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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南城里最早醒来的是海鸥。在天空刚刚泛白的时候,海鸥就已经成群地盘旋在港口上空了。再过一会儿,港口就会响起轮船的汽笛,渔人开始打理渔船。然后整个城市陆陆续续地醒来。
迦南已经变了很多,但十五个世纪以来,它黎明总是差不多的。海鸥总是最早醒来,在海鸥遥远的鸣叫声里,阳光缓缓地给城市镀上一层金色轮廓。城市的轮廓已经和最初时完全不同,可当它们镀上晨曦时,就像从未变过一样。连同这短暂的寂静,像每天都在重复的瞬间的永恒,是他为数不多没有太过厌倦的景象。
风很温暖。他意识到又一个新的春天即将从这个清晨开始。
加拉大约是这座城市的一千五百年里变化最小的事物,一尊石像的一千五百年不会有太多变化。
他是比磐石更坚固的东西,也许有一天人类离开迦南,应许之地变作荒凉废墟,被称作神迹的迦南大教堂也坍塌,他还是不会改变。到那时也许他就能够离开这座被他“永远”守护的建筑,人类的“永远”大多不是指真正的永远,只是他们需要的长度而已。
但那也太过遥远了,他还会看到很多很多个迦南的春天。
城市的金色轮廓已经消退,太阳也已经升起,城市喧闹了起来。现在的迦南不是加拉最喜欢的样子。他回忆着过去的迦南,试图比较一个他最喜欢的年代出来,最后愤愤地发现大概是过去的时光总是比较好的,只有现在的迦南显得最糟糕。
他开始闷闷地、毫无理由地埋怨当下这个令他不满的迦南。事实上他知道,与其说现在的迦南真的令他厌恶,不如说他正在恐惧于未来没有止境地被困在这座牢笼里。他不能做什么来改变现状,只能偶尔毫无理由地埋怨些东西,来忘记漫长时间给他的疼痛。
通常不会有人打搅他,他已经被遗忘很久很久了。而这一天,这一个新的春天的早晨,一只蛾子停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他的耳朵。
“石像先生,你好呀。”她说,“我陪你聊聊天好吗?”
一、应许之地的巴别塔
他大约还记得这座教堂是如何被建造的。人们想要建造一个前所未有的穹顶,建在迦南城的面向海的山丘上。那时的场景很有趣,因为他们想要的穹顶太过庞大了,魔法师和工程师在工地上争吵不休,就像更久以前建造巴别塔时一样。
当然加拉没有见过巴别塔。人们建造迦南大教堂时他还很年幼,还不明白“永远地守护这座建筑”是有多久。他跟着贩卖石像鬼的埃及工匠住在最远的工棚里。埃及人虽然被称作“工匠”,但并不做任何工匠的工作,他们的本事是培育石像鬼,卖到各式建筑的工地上“永远忠诚地守护这座建筑,在被拆毁前都不会离开”。
早在两千年前,埃及人就开始驯养石像鬼来守护神庙和宫殿了。辉煌的埃及在漫长时间里逐渐没落,他们便带着忠诚的怪物来到这片大陆。
这群埃及人绝不透露一点这门古老技艺的秘密,连加拉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生,如何被役使的。这里面有不可言说的黑魔法,他本身也流着恶魔的血,可埃及人就是能把加拉推销给主教。比起魔法,他们大概更擅长做生意。
一个石像鬼的价钱一定非常高昂,至少足够埃及工匠们每天从早晨就开始喝酒,然后坐在棚子里抽一整天水烟。
“又一座巴别塔。”他们在袅袅烟雾里,用嘲讽的语气说,“建造巴别塔时也是这样子,乱七八糟,最后血本无归。”
埃及人哄笑起来,毫不在意这座异教的神迹是否能完工。他们接着说起远在家乡的沙漠和独一无二的河流;说起远古先民建造的宫殿和神庙,还有神迹般的三角陵墓;说起被许多石像鬼永远守护的老国王们。坐在门边望着喧闹工地的加拉被搂过去,埃及人揉着他干燥蓬松的头发,对他说:“现在少看一点,就能晚看厌烦一会儿。”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只记得酒气烟味和大笑声兜头盖住他。他尝到了第一口酒,作为埃及人对他的怜悯和饯别。他没有舌头,尝不出酒的味道,却能尝出酿酒人落入酒中的感情。他离从未谋面的故乡最近的时刻,竟是从一口施舍的陈年酒里,尝到干燥的风沙、喜怒无常的河流和农人微小的欢愉。
山丘之上,庞大无匹的穹顶还埋藏在脚手架下。
这是加拉记得的第一个春天。
穹顶在第二个春天的末尾完工了,安逸了一年的埃及人终于有了工作。他们在穹顶之上摆弄了一场极为诡异的仪式,连年幼的加拉都怀疑其中绝大部分是在戏弄他们的异教买主。
仪式中应该也有真实成分,在一个瞬间他真切感受到自己被捆绑在这里,他的内心第一次生出恐惧,像雏鸟恐惧第一次独自飞行。
他拽住埃及人的衣角,隐约明白了他们早先的怜悯由何而来。而埃及人从他手里抽走了衣服。
在埃及人和主教即将离开时,他突然大声地说:“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巴别塔是什么?为什么你说这里是又一个巴别塔?若是要把我丢弃在这里,至少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吧。”
很久以后,他猜想那时大概是恶魔血裔的本能使然,就算是劣等的恶魔,也是有着睚眦必报的脾性的。他没有很想知道巴别塔是什么,只是知道那些私下的嘲笑一定是埃及人不想被买主知道的。
“那么巴别塔究竟是什么?”蛾子坐在他的膝盖上问。
“只是个愚弄人类的玩笑。”加拉极不负责地解释说,“人类想建造直通天堂的高塔,住在上面的那位就打乱他们的语言,让他们不能交流,塔就建不成了。那位惩罚过人类很多次,大洪水、天火或者瘟疫,可这一次却选择了打乱他们的语言,让人类发现这其实是他们自己的错——人类永远不可能和平共处。语言只是一个隐喻,不会有两个人的观点是一模一样的,差异会引发争执,争执就会掀起战争。人类发现自己身上来自本性的缺点,就自然而然地放弃了接近神的野心。”
