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电台节目的名称取自多格维亚作家埃琳-玛格丽特·贝诺娃的《非主义者大道》,“非主义”是一个典型的多格维亚语词汇,在多格维亚语的独特语态中,“非主义既表示“所有主义”也表示“无主义”,以及从前者到后者之间的所有流动状态,我们也将它称为“流动现实”。这部作品中,多兰尼宫前的大道随着时代变迁不断更改名称,从皇帝大道到独立大道、从民族主义者大道到社会主义者大道、从托洛茨基大道到自由主义者大道、未来主义者大道……在一切的终点,时间的尽头,多格维亚的见证者使用“非主义者大道”这个名字简短涵盖了它的一切。
在开始本期的节目前,我不得不宣布一则令人遗憾的消息:《非主义者月刊》电台节目将于1971年9月正式停播。不同于以往的学院警告、内容审查、针对主办方的移民调查或取消学位威胁,本次停播的原因是真正的不可抗力:本电台的主办者罗萨里奥·萨尔瓦铁拉,也就是我本人,已于1971年9月7日因枪击死亡。
现在,听众们,我的朋友,让我们珍惜有限和无限的时间,开始本期的节目。和往常以及未来一样,我将为你们带来霍普金斯大学文学社杂志《非主义者月刊》本期的作品选段。本杂志致力于收录流动现实主义文学以及诗歌作品,随时欢迎有意愿的读者或诗人投稿。第一段故事来自1798年:《如上即下》,As above so below。这篇作品的标题来源于赫耳墨斯主义哲学,形容微观与宏观,微小的人与宏大宇宙间相互对照和统一的关系。
《如上即下》
1798年,卡宴,法属圭亚那
死亡可以有相当漫长的过程。雅克·迪布瓦的死亡从血液开始,他的血开始发烫,心脏把有毒的沸腾血液泵到身体的每个角落,他发热咳嗽,被其他的政治犯请到了远离他们的单独区域居住,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热带瘟疫的征兆。瘟疫和苦役让这里被称作不流血的断头台。萨尔瓦多·卡里略是唯一坚持要来探访他的人,比以往更频繁,更急切地从迪布瓦这里了解更多关于法国人和他们的国家的知识,以用来驱逐他们。他们心照不宣地知道这是迪布瓦的最后时光。很快血液把死亡传递到了他的整个身体,他开始吐血,内脏在仍然完好的躯壳里逐个破裂。有一天一群用麻布裹住了全身的犯人把他抬到了荒野上,这里有一个大坑,用来丢弃带有传染病的尸体。他们抬走雅克·迪布瓦这天的傍晚,萨尔瓦多·卡里略最后一次来到这里,遗憾地得知他的法国朋友已经死了。雅克·迪布瓦在这个大坑里躺了两天,也许有三天,才真正变成尸体;苍蝇绕着他的眼睛打转等待他的死亡,蛇虫迫不及待地开始啃咬他的手脚,无数尸体在他身下散发恐怖的腐臭气味,但雅克·迪布瓦仍然拒绝轻易死去。
雅克·迪布瓦有两次从堆满尸体的大坑里醒来。第一次在一七九八年,死亡终于浸透他的身体,他却没有按正确的方式死去,他在荒野上的乱葬坑里醒来了,发现身边躺着自己刚刚失去温度的尸体,而他自己则变成了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少女。和这怪异现象同时而来的还有被称为“死棘”的骸骨形貌的怪物,这些死而复生的“少女”和与她们一起复生的“灵装”武器是唯一能消灭死棘的东西,她们不会长大,不会累,不会被人类的造物杀死,唯一能杀掉她们的只有彼此和死棘。所以你看,只要有足够多的荒谬事情一起发生,男人会作为少女复生这事就显得没那么荒谬了,甚至于荒谬的事情之间还能隐约透露出一点关联和逻辑来。总而言之,雅克·迪布瓦的死亡已经持续了两个世纪,并且仍未结束,他仍然在一具少女的躯壳里,并非生者也并非死者。世界上绝大部分的文化里,生和死之间都有一道悬崖一样分明的界限,要么活着,要么死了,生者在悬崖上行走,死者的国度在地下,死亡大概是很沉重的东西,所以死者总是沉到地层下面去。雅克·迪布瓦还活着的时候就被扔进了属于死者的地下,大约也是他被卡在了生死之间的原因。
