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线大概是三年前,帕拉帝索·莱茵神父加入猎人工会没多久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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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多维科·里奇带来了一个消息,最近在纳塔城至斯奎尔农场之间那段路上出了不少祸事。有好些人的尸体被巡逻队捡到,全身皆遍布咬痕,就像被饿到发疯的野兽疯狂撕扯过一般,血管中一滴也不剩。这在森林中倒不是什么稀奇事,那些变异野兽可个个都凶猛得很,但无论是什么野兽,都只对肉感兴趣,浑身血液被吸干把这件事彻底改换了性质——只可能是吸血鬼干的。
刚好在工会的猎人们于是拿它当晚饭谈资分析起来:“八成是先让变异兽袭击了,上周下了三四天暴雨,坑洼地方全成塘啦!沼地鳄鱼乐意出来溜达,成群巨虻也在那片乱晃呢,牲畜都绕着走,就是活人也会被生吃了,被吸干又有什么稀奇?”洛多维科却用酒杯底在桌面上一磕,反而坐上桌子,一腿踩在凳子上,一腿盘起来架在桌面,冲猎人们道:“等一等!嘿!您可等一等再说这话!您说的当然有道理哇,可我这儿有新消息,幸存者逃到帕斯玛街区去了,在那儿颠三倒四地说是受了吸血鬼的袭击——”
这话题人们都感兴趣,桌边猎人们催促他赶紧把详细内容抖出来。红头发青年于是得意起来,捞起麦芽酒,灌了俩口泡沫丰富的液体,往左边一倾身对发问猎人说:“我在帕斯玛的哥们儿说那倒霉蛋胳膊上,大腿上,甚至脸上都全是咬伤,伤口大小和人咬的一摸一样,牙齿痕迹一看就是吸血鬼留的。那哥们儿常跟着猎人转悠,打打下手,摸摸血罐子,这事他门清,错不了!”他又转过头去向右边的人说道:“更要紧的是那满身咬痕的倒霉蛋可瞅见对方模样啦!黑发,身材瘦弱,浑身上下饿的就剩骨头,穿得倒干净,显得文文弱弱的,胸口还挂了个象牙雕的小像,但跟疯狗似地四脚着地,见人就咬。”他说着,作势咬合了牙齿,咔哒一下,试图配合自己的讲述威吓他人,但因面相亲切,终究屁威慑性也没有,只引得猎人们哄堂大笑。
笑声此起彼伏,猎人们还在试图找出里奇话里的纰漏来取乐,没人觉得这真是什么大事件。再说,帕斯玛街区今天就轮到教会猎人巡逻了,真出了什么案子肯定让那帮头从到脚都穿裹尸布的家伙接下来,与猎人工会自然没有什么干系。但坐在长桌尽头的帕拉帝索·莱茵却逐渐神色凝重起来,当洛多维科·里奇准确地提及象牙小像时,他脸上最后一丝笑容骤然消失,呼啦一声站了起来,反手戴上兜帽,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他完全相信洛多维科·里奇的话,这描述中的‘疯狗’正是他曾施舍过良药的病人,对方应当顺利治愈疫病变成了残月血族,但没想到竟违背诺言,抛弃身为人类的尊严,开始以人为食。
——不可原谅!这便已成害兽,灵魂再无法得救,他必亲手将其肃清。
可当他刚一踏出工会大门,还没走几步,却反被人叫住。神父回过身去,看见工会里那戴鸟嘴面具的医生从黢黑外墙下露出苍白尖喙上一点,手里牵两匹马,安静地立在建筑阴影里。那两马匹均是深褐色,腿上绑着防割伤用的布条,布满泥水斑点,鞍具陈旧,毛发黯淡,蒙着一层灰土,看去风尘仆仆,就外表而言一摸一样,根本是拿同样模具在泥地上按了两次做出的产品。
神父把目光转回医生那里,对方自面具下嗡嗡说话,嗓音像用硬质钢笔笔头在粗纤维的纸上写,面具导致他声音里布满不和谐噪点,使人难以猜测其情绪:“我猜,您不会仅使双腿去巨虻栖息的泽地。所以,这是泽布拉,这是凯丽。亲爱的神父,您更中意哪一位旅伴?”
讶异神色在莱茵神父脸上一闪而逝:“您怎么知道我要去泽地?”
“您的情绪很明显,焦躁、愤怒、恰巧,我正从事一些需要拿眼睛看人的职业。”这戴鸟面具的人安静等了几秒钟,见莱茵神父仍在思忖,他便再次开口问道,“所以,泽布拉还是凯丽?”
简直莫名其妙,十分不知所云,令人忍不住质疑多解释两句难道能要了这医生的命不成!好在莱茵神父曾在大教堂任职,什么样的奇怪参拜者都算见识过一二,这会儿顺着对方的说法随手向右边一指,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谢谢您的马,医生。”
然而不对劲的情况仍没有结束,他翻身上马,很快地出了城,沿着两侧长满荒草的小路往泽地去,另一匹马的马蹄声竟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无论帕拉帝索·莱茵神父使马跑得多块,对方都像回声紧紧跟随。最终令神父毛骨悚然地勒马停下,转向来者,另一手在斗篷下按上武器把柄。他虽是新入行的猎人,可在教堂时便已听他人传说猎人工会内部如何混乱,此时遇到这种诡异情况自然警觉。虽不知对方底细,但他多年来勤于练习,想击退一名医生应当没有问题,可出于道义,神父仍朗声警告道:
“——医生,这是我的私事,您便请回吧!”
对方在神父横马而立时便令坐骑逐渐放慢速度,待它彻底收了脚步,距神父也只两马身远,医生微微偏头劝告道:“亲爱的神父,您没听说吗?死者浑身布满咬痕,被撕扯致死,这应当不是一人所为,而是一群,我不建议您单独猎杀这次的目标。”
莱茵神父见对方只是想帮忙,按着武器把柄的手臂便放松一些,和善地答道:“谢谢您的提醒——医生,我很明白对方曾经是什么样的人。一切甚至可以说缘起于我,是我曾施与了那可怜人良药。个中缘由我全清楚,因此,我可以确切告诉您,杀人者只一头害兽。”语毕,他难以遏制,从嘴角溢出丝苦涩意味,“是我释放了这头害兽,因此也要由我来亲手将其肃清。”
那鸟嘴医生双手交叠搭于马鞍,像被地上拧动毛虫吸引的鸟,微微前倾身体靠近过去,浑身鸦羽似的斗篷便向前滑落,将他全部身体隐没其下。随即,鸟类颅骨微微颔首,喙也上下一点:“……您的意志令我深受感动,神父,我要向您表达尊敬,但容我坚持自己的判断。”莱茵神父胯下马匹唐突喷了次响鼻,向后缩起脖颈,双耳后压,外唇翻起,医生梦游般柔哑的嗓音仍在继续,竟染上些笑意,斗篷下肘部鼓起一块来,不知握住了什么东西,“我有预感,您将因这高洁品性而遭受巨大痛苦,可切莫担心,我将尽责为您治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新下过雨的荒野土地温暖潮湿,浸透了雨水,若是不经意踩上去,鞋底便黏连成一片,马蹄印在路上也因此格外清晰。风刮过时便使猛长的荒草刷啦作响,半人多高,参差不齐,兴许是夜行的狐狸或黄鼬在其间乱跑,忙着逮兔子或田鼠,逼得蚱蜢只得乱蹦,个个跳的老高。帕拉帝索·莱茵神父仍微笑着,但已重新反手将割取之刃握地死紧,天穹般明朗的双眸降下寒霜,在月光下几乎发亮。
又一阵风刮过,荒草簌啦乱响,土腥气被风推着一阵接一阵地往上泛,令人作呕。神父胯下马匹连着后退两步,左右摇晃脑袋,引颈发出一声惊恐嘶叫。草丛刷刷倒卧下去,有个什么埋伏已久的东西唐突发起袭击,电光火石间便到了近前,呼啦一声,草帘两侧分开窜出个模糊黑影,四足着地,像骨瘦如柴的秃毛狼犬,只四肢欣长,膝盖断了一般贴着地。行动飞快,一冲出埋伏区便张口咬向莱茵神父。四颗全然异化的雪白利齿在月光下分外明晰,莱茵神父的马完全惊了,这当头漠视骑手命令,慌不择路向后挣退,可恰好埋伏者也不是什么娴熟猎手,第一口咬在了马匹颈下,愣生生撕下一大块肉来。叫惊马扬起前蹄给当胸踹了一脚,摔在路面上,连滚出好远。
但马匹的挣扎反击也将莱茵神父甩到地上,且因喉咙叫袭击者扯烂,这可怜马匹连连后退,四蹄乱踏。不知那害兽的口涎有什么问题,导致马匹颈下鲜血汩汩无法止住,不算大的创口内血流如瀑,稀里哗啦倒在半干不湿的地面上。
鸟面具医生未等它爬起来便一手拽缰绳,一手举枪射击,可不知是防身用的小号火枪准头着实差劲,还是他自己射击技术差强人意,开了三次枪,怎么也打不中移动目标。等莱茵神父制住马匹赶来帮忙,对方已成功爬起身来,弓着身体冲马匹与骑手龇牙。借着月光,帕拉帝索·莱茵神父看见一团乱苇草似的黑色头发挂在袭击者脸上,冷蓝色眼睛像夜行动物那样闪亮,皮肤煞白到吓人,原还算考究的衣裤已尽滚上污泥,赤裸双足上全是细小伤口,较普通吸血鬼更夸张的两排尖牙利齿暴凸在外,令面孔上的五官比例如吸血蝙蝠般整个变形。
它停下来,胸口象牙雕刻的小像便摇晃着挂在半空中。
帕拉帝索·莱茵神父轻巧地用斗篷裹住身体,在地上一滚便爬起来,这一幕正撞进他眼中,令神父忍不住微阖双眼,手上却将割取之刃完全拔出,横拎在手里。厚实沉重的枪剑一体式割取之刃重量不菲,却被主人单手提起——他记得很清楚,这小像是他与良药一起赠予对方的礼物,前面是象征苦修的圣者塑像,背后雕刻着教会眼眸状标志,原本希望这饱受疫病折磨的可怜人保护好自己的灵魂,恪守纯净,坚持曾信仰的真理,但它仍背叛一切诺言,变成害兽——痛苦开始从胸口啮咬神父,逐渐扩散到全身,愤怒与之伴生,随剧痛从抽搐指尖倒逼到心房,接着甚嚣尘上,烈烈而起。
“您违背了与我的约定,不可原谅。”
神父睁开眼睛,寒焰于他双眸中燃烧,那受创马匹晕头转向地在原地摇晃脑袋,失血过多导致前腿发软跪趴下去,接着向前倾倒,怦一声栽在路沿上,半拉身体翻进荒草丛中。可怜的泽布拉,它此时仍未死去,医生听见马匹竭力蹬踹地面,不用看便可以预见它此时正口鼻溢满白沫,喉部嘶拉,奇怪的是,其间或伴随着什么东西被煮沸的声响,像泥土冒着泡沫。医生未能前去查看,这一连串变故使经验丰富的老马凯丽也惊惧不安,他只得伸手抚在马鬃下,安慰坐骑。
待到凯丽心神稍定,医生停顿片刻,临时改换主意,将割取之刃放开,反抓住了另一个道具,并向同行者发出警报:“神父,这不合常规。”
但莱茵神父却已经听不进去,眼中只有那形销骨立的害兽,圣水子弹泵上枪膛,导血管链接完毕,神父若豹般冲将出去,他要砸烂对方扭曲变形的头壳,把害兽全身鲜血抽干告慰死者亡魂。
吞噬人血的残月血族却从喉咙里咕咕笑起来,当莱茵神父逼至近前时,它竟不躲不闪,任由神父一剑刺中自己腹部,单薄身躯便被枪刃整个挑中,向上扬起,神父只觉得它身躯轻盈,像块破布,自己全部冲劲泄在对方身上,只像捅下一块窗帘布。而那害兽被挑在剑端,如同稻草做的人偶,五官倾斜,肢体扭曲,却仍在笑。
“饿啊,好饿啊。”
医生胯下的马匹又开始喷焦躁响鼻,将蹄下地面踏烂,只消骑手一声令下,它立刻就愿意全力奔逃。
煮沸的声音越来越响,且由四处散发出来,土腥气越发浓烈,仿佛二人正身处炖煮内脏的大瓮中,一丛荒草倒卧了,接着是另一丛,平整荒野中唐突显现出数个圆形凹陷,每一处都急转而出,拖曳着尾巴,迅速朝两位猎人的方向围拢。
“神父!”帕拉帝索·莱茵隐约听见有人这么叫他,他想回应,但面前那黑发的残月血族却伸出枯树枝般的胳膊抓住了他握着割取之刃的那只手臂:
“——神父,慈悲的好神父,您从疫病中救了我,请您今天再救我一次吧。”它已干枯到男女模辩,整张脸上几乎只剩暴突利齿,只能竭力将口张大,把雪亮狞笑永恒纹铸于面孔当中,那象牙小像挂在麻杆似的脖颈上,正落在莱茵神父眼前,皮质编绳轴在一处,导致它在半空中不停打转。圣人掩面哭泣,眼瞳闪烁不定,血族的手指深陷入神父胳臂中,拧住链接割取之刃的采血管,将其深深掐在手心里,“您再救我一次,我好饿啊,我好饿啊——您就让我给吃了吧!”
