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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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租狗人女士的作品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729809/
二位的故事都是完美的和特别好的!
————————正文————————
朝日反射在埃布罗河上,水面无波无纹,涓流于踝下半指处。
维诺在亮闪闪的铁皮前思索良久,终于想出办法,把本月水电缴费单塞进爆满的1204号公寓信箱。
她退后一步,志得意满地欣赏,并掏出手机,对准满满当当铁皮纸砖般的信箱调整焦圈。
伴随着震动全城的一声巨响,死棘刺破地砖,尖头敲在铁皮信箱底部。
快门声。
死棘先头军横冲直撞,接连突破四层信箱,从白铁皮顶部扎出头来,身上横七竖八串了一叠缴费单。
地面震抖,穿老式邮递员制服的瓦尔基里向后小跳半步,大量死棘便在此时穿透地下车库,顶破公寓楼板,把房间串成空心烤肉块,欢欣鼓舞纵情向上生长。维诺抬眼皮观望了下高度,手指一滑直接把缴费单肉串发进Whatsapp群组。
商业纠纷调解:出事了!
她沿着一层室外台阶往下跑,飞快地打字。
商业纠纷调解:大家伙儿那边怎么样啊?
还没有人回答,在她和信箱搏斗的时间里,雨水已从积云中泼下,维诺离开最后一步台阶往停自行车的方向走。路边好几辆哈雷摩托把邮差自行车夹在中间,几名壮汉正倚着摩托喝罐装咖啡,任由雨点打在墨镜上,不动如山地谈论刚刚的震动,以及红河城究竟是否处于地震带。
“嘿!邮差!”花臂、蓄须、穿皮夹克搭粗项链的骑手们呼喝,更南方的口音,“这是你的车?”
“是的,先生们。”维诺以两根手指轻碰帽檐。
“我奶奶都不骑这种车。”男人们隆隆作响,善意地笑道,“小姐,你的监护人呢?”
邮递员回以笑容,在她随口扯出什么理由来应付差事之前,首先预感到后颈皮发凉,这种凉意与雨不同,于是她往边上趔了趔身子,几块人体组织碎块伴随着雨滴从天而降砸烂在她脚边。
她听见谁大骂了一声脏话,骑手们纷纷直起身子向上看,死棘从窗玻璃和通风管道中伸出枝桠,看来被这场雨给浇活了,纵向穿透公寓,挑着人类的胳膊腿、宠物皮毛和家电开始往横里生长。当棘刺分支爆出楼栋本体有一定距离时,肉块松脱,于是血沫残渣混着机械零件叮铃咣啷往下掉,公寓逐渐解体,空气中一时全是粉尘和此起彼伏的脏话。
维诺抖落了几下小腿,试图甩掉飞溅到制服上的组织物血点,可惜徒劳无功,只好低头继续看手机。
AAA租狗人:你醒了?
AAA租狗人:红河城炸啦!
商业纠纷调解:什么玩意?
阿德利企鹅:[文件]通古斯爆炸.pdf [文件]警情通报.pdf
商业纠纷调解:这紧要关头老爷您怎么还发pdf啊?
商业纠纷调解:三句话总结?
AAA租狗人:我告诉你啊老兄。
卡罗尔一句话让维诺等了长达五秒钟,她之所以没有继续等下去,是因为公寓第二十三层里的真皮沙发比解释更先一步抵达脑袋顶。她满心愤懑跳起身给出一记飞踢,把沙发组踹到马路中间,砸碎了红绿灯并引起尖叫一串。
邮递员挑剔地认为在天降胳膊腿的情况下,实在没什么好为一只沙发尖叫的,还好现在有其他事分散她的注意力。
商业纠纷调解:您请说话?
AAA租狗人:赌场地裂了,死棘到处长,红河城被劈成两半。
AAA租狗人:四层楼高的卡里略将军正在大搞破坏。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我操,这是能卖关子的事吗卡罗尔?
AAA租狗人:你就说三句内解释清楚了没有吧。
群组内两个俄罗斯人没有任何动静,邮递员抿住嘴唇,盘算起是否应该把自行车丢在这里,徒步去拿基金会配发的灵装。
她从上衣口袋掏出怀表,默念着艾米丽的名字按开,指针金属线组成A字花,指向十一点方向。而季米扬诺娃医生的面孔刚在脑子里闪现,指针便无声无息滑向五点钟。
医生和她竟然不在一起?
米拉老妈本来只想在红河城稍作歇息,没想到赶上个大场面。
她扫开面前烟尘,耳坠上塑料材质的几何亮片噼啪作响。车队里的小伙子们四散跑开,试图安抚尖叫不止的路人,并把他们带离危楼范围。
米拉老妈只是个老太太,因此恰好找理由抄手闲着,把墨镜往额头上一推,观察面前这位瓦尔基里。发现邮差蓝眼珠在手机屏幕和怀表表面上两边打转,忙得很。左手摇晃一番老怀表后打开,接着眉毛拧起,右手大拇指飞速摁几个单词发送信息,嘴里咕哝着合上怀表,用力在车把上铛铛磕几次。
“嘿,那老家伙不经碰。”米拉老妈搭讪,“你是个瓦尔基里,没错吧?”
和怀表这种东西一样老掉牙的邮差停止忙碌,对她抬了抬帽檐,露出服务业标准笑容。
“我刚巧认识一位瓦尔基里,二十多年前环美摩托越野赛,差点儿冠军就是我的,可惜参赛者里头有她。”
“太遗憾了,夫人。”邮递员热情洋溢,“当时还不限制瓦尔基里和人类运动员同台竞技,是有点不公平。”
米拉老妈向外努了努嘴唇:“没那么坏,她开起车来真够劲,仔细看长得跟你也有点像。不过那家伙是棕色皮肤,长卷发,脸上身上到处都是大块白斑,像条鬣狗,还不爱说话。”
“很高兴您能这样评价对手,患皮肤病是个显眼特征,可惜我并没见过这位同胞。”八颗白牙,符合老派宣传画刻板印象。
在瓦尔基里邮递员背后,三十五层高的公寓大楼从内部被死棘撑爆,楼身四分五裂仅留下框架柱。死棘兀自围绕承重结构攀援,四部电梯卡在中段,上下颤抖,像颗喉结。尖叫与警报声此起彼伏,棘柱往四面八方延申,意图染指周围楼栋。透过建筑物被蛀的褴褛空隙间,米拉老妈看见阴云遥远处升起几股黑烟:“发生你们才能解决的麻烦事了?”
邮递员回头看了一眼:“是的,夫人。”
“不去救救幸存者?”
“救不了,夫人。”邮递员把怀表揣进口袋,踢开自行车脚撑,“死棘感染不可逆,里面的人即使救下来也活不过半天,您也尽快离开较好——劳烦让让路,我得去确保医生安全。”
“什么医生?很重要?”
“非常重要。”
“哇哦。”米拉老妈咂了下舌头,“宝贝儿,那你肯定不能骑自行车去干这份差事。”
邮递员当真沉默了几秒钟,最后不得不承认:“您说得在理。”
一把钥匙落进维诺手心里,米拉老妈冲她眨眼,鱼尾纹挤做暧昧的一堆:“借你。”
“噢太感谢了,但我不能保证物归原主。”邮递员嘴上还在客套,眼睛已经黏在那辆火红色摩托身上,随即臀部挨了老太太一巴掌,被拍得向前趔趄。
“嗨。”米拉老妈食指一拨,墨镜从额头滑脱,稳当地架在鼻梁上,“哪来那么多废话,给我乖乖把小屁股放到车座上去!”
邮递员的职业性笑容裂开条缝,米拉老妈打个响指,叫来一位彪形大汉,这就上了他涂着绿色鬼火的摩托后座。塑料耳坠哗啦啦作响,雨滴造成的水波纹反光全落到邮递员脸上,映得瓦尔基里面孔五光十色。接着她两腿一夹,像跨着匹大马,扶着司机肩膀在车后座上站起身,扯起嗓门喊:“——小伙子们!换地方嗨咯!”
七八辆大排量摩托齐齐轰鸣,先后顺路绝尘而去。
维诺回身跨上那辆火红色哈雷,边发动引擎上路,边飞快把消息列表往下滑。
AAA租狗人:嗨,有条狗看见医生在医院,有没有人趁手能接过来,赌场急需医生。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我去。
AAA租狗人:打手也缺,将军大杀四方,目标移动中。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再具体点呢?往哪儿动?
AAA租狗人:你到了就知道了,将军有四层楼高好认得很。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我比较好奇你怎么在操心调度,被骑士团捏着脖子干活了?
AAA租狗人:瞧你这话说的,掐我脖子的是地主,人正和企鹅钟表匠一起扛线呢。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哪个钟表匠?
AAA租狗人:企鹅他老相好的。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噢!
AAA租狗人:速来。
维诺放下手机,调转车把,停在一只自动饮料售货机前。
按动数字盘,投币口弹开,露出一只深孔。邮递员扯下手套,把半个手臂探入其中,掌纹扫描完成,探针取血,售货机验证身份结束,从中间裂开,露出一只狭长琴盒。
邮递员伸手捞起,将它挎在背上。
卡罗尔放下手机,猛灌加冰苏打水,莉莉安娜忙里偷闲瞅她一眼,问:“怎么啦?”
租狗人咧嘴,苏打水里的丰沛气泡赶巧在她张口时往上涌,于是所有战斗人员的耳麦中传来清晰打嗝声。
莉莉安娜咯咯直笑。
“从雪莱公寓到医院路况如何?有人去接医生了——瓦尔基里的医生。”
“哇噢~也就是说季米扬诺娃要过来?好消息。”
“通常来说下句是——”
“坏消息,医院附近是死棘重灾区,从那儿到市中心的路完全被截断了。”
冰块融化的速度不算快,此时刚好裂开,于是在句与句的短暂间隙中插入喀琅一声脆响,卡罗尔不置可否地抬了下眉毛。这点动静当然不能刺激她的神经,也没有被中控室内两人察觉,莉莉安娜紧盯屏幕,卡罗尔忙着满脑袋回荡的怒吼中分辨出亲疏远近,再压缩思考速度,挤出一根微不足道的分线来对此情此景发下评语。兴许是算力不足,当她做出选秀节目中嘉宾之常见神态,预备发表一番淋漓尽致的刻薄言论时,却只成功撂下一句:“那只好希望医生等到的不是辆破自行车了。”
然而当事人季米扬诺娃医生跨上后座时,却宁愿维诺是蹬自行车来的。
作为一种交通工具,不含安全头盔的摩托车原本并不算太可怕,只能说隐患较大。热尼亚在湄公河流域工作时坐过不少,当地驾驶者们喜欢超载、违规操作、不戴头盔的案例比比皆是。
但按年代计算,总归不会有人左手开车,右手狂敲手机。
即使瓦尔基里能够做到将摩托开成公园摇摇车,也还没能进化出变色龙视觉,可以左右两只眼睛各看各的。当火色摩托又一次唐突地大幅倾斜,于行驶中擦着路边消防栓过去时。医生双臂紧紧扣在邮递员腰上,及时把腿一缩,避开障碍物的同时顺势踩了一脚驾驶员脚后跟。
——维诺半点反应也没有,看来还是太温柔了。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路上呢。
AAA租狗人:好,现在全力踩自行车脚蹬,踩出火花——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脚蹬?哈哈!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你还不知道吧卡罗尔!我搞到一匹好马!
AAA租狗人:偷的?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借的!
摩托避开水泄不通的车行道,跳过路障驶上人行道,逆行于主方向,接着便遭了报应,被疏于检修的井盖绊了一下,车前轮咣当颠起。维诺因惯性弹起身体,后脑勺咚一下撞在医生鼻梁上。
好的,这下双方都知道疼了。
邮递员支出腿把车停下,扭头,看见季米扬诺娃医生捂着鼻梁,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手掌底下瓮声闷气:“您还是更适合骑自行车。”
“不不,好医生,您听我解释呀。公寓解体的时候它把手让砸歪啦,我倒是能给掰回来,不过刹车一时半会儿没法修。”
就车速和瓦尔基里的体质两方面而言,没有刹车的自行车不碍大事。
季米扬诺娃医生不赞同的眼神戳在维诺脸上。
好漂亮的绿眼睛。
在米切尔宅时邮递员还没仔细注意过,现在突然挨得那么近,那眼神扎得她皮肤发麻,血直往耳垂上涌。维诺理直气壮的架势泄掉一半,微妙理解了艾米丽为什么愿意低头听命。季米扬诺娃医生检视谎言如剪除病灶,维诺在战争年代学到的重要信条之一是不要试图和医生作对。
她摇摇手机:“我和卡罗尔打个招呼。”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接到医生了,什么情况?
AAA租狗人:卡里略将军吵着要找“塞拉斯·维萨留斯”,并且到处殴打瓦尔基里。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塞拉斯是谁?
AAA租狗人:邪教头子。
季米扬诺娃医生没说话,只是把右手掌心摊平伸到邮递员面前。
打字,速度快了一倍:“马上就好!”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把医生送到我就撤。
AAA租狗人:?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拜托!我看起来像能打将军的人?
AAA租狗人:将军逮谁打谁,是个人就行。
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填线啊。
AAA租狗人:嗯啊。
AAA租狗人:顺便一说,迪布瓦快死了。
埃布罗河总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开始涨水。
河水漫过轮胎和胳膊肘灌进西班牙人耳孔中,使他呼吸困难,浑身打起冷战。
埃布罗河又在涨水了,泥泞浑浊,血浆翻滚,水下炮声隆隆。
手机拍到医生掌心,屏幕还亮着。红头发扭回身,花花舌头打直成一根铁棍:“给你了,医生,请帮忙对接卡罗尔,接下来我得专心开车。”
铁棍舌头踹一脚启动杆,发动机轰鸣。
季米扬诺娃依言扣住对方的腰,摩托一骑绝尘,提速到最高时产生的劲风差点将她刮飞,恰巧在几乎睁不开眼的车速下,邮递员压在桶形帽下的头发被吹得乱飞,露出平时被遮蔽的发根处半指长的一块棕色皮肤,像溅在红发间的咖啡渍。
此时——就在热尼亚眼皮子底下,咖啡渍肉眼可见地又缩小了一些。
“——邮递员接到医生了,她骑车时不方便接电话,现在应该正从医院出发,我看看地图……25号路、17号路和19号路都被封死了,死棘把路面破坏得一干二净,要顺利过来她得绕到64号路去,穿过柳树街,避开老城区,再从铁轨后面过来,多花一刻钟才能到铄金赌场。”无线电频道里卡罗尔的声音响起,及时向参战人员汇报情况。
“邮差肯定不会这么走,卡罗尔。”
“什么?你知道她要走哪边?”
“不知道,但换了是我就不会按你的方案走。”巴尔苏克随口总结,“太慢了。”
“太慢了,我们从上面过去。”红头发驾驶员扫了眼后座乘客伸到面前的导航截图,做出如下评价,“等绕路磨蹭到地方,迪布瓦老爷早变成迪布瓦酱了。”
语毕,火色摩托调头便从台阶上了人行天桥,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发出疑问鼻音,这声质疑本该被安全帽阻隔下,但由于二人未做任何头部保护,于是医生的声音顺利传进骑手耳中。
卡罗尔发送在WhatsApp群组里的截图显示,医院周边已完全被死棘挤占满当,原本三条支路一条主路均可通往铄金赌场,但现在游荡的狩骨化市民和纵横荆棘遍布其上,卡罗尔提供的导航截图用桃粉色荧光笔在这些地段上画着巨大的叉。
租狗人女士作为调度中心推荐的路线是先调头返回,绕开老城区,再从那里兜上半圈到达铄金赌场主战场。
平心而论,医生认为这套方案十分稳健,执行起来没有任何问题。然而掌握车把的西班牙人却直接将它从头到尾否定,未经任何沟通便直接在三条车行道之间选了拿车轮爬人行天桥。
医生对这种一意孤行的做法极度不赞同:“这套方案可能已和所有人敲定过,你擅自更改路线会产生问题。”
“在到达铄金赌场前咱们走哪条道都没关系,只要够快。”台阶已爬到头,摩托顺着桥面狂飙,桥下死棘丛生,似乎是感应到了有瓦尔基里正从上通行,这些半结晶体沿着桥墩往上蔓延,很快攀上桥面,而正对摩托车头部的是一扇自动式四开商场感应门。维诺对此视而不见,只提醒医生伏低脑袋:“坐稳!抄近道咯!”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不认为靠摩托的速度及冲击力可以撞碎面前的阻挡物,现在又不是60年代。再说,进去了以后又能怎么办呢?她们还是得回到大路上去呀。
她和她就像马匹与驴子,永远也搞不清楚对方脑袋里转动着什么离谱念头——活动金属门框并扛不住冲击,整块玻璃门被她顶飞出去,甩在购物车中间。邮递员就这样大剌剌地拖着茂密丛生的死棘,长驱直入,越过摆满杯碟碗盘和家居用品的货架,笔直攮向商场对面的安全玻璃,在即将发生碰撞时拧转车头向侧面一趔,把成排收纳柜像多米诺骨牌般撞倒。死棘冲势不减,替她将整片玻璃幕墙击碎,维诺趁乱调车从商品陈列厅蹿出,后轮着地落在临近商铺屋顶上。
在医院和铄金赌场之间分布着大量红河城老式房屋,这批建筑仍然是淘金时代的产物,总体并不很高,且多为带阁楼的斜坡屋顶或铁皮平顶。老城区地面路网复杂,充满了各种违建加建和没有标在导航地图上的死胡同。按照直线距离看,穿过老城区这片房屋是到达铄金赌场的最短路线,卡罗尔在规划时还是直接略过这一区域——毕竟车是要在地上跑的呀!
当摩托在屋顶间跳跃时,医生才察觉那句“从上面过去”并非虚指,而是陈述事实。
她回头望了一眼,死棘像爬藤科植物,在有接触物的情况下转移速度很快。老城区复杂的空间关系使它们失去目标开始胡乱生长,在每个建筑物空隙处试探,短短几息间便被甩到身后看不见了。
又一次剧烈颠簸,医生差点被从后座上甩下去,她把头扭回前方,看见雨幕中铄金赌场原本所在位置已化作废墟,卡里略将军庞大的虚影凸显在雾气中。不断从各个方向攻击它的瓦尔基里们与之对比和松鼠或鸟雀差不多大。
离将军越近,建筑物毁坏程度越高,老城将至尽头,附近重新开始出现高楼大厦,摩托颠簸地更厉害了。被将军在战斗中毁去的建筑物参差板块和外露钢筋间互相堆叠,热尼亚眨眼,抹掉脸上的雨水,看见骸骨巨人咆哮着将楼体从当中斩断,击飞几名眼熟的瓦尔基里——等等,那里面是有雅克·迪布瓦吗?
没等医生脑袋转过弯来,倒霉大楼发出可怖闷响断裂了,像只巨树将躲避不及的雀鸟与松鼠砸在混凝土底下。
这些孩子身形的瓦尔基里有些不幸负伤,因此被废料穿透,在瓦砾堆中挣扎时让骨刺给追上了。发狂的骸骨巨人摁死她们如拧断家鼠脖颈那样轻松,人体当场化作飞灰,只留灵装做墓碑——摩托跳上混凝土巨树,骑手擦过最近那只新坟,抄起墓碑船锚,把铁链在手臂上绕了几圈,拖着那根东西扎向将军。
“——小心车胎!”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喊道,大风倒灌进喉咙,尘烟未散,砖块稀里哗啦往地面崩塌,雨里全是水泥呛鼻的气味。
然而骑手充耳不闻,只是加速,加速,提速到最高,一臂扶车把,一臂将船锚悠荡地越来越快——摩托冲至尽头,起跳,楼体嘎吱吱向地面滚动,她甩出船锚,灵装击中卡里略将军后脑,在颅骨上穿了个洞,锚体从右眼穿出去钩住眼眶。
维诺拉紧船锚铁链,趁将军因受击惯性低头时,摩托车后轮砸在她后脑勺上——很可惜,没造成一丁点伤害,船锚创口处立刻愈合,灵装被卡在头骨内无法拔出。
邮递员尝试将自己固定在将军头颅上,但是创口处骨刺大量增生,将军一甩头,把拽着锁链的骑手连带医生摔向地面。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措手不及,啪一声把维诺的手机给捏裂成了块废铁。被当作摆锤悠向地面的过程中,两人一摩托于半空中暂时分离,幸而船锚还插在将军眼眶里,且因愈合而卡的十足牢固。船锚锁链的另一端系在邮递员胳臂上,给事态提供了一定挽回机会,然而人工放链跟不上被抛出的速度,于是在手臂脱臼的咯吱脆响和肌肉撕裂的剧痛中,邮递员硬撑着哪怕皮肉丝丝断裂也没有放开锁链,用完好的那只胳膊扣住季米扬诺娃医生,并出于不知什么诡异心理,她下一步选择是用腿夹住摩托,把医生按回座位上。
可能这就是拿人手短的具体表现,早知如此就不该借别人的车,也不该载别人奶奶。
她们以锐角状态让摩托后轮砸在另一栋大楼理石贴面上,在报废了挡泥板,后车支架,几乎磨平轮胎橡胶垫后,一路刮着火星从大楼墙壁上开了下来。车身快坠毁时,维诺丢下锁链,踹了一脚群墙,溜肩把身上的琴盒灵装斜着杵进沥青路面,接着又补上自己的一条腿做缓冲,摩托嘶哑悲鸣,在连续打滑中险之又险地留下歪七扭八的黑痕和两道深沟,终于咣当一声停住了。
维诺呼出一口粗气,垂在身侧的右胳膊肘处一截粉白骨头露在外面,腕和手指像团肉皮,耷拉在整个手臂最末端。撕裂的肌肉已在弥合,她来不及处理骨头上的问题,眼神在战场内逡巡,很快锁定方位,冲不远处浑身湿透的“钟表匠”方向喊道:“他还喘气吗?!”
