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令人感动的,在抵达斯卡拉波利斯-9地表,唯一的超大巢都城市“第一城”的过程里,来自死亡守望的小队并没有经历什么过分的波折。
旅途很平稳,雷鹰战斗机穿过大气层后,依照塔台通讯的导航顺利落在了巢都上层的停机坪当中。当大审判官的使者们从机舱当中鱼贯而出时,首先见到的甚至是红毯、鲜花,以及由管弦乐机仆所演奏的欢迎乐曲——随后,才是身着华服,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战战兢兢地交握着自己的双手,连骨节都攥得泛白,还强撑着社交理解的星球总督,西尔维斯特·普瑞维特。
遵循帝国官僚体系内部那套冗杂繁琐的礼节,普瑞威特总督大审判官那莅临此处的使者们准备了一场“欢迎会”。在他过分谄媚,且明确怀抱着某些额外目的的盛情邀请之下,不想刚抵达目标地点就节外生枝的小队,不得不将之应承了下来。
“欢迎会”
总督举办的欢迎会,当然,是在总督的官邸主厅进行的。但作为阿斯塔特,即便是那些对这些繁冗的礼节最不耐烦、最懒得去注意的战斗兄弟们,也能轻易感觉得到:对于一间总督府的官邸主厅来讲,这里未免也有些寒酸了。遑论那些跟随着大审判官的脚步,见多识广的侍僧。
在这场相当令人不舒服的“欢迎会”上,小队可能会发现:
·厅堂中的陈设和宴会提供的食物,可能象征着总督府在财政上出现了一些问题。
·宾客不多,远远少于一场社交宴会应有的人数,也远远少于资料显示的本地权贵家族的数量。
·除开总督和他的随员之外,出席宴会的只有一些佩带着本地工业行会徽记的代表,以及几位看似本地防卫军的高级军官。
·行会代表对外表现得滴水不漏,总会以程式化的微笑做出同样程式化的应答;军官们则表情僵硬,满腹心事。但在被问到“出了什么事”这类的问题是,他们总是轻瞥一眼行会代表们的脸色,然后将回答搪塞过去。
·在宴会开始前,总督发表了一场充斥着陈词滥调的演说,却被一位行会代表在半中央打断了。总督不得不在人群的哄笑声中悻悻地结束了自己的演讲。这是很不寻常的。
可能经由宴会上的交谈发现的问题
·总督地位不稳,实际权力被本地行会把持。
·星球上遭遇到了一些与绿皮兽人有关的“小问题”,至少行会代表们是这样表示的。但从本地PDF军官们的脸色上来看,问题已经不太“小”了。
·星球防卫队的实际调动权,似乎已经被行会代表掌握。
·总督会尝试与大审判官的侍僧单独谈话,拙劣地以“更好地提供帮助”为名寻求审判庭武装力量的帮助,以从行会手中夺回自己在这颗星球上的权力。
“欢迎会”结束后
这震动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打到上巢来了?
她曾经认识的萨尔瓦多·卡里略是什么样的人?
解放者卡里略,将军卡里略,归往骑士团最具传奇色彩的领袖,坚毅、刚强,带着在拉丁美洲漫长独立战争中磨砺的钢铁意志。
伴随赞誉而来的还有从未间断的批评之声:固执、严酷、独断专行。
作为传令官,艾莉卡见证了将军以铁腕统帅骑士团的时期。那段岁月里,归往者的存在逐渐为世人知晓,骑士团也从秘密结社走向台前,开始与凡人社会合作,在世界各地清除死棘的威胁,寻找新生的归往者,为他们提供指导和训练。更多重生之人聚集在“跨越生死,守望尘世”的理念下,仿佛世界终于以这种方式再次接纳了他们。
我们共同的朋友告诉过我大革命时代的那些往事,你们曾掀起一场风暴,让整个欧洲的君主为之战栗。很快,会有另一场风暴到来,彻底摧毁腐朽的旧世界。
那是1908年,漫长的十九世纪走向结束,世界正处在战争与革命的前夜,通古斯河畔,裂隙在现实的表皮上撕开了一道巨大的伤口。
变革到来之时,流血和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但死亡会将那些东西从裂隙另一端吸引而来,消除这种威胁是我们的使命,勒梅尔,新世界会在旧日的废墟上重生,而我们是它的卫兵。
卡里略的理想一直是真诚的,那是艾莉卡——是卢西恩·勒梅尔迷失多年后,终于再次看到的理想。
“别发呆,勒梅尔!”迪布瓦吼道。
艾莉卡丢下了十字弩,抽出自己的军刀,与迪布瓦一同从车上跳下。骑士团和血注构筑的战线正在眼前崩溃。众多少女的身影从建筑与高架桥上跃起,各式武器向着死棘构成的巨人砍下,光之箭雨自大楼上方接连不断洒落。大部分攻击确实命中了目标,却收效甚微,巨人甚至根本没有试图回避,任凭暴雨般的攻击落在骸骨身躯上,断裂的骨刺迅速复原,失去的肢体在死棘包裹下重生,下一刻就刺穿了攻击者的胸膛。它的动作甚至没有一丝停滞,骨臂挥动间,数座建筑轰然倒塌,将来不及撤离的凡人和瓦尔基里掩埋在崩落的钢筋混凝土下。
“塞拉斯——!”
骸骨之足践踏着视野范围内的一切,疯狂的目光投向所有瓦尔基里,金属摩擦般的嘶吼在越发猛烈的雨声中回荡。
“塞拉斯•维萨留斯——卑劣的背誓者!我要亲手——将你摧毁!”