“可是……人类好像没有完全放弃呀,他们不是发明了不用魔法和神力就能运作的各种东西吗?”蛾子疑惑地追问,“我觉得他们好像正在努力从别的路走……”
“没办法,健忘也是人类的缺点嘛。”
“咦?这和你之前说的……”
“好啦讲完故事了,快走吧,别在我这种无趣的东西上浪费时间了。”石像鬼已经闭上了眼睛,迅速地化作石头。蛾子绕着他飞了几圈,见他实在不愿再理睬自己,只好停回他的肩膀上,失落地说:“可是这里除了人类,只有我和石像先生了呀。你一个人在这里,会很寂寞的。”
石像仍旧毫无动静,好像他是真的石像一般。
二、妖精时代与神圣之梦
在大教堂落成后的最初五个世纪,迦南城里有数不尽的妖精。矮人在城里做铁匠,精灵到集市买肉食,有时还有半人马走在街上。成群的蝴蝶或蛾子化作的妖精在树丛间飞过,几乎就像普通昆虫一样。确实这些形同微缩小人的妖精仍是虫蝶,会和普通蝴蝶一样在春天破茧,在秋天死去,只不过多了些近似人的智慧和样貌。
这五百多年像是恩赐给加拉的童年,尽管他早就长成高大的怪物了,有着一副彻头彻尾的恶魔皮囊。但人们并不惧怕他,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人们轻易地就接受了由一个恶魔种怪物来守卫神圣的教堂。
教士和修女已经能酿出很好的酒。他们会酿很多,但圣餐酒一年只用一次。于是加拉可以毫无愧疚地从酒窖里偷走酒,不会有人发现。
他仍然尝不出酒的味道,弥补这个缺失的是落入酒中的感情。千年前他的祖先用这个能力寻找猎物内心的弱点,被驯化后就只能当作味觉的补偿。
那些酒里大多是全心全意的信任,信任那位神明会指引他们,恩赐他们,解救他们。这听上去像是偷走了属于那位神明的信仰,这想法让他心里充满恶作剧的窃喜。
迦南始终是神圣的应许之地,卡赫希帝国的首都,教廷的圣地和中心,人类都虔诚信奉着神明,却又能容许不信仰这位神明的妖精们与他们共住一城。那真是个奇特的时代。
他想他是很喜欢那段年月的,他还很年轻,觉得五个世纪不算长,未来也没什么好担心;迦南有太多和他一样寿命极长的存在,即使是那些蝴蝶妖精,也年年生生不息地出现,像是一直活着一般。
但他却忽然犹豫是否要给蛾子讲那个时代的故事。她出生得太迟了,迟到了整整一千年的妖精错过了妖精的时代,在整个迦南都只能找到一个没什么优点的石像鬼能算是同类。
他害怕她会遗憾,如果不知道曾经有过那样的美好,也许就不会觉得这里太糟糕。他也像迟了一千年才明白这些小小的妖精只有一年的寿命一样,第一次惋惜某样东西太过短暂。
妖精时代终结于一场梦。
在最初的五个世纪里,也偶尔有神迹降临于迦南大教堂。先是一道光柱从天顶落穹顶上,万籁俱寂,而后那位神明的使者由光柱中缓缓降临。那些拥有洁白羽翼的使者和加拉是相反的生物,而他们从来不屑于多给劣等恶魔一瞥。
盛大登场的使者带来的却通常是些无关痛痒的神谕,让所有人都错觉那位神明对应许之地没有太多意见也无意干涉。但是,不要妄自揣测神明的旨意,这是写在经文里的告诫。
在第五个世纪的终末,降下了一道从未有过的神迹。它没有落在迦南大教堂,而是落在了皇帝的寝宫。深夜,光柱从天顶落下,全城的人们不约而同地醒来,像被同时操控了一般静默地观看这道没有使者降临的神迹,除了皇帝威拉德二世本人。
威拉德二世被笼罩在神圣之梦里,那位神明在梦里亲自给了他一道神谕。醒来后他便不记得梦里的一切了,只记得神明要求他做的事情:驱逐迦南所有的妖精。
没有人明白那位神明的意图,不懂得为什么在长达数个世纪的宽容后,祂突然不能容许妖精居住在祂许予人类的土地。但是不要妄自揣测神明的旨意,皇帝颁布了驱逐令,全心全意信任着那位神明的人们便开始执行这道命令了。
高傲的种族很快就主动离开迦南,矮人的铁器铺关张,精灵和半人马也不再出现在集市。可那些在人与妖精长久混居下诞生的许许多多混血种无法轻易离开,隐匿在黑暗中的邪祟种族也在此时涌入迦南。神谕没有提及手段,因此驱逐很快变成了狩猎。
他们建立了妖精裁判所来消灭所有的妖精。裁判所负责审查所有人的血统,找到每一个哪怕只有一点妖精血统的人,审判并处决他们。处决就在迦南大教堂前的广场进行,第一滴血来自一个巨人之子,人们花了许多力气才砍下他的头颅,焚烧尸体的火焰烧了整整一天。
加拉就在教堂的屋顶上,看着魁梧而温驯的半巨人化作焦骨。他看了整整三百年,看了每一场审判。那是光明世纪,神圣时代,人们的信仰前所未有地坚定。不用去揣测神明的意图,只需要听从祂的所有命令。与人类共住了千年的妖精在迅速地从迦南消失了,此后也再没有回来。教士和修女酿的酒仍然很好,酒中的信任没有改变。
在光明世纪,加拉需要驱逐的邪祟种族却前所未有的多。它们根本不会被焚烧妖精震慑。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从持续了整整三百年的妖精审判中幸存下来了,拆除他的提议总是不了了之。
最终加拉没有给蛾子讲神圣时代的故事。
迦南最后的妖精停在他的肩膀上,像一个奇迹,一个妖精时代遗留下的梦。
那三百年里人们焚烧树丛的火焰不该惊扰到这个妖精之梦。
三、欧石楠战争
蛾子飞行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连微小的气流也不会带起,来去都不会打扰到任何事物。她飞过时会落下细小的鳞粉,有微弱的光芒,立刻就会消散。明明加拉曾和他们一同生活过几个世纪,却像刚刚才认识。
欧石楠正在开花。迦南城处在两块大陆的交界处,贝克斯特大陆和金庭大陆在迦南城中仅隔着狭窄海峡相望,地理位置使得迦南城的气候温暖湿润。很早以前城里就种满了欧石楠,这种植物很适应迦南的气候,每年都开出一城繁盛的景象。更早以前,迦南的蝴蝶妖精也如这些花一样繁盛。
蛾子第一次见到这些花,她的寿命也只够看一次。也许也是蛾子的本性使然,她非常喜爱这些花。
她捧着欧石楠花飞到加拉面前,欢快地说:“石像先生,花开了!”