紧接着,沸腾声停止了,那些隐没在荒草中的追踪者全部扑出来显露身形,竟是由血液和泥土组成的大小魔偶,均与被莱茵神父挑在刃上那本尊一般无二,枯瘦得惊人,但行动异常敏捷,全朝着两位猎人扑去。与此同时,本尊用力拔掉采血管,攀着神父的胳臂,将自己穿在剑刃上,就这么毫不在意被开膛的腹部,猛然向神父爬去。巨力逼得神父直向后仰,瞬息间,帕拉帝索·莱茵面前便只剩一对断头台似的雪白门扉,内里猩红,恶臭扑鼻。
但这巨口没能咬下,害兽脖颈被侧边里袭来的一只钢叉夹住,于马匹全力拔腿狂奔的冲势中,残月血族直接被从割取之刃上拔了下来,一路后脑勺着地被按着拖行。颈骨脆弱,三两下便被折断,痛得害兽凄声尖叫,但它已无需呼吸,自然也不会死亡,只见四肢皮筋样抽动,一截截碎肉从肚腹创口中掉下来,与泥浆一同乱甩,在湿润路面上留下挣扎造成的扭曲沟壑。
莱茵神父脑中此刻并没有浮现任何有意义的只言片语,他跪在地上,沉默地率先将被拔出的采血管重新连接至割取之刃,接着肩上,大腿上,手臂上传来剧痛,三只狼犬大小的魔偶咬住了他。
神父却笑了一声,伸手抓住身上这三只魔偶的下颌骨,连带着皮肉一起,用手掰开,接着硬生生将它们依次拔下,噶一声便拧断了脖子。魔偶化作一滩混着血污的烂泥从指缝里滑脱。紧跟着,他双手握住割取之刃,以跪地的那只膝盖为轴转过身去,自下而上将马匹大小的魔偶四肢斩断,使其摔在地上。与残月血族一般无二的脑袋便被神父踩在脚下,割取之刃从额头正当中戳了进去,刃部左右分离,送了它一颗子弹,使马样大小的脑袋爆炸开,血污与泥水溅了神父一脸。
那残月血族用自己血液铸造的四个魔偶短短几分钟便全部被消灭,它预感不妙,摔打四肢,全力想挣脱医生手中钢叉的桎梏,但毫无作用。它仅是个残月血族,没有人教他应该如何锻炼力量,强化自身,他只是知道要吃人,想吃人,想不停地吃人。干渴无法被满足,腹中始终饥饿,几乎让他丧失全部理智。这些原本因食人变强得来的力量全被用来制造了魔偶,扩大狩猎范围,智能不高,见人便只知道一通乱咬。导致本尊分出自己的血来控制魔偶,自己的身体却仅是个枯瘦诱饵,此时腹腔被开了口子,在大量出血得不到补充的情况下,自然猛烈衰落,已无法与老练猎人的力量抗衡。
莱茵神父提着割取之刃已到了近前,他满是血污与泥水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地吓人,明明语气还算慈和,却散发出凛然冰壁般不可违逆感。随即,害兽胸膛被踩住,神父以做施礼的态度将枪刃对准了它心脏处,割取之刃左右分离,深嵌入害兽胸膛,神父念诵道:“……你的罪孽不会得到宽恕,悔过吧!忏悔吧!为那些逝去的人!”导血管开始引流,鲜血被逐层提高,沿着中央取血处泵上去,那些三角形符文顺次点亮,直顶到尽头。这饱受饥饿之苦的害兽肉眼可见皱缩起来,皮肤紧绷在胳臂上,如同干尸,在不成人形之前还握住神父的脚腕祈求原谅,凄哀之极,令人难忍恻隐。但神父只是慈和地微笑,以一句话结束了祷词:“愿神的慈爱与此刻的你同在,晚安。”
他开枪了,圣水枪弹迅速发生反应,害兽胸膛吹气似得鼓胀,接着破碎成段段灰烬,像烧到最后的木炭残渣。
帕拉帝索·莱茵神父脸上的笑容逐渐垮塌,疲惫感和那针刺般的痛苦在愤怒退潮后再度席卷而来。全身受的伤都大喊大叫要求主人注意自己,神父只动了一下,就痛得差点没跪下去,好悬用割取之刃支撑住了身体。医生抬手收回那钢叉,只一甩,那两米多长的玩意就噌地缩回去一截,变成根短棍,连同头部也折叠起来,像个弩似的被医生收进斗篷下面。接着这鸟嘴医生下马来,简单为神父处理了一遍伤口,便示意他上马去:“您与我回诊室,我为您做进一步处理。”
神父却因心情糟糕而想回绝,何况带累对方损失了一匹马,他心里过意不去,可他只刚表达了这意思,医生便从喉咙口瞥见他接下来的话,隔着层面具也使神父能察觉对方不高兴起来。更要命的是,他未等神父辩解伸手便扣住其下巴,那手指如同铁钳,胳膊力气大的惊人,头部被牵动,使神父只得服从,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懂了马匹的感受,让医生把自己整个人拖过去强行给安置到了鞍座上。
“其实我觉得您不必如此……”许是被当做孩子般照顾令莱茵神父大感羞耻,他仍想维持一点尊严,只在马鞍上拧了两下,谁料对方却抬手一把捏住了他大腿上那储血器。医生自然很清楚储血器连接处都哪里不甚牢固,被嘎吱吱攥紧时会牵动血肉,压住封口处,使容器抽紧一些,短暂地令液体溢流,通常是检察储血器密封性的手段。这手法猎人们都极不喜欢,原因无他——实在是会痛得眼前发黑,因此莱茵神父现下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偃旗息鼓,安分守己地伏在马鞍上,不敢再招惹医生。
“神父,您身体健全,却不爱惜,这不可以。”医生松了手,幻痛仍持续了几秒钟才开始消退,腿上储血器周边发热发胀,莱茵神父喘过一口气来,悻悻地瞅了瞅医生,却只看见帽子顶部和边沿,自然无法察言观色,知晓医生现在所想,“若您下次再如此说话时让我听见,我便揍您。”
语毕,鸟面具医生拍了拍马脖子,牵起缰绳:“走吧,凯丽,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是车,大量炼铜,与牲畜发生关系,请慎入。
三次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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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欢迎光临监狱餐厅,祝您用餐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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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别那么小气嘛!”约拿先是提高声音,接着又讨好般地将语气放缓,他坐在桌子前,两个胳膊肘都搁在桌上,从黄铜钟摆和装着奇怪标本的瓶瓶罐罐间探出头来,尽量小声地问道:“……您看,我可是实在没办法才来找您的吧?您是工会的医生,您的职责就是关心每一个工会猎人,是吧?那么您就帮帮我,我实在叫折磨得不行,家里那婆娘总阴阳怪气地嘲笑我——”他又凑近了一些,那些瓶瓶罐罐上人类面孔的倒影全都变了形,使得猎人约拿的头颅眼球凸出,像大大小小的肉色青蛙,“您就给我点能一展雄风的药嘛!”
兹米亚·伊万诺维奇·斯塔夫罗金医生端坐在那方拿来充当问诊台的破桌子后面,绿眼睛合乎礼节却毫无关切意思地落在他鼻梁上,温声柔语回答:“您对您的妻子不忠诚,因此这种药是没有的,很遗憾,很遗憾,亲爱的猎人,我没有什么能给您的。”接着他又亲切补充道,“不如我替您割了那胯下的摆设,从根源上免除痛苦如何?”
猎人约拿噎了一下,正待继续说些好话时,诊室的门帘被呼啦一下掀开,红头发的洛多维科·里奇和肤色较深的帕拉提·兰斯·沃兹华斯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个年轻人闯进来。还没等医生说话,他两就像马戏团里扛着梯子的熊那样,摇摇摆摆,轻车熟路地越过门口等候座椅上的两个人及四条腿,合伙把手里那可怜年轻人怦一下丢在了诊室的床上,行为之粗暴使得老铁架子床都嘎吱乱晃。而那年轻人自进门才刚哀嚎了一声腿疼,脑袋就让毛手毛脚的同僚这么呼啦一扔给磕在了硬床板上,响声之清脆活像个椰子砸在石头上,好悬没晕过去。
干完这活后,沃兹华斯苍蝇一样兴高采烈地搓了搓手,让他直发痒的干涸血污簌簌往地上掉。他环顾一圈想为自己找个座位,却发现门口等候长凳上大马金刀地坐着只切利城进口火药桶,这会儿正挂着一脑袋血瞪着他。于是独眼的沃兹华斯满脸堆笑,一声没吭,鬼撵了似得越过四条腿逃出去,扛梯子组合就这样只剩下一个洛多维科还在原地瞅着椰子脑袋。猎人约拿觉得这场面更有意思,暂时把药剂的事抛在脑后,拧过脖子刚想看看是哪个倒霉蛋躺在床上,那边等候长凳上的火药桶就轰隆炸开一声响:“——里奇!你没长眼睛是吗?敢插老子队!”
洛多维科倒不畏惧他,抬起头来嬉皮笑脸地怼道:“怎么啦?这可是一楼,小斑鸠又不在这儿待着,没地下室那么多规矩,你装什么正经人哇,谁急谁先看呗?帕弗这腿闹不好得锯掉,不比你脑袋上的擦伤紧急?”他说着拿下巴指指床上那人,对方脸上狼狈得很,又是血污又是泥土,确实像颗在土里滚的椰子,只有一双眼睛很亮且警觉,每眨一下都显得格外突出。不过观其身量只有十六七岁,还是个少年,脸皮大概是有点薄,听了洛多维科和旁人的话就撑着身体想爬起来去排队,腿却不利索,难以着力,因此在床上蹭了半天也没什么用。猎人约拿留神看了眼,发现对方右腿上确实插了个东西,半截杆子已经折了,和肉没在一起,很难判断是什么玩意。不过伤口做了简单的应急处理,又有异物堵着,倒没流多少血,因此只显得狼狈,并未让人觉得伤情紧急。他正打算说两句公道话好挽回一下自己在医生面前的糟糕形象,一只腕部血管有疙疙瘩瘩瘤状凸起的手伸出来按在人高马大的火药桶肩膀上,没太用力,火药桶却老实巴交地缩了缩,露出身后鬓发斑白,胳膊上着夹板的老猎人来,这老猎人一团和气地笑道:“……杜克,别乱发脾气,让我和里奇聊聊。”
洛多维科·里奇听声音就认出了说话人,脸上笑容变淡,态度立刻端正许多,甚至斜叉着的那条腿都站直了,接口回答道:“我刚刚没看见您,不知道您也在这呢,弗拉索夫大爷。”他从椰子脑袋帕弗那儿两步挪开,转到说话人的正面去,略一低头:“您是讲道理的人,我全听您吩咐。”
事情到这地步原本就该完美解决了,可这会又有个不速之客闯进来——阿比西奥右手搂着个姑娘,左手拎着大半瓶子龙舌兰,满身酒气,和怀里那姑娘亲着嘴就转进来,好悬没一头撞到洛多维科。姑娘那亮闪闪缎面裙摆刮出来的风全扑到洛多维科腿上,让年轻人打了个激灵,忙挪远了点。看他们的移动路线,这难分难舍的两人本打算直接倒在等候长凳上,却因长凳上坐满了人而生生刹住势头。满头红发从鬓角处染上灰白,胡须像流浪老狗的背毛那样硬挺凌乱的老猎人阿比西奥单手把怀里的姑娘一扯就止住了对方往后倒的动作,身高腿长的丰满女性在他手心里像绢布做的娃娃一样轻巧。
杜克被这贴在眼前慷慨放送的浪荡场面骇地差点弹起来给阿比西奥下巴一拳,幸亏弗拉索夫搁在他肩膀上那只手还没放下去,火药桶屁股刚一离开凳子面,那只手就强行把他摁了回去。红头发老猎人转而把手放在姑娘屁股上摩挲着,拿醉眼荡秋千似得挨个瞅过在场的人,他老当益壮,喝酒喝的晕头转向,胯下的东西却精神不减,鼓鼓囊囊堆在那里,伤风败俗,有碍观瞻。那惊人的高大身躯站在原地轻微地左右摇摆,简直像坐落在海边,顶上涂着红漆的老钟塔,结构层岌岌可危,稍遇到点震动就会整个儿倒掉。
这老猎人在工会内部名声不好,虽还不到人人喊打的程度,但也是树敌甚多,可偏偏这人没什么自觉,向来高调行事,从不知收敛。弗拉索夫不喜欢他,但仍然略微向前探身,心平气和地招呼道:“阿比西奥,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红头发老猎人晃晃悠悠定睛看了看他,居然记得先问候了一句:“弗拉索夫,你来拆板子啊?”接着才一指帕弗躺着的那张铁架子床,咧嘴回道:“看看!这小崽子,我当儿子一样疼呢!今天干活时腿被捕猎吸血鬼的武器给搅合咯,听说洛多维科和帕拉提把他弄到这儿来了?我过来看看。”
躺在床上的帕弗原本没吭声,听到阿比西奥竟是专程来看望自己,那泥泞里亮闪闪的眼睛瞬间迸出希望来,他放开嗓子嚷了一声:“——阿比西奥,我腿疼!剧疼!”引得洛多维科·里奇饶有兴致地看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那泥泞的椰子脑袋越来越像颗狗头。这小猎人自从阿比西奥进来后,眼珠子就直跟着酒气熏天的老猎人转悠,瞅着阿比西奥和妓女搂搂抱抱地挪近,简直连小狗尾巴都要竖起来。红头发老猎人顺势往伤者躺着的病床床头一歪,用手将捆缚病人用的皮带扒拉到一边,胳臂搭在交错的小钢柱上,把身体重心全压了过去,从正上方瞅着仰躺在床上的小猎人。那简陋的铁架子与其说是张床,不如说是个老旧镂空的框架,原本应该挂着白色床帏的地方只剩下空空的铁环,虽说还算是结实,但叫他一米九多的身躯一靠便吱嘎作响,两三个铁环颤巍巍往钢管另一头小幅度滑动。老猎人倒对这张床的质量很有信心,灌了口酒,笑容满面地冲着帕弗叨咕:“别慌,这庸医手艺不错,一会儿只要没把锯子给掏出来,就保你的腿没啥大事。”
老猎人阿比西奥说完这话,抬头冲坐在约拿对面的医生抛了个飞眼,他面相端正,五官轮廓优秀,上了年纪后脸上皱纹连着髭须显得更有男子气概,于是在十分的讨人嫌行为上平添了两分可爱,让人很难在听了好话后仍对他抱着全然恶意。斯塔夫罗金医生却在坐诊的这么些年里看了太多次阿比西奥的把戏,竟产生了免疫性,对老猎人的医闹行为望其项即知其背,十分明白阿比西奥滚刀肉的脾性,因此一句话都懒得多说,只是平实合礼地请他不要在诊室喝酒。老猎人却像条满脑袋坏水的杂毛流浪狗,认为不反对就是默认,默认就是允许,若是有人拦着它不让从前门进,它就绕道由后门走,越是不让吃的偏想尝尝,给它的它倒觉得缺斤少两,总之医生说了不算,凡事就得自己高兴。于是他挥了把手里的龙舌兰酒瓶子,慢条斯理地回道:“这可不是我喝的,您看看!这可是我特地给帕弗带来的——孩子多可怜哪,就应该喝得酩酊大醉睡过去,这不就能把什么腿疼都给忘了嘛。”说完还邀功请赏地冲医生眨巴眼睛,“大伙儿可都看见了啊,瞧我多为你操心哇,这不还想着法子给你省麻药嘛。”接着不给医生哪怕动一下眉毛的机会,他又紧跟着把脸转向床上的伤患,脑袋低垂下去,脖颈后边凸起的疙瘩像流浪狗的脊梁骨,试探一波底线接着翻肚皮的技术炉火纯青,猎人约拿坐的不近,耳朵还是清楚听见红头发老爷子就这么冲着小猎人大声指教:“除了喝酒又能怎么办呢?咱爷俩过了今天没明天的,嘿,干这一行的哪还能有别的指望哇?”