“喘着呢!”不知对方怎么样福至心灵地理解了她的意思,勒梅尔把滴水的马尾甩到背后,从瓦砾中重新站起身来,碎石窸窣滚落,那柄军刀被雨水洗得光洁如新,反射出卡里略将军扭曲的骸骨身躯。水珠从对方鼻端刀尖落下,维诺看见她身躯呈蓄势待发的弓形线,连番战斗后虽满面疲惫,脊背依旧笔挺,提刀之手似乎较为松弛,刀锋冲下,一个可以随时可以应付各方向敌袭的准备姿态。
“钟表匠”是位可敬的老练战士,西班牙人理解自己不需要对她多嘴问东问西。
邮递员扭回头,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比她更快摸上那只脱臼胳膊,没打招呼便咯吱一声将小半截粉色骨头推回肉里,一捞一掐把反向弯折着耷拉在身侧的胳膊嘎巴回正道,应急升起的肾上腺素刚巧褪去,俄罗斯人这两步操作疼得红头发眼前发黑,哼都哼不出来。
在她故作镇定实则动弹不得时,勒梅尔从陷进地里的迪布瓦身上扯下一截东西,丢给新加入战场的两位人士,季米扬诺娃医生替骑手接了,发现那是带一只耳机的喉麦:“迪布瓦暂时用不上,拿去吧。”
勒梅尔拿空闲的手在耳朵边比划了一下,医生看见里面塞着同款通讯设备:“——来自慷慨好客的弗农领主,你们可能需要这份赞助。”
热尼亚对勒梅尔点了下头,转手将喉麦挂在了邮递员脖颈上,向后一拉扯紧,跟拽狗似得。
接进无线电通讯频道的一瞬间,骨爪对着双人摩托迎头踩下,驾驶者不得不紧急避让,从侧面围着将军打转,试图寻找合适的时机出手。在确认雅克·迪布瓦先生还会喘气以后,维诺那根铁棒舌头迅速软化成血肉,观察战场的档口嘴巴也没闲着:“我的天哪!她是把所有会动的都当作那个什么‘塞拉斯·维萨留斯’吗!”
卡罗尔的声音在耳机里骤然放大三倍,震得邮递员直眨眼:“对,就是塞拉斯·维萨留斯!既然它嚎了大半个晚上想要干掉那个家伙,我们就带它去!”
“哈哈,我喜欢这个提议……老爷,弗农老爷?”
“我在听,继续说。”
“把你那辆运可乐的卡车借我,我们领这个迷路的客人回家。”
“……天啊,巴尔苏克,你可真贵,”摩托打横漂移,避开一串突出地面的骨刺。维诺兴致盎然地听着通讯频道里的声音,挨个点数里面都有哪些老熟人,原本巴尔苏克出现便已经让她略有些惊讶,劳蕾塔·弗农接下来的话更使她吃了一惊,“结果到头来还让牛仔说到点子上了,让格伦把车开到城南的铁架桥和你接应,我们来吸引那个卡里略去橡林镇见她的老相好。”
老天,这趟真没白来。
邮递员支起耳朵正听得津津有味,卡罗尔紧跟在后头幽幽接了句:“听见了吗商务纠纷处理专员,咱们得把将军领到橡林镇去。”
“听到了啊。”
“听到了还摸?现场机动性最高的就是你,快上。”
“……人是活的摩托是死的,这车可以换人开!”
“少废话,邮差。”弗农领主笑意吟吟的声音插进来,嗓音甜蜜,居高临下,颐指气使,“格伦在巴尔苏克的卡车上备了医疗用品,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得给我把医生送去,伤员全指望她了。”
“那将军呢?”
“拉上。”
沉默,维诺看了眼正无差别攻击在场所有人的卡里略将军,盘算了几秒钟,回头问后座上的医生:“听说您曾辗转近代各大战场,那么您一定也知道怎么开摩托吧?”
“想不想驾驶这匹铁马试试?很简单的,握住车把让它跑就行。”西班牙人双眼闪闪发亮,极力推销:“现在我只能指望您啦!好医生。”
饶是在战场见够了各式各样的突发情况,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也还是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当骑手珍而重之地把她的手放在车把上,医生紧急回忆当年在湄公河沿岸工作时,那些骑摩托的越南人都是怎么驾驶的,这份工作太紧迫了,导致她连激烈的俄语支持都没来得及说出口。俄国人过于用力地攥着把手,语言系统先操作模式完成跨时代接驳,越南语的“三句话教您开摩托”飞快滚过几回合,先踩油门还是先踩刹车终究没想起来。维诺在她肩膀上一撑,从驾驶位翻到后座。西班牙人撒手的一瞬间,火红色摩托便失去平衡,大幅度向外侧倾斜,热尼亚试图掰回车头,然而忙中出错撞到地上的瓦砾,咣当一颠,车子差点翻倒。
蹲踞在后座上的老兄爆发出大笑,狭长琴盒滑到右肩外侧,蹲身曲腿压低重心踩住后座脚踏,扶着琴盒灵装在地上一杵,摩托便被推回正轨。
一长串夹着越南话的俄语机关枪般叽里咕噜溅射出来,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作为说明书的忠实信徒,此时连胯下机车的型号都不知道。它燃油量多少?时速多少?应该什么时候踩刹车?又什么时候需要用腿辅助保持平衡?种种信息一团雾水,当头危机悬而未决,俄国人觉得这一天未免太不顺利,手心满是薄汗,眼前走马灯乱转,紧张地像第一次握手术刀。
背后传来机括弹响,西班牙人玩杂耍一样在歪七扭八行进的摩托后座站起身,将一直挎在肩背上的狭长琴盒开启。
一排六只带倒钩的黢黑投枪被束带勾连,呈半扇形喀琅展开,枪头处安装着闪动红点的可疑设备,细看似乎打着希帕提亚基金会LOGO:“嘿卡罗尔,你觉得将军看过斗牛吗?”
“老兄,它现在的理性可能还不如牛。”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你想和它谈判,坏事。”
“好在我们首先排除了这一选项。”
“是的,对的,他妈的你有完没完?”
“哎。”红头发西班牙人反手抽出一只投枪,在手里掂了掂。即使面前所有突发情况都急着挑战她固有的生活习惯以及戳刺短板,但季米扬诺娃医生毕竟久经沙场,依然以堪称刚强的态度将所有问题承受下来。维诺本打算尽可能多和卡罗尔说点废话拖延时间,好等待医生适应驾驶模式,如今却陡然间发现自己才是忧虑过重的那一方,于是突兀切换话题,“既然它的智能还不如牛,请其他瓦尔基里帮忙把它往城郊方向引,我在短时间内集中输出把它打疼,让仇恨顺位移到最高,接着拉着这家伙上公路去和巴尔苏克接头,你看这个计划是否可行?”
噪点杂音:“哇哦,你是说要来场西班牙斗牛表演?”
“真不错,但你确定那细条条的玩具能撼动卡里略将军?”
劳蕾塔·弗农被畸形怪物攥在巨大骨爪中,狠狠砸进建筑废墟里。血注的疯狗手脚并用跳上巨人肩膀,闪电般顺着胳臂撞向巨爪,将三根短钉和一根长钉顺次打出嵌入巨人手骨,想尽办法阻挠对方,意图抢到弗农领主面前去,四肢着地冲那个怪物咆哮:“——你这狗屎给我松开!”
她面庞肢体上全是裂开的伤口和鲜血,所途经处均是带血抓痕,整个人像一只被过度使用以至于开始逐渐解离的瓷器,但瓦尔基里非凡的自愈能力又挽救了这点,使伊克斯表层釉面被内部血肉以反直觉的方式粘连在一起,碎块向内拉扯,维系住形体不会溃散。
“我可没说要一个人干?”邮递员到达骸骨巨人侧肋,投出第一枪,细条条一根的投枪扎在卡里略将军骸骨化的腹腔边缘,枪头处那可疑设备高速闪动,接着嗙一声发生爆炸:“斗牛是一门需要团体紧密协作的艺术,需要花镖手、骑马斗牛士、副斗牛手及若干工作人员严丝合缝地配合才能处理一头公牛。”
“哇。”卡罗尔干巴巴地应声,掐断科普话题。
爆炸产生的冲击力使骸骨巨人打了个趔趄,没有追加攻击劳蕾塔·弗农和拦在面前的恶犬,巨大的头颅连带肩膀旋转半圈,直接拧向投枪飞来处。
“我们的将军卡里略——了不起的英雄卡里略——”西语从移动铁马上传来。
维诺确认自己映在对方眼球中,并已将卡里略将军从弗农身前引走后,瞄准它脖颈处投出第二枪:“您好!有您的送命邮件到!伊丽莎白!想不想加入这场表演!”
爆炸使骨头碎屑四处飞散,骸骨巨人半张脸烂掉,又以肉眼无法跟上的速度疯狂再生。
“再叫我伊丽莎白试试?撕烂你的嘴!”呵呵吐气伴着喉音咕噜噜滚在邮递员耳边,维诺听声音判断这位瓦尔基里的肺应当正忙着把碎肉和血沫往外挤,她可能有一会儿没法呼吸也不能说话。西班牙人抽出第三根枪,卡里略将军从失衡中恢复,向高速移动的骑兵处甩出带骨刺的尾巴,却在即将抽中目标时于半道上被长钉拦截,理应既不能说话也无法呼吸的伊克斯身形摇晃,手持长钉从天而降,口鼻还在不断向外涌血。谁也想不到在这样的状态下她还能够做出有效反应,更别提如此迅猛的攻击——然而邮递员对自己邀请的对象怀着种莫名其妙的笃信。
和公牛角从不讲情面一样,斗牛士也不轻易交托信任。
维诺邀请,因为伊克斯绝对可以做到。
血注的疯狗将卡里略将军的骨头长尾楔在地上,摇摇欲坠的身躯如烟灰般轻易就可以被抹去,她咳出的血和肉块溅在长钉周边,拧转长钉,将附近骨质全部粉碎,生生斩断那只尾巴,使该被撕烂嘴的邮递员顺利投出第三枪——正中胸腔部分。
不知道可疑基金会私底下做了什么研究,比之前更盛大的爆炸蔓延到整个灵质身躯上,骸骨巨人仰天痛呼,接着不管不顾地带着满身未熄灭的火焰俯身冲向枪骑兵。
“过来了。”西班牙人汇报,医生已不需要多关照,虽然仍没搞清楚怎么刹车才能不侧翻,但她已完全掌握使车辆横冲直撞的方法——这就够用了。因此维诺逆着行驶方向踏在后座翘起的尾部,似乎此时终于觉得邮差帽风阻太大,影响平衡,于是解开系带让它自由去了,差帽呼啦一声飞向火焰中心时,她投出第四枪。
巴尔苏克打开车门便跳上驾驶座,看也没看一眼车厢里的货。
弗农领主的手下——格伦·卡罗特顺势从驾驶位挪到副驾驶座,他没有瓦尔基里那种底气,可以在将停未停的行驶状态中上下车。在等巴尔苏克完全接手方向盘过程里,此人多问了一句货怎么处理。
哥萨克换挂挡倒是娴熟,但格伦还是有点担心她能否够得着刹车和油门,好在交通工具驾驶座的尺寸看起来刚刚好:“余货还有多少?”
“我们只来得及卸一点,把武器和设备补给放上去,里面还剩四分之一车厢可乐。”
信使分给他一点余光,格伦耸耸肩:“领主很喜欢这种饮料,庄园对此有需求。”
司机意不在这种细节,专业精神使他只关心有用的和将要有用的部分:“安全锁销开着吗?”
“没有。”格伦缩回开车门的手,扭头确认对方是否在开玩笑,并尽力劝阻对方做出什么疯狂行径:“您要在行驶过程中启动自卸货吗?这不太恰当。”
信使为此发出大笑,红白两色涂装座驾适时咆哮,新出厂未达八个月的重型卡车饮饱柴油,发动机隆隆作响,蓄势待发,整车震抖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巴尔苏克自己的那辆老东西有些年头了,驾驶室脚垫磨损挺严重,一上路就颠簸抖动,晃得像老式洗衣机筒。车还是自己的好,尤其是面临紧急任务时,磨合并驾驭机器本身就要花多余精力,然而,要是让他把老东西开来做现在这档子差事,巴尔苏克还多少有点舍不得。
马永远是自家的好,四蹄打颤也知道得把喝昏头的主人驼回家。
哥萨克过去常喝到天旋地转,晃悠悠把胃压在鞍袋上,闻着后蹄上的干草和马粪味,喉咙里一个劲反酸想吐。一双醉鬼眼睛望见大太阳底下,老母马鞍具缝里磨得全是雪白汗沫,都快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还知道心疼心疼马。
妲莎,宝贝儿,载我回家去,妲莎,我的漂亮宝贝儿……哥萨克伸手想摸母马脖颈,一巴掌拍在了可乐卡车方向盘上,鸣笛声比马嘶更长且洪亮。
这里是红河城,没有皮毛斑驳的老马。卡里略将军从裂开的地缝钻到外面,咆哮声一直传出三四个街区。哥萨克咂嘴,满心想抽它一鞭子试试咸淡,然而手里既无马鞭也没有马。副驾弗农领主的人还没走,识相地等待信使与新车联络感情,顺便确保对方没有意图让这挂卡车翻在公路上。
“老弟,别瞎操心,我不会在半道开自卸。”巴尔苏克顿了顿才捞起对话末尾继续,“油泵会烧死,犯不着这样,四分之三个货舱还不够她们用吗。”
她用衣袖擦着卡车仪表盘,赶苍蝇似得打发格伦道:“下去,别碍着我干活。”
格伦跳下车,倒退着跑了几步,庄园的雇佣兵小伙子们全副武装地等在大切诺基边上。他眯起眼睛,望着印有可乐广告标语的卡车嗤嗤呼气,调头逆着车流开上通往橡林镇的公路。
今天一直在下雨,轮胎上的泥都被刷了个干净,闪闪发亮,像要去好莱坞拍电影似得。
格伦按住喉麦:“报告,卡车出发了。”
哥萨克打开车载电台,旋动音量钮,卡罗尔的声音及作为背景音的乡村乐队立刻充斥驾驶室:“巴尔苏克,好消息,我给你找了个护航的。”
“我不需要护航。”
“噢,别见外,大家都认识这么久了,他还带了礼物来呢。”
“礼物?”
“同城快递季米扬诺娃医生,无奖竞猜,巴尔苏克——”
“你找来的护航是邮差。”
“好的——是的,跟你猜迷真没意思。”
雨大了些,水雾使车前窗上色块糊成一团,哥萨克把雨刷速度调得更快了些,模糊色块清晰化为红河城路警及新设路障——前方道路维修,车辆止步。
巴尔苏克低头,车载导航上城市道路系统一片通红。
“卡罗尔,路断了吗?”
“没有,骑士团和血注分别联系了警方及市政系统,现在正合作清退普通人。”
“好。”
穿带反光条雨衣,手持警示灯棒的工作人员拼命挥手示意,然而可乐卡车速度不减,他们只得眼睁睁看着车头莽过路卡撞翻障碍物,呜一声冲了过去,劲风刮带着三角锥向前滚上好长一段距离,沙袋与塑料障碍则直接被截断压烂,卡车屁股连歪都没歪。
民谣正唱到乡村小教堂与马,卡罗尔的声音插进来:“巴尔苏克,你见到路卡了?”
“见过了,邮差什么时候到?”冲过路卡后,前方空旷,没有任何车辆或人烟,两旁偶有经过的房屋里一盏灯也没有点,略微抬高于地面的公路和两侧路沟不断向前延申,“我到橡林镇不用多久,是否需要调整行车速度?”
“稍等,邮差正忙着表演‘西班牙国粹’,暂时腾不出嘴说话。”杂音,伊克斯不知怎么误触了按键,烈风伴着高声大笑猛灌进来,卡罗尔的声音被彻底掩盖在后面,狂犬吠到一半,劳蕾塔·弗农腾出手掐了她的通讯,租狗人正好讲到后半截“……从后面追上你。”
“准时?”
“准时。”
这次接话的换成邮差本人,将军隆隆作响的脚步声透过通讯悬到巴尔苏克脑后高处,背景里有陌生瓦尔基里扯着嗓子喊转移。邮差挂断了,卡罗尔和她的乡村音乐切回频道,如果不是大地深处仍在震抖,令人厌恶的气息四处弥漫,哥萨克几乎要疑心这不过是一次普通公路旅行,很快,雷雨就将过去,彩虹将在远处天际线上横跨两个州。
“真是技巧娴熟啊,斗牛士?”卡罗尔盯着屏幕上快速移动的标点,“动物保护协会一定对你恨之入骨。”
“今天这场确实入骨。”邮递员驴头不对马嘴地回答,这本该是个冷笑话,但谁也没笑,她只好默数着第五根枪剩余时限,并在倒数十二秒时将其投出。
希帕提亚基金会提供的这只琴盒灵装原本效果非常废物,是将从琴盒内部拿出的物品短暂赋予加强效果,使其在六秒钟内等价于灵装,但倒数结束后该物品就会化为灰烬。
在维诺加入希帕提亚基金会之前,它一度曾登上待销毁名单,决定保留它的人是研究员雅克·迪布瓦。
原因也很简单——雅克·迪布瓦恰好认识一位与它适配的瓦尔基里。
这位瓦尔基里只在刚诞生时和他见过面,是个西班牙人,满头褐红色长卷发,皮肤斑驳如鬣狗,灵装是一只老怀表,分针指向起始地,时针指向终点,秒针恰巧也占个废物能力——使物品的保鲜时间延长十倍。
于是当日后希帕提亚基金会签下邮递员时,这件灵装在研究员迪布瓦的推荐下顺理成章到了她手里,六秒与十倍达成组合效果,使从琴盒内拿出的物品拥有六十秒存续时间,具备一定使用场景。
枪剩下最后一根时,卡里略将军已被完全拖离城区,因此最后一根投枪在前方炸开,破除路口阻拦的死棘。
斗牛士退下舞台,将左手轻按在季米扬诺娃医生肩部,温柔地压了压,和对方交换位置。
摩托呜一声跳上公路,骸骨巨人紧随其后,武装悍马拖着其他形形色色装载瓦尔基里的车辆咣一声最后落到路面上,这只怪模怪样的车队摆上坦途,朝重型可乐卡车夺命狂奔。
当她们和刚重新搭好的路障组会面时,先锋十分礼貌地选择抬起车头飞过去,紧随其后的骸骨巨人死盯摩托,眼神一错不错,但步子迈得够大,路障恰巧从它两腿间逃过一劫。而处在第三顺位的武装悍马既无礼貌也不爱高抬腿,于是嗙地把路障再次撞飞——这也就罢了,车窗里面还叉出一只持弩的瓦尔基里,对原地看傻的路勤比出中指,这一组玩意旋风般刮过面前,如果不是地上残留的巨大脚印和车辙显示事实昭昭,工作人员还以为自己在暴雨中出现了幻觉。
跑直线对摩托来说相当之惬意,即使在刚刚的激斗中它挡风板碎得干净,车身满是伤口和凹陷,轮胎磨得几度起火,此时还是顽强不屈地奔行在公路上,且很快看见了卡车屁股。
机车鸣笛一声,车灯闪两次。
卡车鸣笛一声,车后灯双闪。
两匹好马打完招呼,机车凑近卡车屁股。
“噢,对了。”卡罗尔冷不丁道,“忘了告诉你们,车厢里只有一条‘劳拉’,你们得自己想办法上去。”
“把我扔上去,我可以爬……”热尼亚医生话音未落,看见维诺把怀表表链勾在指间,表身流星锤般甩出去,嗙一声砸飞了车后门的锁头。如此粗暴使用方式,老怀表饶是灵装也像河蚌似得开了瓢,三枚指针在玻璃后面完全失去方向,滴溜乱转。
可算知道这表为什么总走不准了。
在机车送货上门飞进车厢后,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忙不迭跳下座位,于心里打定主意这辈子宁死也不会再搭邮递员的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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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那是昨天一早——你到了红河城不久就会发现,这个地方的清晨和夜晚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天刚亮那会儿,城市里三分之一的人正放任大脑在尼古丁和酚类带来的抽搐里陷入沉醉。渡口路向卡特赖特街拐道后,右手边第三家台球厅在凌晨五点歇业,门头上的氖气灯像生命垂危般闪了几下,最后离开的人往玻璃门上挂了把锈迹斑斑的锁。等太阳一早晒到门口那几条醉汉,隔着门,散落的球和东倒西歪的板凳就显露出一种惊人的颓圮。几个黑色垃圾袋歪在玻璃门里侧,其中一个睁开眼睛。因为太阳晒到了眼皮上。
是的,威斯特球厅有一条很受欢迎的小狗,那是他们的幸运女孩,黑眼睛黑鼻头,一身硬得油光发亮的短毛发,有她在的网袋总是顺利落球。她的名字是劳拉。劳拉从几个垃圾袋间站了起来,发现自己被独自留在上了锁的球厅里。小狗困惑极了,湿漉漉、黑亮亮的鼻子紧贴污渍斑斑的门,直直盯着空荡荡的卡特赖特大街。她很快弄明白眼前是一扇看不见的墙(我们的劳拉就是很聪明的),鼻子里“哧哧”地呼了两声,转头朝球厅里面跑去。
球厅深处的白炽灯歇着,阳光一时半会儿也钻不进去,是实打实由桌椅和影子构成的黑色的丛林。聪明女孩的用四条腿啪嗒啪嗒踩着塑胶地面,一溜小跑钻进了丛林深处。她已经在威斯特球厅呆了快半年。没有人知道小狗打哪儿来,劳拉就这么忽然有一天钻进球厅后厨里,用滴溜溜转的黑眼睛搞到一块刚解冻的鸡腿肉。当时受雇的主厨是一个墨西哥人,他在球厅的厨房工作了三个月,后来因为把餐盘按到客人脸上惨遭解雇。墨西哥人最卓越的成就是为球厅留下了这条受人喜爱的小狗。现在,受人喜爱的小狗扬长穿过了烟草、香水和驳杂的人味儿,厨房门虚掩着,地面油亮光滑,垃圾处理区留着给她的一小碟剩菜。
劳拉看也没看剩菜里散发着馥郁香气的鸭胸肉块,那本来是她最爱的零食。日光从厨房后门里挤进来很细的一条缝,她围着那道光转了一会儿,试着把鼻子从门缝里伸出去,遗憾地发现新来的帮厨有锁门的好习惯。
小狗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她用一种绝不像狗、也绝不符合那个体型的速度和气力,炮弹般地往门上撞了一下。那扇门发出吓人的巨响,锁头咔、咔闪了几声,劳拉在半空里用力一拧,又用一个绝不像是犬类结构逻辑的动作跳了回去,歪着头,舔了舔自己的鼻子。
砰!