死棘在它的吼声中爆发般生长,骸骨荆棘上挂着血肉碎片。人类的血与瓦尔基里的血混合在一起,流淌在街道上,被雨水冲刷。
艾莉卡踏着汽车残骸跳起,躲过一丛骨刺,又以军刀格开横扫而来的利爪,反手将之斩断。不远处,迪布瓦也以同样的速度前进,手中握着那把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却从未说出过名字的异形刀片,劈开面前的漆黑骸骨,直接踏过碎片,丝毫没有停步。他们越过一队正在后撤重整的瓦尔基里,接近了那曾是他们朋友的怪物,两柄灵装同时挥下,再一次砍断袭来的骨肢。
亚麻色长发飘动,残存着旧友面容的头颅以诡异的缓慢速度转动,俯视着他们。
从燃烧着鬼火的双眼中,只能感觉到庞大扭曲的虚无存在,卡里略将军已逝,此处仅余憎恨驱动的残骸。仅仅注视它,就让艾莉卡感到锥心刺骨的痛楚。
百年前,圣彼得堡的临时总部外,曾有传教士高声宣扬归往者乃是天启之子,是末日之先驱。
荒谬。卡里略踏出大门,一手搭在腰间的军刀刀柄上。我曾与暴君和奴隶主作战,我曾与殖民者和旧秩序作战,今后,我和我的骑士也会与你所说的毁灭之力作战。
骑士们骄傲地站在卡里略身侧。他们已投身一场守卫现世的无尽战争,在这场战争里,萨尔瓦多•卡里略是他们的将军。
如今将军却以如此悲惨而骇人的姿态重返现世,徘徊在大雨和死亡和它撕碎的一切构成的迷宫中,寻找那个背叛了她和所有人的——
“塞拉斯•维萨留斯!”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一道道裂隙在它身边打开,死棘扭曲交织,被砍断的骨爪即刻重构,又一次挥向他们。
两人也已经行动起来,踩过废墟,蹬踏墙面,他们彼此掩护,在狂乱的死棘之间穿梭。锋锐爪尖削去了艾莉卡的一缕黑发,军刀随即切入骨肢,将其斩断,一次又一次。更多瓦尔基里加入战斗,试图重整战线,但死棘再生的速度太快,甚至在巨大的躯体上增生出更多畸形肢体,即使他们全力破坏,那骸骨胸膛中搏动的灵质也仅是黯淡片刻,又随着裂隙中渗出的紫光复原。不断有人被击飞,有人被骨刺刺穿,牺牲者无声无息地化为飞灰,消失在雨中。
一截骨臂从身躯上被斩断,掉落在地,化为扭动的荆骨,新的附肢却在顷刻间生长。
猛烈的冲击袭来,将艾莉卡扫进一堆金属和瓦砾之中,骨刺咬进身侧,白热的疼痛席卷全身,口中弥漫着血液的铜味。军刀没有脱手,她的手指紧扣着刀柄,却无法将之举起,剧痛仿佛抽走了她的力量,四肢如同铅块一般沉重。瓦尔基里的自愈能力正在发挥作用,可是还不够快——
嶙峋骨爪再次伸向了她。
就在这一刻,艾莉卡看见迪布瓦以远超瓦尔基里极限的速度冲来,转瞬之间跃过街道,刀片银光一闪,将她面前的利爪斩断。
但另一条附肢紧随其后,迪布瓦只来得及架起灵装挡在身前,就被巨大的力量击飞出去,穿过几层残壁,重重砸进远处的废墟。
艾莉卡拄着军刀踉跄起身,死棘肢体上爆发出一丛骨刺,直直刺向了她。
耳麦里传来莉莉安娜的尖叫,听上去却非常遥远。不息的雨声骤然停歇,而后整个世界都随之淡去。
死亡降临的日子本该是巴黎冬日难得的晴天,反射在刀刃上的阳光纯粹无瑕,几乎令人目眩。
她看见身披教士黑袍的男人,在通向断头台的阶梯前回望着她。时间仿佛在他们周围停滞不前。
“你好,卢西恩,还是艾莉卡?”过去的自己向她微笑,“两个世纪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你仍然相信你们是朋友吗?”
教士的目光落向一旁,今日的监刑官,熟悉的雅克•迪布瓦上尉正站在那里。
是啊,勒梅尔从未怨恨过他的朋友。写下第一篇反对恐怖统治的文章时,他就已经预见了结局,只是没想到公安委员会如此残忍,竟然要求迪布瓦来干这件事。
可悲的是他们今天注定要杀死另一个朋友,或者,那个朋友会杀死他们,一切都取决于下一个瞬间。
艾莉卡没有将这些想法说出口,教士却似乎已经听到了答案。
“那是什么让你拒绝死去?”
勒梅尔不恨迪布瓦,也不恨罗伯斯庇尔和其他什么人,然而站在断头台前,他对死亡确实心怀不甘。那时,他对命运有一种朦胧预感,曾为之奋斗的理想已然破碎,却仍有未竟之事在等待着他,还不能就此结束。
“而你被困在了这样的命运里。”教士轻声说道,“一次又一次,见证理想如何破碎,却不得不担任这个世界永远的卫兵。”
巴黎的五月,圣彼得堡的星期日,还有那个1908年和随之而来的骑士团分裂……一段又一段似曾相识的故事循环往复。直到这一刻,艾莉卡重新站在断头台前,面对过去的自己,恍若命运的齿轮终于咬合,不知是开端还是终点。
“结束它的时刻很近了,但不是现在。毕竟你还有事要做,对吧?”
教士微微颔首。于是时间重新开始流动,雅克•迪布瓦走上前,代替助理刽子手为他解下领巾和外衣,反绑双手,扶持着他登上高高的台阶。
通向死亡的短短十五步,卢西恩•勒梅尔走了两百二十年。
雨声回到了耳边,紧接着,污浊的暗紫色天空下亮起一道湛蓝光辉。
“钟表匠——或者勒梅尔,不管你叫什么,没死就赶快站起来。”
置身于这片废墟中,在混沌与毁灭的中心,白衣少女手持链锤和一面造型奇特的鸢盾,如同骑士般站在袭来的死棘之前。盾牌上光芒流转,向四周展开一层湛蓝色的透明护盾,守护着她与后方的艾莉卡。骨刺在她一击之下粉碎,就连雨水也在她面前蒸发成了雾霭。
“去救你的朋友。”她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说过了,我会照看好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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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周大部分时间在生病所以待我之后补完!就先不关联大家了(>﹏<)
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的祖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奥尔洛夫,离世在莫斯科的一个初冬。
那时候伊戈尔年纪不大,没有超过十岁,对死亡的理解尚还浮于表面,只因为将来再也不能依偎到祖父身边而感到难过。安德烈生前是个算是有些成就的好人,且养育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故而,葬礼上来的人很多。这让伊戈尔对那场仪式本身的记忆也很稀薄:他只记得很嘈杂,有很多人出现,很多人说话。他们相互交谈,但伊戈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以他当时的个头,被单独落在那样的人群中之后,就只能见到别人呢子大衣的下摆,铮亮的皮带扣,又或者差点被成年人腰间的空枪套戳到鼻子尖上。
需要招呼的客人太多了,家里的成年人腾不出手来管他,伊戈尔半是自愿,半是没办法地漂浮在嗡嗡作响的人堆里,孤零零地胡思乱想。人和人挤在一起的气味被教堂的烛火蒸得发熏,令年少的伊戈尔头昏脑涨。他觉得自己得找个安静些、松快些的地方透一透气。这念头才刚刚一动,他就不知怎的,掉进了一个空旷的角落里。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孤零零地坐在那,孤零零地盯着棺椁的方向。伊戈尔扭过头去跟着一起看,却只见到憧憧人影,什么都挡住了。但瓦尔基里哀伤的双眼一瞬不瞬,就好像她确实在如此瞻仰安德烈·奥尔洛夫的遗容一般。
年少的伊戈尔还太小了,还不能理解人与人、人与瓦尔基里之间的区别。他不明白,为何现下里挤得像是沙丁鱼罐头一样的教堂当中会出现这么一片小小的、空旷的空间,也不明白为何参加仪式的其他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位形貌上的少女所在的方位。至于叶夫根尼娅自己,倒是对无法加入其他人的谈话这一点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独自一人坐在那,好像是从椅子上生长出来的那样,要从创世纪的时候一直坐到末日经的时候。