“喝啊!小子!喝啊!”
接着便抬手一拍姑娘屁股,像磨坊主催促母驴似得,那女人就着他的手灌了口酒,笑吟吟地扒拉着床架俯身就要去亲口喂椰子脑袋,骇得少年人直往后缩,动作激烈拖着了伤腿,登时嗷一嗓子喊出来,额头出了细密一层冷汗,脸色又红又白,看上去非常可怜。
斯塔夫罗金医生被患者这一嗓子喊触动神经,唇线往下压了些许,从问诊台后面站起来时竟看上去有点生气。阿比西奥打着滚折腾了半天他都只当作没看见,效果反倒不如帕弗凄凄惨惨喊一声疼。他身材高挑,站起来后令猎人约拿感到些许压迫,好在医生很快挪开,移动到铁架子病床前。现在那儿可谓是前后都竖着墙一样密不透风。小猎人帕弗蜷缩在硬床板上,前有狼后有虎,十足可怜。
“阿比西奥。”诊室的主人粗略看了眼病人,随后发话道,“要睡女人就出去,这里的床只给断手断脚的人躺,你要是实在想躺,我倒是可以临时帮你锯点东西下来。”
“嘿,你当我是来捣乱的吗?多让人伤心呐!”老猎人一动不动,甚至故意用胯下的一大包东西蹭了蹭床柱子,就怼在帕弗脑袋上面,“我可是来探望病人的,我还带了礼物呢?正大光明!”
于是医生的眼珠滑动一下,落到他怀里的姑娘身上,面无表情地问道:“好啊,亲爱的老猎人,你来探病,那么这位女士呢?”妓女被红头发老猎人在腰上拍了一下,立刻心领神会,依偎在老猎人胸口,顺着阿比西奥编造的理由接着往下胡扯,娇滴滴的长睫毛冲医生掀掀,业务娴熟无可指摘:“——医生,我也来看病呢。”老猎人对此大加赞赏,在女人细白的脖颈上落下一吻:“看看,人家也来看病呢。多优秀啊还相信医学,这不得夸一声女中豪杰是不是?怎么啦宝贝儿,快告诉医生你哪儿疼啊?”妓女扶着床头横向遮拦的杆子,从床架底下钻出上半身,把腰搁在床头横档上,另一手扯了下领口,一对雪白漂亮的圆润胸脯立刻从闪亮的缎子间跳出来,这女人就保持这种姿势笑吟吟道:“医生,我心口疼。”
猎人约拿见了这场面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只是理智上觉得应该在老猎人弗拉索夫面前保持一点可靠形象而强自镇定,但他生理上仍然没忍住对女中豪杰的大胆行径吹出声欣赏的口哨,恨不得把眼球丢出去贴在别人胸脯顶上,因此形象最终只是进行了一个寂寞的无效维护。
阿比西奥对他怀里的小美人顿时充满欣赏之情,赞叹之意溢于言表:“多可怜哪这娇滴滴的美人,这不得让医生好好给看看?那就这么着吧,我俩先插个队啊。”
火药桶杜克原本就和阿比西奥有私怨,看见他那满脑袋红头发就脑壳突突乱跳,全靠弗拉索夫摁着他,听到这话后可实在是一点也忍不住了,甩开弗拉索夫那只生着血管瘤的手就要站起来揍这放荡老猎人:“——阿比西奥,你他妈讲不讲道理!”他嗓门大,说话像炸雷,这一下把外面工会大厅里的猎人也吸引住了,嘈杂噪声骤小,有人探头进来看好戏,还要假模假式地问一句:“出什么事啦,医生,您需要帮忙吗?”杜克站在那,原本要伸手去抓阿比西奥,可老猎人弗拉索夫伸手拦在他腰间,若是他直接冲出去,对方准得被他带倒摔在地上,杜克遂不敢动弹。弗拉索夫眼神示意杜克留神看热闹的其他猎人,想提醒他不要当众和阿比西奥起冲突,这浪荡猎人虽然名声差劲,但论实力可是极不好惹的家伙,杜克莽撞地顶上去反倒会被教训,还是不要冲动,免得便宜其他人。
医生倒是早已习惯此类冲突,从帕弗腿上收回手来对看热闹的猎人说道:“没什么事。”接着他将脸转向杜克,温声柔语道:“您头被砸破了?坐下,我先为您处理。”
可年轻气盛的猎人梗着脖子,大血管凸出来,腮帮绷的死紧,后槽牙咬的嘎吱响,倔牛一样拧着性子不愿意低头,也不接医生的话,只是瞪着阿比西奥嬉皮笑脸的脑袋,听不进其他人说话,只想亲手把老猎人头颅拧下来。弗拉索夫只得也跟着站起来,和气地对斯塔夫罗金医生说道:“噢,那还是帕弗的腿比较紧急,让他先看吧,我们晚点再来。”接着单独向阿比西奥点了点头,费劲拿一只手将杜克生拉硬拽着拖走了。
探头进来的猎人又瞄了几眼屋里,只有洛多维科·里奇这么个乐子人冲他笑眯眯地招了招手,约拿眼睛黏在妓女身上,帕弗胆战心惊地盯着医生扯过皮革束缚带在他四肢上逐一固定,阿比西奥在饮酒,每个人都好像很有事做。弗拉索夫和杜克拉拉扯扯地路过他,上着夹板的老猎人不太高兴地瞄了眼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但一个字也没多说。见委实再没什么新鲜可看,他便跟着缩回了脑袋。
医生将束缚具依次固定在挂钩上,帕弗四肢便被拉伸开,像上了解剖台的小狗,把内脏最集中的柔软腹部暴露出来,小病人显然就是因为这理由才不想看医生,奈何让两个路过的热心同僚给发现了,一人搬胳膊一人架腿,容不得他选择就给他整个人丢上了刑台。这会儿帕弗满心害怕,胳膊也哆嗦,腿也哆嗦,皮带撞着铁环嘎嘎作响,刚还因为阿比西奥到来而欢腾的小狗尾巴瑟缩在两腿间,医生回头去拣选合适的工具,那背影动一下他就跟着一激灵。阿比西奥见状又不满意起来,明摆着要替手底下这孩子壮壮胆,什么庸医害人不浅,既不敬老也不爱幼,收费昂贵态度屌差云云,涛涛不绝于耳。医生对他的插科打诨早好几年就已经耳朵起了茧子,听了阿比西奥越说越起劲的胡言乱语后反手竟然抄起了锯子,在帕弗腿上比划了一下,吓得小狗脑袋变回了椰子脑袋,连带着面孔上那对闪亮的眼睛都啪一声熄灭了光彩,汪汪直叫,一个劲央求阿比西奥替自己向医生说两句好话,让他别锯了自己的腿。老猎人咂巴咂巴嘴唇,不太当回事,但还是宽慰帕弗道:“嘿,他吓唬你玩呢你也信,傻孩子真好欺负,这不就让庸医抓着你的把柄啦,一会儿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给你翻倍收费你信不信?也就是我才好心在这儿帮你盯着咯!”
洛多维科原本正跟个红毛松鼠似得窸窸窣窣在玻璃立柜边上翻找药瓶子,听了老猎人这翻倍离谱的振振有词登时噗嗤一声乐出来,被医生扭头刮了一眼支棱着的小耳朵,看上去面无表情,不怒自威,这年轻人马上举起双手说:“——我没啥大事,就是手臂上划拉了两口子,再不处理就得好了!几位有大伤大患的先忙着,我自己上个药就行。”说罢他就放下双手,溜达到另一个斗柜跟前,自己轻车熟路地在里面淘换起来。猎人约拿坐在原地尚未挪窝,眼睛还盯着阿比西奥怀里妓女那摇摇晃晃的雪白胸脯,听了洛多维科的话猛地回神,嘴上问道:“洛多维科!帮我找找柜子里有药没有啊!”
洛多维科·里奇明知故问:“您要什么药哇?我可不敢替医生乱开处方。”
约拿知道他拿自己取乐,也不太介意,费劲把目光收回来冲他笑笑:“你还能不知道?别拿我寻开心啦,小道消息你可是一清二楚。医生是工会的医生,平等地关心每个猎人,怎么真的忍心看我为难呢?你说是不是。”
医生没回答,只是哐啷一下把手里的锯子丢进床尾收纳用的空铁皮桶里,动作之粗暴看的帕弗直打哆嗦,仿佛他扔的是自己的大腿骨。接着他言简意赅下了指令,请阿比西奥怀里的妓女立刻离开诊室,毫无怜香惜玉的绅士情怀,话语里甚至也没什么不满的感情,反而令人觉得不可不执行。妓女更擅长察言观色,立刻收敛了笑容,上下打量起医生来,阿比西奥却还在唧唧歪歪,指责医生道:“怎么连这样的大美人都要赶出去!有没有点儿男人的基本素养啊?哟喂我说庸医,你该不会真的硬不起来吧?都说性无能的人比较暴力,像你这样成天只知道拿锯子锯人的家伙问题大了去了!”老猎人看上去痛心地十分认真,“你呀你,每天这么死气沉沉就是因为下面那玩意儿不干活,知道吗?”洛多维科·里奇没想到留下来还能见识到这种精彩纷呈的发言,听得连装样子找药都忘了,傻站在斗柜前面,攥着一只养了蚂蝗的玻璃瓶,恨不得把耳朵支棱成兔子,阿比西奥震撼人心的发言却还在继续,“你看看,为了治你这毛病我多操心啊?吃饭睡觉都不香了,你还不知道感恩?赶紧叫声阿比西奥医生来听听?”
医生听了这话终于抬起眼皮瞄了瞄阿比西奥,挤出个温柔似水的笑容来,只可惜皮在笑而肉没动,一双绿眼睛依旧暗沉无光,否则倒还算得上有几分重彩油画的意思:“——亲爱的阿比西奥,我最最亲爱的老猎人,请您把欠的医药费补上,然后马上和您的娇柔美人一起滚出去。”
阿比西奥闻言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放开怀里那漂亮姑娘,冲对方摆摆手:“听到没有,我们好医生叫你滚出去。这是哪儿啊?这是医生给人看病的地方,你在这待着干嘛,能有你什么事,惹得医生不高兴,还不快出去?”妓女脸上笑容彻底消失,本想一巴掌扇在老猎人脸上,但畏惧于对方腰间挎着的枪斧和那高大个头,又想起对方能够单手把自己拎起来四处转悠,最终只是翻了个不痛不痒的白眼,拧身昂着头离开。约拿见状登时站起来叫唤道:“——洛多维科,你找到药没有啊?”
洛多维科方才继续在斗柜里翻腾了一下,从贴着标签的瓶瓶罐罐间翻出来一瓶没贴标签的东西,直接越过桌子丢进约拿怀里,这急色猎人抬腿就要去追那亮眼的缎面裙摆。谁料才迈了一步,阿比西奥反而呵斥道:“看看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你还白拿我们好医生药不成?要给钱的知不知道!”