这是加拉第一次把欧石楠花放在手上,这么近地看到它,尽管他已经看过几百次满城的欧石楠一起盛放。他不怎么喜欢花,也不怎么明白人类为什么会喜爱音乐、诗歌和图画。
蛾子放在他手心里的每一朵花都有微小的不同,这明明是一个常识,可他却第一次真实感觉到每一朵花都是不同的,每一朵花都只会绽放一次;几百年来年复一年盛放的无数欧石楠花,每一朵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朵都不会再出现。
他曾经觉得始终都在的蝴蝶妖精们,每一个都有不同的心,不同的喜怒哀乐。 过去的每一个妖精,都和他停在他肩膀上的蛾子一样是一个完整精巧的生灵。他在告别他们的一千年后,终于真正明白这件事。
过去的十五个世纪里,他从没有注意到这些,直到一个迟到了一千年的蛾子出现,把欧石楠花放在他的手心。
在迦南生长得极好的欧石楠实际上并不是迦南本土的植物。欧石楠的原产地在南边,更干燥炎热的地方。
欧石楠是跟着战争来到迦南的,它是南方大陆上另一位神明的图腾和象征。
在妖精从迦南消失的七十二年后,迦南几乎被战争摧毁了一大半,国王被赶出了宫殿,逃亡去了北边。不过那位国王已经不是卡赫希的皇帝,卡赫希在一百二十年前就成为历史了。
卡赫希也是在一场战争里灭亡的。
同样信俸那位神明的斐南国王获得了神谕,和把卡赫希带入神圣时代的威拉德二世一样。他梦见那位神明告诉他,与南方大陆上异教的圣战即将开始,斐南被选中成为祂的火焰,祂的剑,祂的神罚。祂恩许斐南军队在南征的途中去位于位于两块大陆交界处富庶的迦南地“拿走”他们想要的一切。
斐南人想要的当然是迦南的全部。
他们毫不客气地用屠杀劫走了迦南的财富。山丘之上的教堂能够俯瞰全城,也能够俯瞰全城的大火和哭号。加拉的心里生来没有多少善良,他只是看着黑烟滚滚地冲上天际,听着人们的哭声和哀求,就像他过去仅仅看着教堂的广场上妖精的后裔被砍掉头颅,焚烧尸体。在死去的时候,所有生命都没有太多区别。
但他并不是没有感情,那时候他只是说不出心中奇怪的苦涩是什么,这苦涩总是伴着死亡和杀戮出现。他想起过去从圣餐酒里尝到的除了信仰,还有另一种他也不明白的感情,比信仰更灼热,比信任更疼痛。这让他心中的苦涩更加强烈,他不明白为什么迦南人被轻易地抛弃了,他们明明虔诚遵循那位神明的命令,全心全意地信任祂不做他想。
迦南人心里是如何想的呢?他们还会把屠杀和劫掠当做神明的旨意,毫无怨言地虔诚接受吗?
皇帝被杀死,斐南人在迦南建立了附属国,将迦南整个收入囊中。两千年前神明许诺给迦南人祖先的富饶土地被转赠他人,辉煌千年的卡赫希帝国也在大火中落幕。
斐南远征军南征了六次,在南方大陆上与异教的圣战不算顺利。第六次远征因为斐南国王费尔顿九世的突然逝世草草结束,但马尔马拉帝国的异教军队没有同意休战,他们向北追击,攻打到了迦南城下。迦南巍峨恢弘的古城墙在火炮的攻击下被摧毁了一半,迦南人浴血坚守了三个月,迦南终究陷落了。
这里确实是一座巴别塔。也许世界上每一个有人类存在的地方都是巴别塔。站在不同立场,有不同利益,说着不同语言和信仰不同神明的人存在的地方,都会成为一座座的巴别塔,永远不会停下纷争。从市井的纷争,荣誉的决斗,利益的阴谋,到摧毁城市的炮火硝烟,都会一直循环往复下去。
在三天的屠杀劫掠后,迦南又成为了马尔马拉的领土。马尔马拉人带来了另一位神明和祂的欧石楠,他们驱赶走那位神明的所有痕迹,种植欧石楠来替代原来的图腾。他们看见迦南大教堂,惊叹于这神迹般的大穹顶,连他们也不忍心摧毁它。最后他们拆除了原来的偶像,用精美的欧石楠花图案盖住穹顶上的壁画,把教堂改造成自己的神庙。
这场战争被称作欧石楠战争。
修女和教士都不在了,也不会再有圣餐酒;往后的六百年,长翼的使者没有来过。战争的痕迹很快就看不见,欧石楠每年都会盛开。
四、石与铁的弃物
P先生是这个城市里出现过的最有趣的意外之一。
在他之前的有趣意外几乎都出现在妖精时代。可惜在蛾子出生时,他已经离开了,并且不太可能会再回来。
按照P先生自己的说法,他是一个“自意识思考型仿生机器人”,没有性别,可以按照预存的数据变形成一千多种不同的人类外貌。但由于他在迦南时使用的都是金发男人的外貌,加拉还是习惯用“他”来称呼P先生。尽管他可以感觉到P先生并没有灵魂,但P先生比拥有微弱灵魂的死灵或炼金术人偶更像活着的生物。
加拉几乎立刻就后悔对蛾子讲了P先生的故事。当她听说现在存在着这样奇特的人类造物时,她开始兴奋地期待有另一个这样的机器人出现在迦南。加拉始终没能忍心告诉她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迦南太过保守,这座城市的科技水平相比能够制造P先生的差了许多,而且并不欢迎最新的技术——这是P先生告诉加拉的,真新鲜,加拉还以为马尔马拉人只是不能容忍他和蛾子这样的非人生物呢。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已经有能停留在宇宙的机器,人们能够借助机械飞到太阳的高度。
让他听P先生这样说时,陷入了极大的迷茫:“那么天堂呢,天堂去哪了?上面的那位神明又去哪了?”他仍停留在那个人类需要建造高塔才能接近天空的时代,比迦南这座城市更加落后。
P先生回答他,天堂不在这个宇宙,至少不在人类目前能够观测到的世界。以及,用砖石是不可能建造出直通天堂的高塔的,在高过几百米后底下的砖就会被压碎;迦南城里那些钢筋和混凝土的新建筑可以建造得更高,但也不会高很多。
加拉惊讶于P先生所说的知识,但也没有太过惊讶。早在人类刚开始使用蒸汽锅炉替代魔法动力的时候,加拉就已经被人类抛弃了。并非六百多年来异教祭司对他这个恶魔种的不认可,或是更多个世纪以来人们拆除他的提议,这只是让他不得不躲起来悄悄地守护教堂;而是被当做不再被需要的工具,被彻彻底底地遗忘。当人类开始使用铁器时,他们就不再需要石制的旧工具了,即使是迦南这样保守的城市,也不能抗拒科技带来的便利和自豪感。无须祈求于神明或神秘的力量,而是凭借人类的知识达到比魔法更高的高度,就算是加拉也不能否认这种伟大。
但由这伟大科技制造出的最先进的P先生也被抛弃了。P先生大约是失忆了,不记得自己从何处来,为什么被抛弃。他好像并不为被抛弃而难过,但他仍然打算找到自己的来源,找到一切的理由。P先生的离开和他的到来一样戏剧性:他来时制造了一场波及全城的停电事故,加拉出于好奇把试图潜入教堂的他收留在教堂顶层无人知晓的房间,他走时制造了一场爆炸,加拉后来从教士那里偷听到他炸穿了银行金库。