今天,雅克·迪布瓦又一次从堆满尸体的大坑里醒来。实际上她并不能确定这是一个坑,因为她面前只有一面悬崖,悬崖两侧向地平线延伸看不到尽头;她以为这是一个大坑,不过是因为她曾经在一个堆放尸体的坑洞里躺到咽气。她其实也不知道这个悬崖有多高,因为悬崖下层层叠叠堆着身首分离的死棘的尸体,看不到四处的边界和最下的地面。她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是上面,当她往上爬时,一具一具的没有头的死棘尸体经过他身边从悬崖上面掉下来。千百年来有许许多多不愿意死去的人试图从亡者之地爬回地面,千百万有未竟之事的人如西西弗斯一样攀爬这样生与死的悬崖,雅克·迪布瓦爬到了悬崖上,她看到悬崖上仍旧是一片荒野,但她弄明白了不断掉下悬崖的尸体从何而来——荒芜的原野架设着一条断头台流水线。
由于这里显而易见地不在现实世界中,断头台流水线也不会让这里显得更荒诞;更何况在现实世界里有更不合逻辑的事情持续地发生了二百多年。这条断头台流水线和字面上一样,或者说更接近于一条真正的流水线,死棘被整齐捆绑在看不到尽头的传送带上,被流水线尽头的断头台切掉头颅,再被扔到悬崖下去,在雅克·迪布瓦的时代需要手动操作的断头台正在自动运作,咔,咔,咔,干净利落地一升一降,高效地切掉一个个脑袋。在雅克·迪布瓦的时代,砍掉一个脑袋要动用很多人力,也许和后来人们对恐怖统治时期的印象不同,在那个人头纷纷落地的时代,砍头其实是件复杂的事情,谁能够负责砍头,谁会被砍头,会经过繁琐的争论和斗争,并且每一天都可能发生变化;无论如何在断头机的两侧,永远有两个阵营的人。流水线改变了这一切。在这里断头机全自动地砍头,无休无止,不知疲倦,可以这样运作到人类和文明的终点。雅克·迪布瓦试图关掉这台机器,但她没能找到任何操作杆或开关,断头机已经不需要操作者了,连能源也是无限的。她想索性破坏掉这台机器,而她手里陈旧的刀片——来自一台和她一同复生的断头台灵装,如果按照瓦尔基里们的说法,“灵装是我们灵魂的一部分实体”,那这台属于雅克·迪布瓦的断头台本身便是一种嘲弄——旧时代的、用人力操作的刀片无法撼动这台机器分毫,就像是命运又一次嘲弄她,反倒让她差点再次掉下悬崖。
在失去平衡的这一瞬间,她看到这台全自动断头台——如果你见过断头台的图像或者实物,我的朋友,你会知道它是一座悬挂着刀片的木框架,就好像一扇门一样——它的木框好像一扇门扉,门洞里映出了另一个世界,而一个她熟悉的人穿过即将落到头顶的刀片、穿过这扇门,抓住了即将掉下悬崖的雅克·迪布瓦。
“所以说,这真的是一扇连接两个世界的门,”艾莉卡,曾经是卢西恩·勒梅尔的黑头发少女抓着迪布瓦的手臂,“这是哪里?我可以告诉你,另一头是巴黎。”
“也许是卡宴的乱葬坑,很像那里。但这东西,”雅克·迪布瓦重新爬回了悬崖,指了指那条超现实的断头流水线,“不应该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噢,不流血的断头台。我似乎找到一些关联了,那么你对我们的世界之间由断头台联系着这一事实有什么看法吗,雅克·迪布瓦上尉?”