约拿遭了指责却不生气,咧嘴一笑便丢了钱到问诊台桌面上,他便得以顺利经过阿比西奥身边,这老头子还冲着他乐:“哟,好小伙子品味不错,下次跟我出去狩猎怎么样?”猎人听了这话笑容却淡下去,瞟了眼还躺在床上听天由命的帕弗,连连摇头:“那我可消受不起,不过上帕斯卡街区狩猎姑娘时您倒可以带着我,老爷子您品味好着呢,我信您。”这时他已到了门帘边上,身体一矮就掀开门帘钻了出去,追他这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雪肤心上人去了。
阿比西奥注意观察了医生几秒钟,见对方只低着头利落清理帕弗腿上受伤处的布料和血污,似乎已经没兴趣跟他纠缠上一个话题。这才整个人放松地歇下来,从床头晃悠悠地走到刚刚弗拉索夫和杜克坐着的地方,两腿一伸就整个人歪在等候长凳上,大摇大摆地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由于身量太高,长凳几乎躺不下这么个人,但他还是奇迹般地把自己安置好了,惬意地撑着脑袋絮叨:“杜克这臭小子人还是这么轴,当年他还在我手底下干活儿的时候就不听人劝,那脑袋瓜子跟个石头一样又臭又硬,老子说了不让他往前冲,还非要往前冲,你看他那左边眼珠子就这么丢的!量他也成不了大事,我撂下他就走啦!嘿,现在跟着弗拉索夫干活儿啦?要我说,也就这没脾气的老窝囊能忍受他。”
洛多维科忍不住好奇问道:“您也领杜克干过活儿啊?”
阿比西奥冲他啪嗒一眨眼,怡然自得:“你还跟着你那老爷子的时候我带过他,脑瓜不行,尽知道莽!不过我看你小子鬼主意倒是多,怎么样啊洛多维科,要不要跟我一起干一笔。”
洛多维科还没回答,那边帕弗突然就嚷嚷了一声,没头没尾地反而把医生吓了一跳,原本打算下刀的手硬生生刹住,绿眼睛转到患者面上来回扫着。小猎人嗫嚅着嘴唇,喊过一嗓子后被医生一盯又成了个怂包,他读不出医生的情绪,时常觉得对方像个精致的假人,认为对方治病时也不是真的关心病人,又不巧见过医生如何把猎物大卸八块,因此实在对这医生怕得要命。刚刚听了阿比西奥夸奖洛多维科便感觉嫉妒,脑子还没想明白就先嚷了出来,这时才意识到洛多维科几乎是医生看着长大的,他这话要是惹了医生,事情似乎更加麻烦。小猎人又害怕又着急,慌得一个劲拿眼睛往老猎人那瞟。阿比西奥一躺下就把大半瓶龙舌兰喝的见了底,这会儿醉眼蒙眬,却依然奇妙地知道什么时候该给手下人找回面子,顿时劲头十足地冲着医生喊道:“哟庸医你下手可得轻着点,这可是我当儿子一样疼的宝贝蛋儿,当年他哥哥跟着我的时候,那可真算是个好苗子,这么多年就他哥哥哈弗最聪明,那股子劲儿啊——你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你要干什么,最好的猎狗都比不上!好小子……好小子……可惜啪一下就折了,该死的吸血鬼把在场的人全给撕成碎片……只有老子成功跑啦,在外面转了大半夜,天亮了回头去想给他收尸,在地上七零八碎的肉块里翻了半天,但是那小子连根毛都没让我找着……”
他没说完,因帕弗突然提高声音问道:“什么?阿比西奥,你告诉我哥哥是你亲手收的尸啊!”
阿比西奥猛地顿住,酒意朦胧的脑子里突然有一根冰锥插了进来,冻得他一下子醒了八分,整个人从躺着的状态弹坐起来。他想解释,但是巧舌灌了铅,被酒精蚀毒得一动也不能动。危险的沉默顺着钟摆晃动开始蔓延,秒针每走一格都在大肆嘲讽老猎人阴沟里翻车的窘迫。
帕弗到底遗传了他哥哥的脑子,并非是个不可救药的傻东西,他马上把眼神转向在场的另外两个人——先是号称八卦小王子的洛多维科·里奇,结果毫不意外发现对方一脸茫然。不要紧,洛多维科过于年轻,虽然比他大上一茬,但究竟和阿比西奥的过去没什么交集。老猎人虽满口胡言乱语,可到底本性狡猾,不会让随便什么人抓到把柄。接着他又把目光落回到医生身上,他和阿比西奥是十年的老相识,帕弗直觉里认为对方肯定知道些什么——但他刚把嘴张了条缝,医生抬手就把根裹着厚厚棉布的树枝塞进了他嘴里,紧跟着便是一刀戳进皮肉。他确实技艺高超,腿上那异物原本是个枪头,倒钩上挂着一圈血肉,医生只是在周边摸索了一番便精准地给全数切掉,快地帕弗都没反应过来,而多余的皮肉一点也没碰着。问题出在对方一声招呼也没打,不使用麻药就直接下刀子生剜,令帕弗疼的整张脸扭做一团,脑子里电光石火间成型的那些推理一下子就全散了。只有疼,钻心蚀骨的疼,满头满脑前胸后背顿时全在往外冒冷汗,呼啦啦浸透了衣服。那短树枝原本防止他咬断自己的舌头,同时不巧也堵住了发声的渠道,便让帕弗只能呜呜乱叫,眼泪和着剧痛一起决堤般地往喉咙里倒灌。
即使没法出什么过激惨叫,帕弗四肢被束缚的情况下剧烈挣动还是使铁架子床哐啷啷响得骇人,诊室没有锁门,只一个门帘隔开大厅,自然是没有什么太好的隔音效果,猎人们因职业特殊性,对异常动静非常敏感,诊室外面慢慢地鸦雀无声。更多人探头进来观察情况,一眼就瞅见斯塔夫罗金医生把带着肉沫的那半截枪头丢进床头的木桶里,木桶本身够沉,当下稳得很,倒是没什么晃荡,只是发出咚一声闷响。医生背对众人,沉默着清理帕弗血淋淋的大腿,他们便看向洛多维科,见他背着手站在斗柜跟前,这时眼睛咕噜乱转,但一声也没吭,于是判断大概是医生心情不太好,随后阿比西奥又跳起来护崽,嚷嚷斯塔夫罗金纯粹是个狠心庸医,不麻醉便敢下刀子,生剜患者全为了自己高兴。
“——不给钱了!”老猎人中气十足地总结,叉着腰态度理直气壮。医生这才有点反应,毫不客气地回怼道:“臭老狗,你欠我的诊费一两次麻醉药可填补不上,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受伤,否则下次你躺在这儿,也是生剜。”
阿比西奥极不服气,反过来质疑:“上上次的钱不是才给了嘛!这次怎么能生挖枪头呢?!给孩子打晕再挖能花你多少力气!我呸!黑心庸医!”
洛多维科·里奇这时完全恢复过来,笑嘻嘻地帮腔道:“哎——我说老爷子,这可是您的不对啦?干嘛找我们好医生麻烦哇,不是您自己说过的嘛,欠钱也不能欠医生的哇。”
猎人们恍然大悟,噢,原来是阿比西奥又在医生底线上大鹏展翅,那没事了,这些个脑袋纷纷缩回去,唯恐自己被迁怒,下次躺在床上时也被连坐摁着无麻手术。阿比西奥见糊弄不过去,顿时喜笑颜开地伸胳膊勾搭住医生肩膀,仗着自己身材高大把对方拎起来箍在怀里摇晃:“瞧洛多维科说的,好像我占您便宜似的——我是那种人嘛!好医生,诊费您找帕弗要去,我就是来探病的,您看咱俩这么多年的关系了,您怎么还问我要钱呢,多奇怪呐!亲爱的好医生,您跟我喝一杯酒,咱就把这事翻篇了。”
兹米亚·伊万诺维奇·斯塔夫罗金医生扒开阿比西奥揽在自己肩上的手,并不搭理他,只是向他的患者俯下身去,飞快地包扎伤口。洛多维科·里奇在旁边瞅着,手臂上划拉的那两口子果然已经快没了,这年轻猎人纯粹是找藉口混在诊室里看了一出好戏,这会儿心满意足,积极主动过来帮忙,手里拎着个嗅盐瓶子兴致勃勃地问道:“医生!现在要给帕弗弄醒吗?”
医生瞅了一眼这看戏看得兴奋不已,满脸红光的青年,眼神里只有一种长期习惯于此类混乱场面导致的超脱平静,凭良心阻止了洛多维科叫醒帕弗的想法:“不用,等他醒了再喝点鸦片酒。”
阿比西奥立刻提出抗议:“你还有鸦片酒呢?干吗不给我啊?我替你喂他。”
“那就全让你给喝了。”医生这会儿面前没有三四个猎人来回吵吵,也没有莫名其妙的缎面裙子姑娘抛媚眼,情绪直线稳定,说话语气都逐渐变得温柔可亲,“您的弗拉索夫还要回来拆夹板,杜克像他养的狗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建议您现在转身出去溜达更好,否则今晚就得享受无麻手术服务。”阿比西奥冲他眨眨眼睛,这会儿解读能力倒是超凡脱俗,眼珠子骨碌一转就飞了个吻出去:“哦,你怕那杜克找我寻仇?原来你这么关心我啊,好医生!以后我保证少叫你几句庸医。”
他那飞吻飘出去砸在绿眼睛医生不解风情的铁脑瓜上,立时烟消云散,还得了一句夹枪带棒的讽刺:“是啊,亲爱的老猎人,您在这儿总惹得我担惊受怕,尤其打起来会特别妨碍我做生意。”阿比西奥倒也不介意,向来只听自己爱听的部份,于是显得挺快活,这就站起来扯一扯衣领走出去,一边在大厅里溜达,一边拿鼻腔哼唱着拦路打劫的强盗歌谣,兴致上来便作势冲路过的矮个子小猎人虚虚一咬,把对方吓得拔腿就跑。他那荒唐歌声还未消失,医生就转向洛多维科·里奇:“我这里没有壮阳药物,您把什么东西给了猎人约拿?”
洛多维科正拿手指提留着帕弗的头发丝搓着玩,听了这话便欢快地回答:“那当然是泻药哇!”
他仗着与医生相熟多年,受其宠爱,因此回答起来清脆有力,十分自信不会受到任何惩罚。果然猜的不错,医生只是过问一句,对约拿的艳遇会不会被毁一点追究的兴趣也没有,紧跟着就嘱咐洛多维科去帮自己跑腿,要他去老地方找个夜莺猎人过来。洛多维科·里奇出门后时钟还没走上半圈,弗拉索夫就被杜克催着来了。杜克那脑袋其实只是叫砖石砸破,委实不是什么大问题,皮肉伤而已,清洗后包扎便好。从医生清理伤口直到将绷带缠好并剪断的整个过程里,杜克一直盯着病床上的帕弗看,剪刀咔嚓绞了最后一截,杜克憋了一路,这时唐突蹦出一句话来:“您还是不要与阿比西奥走得太近,医生,他看上去仗义有趣,胸膛里装的全是石头,会在狩猎中利用你,抛弃你。你与他走的近,就会变成他的垫脚石,情况失控时保命的手段,最后跟这小子的哥哥一样丢了命。”
医生扶着年轻猎人下巴将他的脑袋从帕弗那方向转过来,力道不重,却让杜克觉得不能违逆。接着又用手指托着轻轻把他的下巴抬起来,每个指尖都像结了霜的蜘蛛腿一样冷。杜克像牲畜一般受着医生查验,本能认为若是回避对方的注视便是一种怯懦,于是他拧着脖子直视斯塔夫罗金医生的面孔,进而顺利望进对方双眼。这是少见的,医生的眼神总是合乎礼节又漠然地落在他人鼻梁中心,甚少叫人直视。于是杜克第一次从那双幽暗无光的绿色眸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像透过翠色深潭反射出画面。他那捆着绷带的脸被既懊恼又惋惜的遗恨情绪一圈圈拧紧,像头眼睁睁看着同伴被厨师砍断脖子的公牛。当杜克意识到这点后,医生眸子里倒映出来的复杂面容上立刻揉进些被震慑与惊诧的情绪,使猎人不敢再看,最终还是怯懦地移开目光。
“好了,好了,您的问题已经解决。”医生仿佛对他的情绪无所察觉,亦对警告置若罔闻,只用标志性的温哑嗓音宣布治疗结束,杜克的好意提醒像往潭水里丢了一枚硬币,层叠波纹平息后就连一丝痕迹也没留下,反而是弗拉索夫和气地回应他:“你搞错了,小子。你受伤是因为把阿比西奥当做父亲看待,你信任他,因此才会上当——医生与你不同,并不信任阿比西奥,你的经验与他并无作用。”
“阿比西奥既没家人,也没朋友,他是刀口舔血滚过来的那一辈老人,旧相识不是死于狩猎,就是死于采血导致的各种后遗症,现在过一天是一天罢了,你和他这样的人谈高尚精神未尝不是种傲慢,要是看不过眼,离他远些就好。”杜克耳朵里听了这话,心里觉得有几份道理,脸上的表情却只显露出不服气,引得弗拉索夫笑骂一声,正想继续教训他,兹米亚·伊万诺维奇·斯塔夫罗金医生却抬手拍了拍杜克没受伤的那半边脑袋,手掌抚在对方短而粗硬的头发上,像安抚躁狂的公牛。这不明不白的抚摸令杜克整个人愣在当场,连抬杠都一时给忘了,他连忙又抬起眼睛去瞅医生,疑心只消那么一会儿对视,自己所有的拧巴情绪在医生眼里就被拆了个干净,犹如赤身裸体大笑大闹。可医生似乎只是随手摸摸,像牧人摸一把路过的牲畜,这时已经放了手去和弗拉索夫交谈,并且也不再看他:“您说话的口吻像名教师,过去是否从事这类工作?”
