身体此刻才突然被激活了恐惧的本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领主朝男人走过来,捋平裙子蹲下身对他嘲弄:“居然还没死,乡巴佬的命可真硬。”
“橡林镇离这不远,把这个杂碎丢回去。”夜里一阵凉风吹过,领主飘起的裙摆拂过强尼满是血污的脸。她带来的保镖立刻粗暴地将濒死的男人塞进轿车的后备箱,尚留有几分意识的强尼嘴唇翕动,还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棕榈宫的大门向外敞开,充足的暖气从里头直冲出来,搅散了入夜后聚集起来的凉意。在弗农的眼里看来,这座曾经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所有人钱包和灵魂的赌场如今就好像被拔去了尖牙,滑稽得像路边的小丑。
“万分抱歉,弗农小姐,不不,领主……”新任的经理一路赶来,忙不迭地向她频频低头致意,解释自己刚才正在为最重要的开场秀作准备。劳蕾塔并没有在大门等太久,也不在乎眼前这个据说是凯莱布从拉斯维加斯挖来的经理人嘴里那套说辞想表达的到底是歉意还是辩解。
“走,要到她跟我约好的时间了。”她将脱下的风衣递给经理,披上披肩示意让男人为她开道,领她去见她的那位生意伙伴。
玻璃穹顶下挂着的镀金天象仪被替换成了闪烁着五彩光芒的霓虹灯,宽阔的中庭被摆满了发出沉闷响动的老虎机,钱币在散落时碰撞到一起的声音在赌客中唤起一阵激动,兴奋的叫声在高墙内来回纠缠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原本大堂正中央那座高大的战神雕塑像也不知所踪,转而被几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取而代之,不停地在轮换的广告中转播着赌场内各处景象。
棕榈宫是劳蕾塔和凯莱布当年在红河城建成的第一座赌场,也是他们在这座城市的起点。现如今,这座如宫殿一般繁华的地方也开始显露出了疲态。而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就把整座棕榈宫焕然一新,在前面领路的这个家伙确实有点本事。只是可惜,专制的弗农领主并不乐于见到如此巨幅的变化。
“老板她就在里面,这个点刚刚好,正好是开场秀开始的时间。”经理满脸堆笑,弓着身以近乎谄媚的姿态为劳蕾塔推开角斗场的厅门。
矮小的领主只向里踏了半步,浓重的脂粉味便裹挟在各色人群的嬉笑声里向她扑来。没有呐喊,没有喝彩,也没有赌上性命的血腥搏斗。昏暗的环境里几束暧昧的灯光在照射着四周每一张被魅惑的蠢脸。原本属于瓦尔基里使用的八角笼彻底消失不见,只有一群袒胸露背的舞者在盛满香甜气味的酒液的舞池里搔首弄姿。大厅里的所有人都沉溺在脱衣舞的刺激中,这副充斥着低俗香艳的场面令劳蕾塔不得不皱紧了眉头。弗农领主尽力无视掉四周俗不可耐的愚人们,用自己碧蓝的眼睛扫过厅堂一遍,最终才在一处高台角落的沙发上看到了那头她熟悉的红发。
“我不知道你还喜欢这种玩意。”穿过人群的领主甩了甩手,无言地驱离为生意伙伴倒酒的女郎,顺势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来。
红色的暴君见到她,只是板着脸把手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拿起酒瓶给自己再续上一杯。两人沉闷的氛围仿佛一层无形的罩子,隔绝了那些身上又少一件衣物的舞者引来的阵阵口哨和欢呼。
“回来这么久了,非要我联系你才肯从你那破宅子里滚过来,好一个忙碌的生意人,弗农,”谁都看得出来凯莱布心情不佳,黑帮首领翘起二郎腿,将自己陷进沙发中。他懒得寒暄,直接质问道,“我的那批货呢?”
“在我的破宅子里,”劳蕾塔端坐着,保持着自己应有的仪态,“被那两个小杂碎碰过的东西我需要仔细检查一遍,免得哪天就发现其中一两件被不知来路的乡下修女握在手里。”
“怎么,我卖什么东西现在还得过你那一道?”