第二下。
砰!
然后第三下。简直有点冷酷了。年久失修的锁头终于疲劳断裂,后门由着惯性滑开,让这条不过和波士顿梗差不多大的小狗完全沐浴在暖洋洋的阳光里,浑身黑色硬茬被毛更显得油光水滑。她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左右看了看——球厅后街空无一人,没有人见到她刚刚犯下的罪行。劳拉回头望了一眼,毫不犹豫地迈开腿小跑起来。
从后街拐弯回到卡特赖特街,再穿过它,进入市场街之后,就是“新红河城”。这些地方在上个世纪时曾是农田和河谷。“老红河人”在这儿种棉花和甘蔗,只是如今红河城里已经剩不下几个老红河人了。渡口路通往的那条河谷在八十年代被填平,红凯尔搞下市场街以东的一大片地,在那边开了第一家——也是后来最大的一家赌场。赌场所在的地方成了红河城的主街,紧挨着赌场长出来的是脱衣舞俱乐部和四通八达的地下建筑,他们几乎掏空了新红河城的地底,只有市场还保留了市场的样子。总的来讲,“老红河城”那一头在夜晚显得黯淡些。那边还留着陈旧的磨坊和谷仓。然而,正如铁匠铺里悄悄长出了瓦尔基里灵装,挂着当地特产的小店里头做假证件和非法香烟卖卖,红凯尔和她的血注像一团光鲜亮丽的病灶,地下生着腐朽的根,霓虹灯是它远端的肢体。
我们的劳拉不应当知道这些事情,她是一条不超过两岁的年轻小狗,是普通的可爱的新红河城的小狗,溜溜达达地踩在市场路歪斜的地砖上。市场街的建筑缝里塞进了许多狭窄错落的巷道,这些巷道原来是棉花交易市场的一部分,劳拉正要穿过其中一条,到赌场那头去。她的耳朵在小跑起来呼呼的风声里也十分灵敏,鼻尖上充盈着典型的红河城气味。她在拐弯前停下脚步。一道沉闷的金属落地的声音钻进小狗的耳朵里,劳拉准确地判断了声音的来源,扭头看向巷口矗立的自动贩卖机,一双童鞋尺寸的运动鞋停在它面前。往上看。充其量不过十岁的黑头发女孩儿,粉红色毛线衫和长裤,正弯腰从售货机里掏出一罐可乐。
她是那种人。劳拉闻得出来,这些日子红河城多了很多那种人。在她们乘着Uber、摩的或飞机从四面八方赶来以前,红河城就已经起了一些悄无声息的变化。只是,你瞧,劳拉只是一条小狗。她并不能很精确地描述她的世界,那种感觉只是……只是气味变了,仿佛一块很好的鸭胸肉在土地里腐烂后散发出来的味道。这就是小狗的比喻。那种人身上也有这些气味,只是要淡一些。劳拉闻得出来,她很得意。
显然就是“那种人”的黑头发女孩儿从金属怪物的肚子里掏出她的可乐,马不停蹄打开、仰头就倒。她的喉咙微微颤动,带着气的液体咕咚咕咚往下咽。那罐可乐被她一口气咽了大半。满意地吐出一个不怎么淑女的汽水嗝,女孩也笑嘻嘻地扭头看向劳拉——她们四目相对,黑眼睛对着黑眼睛,和那副笑容不太相称的是,劳拉看见她年幼的面庞上带着一点憔悴的神色。
“哎呀。”她说,“小狗。”
劳拉坐得很正,对她说:“汪汪。”
“我猜你饿了喔?稍等。让我看看……”
她去看自动售货机了。在她顺利找到想要的东西之前,另有一人缓步从市场街那头走来。这个清晨醒着的人对红河城来说未免有点太多了,劳拉叫了一声,毛线衫的注意力从商品陈列上分心给她一眼,接着挪到街口。
来的人比她高出一大截,长发风衣,是个熟人,毛线衫有点开心,用力地挥了挥手:“埃利亚斯!”
劳拉的耳朵抖了一抖,端坐的腿一动不动。我们的小狗并不认识归往骑士团和它的北美区负责人。它听见这个音节,只是眨了眨眼睛,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珠子看着自动售货机前的两个人,埃利亚斯的憔悴看起来不比毛线衫少许多,她和毛线衫说话得稍稍垂头。“早上好,梅尔。”她的视线越过女孩头顶,落到劳拉身上,“早上好,小狗。”
“好久不见。两头跑累坏了吧?”梅尔说,“来点什么?我请客。”
“咖啡,谢谢。”
“咖啡因有用吗?”
“没有。但是咖啡,谢谢。”
埃利亚斯女士微小的冷幽默把梅尔逗乐了,她的视线重新回到售货机的商品架上。点单屏幕设立得有点高,她得踮脚才不用仰头。这一款老式自动售货机在新红河城被投诉了很多次,不仅点单费劲,商品卡在货架上的概率高得出奇,上半年正在大批量更换,这里是一台漏网之鱼。随着梅尔点单、投币,货架上的东西被缓缓推出,两道顺利的落地声。劳拉往旁歪了歪头。
埃利亚斯拿到了她的咖啡,劳拉则拿到了一罐午餐肉。梅尔用牙和手劲儿就撬开了整个罐头,劳拉觉得她用力时腮帮子鼓起来的那一下格外可爱。她还试图把剩下的半罐可乐喂给她,埃利亚斯及时制止了这个荒唐的举动。“别给狗喂可乐。咖啡因对我们没用,对它们有。”
“是吗?”梅尔两边看看。她没能弄明白这个原理,但是立即相信了埃利亚斯,趁着劳拉还没有因好奇把鼻子凑过去,飞快用鞋底把地上的一小滩可乐碾进石缝里。
然后她给自己买了一罐新的。
“你接下来都待在这边吗?橡林镇怎么样了?”
“临时调了一小队人过去。逾越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都知道那边实质上是一场屠杀。她们很有信心拦下来。”埃利亚斯对梅尔说,“我担心她们。但红河城已经出现了裂隙,更不能放着不管。有些年轻人第一次见到裂隙。想象它是一个有连锁反应的核爆炸现场。前几天的提前疏散——”
“我们成功了一半。这附近的普通人两天前就被驱散出去,赌场和周围的色情产业全部关停,再远几条街,‘血注’就怎么也不肯松口了。只是叫他们歇业几天,像要从他们身上咬下来一块儿肉似的。哇。和那些人打交道好吓人。你和红凯尔说过话吗?我觉得她能吃了我。”
梅尔这样说着,脸上却全没有真正的恐惧。她是那种有可乐喝就很幸福的人,埃利亚斯在她肩上拍了拍。她们此刻看起来像一对不很相像的姐妹。姐姐、妹妹,还有一条小狗。忽略暗处正在发酵的鸭胸肉,市场街的街角泛着一种暖洋洋的浅红色光泽。
“几天没有睡?”
“一直没有。”
“当心点,梅尔。精神是会疲惫的。”
梅尔踮着脚,也拍了拍她忧心忡忡的同僚:“明天有新的人来。我和她们换班。”
她和埃利亚斯拥抱,然后蹦跳到劳拉面前,想要摸摸小狗的脑袋。劳拉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她的手放了上去。小狗的毛发又粗又硬,耳朵直直立着,梅尔挠了挠她的耳朵,又去挠了挠下巴。她绝对是一个事实上的猫派。劳拉是一条懂礼貌的小狗,她不计较这点失礼,在梅尔率先一步,从劳拉看上的那条细巷离开后,她和留在原地的埃利亚斯静静对视。
“唉,聪明小狗。你也该离红河城远远的。”疲倦的骑士蹲下来,替劳拉把罐头剩下的一半剥开。她的栗色头发在小狗的视野里比实际颜色更黄一点,她剥开铁皮就像剥开一个橘子。劳拉很礼貌地朝她道谢,不过,在这些人听来,只是普通的吠声。人总不相信动物也有聪明的头脑,就连瓦尔基里,也保留着这样的人类习性。
埃利亚斯在售货机面前喝完了商品咖啡,把罐头喂给垃圾桶,最后也摸了摸她——礼貌而矜持地。接着从市场街另一头离开了。
和这两人相遇暂且改变了劳拉的动向。她叼着午餐肉爬上市场街一个低层楼房的天台,预备用一整个奢侈的白天边晒太阳、边享用它。白天的红河城很晚才会活过来,这座城市天亮后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但是小狗们都知道,红河城正在变得越来越臭。市场街靠旧城的那一边,用旧磨坊拆下来的石头在原来的渡口上砌了许多矮墙,陆续有流浪汉被赶出原本的藏身地,出现在那儿歇脚。他们等太阳落山才会醒来。由梅尔带头的对普通人的封锁在这个白天又成功推进了一条街,或许该归功于埃利亚斯的回归(对吧?她总是比其他人更擅长周旋)。不过,正午时候,劳拉从很高的地方看到一小撮外地人和本地人发生了口角。——更正一下,一边是“骑士团”,另一边是黑帮。劳拉的聪明就在于,她偶尔总是会多一些莫名其妙的灵感,这些灵感帮助她厘清这场纠纷双方正互不退让,而且有愈演越烈、上升到肢体冲突的趋势。黑帮里有几个瓦尔基里,数量和骑士团成员不相上下,让这样一伙人打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不过,这些姑且还与小狗无关。
正午很快逝去,而夜晚往往是红河城发生故事的时候。傍晚时开始下雨,乌云堆叠在城市正上空,地平边漏出霞光。太阳像一滩熔融的金水,缓缓从地平线上浇筑进城市的管道。一条金色的附肢从红河城延伸出来,孤零零地探向无穷远的地方,向着橡林镇。在城市内部,管道里的稀有气体焕发出异彩,在相持不让的双方脸上投下虹彩似的阴影。小狗在高处不安地吠了几声。她的毛发竖立,瞳孔变得很大,那股鸭胸肉腐烂的气味在她的鼻腔挥之不去,且愈来愈明显,直到埃利亚斯再次出现在视野里,劳拉转身跳了下去。
就在那一刻——就仿佛正往外逸散的瓦斯终于抵达了那个极限浓度,大地深处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巨响。劳拉在楼道里不安地抬起头来,她还没有来得及逃出去,这场地震就飞速传播到了地面。以烁金赌场为界限,地震把新旧红河城向两头撕开,正处于界限上的几栋建筑正在这地动山摇里像豆腐块一样轻易碎裂,一大块碎石往劳拉头上砸去,小狗猛地弹起来,狂吠一声,开始撒腿狂奔。
快些!快些!快跑,好劳拉,快跑,楼道的皴裂和落石正穷追不舍。小狗一面狂奔、一面咕噜噜地呜咽,耳朵里灌满此起彼伏的尖叫、哭声、落石撞击声、骑士的怒吼和一种骨骼拧动般的叫人牙酸的巨响,十秒,或者二十秒,也或许是一分钟,劳拉在裂开的大楼彻底垮塌的前一刻逃出了楼道。她止步在那横亘混凝土大地的裂缝前,呆呆地望着。
几层不幸的楼和它更不幸的居民被埋在废墟中。霓虹感染了天空,死棘般的巨物阻挡了任何人往上的视线,在它脚下,早些时候剑拔弩张的双方被衬得像不值一提的蚂蚁,埃利亚斯就在她们中间。
她抱着被刺穿的梅尔,鲜血和着雨浇透了她们两个,那副神情远远落在劳拉眼中,痛苦、挣扎、惊疑不定。
下
萨尔瓦多·卡里略, 最后一次被人目击是通古斯爆炸后,那时候她绝非现在这副骇人样子,也绝不是这个尺寸。有心人能回忆起她褐色的皮肤和亚麻色的长发。可是劳拉的灵感在此时并不很是管用,聪明小狗远远缀在这四层楼高的怪物身后,她从裂隙中完全爬出来之后更显得庞大了。 骸骨的胸腔闪烁着有毒般的紫色气体,她多余的附肢不停折断又生长,埃利亚斯组织的反击对她造成了些许麻烦——也仅仅是麻烦。
黑帮里那几个瓦尔基里和现场还能作战的骑士团成员被埃利亚斯拧成一条绊脚线,而我们的好骑士和好狗狗重振旗鼓的时候,一辆悍马正从远处的庄园启程。劳拉在大雨里奔跑。死棘构成的怪物太大了,它单单只向前一步,劳拉就得跑上好一阵子,何况细小的裂缝像蛛网一般沿着马路朝四周蔓延。红河城比以往任何一天都热闹。主干道上发生连环车祸。紫色的雾障遮蔽了整个天空,就像在上演一场经典末日电影。
很快,劳拉放弃了追逐“将军”和骑士们的身影。小小的黑色的狗在街道与街道之间穿梭。意图找出一个不那么拥堵的路段。悍马正开足马力,从西面的铁桥上悍然冲进城市,活脱脱一个小型移动要塞,几条狗在马路上奔跑,当“将军”摧枯拉朽地挤进卡特赖特大街,另一只小狗接下了监控动向的任务,这些信息全部汇聚在远处另一个地方——弗农庄园里,过量的城市交通网道信息,让劳拉觉得后脑勺有点痒。他咧开了嘴,露出一个形似笑容的神情,傻傻地吐出舌头。
卡罗尔的边境牧羊犬,货真价实的公狗,三岁左右,还没有经历过阉割,取代了之前那条寻回犬陪伴在主人身边,他的名字也是劳拉。相比红河城,弗农庄园里就截然另一幅景象。卡罗尔在繁忙之余没忘记从弗农的冰柜掏一些免费的冰球,这种手脚不干净的行为让许多留在庄园里的凡人对她怒目而视,而普林兹女士安抚了所有人。天才般稳重的普林兹女士从橡林镇返回后仅休整半天就回到她的工作岗位上,“我们既然帮不上前线什么忙。”她微笑时眼角的褶皱有一种奇异的说服力,只抬手让手心向下,就让庄园里的年轻人安静下来,“就让有能力的人工作得更好。”
我到这时候才开始嫉妒弗农。卡罗尔对她的牧羊犬劳拉说,她从哪里搞来这么好的管家?
牧羊犬又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把头扭到另一边。
此时是卡罗尔和莉莉安娜分享了两个威士忌杯,只是不为了更激起众怒,里面盛着苏打水。控制室里播放着轻柔的音乐。庄园的控制室在紧急事态下接入血注的监控,可惜赌场损失惨重,有三分之二的监控已经失去物理信号,散布在红河城的狗开始忙碌地奔跑。劳拉分得一个单独的席位,此时调度狗群的并非卡罗尔本人,而是她身边这条荣誉小狗。莉莉分走了仅有的监控屏幕,好让黑发的瓦尔基里专心做双向播放:一面向那座移动要塞播报城内交通状况和骸骨巨人的实时动向,一面向庄园里的人转播红河城战况,有时还腾出一只手划开手机屏幕。群组里偶尔闪过一两条消息,卡罗尔就瞥上一眼。
月亮被掩盖在滂沱大雨下。摄像头和狗的眼睛都看不真切。悍马飙过银棕榈街,此时距他们启程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为了避开主干道上的连环车祸,驾驶员拼足马力绕了远道。“将军”与骑士团交战的场所在这段时间里从烁金赌场辗转了三个街区,一路上的建筑凶多吉少。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悍马的路程上,那座移动要塞的乘客进城后先与死棘和路障交手,被拆走的东西不知凡几。小黑狗劳拉找了一个视线很好的高处,卡罗尔借走她的眼睛。
“我这里看不到。他们怎么样了?”
“现在是弗农握方向盘。那只老虎太快了,我追不上她。”卡罗尔眯起眼睛,视线的焦点落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好消息,迪布瓦还在车上。关心她的人很多啊?你们是朋友吗?”
她顺便在群组里滑出去一条消息。上一条留言是维诺询问艾米丽和季米扬诺娃医生的去向,那两个东斯拉夫人一条也没有回复。或许俄国佬都是绝缘于现代科技的老古董。
“准确来讲是同事。好吧,我觉得事实上同事和朋友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得一起工作三个月呢?三个月,我是说,我们迟早会成为朋友的。我当初申请调组,也用了三个月才通过审核。实在是受不了上一个组,她们都挺好的,但她们是那种新时代理念的新新人类,就是工作和私交分得很开,而且一点也不关心历史——哇哦。这边灭了一组监控。我看看,第五大街?”
“第五大街。骑士团正好退到这边。你们绕过去就能见到大家伙。注意一下,伊丽莎白快追着死棘跑出去三条街了,她拎着三个崽子,有人去把她追回来吗?……你继续说。"
“新新人类?”
“雅克·迪布瓦的事情。”
“哦,那就没什么了。我们前阵子才第一次见面,她就被一通电话叫来了这儿。实验室负责人和实验材料一起长腿跑了,我只好给自己放个假。”
她们接下来就没有太多机会聊天了。牧羊犬劳拉一动不动地端坐在他的座位上,眼睛一眨不眨,严肃地看着屏幕,俨然比两位在上世纪民谣里聊天的瓦尔基里可靠许多。大雨浇在仅剩的那个摄像头上,那儿只映照出模糊的远景,像素可怜得像上个世纪的电影,最远的地方也看不见骸骨将军的脑袋,只有胸腔里的一团亮火在屏幕里闪动。庄园里的人加入后骑士团得以喘一口气,她们把“将军”拖在原地,还有源源不断的瓦尔基里从两侧加入战斗。卡罗尔需要一双更近的眼睛——又是那条黑色的小狗。勇敢的劳拉。好劳拉。
她通过劳拉的眼睛冷酷地播报那些从“将军”身上坠下的名字,她们在屏幕上只是很小的一些像素点。奥贝伦德被那骸骨胸腔中张开的骨刺贯穿,又经由卡罗尔的通报传达到庄园中时,庄园的女仆中隐隐响起抽气声和小声的啜泣。她们中的不少亲手照料过这个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儿。相比之下,雅克·迪布瓦重伤的消息倒是只引起莉莉安娜的一声尖叫——
可事态显然更糟了。自迪布瓦倒下后,只剩弗农和艾莉卡在正面支撑,悍马阵线往后一退再退,“将军”新生的骸骨比一开始更狂乱和离奇,裂隙不住往外延伸,血注和骑士团的成员都没空区分彼此。在城里拖下去,政府准出不起修缮的费用。卡罗尔在一阵阵偏头痛里调整她的耳麦,她怀念那个加州度假计划——她本来应该在这时候享受加州海滩上的阳光,而不是让狗吠声、雨声和号哭声搅得脑子里一团乱。
“一定得在城里干掉他吗?卫星小镇里的狗都能听到咆哮,我明晚上做梦,梦里也一定是‘塞拉斯·维萨留斯!!’——让他去找塞拉斯·维萨留斯!把零散的瓦尔基里拢一拢,油门踩到底,红河城到橡林镇就这么一条道,大人物,老爷们,没问题吧?”
“哈哈。”一个出乎意料的声音回答她,“真喜欢这个主意,但悍马的油量不够了。最近的加油站在哪里?”
控制室里的劳拉与卡罗尔对视。“烧着呢。”卡罗尔说。
“喔,喔。那——老爷,弗农老爷,听得见吗?”
“听见了,巴尔苏克。你有什么话要说?”
“把那辆运可乐的卡车给我。”
有一时间,无线电里只有电流声和雨声在劈里啪啦响。卡罗尔在劳拉的眼睛里看到弗农单臂挡下骸骨巨人从半空里刺下的一击。
“天哪,巴尔苏克。你可真贵。”劳雷塔·弗农的大笑从无线电里传来,“归你了。快去快回!”
月亮快落下了,以红河城如今的路况,还需要不少时间。格伦·卡罗特把那辆卡车驶出庄园。他和巴尔苏克在过桥后交接。卡罗尔往椅背上靠去,一面计算时间,一面点开群组歇歇眼睛,邮递员在好几分钟前发出两条留言:
-接到医生了。
-城里什么情况?
-迪布瓦快死了。第五大街,离你们不远,快点。
卡罗尔按下发送键。
又及,
一段不知道发生在什么时候的可疑的尾声
“没有大碍了,迪布瓦女士。只是还差了根手指头。”
“左边还是右边?”
