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過ぎ去りし幻
那是二十一年前的深秋。
是冲天的火焰,在深沉似水的夜幕下熊熊燃烧,带着鲜明的色光,放射着强烈的热量,正如同他曾读过的凤凰涅槃的传说一般,在一瞬间灼烧进跌坐在地上的少年金色的眼珠里。
喧嚷着“救火”的佣人们杂沓的脚步声,赶上前来一把捂住他的双眼、自己却瞪大了双眼的响哥咬紧牙齿的咯吱咯吱声,被烈焰绞碎的木质建筑毕毕剥剥的悲鸣声,清冷的夜风从头顶掠过的呼啸声。
还有母亲大人——矮小的老妇人弓起了背,发出撕裂了喉咙似的咒骂声:
「你这死不足惜的肮脏怪物!!」
少年瑟缩在现在是他唯一亲人的哥哥怀中,有生以来第一次,大颗的眼泪冲破眼睑的阻碍肆无忌惮地坠落,打湿了单薄的衬衫的衣襟。
他将要永远地失去那个人了。
她黑檀一样光亮芬芳的长发。
她泛着微红的、苹果一样的脸颊。
她吐露出明朗笑声和温柔话语的红唇。
她温暖宁静的心跳、令人心安的怀抱。
火焰将这一切都吞噬了。
「这火……扑不灭啊!已经没办法了!宗先生!」
「还在磨蹭什么!快带夫人和少爷们离开!」
「那边不要偷懒!去汲水!」
少年对慌乱的佣人们的声音充耳不闻。他的心好像和时间一起静止了。
明明火是那样的灼热耀眼,为什么自己的胸口却是一片冰冷呢。
「…………怪物!!!」
好不容易由女佣人架着退到安全位置的母亲大人仍然歇斯底里的叫骂着,尖利的声音忽远忽近,一下一下地剜进他的耳朵:
「………要死就一个人去死好了!!!」
一个人去死就好了?
怎么可能呢。
因为她是我的……她说过的——
少年从这一场恶梦里挣扎着清醒过来。他猛地挣开兄长,迈动发软的双腿,向着已经化为人间地狱的火场跌跌撞撞地奔去。
火焰吐着鲜红的舌头乘着风势燎向少年的面孔,他薄而软的浅色头发飘了起来,圆睁的金色眼珠反射着鲜红的火光。在炽热的温度炙烤下,他的皮肤迅速地流失着水分,仿佛也成为了为这场火葬添加的一捧柴火。
「喀拉拉!」
二楼屋檐带着沉重的声音坠下来,堵死了烧成空架子的一楼的障子门,不断炭化的木材化作滚烫的灰烬,随风弥漫,使得他每吸进一口气,喉咙便有烧灼似的疼痛,全身的骨头也和从芯部开始熔化了一样。
好烫。
好痛。
想要马上逃走。
可是,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呀。
在至近距离仰望火场的少年恍惚地眺望着火焰缝隙中深沉的黑夜,被火光刺得昏眩的双眼当然看不到头顶的星光。模糊的视野中,涌动的活火逐渐形成一朵红花的模样。
那是她最喜欢的山茶花的模样。
少年在这一刻忽然理解了她的选择。
这是她用生命绽放出的最后的花朵。现在,这朵花的花瓣正在缓缓地打开着,因为是一生一次的绽放,所以才有这种侵略视野的鲜明色彩和巨大的热能吧。
那么,只要到达花的中心,是不是就能再一次见到她了呢。
再一次见到坐在午后的檐下乘着凉,拴着一对小铃铛的赤裸脚踝轻轻摇晃着,点着蔻丹的雪白指尖抚摸着膝上黑猫的耳根,听到他小声的呼唤,带着晴朗的笑容回过头,展开宽广的衣袖,将他拥进怀里的美丽少女。
她的怀抱有着山茶花的清香,她秀丽的黑发垂到他的脸上。
她在那里,她一定在那里。
因为——
不顾追过来的佣人们和兄长的惊叫和呼喊,少年纵身一跃,将自己投向了猛烈燃烧着的大火之中。
这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对吗?