有那么一个瞬间,伊戈尔非常高兴。他“想要透气”的愿望被立刻实现了,在问题被解决的终点上,还停留着一位自己熟悉并且喜欢的亲长。那时候,年少伊戈尔的快乐就这么简单。但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祖父的葬礼上这样高兴,于是当他开口,向着这位于他来讲,就如童话中“仙女教母”的角色一般的瓦尔基里说话时,那些局促也同样渗透到了他的语气当中: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伊戈尔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可以坐在您旁边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医生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注意到了伊戈尔,将他拽到自己身边。
艾米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么紧要的一个节骨眼上,陡然回想起久远到褪色的往事。
她现在真的没空去伤春悲秋:卡里略将军几层楼的高度还戳在教堂边上,举手投足之间都能造成相当大的破坏;希尔维亚这个邪教头子也不甘示弱——她随手一指,就把圣逾会当中,经由她手转化而来的大多数瓦尔基里都变成了死棘。紧接着,在一片混乱中,她自己也反手将灵装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口,就好像人类脱掉一件衣服那样,褪去了自己人类的皮囊,暴露出了增生的肢体与尖锐的骨刺。
艾米丽拖着以利奥拉避开了这一团混乱当中会产生的绝大多数伤害,但这位仿佛从十字军里出来的圣骑士小姐对此非常不满意。稍微一有机会,后者就挣脱了前克格勃的束缚,愤怒地扑向了那些本来与她们也算得上同类的狩骨。
这是当然的。艾米丽没有和以利奥拉认识多久,但这一小段短暂的接触,也足够让艾米丽清楚地意识到,这位从唱诗班里跳出来的瓦尔基里拥有钢筋混凝土一般坚定的信念。这是前克格勃阔别已久的一种特质,每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底里就会泛出一阵恼人的刺痛,甚至盖过她手臂上那个还没完全愈合的血洞带来的痛苦。她不情愿地揣着这种刺痛后退了两步,好进一步与乱糟糟且破局攻击性的混沌场面拉开距离。
她拖着捡来的瑞士戟,在稍远处冷眼旁观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变成狩骨的希尔维亚从自己胸口抽出了一把军刀,挥动了背后新生出的网状骨翼,从地面上轻盈但又迅捷地飞了起来。
地面上被转化为死棘的瓦尔基里在塑造它们的主人的意志下,和它们昔日里服务于同一个教会的姐妹们相互厮打。
艾米丽没有看见,但能从手中与死棘相类似的寒意感觉得到,这件灵装的主人已经不行了——如果再给她一些时间愈合,那个有着火红色头发和姣好面容的瓦尔基里本可以原模原样地爬起来的,可多出了这么一遭,她摇摇晃晃重新从地面上拱起来的躯壳,大概率就不会再是那个甜美可爱的皮囊了。
冲入人群当中的以利奥拉完全没有顾虑自己的死活,仅仅三十秒不到,她的身上就已经被曾经的瓦尔基里们伸出的骨刺划出了许多道伤口。小十字军身上洁白的唱诗班长袍已经彻底被染红了,但她依然浑不在意,愤怒地咆哮着、挥动着手中的骨钻;从她胸前的挂坠当中飞出的一滴同样鲜红的血珠也环绕在她身边,随她的心意变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移动着,帮助她斩杀四周的敌人。
“吾蒙受耶稣基督之启示,昭告其万千子民,此等邪魔异相万不可持久;”以利奥拉原本清越的声音被盛怒中的咆哮扭曲变形,这怒吼跨过艾米丽面前所有的嘈杂混乱,就像那柄开颅用的骨钻一样,不可违逆、不可抗拒地钻进她的脑子里,让四周的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神亦遣其天使宣告于吾,命吾再次驱逐堕落之使徒!”
当然,这话是对那些屈服于希尔维亚,在邪教头子的意念之下堕落为死棘的瓦尔基里们说的。但很可惜,失去了神智的狩骨听不懂圣经当中的驱魔祷文,反倒是冷眼旁观的艾米丽被这些神圣的字句,或者念诵这神圣字句的人借此传达出的锋锐精神给刺痛了。
空有力量却毫无建树,理应与死棘抗争、守护人类,却只会在他人殊死搏斗时躲在一边观看事态发展——瓦尔基里做到她这个地步,又怎么算不上是一种“堕落”呢?
但你本来就不是战士啊。
伊戈尔的声音说。
艾米丽向着声源看去,只见那个早在她原本的性命在联邦调查局探员的枪口下消逝之前,就已经在世界上消失了许多年的男人正站在她的身边。
我们是间谍。本就不是战士。我们所有的能力都是为了更好地活跃在隐秘战线上而培养的。教官交给我们知识,不是为了让我们处理这种……野蛮而血腥的冲突。
他这样重复并强调自己的观点。
那件灵装也并不是我们的东西,丢下它吧。它只会对你的身体有害。
艾米丽冷笑一声:后头这句话倒是在理。瑞士戟的主人大概率已经彻底被转化为了死棘,作为与主人神秘地连接在一起的超自然武器,灵装本身也逐渐显露出了与裂隙相似的某种特性——对瓦尔基里来说,这并不致命,但长期接触依然会有所影响,现在也令她感觉很不舒服。
毫无疑问,正如伊戈尔所说,这确实“有害健康”。如果把时间再倒回去一点,她毫无疑问会听从这个大概率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男人提出的建议。但现在,不。
或许你就是我,或许你是我终于疯了的证明。这都无所谓。但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屁话?
艾米丽用力握紧了手中逐渐变异的瑞士戟,哪怕被其上如死棘般逐渐增生的骨刺划破了手掌,也并不在意。
当她决定要为特纳和她的小队复仇,开始在圣逾会的教堂外墙上设置炸弹时;当她同以利奥拉一起,毫不畏惧地冲进教堂,面对数量远多过她们的邪教瓦尔基里时,艾米丽都已经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是的,既然她的人生缺乏意义,她的努力永远无法撼动大局,不论她做出怎样的选择,她所生活的世界都在无法抗拒地逐渐破碎并下落——那么这段人生也实在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至少,她可以给自己选择一个合自己心意的死法。
现在也是一样的:与其继续毫无意义地在自己的第二次生命里磋磨下去,不如像阿喀琉斯那样,用可能的寿命换一个绚烂的死亡。
艾米丽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作为间谍的行动策略,也放下了心头重负。她提着瑞士戟,大步流星地向前、向着战场踏去——
你真的觉得那是出自你本心的想法吗?
伊戈尔的声音又问。
那个男人站在教堂庭院的角落里,将一只手搭在因种种异变的外力而倾斜的墓碑上。
你真的在渴望“死”吗?
他质问她。
艾米丽没有理会这个声音,因为另一种声音还在庭院中响彻,骨钻一样地强行钻进了她的脑子。
以利奥拉的声音。
“圣子置身于七色烛台之中,声音如洪水奔涌;他庄严吟诵:吾是生者亦是死者,永生不灭,掌管死亡与地狱之门——”
一种奇妙的,与裂隙带给人的感觉近乎完全相反的光芒从以利奥拉的位置散发出来。那光芒似乎是从圣骑士的心口当中散发而出的,又仿佛是从她手中的骨钻里投射出来的。艾米丽本能地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但在很短的一瞬间之后,这种区分便已经失去了意义——两种光重合在了一起,如同丝线堆叠汇聚出的茧一般,将以利奥拉的身躯完全包裹在了其中,把她缓缓托举起来,离开了地面。
这或许是一种变化,与瓦尔基里被转化为死棘相类似,但性质完全相反的变化。艾米丽认为,目前为止,她无法凭借仅有的信息推断出正确的结论,因此也不知是否该打断这一变化。留给她反应的时间非常少,不过在那些光芒拉长变形、生长出与人类有异的轮廓时,她至少还能确定,以利奥拉还依然留存着自主意识。
她的声音还是她的声音,只是其中的愤怒被某种玄奥的力量蒸腾了开来,恢复了原本足以加入唱诗班的清越,又带着混响,仿佛是一种从无穷高、无穷远的地方传递下来的意志:
“毁灭之使徒,退去,退去,退去!”
包裹在她周身的光芒骤然散去,“真正的”瓦尔基里骤然展开背后洁白的羽翼,箭一般地将自己射向了高空。
那是什么?!