“不好笑,勒梅尔。”
她们仍旧没能关掉这台全自动断头机,也没有在这片荒芜原野上找到另一条路。这个世界唯一的出口好像便是断头台之门。于是他们相视了一眼,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雅克·迪布瓦和他的朋友,被他用断头台杀死卢西恩·勒梅尔,一同穿过了这扇通往一七九三年的巴黎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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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电台播出的所有文章均节选自霍普金斯大学文学社杂志《非主义者月刊》。我们通过《非主义者月刊》发起了流动现实主义文学运动,流动现实主义根植于多格维亚语文学,但并非只能用多格维亚语言理解的文学。流动现实主义反对绝对确定的事实,反对对任何事物盖棺定论的文学创作,真实的世界永远随着时间、人物和立场流动,流动现实主义文学所追求的是对现实流动性的复现。
本期节目的第二段作品名为《九三年》。这则短篇小说和法国文豪维克多·雨果的长篇小说使用了相同的名字,同样发生在一七九三年的法国旺代战争期间。这则故事中的两位主人公分别是陆军上尉和宣誓教士,他们曾是并肩作战的陆军参谋和随军牧师,也是一同推翻王座的革命同志,在随后到来的叛乱和恐怖统治中,两人关于统治、革命和神学产生了无法弥合的分歧,最终以上尉将神甫送上了断头台为结局。
《九三年》
1793年,巴黎,法兰西第一共和国
“你知道吗?五九年的纪念活动里,他们给你建了一座墓碑。他们想在墓碑上刻一句墓志铭之类的话,就像英国人对罗伯斯庇尔做的那样,但最后失败了。没有人想得出一句合适的俏皮话,也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总结你,于是墓碑上最后只有名字。”
“我还以为你会混在委员会里给他们出主意。”
“噢,我确实在委员会里,我给他们提供了你的确切出生时间。他们讨论了挺久,都认为没法给你盖棺定论,而我知道你还没有真正死掉,所以墓碑上只有你的名字。”
“……”
“无论如何我们在外面可没法再回到一七九三年的巴黎。小心后面。”
“一七九三年的巴黎可没有、那么多、死棘!”
“我倒觉得、还挺真实的,我是指,噢,谢谢,除了所有人都变成死棘要杀死我们、跟我去那边!”
“简直像死棘在组织游行。”
“还记得这间咖啡馆吗?我很想念它,战后它被美国人买走了,他们原本想在这里开一个赌场,幸好我们的市政府还有一点底线。”
“有个傻瓜诗人曾经在这里吹嘘共和国历的命名日浪漫而诗意,我们偷偷踢翻了他的凳子。”
“只有诗人会喜欢共和国历。我至今这么认为。”
“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真的有点怀念这里?”
“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从来没有因为杀死朋友而高兴过。”
“我常觉得你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但又觉得你变了很多。我们是在什么时候重新见面的?”
“一八四八年。是萨尔瓦多召集了我们。”
“我很惊讶。我是说,我们很早就知道彼此都还活着了,感谢萨尔瓦多,我惊讶于那一次你拒绝杀死一个普通人,即使他死掉会对所有人都好。”
“最后他被你杀死了,没什么不同的。”
“为什么?”
“……我不想做这事。”
“因为你是瓦尔基里?”
“对。我们都是瓦尔基里,普通人杀不死我们,我们却可以轻易毁灭他们。这不算公平。我不想用一具……远超人类的身体,去强迫人类做我认为对的事。”
“就像神那样。”
“……人的社会变成什么样是人自己的责任,我仍然这么认为。你笑什么?”
“我只是高兴你确实从没变过。”
“别说无聊的话。现在该想的是怎么结束这场、没个终点的死棘游行……它们复原得太快了!”
“该死的,我可不记得这条林荫大道有这么长……”
“注意言辞,勒梅尔神父。等等,那是……吗?”
“……你猜那座断头台的门会通往哪里?”