在十九岁生日与订婚披露宴当夜,五年前被认回地方豪族柊家本家的外室之女柊铃,在宴会上当场现出蜘蛛半妖的姿态,惊走婚约者和诸多的宾客后,逃回本宅的别院,用行灯的灯油为引,点燃了自己紧锁的房间,直到她的妖力随同生命一道消失殆尽为止,火的威势不曾有一丝一毫减弱。
——「我只爱着你。」
——「我也爱着你。」
——「因为,我们是彼此的命定之人哦,」
——「是的,我们是彼此的命定之人。」
「すずや」「すず」
松竹梅剧院的火势还在扩大,不知都是什么东西的焦糊味道混合在一处,在灼热的空气中飘荡着,使得南风森木实反射性地抬起手掩住了口鼻。少女茫然无措地跌坐在地面上,之前手中提着的煤油灯盏摔在了地上,漫开的灯油上燃起一丛丛火苗,将她困在角落里。
她只记得被重重地撞到了肩膀,脚下不稳的她被涌动的人潮从二层看台的出口冲到了看台围栏旁边。
木实是和六道妖华的同伴们一起来观摩『终点站』的演出的,满怀期冀地等来的演出,舞台竟然着起火来,偌大的剧场里霎时间一片混乱。幸而无铭会有不少人在,多少控制住了场面,木实也没有多想就加入了协助疏散人群的队伍,不料却因为这个小小的意外,和同伴们失散了。
「好痛……」
看台上的观客几乎全部散尽,似乎也没有人注意到浓重的烟幕下,发生了另一场小型的火灾。
木实的左脚扭了一下,所幸并不严重,但是要拖着它越过面前的小型火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吐着舌头的烈焰贪婪地攒动着,眼看着就要舔上她的衣角。
「呜……有谁在……咳咳!」
二层的烟气越聚越重,火焰的包围圈也愈缩愈小,不得不蜷成一团的少女剧烈的咳嗽声仿佛给蒙上了一层布,变得朦胧不清。她只好尽可能地伏在地面上,用衣袖紧紧掩住鼻子和嘴巴。
有谁……
有谁在吗?
火焰明明是这样灼热,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么冷呢?
一定是已经到了深秋的缘故,秋天的夜晚,一定是有着让火焰都会冻住的冰冷吧。
木实的意识不受控制模糊起来。
「涼夜先生,您的下午茶。」
新来帝都本宅不到三个月的女仆安纪谷红叶端着托盘,有些忐忑地敲了敲房间门。
柊家的三位男主人她只见过两位,身为家主的长男据说身体不佳,常年在老家休养,实权握在次男的手里,三男也参与了一部分经营——这是和前辈的女仆们闲聊的时候听来的,因为这个,还换来了一向和气的老管家宗先生唯一一次板着脸的训斥:
「还在偷懒,不快回去好好工作!」
老先生的白胡子和眉头一抖一抖的,看样子是真的很生气。
想到这件事,红叶自嘲地吐了吐舌头。
说老实话,比起偶尔会严肃地教育她们的宗先生,她更怕这位总是笑眯眯的三男。
柊涼夜的书房位于本宅二楼西侧走廊尽头,平时总是紧闭着门,除了他的许可,能自由出入的人寥寥无几。本人倒是十分没有架子,和上一户因为半妖的耳朵就把她拒之门外的华族相比,只面见一次就留下她还给予不菲薪水的涼夜先生,几乎算得上是她的救世主了。
三个年幼的弟妹和多病的母亲,可以因此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但是,即便这样,她还是对这人抱有一种莫名的惧怕。不知是不是自幼就有朋友开过她玩笑的所谓「野生动物的直觉」。
「红叶君吗?请进。」
对了,还有这个对年纪小的人不问身份,一律以「君」称呼的习惯,着实是吓过她一大跳哩。
红叶将托盘稳稳当当地放到矮茶几上。竹青色的盘子里盛着风华堂的栗子水羊羹。瞥了眼背对着她头也不抬地书写着什么的涼夜,红叶一板一眼地摆放起茶具和羊羹的盘子。
在西洋式的大宅中偏偏挑选了一间和式装潢的书房,下午茶也从来都是和式茶点,则是这位时髦的先生另一个奇怪的地方了。
「明明听说是在海外留过学呐……」
「即使是这样,我也想保持自己的喜好嘛,红叶君。」
涼夜不知什么时候合上了笔记本,微笑着坐到这边来了。
「我说出声了吗!?万分抱歉!!」
褐发的山犬半妖扑通一声将额头深深贴上榻榻米。
「并不是严重到需要土下座的错误,况且红叶君又这么可爱,我已经原谅你了。」
男人开怀地大笑起来。
「呜哇……」
红叶几乎要哭出来了。又是这样。在这位主人的面前根本没有办法藏住自己的心事这一点,最最可怕了!