加拉在P先生走后仍在回味“抛弃”这个命题。P先生是比他更优秀,更能讨人类欢心的工具,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类会抛弃P先生。十五个世纪以来,他看过无数人生老病死,却仍然不能懂得人类。人类总是追逐最大的利益,却又会做出不符合他们利益的决定,女人会嫁给贫穷的追求者,孩子会花掉所有零用钱挽救垂老的宠物,年轻人会为了不可能达成的目标失去生命。
在这些不合利益的行为下,一定有什么他不能理解的东西在影响着人类。他隐隐感觉到那是很庞大的东西,那东西同样使得人类去追求音乐和诗歌这样没有意义的所谓艺术。他能感觉到自己离它很近,有很多次他也许已经碰到了,只是不能理解。
后来蛾子停在他肩膀上。
她在他身边轻巧地飞舞,她把欧石楠花放在他的手心,她坐在他的肩上或膝盖上听他讲述自己漫长又无趣的一生。她的出现点亮了妖精的时代,提醒了加拉过去一千年他忽视和错过了许多。
他想也许日出是美的,花朵也是美的。没有人教过他什么是美,什么是感情,而蛾子用自己的存在让他模模糊糊地明白了这些。
当他希望蛾子的生命不要那么短暂时,他忽然明白总是在看见杀戮时出现在他心中的苦涩。生命是美好的,美好而脆弱,即使是加拉也能够感受到生命的美好,所以死亡会让他悲伤。在这之中,蛾子的生命对加拉而言是特殊的,会让他更加悲伤。
当他自己的心如灼伤般疼痛时,他才明白很久以前他从修女酿的酒里尝到的感情。比信仰更灼热,比信任要疼痛,只不过是爱而已。
她太短暂了。她那么爱世间的一切,甚至像爱一朵花,爱日出和晚风一样爱一个不美好的石像鬼,可是今年秋天她就会死去,不会再回来。
蛾子并不为此难过,她觉得这一切已经足够好了。迦南和她的一生都足够好了。
她不懂得长得没有止境的生命是怎样的,加拉竟庆幸起这件事。她给加拉的已经足够多,她让加拉懂得世界的美好,她也是加拉生命里最大的美好,所以即使在她心里加拉没有一点特别也没关系。她应该和现在一样快乐地、满怀着对世界的爱走到终点。失去的疼痛,漫长时间的疼痛,爱的疼痛,她都不需要知道。
他还有很长很长的生命来爱她,怀念她。以后还会有蝴蝶和蛾子,但那些都不会是她,她是独一无二的。
现在,蛾子还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在听加拉讲他和迦南的一千五百年。
一尊石像的一千五百年不会有太多不同——直到一只蛾子落到他的肩膀上。
——Fin——
压哨。
总字数4035。
与芬德尔的互动。
时间线在食抑或亡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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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时间收留你的子嗣(4)
他讨厌狭窄的地下,却也不喜欢暗月城的天空。
尽管闪烁着星光,那片星空望进去却是一片的虚无,甚至望得越深越是空虚。
拉尼亚不喜欢空无一物的东西,即便他认定自己没有资格选择喜欢与否。
方才从另一个世界归来,他的翅膀上还满是尘埃,暗月城的风将羽毛舒展,喧闹的气息穿过人流。
这城市一直都处在喧嚣中,前往各处的人们,从各处归来的人们,汇聚在街道上,一个庞然大物般发出声响。
他停下脚步,霍然发现这里是他来暗月城的第一天、撞上那黑翼同族的街口。
时间好似绕了一圈又将他送回到了这里。
说到底,他还是没能离开最初的地方。
“……?”
然而街的景致已经变得不同。
拉尼亚站在街的这一侧,看见对面墙上张贴着什么,艳丽的色彩多少吸引了旁人的目光。
“戏剧?”这个词跳跃着进入了他的眼中。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商人在中央公园里搭起了舞台,要上演在他们故乡广受好评的剧目。
属于温斯蒂的城市。
拉尼亚没有漏掉与戏剧一并出现的酒的字样。
“诗歌。”赛尼亚说。
他的手指正操纵着笔流畅地写出精灵文的诗歌,把脑海中残留的诗词编汇成句。
抄写时的赛尼亚相当引人注目,无论是流畅到不逊色于精灵的书写动作,还是他握笔时候的样子,他注视着纸张的目光带着某种坚信,一刻也不会动摇。
这时的赛尼亚其实在另一个世界中,第一次目睹这场景的拉尼亚这样觉得,这样的想法在日后的岁月中淡去却始终没有消失。
如同那些在坑道里咆哮着的野兽,自始至终隐藏着,无法捕捉、却仍然存在。
——他是在抄写赞美诗。
后来回忆起那时场景,拉尼亚总是会想起。
“诗歌是可以唤醒人心的东西。”赛尼亚说。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拉尼亚只有听的分,他不声不响地呆在房间的一角,羽翼伏贴地垂落身边。
“要试试吗,拉尼亚?”赛尼亚微笑着抬起头,“——吟诵这些赞美诗。”
戏剧并没有诗。
没有诗,但至少有酒,混杂在人与人摩肩接踵诞生的气息中散发着香气。
被用来在这种场合下推销的并不是什么顶级好酒,但戏剧的主办者却也没有吝啬到不愿意把廉价的酒交给参与者品尝。
相反,这里的主题几乎已经分不清是酒是剧了,或许是为了广告,戏剧的票卖得相当便宜,空气里满满都是葡萄酒的味道,甚至盖过了舞台上台词的声响。
拉尼亚轻轻舒了口气,呼出的气溜走了,很快消失不见。
他也说不准自己对这出戏到底有没有兴趣,只是不可否认,让他下定决心的终究是酒。
舞台上的演员正想方设法从三个匣子里挑选正确的那个。
戏剧还没有演出过两场,他手中的酒就已经喝尽,这一点儿的酒量还不足以让拉尼亚感到醉意,却已经足以让他尝到另一个世界的风味。
说来酒的风味这种事也显得玄妙异常,他是在离开海岛后才知道有人依“风味”来评判酒的好坏,一地的风土被容纳进酒中,据说有人能从其中品出酿造那一年的天候如何。
最初拉尼亚也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渐渐的习以为常,之后逐渐怀疑起就算是最顶尖评论家的舌头也无法从那座海岛上的酒中尝出什么风土人情。
与外界隔绝且几乎没有什么物产,他们后来说这里的人能生存下来简直是个奇迹。
“如果没有坚信之物,是无法呆在这里的。”赛尼亚这样告诉他。
所以他才需要“赞美诗”。
前座上有个孩子在来自维斯的商人打开匣子时忽地哭闹了起来,也不知是戏剧中的哪个要素触动了他的神经。
临时剧院里的气氛霎时变得喧闹了起来,拉尼亚抬了抬眼,注意力终于从回想上挪到现实中来——好吧,他承认,他着实不是为了戏剧而来的,据说写这出戏的人也是位诗人,那他显然没有按诗的格律来写台词,并且饰演女主角的那位精灵,她流畅的精灵语总让他想起旁物。
还有酒精,总是会有酒精的份儿,到底是谁出了在剧院里赠送酒精饮品的试饮这种主意的?