“左手。”
雅克发出一声模糊的回应。她发出一点声音:“不。本来就是这样。”
尊敬的季米扬诺娃女士若有所思。“国际医学创新杂志,ISSN-0899-7564?”
两人之间酝酿出一阵可疑的沉默。雅克·迪布瓦更模糊地“嗯”了一声,接着她的好医生举起手里的缝针,“那就没错了,就是缺了一根。”
一条黑色的,油光水滑的小狗一路小跑,穿过一大堆流着血的,缺胳膊少腿的,呻吟着的伤兵。她一头拱进医生的风衣下摆里,用油亮亮的眼睛望着她,喉咙里挤出呜呜声响。热尼亚心领神会地蹲下来,向她摊开了手。
劳拉把一根裹满了口水的手指头吐进她的手里,尾巴像不停转动的电动风扇似的,快乐地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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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提及没有台词的朋友就没有响应了!但我是爱你们的!!
在空降突入二章之前稍微蜻蜓点水了被我大部分跳过的一章,主要是为了那一口(几口)醋。爆了一大堆字数还没摸着将军的边,纯属夜莺支线真是太适合医生了不得不横插一脚。
感谢乐意跟我互动的悬铃木女士,她超帅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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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切尔宅一锅乱炖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647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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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接下来怎么打算。”
艾米丽把一只手揣进裤兜,低声用俄语问她。在刚才那场有些荒谬的混乱肉搏中留下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留下东一块西一抹干涸的、黏糊糊的血。管或者不管,它们最终都会消散在空气里,就像被死棘与灵装杀死的瓦尔基里本身一样。瓦尔基里就是这种本不应当存在于世界上的东西。
“你呢?你怎么想。”热尼亚同样用俄语答复,抬起眼睛去看她。
伊格廖卡有安德烈的鼻子,以及几乎一模一样的刀削般的下颌弧线;但不包括眼睛。他的眼睛更像他的妈妈安妮塔。不过这一切随着作为瓦尔基里的诞生而消失殆尽,如今她面对的“艾米丽”一头蓬松卷曲的金发,巴掌大的俏脸,修长而玲珑有致的身材,完全没有一丁点记忆中的痕迹残留下来。
除了她依然称呼她“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用第二人称敬语,说他们自小便最为熟悉的那门语言。
“……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意见算数了。”她偏过头,避开热尼亚的视线,用一种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讽刺腔调说道。在对方回答之前,她倒转刀柄,把那支一直捏在手里的灵装手术刀递还给它的主人。
热尼亚接过手术刀。银亮的小刀妥帖地落进手掌,重心熟悉得令人心安。刀柄上还沾着点血——凡人的血,来自米切尔,或者那个杀人犯,总之不是会随着时间而挥发的那一种。于是这血也沾了一点在她的手心里:洁白、柔软,无论经历过多少台手术都不会留下茧痕的少女的手心,那对比便分外显著,几乎显得刺眼。
医生向四下扫了一眼。米切尔家的厨房现在看起来像是刚遭过飓风袭击,地上洒满瓷器、玻璃和餐具的残骸,超过三件以上家用电器的门至少被扯下来了半边,以不同的凄惨程度悬在半空中晃荡。始作俑者之一的邮递员维诺和她的雇主迪布瓦站在窗边小声讲话,另一边是抱着狗的卡罗尔和裹在沙发巾里、一脸想提问又不敢开口的新生瓦尔基里。热尼亚走向在一片凌乱之中奇迹般没有受到波及的水槽,拧开水龙头。水流立刻冲刷掉那微乎及微的一点血渍,留下干净的掌心和宛如簇新的银色刀刃。
一张新撕下来的厨房纸被递到她手边。热尼亚抬起头,碰巧看到艾米丽若无其事地把自己手心里同样的污渍草草抹在衬衣下摆。
“那个养狗的最好有点东西可讲。”她恶狠狠地,像是转移注意力般地盯向卡罗尔的方向。
卡罗尔确实有东西要讲。或者确切点说,卡罗尔有东西要让她带来的瓦尔基里讲。他们站在门厅里听完了那个自称叫陈阿七的倒霉中国人遇害经历,尽管有些颠三倒四,间或充满过分巧合的匪夷所思,他们还是设法拼凑出那把手术刀在回到热尼亚手中之前的轨迹:
从机场的托运盒子里被偷走之后,这把刀在这位圣逾会的狂信徒手上被用来依次杀害了红河城内的四名慕道者和平信徒(其中包括那位机场物流部的工作人员,他们是否共谋尚未可知)。随后,也许是为了躲避警方的追捕,又或者别有用意,凶手带着灵装向东逃窜了几百英里,途中又以“送福音”的扭曲理由夺走了几条性命。最终,在被灵装耗竭之际,罪犯企图折回他信仰的所在地(漠视生命之人也会在临终前寻求心灵的慰藉吗?)抵达橡林镇之前他还制造了最后一起谋杀——而米切尔不幸正是那最后一名死者。
从结果来说很难说谁更不幸。米切尔失去了一条性命,陈阿七看个热闹却多得了一条。只是来讨债的维诺结果了杀人凶手,又被艾米丽当做凶手本人胖揍一顿,难得的假期也在现雇主找过来之后泡了汤。而他的雇主迪布瓦追着跑了一路的遗失包裹不仅没能成功追回来,反而落进了更麻烦的地界里。
没人在这一连串乱糟糟的连锁事件里讨到好处,相比之下取回了自己灵装的热尼亚或许还是相对最幸运的那一个。鉴于落地时在红河城遇到的诸多官僚主义不愉快,热尼亚不打算再为红河城警方贡献多余的发现。悲剧已经造成,对此她无能为力,但至少她成功追回了自己的灵装,并确信不会再有鲁莽的凡人用她的手术刀再次犯下什么恶行。
不过她需要将这些信息报告给埃利亚斯。接到电话的埃利亚斯听起来不太意外,她告诉了她关于这个组织的另外一些尚且逍遥法外的罪行。有好几起失踪案的线索指向那座围绕着教堂而繁荣起来的小镇,她担心那场即将进行的所谓逾越礼将不是什么自愿参与的宗教仪式,而是有预谋的一场集体屠杀。
回红河城里来吧,热尼亚。埃里亚斯说。如果你已经找回了你的灵装的话。我们的人手永远不够,橡林镇那边已经派去了一支先遣队,必要的话还会增加。我目前更担心的是烁金赌场地下的那道大裂隙。不,它暂时还没有动静,但我的感觉很不妙。城外的死棘数量也增加了,你回城时注意安全。你是一个人吗?不是?谁是伊格廖……哦,艾米丽。……艾米丽。你能在回来之后让她来烁金赌场找我一下吗?是,我想让她支援橡林镇。她的能力在那里可能派得上用场。好,得挂了。稍后红河城再见吧。
艾米丽对于她的传话未置可否,只是坚持先把热尼亚送回她住的酒店。未曾料及的部分则是在返程途中遇到了一些临时性的交通管制,艾米丽被迫将车停在一两个街区之外,和热尼亚一道步行返回酒店——她倒没婆妈到非得把热尼亚护送到酒店的大门口不可,只是埃利亚斯所在的烁金赌场恰好也在这个方向。
然后她便好巧不巧地撞见一个陌生的瓦尔基里从马路对面径直冲过来,一把拽住热尼亚,在她来得及发难前叫着医生的名字把一张信用卡模样的东西塞进她手里,说着请照看好谁谁就匆匆忙忙地跳下道缘石跑开,只留下束着高马尾的黑色长发背影。一问才知道被托付的是医生的一位雇佣兵好友,艾米丽气不打一处来地拽住犹豫地朝酒吧里看的热尼亚,问她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您知道这地方是谁的地盘吗?知道。知道您还往里闯。
可是她担心。热尼亚说,还没说完担心的对象,两个人就被侍应生团团围住,半是热情半是胁迫地拥到本地地主的卡座上。昏暗的灯光、吵闹的音乐、穿着过于暴露的兔女郎瓦尔基里,和言语轻浮面目可憎的酒吧主人。资本主义令人作呕的糜烂空气浓度过高,艾米丽觉得自己几乎没有办法呼吸。
好在这场猥亵的闹剧没有让她忍耐太长的时间。热尼亚很快找到了那位被托付的好友,尽管又额外多花了点时间追上她。郊外那面能映出旧时倒影镜子叫艾米丽觉得不适,只瞥了一眼便沉着脸如避蛇蝎般地躲出门去。热尼亚叹口气,向镜前的艾莉卡交代几句,递还信用卡,又拧了一下哭丧着脸的奥贝伦德耳尖(不是支棱在头箍上的那一对),也跟着走了出去。
次日艾米丽便接受了支援橡林镇的任务,支领了装备和物资驱车离开。热尼亚没再出城,帮着骑士团的后勤人员清点和分发陆续运抵的灵装和其它战备物资,间或抽空照料一下骑士团与血注之间小规模冲突里出现的伤者。
烁金赌场地下的那条巨型裂隙撕裂开来的时候,热尼亚正在城南骑士团临时租用的仓库里。盛放补给用品的货架旁边在震雷般的巨响中张开两道小型裂隙,漆黑的荆骨从暗紫色的虚空中探出嶙峋的骨节,把正往货架上搬运补给品的凡人雇员吓得惨叫着跌在地上,四肢并用地试图逃跑。一个仓管员眼疾手快地抽出隔壁灵装库里的一把长军刀,几步赶来两刀干脆利落地斩碎跟在后面蹿出的狩骨。情势在这些经验丰富的瓦尔基里战士手中迅速归为可控。
“各部门注意,此为最高战斗呼召。重复,此为最高战斗呼召。”埃利亚斯冷静而镇定的声音通过桌面上的扬声器从骑士团内部的通讯频道传来,“全体有战斗能力的执业骑士即刻赶往烁金赌场接战。”
方才果断击碎死棘的仓管员把那柄军刀在手里像支细剑一样转了个刀花,然后大笑着将它丢给放下手里的一摞补给箱,正扣着袖口的纽扣朝外走的同伴。
“医疗组,这里需要你们支援。有瓦尔基里伤员。后勤部门请对合理的需求敞开供应。”
热尼亚从挂钩上取下她的医疗包,走过办公桌的时候伸手去捞一个便携式通讯耳机。设备管理员按住她的手腕,用指节敲敲桌面,示意她拿一个新款的。
“如果在移动过程中遭遇紧急情况,许可停留,尽力救助平民。重复一遍,全体有战斗能力的执业骑士即刻赶往烁金赌场……”
红河城被浸泡在这条骤然扩大的裂隙所带来的一团混乱之中。街道上挤满了慌乱地想要逃离城市的车辆,绝望的喇叭声在刺耳的警笛中此起彼伏。暴雨让秩序变得更加遥不可及,隆隆的雷声里混杂着不知何处建筑垮塌的轰鸣,加剧了这份彷如末日图景般的压迫感。
热尼亚立起风衣的领口,象征性地阻挡雨水沿着脖颈灌进衣服里层。她把注意力集中在眉心,城市的蓝图便透过面前杂乱无章的车流在她眼前以极简的几何线条模式展开。此刻她距离烁金赌场大致还有三四个街区,中间拦着被破坏的道路、交通管制、拥堵的机动车和逃亡的人群。但这对于瓦尔基里来说算不上是什么阻碍。
她后退一步,在短短的助跑之后轻捷地跳上高架引桥的护栏,随后沿着护栏边的水泥防撞墩如履平地般向前奔跑,引得堵在桥上的车里发出几声断续的惊呼。
“等等!小姑娘,你不能在高架桥上走……”
桥中间焦头烂额的交警回过身,斥责的言语却在视线撞上一双凝视着他的苔绿色眼睛的时候丢失了后半部分。那是一双过于冷静、几乎像在向外散发灵装般寒意的眼睛。在其中沉淀的岁月痕迹太过厚重,不可能出现在一个真正的十几岁小姑娘身上,因此只可能是……她们。
“瓦尔基里?”警察咕哝着,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当然啦,在这种人人自危的环境里逆向而行的,多半只能是这些不老不死的小怪物。
他原本只想转身挥挥手让她离开。可那个瓦尔基里停了下来,目视前方,朝不知道哪里的虚空眺望了几秒钟。
“警官,你最好疏散还在桥面上的人员。至少从这里开始,到稍前的一段。”她朝他开口,嗓音带着凛冽的俄国口音,把手指向斜前方的一幢商业建筑和桥面之间的距离。
“……什么?”怎么还对他指手画脚上了。
“那栋建筑的内部五层有个不稳定的裂隙,如果它持续撕裂的话……”仿佛是为她的话做注脚,随着一声清脆的玻璃爆裂声,那幢商用楼面向高架桥一侧的幕墙炸得粉碎。扩张的裂隙暂时没有破开建筑物,仅止步于窗口,然而许多漆黑的荆骨刺出残存的金属框架,在半空中随风舞动,像是正在探寻猎物的触肢。
桥面上爆发出迟到半拍的尖叫声,离商用楼最近的区域有人在恐慌中跳出车门逃生,引发的从众效应使得本就混乱的桥面交通更加一团乱麻。
警察咒骂一声,转过身去维持岌岌可危的秩序。热尼亚摇了摇头,朝相反的方向转身,在雨幕中逆着人流而去。
有别于外围拥堵的出城道路,愈接近裂隙的中心,人便愈加稀少。到了距离烁金赌场还有一个街区左右,空空荡荡的道路上几乎已经没有普通的行人。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位摇摇晃晃走在路当中的凡人便尤为显眼。
热尼亚利用下方横穿过街天桥作为缓冲,从高架桥上快速翻下来的时候,看见那位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孩抓住了一位路过的瓦尔基里。
“求求你……”她的双腿看起来已经很难承载自己的体重,几乎是踉跄着扑倒在那位接住她的瓦尔基里怀里,“你是瓦尔基里吗?求求你,救救我们……”
女孩便急切地开始讲述起她工作的医院——不太远,就在两个街区以外。突然爆发的荆骨把整个医院包围了起来,他们知道这漆黑的东西凡人不可触碰,一旦沾染便会无可挽回地腐蚀人类的皮肤与骨骼。可医院里还有大量医护人员、不良于行的老人和难以搬运的病人,他们无法顺利通过重重荆骨构成的包围圈,而这些长得像是无害植物般的死棘甚至还在以缓慢但显著的速度向院内继续蔓延。她仗着自己身量娇小,想办法从荆骨的缝隙里钻了出来,可她的同事们和病人们都还困在医院里。求求你,瓦尔基里的灵装可以破坏死棘不是吗?求求你救救他们……
“你受伤了,姑娘。”热尼亚冷静地从斜后方切入对话,伸手示意那位目前支撑着她大部分体重的瓦尔基里将她交给自己,“请让我来。我是医生。”
这位瓦尔基里有着拉丁美洲人的棕色皮肤,脸颊和脖子上露着大片不规则的白斑。热尼亚不记得之前在骑士团见过她,显然对方也有类似的想法,在把怀里的姑娘交到热尼亚手上之前,她用那双色泽极浅的眼睛缓慢地、像是评估般地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受伤?”年轻的护士睁着懵懂的眼睛,像是不理解她的意思,“可是我没有受伤……难道你是说我不小心摔倒的时候沾上的泥?”她试图扭过脸去看自己的后背,然而热尼亚的左手抵住了她的后颈,瓦尔基里的力量温和却不容抗拒地限制着她的视线。站在侧面的另一名瓦尔基里只是沉默不语地看着她靠在医生的肩膀上,不自觉地轻轻发抖,后腰到肩胛上的衣物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不止有黑色的泥污,更加显眼的是浸透布料的鲜血,和泛出青灰色的大片被死棘感染的痕迹。
“嗯。”热尼亚在小臂上加了点力道,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你刚才说的那家医院在哪里?有地址吗?”
“有的。”护士喘着气,不假思索地报出一个附近的地址,从前方的大路往右拐再直走就能到,招牌很显眼,不会错过的。
“谢谢,好姑娘。”热尼亚柔声说,“不会疼太久的。”
这话叫人难以理解。护士迷惑地望向她,似乎想要提问,然而微微张开的双唇没有发出声音。她睁大双眼,气流穿过她的喉咙只带起轻微的摩擦声,瓦尔基里的手臂像坚实的牢笼一样紧紧箍住她,她条件反射的最后几下抽搐虚弱而无力,动静还比不上一只被淋湿翅膀的蝴蝶。
“你怎么……!”旁观的瓦尔基里下意识抬起手,却无论如何来不及阻止事态的发生。手术刀是如此小巧的灵装,即便以少女般娇小的手掌,也能妥善地将它包裹在手心与袖口之间,然后从后背直接穿透肋骨和肺叶,以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将刀刃准确地送进心脏。
只有少量的血沿着细窄的刀柄流淌下来,在雨水的冲刷下便更加不显眼,甚至还不如那道被死棘撕裂的伤口触目惊心。热尼亚护住她的后脑,小心地,以一种仿佛在搬运脆弱的伤员似的姿势轻轻将她的身体放平到地面,弯下腰来检查被死棘感染过的部分。
“你杀了她。”那个瓦尔基里用谴责般的语气指控道。热尼亚没有回应,对方停顿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别的什么事,突兀地问她:“你是圣逾会的信徒吗?”
“别把我跟那种人扯上关系。”热尼亚抬起头,露出明显不悦的表情。
“抱歉,”对方愣了一下,倒是非常爽快地认了错,“我以为……可你为什么要杀她?她只是受了伤,意识还很清醒,也没有变成狩骨……”
“受到死棘感染的凡人都会变成狩骨,无一例外。”热尼亚冷静地回答,她把手指按在青灰色的伤口附近。死亡是滋养荆骨最好的养料,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细小的漆黑骨刺已经争先恐后地从伤口中探出头来,她还未曾见过如此迅速的感染过程。“你应当知道这件事……不知道吗?你是新近复生的瓦尔基里?”
“不。我已经成为瓦尔基里有……一阵子了。”对方迅速地回答,似乎对被认为是新生的瓦尔基里有些意见,“我知道你说的。但是……如果她活着的话也许还能帮上忙。她可以给你带路,或者安抚那些被困的人……”
热尼亚抬起头看着她。医生没有说话,然而从她眼睛里看出来的一些东西叫那位瓦尔基里闭上了嘴。热尼亚叹了口气,问:“你有打火机吗?”
“没有。”那位瓦尔基里回答,表情有些疑惑,“你要打火机做什么?”
热尼亚捏住新生的荆骨,避开尖锐的部分,用手术刀剖开伤口的边缘,暴露出埋藏在身体里的根系。“如果不能彻底破坏根部,荆骨会依附在死去的尸体上继续生长。火是一种比较好的限制它们繁殖的方式。”
尽管她也不太确定现在这种方式还有多大的作用,就在说话的当口,热尼亚明显地感觉到捏在指尖上的荆骨比刚触碰到的时候变粗了一圈。它比她印象里的长得快多了。
热尼亚拎着手术刀,让视线专注在它虬结的根部。骨节嶙峋的硬壳逐渐虚化,露出其下像人类血液般缓慢流动的黑色物质。在热尼亚眼中,这些石油般粘稠的东西总会汇拢在这丛荆骨的某个部位,凝成近乎固体的一小团,轻轻颤动,就像人类的心脏。只要她找到这颗“心脏”并准确地刺穿,这丛荆骨便会发出无声的尖叫,颤抖着迅速变成灰白,失去活性。
“我可以试试。”她听见那位瓦尔基里说着,蹲下身来,将手小心地覆盖上裸露在外的荆骨。
随后一团异常明亮的、几乎刺伤她眼睛的火焰以她的手掌为中心蹿开。热尼亚闭了闭眼睛,切换回正常视觉,即便这样也能注意到被那位瓦尔基里触摸的那段荆骨呈现出一种被高温灼烧之后的暗红色,就像被火焰喷枪洗礼过。
“这里。”热尼亚用手术刀的刀尖点向她方才已经确定了大致位置的地方,那位瓦尔基里依言移动手指,缠结的荆骨根部在高热下萎缩成团,热尼亚顺着她手指的缝隙把灵装的刀刃顺利地送进暴露出的要害。张扬的骨刺很快无力地耷拉下来,淡褪为灰败的颜色。战斗结束了。
“你会来医院帮忙吗?”热尼亚站起身来,把擦拭干净的手术刀收回医疗包里,向年轻的瓦尔基里伸出右手,“叶夫根尼娅·季米扬诺娃医生。叫热尼亚就行。我为归往骑士团工作。”
“当然。”对方握住热尼亚的手掌,皮肤并不怎么柔软,还残留着一些刚才加热死棘的高温,“……悬铃木。可以称呼我悬铃木。”
即便没有那位已故护士的指引,她们也能轻易地发现那家医院。疯长的荆骨像爬山虎一样几乎完全覆盖了这幢四层高的小楼,忽略那漆黑骨刺带来的死亡阴影的话,简直像童话故事里睡美人的城堡。医院的门厅被密密麻麻的荆骨挤占,困在其中的人员显而易见无法通过正常的出入口离开。
“楼上还有人吗?”悬铃木用手拢在嘴边,向着大门以上尚未被荆骨完全遮蔽的窗户喊道。车声与闹市的噪音消失的当下,隔着雨声他们听见模糊的动静从靠东面的窗户传来。
“那里。”热尼亚指向上方,“他们集中在二楼东面的一个房间。”
“我需要把门厅的荆骨都烧了吗?”悬铃木问。
“不,太慢了。高温不能真正杀死它们。能起作用的还是破坏它们的根系。如果你身上带着破坏性比较强的灵装……”
在热尼亚完成这个句子之前,她看见悬铃木松开缠绕在手臂上的铁荆棘。
“交给我吧。”她沉着地回答,张开手掌,毫不畏惧地一把抓住离门口最近的一丛荆骨。灵装像条鞭子一样甩进荆骨堆,被能力加热到滚烫的铁球沉重地落在地上,她用力抽回铁棘,整片被灼烫到蜷曲的荆骨便像杂草一样被连根拔起,灵装上尖锐的铁刺扎进暴露的荆骨根部,使它们褪色成无害的灰白。
“干得漂亮。”热尼亚赞许地向她点头,“请确保撤退的通道,我先到楼上看一下情况。”
他们一共有17个人。当悬铃木把门厅与楼梯上的荆骨清理出一条足以让凡人通过的道路,提着灵装赶到二楼的时候,热尼亚已经迅速地厘清了目前的现状。有部分身体强壮的人赶在死棘完全包围医院之前逃走了,剩下的一些在围墙北边的荆骨还比较稀疏的时候往地面丢下大量的被子、床褥之类柔软的东西,从三层的露台那边跳了下去。剩下的这些要么是腿脚不便的老人,或是有年幼孩子要照顾的母亲。有位医生在裂隙撕开的时候正在做手术,等他坚持着把病人的腹腔缝合上的时候,荆骨已经没有给他——和这位仍在麻醉状态中的倒霉病人——留下撤退的余地。
“好了,所有人,还能移动的请起身。请排成一列纵队下楼,悬铃木女士会护送你们到门口,之后你们尽量往南面出城。路上留意突发的小型裂隙,远离任何可疑的植物……老先生,你可以拿着你的手杖,不要丢。”
热尼亚语气果断地指挥着这支队伍惊魂未定地站起身,跟随领头的悬铃木,小心翼翼地沿着她刚刚清理出来的通道离开这间器材准备室。
“不是你,先生。”热尼亚出声叫住一位表情紧张的中年男子,“你得留下来。”
“为什么!”他朝热尼亚瞪大了眼睛,看起来像是要冲她吼叫,“我要跟他们一起走!”