艾米丽在怔愣中思考。
那是一种超出她认知的瓦尔基里形态变化,一种她未曾发现、遑论归档过的新情报。曾作为克格勃的本能令她立即对此产生了探究的意图,甚至让她忘记了自己还处于一场混乱的边缘。
但这也很正常,在眼前的情况下,并没有造成什么大家都不想看见的事故:此刻在场的绝大多数,不论是还没有来得及逃跑的普通人,还是还勉强葆有神智、在希尔维亚与裂隙的侵蚀之下苦苦挣扎的瓦尔基里,都被以利奥拉身上所发生的,字面意义上光辉璀璨的变化给吸引住了。
在那些不知打哪来的光芒当中,产生变化的并不仅有以利奥拉本身。她身上原本那被各方鲜血所染红的,艾米丽曾近距离观察过,因此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担保,本来只是由毫无特殊的普通织物制成的修道院式制服,已经在光芒里变成了一套锃光瓦亮、雕饰华丽的甲胄;而她手中那原本不过四十厘米长、在战斗中仅能用单手持握使用的灵装骨钻,也变成了类似刺剑一般的、攻击范围更大的武器;更别提她背后凭空出现的那双翅膀,它们以某种绝不符合空气动力学的超自然方式托举起了以利奥拉娇小的躯壳,令她能够像是鹰隼一般,在半空中灵活地飞行。
许多道目光都跟随着那道明亮而圣洁的、由坚定不移的意志点燃的光芒一并迅速升空,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最后以万钧雷霆之力,近乎致命地撞上了希尔维亚,或者说,曾经自称为希尔维亚的那东西。撞击的声响间隔了一秒不到的时间,才沿着被逐步扭曲的空间传递到了地面上观众们的耳中,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开玩笑似的冲击波——这威势,已经堪比导弹命中目标了。
但,说这一次撞击是“近乎致命”,则是因为:如果挨上那一下的是瓦尔基里,现在肯定就已经死透了。但希尔维亚则不然。祂在遭到了这次撞击之后,依然轻易地从在光芒中获得了擢升的以利奥拉身边飘开去了,和没事人一样地继续以诡谲的方式浮游着移动。以利奥拉还想要进一步追击,但此时,卡里略将军的骸骨恰巧向着他的“塞拉斯·萨维留斯”挥动了骨爪。这愤怒的一击正巧从浮在空中的二人当中落下,迫使祂们不得不向着两个方向分别后退,拉开了相互之间的距离。
“与我相同,曾跨过死地,而后蒙获恩典的兄弟姐妹啊!”
以利奥拉的声音从天空上传来。她与地面之间的距离明明并不怎么多,在开口时,她的声音却仿佛从格外高而远的地方传来,清晰,但却蒙上了一层回音:
“若你们还与我同在主的威光之下,你们心中还尚怀有人性或义愤,便与我一同举刀兵,将这些不属于生者世界的邪祟全数剿灭!依照主在创造天地时的意志,让死亡的回归死地,让生者的留存于世,荣耀祂的国!愿主荣光永存!”
这些字句本没有什么特殊的,至少对艾米丽这样的无神论者来讲,是如此。但即便是她,也在以利奥拉的此番宣言之下备受鼓舞。这或许是因为,十字军小姐的灵装本来也具备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他人精神的能力——反正,艾米丽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竟然被这种宗教意味浓厚的宣讲式公告给激励到的。
浮在空中的“女武神”所做出的宣言倒也确实有用。至少,艾米丽身边那些暂且还保留着人形的瓦尔基里们确实因此而冷静了下来,纷纷拿起自己的灵装,开始向着她们前不久还“活生生的”,现在却已经被增生的骨刺扭曲得不成样子的“同胞”们做出反击了。或许是因为目前在场的瓦尔基里大多从属于圣逾会,会信仰邪教的这些或大或小的傻蛋们总是对宗教性的叙事接受良好……
艾米丽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又挥动着瑞士戟,手起斧落砍翻了一只凑上来的狩骨。在这件灵装的主人已经堕落为死棘的当下,对依然保持着正常状态的艾米丽来讲,它已经显而易见地变得不好用了:不仅仅是上面增生出来的骨质,还在于这东西仿佛在吞噬艾米丽本身的某种东西——可能就像是普通人在接触瓦尔基里的灵装时会感受到的那种不适吧。艾米丽不确定,但她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参照物了。
长兵器确实能在攻击范围上给她带来优势,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终究还是得找个代用品。
你自己的灵装呢?
在艾米丽升起这个念头的那个瞬间里,伊戈尔就说话了。
未曾跨越死亡,未曾改头换面的斯拉夫男人像是一缕幽魂,在一片混乱当中孤零零地站着,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这身行头更应该出现在一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商业洽谈当中,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艾米丽还记得,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就是在那样一场所有人都端着假笑的冷餐会上陡然出现的。意识到不对的伊戈尔会尝试把自己掩藏在阴影当中,窗帘布的后面,顺着三楼窗外的排水管一路溜到地上——
她烦躁地眨眨眼,把来自上一段生命当中的记忆从脑中挥散,但伊戈尔幽灵般的形象依然固执地站在原地,周遭的一切混乱都无法影响到他。不久前,还尝试过用手杖绊倒艾米丽的那个红发的牧羊女高喊着什么爱尔兰的土话,举着牧羊用的长杖像个小炮弹一样,一路向前撞了过去。伊戈尔本也在她前行的路径之上,牧羊女毫无所觉,只是从男人的虚像当中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这足以证明对方不过是艾米丽脑子里又一段不合实际的幻觉,但通常来讲,艾米丽的幻觉是不会这么有条理地说话的。
我可能真的是疯了。
她有些自暴自弃地笑了起来,拎着瑞士戟,逆着人流回到了教堂残破的建筑当中。
她的八音盒早已经放完了发条机械所支持的一首曲子,敞着盒盖,安安静静地躺在祭坛边上的一地碎石当中。雷管和火药并没有在它镶嵌了不少金饰的红色漆面上造成什么不可逆的影响,它依然和艾米丽以往无数次向它看去时一样,保持着自己光鲜亮丽的姿态,忠诚地等候下一个任务,随时可以用各种名目被混进其他风格不同的陈设当中而不显得违和。
就像伊戈尔的人生一样。
就像她自己一样。
我确实已经疯了。
艾米丽冷笑一声,费了些力气,才将那柄已经畸变到刺入她手臂,甚至仿佛在啜饮她鲜血的瑞士戟扒下来,扔得远了些。在眼下的这一片混乱当中,或许她应该拿起另一些能够让她保全自己的、攻击性更加直接一些的灵装,祭坛上并非没有这类选择。但比起十文字枪,手斧,又或者突厥弯刀之类的东西,她还是首先选择,从尘土当中拾起了自己的八音盒。
无论有怎样的限制或者缺陷,那都依然是她的人生。
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的祖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奥尔洛夫,离世在莫斯科的一个初冬。
那时候伊戈尔年纪不大,没有超过十岁,对死亡的理解尚还浮于表面。他在葬礼上没有感到过分的悲伤,但在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身边坐下之后,祖父“再也不会出现在家里”这件事所必然会带来的另一种连锁反应,开始令伊戈尔感到难过: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爷爷的朋友。既然爷爷不会再回来了,那么,时不常来做客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否将会同爷爷一样,一并就此消失在伊戈尔的生活当中呢?