坐在他身边的人因剧场里的吵闹不快地挪动着身体,却并没有说什么。
巧合的是那也是位精灵,他有着披肩的红发,一双眼睛因光线的昏暗而无法看清,不过拉尼亚猜那应该是绿色的。
他不是最常见的那种精灵,而是他们的一支,拉尼亚记得他们叫森精灵。
——他一定也是位冒险者。
这个念头无端地就跳上脑海。
他们所在的位置算得上“剧院”里的偏远角落,热门位置的票并没能留给晚归的冒险者,选择的有限或许是促成他们的位置彼此相邻的原因之一,换句话说,他们算是一样的倒霉吧。
拉尼亚只觉得这荒诞可笑,他半倚着自己的右边羽翼打量着身边的人,却没想对方也在这片昏暗中察觉到了他的目光。
绿色的眼睛向他转来,差一点儿就撞上了紫色的眼睛——拉尼亚在那之前避开了,前头吵闹的孩子也已经停下哭喊,剧院的氛围又恢复正常。
剧情正好在商人朋友的船遭遇海南那里停下。
拉尼亚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已经是中场,这出短短的戏剧还是安排了一个间奏时间。
他一边回想着自己方才究竟看进了多少戏剧内容,一边这才意识到酒的味道明明还在空气里蠢蠢欲动,他的手边却已经先一步空了。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手上的酒,不喝吗?”于是他问边上的精灵。
——说来他好像与萍水相逢格外有缘。
无论是在街头撞见的黑翼族人,还是酒吧里清唱着曲调的女诗人。
或许这座城市原本就是这样的地方,一个地方与另一个地方彼此相交,而后相互错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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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时间收留你的子嗣(5)
眼前森精灵的表情颇有些微妙。
他脸上一半是被全然陌生的人叫住的讶异,一半又是听见他话语后的冷然。
“请便。”最后红发的森精灵说。
试饮的酒被传递,他来这里的目的显然与拉尼亚截然不同。
他们之间很快又恢复了原初时的沉默。
但反而是剧院里再度喧闹起来,中场时的观众嘈杂地议论着方才所看到的内容。
拉尼亚呷了一口酒,酒精的味道在唇齿间扩散。
他和身边的精灵同样沉默地等待着下半场戏剧的开场,他们来此的目的截然不同,却出乎意料地在此时此刻,变得殊途同归。
……这样一想,在这里的两个人莫名地就笼上了一层不可思议的光彩。
拉尼亚不由得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嘲讽。
为什么?
因为所有叙述在本质上都是一种欺骗。
如同戏剧里的精灵女性装扮成了法官想帮助自己的恋人,她所说的一切皆是诡辩。
在这里他们所看到的一切,维托尼法院上的相互辩论,说到底只是演员在面具上画出的形状。
——即便他从自己回忆中找出的东西也有可能是种假象。
要是有人以第三种视角看待这里的一切,搞不好唯一真实的就只有方才孩子的哭声。
中场时他看见那个母亲匆匆地抱着孩子向外走去,至少下半场演出能在不被打扰的情况下顺利进行。
“你可以取他一磅肉,却不能取他一滴血。”
赛尼亚说,无论是血肉身躯还是灵魂,将一切奉献给他崇敬的神祇。
那是赛尼亚交给他的赞美诗之一,是最初的那首,也是在那之后的岁月里被无数次、千百遍、不断不断不断地重复往复的那一首。
“你迟早会离开这座岛。”那时候的赛尼亚说,“你迟早会去寻找你想要的。”
他说到时候,希望拉尼亚能记得这些赞美诗。
拉尼亚只能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的过去与现在混在了一起。
这一切不是没有迹象,从他在那个地底坑道中——不,更早,从他回到暗月城看到祭典中的城市时,它就已经隐隐探出了脑袋。
拉尼亚想,这一定是因为黑暗而狭窄的地底唤醒了太多回忆的缘故。
无论是黑暗、狭窄的地方,还是死亡、海潮的味道。
等他回过神来时,戏剧已经散场。
空气里的酒味随着人群的出入而减弱,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在位置上舒张着羽翼。
这里的地方算不上大,不够他完全张开双翼,不过现在他至少不必担心撞击到旁人,观众已经随戏剧落幕而离开。
在他眼前的是一排排已经空了的椅子,因人的走动而变得参差不齐,地面上散落着这出戏剧的传单与戏票,大幕落下后这一切显得寥落。
外头还有一点的光,这剧场就建在中央公园上,光的改变自然顺应着外界。
天色不早了。
据说在剧院边还有一场评酒会,把来自各个世界的九都汇聚到了一处。
拉尼亚差不多是最后一个走出剧院的,
——忽地。
他又看见了那位红发的森精灵。
在公园的另一侧,似乎与他的同伴偶然相会。
那是个小个子的牧师,衣服上别着的圣徽说他隶属于瑞图宁的教会。
拉尼亚不由得停下脚步。
一出戏剧的过程中一直一言不发的森精灵正在说话,从口型上来看那只是简短地回应了同伴的话语。
然而他一开口,原本紧绷着的表情就舒展了,他自己有注意到吗?大约是因为暗月城的光线,绿色的眼睛里浅浅地罩着一层光。
他的同伴注意到了从远处投来的视线,他看了过来,出于礼貌地微笑点头致意。
而拉尼亚转过身,走进了身后街道的岔路之中。
岔路的尽头是评酒会的会场。
来自遗都的酒品前出乎意料的有着众多围观的人,这或许是拜那位站台的女性所赐。
拉尼亚站在外头,却突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喝酒的兴致。
他走过去,在副券上勾上维托尼的红葡萄酒,把它丢进了投票箱,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过去,在那座海岛上第一次尝到的蜜酒,寡淡得几乎没有味道。
他别过头拒绝了赛尼亚,他不说话,事实上最初的时候,沉默才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语言。
与他在剧院里和那森精灵相处时一样,他们有着相同的表象,却在根本上有着不同。
“想试试吗?拉尼亚。”赛尼亚说,他蹲下身,让视线与翼族少年齐平,“尽管无论什么东西,这里的都比不上陆上的。”
拉尼亚依旧没有开口,他只是注视着赛尼亚,紫色的眼睛冷淡且无动于衷。
于是赛尼亚笑了,笑容如同他在海边第一次遇见拉尼亚时一模一样。
“不过看你的样子,在来这里之前,日子大约也不怎么好吧。”他继续说道,“你的发色,这是他们把你钉上船上流放的原因吗?”