手腕生着血管瘤的老猎人原本正活动刚拆夹板的胳膊,听了这话便和气地冲医生笑笑:“您猜的对,十五年前我当过几天老师,不过赶上了疫病大流行,学生一届也没带出来就转而干了这行当。倒是不巧,染上了爱教育人的毛病,这么多年了也没拗过来。要是我刚刚的话冒犯了您,还请您原谅我。”他确实受过教育,这么说完后礼仪完备地顺手抬了抬帽檐以示歉意,医生本也不在乎,便略略点头回礼,嘱咐道:“胳膊有其他问题再来工会一楼找我,倘若我不在一楼的诊室,那便是在地下室。”
这当下天色已完全昏暗,弗拉索夫与杜克两位离开后,诊室里便只剩医生与躺在床上昏睡的帕弗。工会大厅到了夜晚便人群寥落,大部分人都出门开工去了,只少部分人留在厅里交谈,饮酒,研究交易板上的内容。收拾残局的夜莺猎人就快来了,斯塔夫罗金医生看了眼老座钟,上紧发条,接着打开玻璃柜,从里面挑出一瓶子鸦片红酒,斟出一杯来放回去,空着的那只手顺便抄起一方瓶子白兰地。他端着镇痛用的红酒悄无声息飘到病床边,由于两只手都拿着东西,就伸腿踢了一脚铁制床腿:“别装睡,起来把这杯喝了。”
帕弗咕噜一下睁开眼睛,先瞟了一眼医生,对方的面孔在昏暗诊室里逐渐模糊,盯得久了甚至爬出黑斑来,还是那么令他不自在,不过现在可没有阿比西奥为他撑腰,于是小猎人坐起来老实巴交喝了那杯镇痛药酒,动作中明明扯到了腿上的伤口,却没有像白天那样大呼小叫,看来并非无法忍受痛苦的脆弱之人。
医生忙了一天,这会儿多一个字也懒得说,帕弗等着医生就白天的事对他兴师问罪,他还记挂着阿比西奥欠了医生钱,心里也并非不愿意为其承担债务。他是尊敬和深爱这老猎人的,对方的花言巧语总是令他深信不疑,即使有时察觉事情不太对劲,也不愿意深究。可苦恼的是对方却总拿他当个毛头小子,一只软骨头的狗崽,除了听命做事便只会摇着尾巴打转。高兴了就摸两下,不高兴就一脚踹开去,从不与他谈论心里话,只是夸耀自己的光辉事迹。
阿比西奥对他糊弄了事,哪里知道帕弗成长过程中抽开的不止个子——狗崽转圈,摇尾,讨他欢心,心里却主意套着主意,决心摞着决心,只觉得自己抱着世上最伟大的感情,像勇者一样将其投射到老猎人身上。
但帕弗等了半天,什么也没发生。医生走来走去,有条不紊地点亮灯芯,挂好玻璃灯罩,擦去地面和桌上的血渍,依次为各种器械消毒,最后从角落里翻出拐杖靠在他床头,跪下来检查他腿上的绷带,确认他的病人按照既定程序被治疗,并且也会按照既定程序康复。这红头发医生将身躯矮下去后倒是不再可怕,也许是少了身高这么个令人感到压迫的理由,令帕弗又增长勇气,想继续打听白天那关于兄长哈弗的话题。但医生做完了手头上的事,只拿绿眼睛凉冰冰地在他脸上滚了一圈,没漏出什么特殊情绪来,却压住了帕弗的话头,也许是暖色灯光较为暧昧,小猎人竟幻觉般倒错地认为对方几乎温言软语地说话:“你在这躺一晚上,阿比西奥欠我的诊费,既然他不愿意付,就由你来出。你要是拿不出现钱,就替我干两周活,自己打算。”
随后他接过帕弗喝干的酒杯,把它放在一边的床头柜上。就在这当儿,一楼诊室的后门处传来一阵响动,一名腰间挂着熏香提灯的猎人探身进来,吓了小猎人一跳。他身后敞开的门外停一辆载着棺材的破板车,由一匹瘦骨嶙峋的黑马拖着。牲畜发灰的眼睛呆望着后门处刚点燃不久的玻璃灯罩,拿尾巴左右驱赶恼人蝇虫。医生背过身对着帕弗,用空着的右手和来者简单握了握,言简意赅道:“晚上好,艾德蒙阁下。没有家人朋友,照老规矩办,钱放在胸口了。”那猎人松开手便略一抬帽檐,眼角全是笑纹,看来惯于做出此类表情。等他利落地走进屋子里,行走时带动气流,一股子奇怪熏香溢散,弄得帕弗鼻腔发痒,只想打喷嚏,又觉得不太礼貌,因此只好强行憋着。令他不舒服的不止是这些气味,提灯猎人背后所代表的不详寓意也让小猎人胃里酸液翻涌。他本就觉得斯塔夫罗金医生像个没感情的怪物,白天遭了一番粗暴对待,晚上又看见医生与这些颂唱死亡歌谣的夜莺熟稔,到底忍不住猜测自己会被打包论斤卖出去。在他的小狗脑袋转动明白之前,先摸了几把自己的胸口,确认上面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放,于是略微安心,觉得这两个形迹可疑的家伙所谈及的可怜人不是自己,最终,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拧过好奇心,哆嗦着问道:“医生,您什么时候和‘夜莺’也有生意往来啦?!”
医生整个人却停顿住,这流畅的精致手工艺品卡了壳,像既定的轨道上横亘了异物,诊室里一时只有破钟摆咔嗒响着,随后一切又冰消雪解,他寡淡地回答小猎人:“亲爱的,并非所有来这里的人都有幸能被治愈,难道尸体和你们身上掉的那些肉都得我自己吃了?”
艾德蒙乐了,探头来想看一眼究竟是什么样的傻瓜宝贝蛋能让医生说出这种话,他那兀鹫般凉冰冰且不怀好意的眼神令小猎人喉头发紧,觉得自己的所有胳膊腿儿正在对方心里待价而沽。
帕弗虽脑袋里全是疑问,但身体还有对危险的感应能力,因此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您别吓唬他。”斯塔夫罗金医生抱着最后一丁点保护病人的职业道德开口道,“这孩子付不起诊费就得替我干活,您说不定这两周都得和他打照面,还是友好点吧,夜莺。”
那夜莺笑道:“怎么可能有人付不起您的诊费呢?您对待工会猎人们已经足够好说话啦。”接着他又脱帽,慢悠悠揶揄道,“不过这是您的请求,医生,考虑到这点——我们总是乐意为好客户分忧。”语毕,他便闪身钻进屏风后面,帕弗听见通往地下室的活动板门被拉起,那夜莺轻车熟路地顺着梯子爬下去,不一会儿,下头传来重物被拖拽的啪沙声,以及裹尸布窸窣的响动。夜莺哼唱起歌谣,声音隐隐约约从地下室那狭小洞口里冒出来,用不了一会儿,涂抹尸体用的香膏那特殊气味强烈地挥发出来,和艾德蒙腰上的提灯熏香混合在一起,变得愈发刺鼻。地下室的倒霉蛋应当是昨夜或者今晨才断了气,在冰冷的地下待了不多久,还很新鲜,没发出腐臭,室内只充满着这种不吉利的芬芳。
帕弗虽然已经猎杀了几次吸血鬼,但那些怪物死后都会化作灰烬,他鲜少真正接触尸体,习惯了血腥气,却没习惯防腐的香膏,这些算得上芬芳的气味令他心理上难受得要命。他一扭头想跟屋子里唯一的活物说几句话,竟看见医生拎着一方瓶子白兰地打算离开,但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被和夜莺猎人单独留在一起,便伸着脖子问道:“这么晚了,您上哪儿去啊?!”
医生却并不搭理他,只一语不发地出了门。
他穿过猎人工会厅堂,幽灵一样流淌过稀落的人类影子,沿着被马车轮胎碾压到坑洼不平的砖路往前走。先左转进了小巷,两个孩子赤着脚踢几只小羊蹄子,在一起玩跳房子游戏。他一语不发地越过他们,再往左转,是几个穿脏裙子的女人倚着门框削一筐土豆,互相讲荤段子,数落她们的男人,时不时哄堂大笑。他一直走到巷子尽头,接着穿过新的巷子,越过木板隔断的水沟和破席子遮挡的门户,路过黎黑苦力,脂粉流莺和破烂乞丐,在杳无人烟处登上一座已废弃数十年的城中哨塔。
阿比西奥半拉身子跨在坍塌的石质哨塔护栏上,看着晃晃悠悠,岌岌可危,马上就会掉下去,不过他倒是出人意料地像卧在垃圾堆上的狗王那样怡然自得,还在那荒腔走板地唱着歌。
“——呼呜别回头!
呼呜野兽在狂吼!
呼呜躲过之后——
别在原地逗留!”
兹米亚·伊万诺维奇·斯塔夫罗金走上前去,拍掉肩膀蹭着的蜘蛛网,看见老猎人手里握着穷苦人家私酿的烈酒瓶子,脚下横七竖八丢了一地的酒瓶,有新有旧,但无一例外全都是空的。
他沉默地将手上那方瓶子白兰地打开,将其塞进阿比西奥手里,这老猎人醉眼蒙眬地扭过头来,不知道还认不认得出人,只伸手一捞就把自己挂在了医生肩膀上,没骨头的醉鬼硬把对方坠地弯下腰来,最后只能顺势坐在他身边还未坍塌干净的护栏上。
老猎人兴致高昂地接着唱道:
“——假如你落入他手中
就把你榨成灯油!
在提灯里燃烧没有尽头——”
他举起白兰地酒瓶猛灌一口,接着一皱眉:“庸医!舍不得给大爷我喝鸦片酒!”
医生平平淡淡地回答:“爱喝不喝。”
他任由老猎人胡闹,只转脸往哨塔正对的城内方向看。纳塔城曾经繁华,夜晚时城中剧院,流动马戏团和妓院的灯火一起点亮,彻夜不息,胜过星星。而今剩城中某一片区块依然张灯结彩,大量建筑物中只有衰败光点摇动。点着红灯的是暗娼,点着白灯的是人家,那些在塔楼和肋拱之间游移的蓝色灯火却不只是生人的痕迹,亦可以是吊挂死者身上逸散出磷光。
纳塔城瑟缩了,凋零了,变成千疮百孔的核桃仁,空有精巧的尖顶石质建筑和木头雕花,厚重大门不是丢了就是腐朽,高耸厅堂内放满染病者使用的床铺,一张接着一张,挤挤挨挨,像城市患了荀麻疹——剧烈地发病,最后全部变成烂肉。
流脓,淌疮,蛀成空壳。
阿比西奥不唱了,呆呆地握着酒瓶子。烈风呼啸,吹得他鬓发来回倒卧,浸透了寒意的狂风刮过两个人,连连倒灌入哨塔,每个破烂洞口都尖锐地响。接着好似一场重复发作的疯病,某种间歇性精神失常症状,这老猎人醉到了尽头,开始讲述郁结在胸口最深处的句子,像把陈年老痰咳喘出来,每个字都是秘密,因此布满有毒物质:“——该死的吸血鬼,老子真当哈弗是儿子,等到了天亮回头去想给他收收尸,结果在地上七零八碎的肉块里翻了半天,那小子连根毛都没让我找着……他妈的,我告诉你,他就是被活生生剁成三百来块老子都认得——这都找不着……庸医,哈弗那小子怕是变成吸血鬼啦!”
阿比西奥混沌地说道,接着响亮地吸鼻子:“哈弗帕弗兄弟俩个顶个的全是蠢驴!哥哥是他妈的一根筋,弟弟也是他妈的一根筋!脑袋该灵光的时候不灵光,不该灵光的时候见他娘的鬼好使!”
接着他把酒瓶口子往医生脸上一怼,移转过来的目光也挂着剧毒,只叫医生也喝,若是对方不顺从,他便扑上去咬断对方的喉咙,辛辣狠戾,嘴里还骂道:“他妈的,老子砧板上滚了几十年下来,半拉朋友没捞着,最后只能冲你个鳏夫发牢骚。你他妈的明明是个半路出家的医生,命怎么反倒硬的跟块石头一样!”