这是个很真切的可能性。对还太过年少,所能接触到的世界还太小的伊戈尔来讲,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这问题令他在瓦尔基里身边的椅子上紧张地磨蹭着,忐忑不安地组织着语言。小伊戈尔花了大概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才终于鼓起勇气来,转过头去,向自己的“仙女教母”发问: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他的语气惴惴不安,甚至因为一些可能的,但他绝不想看到的可能性带着哭腔,“您以后还会来家里喝茶吗?您知道,我们有一个很大的茶炊。”
瓦尔基里没说话。实际上,在这许多年过去之后,艾米丽完全不记得医生当时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她或许被小孩子略显混乱的逻辑逗笑了?又或许是被再一次提醒到了安德烈的离世,而哀伤地叹了口气?艾米丽忘了。她只记得,叶夫根尼娅最开始时并没有正面地回答那个问题,只是伸出手来,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摸了摸伊戈尔当时还毛绒绒的、头发四处乱炸的栗色脑袋。
艾米丽记得,那只手有力且温暖。
那是她的人生。艾米丽想道。不论是“他”还是“她”,不论是“伊戈尔”还是“艾米丽”,都代表着同一个个体,都延续着同一段记忆。
这一次,她完全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紧急而混乱的节骨眼上,想起这么一件久远到褪色的往事了:
她从地面上拾起了她的灵装,那只八音盒。她的目光毫无阻碍地直视进了敞开的盒盖当中。这是一个瓦尔基里的灵装,一段人生的凝聚,因此,盒子里面最上层的部分,并没有与绝大多数市面上常见的设计混同:没有被镶嵌了镜子做成妆奁,没有被附加磁铁和小人做成舞会场景或者花样滑冰的冰场,也没有精工细作地雕刻出一座歌剧院的内景……盒盖里面的装饰品对苏联人来说相当朴素且常见,甚至朴素常见到了不会有人认为该把这个东西以“装饰品”的功能缩小下来,放进八音盒当中:
那是一座丝毫没有装饰功能的黄铜茶炊。
那是伊戈尔,或者说,艾米丽,与“瓦尔基里”结缘的开始。
Summary:她观摩逾越礼并未得到任何人的许可,慈悲的牧羊人没有带来惩罚而是带来一盏烛,交谈之际,过去的火燎着她的衣角。
阅览注意:正文字数约3k。实则是二章正式展开前的内容,要铲不完了先发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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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角色:
希尔维娅——瓦尔基里。羊群的牧者。
悬铃木——瓦尔基里。离群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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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前的空气潮湿闷热,水汽将扬尘压于地上。橡林镇沉默不语,无数人沿公路铺就的喉管涌入这张巨大的口,悉数被吞吃,没有咀嚼声。滑入它食道的大都聚集在这座教堂,主堂空空如待进食的胃,数多教众身披素袍齿列着,望向立于尽头的祭坛。
牧师在其上念诵着祷词,管风琴的圣歌于穹顶回荡。我们感谢主,我们赞美主,赐予我们恩典,使我们蒙受喜悦,于苦难中救人,拣选那最虔诚的免于尘土玷污……
唱诵罢,即有一人站起,走上前去,合十的双手张开,迎接牧师的短剑刺入自己胸中。尖刃仿佛直接剜进花窗外的夕日,血红的晚霞流进祭坛,而那残阳又沉下一分,如此反复、如此反复,直到完全没入地平线,祭坛下堆积的尸体,仍没有一具站起来。
希尔维娅的表情随灌入的夜色一同冷下来。染血的剑锋抬起,直指窗外那一片建筑,平民居住的建筑。恩典还未降临,仪式需要继续,牧师宣布。领了她的旨意,环立在堂中的齿们立即亮出灵装往门外涌去。行列的最后,一顶兜帽倏地被扯下,露出一张不在教众名单中的脸,在这颗陌生的龋齿做出反应之前,短剑的剑柄敲在她的后脑,瓦尔基里应声倒地,教堂大门缓缓合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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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铃木正思索如何从自己灵装的束缚中挣脱时,禁闭室中从门缝透进一线光,希尔维娅端着烛台进来,没有看她一眼,先一盏一盏点起了屋内的蜡烛,烛光昏昏,隐隐照亮壁龛上神像的脸,五官早在年月中磨损,剩下的模糊神韵与这位牧师有些相似。
“你们在屠杀无辜。”被扔在地上的瓦尔基里先开了口。双臂被捆缚在身后,她略有些费力地扭过头看点烛人。那柄方才还通体鲜血的短剑挂在后者胸前,洁净如新的刃一摇一晃地反着烛光。
“这正是要藉由苦痛将恩典带给他们,”希尔维娅声音轻缓,“虔诚者能越过死亡的河,成为如你我一样的战士,这并非屠杀,而是赐福。”
“可赐福并未到来。”指控者皱起眉来,目光追着摇曳的火苗,“于牺牲者而言死亡就是死亡,成功的屠杀与失败的赐福有什么区别?”
“我已向你们解释过神恩为何不肯降临。”
“成为瓦尔基里根本与神没有任何关系——”
最后一柄烛也被点燃,希尔维娅放下烛台,以半笼在光里宁静的微笑看向她:“我原以为你是一只虚心求教的空杯,只是找错了求知的方式;可你心中已溢满成见,那便不再有探讨的必要。不妨谈论你真正的目的吧,我的孩子,我该如何称呼你?”
“悬铃木。”她回答。然而牧师无视了她的答案,好像刚刚那问题只是自言自语一般,继续娓娓叙述着:
“我曾与一位旧识达成协定,她为我找来适格之人,我将其中诞生的第一位瓦尔基里交予她处置。他们面对天上的荣光感到恐惧,确认姓名时个个矢口否认,抑或坚持其中有误会;只有一人没有迟疑太多,应下就即刻走上祭坛,那日傍晚时分,仅他一人重新站起。”
“此后我们便没再见过,距今已有十数年,然而命运如有感应一般,又将他的消息带到我面前。啊,竟是如此巧合——”
希尔维娅半跪下身,拎起垂在悬铃木胸前那一条项链,黄铜闪烁着烛光。她将倒置的十字架取下调正,束回系绳上。她的笑中饱含怜悯,怜悯几乎成为一种将要滴出的悲伤,又或得见神恩的狂喜。
“这时我才知道,原本我们相信是他,其实那名字是你。他是你的家人、亲人吗?他代你受了死亡的苦,也代你践行了神迹。我该如何称呼你,是你为自己找到的新名号,还是那替罪的羊羔背负的名……安德烈?”
烛火剧烈摇曳起来,铁荆棘与地面、与它自身、与它主人的双臂摩擦的声音铮铮可闻,被称作安德烈的瓦尔基里挣扎扭动着,那急切仿佛要将空气也撕碎一般。“你叫我什么?”她几乎要一头扎进牧师怀里,“你叫我什么!?那是怎么回事,到底,你知道什么……”
“勿被怒火蒙蔽了双眼。”希尔维娅摇头,手掌如安抚般轻覆上她的头顶,令她的躁动暂时安定下来,“我既非你要找的人,也非你故事的见证者,你当靠自己找回那一心渴求的东西。”
悬铃木难以置信地看着希尔维娅以拥抱般的姿势解下捆缚她的铁荆棘,牧师的手指被扎破又飞速愈合,没有让一滴血滴下,地上斑斑驳驳的只有干涸的烛油。为她松了绑,柔软似蛇的指头绕到她颈前,取下项坠,双掌打开,将十字架放在里头。
“新生的羊羔远离牧群太久,甚至认不出它同类的双角。我的孩子,你甚至没有想过,这是一件灵装?”她关上蚌壳似的两手,“想一想这个可能性吧:它不是你的东西。”
这不是我的东西……?念头出现在她脑中的瞬间,更多思绪海啸般盖进脑内:混杂在一起极速闪过的前世记忆来不及看清,虽然还能从中抓出一两个名字、面庞;无数个梦里见过的影子在变得清晰,安德烈的眼睛注视着她;更令她恐惧的是莫大的空虚感,她在这一瞬失去了活下来的目的,驱动着她双手双足的到底是什么?