——因为诅咒。
所以他的手脚被绑住,翅膀被贯穿,钉死在那条船上。
这条船顺着海流流向了混沌海,世界的尽头,时间停滞的地方。
拉尼亚终于动了动,这句话激起了情绪的涟漪,既不是好的那种,也不是坏的那种,只是像水波起了微妙的波动。
“不吃也不喝,你想死在这里吗?”赛尼亚继续问道。
“……不。”这一次他有了明确的答复,翼族少年的声音干涩却带着坚决,“如果死在这里……”
就会如那些人们所愿了。
那时的拉尼亚如是想着。
赛尼亚又笑了,他伸手将少年的流海拨向一侧,注视进他的双眼。
“那么,我来给你一个更好的死亡场所吧。”他说。
当他们提及死亡时。
无论是深渊还是愤怒与恐惧,黑暗与那些反反复复的话语。
一切好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而后,他又回忆起赛尼亚第一次给他看赞美诗的时候。
他回想起那时,他不是没有开口,他只是无法开口,所有的一切,话语、声音、思绪,都消失进了虚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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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人镇
那是我成为卷宗学者的第一年,我的导师建议我去研究一些诸神之年的弱等神小教会历史,作为学者入门的练习。诸神之年是一段动荡的岁月,无数大大小小的神诞生又消失,又因为动荡而缺少记录,因此倒是成了新手学者最好的练习场。
由于以上的原因,这些小教会的历史往往很短,也很容易就能整理完。所以在进入愚人镇的时候,我已经在盘算着下一个目标。
并不是我不专心,而是因为这位弱等神早在诸神之年就消逝了,且从未发动过什么战争,通常这样的教会就是典型的“酒馆教会”——这一称呼是我和导师私下的戏言,意为这些教会影响范围极小,存在时间也很短,就像城里经营不善容易破产的小酒馆一样。
研究这样的教会不会花多少时间。事实上当时的我已经成功整理了四个小教会的历史,可以结束练习,去做些复杂的研究。但我仍选择了研究愚人镇的教会,想将其作为新手练习的收官作品,原因之一是恰好旅行到了那里,更主要的是原因是,那个小教会多少有些特别和有趣之处。
“愚人镇”当然不是那个镇子的真名。根据学会已有的一些文献,它的真名大约是叫布兰特。但镇上的教会便是真正的无名了,他们的那位神压根就没有费心给自己一个名号,坦然地接受了外人给予他的“狂人之神”之名,于是教会也从善如流,自称“狂人学会”。
是的,这便是愚人镇教会吸引我去研究的原因。那位神据传曾是一个疯人,可祂的信徒常是学者出身,教会也自称学会。我难以遏制地被“狂人学会”透露出的矛盾而怪诞的诗意、神秘而隐晦的教义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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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愚人镇并不容易。它坐落在干涸的咸水湖中央,紧邻着最后剩下的那一小片湖水。离它最近的镇子都有两天的路程,而这两天的路上看不见一点植物,只有泛白的盐碱地。
我在离它最近的海因洛特镇补充了补给。海因洛特的杂货店老板是个老头,得知我要去愚人镇(连海因洛特镇的人也忘记了那里的真名叫布兰特)时,露出了吃惊和促狭的表情。他惊讶于有人想要去到那里,似乎愚人镇已经与世隔绝很久了;又对我去那里的目的感到好笑:“除了愚人,谁会在盐碱地的中央建镇?自我们镇有历史以来,他们就没有和外面通过婚,到现在恐怕连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不剩了。”
他又说,“愚人镇的人出了问题,孩子和父母长得一模一样,他们恐怕快完了。”
于是我对愚人镇是如何维持生计表示了疑惑。
得到的回答倒是有趣,愚人镇紧邻的湖水里还有渔产,不定时地会有镇民来到海因洛特用鱼换取其他生活资源。老板说来换鱼的人常常不同,很友善,但都“傻乎乎的”,也不爱和人多交流。这是个好消息,说明愚人镇还有人生活。我在镇上等了两天,没有等到愚人镇的来客,便直接向那里出发了。
走过漫长无趣的盐碱地,经过开阔空无一物的咸水湖,在第三天的白天我顺利地抵达了愚人镇。出乎意料的是,愚人镇是一座建设得不错的镇子。整体上看得出有过规划,一条中轴线两边是颇有规律的住宅。建筑物虽然陈旧,但规模不小,也颇为精致,甚至有些超出镇子的规格了。中轴线的主街道是石子铺的,其他道路是夯实的土地。由于在海因洛特它被渲染成傻瓜建立的镇子,所以见到这番光景,让我感到非常惊奇。
至少这个镇子的建立者绝不是傻瓜。
镇民和杂货店老板说得一样,非常友善。他们爽快地接纳了我这个许多年来的首个旅客,安排我住到一间空置的住宅里,还热情地帮我打扫整理了一通。拥有如此热情好客的民风,却生活得与世隔绝,不得不说非常奇怪。但这矛盾没有困扰我太久。
我可以理解为什么老板会说他们“傻乎乎的”,一部分恐怕是海因洛特人长久以来的偏见,另一部分是因为愚人镇的镇民们太久没有和外人交往了。他们虽然热情,却难免有些紧张和局促,常常只能茫然地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因而显得“傻乎乎”。
有趣的是,镇民们知道布兰特被外人称为愚人镇,并且一点儿也不介意被这么叫,甚至还自称愚人镇。更奇特的是,这个镇子没有镇长,为数不多的镇民也有些懒散,平日里除了捕些鱼便只剩无所事事地闲逛。接待我的是莱纳特一家,我就住在他们家隔壁。放下行李后,我婉拒了他们一家共进午餐的邀请,径直走向位于中轴线道路尽头的图书馆塔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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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说明的是,我并不是第一个研究狂人学会的学者。在我之前,也有过卷宗学者研究过狂人之神,也到过愚人镇考察。
可以说我对狂人学会的兴趣几乎都来自于这位不知名前辈的笔记。
这位前辈的笔记里,记述了狂人之神的来历。这位神的真名已经不可考,连祂的信徒也不知道祂的名字。在一些诗歌和文献里提到,“狂人之神”来自“愚人船”。“愚人船”是在诸神之年,个别世界中短暂存在过的风俗,人们把疯人们从城镇驱赶到船上,让他们不断在海上或河上航行流浪。
那是一段诡异的历史,各个种族的疯人,疯了的精灵、人类、侏儒、矮人,统统被塞进一艘艘船里,只在港口短暂停留,然后便在航行中举行日夜不停的疯人狂欢。
狂人之神曾是一名学者(祂的种族和性别也都不可考),发了疯之后便被驱逐到愚人船上。没人知道在愚人船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在最后祂走下船时,已经成为一位神了。
至此,笔记的内容还是非常规范、学者风格的系统描述。但接下去,内容就变得非常零散,连前辈的笔迹都透露出了焦躁。
“真相是可怕的”,“凡人的头脑无法承受”,“疯狂,疯人,狂人学者”,大多是这样可能是狂人学会教义的句子。(我猜也许是前辈失去了耐心?)后面一页有一张前辈手画的愚人镇简图,着重标出了中轴线尽头的图书馆塔。