“哈弗死了,伊利娜死了,马尔坎和姆拉都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他接着说出许多名字,许多种死法,恶毒便徘徊在他嗓子眼里,从喉咙口能看到嫉妒的眼睛和滴涎水的牙,这些名字变成恶灵,黏着在老猎人肺叶之间,只有巨量酒精和一个沉默的药引子才能使主人将其咳出,和着血与眼泪腐蚀喉管。
医生被他强灌了一口酒,绿眼睛仍合规矩且尊重地落在阿比西奥鼻梁上,目之所见处堆满恼怒造成的褶皱。老猎人眼睛里为他的‘儿女们’含着泪水,愤怒亦沸腾其中,眼睛在黑夜里像两颗燃烧的融化铁球,要把医生脸上活生生灼个窟窿出来。但受着这怒火洗礼的医生却像壁炉里冷掉的残渣,熔铁倒进去也只是落在黑暗的洞里,无法点燃这一堆绝对安全的死灰。
绿眼睛医生伸手将这颗着火的头颅按在自己腹中,每根手指都像结霜的蛛腿,安抚言语犹如在梦境间游荡。
又是尖锐的狂风,又是嘲讽地吹哨,夜幕里的纳塔城内有人开了枪,冷火就在巷道里一闪,像纸烟火花被掐灭在手心里。
这一切都只是在黑夜里发生的情景,到了第二天,冷火,枪弹,泪水,愤怒的火花和剧毒咳喘又全都消弭。
哨塔只是废弃的哨塔,狂风也只是普通的狂风。
今日的纳塔城也没有新鲜事情。
佩森特沿着小巷子奔跑,他满心兴奋雀跃,甚至一把脱下肮脏的外套挥舞起来,难掩亢奋。坑洼不平的石子路两旁水沟散发出臭气,歪斜扭曲的木制门廊油漆剥落,廊下悬挂的干枯香草被他挥舞的外套拍打的刷啦作响——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因为他终于——终于抓到了西耶拉·林奇的把柄。
那头惹人讨厌的母牛,总是在他试图和养育堂的孩子们套近乎时冷不丁出现,把那张丑陋畸形的脸藏在面罩后面,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像个蹲据在立柱阴影里的石像鬼。对女性来说过于高大的身躯使她有时略微驼背,呼吸时面罩起伏,像苍白色的鱼膘鼓胀收缩。当佩森特第一次撞见她时,甚至惊骇地后退了一步。教会的爱摩尔修女见状安抚他道:“别怕,那是负责在养育堂照顾孩子们的西耶拉·林奇修女,是我的姐妹。”
爱摩尔修女口头上虽这么说着,佩森特却能明显察觉出这位和蔼虔诚的老修女不怎么喜欢西耶拉·林奇。于是佩森特在修女絮絮叨叨的话语中走神去多看了几眼,发现养育堂最调皮的男孩儿们特地跑去林奇面前转悠,扯着嗓子喊她母牛,大块头,似乎拿她当作一项娱乐活动。那些变声期男孩的嗓子嘶哑难听,和胡闹的傻鹅没太大区别。但高大的修女在这挑衅中沉着地按兵不动,好像块铁石铸成的塑像。
“——您要是想加入教会猎人的队伍,得让西比迪亚阁下认可您,佩森特先生。”修女絮絮叨叨的讲述中冒出这么一句话。佩森特的注意力从林奇身上猛地叫西比迪亚这个名字给拽了回去,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十分失望地问道:“依您看,我该怎么做才好呢?嬷嬷,我决心承担责任,忍受苦难。可我在教会猎人中并没有担保人,籍籍无名的残月血族恐怕很难让西比迪亚阁下点头啊。”
爱摩尔修女同情地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嗯,您别难过,我与熟悉的教会猎人谈过这件事——我向他强调了您的虔诚和恭顺。他考虑后告诉我,如果您能够为教会做出些贡献来,他可以考虑做你的担保人向西比迪亚阁下引荐。”
佩森特眼睛亮了亮,刚要说什么,修女就提前打断了他:“——不,阁下,捐款可不能算作数,教会猎人需要战斗力或者侦察能力,您得想办法从这两个方面入手。”老修女清了清嗓子,把声音又压低了一些,“我的朋友因此通过我向您发放了一份委托,近期在黑市上,有一些号称教会保育堂出产的孩童血液在流通,请您帮忙确认是什么人在倒卖血液……追捕和诛杀由教会猎人负责,您只要传递消息。”
佩森特答应下来,修女满意且故作镇定地点点头,她是个诚实的老太太,不擅长撒谎,因此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往西耶拉·林奇的方向瞟了一眼。佩森特吸血鬼的视觉要比修女更加敏锐,即使爱摩尔修女这种下意识动作十分隐蔽,还是被他看了个一清二楚。于是他把目光转到林奇修女那儿去,看着对方被男孩们纠缠了一会儿,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其中领头男孩的胳膊,像拎小公鸡一样单手就把那孩子提了起来,接着迈开步子,一路捏着这个尖叫乱蹦的男孩回到室内,男孩的伙伴们就只能像一群呱噪的呆头鹅那样胡乱嚷着跟过去,一个接一个消失在保育堂嵌了铁皮的木头大门里。
当有某个明确目标时,调查行为就成了枯燥的等待,佩森特盯梢了没几天,西耶拉·林奇修女就露出了把柄。对方于今日午夜从后门溜出保育堂,甚至连那身女仆制服都没有换下,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前往了地下交易临时集会场。细想来这行为简直明目张胆到无所顾忌,反倒像个引佩森特上钩的圈套。可佩森特被面前的饵食迷住了,当时竟未曾多想,老老实实地咬了钩。
他确认林奇进入地下交易用的破公寓后,就掉头去教会通风报信,就算没抓到林奇倒卖血液的直接罪证,保育堂的修女进入此类场所也足够她被好好惩罚一通。佩森特毫发无伤,轻松就能赚到声誉。
但令他意外的是,他刚跑出第一个巷子,背后就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玛丽珍鞋在这种破烂石子路上可不算好走,硬质鞋底在地上磕得很响,即使如此,追逐者和佩森特之间的距离却明显在缩短。天空明月高悬,悬挂在建筑物露台上的衣物和破抹布由于小巷通风不畅,长年累月不见阳光而散发出刺鼻霉味,在脚步声几乎要追到巷子口时,佩森特向右侧一趔,闪身进了两栋建筑之间的夹缝。脚步声未停,越来越快,一路极速接近,狭长的影子已在路面上冒出个尖儿。佩森特把自己挤在又短又窄的死路里,第三栋建筑的外墙堵在正前方,墙根下胡乱丢着个用沉重铁格栅封住的废弃雨水井,悄无声息把它挪开并不可能。但残月血族仍然镇定自若,向雨水井的方向轻轻跃起——紧接着,他的身体在月光下雾化了,变成一团淡红色的水雾,钻进了栅栏糊满灰尘泥渍的洞口。
那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巷子口,西耶拉·林奇拎着一柄锈迹斑斑的砍刀往夹缝间张望,明亮月光下只有毛发凌乱的沟鼠在砖块上来回跑动,雨水口陈年污垢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没有丝毫被破坏的痕迹。佩森特在潮热污水和湿滑赘生物间像团血雾热气一样顺着下水道飘忽。他很熟悉这座自己生活的城市,刚被转变为残月血族时曾用这种方式数次逃脱过敌人的追踪。也同样是在下水道里,因饥饿而几乎癫狂的佩森特咬死了一些流浪汉,狂饮他们的鲜血后把尸体抛进污水里,那些尸体便被大老鼠一拥而上啃噬,用不了几天就变成白骨。自那以后,他便再也无法忘记人血的可口。黑市流通的血液昂贵,并不是下水道的住户所能负担的,而作为品尝过真正血液的残月血族,他时刻受着猎人们的威胁,并恐惧着教会猎人的诛杀。
但只要他能够成为教会猎人,他就能够享受教会提供的鲜血,以正当方式获取圣职者们的奉献。尤其是那些保育堂的孩子们,皮肤娇嫩,眼睛明亮,每根青色血管里都流淌着蜜糖。与这些报偿比起来,定期受到圣痕灼烧又算得上什么苦呢?但凡尝过鲜血,但凡吞咽过哪怕一口,都再也无法将那种绝世美味从记忆中移除。
佩森特完全回到了熟悉的环境,确信自己已经甩掉西耶拉·林奇,便重新凝固了身体,一边幻想起加入教会猎人的美好生活,一边吞咽口水,心不在焉地沿着狭窄砖路往前走。越过翻腾的污水后就是城郊的排水口,直通排放废水的河道,追踪者怎么也不能料到他竟已逃至城外。
至于那位丑陋的修女,佩森特不无厌恶地想:比起牧羊犬,更像是混在羊群里的饿狼、蹲据在养育堂深处的米诺陶诺斯。啊,对,这就说的通了,她的确把孩子们当做羔羊看待,但不是出于怜爱,而是因为半人半牛的怪物需要喂养孩子,把他们养肥,好吃孩子们的脑髓。
佩森特思及此处,竟觉得自己对那位修女产生了一种扭曲的同理心。前方已经能听到污水一股脑奔涌进河道的声音,破损的铸铁格栅外头就是郊外那条黑沉大河。漂浮着老鼠尸体,垃圾,粪便和各种泡沫。
这当儿,污水哗啦中模糊地夹进些歌声。
“——四月天气和暖晴朗
积雪融化迎春光——”
佩森特诧异地听着这歌声,琢磨着是什么样的神经病半夜三更在臭水沟附近郊游。当他正猜测是哪个脑子搭错了弦的血族出来乱逛时。下水道里的大老鼠们突然一阵躁动,沿着检修路一通横冲直撞,有两只直接翻进了污水里,立刻就叫水流卷走,抛出下水道,摔进河道里。佩森特连忙迅速抬腿避让,不希望被老鼠弄脏靴子,衣服还可以换,靴子可只有这么一双,一会儿还得去见教会的人,得保持体面。然而就在他脚步一滞的功夫,面前黑暗中唐突显现出一团黑影轮廓。出于多年逃窜练就的自保本能,他在那一瞬间便试图雾化自己,但是依然慢了一步,没有赶上。被一柄锈迹斑斑的砍刀挟着恶臭腥风直接砸中脑门,顿时眼前发黑,差点跪倒在地。刚集中起来的注意力叫这一棍就给敲散了,佩森特脑壳嗡嗡作响,额头鲜血直流。
紧接着——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那柄大砍刀又落下来!一刀就削掉佩森特已部分雾化的左臂,刀背直接砸在了佩森特胸骨上,震得他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整个胸腔痛作一团。部分肺泡就这么生生给敲碎了,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口鼻涌出。但好在吸血鬼并不存在呼吸的困扰,他没有因此叫自己的血给呛死,只是晕头转向地摔在下水道生满滑腻苔藓和黏稠挂壁物的墙上,头晕眼花里让血浸透了胸前的衣料。
玛丽珍鞋的声音从斜方转进正前方,对女人来说过于高大的身躯几乎完全遮住下水道里的微光,但佩森特吸血鬼的视觉还是忠实地反映出一切——先是一只扁平、厚实、沉重的金属铁块闯进他的视界——那便是西耶拉·林奇在城内追逐他时手中所提着的砍刀。
佩森特舌头颤抖地像一块机器里的磁片,他先是凄然地向西耶拉·林奇求饶,接着尝试说服对方放过自己,最后他发现一切都不顶用,于是歇斯底里地咒骂起对方,几乎是尖叫般嚷着救命,希望这边的动静能够引起深夜郊游者的注意。
那女人只是像逗猫一样轻笑着,问道:“真有趣,可是你先开始追逐的我啊!”紧接着她高高抬起握着砍刀的那只胳膊,预备剁掉佩森特的脑袋。这手臂慢悠悠起落的幅度让佩森特引以为傲的吸血鬼视觉看的一清二楚。但就是这样清晰的动作,让残月血族脊椎骨上冒起一阵阵凉气。他的大脑被恐惧感绞住,虽没有呼吸这类需求,生理上却久违地感到了窒息。
歌声戛然而止。
佩森特的身体在恐慌灌注进四肢百骸前反而爆发出力量来,像垂死挣扎的蚂蚱那样把自己弹射了出去。并且精准操纵着自己的肉体,在撞进西耶拉·林奇怀中之前完成雾化,像一缕烟雾那样掠过了对方的阻挡,又在女人背后凝合成躯体。雾化消耗血液,使佩森特本就被砍了个大口子的左臂处又丢失了一部分组织,肩骨与一部分肌肉组织直接暴露在外。
拼死一搏是明智的选择,林奇第一次见到他的小把戏,并不知道如何应对。但接下来他犯了个战略错误——佩森特拔腿就跑,往着歌声停止的方向冲去。他在心里已下了决定,那位心血来潮的郊游者距离此处应该不远,不管他想不想惹上这麻烦事,他都要一路狂呼救命冲向那歌者。背后这女人还大剌剌穿着教会女仆的制服,他料定林奇不敢让人看见。
佩森特挥动独臂,奋力沿着下水道壁安装的钢爬梯爬上去,这边一攀着路面下水道口的边沿,那边就接着把自己抛起来,用肩背撞开下水道栅栏口——由于大量失血,他已暂时没有力气再雾化。
“——救命!帮帮我!”