「红叶君心直口快这一点我很中意的,不要变成会藏起心思的坏孩子啊。」
男人眯起一对狭长的金色眼睛,拍拍少女蓬松的卷发,继续说道:
「口袋里不是还有要给我的东西吗?」
「……是?!」
「这是响纪先生送来的松竹梅剧院的演出票。时间是今晚的夜场。这次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非常抱歉忘记拿出来给您……」
「嗯,这才对嘛。」
半妖少女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垂得低低的,整个人伏在榻榻米上瑟瑟发抖。
「那么作为一点小小的惩罚——」
请在晚餐后为我准备出门穿的衣服吧。
涼夜不去看小女仆猛然抬起的脸上惊疑的神情,专心致志地拈起了切割羊羹的小小餐刀。
是歌声。
悠远恬静的女性声音穿透深重的烟气,在剧院上空奏出优美的回响,如同一阵清凉湿润的海风迎面拂来,驱散了大火的焦热。尽管听不清歌谣所唱的内容,却仿佛能够震慑心灵一般,留住了行人的脚步,并将人指引向歌者所在的方向。
涼夜在踏出包厢前的那一刻,突然被这样的歌声包围了。
意识虽然很清醒,他的腿却不由自主地向同在二层的普通客席方向迈去。不断升腾的烟灰在二楼沉积下来,幸而在贵宾的包厢里都备着茶水,他打湿了自己的围巾,权且充作保护呼吸的口罩。
自己有这样的保护措施尚且刺痛了喉咙,那么,那位神秘的女性又是怎样唱出如此动人的歌声的呢。
「有谁……」
踏入客席看台的一瞬间,所见的景象令他从快步走变成了飞奔。
在看台栏杆的一侧烧起了半人高的火墙,歌声正是从火的缝隙间流淌出来的,而声音比起在包厢里听到的已经弱了许多。
「有谁在……」
在微弱的歌声的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呼救的声音。
「请坚持一下!」
涼夜裹紧身上的大衣,踩上白钢制的栏杆,纵身跃进了火墙的包围之中。
也正是在这时候,女性的最后一点歌声也在烟雾之中消散了。
「……!」
火墙中央蜷缩的少女已经接近昏迷,蹭上了不少烟灰的脸庞紧贴着地面,但是涼夜对这位每月都应邀观看她演出的年轻人偶师实在再熟悉不过了。
「木实君……!」
少女近乎失焦的琥珀色眼睛半张着看向他,虚弱地点了点头,鼻翼微微翕动着,呼吸变得十分急促。来不及犹豫,涼夜擦净附在她口鼻上的灰尘,用浸湿了的围巾围住她的口鼻,将瘦弱的少女整个人环进怀里,再用大衣将两个人紧紧包住。
「多谢准备周到的红叶君,看来今晚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受伤了。」
在出门前接过这件又厚又重的大衣时他还开了个玩笑,谁曾想它会成为脱出眼下的险境的唯一救星。
这下子要欠上小女仆一个大人情了。
涼夜一手抱紧怀中的少女,一手拉紧大衣的衣襟,向着火势较小的一侧就地一滚,脱出了火墙之外。地面上散落着的玻璃碎片虽然有几枚嵌进了大衣,但他果然没有被划伤。
「涼夜……先生。烟,很重……您的……」
木实似乎略微清醒了一些,抬起手腕,像是要去揭下盖在口鼻上的围巾。涼夜摇摇头,按住她的手。
「木实君闭上眼睛休息就好,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了。」
他将少女打横抱进臂弯,大步流星地穿过席间的走道。松竹梅剧院对他来说并不陌生,至少有一条贵宾专用的便捷通道是绝对会在这时候打开的。
一旦没有了保护,烟气立刻侵入了涼夜的鼻腔。曾经身为医生的他深知这样下去自己也无法在这里呆上更久。所幸便捷通道内的空气并没有被烟尘侵蚀,他飞快地推开这道防火防烟的铁门,又重重地关上它。
通道内的电灯没有点亮。大概是剧院内的电路被烧断了吧,总之,还是快些出去比较好——
在一片黑暗中,他当然没有看到少女无意识间微微开阖的嘴唇。
———————————————————————————
是歌声。
「通りませ、通りまーせー」
叮铃。叮铃。
是小小的银铃晃动的声音。
是熟悉无比,而又遥远无比的声音。
「すずや」
是谁在呼唤?