在笔记的边角,前辈写了一段自己的感想:“用疯人呓语来概括狂人学会的观点是非常不负责任的,狂人学会的成员几乎都有过学者或类似的出身背景,其中甚至有一些杰出的卷宗学者和法师。同时,狂人学会对知识有着不亚于我们的热忱。换而言之,将这些学者聚集在一起的除了那位狂人之神,还有知识,某些宏大、混沌,难以言说的知识。”
这位前辈又写道:“愚人镇的狂人之神祭坛是我见过最奇特的祭坛。狂人学会没有祭祀仪式,也没有神像,没有任何那位神的标志物,可以说他们没有祭坛,也可以说在镇中央的图书馆塔本身就是祭坛。下一步我将要研究愚人镇,这个镇子与狂人学会的关系比想象中密切得多。”
紧接着的两页被撕掉了,再下一页怪异地写着“无知并非不幸,停下,停下”。笔记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卷宗学者在研究上很少半途而废。这位前辈恐怕遇到了什么不可抗的事,不得不中止研究。前辈的研究停止在对愚人镇的探寻,而在亲身来到愚人镇后,我也能隐约感受到这个镇子微妙的不寻常。我猜测这个镇子是由狂人学会、甚至有可能是狂人之神亲自建立的。我将会补完这段奇特有趣的小教会历史,就从前辈的终点,图书馆塔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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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塔曾经是一座颇为气派的高大建筑。它也许曾经很高,由于经历过什么天灾人祸,现在只剩下三层半——它的上半部分像是被拔走了似的,在三层和四层之间留下不规则的断壁残垣,大部分的三层和仅剩的一小部分四层失去了遮盖,露天耸立在那里。
大门随意地半开着,一层大厅摆放着图书馆长桌和书架,书架上仍塞满了书籍。这是个古籍宝库,我看见了不少相当古老的书籍,还有很多没见过的古书。我简直想在这里住上几个月,再把它整个运回位于依波利特,我求学的卷宗学会去。
二层也摆满了书架,我不由得想,这座塔若还是完整的,会是多么宝贵的遗迹啊。
相比一二层,三层混乱得多,很多书架翻倒在地,古旧的纸张到处散落。由于三层没有屋顶遮盖,看上去非常破旧。我在相互堆叠的书架间巡视时被苍老的图书管理员吓得不轻,他穿得像一堆破布一样坐在书架废墟里,默不作声地翻看一本古书。
我被他吓得跌到书堆里。他抬起头,脏乱灰白长发间露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咧嘴一笑,高兴地说:“噢!年轻的学者!”声音是长久不说话的粗粝沙哑。
“你……你好?”我忐忑地向他打招呼,“我是来自依波利特的卷宗学者,来这里是为了研究狂人学会的历史……”
“好!好!”老人嘎嘎地大笑,说:“研究!好!你想知道什么?别看我只是个图书管理员,我也是狂人学会的一员呢!”
他的话让我一惊。狂人之神早在诸神之年就消逝了,但这老人明显是个人类,不可能是狂人学会的遗民。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在狂人之神消逝后信仰祂的人。这太不可思议了,于是我问他:“对不起,可是那位神……不是已经……”
“是的,他早就死啦。”老人毫不在意。“那又没有关系,反正我们从来就没有牧师。”
真是奇怪的教会。
接着老图书管理员详细解答了我对狂人教会的疑问。他所说的和前辈的笔记中记载的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是,老人在最后癫狂地高喊他们的教义:“知识!无尽的知识!”,这与笔记中所写的截然相反。
此外,对于那位狂人之神的事迹,老人这样说道:“祂知道得太多了,神也不该知道那么多,于是他就疯啦!”
我离开图书馆塔时已经是傍晚了。镇民们纷纷回到家中,他们没有什么夜间活动。莱纳特一家招待我吃了晚饭,内容是自产的鱼和少量蔬菜,在这盐碱地中央的镇子里算是丰盛的晚宴了。
因为激动,我毫无睡意,于是花了大半个晚上把见闻和心得记录下来。愚人镇的夜晚异常安静,所有人家都早早地熄灯睡觉了。合上笔记本后困意瞬间袭来,我倒在床上便一觉睡到了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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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愚人镇的第二天一早,我坐到书桌前想看看昨晚写的笔记,忽然发现书桌前的墙壁上竟有几行奇怪的符文,奇怪的是我昨晚在桌前坐了那么久竟没有发现。说不上来那能不能算文字,要么是无意义的即兴创作,要么是一种非常复杂的语言。
我研究了很久,仍看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拓印在笔记本上,打算带回去请教导师。我又去了图书馆塔,因为那里是全镇最高的地方,可以俯瞰愚人镇。我爬上四层,虽然仍不够高,但差不多能看见整个愚人镇了。
咸水湖在镇子的南边,我朝那里看去时,竟看见湖边赫然躺着一副巨大的鱼类骨架——在一天前我路过咸水湖时湖边分明没有那样东西。我去问老图书管理员,可他沉迷在书中,偶尔理会我也是答非所问,无愧于从前世人给他们的“疯人学者”这外号。
我只好跑去湖边,想问问湖边打渔的镇民。走近看了才发现,那巨大鱼骨半埋在地下,绝不可能是一夜之间出现的。鱼骨靠近湖水的部分覆盖着薄薄的盐晶,不靠水的地方风化严重,显然已经在那里很久了,应该是湖水的过程中干涸留下的。
我问湖边打渔的年轻镇民这鱼骨是否一直在这里,渔民年轻的脸上很是疑惑,说这湖一直是这样没变过。
我感到有些混乱。这鱼骨如此显眼,即使当时我疲于旅途也不至于视而不见,尤其是作为卷宗学者,头脑应该是始终清晰的。
难道是这镇上有什么诸神之年遗留下来的魔法力量,经历漫长的岁月仍在未完全失效?冷静下来思考,我猜想也许这是一个将愚人镇隐藏起来的保护魔法,效力已不如最初,所以只能让我忽略一些景物。
思及此,墙上的符文也有了解释。昨晚大约也是由于这魔法,我才没有发现它们。想通之后我加倍仔细地观察愚人镇,发现每栋建筑上都有一些符文,在昨天我可一个都没看见。我不由得赞叹起远古魔法,也被愚人镇和狂人教会勾起了更多的兴趣,魔法的存在说明狂人教会曾拥有强大的力量,但这样强大的教会怎会如此默默无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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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的作用应该是让人只有待在愚人镇,才能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看清愚人镇的真实样貌。事实也是如此。第三天,我看见墙上的符文变多了,覆盖了大半面墙,湖边又多出了三具巨大鱼骨和很多小鱼骨贝壳。
第四天,镇外开阔荒芜的盐碱地上也零星出现了大鱼骨,镇里夯实的土路里开始夹杂一些贝壳和骨骼碎片。这不算奇怪,毕竟这里曾是一片巨大的咸水湖。
到了第六天,镇上所有的建筑里里外外都被那些不知用途的符文覆盖满了。我惊讶于愚人镇奇异的设计,镇上的房屋排列遵循着某种规律,但我无法归纳出来。我很好奇,愚人镇最真实的样貌究竟是怎样的?