男人的音量大得让已经走出准备室门口的人们忍不住回头张望。
“你知道为什么。”热尼亚冷静地,几乎无动于衷地凝视着他,“你受伤了,对吗?”
走在最前方的悬铃木突然顿了一下,她回过头去,警觉地看向准备室的方向,热尼亚没有回应她的视线,只是朝她的方向挥挥手,示意她继续前行。
“什么?没有!我不……我是受了伤,在脚踝上,你是瞎了没看见吗?”男人咆哮着,姿势夸张地指着自己上了石膏的脚踝。但不止一个还没离开准备室的人注意到他把左手的小臂无意识地往身后藏。
“我们可以到隔壁聊。”热尼亚说。任谁都听得出来这不是一个建议。
“我才不会跟你到隔壁聊!”男人气急败坏,一个箭步试图插进正在有序向外撤离的队伍,可他的右手腕被一把抓住。娇小的,少女般的手掌,然而像是铁铸的一般牢牢扣住他的手腕,疼痛从关节缝里往外泄露。男人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被矮他一个多头的少女半强迫地推出门去,塞进隔壁的房间。门关上了,人们听见带着肮脏咒骂的尖叫声响了大概十秒钟,然后一切恢复了安静。
当热尼亚回到准备室的时候,没有人敢问隔壁的房间发生了什么,她也什么都没有解释。现在还留在准备室里人的已经只剩下那位还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和他依旧昏迷不醒的病人。
“你没有跟着他们离开吗?”热尼亚诧异地问。
“我……我不放心。”那位医生紧张地绞着手指,似乎不敢看热尼亚的眼睛,“她刚刚做了胆囊切除术,气道还有插管,搬动过程中如果不注意很容易发生……”
“术后出血,或者胆汁渗漏。是腹腔镜下切除吗?哦是的。那腹压的影响不算太大。仰卧位搬运,保持气道通畅就可以了。别担心,我会照顾好她。”
那位医生张口结舌地望着热尼亚,似乎一下子忘记了对她的恐惧。悬铃木护送那一列凡人离开医院,返身折回来正巧听见这段对话。
“你真的是个医生,热尼亚?”
“如假包换。”热尼亚把视线转向她,眼睛里掠过一丝一闪即逝的笑意,“你需要看我的行医执照编号吗?”
悬铃木摊了摊手。
“快点动手吧,我们需要两个人抬着病人,减少缝合口的张力。我和你。医生,你走在前头,小心路上的死棘,它们可能会死灰复燃。”
那位医生迅速地点头:“我的车就停在旁边的地面停车场,我带你们过去!”
“稍等一下,再找条毯子裹紧她。外面在下雨,她可能会失温……那是什么声音?”
就在悬铃木手脚麻利地从柜子里翻出一条毯子抖在昏迷的病人身上的时候,他们都听见了从上方传来的巨响,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摔在了地面上。
热尼亚迅速调整视线穿透楼板:“三楼的隔壁房间,那是什么地方?”
“应该是ICU……啊!”他忽然露出懊悔的神情,“那里还有一位监护中的重症病人。乱成一团的时候没有人想得起来去照看他……现在……”
“来不及了。”热尼亚说,“那个房间里现在有一具新生的狩骨正在准备觅食。你和悬铃木带上病人先走,我去尝试拦住它。”
“我去。”悬铃木放下担架的另一头,解开手臂上的灵装,“你是医生,病人会需要你。”
热尼亚犹豫片刻之后点了头,接替悬铃木握住了担架的把手:“动作快点,医生。”
看得出来这位在现代医院里工作的医生不太擅长做这种搬运伤员的活计,但至少他磕磕绊绊地努力维持住担架的水平,气喘吁吁地领着热尼亚赶到了停车场。他的车确实停得离医院很近,他抖抖索索地掏出车钥匙启动轿车,热尼亚和他一道小心地把病人搬上后座,然后看了一眼时间。
“你只等五分钟。”她对医生说,“如果我们当中任何一个没回来,不用管,直接开车往南面出城。”
说完她合上车门,朝医院的方向折返。三楼东面的一扇窗子在她奔跑的时候从里向外炸开来,飞溅出一蓬玻璃的碎片和零碎的荆骨残枝。热尼亚望了一眼主楼梯,被清理出来的通道上已经蔓生出好几丛零星的荆骨。她停下来,抬头注视了一会儿三楼的战斗,然后果断朝反方向绕了半圈,伸手抓住窗框边支棱出的荆骨,像吊环一样把自己荡起来,借力踩上二楼的窗台,随后如法炮制地把自己送上三楼。这一次她没有在窗台上站住,而是借助悬吊的冲力将玻璃与防坠的铁栏杆一并蹬碎,像颗炮弹一样撞进内侧的走廊。
“悬铃木!这里!”
她冲着走廊的另一端吼道,一道棕色皮肤的身影应声朝这个方向猛冲过来。一具身上还残留着一些看起来像是病号服碎片的狩骨跌跌撞撞地追在她身后,不时被走廊的墙面挂住身上横生的肢节,发出类似于愤怒的喀哒声。
抢先抵达窗边的悬铃木毫不犹豫地踏上空空荡荡的窗框,直接一跃而下。她在半空中团起身体,让硬化的背部皮肤先接触地面,这种放在凡人身上必然导致粉碎性骨折的姿势在瓦尔基里身上显得像跳水运动员那样轻松。她一骨碌起身,向着热尼亚张开手臂。
“跳下来!我会接住你。”
热尼亚在狩骨伸长的骨肢够到她的衣摆之前两步踏上了窗台,用力蹬踏窗框,尽量让自己的落点距离墙边的荆骨远一些。悬铃木准确地接住了她,但冲力让她们在地上滚了几圈,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她们就听见大排量摩托车的轰鸣声由远而近,一个清亮的声音没事人般地扯着嗓门喊着:“那个什么什么诺娃医生——你在吗——啊,在那里。”
热尼亚爬起身,看见邮递员维诺跨着一辆摩托正往她们的方向驶来,还腾出一只手远远地朝她挥了挥。她没戴头盔。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那顶长得像个水桶的邮差帽在这个狂飙的速度下依然稳稳待在她脑袋上,像是用了什么强力胶黏在头发上。
“上车,医生!”她拖着长音向热尼亚喊道,摩托车怒吼着打了个转弯,沿着辅路拐下来。
“停车场在那个方向。”热尼亚只来得及匆匆向悬铃木指了指远方,并留下一句后会有期,便被风驰电掣擦身而过的维诺伸手拽上了摩托车后座。摩托车在医院的前庭兜了个很有技巧性的圈子,再度攀上主路。
“你怎么在这里?”
猛烈的劲风擦过热尼亚的面颊,让如此近距离下的沟通都显得有些吃力。
“这话该我问你吧,医生。你怎么没跟你的好孙女在一起?这会儿城里可太危险了。”
“艾米丽不是我的……”她条件反射地否认,然后停顿了一下,“橡木镇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我们现在要去哪?”
“我也不知道,好医生。”维诺说,前方的雨云里有一道闪电忽然划过,打在城市的边缘。雷声混着隐约可闻的吼声和兵器相接声,越来越近。
“但我想,我们正在驶向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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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 标题来自俄罗斯古典歌手Погудин演唱的的Отойди, Отойди, Грусть Печаль…(远去吧,远去……)。
(链接:https://music.163.com/#/song?id=1819924)
“后来我们去了弗吉尼亚。你知道那首歌的吧,‘乡村的路……带我回家……’,约翰·丹佛发行那首歌的那年,我们也去了弗吉尼亚。我不知道我们走到了弗吉尼亚的哪里,我们是去看麦田怪圈的,你知道的,那几年大家真的相信是外星人干的。总之,我们听说了弗吉尼亚的农场里有人目击到了神秘飞行物,还有怪圈,于是我们就跑去那里了。但我们并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农场,然后很快就迷路了,跟着1955年的地图在麦田间乱转,什么也没有找到。然后我们发现我们的车在麦田里压出了很大的乱圈。所有人都一直在喝酒,开车的家伙也在喝酒,大概还磕了点什么,记不清了,反正没有人觉得抱歉,而是狂乱地哈哈大笑,在麦田里打滚,扎了帐篷想要野营。其实我们不是UFO和外星人爱好者,我的几个朋友,两个是作家,一个或者两个是乐手,他们大概还有个乐队;开车的家伙是一个瑞典诗人,他自己把作品翻译成英语,翻译版听上去很烂,但我们之中没有会瑞典语的人能帮帮他。那时我是个大学生,在霍普金斯大学生物学系念书……”
“你到每个新的实验室都会说自己的故事吗?”
“噢,当然不会了,我这是第一次和同事讲这个故事。你喜欢这个故事吗?”
“不喜欢。”
“让我继续说吧,拜托了。我们要在这里当三个月同事呢,互相了解一下没什么不好的。”
“我打电话的时候你得保持安静。如果你对这个实验室的工作有一点在意的话,就会知道我们有一个装着接下去三个月研究对象的包裹要从斯洛伐克运来,而且它已经延误一整天了。”
“我当然知道!拜托,我可是主动申请来这里的。好吧,我当时还是大学生,跑到弗吉尼亚的时候我其实没有请假。1970年的时候大学生要是会提前请假才很奇怪。车上的这些人里有一个算是我的大学同学,不过他差不多算退学了,我们管这叫有限的退学:他什么课都不去上,只参加他办的文学社团活动,准确地说,是流动现实主义运动。我是罗萨里奥的社员,在这之前我也当过他的女朋友,瑞典人可能也是社员,他的社团里有很多校外人士。”
“amie?”
“是啊,怎么了?你不喜欢我们这类吗?我可以略过。”
“不,我不反对你们的关系,但你那时候还是男人吧?”
“我那时候确实在一具男人的身体里。但那是个巧合,一个错误,我的精神和我现在的身体更匹配——我一直是女人,当然是amie。”
“好吧,随你高兴。”
“你是仍然觉得自己是男人的那类吗?我是说,你还在用自己的男性本名。大多数人会把名字变成女名版本,尤其是那些斯拉夫人,我总觉得把名字变成阴性对他们来说像个必须遵守的规则,大概那就是他们的文化吧。但不能否认,这样做也很有趣,我有时候也想叫自己朱莉安娜,但我更喜欢叫莉莉。我看了你的资料,你始终都叫雅克。我挺想叫你杰奎琳的。”
“我不觉得这很重要。你也可以当做身体的性别对我来说不重要,或者理解成我认为所有人都不应该因为性别有区分。名字是另一回事,别叫我杰奎琳。”
“噢,很可惜,雅克。好吧,我和他没做多久情人,搞文学的人是很难当长期伴侣的。别误会了,我还是很爱他,但是不能再和他当男女朋友了。讨论文学的时候没法讨论爱情,我就没法同意马塞尔·巴布洛的《月光芒刺》是第一本流动现实主义的小说,这只是先锋派的一次浅显尝试。真正的流动现实主义是胡安·冈萨雷斯的《从结局开始故事》,他是多格维亚诗人,流动现实主义是从多格维亚语里诞生的,‘流动’这个前缀就来自多格维亚语的特殊语态,语言学上来说,它独立于其他语系以外,所以很难翻译成其他语言。我猜你想知道,为什么文学社团要跑去找外星人?”
“你们那时候做事竟然是需要原因的吗?……行了,为什么?你们在写科幻小说?”
“你听上去有点太懂我们了。不,不是去给科幻小说取材,我们不太搞这个,偶尔也有,但是不是主流。科幻小说太容易走进技术的陷阱了,总有很多人以为幻想出不可思议的新技术就是伟大的科幻小说,科幻的部分越硬核越了不起,这都是陷阱。我就是生物学家——当时还是生物学系学生,这些‘硬核’科幻大部分都看上去很蠢。当然存在真正伟大的科幻小说,但越是标榜自己硬核的越是愚蠢。好吧,我承认我们当时没有想清楚,大概是在想,依靠在麦田里画圈来尝试和人类交流的外星人,也许和我们这些试图把多格维亚语作品翻译成英语的人一样的心情。我最喜欢的是贝诺娃的《非主义者大道》,那是多格维亚语的至高杰作,哪怕最好的翻译版本都无法体现出其中精妙的语言游戏,必须用多格维亚语才能体会到。”
“我不会多格维亚语,也没有读过这些小说……我很少读小说。”
“至少你还记得多格维亚,现在人们只知道那里是多兰尼。68年冈萨雷斯还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但是在颁奖前死了——他一直住在多格维亚,政变发生的时候也在那里。一夜之间那里就变成了多兰尼共和国,官方语言变成了英语,我们知道的很多作家诗人都在那一晚消失了。总之,弗吉尼亚那天天气很好,但是空气很差,飘着煤灰味,我们之中有人突然说:‘你们知道全世界消耗的淡水资源里有70%都用在农业上吗?可是还是有人在饿死。’这个数据是真的。另一个人说:‘这里的小麦永远不可能送去真正挨饿的人手里。’然后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啊,请接电话,我会保持安静。”
“……什么叫我的包裹不见了?听着,这些东西很危险,它可能有扩散性……白痴!如果它真的扩散了会有很多普通人伤亡的!……我只等你半小时。”
“我们的快递怎么了?有这么严重吗?”
“很严重。它的物流记录停在三天前的海关入境,现在没有工作人员知道它被送去哪里了。这群……庸碌之人。”
“哇哦,好古朴哦的用词。哈,抱歉,但我拿到的资料显示这个快递只是‘常规研究用灵装,外形为一组酒瓶’。扩散性是怎么回事?”
“现场人员没法确定它的内容物性质。他们收集到了一些当地的传闻,几十年前一个女招待在士兵的酒桶里加入了一滴神秘的酒,所有喝过酒的士兵都中毒死了,他们怀疑传闻里说的是这件灵装。”
“他们应该把这个故事详细记录下来。我喜欢这个故事。”
“……你想讲就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我讲到哪了?啊,我们在麦田里,喝了很多酒,一个乐手弄来了致幻剂,所有人都神志不清,做了非常多不体面的事情,还试图把美国的小麦偷走送去给大洋另一边挨饿的人。”
“你们至少该先弄条船再偷小麦。”
“哈哈!很好笑。很快我们就不用考虑这些事了。瑞典人是第一个倒下的,他长得太高了太显眼了,脑袋被子弹打穿了。我们吓得四散奔逃,我在逃,有个乐手被吓呆了,站着没动,然后下一个倒下的就是他。我最后的记忆是一个女孩抱着枪射杀我们,这很像幻觉是吧?最后一刻我在想,这个世界上说不定就有一个掉进了邪恶血腥兔子洞的恐怖爱丽丝,拿着枪屠杀了整个王国,我就是这么死了的。”
“她很可能也是个瓦尔基里,并且很危险。”
“我不知道。如果是我的话,在死前用幻觉美化变态杀手也很正常,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搜索过1971年全国的全部的新闻,全部的,没有关于我们的报道,没有弗吉尼亚州的无名尸体案,后来也没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具体死在哪里,我们拿着过期的地图跑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说不定从进那个农场开始的一切都是幻觉。我再醒来的时候正漂在波士顿的海湾里,后来我也去过弗吉尼亚,至少想找到我的朋友们的尸体——他们很可能都彻底死了——我没有找到那个地方。”
“抱歉。我不太会安慰人。失踪登记呢?”
“在我的家人认为我失踪了之前,我就已经爬上岸了。美国每年有几十万人失踪,绝大部分是不会被找到的,尤其是外国人。罗萨里奥是多格维亚人,你记得的吧?1965年多格维亚大使被驱逐出境了,根本没有人会找他。好了,轮到你讲讲你自己了。你在维基百科上搜过自己吗?”
“我没答应过交换故事。”
“我们的实验对象失踪了,至少这半小时也没有别的事做呀。这篇文章里写……你曾经是步兵参谋副官,你残酷、冷血、是罗伯斯庇尔的狂热刽子手、光1792年执行了400个死刑,其中包括你的表亲和朋友……你是贵族?你有爵位吗?”
“胡言乱语。1792年我们在色当和普鲁士人打仗,欧洲的君主都急不可耐地想阻止会颠覆他们的事物。92年的年末我们才回到巴黎。那时候我们的矛盾还没有那么激烈,我和我的朋友……我们内部的矛盾。”
“内部矛盾?”
“很复杂,一部分关于如何运行新政府,还有一部分关于神是否存在。”
“你不否认处死了亲人和朋友的部分吗?”
“我不否认我杀死了我的朋友。”
“噢,这篇文章写到了,1793年你因瓦尔密战役的功绩升任旅长……’在随后的热月政变中被处死‘。啊,对不起。1959年的纪念活动里市政府给你在巴黎公墓里建了墓碑。”
“是流放。我死在圭亚那,因为瘟疫。”
“黄热病?”
“对。……勒梅尔,发生什么了?……为什么要问这个人的信息?对,他是基金会的物流负责人。……我明白了,我会发邮件给你。”
“这是你的朋友?哇哦,你竟然有朋友。”
“被我送上断头台的那个。”
“……。我有点羡慕你们了,我也希望我的朋友们里至少有一个和我一样死而复生(resurrection)*。”
“这只是暂时无法解释的现象,并非死而复生。我们的工作就是解释它。”
“我明白了,你是矛盾里不相信神存在的那部分。”
“比起这些事,你更该你更该关心自己的研究方向,这个课题和你的专业重合度很有限。为什么申请来这个研究组?”
“我想换个同事。他们,我的同事,我现在认识的朋友们,他们都出生得太晚了,连听都没有听说过流动现实主义运动,也不记得多兰尼共和国曾经是多格维亚共和国,明明只过去了几十年……多格维亚太小了,小得好像不值得被记住。你是我认识的唯一记得多格维亚的人。”
“你就因为想要聊天,改变自己的课题方向?”
“别瞪我啊。我不会拖慢进度的,我有很多很多时间重新开始研究,但是和我记得同样事物的人只会越来越少,拥有一个和你有同样时代记忆的人朋友是多难得的事情,我简直嫉妒你。”
“……”
“……为什么它会被送去俄亥俄?我说过很多次了,这个包裹里的东西很危险!够了,关于这个包裹的全部手续资料都交给我。我会让更专业的人员来解决。”
“我们还有更专业的人员负责这类事件?”
“原本有一个西班牙人,和我们一样是瓦尔基里。最近他在休假。”
“所以你的意思难道是……?”
“在我回来前,请填一下项目延期申请表,莉莉安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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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递员为何在此前情请点击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646449/
迪布瓦丢包详情请点击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656429/
三位的作品都是好的和特别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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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站在门廊上,规规矩矩地摁红色门铃标志。她等了几秒钟,一派和平,什么也没发生。
医生的第一反应是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上面干干净净,未有任何可疑油渍、水珠、污垢可以造成电子设备识别失灵。
她正在思考时,亲爱的同伴伊格廖卡把胳膊从她肩上伸出来,越过热尼亚,在门锁上摸了把——依然什么也没发生。
医生的这位同伴自称艾米丽,她与热尼亚的关系严格说来应算作祖孙,因此医生坚持称呼她伊格廖卡。虽然过度亲昵的称呼常惹得艾米丽不快,但几个简单音节敲出去,前克格勃的人生被医生自坟墓中锚定,仿佛几十年光阴过去,故去者们只是搬离人世,其余一切并无变化,艾米丽因此对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抱着几分别扭的亲近之心。
正直往外冒着酒气,半醒不醒的前克格勃站直身体,从杵在医生斜后方一步远的位置凑近来,摸过门铃的手收回来,扒住亲爱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肩膀,侧步让自己遮到医生前面,把对方挤到门廊外侧,紧挨着台阶。作为她们目标的这栋房子共一层,左右屋舍皆空置已久,扁平窄小的半地下式私家车库紧紧挨着入口,铁皮卷帘门大剌剌打开着,一辆二手箱式车泊在里面,使车库捉襟见肘。
艾米丽故此判断主人应当没有上班,正在家里。
面前这栋房子空有面积,外表脱漆严重,栅栏歪斜。艾米丽觉得主人的经济状况并不算好,大概率在外有欠款。可是房子贫乏之余,却安装了带监控的整套电子门卫系统,二者前后并不搭调,好似出栏肉猪戴着镭射眼镜。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刚刚按门铃时毫无反应,密码输入界面也无法唤起,安全系统电路已被准确切断——显然,这栋房子遭人入侵过了。
前克格勃有些兴奋,她们很可能刚好撞上偷走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手术刀,并四处杀人作案的那个目标!