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呢?
「この子の十のお祝いにーー」
「両の御札を納めに参ずーー」
——————————————————————————————
「呼……咳咳!!」
木实的意识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剧院后身的小广场,占据了广场边为数不多的长椅。十一月的夜风清新而冷冽,少女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又猛烈地咳上了一阵,抚着胸口,才渐渐恢复了原有的正常呼吸。
陆陆续续有避难的人群来到这边,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
「舒服点了吗,木实君?」
熟识的温和声音从非常近的距离落下。少女这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倚靠在什么人的怀里。
「涼……涼夜先生!」
接受她的邀请之后就成了六道妖华剧团的常客,曾经在拥挤的电车上对自己施以援手的青年绅士,再一次从危机中救下了她。
「谢谢您……!」
少女方才还有些苍白的面孔一下子恢复了血色,挣扎着要站起身向他鞠躬道谢。青年绅士则轻轻摇了摇头。
「不要乱动。」
他将她的身体靠上长椅的椅背,为她披上自己的大衣,仔细掖好衣角后,站起身来。
笼在月亮上的烟云被风吹散,映着月光,木实看到了她从未见过的,并不属于她认识的「涼夜」的笑容。
「涼夜先生……您?」
「我得回到那里去。」
青年的脸上浮现的是有些恍惚的笑意。
「这样,她就不是孤单一人了。」
涼夜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他竟然重新向着还在燃烧的剧院走去。
「涼夜先生!那里是!」
木实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跳下长椅,可是身上的外套太过沉重了,受伤的脚腕根本支持不住重量,她一个趔趄扑在地面上。
「叮铃」
厚重的大衣保护了她没有再次受伤,而因为冲击,从大衣的口袋里掉出了什么东西,滚落了几圈,不动了。
她拾起那个金属质地的小巧名牌。而当她的眼睛认识到上面的文字所表达的含义时,木实不禁狠狠地打了一个冷战。
『特种研究课』『SPST』『研究员』。
『柊涼夜』。
少女呆呆地捏着名牌,再度回过神时,青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了。
———————————————————————————
然后,涼夜的世界就回到了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妖都大正浪漫谭第二章【過ぎ去りし幻】THE END.
作者time:
拖到最后终于赶上了死线(吐魂
感谢木实亲妈借我女儿,这次让她遭了不少罪,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请打我(土下座
披露了家族线的一部分剧情。
文中引用的日文歌谣来自动画《境界线上的地平线》的《通行道歌》,由故事的女主人公所唱,是一首非常优美空灵的歌。
涼夜产生幻觉的原因是木实在危机中无意识间触发了人鱼的歌唱技能,在赶去救人的时候就已经在起效了。
依然是伤眼的流水账,感谢看到这里的各位!
(连做长微博的时间都没有了就到这里吧(吐魂
接http://elfartworld.com/works/96018/
1、
——拿走一只眼睛,让她能看见光亮吧。
——拿走两只耳朵,让她能听见歌声吧。
——拿走身体让她不至衰弱,
——拿走四肢让她能自由奔跑……
——还不够,还不够……
覆盖着银色皮毛的柔软身体蜷成一团,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先是比本来的模样小了一圈,接着缩成初生的幼兽,最后像阳光下融化的新雪,连轮廓都逐渐模糊,仿佛一只手就能掬起,化成一捧清水从手心散落,渗入脚下的土地一样。
——那,把我最后的光也给她吧。
“哥哥,小玉怎么不见了?”