“我记得我们之前在电话里就讨论过现在搞灵装交易还太早。”
“我跟你通话是出于对生意搭档的责任,才特地通知你,不是他妈的在寻求你的意见。”
“就是因为你根本没把这个当回事,所以我才不得不出面替你擦屁股,凯莱布。”
“放你的狗屁,你意思是我现在不配坐着,得听你的教训了对吗,老东西?”
两人脸色愈发难看,争吵的音量越来越大,最后猩红的暴君一把摔碎酒瓶,琥珀色的液体溅到了劳蕾塔纯白色的长裙上,晕开一片。飞溅的玻璃碎屑打掉了灯球,刮破了挂在墙上的油画,甚至还有一部分划伤了周围众人。惊得赤身裸体的舞者全都噤声退到后台,看客们也纷纷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听到异响的帮派成员立刻直闯进大厅,看到引得首领大发雷霆的竟是弗农领主,一时间也怔住,在犹豫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毕竟两位瓦尔基里之间的争端,无论如何都不是普通凡人能够介入得进去的。
干掉这个布鲁克林来的混球。
劳蕾塔的脑中突然又响起那个苍老低沉,带有颗粒感般沙哑的声音。这嗓音她再熟悉不过,大半月前她还在洛杉矶处理生意时,就已经听到了这个属于曾经的自己,“他”的声音。
“滚出去!”凯莱布怒喝着命令他们离开,当偌大的圆厅里只剩她和劳蕾塔后,侧过身的凯莱布腹部突然吃了一记脚踢,吃痛的暴君立刻反应过来,咬着牙迅速抓住领主的脚踝,把劳蕾塔甩到高台下,振碎了落点附近所有的桌椅和大理石板。
以瓦尔基里的超人体质,这一下甚至没能在劳蕾塔的皮肤上划出一丁点伤口。只是她还未能来得及起身,凯莱布就已经抢先一步赶到她身侧,卷挟着气流以肘代刀向她的面部刺来。劳蕾塔将身子别到一边,将将避开了凯莱布这记肘击,但地板就没这样的好运了,被击碎的地面应声碎裂,裂痕四处伸展,将整个大厅的地板破开碎成初冬时节开裂的冰面。
劳蕾塔抓住瞬息而过的机会,双手撑在地上抬腿朝红色的身影再次猛踹一脚,逼得凯莱布不得不侧身躲避。“红凯尔”毕竟是混迹黑帮出身,近身斗殴对她来说无异于家常便饭。趁着“老弗农”收腿之际,凯莱布伸出两只手臂一把抱住矮个儿领主的双腿,压着劳蕾塔直直朝堆满碎石和扭曲金属的地面砸下,躲无可躲的庄园主只能硬吃下这蛮横的撞击。弗农领主并非不善战斗,只是在单独面对速度更胜一筹的帮派首领时,她总会被对方抢占近在咫尺的先机。
但她不会就此作罢。
凯莱布在扬起的烟尘中只是稍有松懈,劳蕾塔便以闪电般的速度伸手抓住她的脑袋后那头扎眼的红发,不给她留任何挣扎的余地,用头朝她猛撞过去,直逼向凯莱布那张今晚直到现时现刻仍然板着的脸。凯莱布没想到自己常年合作的生意搭档会使出这样的招数,措手不及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红色的暴君只得松手向后踉跄几步,没等她从眼冒金星的劲里缓过来,凯莱布还模糊着的视线里几缕金发已经向她逼近。一下,又一下,劳蕾塔出拳的速度比凯莱布想的要慢,但每一拳落在她交叉格挡在身前的手臂上时都好像带着无比的力道,感觉只要对方再出下一击,骨头就要被这迟缓却沉重的直拳打断了。
劳蕾塔满心愤懑,脑子里回响着同样缓慢,扭曲且病态的笑声。她清楚地知道,那是来自曾经的劳伦斯·弗农的恶意。
与此同时在她耳边响起的,还有从凯莱布嗓子里冒出来的开怀大笑。
“脑子被我撞傻了吗,小混球?”不知为何,劳蕾塔胸腔里燃烧的怒火被这清脆的笑声浇灭得一干二净。