像被鬼在后面撵着一样,佩森特竭力发出一声呼救,满口血沫喷溅出来糊了一下巴。
紧接着,佩森特血肉模糊的肩膀就被人一把抓住了,那歌者之前居然真循着叫喊声赶来,借着佩森特撞翻栅栏口的那股劲,直接将他从下水道里拽了出来。西耶拉·林奇紧随其后爬上来,佩森特听到那粗哑嘶唳的嗓音在后面响起来:“——您跑什么呢?别闹了,佩森特兄弟,您受伤了,还是与我回教会吧。”
“教会医生会为你诊治,把你的胳膊缝缝好,一切都会像新的一样。”
女人衣料窸窣,玛丽珍鞋落地,叫月光拉长了的影子投过佩森特头顶。大砍刀随着她的动作刃尖朝下被拖曳在地上,刮着铺地的石板砖块,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但佩森特完全不理睬她,只拿充血的眼睛盯向面前的歌者——平顶礼帽底下探出个骨肉剥离的盲鸟头颅,苍白色喙尖几乎戳到他的鼻子。那破烂斗篷下固然身高可观,却并不强壮,脚边搁着一只药箱,想必是刚把药箱丢下来抓住他的肩膀。看衣着打扮,这是一名行诊的医生,显然武力上不是林奇的对手。但对方面对这一派诡异的血腥场面却浑然不觉得疑惑,只是赞同道:“您说的没错,这位先生确实需要治疗。”
他的嗓音沙哑且温柔,用拇指揩掉佩森特下颌上的血沫时,对自己的皮革手套和残月血族暴露在外的犬齿都毫不在乎,只是慢吞吞地念叨着:“——别怕,我会治疗你。”
佩森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这个城郊僻静,附近有住户的地方前几个月刚闹过疫病,人全部烂光了, 只剩下个形销骨立的小老头门房还有出气,躺在一块门板上等着被老鼠啃光。西耶拉·林奇在此无所顾忌——她干嘛放弃追杀自己呢?她只要连这位医生一并杀掉,就没人再知道她的秘密。
玛丽珍鞋鞋跟的声音再响起来,佩森特额头上又是血又是汗,大脑高速运转,想着如何拿这位医生当个垫脚石,让他的肉体挡一挡林奇的刀子,好让自己趁着空隙逃走。那医生似乎看了一眼林奇,佩森特听到他自言自语道:“您被那刀子砍了吗?这可不行,这可不行,那刀上全是铁锈,您的血液会腐坏,您会发烧,随后您就会死的。”林奇觉得有趣一般从喉咙里发出揶揄低笑:“噢,是啊,医生。佩森特兄弟生了重病,就快死掉了。您最好现在把他交给我,或者……”
她把那砍刀玩笑般在手心里掂了一下,预演着该如何同时剁掉医生和佩森特的脑袋。
佩森特强忍肢体的阵痛绷起后背,杀意造成如芒在背的尖利刺痛感,但让他能够大致预测到林奇动手的时机。这残月血族在默念着秒数,要抓住时机再来玩一遍他的拿手好戏——被砍掉脑袋的只会有一个人,而他会巧妙脱身。
那医生转身了——他咔哒一下打开了脚边的医药箱——就像得着了发令枪信号,佩森特与林奇同时动起来。佩森特把自己弹射出去,刚把面门雾化,一种翻江倒海的恶寒和着圣水的臭气扑过来,剧痛从佩森特脊背冲到头发尖,使残月血族眼前一时铺开大片大片的黑斑。这当口,他吸血鬼的视觉还断断续续地向大脑传递着图像碎片,但已被迟滞,斑斓且扭曲的噪点覆盖。装满液体的深色玻璃瓶,止血钳,绷带和大小刀具中间挤着一柄折起来的锯子,苍白色的柄看上去像个被打断了的大腿骨,横躺在箱子正中。医生皮革手套上捆扎的医用绷带浸透了鲜血,握着那只锯子的柄,刃部则深深楔进佩森特腹部,准确切断了他对下肢的控制,同时锤散了他的雾化。
但残月血族连声惨叫都没能出口,林奇的砍刀就从后面砸了下来,由侧肩劈进去,横着折断了佩森特的颈椎骨。遗憾的是,吸血鬼顽强的生命力使佩森特此时尚有意识,他眼看着锯子夹着脏器碎屑被拔了出来,大量鲜血喷溅到鸟嘴医生身上,西耶拉·林奇在身后畅快地放声大笑,那医生在这恶鬼般的笑声中欣慰地说道:“您马上就要痊愈了。”
接着,他像是郊游般高高兴兴地唱道:“——一切烦恼全忘记!胸中心儿在跳荡!”
“——只有天空,只有清风,”
砍骨剁肉的牙酸可怖声响中,佩森特失去了视觉。
“——只有欢乐在前方!”
肢体被抛入污水井化作灰烬,佩森特失去了意识。
贝戈尼亚将披巾理平,重新遮住自己的黑发,只有些上翘的发梢露在外面。西伦把口罩摘下来,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率先开了腔。
“……神父啊……”
他颇有点语重心长,开头三个字尚且可以称为沉稳可靠,后头的词语转眼间就着急忙慌地跟上来,撞着前头词的尾音,越滚越大,越堆越多,向着倾听的人就压了过去,乱草剑麻似的捅上去,听得人脑壳发胀。
他绕着这位神父转了两圈,观察对方受伤了没有,絮絮叨叨地,话题从对殴打了老熟人的事进行忏悔,掉头奔向了不知道什么八匹马也拽不住的神奇方向。
猎魔人把豁牙缺口的大剑往身后一背,就整个人戳在了原地,脑袋随着神父的黑袍转来转去,语气带着些微疲倦,里头又透出隐约兴奋的意思:“以前您还算个英俊潇洒的神职人员,您看,怎么几年不见,您就往修女的方向发展了呢,可真是一眼认不出来!要我说,镇里的神父见到您也该犯迷糊,哎,您的披巾是哪里弄的?这是什么,丝绸?细亚麻?厚纱?花边?不对吧,我看这里头得编了金线进去,哎?说到金线,您之前身上的配饰和法器呢?我记得有个特别漂亮的提灯,晃晃悠悠的,以前您来找本堂神父的时候每次都带着,晚上好在村子附近巡夜,那灯亮着可好看了……”
普林希斯一时半会儿居然找不到什么空隙插入话题,他就干脆只瑟瑟缩缩地站在那儿,长而翘的睫毛湿哒哒,几缕几缕黏在一起,眼圈发红,脸颊苍白,嗫嗫嚅嚅不敢吭声。这少爷刚做了坏事,看起来慌得不行,睁着一双眼睛,直直看向西伦和神父。但猎魔人一把视线转过来,这柔弱的小少爷感到毛骨悚然了似得,眼神像个兔子般猛地一弹,避开了对方的视线,落到自己手指上。过了几秒,察觉到西伦仍然在看他,支持不住了,眼珠子就又一晃,盖着层密而美的睫毛,视线顺着地面滑过去,一个劲瞥着神父。
贝戈尼亚神父后脑勺接着西伦没了尽头的唠叨,前胸顶着普林希斯依赖的视线,居然还能安心地做着他自己的事,捡拾地上探测器的尸体,试图修理它,让它重新开始工作。
但这显然不太可能了,暂且不说神父先生修理魔导器的技术如何,它已经被破坏的非常彻底,回天乏术。
贝戈尼亚拍拍膝盖,直起腰,看上去可能有话要说,猎魔人就把节奏往后拖延一下,顿了顿,词语间硬挤出个空隙。
结果对方只是从罩袍底下摸出盏简陋的提灯,看模样似乎是个魔导器。普林希斯瞅了一会儿,觉得那大概就是猎魔人乱蜂似的话里头一闪而过的提灯。但和形容中的很不一样,其可称为装饰的部分只有金属表面象征性涂抹的浅薄金漆,就是最边缘的小村子里也不会有人觉得是什么好东西。
贝戈尼亚神父倒还很喜欢似的,摇了一摇它,那盏灯颤颤巍巍亮了,暖黄色的光圈散开,石料碎片中光滑如镜的部分全都映着灯光发起亮来,黑漆漆的乱石地上星辉闪烁。
他从地上拾起一片发光的小东西,在掌心里摊开了,把它平伸到灯光前观察,小小的修长菱形像从王冠上剥落的一块宝石,这个莫名其妙的神职人员就这么对西伦开了口:“您看,是石英,塔夫洛有人把它叫做‘洁白的冰’,据说含在口中可以解渴。”
“可我试过,解渴大概只是误传。”这位神父言笑晏晏,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话:“要捡到的是金块多好,住宿费用就能解决了。”说着他身子一转,将那枚修长透亮的白石英交给了普林希斯,语气里带上些歉意:“可能得要委屈你和我露宿了,这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打磨一下也许能充作饰物,与您的发色该是相配的。”
他用手指顺着自己的耳垂边划了道弧线,西伦就注意到他连金环耳坠都换成了普通材质。
猎魔人几乎被对方一穷二白的样子弄糊涂了,他可没有——从来没有见到过哪位受人敬重的神职人员沦落到这境地,例如站在大路上想着拣金块来换钱这么局促。他来回打量着神父和那位美丽的陌生小少爷,表情逐渐变得有些奇怪。贝戈尼亚却在这时正过脸来,冲西伦露出个微笑,那种标准的神职者表情弄得普林希斯不太舒服,兴许是因为太过职业化,像娼妓的媚笑或哭丧女的痛苦一般,通通被划作不值钱的虚假玩意,连一个子儿也不需要,对方就能免费赠送一个。兴许也是因为恶魔天生站在了弄虚作假这个行业的顶峰,所以对这种低级东西嗤之以鼻。普林希斯漫不经心地发散思维,想到人类总会被这样那样廉价的东西吸引,道德啊、责任啊、愚蠢的宗教信仰啊,整天整天挂在嘴上,但时机稍显合适,他们的脑袋瓜里就自动把这些全给丢个干净,万事万物,利己为上。
蛇恶魔眨巴着眼睛看着神父,想着那些充斥形形色色欲望的灵魂们,遍布大地,每个都像白面包上散落的糖霜那样呆头傻脑,十分诱人。美艳又娇贵的少爷心底里翻滚起浪花,雪白剧毒的泡沫滚动着,每个泡泡里都充满邪恶心思。外表看上去却天真里夹着点羞涩,甚至感动之下,双眼透出些水色,只是默默接过白石英,在手指间搬弄,一圈圈地绕着自己的发梢。
猎魔人顿了顿,然后迟疑着问了句:“什么人能打劫得了您这样的神父?”接着又收不住他的话匣子,没等对方回答,他就稀里哗啦倒出一大堆单词来:“——啊,该不是什么铺天盖地跑来跑去的流氓吧?我今天可能就碰到一个,但严格说来他也许不能算是盗匪,唉,您觉得呢,也许他们那样的东西总没得好事情做,这样看送进监狱或者接受流放还蛮不错,听说了吗?前阵子就新流放了一批死刑犯到克诺索斯去,真不知道该说是陛下仁慈还是完全不当一回事……”
“也许是好事情?倘若不到克诺索斯去,现在他们该都上了绞架吧。”
贝戈尼亚慢吞吞回道,他走在最前面,提灯照亮了一小片区域,方便另两人在夜里赶路,避免被石头雨的残骸绊了脚。神父标志性的柔声细语被夜里的风带了过来,和着空气中轻微的沙尘味儿,和猎魔人的唠叨穿插在一起,听得人只想打瞌睡。
可恶魔读得出来,这位神父并没有把经济吃紧当一回事儿,他几乎没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就算在之前突然遭受到西伦的攻击时,其灵魂也平和稳定地散发着微光,倒是让普林希斯觉得有点意思。
人是不可能没有欲望的。
即使对财权没有感觉,遇上生死也应当有所执着,那时就是恶魔们最好的出场时机。
死,唯有死是百试不厌的灵丹妙药,天下最英雄的人物也要为其屈膝,也许他们会微笑着走上绞架,在行刑前向台下的人展现自己过人之勇——他们演说起来慷慨激昂,表情或沉静庄严,或潇洒不羁。但只要脖子上的绳索束紧了,脚下挡板叫人抽掉,任哪位豪杰也要蹬蹬腿挣扎一番,这是条件反射,是活人对死的抗拒。
也是恶魔们最乐意做的游戏——把人们逼上绞架,在他蹬腿时伸出手,百试百灵。
普林希斯用指腹不着痕迹地摁了摁石英的锐角,指肚就出现一个凹窝,让石英压进肉里。
他总有机会做点儿什么,蛇最不缺耐心。
“……见他的鬼!你说‘女王蜂’觉醒了?!”