她一把抓回项坠戴回颈前:“不,它当然是我的。”
希尔维娅没有阻拦,看着禁闭室的门砰地被关上,扇灭好些盏烛火。悬铃木逃也似的奔出门外,沿着教堂走廊,相同的窗影一扇扇在她身上掠过,最终她慌不择路地撞进不知名的房间,这里昏暗没有光源,幢幢烛影却还在她脑中摇曳。
她为平复呼吸数着一二三,一变成唯一可能顶替安德烈命运的故友的脸,二变成被撕作两半无法飞翔的机翼,三变作四变作五、变成无数簇包裹她/他烧干骨肉血的大火,火幕中伸出一双手,把那十字架佩在他们颈上;一个熟悉的轻而高傲的女声,这是安德烈听到的最后一句与悬铃木听到的第一句话:戴上吧,当作旧友的最后一份礼物,也许你会有个无忧无虑的来生。
这一年安德烈25岁,为某个帮派做着无名小卒,众成员里能称得上他好友的不多,其中一人折了他的双翼,其中一人将这枚灵装留下。无忧无虑的来生并未如期而至,冷铜中迸出一颗名为复仇的火星,烧了他血肉的心脏炼作她轰鸣的引擎。
悬铃木背抵着木门坐下,紧握这柄十字抵在砰砰跳动的心脏前,向那冰冷的触感寻求安心,黄铜冷硬如常,暂时消退了失去目标的空落、屏退了混乱的记忆,终于能感到复仇之火仍在胸中燃烧,所幸那空虚只是暂时。手边摸到根残烛,她拿来点燃,借着火照亮了室内,方才看清大半个房间的墙上都被写满文字,一支羽毛笔还在兀自书写着,写满陌生的名字与致他们的悼诗。她一行行一列列地读过去,终于找到唯一熟悉的姓名:
安德列亚斯.J.C.
抑或在命运的轮交错之际
自愿替他站上祭坛之无名氏
流下的血凝作十字
可是你自愿背负罪孽的证明?
不断有脂白的烛泪顺着瓦尔基里的手背滴落,她抬起手用其中一些盖上了第一行,轻道一声抱歉,握住羽毛笔移过来。如有幽灵操控一般不断书写的笔似乎明白她的意愿,有那么一会儿就像完全听命于她似的,在干涸的白蜡上留下新的、正确的名字:路维特·奥利瓦雷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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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橡林镇的路上,她见到那咆哮的巨型狩骨,它咀嚼、撕咬着一个名字——塞拉斯·维萨留斯!瓦尔基里的本能催促她进入备战状态,然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进行一瞬的思考,意识到自己与那人形怪物的最大区别并非身为瓦尔基里和死棘,而是情感混沌不清的迷途者与看似盲目却清楚自己为何愤怒的复仇者。
“请你找到自己的道路。”她对卡里略抬起手,指向橡林镇方向。狩骨胸前跳动的那一簇灵体火焰如此明亮,使她不能看清它在目视何方,不知它是否看到了自己的指引。
放下手的同时,这只手臂即刻被一人踉跄着抱住了:“等一等,求求你——你是瓦尔基里吗?救救我们!”
她告诉自己让过去的事暂随那些摇曳的火留在过去,现在正是该帮助平民、矫正这位复仇者的行迹的时候。悬铃木不再望着卡里略,而是看向凡人姑娘急切的脸,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安德烈和部分前世信息已编辑在人设卡: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599273/
下接热尼亚医生的剧情,感谢互动!: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729792/
不好意思我先保分,日后再上传对本章主线的响应orz
是第二次用蜡烛的意象,第一次在序章。我很喜欢用火相关的意象写她的故事……
因为写得很迷感觉应该对读者说明一下:安德列亚斯/安德烈(悬铃木生前的名字)本是要被人抓到橡林镇献祭掉的,阴差阳错之下,被抓去的人成了安德烈的朋友路维特,此人自愿以安德烈的身份被献祭,并通过逾越礼成为瓦尔基里。黄铜十字其实是路维特的灵装(具体使用方法待揭晓),安德烈死于坠机引发的爆炸前得到了一枚。悬铃木作为一枚未经瓦尔基里基础教育的野生瓦尔基里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她目前所纠结的是,摘下黄铜十字时为何一直以来的复仇执念忽然不知所踪。
角色介绍里那个■■■=安德烈。还在想如何揭晓过去的故事orz担心全塞进来有点多……
ch.0
奴隶们在没有了主人的庄园里开始了彻夜的狂欢,曾经属于总督的珍贵餐具,桌椅,首饰获得了短暂的自由,很快被纳入新的黑色或棕色的手中。即使在最喧闹的欢庆混乱里,也没有人敢于接近他,总督的血正从他的军刀上滴落。明天就是新的世纪了。
——《在世纪之船上》第三十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所有事都开始于一九零八年。”她说,“当然,据我所知,有些人的故事开始于更早以前。”
ch.1
大雨停下了,海鸟重新落在桅杆上,蓝色的天空从刚才密布的乌云里显露出来,洒下一点点阳光。这是世纪号遇到的第一场暴风雨,她的首航因此延误了半天。从海上吹来的风是潮湿温热的,夹杂着一些腥咸的气味,被阳光晒坏腐败的鱼虾贝壳的气味,和过去那些年里巴黎的气味别无二致。断头机再次树立起来了,这一次是在甲板上,跟随新上任的总督前往海洋彼端的殖民地。他抬头看向矗立在甲板上的断头机,直到押解他的士兵催促他走向底舱监狱。这是瓦伦丁最后一次见到他,他最后一次呼唤他的名字,像几年以前——难以置信,那不过是几年以前,他们在咖啡馆、在网球厅、在街头,互相呼喊寻找对方时一样,可他没有回应瓦伦丁,他从来不会回应这些带有些许抒情的、仅仅在表达某些情感的呼唤,他沉默地消失在瓦伦丁的视线里,同那个时代的印记一起被流放去遥远的海洋彼端。
水手用帆布盖住断头机,将它用绳索固定住,好像在用裹尸布牢牢缠住一具尸体。
——《在世纪之船上》第二十五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这片阴云在红河城上方积压了许多天,在今天早晨,天应该蒙蒙发亮的时候,终于落下了几滴雨水来,像悬而未决的催款电话终于响了第一声铃声。三个小时后,来自地底的巨大裂隙将要撕裂这座城市,但这和此时此刻的烦恼无关:嘉尔德利尔赌场的赌徒们发现口袋里多出了数量不等的催款单,卡尔莱德街的所有住户发现信箱里塞了满满当当的信,来自没什么印象的亲戚、电话公司、电视销售节目、可疑的教会,垃圾回收站的杀人犯发现门口多出了几个月前自己藏在填埋场的尸体碎块——好像有一个无聊的邮递员,决定在几天内把整个红河城所有的信息全都传达到收信人手里。
制造了许多麻烦的无聊的邮递员维诺并未意识到自己带来的困扰,红头发的西班牙人正用对于摩托车来说非常可耻的速度,慢悠悠地行驶在红河城郊外的公路上。这里是俄克拉荷马和德州的交界处,公路两侧的风景荒芜空旷,但好在沿着这条公路旅行的人不会在乎沿途的风景,重要的是道路尽头的红河城。三天以前,维诺沿着这条公路来到红河城的时候,也比现在快乐一些。她想,也许是因为雅克·迪布瓦的面包车后车厢里放着满满当当的东西,研究设备和工具,雅克·迪布瓦那把所有人都知道它是什么却没有人明确提出过名字的大刀,一些普通的武器和子弹,还有她的黑色摩托车,她现在正骑着的这辆;装满的车厢总能让她有些充实的错觉,好像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去做。
“我认为子弹也是一种信件。”三天以前,坐在雅克·迪布瓦副驾驶的西班牙人这么说道,“通过枪管送达被害人。”
雅克·迪布瓦不会回应西班牙人这些古怪的发言,她只是永恒地皱着眉头开着车,几乎和一九四四年维诺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迪布瓦只解释最重要的事情,比如一九四四年死而复生的维诺身上发生了什么,什么是瓦尔基里,还有今天她们为什么要驱车追踪一件失踪的灵装快递。五天前,雅克·迪布瓦的一件快递包裹失去了物流信息,它本应从斯洛伐克的某个调查现场被送到迪布瓦的实验室,现在被送到了红河城外弗农的庄园,迪布瓦认为这是希帕提娅基金会长期以来参与黑帮走私灵装的证据。很明显,就维诺的观察来看,雅克·迪布瓦不论生前还是死后,都不太能容忍这样的行径。于是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没猜错的话,除了回收那件危险的灵装,我们最好还要调查取证,公之于众,捣毁这条犯罪链?”