这种隐约有些亢奋的感觉实属久违,艾米丽伸手轻轻一推,门开了。
红发,个头不高,穿灰蓝色制服,戴桶状帽的背影出现在门厅走廊上。
一只着白色橡胶手套的手正飞速在手机屏幕上敲击,另一只则捏着把餐刀似得东西——艾米丽一眼认出,那正是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的手术刀。
艾米丽做得很小心,门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前门开启后,与正对前门的餐厅后窗间立刻形成贯通气流,引起对方警觉。站在门厅上的人立刻转过身来,是个穿欧洲老式邮递员制服的蓝眼少女。
双方视线刚一对上,艾米丽就发动了能力,身材比对方高出不少的瓦尔基里一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手自然垂下,异常安静地慢慢向室内门垫踏出一步。
倒数一。
可疑邮递员将手机熄屏,塞入口袋。
倒数二。
可疑邮递员展开职业笑容,艾米丽踏出第二步,并抬起手臂,似乎是要打招呼。
倒数三。
艾米丽已对瞳孔甩出鱼钩,将意志投注其中,急速坠入黑色井道深处。可疑邮递员刚展开的职业笑容僵在脸上,蓝眼睁大。然而,艾米丽抛出鱼钩却探不到底,她转瞬间便意识到此人应也是一名瓦尔基里。前克格勃近期状态消沉,有时连人类的受控效果都不能保证,扼制一名同类显然更无可能。她那只抬起的手转而从鞋柜上抄起一只花瓶,将枯花连带发绿的液体全部稀里哗啦倒在地垫上。
落入深井的鱼线骤然绷紧,吱吱嘎嘎,钓竿向下倾颓。
邮递员凝视虚空的蓝色眼珠一转,捕捉到艾米丽的脸。前克格勃未等鱼线绷断,倒提花瓶,抡圆胳膊一把砸在邮递员太阳穴侧。对方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整个人撞在门厅壁橱上,头部血流如注。
花瓶碎成两段,艾米丽反手在鞋柜锐角上一敲,砸掉多余部分,只留瓶颈做把手,将锋利断口捅向邮递员腹部。对方在摔倒的同时抠住壁橱把手,稳住身体,此时直接将壁橱门向外一推,以薄板柜门做盾牌,将艾米丽的刺击格住。
艾米丽向柜门外侧一趔,正要追击,柜门后倏地刺出把直柄雨伞,金属尖头直捅前克格勃眼珠,逼她后退躲开一步,雨伞啪地撑开,架在鞋柜上将狭窄门厅堵了个严实。
前克格勃对这个玩意的痛恨程度骤然拔高,抬腿砰一声将薄板柜门及雨伞踹开——果然,灰蓝色制服正闪入客厅。
“苏卡!”
艾米丽暴怒出声。
热尼亚医生未阻止艾米丽追上去,作为非战斗人员,她谨慎地等了几秒种才进入室内,边将雨伞收起,边观察这栋房子布局。左侧是壁橱,由一扇玻璃推拉门通往小车库,透过它可以看见毫无条理的车库储藏柜及打开的地下室入口,一截红色的狗绳扔在地上。
门厅右侧是卧室,卧室门紧挨着鞋柜,布局随便的像电子游戏产品。医生轻轻推开,探头进去看了一眼,窗帘全部拉着,被褥凌乱,里面没有人。
客厅传来家具翻倒,拳脚闷响和砸东西的声音,热尼亚缩回脑袋,紧跑几步到门厅尽头——带铁护栏的后窗前摆着张餐桌,应当是餐厅,那么和它紧邻着的就是客厅和厨房,伊格廖卡会在哪里……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医生刚一脚踏出门厅通道,还没看清客厅布置,邮递员便晃了对手一招,通过茶几起跳,双臂攀住客厅灯,将自己从右边的长沙发猛然甩向热尼亚,伊格廖卡拔高几度的声音与急速接近的黑影同时刺进脑袋里,“闪开!”
医生凭借在战场躲避炮弹时锻炼出的本能,瞬间反应,整个人向前扑,团身滚往餐桌下方。袭击者的腿风擦着她脑袋过去,热尼亚险之又险地躲进掩体底下,正和软着陆完毕的邮递员四目相对,对方发间睫毛上全是血,转腕翻刀,欲向热尼亚脑门正中掷出武器,却在看清她的脸后露出一丝惊讶,手指一勾一搭,手术刀在空中多打了个旋,直上直下,出击势头生生被持有者遏住。
“你不是那个什么医……”
一把餐椅势如千钧,呼啸着越过餐桌砸向红发邮递员,袭击者抹了把脸上的血,侧滚翻躲避后起身,没有继续逃跑,脑袋还在看热尼亚的方向,显得有几分困惑。
事情不太对劲,这位邮递员看上去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想,觉得心中不安,手脚并用往前爬了一步,餐桌外面的空地便连着从天而降好几只装饰餐盘,纷纷砸开了花,碎片四处迸溅。热尼亚医生伸手拉倒一只餐椅,挡在身前,刚刚的餐盘大概是伊格廖卡丢的,为了将她逼回原位,躲藏好不要介入战局,于是热尼亚只能在餐桌椅构成的低矮堡垒中四处张望。在头顶桌面的限制下,她狭窄的视野里只能看到二人下半身,灰蓝色制服持刀侧在前,空手在后,双腿微微分开站立。
右边是厨房的玻璃推拉门,左边是客厅,茶几上的支架款长方形液晶电视屏幕正对餐桌,主人可能有坐在这边看电视的需求,此时它已经因前面的打斗被碰倒在地上,比较幸运的是屏幕还没有碎,镜面正好帮忙映出热尼亚视觉盲区的情况。
伊格廖卡的匡威、脚腕、裤腿出现在平底皮鞋和蓝灰色制服裤正前方。
对峙,匡威前腿微曲,点地,上步提膝——平底皮鞋疑心要受正面踢击,向后撤回半步避其锋芒,匡威却没有高踢,即刻落地,是骗招!液晶电视屏幕中,艾米丽欺身向前出拳,臂勾,拳以左右击打中心,率先发难将对手拖入自己的节奏中,数次频发锤击邮递员颅侧,令她只能用持刀手之小臂格挡防御,有效锁住刀具攻击范围。大开大合,威势逼人,令对手龟缩不出疲于应对,如此数回合后,瞅准机会,以另一手猛击对方关节内侧,打破对方防御态势,打算劈手夺刀。
邮递员突然提前松手,使刀锋朝下落向地面,艾米丽晚上半秒,抓了个空。
红头发趁艾米丽注意力都在夺刀上,抽过空一手反扣住艾米丽阿迪达斯外套袖子,另一手揪住对手背部衣料,向上一拽,将艾米丽松垮运动外套遮过头顶,左右一攥拧了个扣。趁对方在衣服内挣扎的功夫,后撤半步拉开些距离,拧胯抬腿起跳旋身,嗙一声鞭在前克格勃头部,将人直接踹翻,后背撞在电视液晶显示屏上,使其粉碎,热尼亚医生的视野顿时缩小回受餐桌限制的丁点大区域。
医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四周围均变为黑白半透状态,遮盖物只余线条,灰白色人形轮廓在半虚半实的线条后清晰无匹。
她看见戴桶装帽子的那位邮递员拾起手术刀,反手握住,走向颓在地上的伊格廖卡。类似架势热尼亚医生在战场上见过很多,士兵们都爱这样收拾残局。
艾米丽挨完一腿确实差点失去意识,那么两三秒间她找不太着北,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正当晕头转向时,很近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叫:“——伊格廖卡!”
艾米丽本能地就在心里骂了一句——或许不止在心里。
医生这个职业是为了疗愈他人才诞生的,套在前克格勃身上时呢,同时受疗愈的往往还有其他东西,比如情绪这种玄之又玄的其他玩意儿。
于是颓在地上的艾米丽突然暴起,将外套甩到可疑邮递员脸上。眼前发黑,满心只想呕吐,却依然倚靠着自己与对方的体型差,前扑,用全力把红头发的家伙抱摔到餐桌上,并抽空中气十足地和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顶了句嘴:“——您少管我!”
这位确实也是瓦尔基里的红头发小个子名叫维诺,是一位邮递员、同时也是希帕提亚基金会的商务纠纷处理专员(外包岗)、今天至少已经被人突然袭击两……噢,第三次的倒霉蛋。
就此人的行动信条而言,有一点非常重要,不得不反复声明。虽然暴力行为属于她外包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非工作需要时,维诺认为自己还算个和平主义者。
当她背部在餐桌上摔了个结实,痛得龇牙咧嘴时,心里对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现在的状况毫无头绪,甚至可以说成满头雾水也不为过。刚结束全力抱摔的这位同类女士,正就势将她按在粉碎的盘子和餐叉上,预备来一次现代版死亡拖拽,把邮递员像洋葱一样擦在研磨盘上来回碾。
维诺自对方蓄势姿势里鼓动肌肉的形式读出这一信息,不禁在内心开始哀叹,思考起究竟哪里出了差错,是左脚先进入这所房子犯了什么禁忌,还是不该接下卡罗尔的委托,过来帮她调查劳什子失信人客户米切尔。
算了。
事已至此,先活命吧。
邮递员憋住一口气,头和后背都很痛,睫毛上粘了不少血,黏嗒嗒的,半干不干,眨眼有点费劲。同类女士比她高上一头,导致此时维诺脚不沾地,双臂被锁,发力困难。同类女士白T恤下头隐约可见背肌形状,正以非常危险的角度鼓起。看来同类女士挨过一腿后,到现在脑袋还是懵的,所以没反应过来,等她再清醒一会儿,发现她们身后就是厨房玻璃推拉门,想到应该拽住维诺脑袋往金属门框上撞时,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邮递员不确定自己的头还能不能承受第二波针对攻击,挨打的理由可以先放一放,谁一生中还没做过几件错事呢?更何况瓦尔基里,‘一生’早已结束,未来长至没有尽头。必须立刻反击,脱离受压制状态。她踩上前克格勃大腿,以此为支点,趁对方猜测她意图时,屈膝猛撞至金发女士腹腔。
在对方受到重击发出干呕声,四肢无力,身躯弹起的当口。维诺团身,将重心放在背部,于是碎瓷片和餐叉均扎得更深了些——她反手扣住餐桌边缘,踏上艾米丽腹部,将对方一脚踢开。接着曲臂,双掌就地撑于碎瓷片当间,杂技演员般后空翻起,满手满背均鲜血淋漓地落在厨房瓷砖地板上。
天哪,打完以后现场该怎么收拾?
邮递员看着艾米丽再次从地上爬起来,呸出一口混着血和酸水的唾液,捂着小腹,像头野狼般边喘粗气,边踏着满地狼藉,绕了餐桌半圈走进厨房时。多少是有点为这种意志力感到震撼了,她在做外包工作时可能得罪过的人实在太多,生前也与人类有些摩擦,因此可能的目标实在太多,搞不清这头野狼究竟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她只好直起靠在橱柜上的腰,将从地下室杀人凶手那里回收的灵装——一把漂亮的餐刀打横夹在指间,举起双手,喊道:
“等等!等一下!我可没有要和归往骑士团对立的想法!”
金发野狼走进来的步子毫无迟疑,鸭舌帽下一双绿眼睛阴郁发亮,指虎处已打破了皮,骨头依然坚硬有力,捏起拳头,咯吱作响。
……
不然还是跑吧,后门就在厨房里,只需要想办法绕到这头野狼背后。
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对方见面就拿花瓶砸自己脑袋,但过了几轮招,此时也算弄明白了一件事——这头野狼和什么什么诺娃医生是搭伙来的,估计是保镖,保不准也是骑士团的人。真麻烦,这边两人都不能得罪——都怪卡罗尔!
维诺举起的双臂回落,改至后方正手握刀,空手在前,双腿打开,做出预备攻击姿态。对方身高臂展都更长,近身战她在劣势,况且厨房狭窄,并不适合位移,又将她的另一大优势封了个差不多——真是大大的不利啊!
——不过归往骑士团做事向来很厚道,要是将野狼女士耗到消了气,报销单能不能给藏在桌子底下的什么什么诺娃医生?毕竟,租狗人卡罗尔不会为这场骚乱多付一分钱。
维诺深深吐出口气,冲对方露出个笑容。
接着将空着的手掌翻到上面,冲艾米丽勾了勾食指。
阳光灿烂,大好上午时光。
一只挂红色项圈的西高地白梗沿路漫步,女主人的声音远远从院子里传来:“——劳拉,宝贝!你到哪儿去了?”
小白狗劳拉支起一只耳朵听了听,没有回头,轻车熟路地钻过好几个灌木丛窟窿,从红瓦的三层小楼转到了灰白色平房背后的路上。
它停下了。
卡罗尔正等红灯倒数,面前伸出太多的狗鼻子相当遮挡视线,好在劳拉的这位主人十分勤勉,小狗眼睛上面的碎毛经常修剪,不至于上下遮蔽,看不见任何东西。灌木丛隧道一个接一个被小狗鼻子拨开,露出平坦大路,白亮天光。柏油被烤软,散发出强烈的化学气味,有辆陌生的五座面包车泊在米切尔房子后面,拜勤勉的主人所赐,劳拉连车牌号都看得很清楚。
面包车开门那侧狠狠下压,卡罗尔预计中的三四名彪形大汉没有出现,只有个穿工装连体裤的家伙,提着一把大至不成比例的砍刀,从车上走下来。
她一下车,车体倾斜度便回归正常水准。
希帕提亚基金会的正式员工,研究员迪布瓦看了眼手机上的定位点,确认那个搞丢了自己包裹的米切尔就住在这里。下结论前当再三查验,与迪布瓦本身的性格其实没什么联系,是她在实验室内才养成的习惯。
视线感。
迪布瓦侧头,刚好和西高地白梗对上视线,小狗正歪着脑袋看她。研究员想了想,从领子底下发出一阵清晰嘬嘬声,小白狗尾巴便飞快地摇起来了。
红灯倒数结束,卡罗尔猛敲一记方向盘,喇叭哔哔直响,排在她前头的车着急忙慌开出去,租狗人却只骂出一句:“劳拉!”
副驾上的劳拉立刻扭头看她,卡罗尔视野里出现三张面孔,老太婆的,迪布瓦的,和她自己的。三张人类面孔同时凑近过来——劳拉飞快地开始舔她的脸,劳拉被亲吻地啧啧有声,劳拉躲开迪布瓦的手,小跑着钻进灰土黄色树荫底下。它隔着薄木板听到打斗声,金属撞击,脚步点地,三个人的气味钻进鼻腔里,其中一位它熟得很,是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再闻闻,哎呀!调解专员受伤了?这可真稀奇!
劳拉仔细嗅着空气,对着紧闭后门汪汪叫,拿小白爪子扒拉狗洞。狗洞是给博美准备的,对西高地白梗来说肩部窄了点,该死的米切尔,博美只有一丁点肉,身上全是膨大的毛,这只西高地可是实心的!这狗洞是他自己按博美体型给割出来的,上面只贴了块瓦楞纸箱板。
劳拉在来回打转,脚步声从背后接近,踏台阶,一步、两步、三步。研究员迪布瓦伸手拧了拧门把,没开。此时她也听见了里面的打斗声,因此凑到观察窗上向内张望。
劳拉在她脚边蹦来蹦去,迪布瓦看了会儿,对小狗道:“今天真热闹。”
她说完,后退一步,将砍刀劈在薄板后门上,生生开了个口子。接着将手从豁口内伸进去,摸着锁扣,将门从内侧打开了。
“您先请。”提砍刀的迪布瓦女士将门打开,彬彬有礼地对劳拉道,小白狗把尾巴摇成螺旋桨,羊羔似得跳过门坎,小跑着从墙根溜进屋。它大摇大摆穿过两双腿,跳进客厅,正打算继续探索时,被一双手从地上抄了起来。
季米扬诺娃医生在只有黑白透明度和线条构成的世界中,一眼便认出迪布瓦那只标志性的砍刀,于是关闭X光视觉,从餐桌下爬出,此时站在厨房门口。劳拉正好跑到她面前,好心的医生误以为它是米切尔的狗,于是顺手抄起到怀里,让劳拉前爪可以搭住自己小臂,另一只胳膊托上梗犬后臀:“迪布瓦先生,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您。”
对角线位置的提砍刀者点点头:“日安,季米扬诺娃医生,上次见面还是在丹麦吧?”
“久未谋面了,迪布瓦先生,我对您发表的死棘研究论文印象深刻。”
“粗浅尝试罢了。我看过您去年在《柳叶刀》发表的文章后,觉得颇具启发性……”
卡罗尔左耳朵是车载音响里女主播讲擦边笑话的声音,右耳朵灌满了学术界互相吹捧的恭维话。她先望了眼邮递员,对方背朝自己,制服上全是伤口,以细微幅度活动着脚踝。看来商务纠纷调解专员这次吃了个大瘪,握方向盘的女士挑挑眉毛,毫无同情心地笑出声来。
劳拉适时冲邮递员汪汪两声,似是附和说话声。
等漫长枯燥的商业互吹终于走到尽头,迪布瓦先生率先步入正题:“和您重逢真是万般荣幸,可我有一点好奇。”
“您客气了,但说无妨。”
“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啊。”季米扬诺娃医生微微蹙起眉毛,“说来话长,我……”
“您客气什么呢!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最先压不住脾气的是前克格勃,头痛、眩晕和腹部被攻击造成的恶心使她耐心降至极低水准,与邮递员类似,克格勃也少见有吃这种大亏的时候,“是那个红头发的有错在先,她偷了您的手术刀,还连杀好几个人,今天终于让我们逮到了!”
“等等?!等一下!”邮递员大叫起来,“你们不是为了米切尔来的?而且这个玩意不是餐刀吗?!”
“——没见识的东西!”夹杂着含混俄语单词的破口大骂,“米切尔是谁?把东西还来!”
“拿去吧!”满脸血的红头发直白道,抬手将刀子一甩,刀柄朝外扔出去,趁着艾米丽伸手去接的功夫,横移步拉近距离,却没有借机攻击,只是贴着这头野狼背后转到了迪布瓦面前,等站稳后才大出一口气,“竟然是为了这把餐刀来的?早说啊!”
接着她猛地拧过头,冲着迪布瓦先生一指自己血流满面的脑袋,控诉道:“她就为这个把我打了!”
“你呢?”迪布瓦跳过问题,直接询问维诺,“商务纠纷调解专员怎么在这?”
“是租狗人雇我来的,先生。”
“租狗人?”
邮递员一指季米扬诺娃医生怀里的西高地白梗,怨气奔过精神链接戳在卡罗尔两只眼睛当间:“瓦尔基里,能力是操纵狗,那是她的狗‘劳拉’之一,这栋房子的主人‘米切尔’欠她不少钱,近期突然联系不上了,卡罗尔雇我来‘调解调解’。”
“那么米切尔先生呢?”季米扬诺娃医生问道。
“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医生。”邮递员蹦豆子,问一句答一句。
“死了?”这回是野狼女士发问,“凶手呢?!”
“凶手还在,迎面撞上来,突然就把那柄餐刀……”
“手术刀。”医生插嘴。
“好的。”
“就把那柄手术刀往我胸口捅,骇人得很啊!于是我就这样……”邮递员飞快地做出一串动作,左手拍,右肘锤,将刀击落,抱头,膝撞下颌,“——谁能想到他看着人高马大的,挨一下就死啦!”
迪布瓦先生抬了抬眼皮。
维诺的表述有问题,成年男性颅骨可承受五百千克瞬时力,假设她的膝击爆发力超越此数据,冲击仍然要通过颞下颌关节至颅底,接着才能触及脑干,力在这个过程中会被分散衰减。要致人死亡,迪布瓦判断需要重复重击至少三次才有可能,如果只膝击一次,顶多造成下颌粉碎性骨折及癫痫,症状虽然严重,但离即死还差得远。参考外包人员维诺入职希帕提亚基金会时的测试留档内容来看,她是一个专业高效的暴力执行机器,不至于会在表述上犯这种基础错误,除非在试图隐瞒什么。
“你知道米切尔手里的包裹清单在哪吗?”
“不知道,迪布瓦先生,我是来调解纠纷的。”
“看来卓有成效。”迪布瓦往满地狼藉的室内看了眼,“搜查时有发现包裹去向吗?我丢了点东西。”
邮递员的职业笑容一动不动,眼珠却下意识往白毛小狗那里偏了偏,随即回到原位,答道:“没有,迪布瓦先生。”
“我正好受过一些如何分辨谎言的训练,她在撒谎。”前克格勃撂了句比脸还臭的话,使邮递员挂着职业笑容的嘴角抽了抽,“喂!基金会的,听见了吗?”
“伊格廖卡,不要这样指控他人。”
“我没有,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像她这样的家伙过去我见多了,个个黑白颠倒,说谎成性——得把石磨放在肚子上碾,她才会一句一句吐出真话来……”
“我认为医生说得对,伊格廖卡,这指控戳在我身上太痛了。”
邮递员被一把揪着领子拎起来,只有脚尖够得着地,艾米丽发怒的脸几乎撞到她血淋淋的鼻尖上:“——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叫我?!”