第六天的夜晚不再像之前那么安静了。屋外传来诡异的声响,好像是什么生物悠长哀戚的低鸣,但出门去看却什么都没有。这一改变让我脊背发凉,开始期盼愚人镇的真相渐露的过程快点结束。
第七天,我开始有些害怕了。
盐碱地里的骸骨仍在不断出现。咸水湖周边已经被远古水生动物的骸骨围满,现在出现的动物骸骨年代越来越近。愚人镇周边骸骨堆积的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干涸咸水湖该有的量,超过了自然沉淀该有的样子。
糟糕的是,这一过程还未停止。站在图书馆塔上眺望四周的旷野,几天前还只是荒芜的盐碱地,现在已经看不清土地了,满目皆是或大或小的白骨。
愚人镇矗立在白骨的海洋里。
夜晚怪声的来源仍未出现,但我知道它们就在镇子里游荡。想到几天前我丝毫不知它们的存在,还在夜晚出去闲逛,身上便不寒而栗。
我努力地思考,尝试在书籍里寻找愚人镇变成这样的原因,但一无所获。我感到害怕,却无法离开。求知欲把我困在这座越发恐怖的镇子里,我不能忍受带着巨大的无知离开,像半途而废的逃兵。
恐惧和紧张让我陷入病态的亢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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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天,我索性待在图书馆塔里过夜。我和老图书管理员一同在漫天星斗下,借着油灯微弱的光阅读古书。沉浸在书籍里,让我好像回到我求学的图书馆,心情忽然就放松了不少。我想,除去一切因素,在星空下的破旧图书馆里阅读古籍,竟是学者梦想中最浪漫和幸福的场景。这想法让我安宁了不少,连飘荡在镇里的怪声也不那么恐怖了。
我躺倒在书堆上,眯着眼看浩瀚的星空。
猛然之间,我发现了异样。
不对,这不对,这片星空不是我所熟悉的星空,没有任何一个我熟悉的星座。我惊坐而起,抓住身边的老图书管理员,嘶吼着问他:“这里是哪里?这个世界的星空不该是这样的!这里是……这里是……”
老图书管理员疑惑地看着我,回答道:“这里是愚人镇的狂人学会呀。”
我大约是歇斯底里了,拽着他喊:“我问这里是哪个世界!”
“这里是愚人镇。”
不论我怎么问,老图书管理员都只会回答这一句话。
我放开了他的衣服,双腿打颤,感到无比的恐惧。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绝没有穿越过世界。我抬头再看向那星空,意识到了更糟的事。
这片星空是静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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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跌跌撞撞地冲出图书馆塔。
在大门口,我被绊了一跤。我回头去看绊倒我的东西,发现那是一具人类的胸骨。
愚人镇的真实样貌还在慢慢地显露,街道景物仍在逐渐变化。街道上多出了许多人类的白骨,都散乱在地上。黑黝黝的窗洞,毫无人类的声音,像没有活着的镇民一样。
无形生物的低鸣回荡在散乱着各种动物和人类骸骨的街道上。
我盲目地奔跑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该去哪。满目都是骸骨,骸骨,赫然是一座白骨筑成的城镇,而白骨仍在不断增加,密密麻麻地互相堆叠。
这就是镇民们看见的真实的愚人镇吗?“一直是这样,从未变过”,我想起镇民们这样跟我说。他们一直以来,都生活在白骨累累的地面上,在骸骨的环绕里祥和悠闲地生活吗?这是怎样诡谲恐怖的生活,是怎样怪异的镇民啊!
最后我不知怎地奔回了我的住所,蜷缩在角落里,在惊惧中迷迷糊糊地半昏半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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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时已到白天。
这是第九天。
也许是第九天吧。我已经不能确信任何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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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堆满了骸骨,我只能踩着骸骨出门。
我看见镇民们正常地,非常正常地生活作息,像再正常不过的小镇一样,如果不算他们脚下踩着的累累白骨的话。
极度正常的生活场景,放在极度诡异的环境里,变得加倍诡异可怕。
我不敢和任何镇民说话,但却奇怪地冷静了下来。
愚人镇变化的速度越来越快了。
我只挪开一下视线,再转回来时那里便多一副白骨。现在多出的骨骼全是人类的,并且逐渐出现穿着衣服的整具尸骨。
到下午,叠在最上的尸骨已经相当完整,穿着和镇民一样的衣服。
愚人镇已经变成我想象不出的模样。与其说街道上堆满了尸骨,不如说愚人镇和它周围的咸水湖、旷野,被尸骨淹没了。仿佛一场尸骨的洪灾。
临近傍晚时,莱纳特一家三口又邀请我去吃晚饭。我木然转过头,发现他们一家脚边躺着三具尸体,不是骸骨,是干瘪的尸体。
——赫然就是莱纳特一家的尸体。
那一瞬间我感觉不到恐惧。也许是恐惧太大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知它。我下意识地奔向图书馆塔,一路上镇民们脚边都躺着他们自己的尸体,不止一具,是不同时间的很多具。
我奔到图书馆塔的楼顶,图书馆塔里没有一具骸骨,像一片净土。老图书管理员还在那里,坐在书堆上读书。他看见我,咧嘴一笑。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这么问道。
“这里是愚人镇。这里是狂人学会。”
老图书管理员仍这么回答,但他示意我转头去看。
我转头了,看见愚人镇,用我第一天来到这里俯瞰愚人镇的角度。愚人镇被尸骸淹没了,连同目光能及的旷野,也被尸骸淹没。愚人镇像尸骸海洋里的孤岛。
“人死了,明天还会回来,还会沿着定好的轨道继续走。这里是愚人镇,这里的永恒的真相。”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继续解释下去。
“历史是假的,记忆是假的,只有每一天是真实的。我们被灌进了虚假的记忆,实际上被定好了轨道,每一天重复一样的生活。世界是凝固的,永远地在循环这永恒的一天,学者以为自己是一个旅行的学者,实际上他是一个有着旅行学者记忆的木偶,他的记忆是舞台上画出来的背景,他只能沿着定好的轨道循环。”
“那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我不知道。这是被定好的轨道,你被定好了获知世界的真相,被定好了永远循环获知真相的这一天。”
我终于看见了发出怪声的动物。它们在愚人镇里游荡——它们的样貌让我希望我从未看见过他们。
这是魔法的幻象吗?是神迹吗?不,那位神早就死了。
“我一定是疯了。这是幻觉,对吗,这都是幻觉,告诉我这些都是幻觉吧。”
“我不知道。”老图书管理员回答我,“但这是那位神曾看见的。是他曾看见的一部分。”
他继续说。
“这真的就是世界的真相吗?还是我们这群疯人集体的幻觉?你在害怕这景象就是真实的世界吗?我也不知道,我的知识还不够多,不够回答你的问题。”
“是这样啊,”我喃喃自语,“我需要更多的知识。”
“是的,更多的知识,无尽的知识。欢迎来到狂人学会,年轻的学者。”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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