“我当然希望能够做到。”
“您的意思是,”她抬手,敲了敲这辆经过改装功能齐全马力十足的面包车内饰,“我们领着希帕提娅基金会的工资,开着基金会的车,用着基金会的装备,去切断基金会的财路,或者干脆掀翻了这个基金会?”
雅克·迪布瓦转头看了西班牙人一眼,似乎微微挑了挑眉毛。
“有什么问题吗?”她说。
“问题很大,迪布瓦先生,我又要失业了。”维诺说,“不过这事儿有点意思,我们什么时候开干?”
她看到雅克·迪布瓦露出难得的轻松表情。几小时后,他们抵达了红河城,遗憾的是有更重要的事情插了队:未报告的裂隙,橡林镇的圣逾会,“劳蕾塔”·弗农,全都需要雅克·迪布瓦优先处理。在这个全城的瓦尔基里都很忙碌的时刻,维诺却因为工作被搁置,进入了她本应享受的度假状态:漫无目的地闲逛,假装调查点什么东西,顺便送掉她能接触到的所有信件。两天零一个小时后,莉莉安娜·克雷格在红河城郊外的公路旁拦住了正在无所事事地游荡的西班牙人的摩托车。
“劳驾,这位瓦尔基里,”这位新来的瓦尔基里说,“我能不能搭个便车去红河城?或者,你认识雅克·迪布瓦吗?”
ch.2
瓦伦丁匆忙赶到大广场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去了,行刑人正在打扫断头机,刀片已经被擦得雪亮,但血的味道还没有散去,可能不会再散去了,地面上残留的血渍被太阳晒得腐臭的气味,长久地弥漫在巴黎街头。他错过了最后一面,也许他的朋友并不想被看到自己被砍掉脑袋,他们都知道就算是国王,被砍掉头的时候也不会有多体面;也许这是他们对瓦伦丁的仁慈,他们不想瓦伦丁再一次看见朋友被砍头,他们允许瓦伦丁做一个软弱的中立派,允许软弱之人不去面对一个朋友杀死另一个朋友的悲哀情节。瓦伦丁因此有一些愤怒,他想否认自己的软弱,于是急切地赶到广场,想要为他的教士朋友收敛尸体——他们都知道,政治盟友不会为死人冒险,他的家人远在里昂,无人认领的尸首会被扔进地下墓穴。但瓦伦丁又一次迟到了,他从刽子手嘴里得知,监刑官已经安葬了今天被砍头的政治犯,“真是怪事!”刽子手说,“弄得不像是敌人,倒像是朋友!”
——《在世纪之船上》第十七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比昂·奥贝伦德忘记了很多事情。比如今天,他忘记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勒梅尔告诉过他雅克·迪布瓦也在红河城,勒梅尔和雅克·迪布瓦在忙同一件事,勒梅尔和迪布瓦有很大的可能性会同时出现,所以今天他毫无准备地穿着极不得体的服装,出现在了雅克·迪布瓦面前。这太恐怖了,奥贝伦德,她对自己说,然后很快就忘记了这件事。比昂·奥贝伦德在变成小孩一百多年后,常常忘记很多事。她认为即使没有因为无法解释的现象复活成小女孩,一个活了一百多年的人变得健忘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绝不会责怪自己,只是偶尔——常常因此困扰,她总是需要花一些时间回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接下来要去做什么事?有时候这样的回忆会把时间倒退得太久,久到她想起一九五三年,一个陌生人把她从水沟边上的混沌醉梦里粗暴摇醒,“勒梅尔说你是个很好的雇佣兵,”那个人这么说道,好像全然看不到奥贝伦德浑身酒气、头发上滴着水沟里发臭的水、和“好雇佣兵”没有任何共同点的蠢样,“醒一醒神,士兵,五分钟后我们就出发。”
然后呢?奥贝伦德又不太记得清了,那以后的记忆好像清明了一些,她被迫学法语,完成许多任务,不再躺倒在随便什么地方做噩梦,尽管噩梦偶尔还是会来。她认识这个叫做雅克·迪布瓦的人已经几十年了,比认识勒梅尔晚不了多少。我在勒梅尔和雅克·迪布瓦面前穿着兔女郎的衣服,还和他们一起照在了一面能够显示出生前男性样貌的镜子里,穿着现在的衣服,这太恐怖了!奥贝伦德(再一次)后知后觉地感叹。她认识勒梅尔和雅克·迪布瓦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瓦尔基里了,镜子里的他们俩站在一起时太像一对朋友,奥贝伦德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想起其中一个曾经把另一个送上过断头台。她记得她分别问过两人对方活着时的样貌,得到的答案竟然是一样的:和现在差不多。怎么可能呢,他们现在可都变成小女孩了。奥贝伦德一直相信这是他们俩敷衍的回答,直到这面镜子告诉她,确实如此,他们都和现在有相似的轮廓,只是更年长,更男性化,勒梅尔有过早发白的鬓角,迪布瓦的皮肤是比现在浅一些的棕色,而她自己,他自己,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自己活着时的脸了?还是很年轻,年轻的男人,金发,高大,带着有些发蠢的表情,好像他的妻子还在等他回家,好像孩子们还会扑进他怀里,然后他又忘记了,她开始回忆,接下去我该去做什么了?