邮递员像块灰蓝色抹布一样毫不反抗,只是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您发什么脾气呢?伊格廖卡难道不是您的名字吗?”
俄语,按什么什么医生皱眉的幅度来看,不是好话。
在她进一步用言语刺激这头金发野狼之前,迪布瓦将砍刀往地上一扎,盘腿坐下了。恶寒从维诺脊梁骨蹿到后脑勺,她没来得及剖析本能给自己的这份警告具体包含什么成分,雅克·迪布瓦掏出手机,打开倒计时功能,头也没抬:“继续啊。”
“什么继续?”
“继续打。”研究员拿毫无神气的绿眼珠瞅邮递员,对方不安到几乎从艾米丽手中倒挂过来看她,“正好做个业务能力考核,你有两分钟时间击败对手。”
“什么?!”笑容挂不住了,“为什么要考核?!她先打的我啊!”
“不重要——你还有一分五十六秒。”
“等一等!我有话——”“你谁啊?凭什么说打就打?”“迪布瓦先生,我不认为这是很正确的决定……”“汪汪汪!”
雅克·迪布瓦不为所动掐着倒计时:
“一分四十八秒。”
——操。
邮递员喷出一口粗气,脖颈上突兀地绷起一根青筋。艾米丽在极近处首先发现,于是立刻松手,可慢了一拍,被对方扣住胳膊,一记头槌正撞在脑门,吃痛之下松了手,连连后退。手里这条灰蓝色抹布一打挺成了根拉满的皮筋,落地便从刀架上抽出把日本厨刀,反握,毫无间隙地突向艾米丽。
前克格勃本能地正握手术刀挡了最开头一刺,竟然被力道震得虎口生疼。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的手术刀虽然是灵基装备,但并不能归到武器一类,握把细,刀刃短直,攻击限制大得很,十分不趁手。艾米丽在厨刀左右横劈、虚晃、竖刺进攻不止的高速中无法做出有效反击,只得曲臂抱拳,移步后摇,肘、腕头颅构成熊首般圆融的防御圈,护住上身,避免多处受击。
固然如此,邮递员还是在她小臂,大臂,肋下等多处造成刀口,幸好对方握的不过是普通厨刀,且伤口虽多却无一致命。艾米丽将头、咽喉和前胸牢牢护在双臂后,开始时还在见招拆招,再往后厨刀攻击眼花缭乱,前克格勃并非长于战斗的类型,一时跟不上,只好连连后退,见缝插针地将橱柜上的杯碟碗盘丢出去阻碍对方。
雅克·迪布瓦倒计时五十八秒,艾米丽后腰撞到厨房U型柜端头。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的脸色差得像刚从冰箱冷冻库里拿出来:“迪布瓦先生,请您立刻停止这种行为——既然一切都是误会,我不明白继续让她们捉对厮杀有什么意义!”
艾米丽抬腿把冰箱下门踹开,阻了邮递员腿部两秒钟。
雅克·迪布瓦研究员的声音从冰箱门后面传来:“您还是这样文雅,季米扬诺娃医生,我向您保证这场测试不会闹出人命来。”
抽屉被踹冰箱门的动作震开,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各种烧烤调料,邮递员并未挂着笑容的面孔再次出现在艾米丽面前,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她又甩开烤箱门,再阻邮递员两秒钟,飞快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打火机气罐。
雅克·迪布瓦先生倒数二十二秒时,艾米丽一手持气罐,一手擦着随身携带的打火机,呼的一声,锥形火焰合着热浪迎面扑向红头发邮递员。骇得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把话全吞回喉咙里,然而迪布瓦先生并未停止计数。
倒计时十五秒,外包工将一只平底锅挡在面前,破开火焰,暴露在外的胳臂等多处被气浪灼伤,但对方依然就这样顶着火焰突进到艾米丽面前,用掌由下向上推松前克格勃肘关节,击飞打火机。借势换手,抡起胳膊,要用平底锅侧边猛击对方太阳穴。
这一切原本会在倒数十秒处宣告终结,然而,很遗憾,她没能做到解决目标。因为一个又厚,又重,专为杀人打磨,纯粹强大的铁玩意以超高速被荡出,擦着维诺颈部过去,刃部狠狠砸进厨房墙壁,尾部铁链叮铃咣啷绷得笔直,邮递员脖颈侧面瞬间出现一道锐物造成的血痕,血打绺滴进衣服里,以那粗放凶器嵌进墙里的角度来看,她刚刚限时体验了一把全手动砍头机,并且在操纵者的有意控制下生还,真是可喜可贺。
红头发西班牙人放开艾米丽,朝雅克·迪布瓦的方向慢慢扭过头,面上笑容全无,浑身上下都往外冒着低气压,非要形容的话,像鬼:“您是瞄准了丢的,还是随便丢的,迪布瓦先生?”
“当然瞄准过了,维诺。”绷直的铁链一端连在几乎只有刃的铁块上,一端被研究员握在手心,尾部绕了几圈在腰上,以保证主人对它的控制力。
邮递员用手背抹了一下脖颈上的新鲜伤口,那伤口被挤压后,哆嗦着吐出又一股鲜血:“解释。”
“因为季米扬诺娃医生的助手说得没错,你在撒谎。”雅克·迪布瓦平静地描述理由,“我们之间的友好合作关系受了些考验。”
“我说出来的全是真话。”
“没说出来的呢?”
“见鬼,我没有隐私吗?”
沉默,维诺听见什么什么医生喘出一口大气,接着开始小口小口地往肺里抽空气,西高地白梗对人类情绪变化相当敏锐,此时正忙着仰头舔她下巴。
邮递员把平底锅往边上一扔,没有理会迪布瓦先生,反而冲艾米丽伸出右手:“我得正式向您道歉,伊格廖卡,此番误会并非我所愿。”
“操你。”克格勃言简意赅表达了意见,费力抬抬眼皮,怠慢了好一会儿才把右手拍进邮递员血淋淋的手里,并报复似得多余攥了攥,才被维诺一把拉起来,“再喊我‘伊格廖卡’试试,拔了你的舌头。”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艾米丽。”
“好的,艾米丽。”
她们潦草地握了次手,一触即离。艾米丽转向医生,对方抬手托在她下巴上,用俄语细腻地询问起伤势。而维诺握住嵌进墙里只有刃部的凶器,将它拔了出来,坠在手里拎着,走到站起身来的雅克·迪布瓦先生面前,把那铁块往地上一扔,顺便往上面啐出口血。
维诺在受雇于希帕提亚基金会时,得到的评估结果是:对身体具备极强控制力,关节和韧带灵活程度均十分优秀,肌肉弹性也很出色。速度和力量均在标准线以上,是优秀的战斗人才,并将她从物流部门直接调岗到商业纠纷调解部门。
因此维诺确实是认识米切尔的,仅止于一面之缘,鉴于她还负责此地区的晨报投递工作,比起米切尔其人如何,她对米切尔的地址显然更熟悉。
这种要熟不熟使她在发现米切尔被剖开成十字花型,布满刮痕和刺伤的尸体时,内心一派平静。在顺手干掉杀死米切尔的凶手后,此人便被抛诸脑后。在红旗、炮火、巷战、大屠杀和反复政变拉锯后,维诺认为人总是会以各种形式死去,即使不是现在,也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某一时刻彻底告别人世。只是,若明白自己正为某个伟大目标而将生命填入枪膛,死去时会幸福很多,倒在追求明日中途的人可以挂着笑容死去。而在其余的所有时候,人们只能算毫无准备地突然死亡,有时甚至连惶恐都来不及。
他最喜欢的职业是邮递员,第二喜欢的是圣诞老人,这二者都是可以收获幸福笑容的职业,而且比较来说,邮递员收获幸福笑容的效率要高于圣诞老人,毕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可以工作。但论起幸福笑容的质量,显然圣诞老人更强些,可是人不能以每年一天的上工效率生活,因此维诺最后还是去做了邮递员工作,他递送信件的地点越来越危机四伏,最终在二十五岁时在战场上被炮弹炸得粉碎。
在饮过血浆流淌的河水,为丧生中途者收拾残局后,维诺发觉自己永远失去了留在昨日的机会,且这种机会永不会再来。
现代社会既不需要老式邮递员,也不太需要圣诞老人。维诺现在所做的工作和二者均没有关系,比起幸福递信人,基金会派给她的工作倒更像死亡收发员,严格来说她一丁点也不喜欢手头的活计,可讽刺的是,1940年以前,他对执行暴力天赋异禀,1940年以后的她亦然。
“问吧,迪布瓦先生。”死亡收发员抬抬眼皮,血全都干涸了,黏在脸上痒得很,使她很有点想抠的冲动。
“我的包裹在哪?”
“唔。”收发员觉得今天工作实在饱和,她现在累了,于是厌倦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机械怀表,闪闪发光的银色链条扣在上衣第二颗金铜色扣子上,摁开,收发员凝视着表盘,秒针哒哒哒的声音一刻不停回荡着,“稍等。”
死亡收发员把表盘包在手心,上下晃了晃,秒针哒哒哒的声音乱了一刻,分针指向雅克·迪布瓦,时针针花组成了大写字母F,缓慢地旋动——旋动——指向三点钟方向,与今早她进门前做的预测一致:“在弗农庄园,迪布瓦先生。”
“够精确啊?”
笑容,也许邮递员今天确实流了太多血,笑容显得有几分没甚热情:“不知道为什么卡罗尔女士的委托人正好也是米切尔先生,因此我提前做了些调查,发现他有在走私装备给血注,您的东西可能就这么被囫囵带走了,迪布瓦先生。”
“怎么不早说?”
“拿一分钱办一份事,先生。”邮递员爽快回答,“我对其他部门的事不感兴趣,也不打算惹这个麻烦,只想回公寓里泡个热水澡,如果您理解的话……”
“嗯,你得跟我一起去。”
“我并非您项目组的成员。”
“我雇佣你,所以现在是了。”雅克·迪布瓦先生回答道,“这件事牵扯到基金会和血注,鉴于季米扬诺娃医生在这里,现在还搭上了归远骑士团,三个势力卷入其中,你以为还能有机会回家泡热水澡?”
“……四个。”
“什么?”
“我说,卷入其中的是四个势力。”邮递员破罐子破摔,有气无力地补充道,“杀死米切尔的人就差把圣谕会狂信徒几个字刻在脸上了——哈哈,真热闹。”
卡罗尔将车停在米切尔房子前面时,闯入者们——主要是两位血肉模糊的选手,正边拌嘴边挨个让季米扬诺娃医生检查。让抬胳膊就抬胳膊,让低头就低头,此时倒是一丁点反骨也没有。
“我看过弗农领主的资料。”维诺向艾米丽搭话道,“使链锤,古典得很,你觉得她生前是个什么样?”
“不管是什么样,总归是该死的地主阶级。”前克格勃回答,在医生要求下张开嘴,让对方检查牙齿是否因连续肉搏而有松脱。
“她是血注的赞助人,而且有收集癖。”雅克·迪布瓦坐在沙发上,那只砍刀就靠在腿边,一边在平板上划拉,一边接口,“如果东西在她那,十有八九拿不回来——她的嘴比捕兽夹还难撬开。”
“说得没错!”艾米丽怕咬到医生手指,发音含混其词,但这点小事阻止不了她发自内心赞同,“对付他们就应该吊路灯——”
“我恐怕迪布瓦先生觉得砍头更好。”邮递员一边用药棉按着自己的脑袋,一边阴恻恻回答,“比起这个,我到现在还是没弄明白,你怎么问也不问就直接打我呢!万一我是无辜的怎么办?”
“——你湖(无)库(辜)个鬼。”前克格勃牙根处被医生塞了团棉花,此时脑袋不能动,只能冲邮递员直翻白眼,“差点把我瓜(瓢)给开了——别以为我没看见,你那时侯打算把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一刀杀了。”
“因为有人先抄起花瓶给我开了瓢。”邮递员拿手指疯狂戳着艾米丽大臂,“你怎么不反省一下自己!”
“操你。”艾米丽回答,拿小腿别维诺,对方不甘示弱,皮鞋踩在匡威面上,两人小学生似得你踢我一下,我踢你一下,没完没了。
“我要无麻醉缝针了,女士们。”热尼亚医生拈着一根针,在两个东西面前晃了晃。没人说话,但皮鞋从匡威上缩回去,艾米丽撇着嘴一声不吭,在非战斗时刻,无人敢挑战医生的威严。‘劳拉’原本正蹲在热尼亚医生脚边狐假虎威,冲每个不乖乖听话的病人汪汪叫,这时却跳起来往门口跑去,兴奋地差点摇掉尾巴。
卡罗尔揣着兜出现在门厅里:“唷,都在呢。”
租狗人热情招呼道:“我在门口捡了个人,看看各位有认识的没有——”语毕,她从身后抓出一位陌生女士。对方赤身裸体,用一只二胡挡着下身,战战兢兢地望向砸了个差不多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诸人。
一片寂静,邮递员率先开腔。
“卡罗尔,你就不能把外套给她穿吗?”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Prada?”
“Prada和尊严比哪个更重要?”
“还用问吗,尊严值几个钱,当然是Prada啊。”
“跟你真吃不到一桌。”
“确实,我不喜欢啃黑面包就奶酪。”
“你他妈——”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抽掉沙发巾,为陌生女士披上,让她暂且遮蔽身体,接着走开,进入卧室,打算为对方找几件衣物。
维诺问道:“你把她带来干嘛?”
“我刚刚不小心把你们的对话听了个完整。”租狗人拿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从‘劳拉’到众人,全部包含在内,“开车赶来,正好撞上这位小妞。”
啪。
她在披着沙发巾的女士屁股上拍了一把。
“我嘛,好心好意问了两句,结果你猜怎么着——”
“有屁快放。”
卡罗尔被艾米丽冲了一句,倒并不生气,依旧笑吟吟回答:“医生不是为了调查连环杀人案才来这儿的嘛,她呢,就是死者之一。”
“换句话说,咱在场所有人,都和圣谕会狂信徒杀人案有关呢!”
“你穿的是什么东西,士兵?”
“奥贝伦德你在搞什么鬼?”
“哇!迪布瓦——勒梅尔——我、我可以解释啦——”
“我肯定是忘不掉刚才看到的了,你去把衣服换了再说话。”
“热尼亚怎么也在啊!”
“你们闹够了没有?”
在废弃旅馆中那面镜子引发的混乱后,事态进展突然加快,如同暴风骤雨席卷而来,将原本的沉闷一扫而空。
过去的几天可谓充实无比。在弗农的提议下,他们组织了一场针对圣逾会的特别行动,成功救出庄园的女管家,帮助驯狗人卡罗尔撤离橡林镇,然而也得知了骑士团派往橡林镇的小队全军覆没的消息。在那之后,他们只能撤回弗农庄园,重新制定计划。突袭橡林镇仅仅是个开始,弗农固然是在利用他们,但他们也同样在利用弗农的势力和情报网,至少,在邪教被铲除之前,他们的合作还会继续下去,双方都对此心照不宣。
艾莉卡再次走进弗农庄园的会客室时,其他人都已经到场。人数比上次多了许多,考究的古董家具被撤下,换上了更实用的桌椅,只有“领主”本人仍旧坐在她那张高背扶手椅中,端着满杯可乐,被她叫作“伊丽莎白”的小疯子正百无聊赖地蹲踞在一旁;丹尼尔在桌边与弗农的安保人员讨论着什么,同样百无聊赖的奥贝伦德试图从老侦探口袋里摸走香烟却被瞪了一眼;驯狗人站在酒柜旁,自说自话地倒了杯波本,一条牧羊犬跟在她身边;巴尔苏克坐在窗台上,眺望着远处红河城的方向,时不时伸手摸摸卡罗尔的狗;迪布瓦随手拿了瓶可乐,选择坐到人更少的那一边,还有刚刚赶到的另一位基金会研究员——自称名叫莉莉的瓦尔基里——正坐在迪布瓦身后,似乎打定主意要离庄园主人越远越好。
除了好医生和邮递员拒绝了邀请先行回城,因为种种原因与这事扯上了关系的瓦尔基里和凡人几乎尽数聚集于此。
“告诉我,勒梅尔……”迪布瓦指了指壁炉上方的拿破仑像,又指向微笑的弗农。“我们现在真的要跟这种人合作了?”
“现在后悔已经太晚了。”艾莉卡拉过椅子,在老朋友旁边落座,“至少波拿巴早就死了,那个邪教可还活着呢。”
“只能说我更讨厌邪教。”迪布瓦喝了一口可乐,“下一步计划?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没准还真有。”丹尼尔把文件夹摊开在桌上,“弗农老爷以前让人调查过,希尔维娅很可能曾是塞拉斯·维萨留斯,1908远征队的成员——艾莉卡,你有印象吗?”
“没多少,我当时负责后方工作。”艾莉卡看着丹尼尔递给她的远征队合影副本,目光从将军与那些熟悉的身影移动到后排被红笔圈出的中年男子上。“如果他确实是远征队成员,那就有更重要的问题了,他是怎么从异界返回的?远征队进入裂隙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从中得到了什么,才能在这里散播他可憎的福音?”
“根据弗农和巴尔苏克的描述,希尔维娅拥有其他瓦尔基里所不具备的特殊能力,如果属实,很可能正是源于异界,裂隙的能量——说到这个,莉莉安娜,我们有分析设备吗?”
“莉莉就行——抱歉,雅克,完全没有。我接到消息就先跑来了,眼下这种情况设备肯定运不过来。”
“研究可以等之后。”弗农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让莉莉往后缩了缩。“让我们先了结了那个婊子养的。”
“不会像上次那么容易了。”卡罗尔转过头,“不要误会,我很感谢你们的帮助。但上次成功是建立在出其不意的基础上,而且圣逾会之前还在和骑士小队交战,面对你们时战斗力尚未恢复。现在他们已经提高警惕,即使以在场所有人的力量,再次进攻橡林镇也会很艰难。”
“骑士团呢?他们派出的队伍被消灭了,难道要坐视不理吗?”巴尔苏克突然问道。
艾莉卡摇摇头,“骑士团的首要任务始终是裂隙,暂时应该不会再分出精力对付圣逾会。”
“那血注又怎么样?”
“牛仔的眼光局限于红河城,不得不说,我有些失望。”弗农将杯中可乐一饮而尽,“就这样吧,我也不想让他们插手,橡林镇是属于胜利者的奖品。格伦会把收集到的情报交给各位,稍后我们再来商议下一步行动。”
安保主管依言分发了地图和资料。事态发展到这一步确实出乎艾莉卡的预料,橡林镇这块地盘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塞拉斯·维萨留斯的存在却让她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像某种东西正从幽影中窥探这个世界,随时准备露出獠牙。
还有,那些不曾归来的人……
“打搅一下。”莉莉轻点她肩头,“你是勒梅尔,对吗?迪布瓦的那个教士朋友?”
“叫我勒梅尔或者艾莉卡都行。”这么说,迪布瓦给别人讲了过去的故事?艾莉卡还挺难想象这到底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发生,莉莉想必是审讯员的好材料。“所以,迪布瓦说了什么?”
“嗯,没多少,你也知道这家伙的。事实上,我找到了一本书……”
“这什么鬼东西?!”
奥贝伦德的惊呼打断了对话。艾莉卡回过头,看见一支凭空出现的羽毛笔,如同被无形幽灵之手握持,正在墙面上书写。
你们的影子在暮色中延长
如同星星坠落,带着火焰的余迹
我轻触它们,仿佛能听见血中回响
拉维蒂的《致死者》。
我呼唤你们的名字
我的喉咙里满是火和盐
而夜莺已不再歌唱……
“不……拉维蒂……”
艾莉卡走上前,伸手轻触笔杆,羽毛从指尖滑过,传来一阵难以名状的哀伤。
她与诗人真正交谈,只不过是进城路上那段短暂的时间,然而,在一百四十年前流血的巴黎街头,他们或许早已相识。
羽毛笔只停顿了片刻,在她放开手时再次开始书写,仿佛承载着诗人的灵魂,书写着悼亡诗和一个个名字。
从萨尔瓦多·卡里略开始。
接着是那些曾与她相识的远征队成员。
更多陌生的名字。
在橡林镇死去的骑士……
长长的名单和诗人的挽歌似乎永无尽头。
奥贝伦德悄悄来到她身旁,把手放在她肩上,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雷鸣般的巨响突然震动空气,就连防弹玻璃都在窗框中震颤。
——紧接着传来的是一阵刺耳悲鸣,就像众多孩童在极度恐惧和痛苦中发出哭号之声,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回荡而来,让瓦尔基里们纷纷皱起眉,或是掩住了耳朵。凡人却似乎听不到这声音,仍在为爆炸声惊疑不定。
“看!”巴尔苏克跳了起来,指向窗外。
在红河城方向,天空已经被染成了怪诞的幽紫色。
“裂隙!”好几个声音一同喊道。
即使隔着这样的距离,艾莉卡都能感觉到裂隙释放的能量像静电一样劈啪作响,刺痛了皮肤。
“格伦,给我们拿几副喉麦来,然后把车子备好。”弗农立刻下令,“顺便打开收藏室,至于你们,重生者,需要什么就拿什么。”
警报响彻弗农庄园,工作人员集中到大宅内,启动了安保系统。瓦尔基里们简短讨论了几分钟,卡罗尔主动提出留在庄园控制室负责通信调度——毕竟她自有办法掌握城中情况,相对缺乏战斗力的莉莉也决定留守,其他人各自开始了战斗准备。
“就这样?不去看看迪士尼公主有什么好东西?”