“这样才对,老家伙,”红色的暴君干脆就地躺下,在一片狼藉里摆了摆手向矮个子的领主示意就此打住,“这么久了,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那副端着的狗屁样子。”
今晚从头到尾都只是某个牛仔借机撒气罢了。
凯莱布和劳蕾塔在一些事情上总会产生无法调和的分歧,这种分歧在她们俩的过去也有过不少。只是像今晚这样大打出手,不论是对弗农领主,亦或是猩红色的暴君而言都是头一遭。于是劳蕾塔也不再将自己紧绷着。她在被她和凯莱布弄得一塌糊涂的圆厅里,挑拣出一张尚且能用的沙发软垫一屁股坐在上面,趴开着两条腿长吁一口气。全然丢掉了刚踏进这里时自恃高人一等的仪态。
劳蕾塔瞥了眼身旁的凯莱布,以平缓的语气向生意伙伴退让了一步:“你要搞灵装交易我可以不管,只是你得再重新找些你和我都信得过的人去处理这档子事,我这几个月给两个州的那些个议员四处打点,就快成了……只需要再等些时日,就能把橡林镇扫进我们的口袋里,你也清楚我当初把弗农庄园的位置选在了和那个镇子相邻的地皮上是为了什么。”
“我他妈又不是强尼和芙兰卡那样的蠢货,但我现在暂时对橡林镇和那个教会没有想法,天晓得休斯敦派来这里的那些政客和条子有多难笼络……你干什么?”
劳蕾塔突然翻到了自己那条羊毛的针织披肩,趁着自己的生意伙伴抱怨时披在了对方身上,遮住凯莱布在那些本来就破破烂烂的布条缝隙间露出的身体。
“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穿的都是些什么玩意,牛仔,”自己身上的长裙也裂开好几道口子的领主替凯莱布理了理衣领,“明天让伊克斯来我这一趟取走你的货,至于红河城新出现的问题……哼,你的城市,你自己搞定。”
劳蕾塔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从角落里捡起凯莱布的牛仔帽戴在头上,稍微遮掩自己凌乱的发型。她和凯莱布摆摆手道别,勉力保持自己的步子尽可能平稳,朝大厅外走去。
“对了,”劳蕾塔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回过头对凯莱布露出微笑,“新的棕榈宫我不喜欢,那个新来的家伙我也——”
“你以为我喜欢?”凯莱布立刻打断话头,“我累了,等明天我再差人给那个拉斯维加斯小子一点警告。”
她们都知道“警告”意味着什么。
弗农领主今天也一样疲累,所以当她回到庄园内的宅邸,感应到自己的收藏间里有个瓦尔基里的气息时,她还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养的那条劳拉叫来替她接货的卡罗尔。要不是因为某位脾气甚差的牛仔,按劳蕾塔今天原本的安排,她应该亲自接应自己特地让巴尔苏克运来的收藏品。
都这个时间了,卡罗尔还赖着没回自己的养狗场,怕不是又想跟她厚着脸皮用另外一条劳拉抵掉赊欠了差不多两个月的租金。劳蕾塔不想再多费心力,不顾自己身上令人发笑的衣着搭配,从墙上取下用来打鹿的猎枪,一把推开收藏间的门。
“卡罗尔,要不要尝尝当一头被猎人盯上的鹿的滋味,嗯?”劳蕾塔举枪瞄准了房间里那个背影,才发现对方头上那顶尺寸过宽的鸭舌帽和她戴着的牛仔帽一样滑稽。逗留在房内的瓦尔基里下意识地将双手高高抬起,弗农庄园的主人一时间也对出现在自己屋里的陌生瓦尔基里感到了疑惑。
“你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