阳光从打开的窗子外面斜射进来,照在少女变得红润的脸颊上,她用手肘支起身体,迎着依然带着凛凛寒意,但已经不再刺痛人的脸和双手的风眨了眨眼睛。
“就算给白鼬起了猫的名字,它也变不成猫,养不熟的。伤好了,就跑回山里去了吧。”
看到少女有几分落寞的表情,坐在床榻一侧的少年叹了口气补充道。
“它不是不喜欢你,而是该回家了。”
“嗯……”
少女把腿从被子里伸出来,赤着脚踩着地板,朝房门的方向走了几步。少年伸手去拦,妹妹的步伐却意外敏捷,只抓住了她衣袖的一角。
“总觉得精神好得多,身上也有力气了。”
好像要安慰担心自己的哥哥一样,少女扭头笑道,接着继续从半开的房门中窥视着走廊外面残留着雪的地面,以及开始泛起绿色的起伏山岭。一定是因为那不像是寻常走兽的小东西离开了吧,也许它就是山的一部分,是漫长冬季中寒冷和疾病的化身,随着季节的改变它应当消失,这样妹妹才能痊愈。少年想。
“因为春天到了。”
他说,顺手把盖在被子上的薄棉衣披在妹妹肩上。
2、
雪落下来了。
深暗的天幕中散落着星辰,树梢之间可以看到月亮,雪花在皎洁的月光下闪闪发亮,仿佛星星的碎屑一般下坠,林间的暑热已经消退,此时甚至带上了几分寒意。而若有若无的微风改变了雪片下落的方向,让它们飞舞起来,向四面八方翻卷飞散。
——好像活物的气息一样。
风势稍稍加强了,接着停了一会儿,又再度从耳畔掠过,带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凛凛寒意。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悲叹,但其中包含的祈愿和意志,又让人觉得像拼尽全力的呼喊,以至于附近的枝头的树叶,都随着它轻轻抖动起来。
这个村落四面环山,坐落在由北向南渐渐下降的平缓坡地上,只有南面有道山谷作为狭窄的出口。村民数量不多,靠农作物就可以自给自足。就算在如今这个日新月异,甚至变得有些危险的时代,这里的生活也一如既往。村人按季节播种收获,像他们的祖先躲避风雪一样努力耕作、应对天灾。和其他地处偏僻的村子和小镇相比,这里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除了年深日久流传下来,与经年不化的大雪、夺人性命的严寒、以及被退治的妖异有关的传说。
苍海举灯照了照前方的道路,发现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小径的尽头是一小片空地,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下微微发光。
——啊啊,是了。
山上生活着操纵冰雪的女子,起初只是把人类当做维持生命的养分,把生活在村庄里的活人当做食粮。可是,自从百年前的生贽停止之后,她就隐去了踪迹。起初,有关雪女的传说中半是恐惧半是嫌恶,后来则带上了敬畏和憧憬的色彩,而直到如今,这样的故事还流传在村人之间:
“那年冬天迟迟不来,树上的叶子都不会飘落,假如这样下去,不仅无法杀死害虫,春天灌溉的水源也会枯竭,大家都担心得不得了,向神明祈求之后,就真的下了很厚很厚的雪,把门都封住了。”
“有人在山里迷了路,本以为就要冻死在风雪里,面前竟然出现了住户,主人是挺瘦弱的中年男性,招待他在那间小屋里住了一夜,天亮出发的时候,看到主人站在一棵披着雪的巨松下面,和藏在树枝里的什么人说话。他瞥见树枝之间乌黑的长发和白皙的侧脸,好像是很美的女性,但一眨眼就不见了。”
“到山里捕鸟的时候,看到了穿白色和服的少女,我想那就是传说中的雪女妖异吧。可是其他的人都不相信,说我的眼睛被雪照花了。那个女孩好像对我的动作充满好奇,一直盯着我看,可是稍微一靠近,一阵雪花飘过,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接触到炉火就会感到温暖,在雪地里呆久了就觉得寒冷刺骨,时间长一点甚至活不下去。如果是她的话,生活在平常人生活的地方,会不会也感到痛苦?想要接近而无法接近,是不是很寂寞呢?”