“我已经带了几件顺手的灵装。你怎么样?”
“啊,我有这玩意就够了。”
艾莉卡只戴上了战术喉麦,系上剑带,随即背起工具包,向车库走去。奥贝伦德走在她身边,晃动着手里的工兵锤。
“说真的,勒梅尔,”奥贝伦德抬起头,带着少有的认真神情,“你还好吗?”
“不知道。”在那孩童般专注的目光下,艾莉卡只得承认,“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就像通古斯之前一样。现在连诗人也……”
“那支笔……是你朋友的,是吗?”奥贝伦德在她肩上用力拍了拍,“我们会讨回这笔债的,搞定城里的破事就去。”
即使有奥贝伦德的安慰,那种可怕之事即将发生时内心的沉重感依旧挥之不去。
车库里,丹尼尔向她们挥了挥手。
老侦探之前忙着和弗农的雇佣兵一同加固防御,主宅各处的防爆门和防弹护板已经降下,只留下车库作为出口,除了弗农指定的军用悍马,还有几辆越野车也已就位。
“我们也准备好了紧急撤离。”他指指自己那辆大切诺基,“但愿事情不会到这一步,对一把老骨头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奥苏利文先生觉得自己太老了,不适合刺激场面,这可是个新鲜事。”艾莉卡向他投以有些勉强的微笑,“现在后悔没先回芝加哥了?”
“哈,真好笑。”丹尼尔对此嗤之以鼻,“‘我们照顾自己人’,记得吗——说到这个,小熊,接着。”
“哇哦!真够大方的!”
老侦探把整包大卫杜夫和打火机都扔给奥贝伦德,又向艾莉卡点点头,“小心点,伙计们。”
“你也一样。”艾莉卡同样以点头代替握手,奥贝伦德手指夹着烟,像淘气的孩子般敬了个礼。
“都准备好了?”弗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艾莉卡转过头,首先看到了一脸不愉快的迪布瓦,以及正从斗篷里取出巨大箱子往车上搬的巴尔苏克,在他们之后,则是换上了大陆军军服的弗农。
金发盘起,塞进皮盔之下,少女外形的老怪物此刻不再打扮得像个童话公主,她身穿白底镶蓝边的龙骑兵制服,踏着马靴,手中握着链锤。
“还等什么?出发吧。”她径直登上副驾驶座位,“只此一次,劳伦斯·弗农会照看好你们所有人。”
“我们当年支持的就是这种家伙吗?”迪布瓦用法语说,“我现在非常后悔了。”
“好啦,赶紧上来吧!”巴尔苏克已经把弗农提供的装备装进后车厢,坐上驾驶座。
“哎?丽兹呢?”汽车发动时,奥贝伦德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音未落,最后一名瓦尔基里的身影已经掠过车库,高高跳起,山猫般敏捷地落在车顶,让奥贝伦德面露惊骇之色。
悍马驶出弗农庄园,铁门在身后关闭。卡罗尔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
“测试,测试,听得到吗?好的!根据我目前知道的,城里情况不妙,除了铄金赌场底下那玩意,还有数不清的小型裂隙,现在到处都是死棘,还在不断转化狩骨,你们进城的路肯定不会一帆风顺。”
“了解。”弗农自然而然地把自己当成了指挥官,“那我们就清出一条路来。免你两个月的租金,赶紧替我们规划路线。”
“没问题,但两个月——等等!那东西是……什么……”
“怎么了?”她厉声追问。
“我也说不清,那里有个巨大的……死棘构成的巨人?总之,骑士团和血注都在和那东西交战——刚刚离开了赌场区,正向市中心方向移动!”
“见鬼!”弗农猛地转过头,“有谁听说过这种东西?”
“至少基金会的记录里没有。”
“通古斯那时没有这种情况。”
艾莉卡和迪布瓦几乎同时回答。坐在两人之间的奥贝伦德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莽古斯。”巴尔苏克只说了一个蒙古语中代表“恶魔”或是“邪恶巨人”的词,车速骤然加快。
红河城很快就出现在河对岸,在紫色云层笼罩下,平时流光溢彩的霓虹迷宫呈现出炼狱景象,就连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仿佛也被这幽光染上了不祥之色。
骸骨荆棘拔地而起,攀住建筑,卷住车辆,在铁桥对面交织成一道刺网。
“丽兹!”弗农向车顶喊道。
伊丽莎白的身影已经从车顶跳了出去,八支铆钉接连掷出,伴着她洒出的鲜血。荆棘之网在接触到沾血的铆钉时迅速干枯下去,又被她手中的长钉撕碎。片刻之间,疯狂的瓦尔基里便撕扯出一条道路。
巴尔苏克车速不减,直接冲过铁桥,驶进红河城内。伊丽莎白疾奔几步,猛然起跳,重新落在车顶。
“避开主干道!”卡罗尔透过无线电喊道。
无需多说也能明白,出城的道路上挤满了报废的车辆,有些被死棘包围,有些由于碰撞而起火燃烧。在这些金属棺材之间,畸形骸骨正在徘徊,而那些已被刺伤的人正活生生地看着自己的血肉腐败凋零,从钻出漆黑骨刺的骨头上脱落。
尖叫声震耳欲聋。
“坐稳了!”
巴尔苏克猛打方向盘,避开上方落下的广告牌和水泥碎片。荆骨牢牢缠绕着一座座建筑,撕扯着水泥和钢铁,通过破碎的玻璃窗钻入室内,绝望的求救声和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一道道小型裂隙开启,死棘正从中蔓延,复杂的城市地形,堵塞的道路,再加上卡罗尔所说的骸骨巨人,还有城中的百万生灵,情况严峻程度已经远超通古斯。
艾莉卡打开工具包,余光瞥见迪布瓦也转身在巴尔苏克搬上车的箱子里翻找。
悍马拐上银棕榈街,车辆没有那么密集,可堪通行,然而死棘像意识到了他们的存在般穷追不舍,黑色的骸骨浪潮席卷街道,涌向四周的车辆和建筑。
奥贝伦德打开天窗,登上车顶,与伊丽莎白一同站在被映成紫色的雨水中。袭来的死棘在两人的猛击下粉碎,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小孩的叫声。
“伊丽莎白!”
一辆小校车正被学校里涌出的狩骨包围,司机奋力将几个孩子托出天窗,他们挤在车顶上,哭喊着伊丽莎白的名字,其中一个差点就被狩骨抓住了脚。
“别碰小崽子!”伊丽莎白发出怒吼,再次从车顶蹿出,毫不吝惜地挥洒着鲜血,冲向校车的方向。
奥贝伦德也跟着跳下车顶,工兵锤砸向蔓生的荆骨,掩护另一些被困在车里的人逃进室内。
“接手!”巴尔苏克向副驾驶座上的弗农喊道,同时打开车门。车子驶过下个路口时,她直接跳了出去,斗篷在身后扬起,落地之前已经化为野兽的皮毛,随着一声咆哮,老虎的利爪撕碎了黑色骸骨。
弗农立刻扑到驾驶座上,掌握了方向盘。
“后座的,来点远程火力!”她头也不回地下令。
迪布瓦从箱子里拿起复合弓,艾莉卡取出工具包里的十字弩。两人同时拉开侧门,开始射击,一道道光芒构成箭矢,从武器上射出,击退沿途的死棘。
蓝色的光之箭从上方落下,支援着他们,艾莉卡抬起头,看见楼顶上手持长弓的陌生少女向她点了点头。
街上能看到其他瓦尔基里奔走的身影,他们肯定已经接近了主要交战区域。悍马绕过转角,骸骨巨人的身影赫然出现在视线中。
正如卡罗尔所说,那个身影完全由扭曲交错的死棘构成,高度超过了四层建筑,巨大的骸骨上遍布骨刺,每次挥动手臂,都有鲜血飞溅在雨中。逃散的人群被它践踏在脚下,牵制它的瓦尔基里被骨爪刺穿,从半空坠落。
在那骸骨胸膛中,一团紫色灵质如心脏般搏动,浓厚的死棘能量散发着有如实质的压迫感,甚至连空气都仿佛化作了粘稠沼泽。
当巨人转身,艾莉卡看到了那飘动的亚麻色长发下,仅存的那半张脸庞……本该是凛然的少女脸庞,棕色皮肤已被死棘侵蚀,疯狂双眼中燃烧着荧荧鬼火。
那是她曾经熟悉的人。
艾莉卡用颤抖的声音说出了那个名字,同时听到了迪布瓦尖锐的抽气声。
“卡里略……将军……”
潜伏于她心中的幽暗预兆,在这一刻终于显现。
There is nothing new in Red River City
强尼从来就不是一个大胆的人。他想起自己不管是失手杀了人躲到教堂寻求庇护,又背着所有人跳上车逃出橡林镇。还是刚到红河城时壮着胆子替帮派在西城区讨债、砸场、“卖货”,最后为搏出头趁乱开枪打死了那个老警察局长。都是弗兰克——不,现在该叫芙兰卡了——陪在他身边,给他打气,替他出谋划策。
“喂,强尼,要不我们俩想想办法瞒过血注那边的人,吞了这批货一起去达拉斯混。”
所以当芙兰卡在躺在床上,在他耳边兴致勃勃地这么说时,他没多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满脑子都想着“这可比飞叶子爽多了”的强尼一直到红河城郊外的约定地点等待买家,都甚至没有丝毫考虑过这心血来潮的谋划后面藏着多么大的失败可能性。
当他们看到披着风衣的那个矮小身影从车上下来时,连芙兰卡自己都没想到,他们等了将近两小时后等来的不是灵装的买家,而是完全在预料之外的人——弗农领主。
车前灯的强光直射在强尼脸上,逼着这个已经被砍掉了两只手,像滩烂泥一样伏在碎石地上的男人从那些一幕幕走马灯画面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从额头流下来的血模糊了他的视线,只能隐约看到芙兰卡也同样倒在地上,喉咙上插着她自己的那柄灵装匕首。站在一旁的领主脱下沾了血的手套,嫌恶地扔在芙兰卡的脸上,跟着逐渐崩解的尸体一起化成飞灰。
当强尼和弗农领主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对上时,身体此刻才突然被激活了恐惧的本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领主朝男人走过来,捋平裙子蹲下身对他嘲弄:“居然还没死,乡巴佬的命可真硬。”
“橡林镇离这不远,把这个杂碎丢回去。”夜里一阵凉风吹过,领主飘起的裙摆拂过强尼满是血污的脸。她带来的保镖立刻粗暴地将濒死的男人塞进轿车的后备箱,尚留有几分意识的强尼嘴唇翕动,还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棕榈宫的大门向外敞开,充足的暖气从里头直冲出来,搅散了入夜后聚集起来的凉意。在弗农的眼里看来,这座曾经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所有人钱包和灵魂的赌场如今就好像被拔去了尖牙,滑稽得像路边的小丑。
“万分抱歉,弗农小姐,不不,领主……”新任的经理一路赶来,忙不迭地向她频频低头致意,解释自己刚才正在为最重要的开场秀作准备。劳蕾塔并没有在大门等太久,也不在乎眼前这个据说是凯莱布从拉斯维加斯挖来的经理人嘴里那套说辞想表达的到底是歉意还是辩解。
“走,要到她跟我约好的时间了。”她将脱下的风衣递给经理,披上披肩示意让男人为她开道,领她去见她的那位生意伙伴。
玻璃穹顶下挂着的镀金天象仪被替换成了闪烁着五彩光芒的霓虹灯,宽阔的中庭被摆满了发出沉闷响动的老虎机,钱币在散落时碰撞到一起的声音在赌客中唤起一阵激动,兴奋的叫声在高墙内来回纠缠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原本大堂正中央那座高大的战神雕塑像也不知所踪,转而被几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取而代之,不停地在轮换的广告中转播着赌场内各处景象。
棕榈宫是劳蕾塔和凯莱布当年在红河城建成的第一座赌场,也是他们在这座城市的起点。现如今,这座如宫殿一般繁华的地方也开始显露出了疲态。而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就把整座棕榈宫焕然一新,在前面领路的这个家伙确实有点本事。只是可惜,专制的弗农领主并不乐于见到如此巨幅的变化。
“老板她就在里面,这个点刚刚好,正好是开场秀开始的时间。”经理满脸堆笑,弓着身以近乎谄媚的姿态为劳蕾塔推开角斗场的厅门。
矮小的领主只向里踏了半步,浓重的脂粉味便裹挟在各色人群的嬉笑声里向她扑来。没有呐喊,没有喝彩,也没有赌上性命的血腥搏斗。昏暗的环境里几束暧昧的灯光在照射着四周每一张被魅惑的蠢脸。原本属于瓦尔基里使用的八角笼彻底消失不见,只有一群袒胸露背的舞者在盛满香甜气味的酒液的舞池里搔首弄姿。大厅里的所有人都沉溺在脱衣舞的刺激中,这副充斥着低俗香艳的场面令劳蕾塔不得不皱紧了眉头。弗农领主尽力无视掉四周俗不可耐的愚人们,用自己碧蓝的眼睛扫过厅堂一遍,最终才在一处高台角落的沙发上看到了那头她熟悉的红发。
“我不知道你还喜欢这种玩意。”穿过人群的领主甩了甩手,无言地驱离为生意伙伴倒酒的女郎,顺势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来。
红色的暴君见到她,只是板着脸把手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拿起酒瓶给自己再续上一杯。两人沉闷的氛围仿佛一层无形的罩子,隔绝了那些身上又少一件衣物的舞者引来的阵阵口哨和欢呼。
“回来这么久了,非要我联系你才肯从你那破宅子里滚过来,好一个忙碌的生意人,弗农,”谁都看得出来凯莱布心情不佳,黑帮首领翘起二郎腿,将自己陷进沙发中。他懒得寒暄,直接质问道,“我的那批货呢?”
“在我的破宅子里,”劳蕾塔端坐着,保持着自己应有的仪态,“被那两个小杂碎碰过的东西我需要仔细检查一遍,免得哪天就发现其中一两件被不知来路的乡下修女握在手里。”
“怎么,我卖什么东西现在还得过你那一道?”
“我记得我们之前在电话里就讨论过现在搞灵装交易还太早。”
“我跟你通话是出于对生意搭档的责任,才特地通知你,不是他妈的在寻求你的意见。”
“就是因为你根本没把这个当回事,所以我才不得不出面替你擦屁股,凯莱布。”
“放你的狗屁,你意思是我现在不配坐着,得听你的教训了对吗,老东西?”
两人脸色愈发难看,争吵的音量越来越大,最后猩红的暴君一把摔碎酒瓶,琥珀色的液体溅到了劳蕾塔纯白色的长裙上,晕开一片。飞溅的玻璃碎屑打掉了灯球,刮破了挂在墙上的油画,甚至还有一部分划伤了周围众人。惊得赤身裸体的舞者全都噤声退到后台,看客们也纷纷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听到异响的帮派成员立刻直闯进大厅,看到引得首领大发雷霆的竟是弗农领主,一时间也怔住,在犹豫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毕竟两位瓦尔基里之间的争端,无论如何都不是普通凡人能够介入得进去的。
干掉这个布鲁克林来的混球。
劳蕾塔的脑中突然又响起那个苍老低沉,带有颗粒感般沙哑的声音。这嗓音她再熟悉不过,大半月前她还在洛杉矶处理生意时,就已经听到了这个属于曾经的自己,“他”的声音。
“滚出去!”凯莱布怒喝着命令他们离开,当偌大的圆厅里只剩她和劳蕾塔后,侧过身的凯莱布腹部突然吃了一记脚踢,吃痛的暴君立刻反应过来,咬着牙迅速抓住领主的脚踝,把劳蕾塔甩到高台下,振碎了落点附近所有的桌椅和大理石板。
以瓦尔基里的超人体质,这一下甚至没能在劳蕾塔的皮肤上划出一丁点伤口。只是她还未能来得及起身,凯莱布就已经抢先一步赶到她身侧,卷挟着气流以肘代刀向她的面部刺来。劳蕾塔将身子别到一边,将将避开了凯莱布这记肘击,但地板就没这样的好运了,被击碎的地面应声碎裂,裂痕四处伸展,将整个大厅的地板破开碎成初冬时节开裂的冰面。
劳蕾塔抓住瞬息而过的机会,双手撑在地上抬腿朝红色的身影再次猛踹一脚,逼得凯莱布不得不侧身躲避。“红凯尔”毕竟是混迹黑帮出身,近身斗殴对她来说无异于家常便饭。趁着“老弗农”收腿之际,凯莱布伸出两只手臂一把抱住矮个儿领主的双腿,压着劳蕾塔直直朝堆满碎石和扭曲金属的地面砸下,躲无可躲的庄园主只能硬吃下这蛮横的撞击。弗农领主并非不善战斗,只是在单独面对速度更胜一筹的帮派首领时,她总会被对方抢占近在咫尺的先机。
但她不会就此作罢。
凯莱布在扬起的烟尘中只是稍有松懈,劳蕾塔便以闪电般的速度伸手抓住她的脑袋后那头扎眼的红发,不给她留任何挣扎的余地,用头朝她猛撞过去,直逼向凯莱布那张今晚直到现时现刻仍然板着的脸。凯莱布没想到自己常年合作的生意搭档会使出这样的招数,措手不及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红色的暴君只得松手向后踉跄几步,没等她从眼冒金星的劲里缓过来,凯莱布还模糊着的视线里几缕金发已经向她逼近。一下,又一下,劳蕾塔出拳的速度比凯莱布想的要慢,但每一拳落在她交叉格挡在身前的手臂上时都好像带着无比的力道,感觉只要对方再出下一击,骨头就要被这迟缓却沉重的直拳打断了。
劳蕾塔满心愤懑,脑子里回响着同样缓慢,扭曲且病态的笑声。她清楚地知道,那是来自曾经的劳伦斯·弗农的恶意。
与此同时在她耳边响起的,还有从凯莱布嗓子里冒出来的开怀大笑。
“脑子被我撞傻了吗,小混球?”不知为何,劳蕾塔胸腔里燃烧的怒火被这清脆的笑声浇灭得一干二净。
“这样才对,老家伙,”红色的暴君干脆就地躺下,在一片狼藉里摆了摆手向矮个子的领主示意就此打住,“这么久了,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那副端着的狗屁样子。”
今晚从头到尾都只是某个牛仔借机撒气罢了。
凯莱布和劳蕾塔在一些事情上总会产生无法调和的分歧,这种分歧在她们俩的过去也有过不少。只是像今晚这样大打出手,不论是对弗农领主,亦或是猩红色的暴君而言都是头一遭。于是劳蕾塔也不再将自己紧绷着。她在被她和凯莱布弄得一塌糊涂的圆厅里,挑拣出一张尚且能用的沙发软垫一屁股坐在上面,趴开着两条腿长吁一口气。全然丢掉了刚踏进这里时自恃高人一等的仪态。
劳蕾塔瞥了眼身旁的凯莱布,以平缓的语气向生意伙伴退让了一步:“你要搞灵装交易我可以不管,只是你得再重新找些你和我都信得过的人去处理这档子事,我这几个月给两个州的那些个议员四处打点,就快成了……只需要再等些时日,就能把橡林镇扫进我们的口袋里,你也清楚我当初把弗农庄园的位置选在了和那个镇子相邻的地皮上是为了什么。”
“我他妈又不是强尼和芙兰卡那样的蠢货,但我现在暂时对橡林镇和那个教会没有想法,天晓得休斯敦派来这里的那些政客和条子有多难笼络……你干什么?”
劳蕾塔突然翻到了自己那条羊毛的针织披肩,趁着自己的生意伙伴抱怨时披在了对方身上,遮住凯莱布在那些本来就破破烂烂的布条缝隙间露出的身体。
“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穿的都是些什么玩意,牛仔,”自己身上的长裙也裂开好几道口子的领主替凯莱布理了理衣领,“明天让伊克斯来我这一趟取走你的货,至于红河城新出现的问题……哼,你的城市,你自己搞定。”
劳蕾塔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从角落里捡起凯莱布的牛仔帽戴在头上,稍微遮掩自己凌乱的发型。她和凯莱布摆摆手道别,勉力保持自己的步子尽可能平稳,朝大厅外走去。
“对了,”劳蕾塔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回过头对凯莱布露出微笑,“新的棕榈宫我不喜欢,那个新来的家伙我也——”
“你以为我喜欢?”凯莱布立刻打断话头,“我累了,等明天我再差人给那个拉斯维加斯小子一点警告。”
她们都知道“警告”意味着什么。
弗农领主今天也一样疲累,所以当她回到庄园内的宅邸,感应到自己的收藏间里有个瓦尔基里的气息时,她还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养的那条劳拉叫来替她接货的卡罗尔。要不是因为某位脾气甚差的牛仔,按劳蕾塔今天原本的安排,她应该亲自接应自己特地让巴尔苏克运来的收藏品。
都这个时间了,卡罗尔还赖着没回自己的养狗场,怕不是又想跟她厚着脸皮用另外一条劳拉抵掉赊欠了差不多两个月的租金。劳蕾塔不想再多费心力,不顾自己身上令人发笑的衣着搭配,从墙上取下用来打鹿的猎枪,一把推开收藏间的门。
“卡罗尔,要不要尝尝当一头被猎人盯上的鹿的滋味,嗯?”劳蕾塔举枪瞄准了房间里那个背影,才发现对方头上那顶尺寸过宽的鸭舌帽和她戴着的牛仔帽一样滑稽。逗留在房内的瓦尔基里下意识地将双手高高抬起,弗农庄园的主人一时间也对出现在自己屋里的陌生瓦尔基里感到了疑惑。
“你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