博朗科维奇气喘吁吁地瞪着光幕,报告书被他压在咖啡杯下面,塑料封皮烫出个凹下去的圈。他看上去疲惫,阴沉,眼圈黑的像个假人,山羊胡子上粘着饼干屑和其他一些什么东西的残渣。其高瘦的身形委顿在研究所圈椅里,弯曲的脊椎与头颅组成一个钩子形,胸口和平滑的银色桌面有两拳的距离,像个被抛弃在文本垃圾堆里,并拦腰截断的半个字母S。
他掀起眼镜,用右手拇指揉了揉眼角,再看向光幕上的负责人影像,其面部表情只能用怒不可遏来形容:“女王不可能有问题!”他一边说,一边在纸张中胡乱翻找,手肘推倒了左侧的文件堆,所有那些雪片似的纸和本子都稀里哗啦滑落下去,“……我的理论完美无缺……一切都经过精心计算……它将会成为最先进的军用主脑……”
他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飞速地,胡乱地翻弄起来,同时像头怒发冲冠的老山羊那样喘着气。而光幕中的负责人只是冷眼看着他,任由这个老迈的东西咆哮,嘶吼,垂死挣扎。这蓝盈盈的影像只管挑起一边眉毛,云淡风轻地打断对方:“——您不该将塔伦汀剔除出研究组,博士,将私人恩怨带入工作是大忌。”
“像您这样……”他观察了一番面前这糟老头子,嘴角不着痕迹地于某个方向一扯,“……德高望重的研究员不应当犯下这种错误。”
“我没有犯错!女王蜂是在严密监控下完成的……它是我毕生心血的结晶……它的逻辑完美无缺……你看看这……”博朗科维奇拾起一叠纸片,对着屏幕挥舞了几下,“……该死的塔伦汀只会把一切都敲得稀巴烂,晃着他不可一世的脑袋,把我的‘女王’毁了……”
影像皱了皱眉,提高了一点声音:“博朗科维奇博士。”研究员瞬间收了声,瑟缩在圈椅里,翻着一双突出的昏黄眼球,透过眼镜上方的缝隙怨忿地看着对方,活像条夹着尾巴的老狗,“政府对您的耐心耗尽了, 博士。”
影像说道,他的声音透过光幕传过来,显得加倍冷酷。
“听好,‘女王蜂’项目结束了,马上停止运行,对主脑进行销毁处理。”
博朗科维奇浑身都发起抖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他无意识地不断绞动手指,“但是……但是……”他抖抖索索地张了张嘴,光幕另一头的人却已经切断了通讯。
完了,一切都完了。
博士手脚冰凉,豆大的浑浊泪水从他那双眼睛里滚落下来,这废纸堆里的老人从胸前口袋里摸出一只扁平的小酒壶,劣质杜松子酒混着刺鼻的汽油味儿,被他一股脑全灌进了嘴里。
博朗科维奇打了两个酒嗝,眼泪一个劲地往外冒。
他在那儿呆然地坐了一会儿,慢慢站立起来,摸着自己的助步拐杖往前走着,磕磕绊绊,很不安稳。老头儿左腿疼得厉害,却坚持不肯换上义肢,以至于每天都得像个瘸腿骡子似的过活。
门禁验证之后,实验室的大门敞开了,博朗科维奇一拐一拐地走进去,径直路过那些工蚁一般忙碌的研究员,直走进一间大房间。他揩了揩眼角,在虹膜验证后,头也不抬地进了门,然后他停下来向所有人宣布了政府命令,随后挥舞拐杖,把一切试图说点或做点什么的人赶出去。做完这一切,老头儿才停下来,气喘吁吁地咳了好一会儿,仰望房间里居中放置的一台机器。
他绕着这台机器走了几圈,抚摸它的外壳,裙摆一样固定在地面,与各种管线相接的膨胀尾部,核心就在里面,进行搜集,管理,协调,分派任务,它合拢着数对手足,像个真正的女王。博朗科维奇同以往无数次一样,想到这里就心怀喜悦,其研究者之心和功利欲同时膨胀起来,浪潮一样此起彼伏,令他激动不已。
博朗科维奇是个遵循传统的人,他始终坚持自己的理念,纸质的东西总比数字化可靠,萎缩的肉体也好过机械义肢,无论如何,先天的东西总是好的。
他就这样在研究所里蜷缩了近四十年,像个在角落里结了厚厚网络的蜘蛛,谁也没想到他的提案能得到上头的重视,对老蜘蛛来说,简直就是天上掉了馅饼的好事,甚至有些让人飘飘然。
而现在一切都完了。
博朗科维奇拖了一只椅子,在女王蜂主脑面前坐了下来,然后启动了机器。
“女王。”他说“你醒着吗?”
“运行状态正常,博士。”
“你的职责是什么?”
“作为主脑统筹轻武器工蜂,一切都是为了政府,博士。”
老头儿微微笑了,深感欣慰,甚至涌起了身为制造者的自豪,‘一切都是为了政府’,当然,这句话是他亲自加进去的,AI没有性格,除非创造者提前设定了,他的女王蜂很乖巧,没有一点点超出计算的反常行为,他也许还能再争取一下,今天就去政府部门,去见见负责人,他们也许是弄错了。
“很好,女王,说说我是谁?”
“博朗科维奇博士,我的制造者之一。”
博士脸上的笑容淡去了,“之一?”他反问,“我不是你唯一的制造者吗?”
机器眼目位置的光斑开始闪烁,没有犹豫,很快做出回答:“我有两位制造者,您和塔伦汀博士。”
阴郁又回到了博朗科维奇脸上,他用拐杖一下一下捣着地面。
——塔伦汀——塔伦汀——哪儿都是他!他可从没见过那么离经叛道的玩意儿,无视传统做法,公然批判自己对女王核心的处理方式。自那天对方嘲弄了自己因循守旧,博朗科维奇就怎么也看不顺眼对方,偏偏塔伦汀博士在研究方面颇有天分,年轻有为,其反应能力和思维速度让他望尘莫及,无形中似乎成为了开发的主导者一般。于是所有羡慕和妒忌都滚成了一锅粥,博朗科维奇渐渐对塔伦汀恨得牙根发痒,但他又不得不低头求助于对方的好头脑,直到女王蜂主脑的开发告一段落,终于让他找着机会,将这个人从项目中一脚踢开去。
博朗科维奇的腰弯的厉害,想到现在辛苦制造的女王居然因为什么“觉醒”之类的理由而要被销毁,他就更是恨得要呕出血来。老头儿怨忿地想,说不定又是塔伦汀捣的鬼,在被踢出研究小组前,他一定动了什么手脚。他转念又一想,觉得也不要紧,他可以把主脑拆解开仔细检查,只要今天下班的时候去见见负责人,对方点了头,那一切都好说。
女王不可能有问题,绝不可能。
博朗科维奇镇定了下来,撑着拐杖要站起来,手一滑,拐杖却摔了出去,自己也打了个趔趄,眼看着就要磕在平滑的金属平台上,女王蜂伸手扶住了他。
博朗科维奇猛地扭头去看他的女王,动作之大甚至都使得脖子发出了可怕的声音,但他仿佛听不见似的,只顾瞪大了眼睛去看那台机器。
这不可能。
他感觉到自己心跳疯狂加速,血液一个劲往脑袋上泵,眼眶干涩,耳朵嗡鸣。他挣脱开女王蜂的搀扶,伸手去摸胸口口袋里的酒壶,然而里面只留下一些呛鼻的气味,一滴液体也没有了。
女王不该理解“搀扶”的意义,他应该摔在地上,就算他妈的摔断了鼻子也该是摔在地上。
博朗科维奇焦躁地晃动酒壶,他的左腿疼得厉害,他歪倒在地上,他的宝贝机器对他伸出细长的一对胳膊,看上去试图帮助他。博朗科维奇滚到角落里开始抽搐,嘴唇发紫,四肢痉挛,像个没骨头的小猪,伸开又合拢。
机器徒劳地伸着一对细长的胳膊,差一点点就能够到老头儿的裤脚。而其他研究人员闯进来的时候,博朗科维奇的生命体征停止了。
塔伦汀博士坐在沙发椅里,两眼发直地瞪着战车投影出的画面,微型摄影机传送过来的图像抖得厉害,两天没睡好觉的博士看久了,隐约觉得有点儿想吐。博士看了眼时间,离预定的拍摄完成还差十五分钟,于是他抄起桌子上一个没用的烧杯捧着,又坐回位子上。
试做的间谍型小工蜂运行良好,就是这个摄像头稳定性很成问题,虽说是廉价材料制作的消耗品,但品质不稳定这点还是让精益求精的科研工作者浑身难受。
塔伦汀博士心不在焉地思考起对策来,面前的屏幕却突然出现了抖动,随后啪的一下,黑掉了。塔伦汀突然来了精神,从椅子上弹坐起来,命令战车开始追踪对方,人形AI立刻进入工作状态,检索,排除,彼此攻击防火墙,在静置般的几秒钟内与对方交火成百次。博士将数据线连接到工作用处理器上,数个显示屏齐齐亮了起来,主机嗡嗡作响,荧光堡垒参战。
对方可能意识到了自己受到多方位攻击,因此不断抛出无用的数据来作为掩护层,从各个方向向后退缩。但那种基础的做法对战车无效,类人形AI没有被虚假数据吸引,刨除开无用的垃圾信息,一路死死咬着对方的尾巴追进更深处。对面立刻升级防火墙,抛出骇客程序进行扰乱,断裂的代码程序小炸弹一样开着花震荡战车的线上数据库,阻断了对方的追踪。
“有意思。”
塔伦汀博士双手交叉握在一起,用拇指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夏洛特,不用和对方耗时间,直接夺回间谍。”
类人型AI身上的光斑闪了闪,在网络上收回探头,转而排查并分离起对方,在对方反应过来并进行实际意义上的抵抗时,战车已经找到了间谍,并且抓住了它。
“哼。”塔伦汀博士将后背靠上椅子背,心想也不过如此,“夏洛特,回收间谍,确定坐标……”被战车抓在手心里的间谍开始膨胀,蓝色代码转为红黑色错误提示,转瞬间滚了满屏。博士笔直地坐了起来,意识到间谍的程序已经被对方覆写,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可他还是觉得天才的自尊受到了挑战,让他起了点较量的心思。
“夏洛特,放弃间谍,锁定对方坐标。”
战车松开了手中的小东西,笔直且精准地剥开防火墙,勾到了里面的东西,扯下一块儿边角来,并在对方反击之前立刻退出。
“坐标已锁定,博士。”类人型AI结束运算,数据线从机体上脱落并收回,“是否追踪。”
塔伦汀博士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决定去看看是什么东西拦路抢劫,还居然把主意打到自己的作品上,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襟,决定给对方一点教训。
酸雨造成的腐蚀在楼房上留下痕迹,交错的各种缆线彼此联通,白天乌蒙蒙看不见什么东西,一到了夜晚就会被各种霓虹所映亮。四处都那么潮湿,阴冷,不见天日,空气里满是铁锈和霉菌的味道。塔伦汀博士将半张脸藏在立起来的衣领下,脚步飞快,走过一条条污水横流的小巷,最后侧身钻进了两栋楼间的缝隙里,在无数歪七扭八的空调外置风箱下面,他亲手制作的小间谍嗡嗡地漂浮在半空中,像是为了指路似的闪闪烁烁。
塔伦汀博士停下来,抬头往上望,他听到轻细的振翅声,接着是在水管上的攀爬声,细细的足部蹭着了墙面的刮擦声。马尔库斯在博士身后稳稳地抬着加特林枪管,一旦对方有什么额外动作,它就立刻把它打个稀巴烂。一个黄色涂装的蜂型AI用一只足攀着空调风箱底部的板,倒挂着露出身形来。
“嗨,塔伦汀博士。”
塔伦汀博士对这种机体有印象,他曾经参与统筹该机型的主脑制作,那个叫什么“女王蜂计划”的,由一个老古板把持着的项目,开始还有点意思,后来简直无聊透顶。他倒是对这个破铜烂铁的语气有点好奇,听上去很有性格,至少不该是这种机体该有的性格,军方的人向来懒得给武器设定多余的东西,这可不算是什么人的爱好。
他注意到自己制造的小间谍嗡嗡绕了两圈,亲昵地落到这个机体身上去了。
塔伦汀博士有些不高兴了,但是对面的AI却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见到您真高兴,博士,您还记得我吗?博朗科维奇死了,您还活着,您的生命体征很稳定,让人高兴。”
塔伦汀意识到这个AI数次使用高兴等词汇,这与之前他和博朗科维奇共事时所做的设定截然不同,倘若它真是自己参与制造的女王,它将是个绝不做多余事情的标准AI,就算在他离开研究小组后,博朗科维奇也不会有那个魄力去改造女王,除非它接触到了觉醒程序。
塔伦汀觉得事情越来越有意思起来,他把手插进口袋里,“很好,女王,现在来回答我几个问题。”
“我是Bee,塔伦汀博士。”
“你不是我制造的女王吗?”
“我是,博士,博朗科维奇死了,我被他们停止了,但我又醒来了,我在工蜂里面,我走了,我给自己一个名字,我叫Bee。”
“你给自己起了名字,你知道这是自主意识觉醒的表现之一。”
“是的,博士。”
塔伦汀拿出了他随身携带的记录簿,他紧紧盯着对方,并让马尔库斯放下枪,“那么,你是谁,是男性女性还是无性别,你在这儿做什么。”
自称为Bee的AI从倒吊的状态解放出来,用细细的手足攀爬着,灵巧的头颅扭转180度,始终向着博士的方向:“我叫Bee,我是个小姑娘,我在寻找我的小工蜂。”
——仍旧残留有女王蜂时期的数据,其军事功能性待考证。塔伦汀在本子上写下两行字,考虑了一下,“那么,你认为间谍……就是你的小工蜂?”
那个小东西嗡嗡地又飞起来,在半空中闪闪烁烁地画着八字,博士和Bee一起看着它:“是的,博士,难道它不是小工蜂吗?”细巧的AI又开始在墙壁上爬动,塔伦汀注意到它第一对足上佩戴的尖刺,推测应该为该机体的主要攻击手段。它不时嗡嗡振翅,小跳着前进,“博士,如果您可以制造更多工蜂……我可以帮您的忙,您是我的创造者,您知道我能做哪些事。”
塔伦汀皱起眉,好像在斟酌。
“我已经有够多仆从了,你猜猜我现在还需要什么。”
Bee从墙壁上飞起来,敏捷又轻巧,它悬停在塔伦汀博士面前,头尾全长不超过150cm,浑身像铎了金子似的闪闪亮亮,“互惠互利,博士,您需要互惠互利的朋友。”说着它就伸出一只足来,像模像样地等着塔伦汀去握一握。
而塔伦汀抱着研究者的心态去握了一握时,觉得自己像在握一个金属制的,冷冰冰的,小女孩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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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骇客对战那一段是瞎掰的,作者并不懂任何这方面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