她想起勒梅尔和迪布瓦把她喊来还有更要紧的事情,大约是和失踪了一百年的裂隙探索团有关。奥贝伦德努力地回忆那件事,一九零八年,大概是那个时候吧,一支来自归往骑士团的探索队进入了大裂隙,从此失去了踪迹。他们都认识那个失踪的归往骑士团长,她知道勒梅尔和迪布瓦,尤其是迪布瓦,甚至认识活着时的骑士团长,他们都管那个瓦尔基里叫“将军”,一切的开端好像都来自那件事情,但那是时候我还没有死掉啊,奥贝伦德有点委屈地想,她认为自己弄不清状况也是情有可原的。
再然后呢?奥贝伦德的耳机里传来一个全新的女声,催促她赶往下一个街区。她记得,这个声音的主人叫莉莉安娜,她喜欢别人叫她莉莉,她在一小时前坐着一个西班牙邮差的摩托车来到了弗农庄园,看到劳蕾塔的脸时躲到雅克·迪布瓦身后惊声尖叫,她好像一点也不害怕那个雅克·迪布瓦,那个迪布瓦。她被安排在战时电台后面,和狗贩子卡罗尔一起调度战场。这都是因为四十五分钟前,一道巨大的裂隙从地下撕裂了红河城,从裂隙里涌出无数死棘和一个危险的骸骨巨人,他们管那个巨人叫“卡里略将军。”雨滴从阴沉天空落下,滴落在她脸上,雨已经下了很久了,火和血和灰尘飘荡在城市里,她的前方勒梅尔和迪布瓦正在斩断来自巨人的骨刺,奥贝伦德想起来了。
她想起了一切,她握着自己的工兵锤,跟着耳机里的指示转身去往下一个地点。
ch.3
如果时间停留在这一刻,是多么美好啊。他们之中没有人死于战争、断头台和蛮荒之地的流放,他们坐在一起庆祝胜利,把小小的酒馆塞得满满当当,连教士和不苟言笑的上尉也拿着酒杯,每个人都希望在那个世纪的最后十年把法兰西变得更好。如果时间停留在那一刻,瓦伦丁宁愿一生都被他的朋友们嘲笑多愁善感。
——《在世纪之船上》第九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雅克·迪布瓦挣扎着从废墟里爬起来,有一边的耳朵听不见了,耳麦里来自指挥电台的声音变得非常遥远,但血还是热烫的,她的超越极限的速度和力量还没有消失,所以她的时间还没有结束。还没有结束,萨尔瓦多·卡里略,她这么想,不知道自己是否把这句话说出了口。而萨尔瓦多没有回应任何人,她在行走在被她撕碎的红河城里, 寻找在她两段生命尽头最后一个背叛她的人。所有事情都开始于一九零八年。
一九零八年,已经成为归往骑士团领袖的萨尔瓦多·卡里略带领着一个探测队进入了出现在通古斯的大裂隙,而后就在那里失去了踪迹。“祝你好运,萨尔瓦多。”这是一九零八年雅克·迪布瓦对萨尔瓦多·卡里略说的最后一句话。卡里略还活着的时候——在那时人们就称他为“将军”了,他是波拿巴时代加勒比地区名副其实的将军,雅克·迪布瓦有时也这么称呼他——迪布瓦是他的“死棘专家”,他喜欢称呼她为“法国朋友”,和雅克·迪布瓦讨论神秘的复生和大革命,这是当时那片大陆上最重要的两件事,前者只有已经成为瓦尔基里的雅克·迪布瓦能够解决,但后者他要由自己来完成,“这是美洲人自己的事情”。一九零八年,卡里略对雅克·迪布瓦说:“我承认法国人在革命上领了头,但这次我将是先行者了,法国朋友。”——和她还活着时一样坚定而自。几年后,雅克·迪布瓦开始研究死棘和裂隙,成为了研究员,一百年后,在红河城的大裂隙里,她终于再次见到了萨尔瓦多·卡里略。萨尔瓦多·卡里略还活着的时候,拉丁美洲还存在着殖民地总督的时候,他们在几百个夜里谈论旧大陆的旧事,谈论革命为何成功和失败,谈论革命的牺牲和被杀死的朋友,他看着雅克·迪布瓦将一座断头台拆开取下那把应该用来砍头的刀片,这是与她一起复生的灵装。他笑着说这件灵装充满上帝的玩笑,说她拆掉了法国总督的权威象征,他也说:“有时候杀死朋友也是不可避免的。”
萨尔瓦多·卡里略,有时候杀死朋友是不可避免的。在骸骨巨人的无知无觉的骸骨足下,雅克·迪布瓦对她过去的朋友如此说道。她用超越常理、超过瓦尔基里的速度跳跃而起,用手里的异形刀片斩断了骸骨巨人的骨爪。萨尔瓦多·卡里略没有疼痛,没有停滞,死棘包裹着断骨处迅速地重生,她依旧往前行走,世界里只剩下“塞拉斯·维萨留斯”。她变得太巨大了,大到雅克·迪布瓦没办法独自杀死她,但今天他们一定会杀死这个旧朋友。有时候杀死朋友是不可避免的。在战场的另一头,艾莉卡被她的旧友击飞,陷入废墟无法动弹——她也是“将军”在骑士团时代的好友,她的追随者——骨爪已经向她刺去。她看见了,血还是热的,所以她的反应足够迅速,足够腾跃过去斩断她的老朋友刺向另一个老朋友的骨爪,但她的血不够热,无法躲开下一刻挥向她的骨肢。她在最后一刻用手里的刀挡住了这一击,她穿过几层残壁重重落在废墟里,几乎听不见声音也感受不到疼痛了,血液正渐渐冷却,超常的速度和力量都在离开她。她残余的手触摸到了刀身上新鲜的裂纹。
萨尔瓦多,是你打碎了法国总督的权威象征,雅克·迪布瓦想着,喉咙里冒出咳咳的气声。
ch.4
过去从没有人想到咖啡馆里可以聚集那么多人。后来有人写,咖啡馆柜台是民众的议会,确是如此。来自各个地方、各行各业的人都聚在巴黎的小咖啡馆里,律师、学生、手工业者、来自里昂的随军牧师、来自加斯科涅的上尉,听着柜台上的演讲会。瓦伦丁未来的朋友们都坐在这里。
——《在世纪之船上》第四章 格拉古·德·拉蒙特
“所以说,你也和雅克·迪布瓦很熟吗?”
“不算很熟悉吧,”西班牙邮差谦虚地回答,“但也是认识很久了。你呢?”
当维诺这么反问时,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他们的关系,但搭上西班牙人摩托车后座的莉莉安娜·克雷格快乐地回答:“我和雅克·迪布瓦差一点就是狱友了!本来我们要一起在一个学术监狱里呆三个月,但是前几天我们的实验素材弄丢了,迪布瓦跑出来追一个快递,监狱就放风啦。”
她好像领会不到西班牙人礼貌的沉默,继续说:“这几天我闲着没事干,调查了很多东西呢!你知道一九零八年的事件吗?我还找到了一本很有意思的小说,我读序言给你听,你就知道有意思在哪里了……”维诺感觉到她正在自己的后座上摸索背包里的什么东西,她并没有成功,因为她们已经抵达了弗农的庄园。十五分钟后,来自地底的大裂隙和骸骨巨人将所有人都拖进了一场漫长的战斗。莉莉安娜被留在庄园里,通过监视器和狗贩子卡罗尔一起调度战场,而维诺疾驰在城市里,和巨人进行殊死的拉锯战。来自各个地方、各个肤色样貌的瓦尔基里们都聚集在这里,在这座破碎的城市,这场漫长的战斗里,维诺从未想过一个地方能够聚集那么多瓦尔基里。她想,最可惜的事大概是她还没有听到莉莉安娜读那段很有意思的小说序言。
ch.5
在这部小说里,上尉和教士的原型都是真实存在的人物,也很明显,是作者的朋友。关于他们的描写大部分都来自我的记忆,不论过去多久,我都认为我所描写的友谊是真实的。教士勒梅尔死于1793年,上尉迪布瓦在1794年被流放至圭亚那,我再也没有得到过关于他的消息,因而我写这部小说的初衷,有一部分是在内心深处,我希望迪布瓦依旧生活在圭亚那,继续他的事业,我们的事业。真正写到那里时,我却发现自己正在书写一个去到新大陆的波拿巴,我想象中的迪布瓦和波拿巴如此相似,但我明明知道他绝不会背离自己的理想。
我想,我始终是无法想象出未发生的事情的,因此这部小说最终结束在了1799年的最后一天。
——《在世纪之船上》后序 格拉古·德·拉蒙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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