终于,道路的尽头出现在眼前。那里伫立着一棵覆盖着薄冰的大树,树干和树枝反射着月亮的光辉,而冰结在一起的树叶如同宝石雕刻的花朵。雪片就从那棵大树的树枝周围逐渐散落,仿佛树木打算将自身全部消融在夏夜之中。
苍海的脚步停住了,他静静听着雪花被气流挟着,在黑暗中簌簌下落的声音。
——下雪吧,下雪吧,下雪吧。
仿佛有谁在说话,嗓音微弱,语气却坚定而不容置喙。既然无法带来甘霖,就让雪来滋润大地,那是虽然离群索居,但与山脚下的村落有着种种联系,即使受到怀疑也好,显得笨拙也好,牺牲自己也好,想要去理解人,一步步接近人的存在。或许她曾经伤害过人,但也为人所接纳,甚至陪伴人类度过了那对她来说十分短暂的一生,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而她自身的想法能够传达给人吗?
望着远处那个隐没在树荫中的白色身影,苍海想着。
突然,苍海脚下冻结的树枝发出了被轧断的脆响,即使只像一根针落在地上,对方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动静。真正凌厉的寒风自平地席卷而来,扑打在面颊上,树枝和树叶化成冰屑四处飞溅,等他再次看清面前的景象时,雪女已经消失了。
3、
“人类不会为百年前的事件所困,他们的未来不再与你有因果关系,而你也不必执着于过去了。”
苍海抬头看着相互交错的树枝和树叶,它们在月光下闪烁着青色的光芒。
“村民们正在从临近的河流开渠引水,即使无法完全消除遭遇荒年的可能,大家还是可以努力生活下去。如果你继续消耗力量为他们降雪,我将把那作为你的愿望加以尊重……”
略为提高的声音在夜空中回响,树梢轻轻地晃动了几下。
“但是,一定也有谁不希望你因此而耗尽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从树梢飘散的雪花不再随着风流动,而是静静地飘落到地上。仿佛松弛下来一般,远处传来了轻轻吁气的声音。接着,苍海看到树下出现了身形纤细的女性。
雪女微微低着头,缀着雪花的白色和服周遭隐隐散发着寒气,白皙的面孔和琥珀色的双眸一如传说中一般凛然美丽。只是她的模样显得十分疲惫,从漆黑长发上垂下的薄纱像月光一样笼在她身上,仿佛那也成为了重量,要勉力支撑才能站直身体。
“外乡人啊,请问你的名字。”
她抬起头说,声音有如金属撞击发出的微鸣一般清澈铿然。
“在下秋叶苍海,那么雪女小姐呢?”
“刹那。”
外表和人类少女无异的妖异嘴唇之间吐出了这样的词语。即使力量减弱,她身上依然有种气势,昭示着她所经历的岁月,以及和普通人类的不同。虽然说话时需要稍稍仰着头,但苍海觉得,雪女像是站在高高的、伸手无法触及的山巅上一样。
“原来如此,是村人委托你寻找下雪的原因,并让降雪停止吗?”
“是的。虽然下雪可以滋润土地,但也有人会因为天候异常而感到不安。”
“他们知道如此一来,就要经历十数年未遇的旱灾吗?”
“人类会为活下去竭尽全力,也积累了各种各样的经验,请相信他们,能够凭借自己的力量度过难关……毕竟,这个村庄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
琥珀色的眼睛眨了一眨,苍海注意到,刹那交握了一下双手,接着把它们放在身后,仿佛不想让对方看见一样。
“……虽然以我的立场这么说有些奇怪,但也希望刹那小姐能够找到遵循自己的意志存在于世的方法。如果有任何需要,我愿尽一份微薄之力。”
雪女的眼睛低垂下来,略微思索了片刻,突然开口道。
“感谢你的好意,我的事情无需人类干涉。只是有一件事想问,秋叶先生知道有关‘军队’的事情吗?”
苍海稍稍有些吃惊,刹那怎么看都不像是常世禊祓的一员,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看到征兵的人造访了这个村庄,还是因为有同族告知了她外面的事情,又或是军队中对妖异怀有敌意的人造成过什么伤害呢?
不知经历了多少日子才构筑起来的,对人类的信任,会不会由于自己的答案而受到损害,正在考虑如何回答,苍海却听到了刹那继续提问的声音。
“人类的军队中有专门招收半妖的部队吗?秋叶先生是否认识身为军人的人鱼半妖?”
雪女提问的语气显得审慎,但目光中却第一次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期待”的情绪。这大概是某种奇妙的缘分吧。于是苍海反问道。
“刹那小姐想找的那位人鱼半妖年纪多大?是什么时候参军的?”
“参军的时间我不清楚,不过外表看上去刚刚成年,以人类来说,还是个孩子吧。”
“是因为血缘的关系成为半妖,还是……”
苍海迟疑着怎么向刹那描述最近才公开的事情。虽然军队里一直都有半妖的存在,但数量极少,而且从合魂法案实行后,他们大多消去了自己的特征,像普通人类一样生活着。按照刹那的回答,寻找的对象只能是那支特殊部队中的成员。
“是父母一方中有人鱼的妖异。”
但是,雪女给出了意外明快的回答,声音中似乎带着一点笑意。
“是吗……这样就好,虽然不能说是幸运……”
苍海因为刹那露出的疑惑表情继续解释着,
“以刹那小姐的描述,他大概属于最近开始公开活动,代号为‘零式’,用于对外作战的部队。那里大部分人并不是自然诞生的半妖,而是为了战斗被创造出来,特殊的‘战士’……”
——无论他们原本的意愿如何,无一不是经历了身体改造,并以牺牲自己的一部分为代价,获得了超越普通人的力量的。这样的方法和妖异认可的规则背道而驰……
“不过看来你所说的那一位并非如此,托人打听一下,应该很容易找到。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想法通知你。即使如此,还请刹那小姐尽可能和他在不提及立场的情况下见面。”
刹那似乎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她轻轻颔首,对初次见面的人类青年低头致谢。
“不,我才是,这个村子的居民也是,应该对刹那小姐的心意心怀感激。”
苍海把一个茶色的和纸小包放在刹那面前,雪女有些困惑地伸出双手接过,轻轻揭开纸包的一角,里面出现了五颜六色,像小星星一样的物体。
“粗点心店的老人给了我这个,送给刹那小姐吧。是时下流行的糖果。”
4、
或许建立新的羁绊才是从过去中摆脱出来的最好方式,不过作为妖异,和零式的半妖之间,恐怕还存在着重重阻隔。想到每次提及在“那里”的生活,军中的友人总是一副讳莫如深欲言又止的样子,苍海皱了皱眉,深深叹了口气。
——总之,希望此地的居民能够一切顺利,希望刹那小姐能够找到她想见的人,希望美丽的事物不至消失。
暗沉的夜色逐渐消退,东方的天空染上曙光,踏上最后一段返回的路时,天已经完全亮了。从山坡上朝下望去,可以看到山脚下的建筑间升起了炊烟,有人在小巷之中行走,拉着砖石和木材的车子朝村落的另一侧缓缓前进。
就在这个时候,苍海看到上山的方向走来了另外两位访客。
其一是身形娇小的少年,似乎因为远离了村人的视线,他摇动着手里的帽子慢慢拾阶而上,头顶毛茸茸的耳朵和身后的尾巴也随着步伐摆动着。他满脸微笑地和身旁的人说着什么,虽然看起来十分年轻,眯起眼睛的表情却显得一派悠然,好像除了面前谈话的对象,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
而另一位,则是皮肤白皙,披着水色长发的少女。她提起和服下摆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时稍稍放慢脚步,一边应和同伴的话,一边眺望朝阳下村庄的风景。苍海看到,随着她一步步靠近,雾气凝结的朝露变成了小小的冰晶,发出微弱的声响从道路两旁的草丛中,落到青黑的石阶上来。
白色耳朵和尾巴的少年想必是稻荷的妖异,而他的同伴怎么看怎么都像是刹那的同族,这两位是来拜访友人吗?
如果他们真的与生活在这座山上的雪女熟识,那么比起身为人类的自己,一定更加了解如何让她更好地活下去。
——去打个招呼吧。
苍海摘下遮阳的斗笠,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从山谷之间斜射进来,耀眼的橘红色光线,接着迈步向以好奇的目光打量自己的两位走去。
=======================================
*搞不出质量很高的东西,只能短短地写写回应刹那小姐的互动,时间线仍然在一章,如有BUG或OOC的地方请戳【土下座
*开头的小故事只是随便说的,和出场人物没有关系
*祝大家奔向HE的车一路顺风,如果有助攻到就好了【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