“穿过去就知道了。反正我们现在也无处可去,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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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电台的另一位主播迟到了,这篇由对话组成的作品将暂停在这里,稍后继续播送。
一些我们在文学上的敌人,尤其是从流动现实主义者中分裂出去,自称先锋主义或尖锐主义的作者常常攻讦流动现实主义是一场必将失败的文学运动,因为我们在冷僻的多格维亚语中固步自封,我们执着于复原多格维亚语的精妙文字,所以作品永远不可能被英语世界认可。我不会否认我们对多格维亚语的执着,因为一九六八年在多格维亚发生了一场由另一个强大国家主导的血腥残酷的政变,整个民选政府在一夜之间消失,几千人失踪,几十具尸体在海滩上被发现,其中有伟大的诗人胡安·冈萨雷斯。第二天,新的政府宣布这个国家成为了多兰尼共和国,唯一的官方语言是英语。
我们当然知道多格维亚语即将死去了,我们知道流动现实主义运动是一场垂死的挣扎,但除此以外,我们找不到其他能够记得多格维亚语,记得多格维亚共和国的办法。这是会被历史遗弃的角落,而我们在这里。下一篇作品来自一九三八年,名为《等待安赫尔》。我们认为它吸收了荒诞派的特点,原本应当讲述一个不会来到这里的被遗忘者的故事,而如前面所说,这名被遗忘者没有到来,于是故事也就从未发生过。
《等待安赫尔》
1938年,埃布罗河,西班牙第二共和国
“你还记得我们在哪里吗, 雷蒙多?”他半躺在泥泞的河滩上,整个人简直和淤泥融为一体。天色灰蒙蒙的,好像炮弹的灰尘还没完全落下一样。
雷蒙多躺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他们差不多是同时滚落到这里的,但雷蒙多比亚历杭德罗的运气更坏一点,他离炮弹更近,因此听力严重受损。所以他用响得过头的声音回答道:“我们在埃布罗河!亚历杭德罗!你不会忘记我们在干什么了吧!”
亚历杭德罗有些不高兴地朝他喊了回去:“我们在等待安赫尔!该死的,难道我们还能做别的什么事吗?”
雷蒙多倒是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他大声嘟囔着:“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呢!你看着可比我惨多了,老兄。”
“这不公平!”亚历杭德罗更不高兴了,“明明是你离那颗炮弹更近,为什么断成两截的是我?”
雷蒙多报以一阵吵闹的大笑。
亚历杭德罗继续愤愤不平地说:“我们只能在这里干等着,哪怕可以站起来,去那里散散步呢?”
“你可站不起来,朋友,你的腿在另一个地方呢。”
“你看上去完好无损,那又如何?”亚历杭德罗立刻回击,“不也只能躺在这里,连动都不能动。”
雷蒙多笑得够了,他瞪着灰蒙蒙的天空,平静地躺了一会儿,说:“你的运气还是比我好一些,这天上连一朵云都没有,可你至少还能看得见河滩呢。”
从这个角度来说,亚历杭德罗的运气确实更佳,他虽然断成两截,但恰好靠在了一块不知什么东西的残骸上,让他用一个半躺的姿势靠在河滩上。如果他没死,这个姿势倒是相当惬意的。而雷蒙多平平地躺着,目之所及只有空白的天空。
“这里的风景怎么样,亚历杭德罗?”雷蒙多问。
他回答:“河水完全是红色的。大概是血吧,死了太多人了。河里有一座断头台,你别笑了,我没有骗你,那里真的有一座莫名其妙的断头台。”
“就算你骗我我也没办法呀,”雷蒙多说,“大概是一种隐喻吧。”
“隐喻?”
“一种修辞手法。”
“别在这时候显摆你上过大学,雷蒙多。”亚历杭德罗啐了一声。
雷蒙多又笑了,说:“你知道断头台的,法国人发明的嘛。最早的时候,国王用它来巩固自己的统治,后来革命者用它来杀死国王,革命者变成统治者后,又继续用它来巩固统治,所以说……”
“所以什么?”
“它就是暴力和统治,亚历杭德罗,它是暴力的机器。我们的战争也是它的外延。”
“你该回去你的大学,雷蒙多。”亚历杭德罗说,“你不应该死在这里,落到和我一起等待安赫尔的下场。”
雷蒙多说:“你可以直说你不想听这个。”
“不管你说什么都比干等着有意思一点儿。”亚历杭德罗又问,“我们等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这里没有时间。你看,天空从来没有暗过。”
亚历杭德罗叹了一口气,说,“但是他不会来的。如果他来了,我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如果安赫尔来了,我们要面目狰狞地向他爬过去,一边爬一边质问‘为什么那封信没有送到’,他也许想杀了我们让我们安息,我们已经死了,他没法再杀第二遍……”
“但那封信根本不必送到,不是吗?”亚历杭德罗说,“我们只是找了个理由让他逃去安全的地方。”
“那就是关键,亚历杭德罗,安赫尔会被我们无止境地纠缠,在痛苦和崩溃中直面自己的内心,明白我们不是因他而死的,他可以继续往前走,重新用安赫尔这个名字,或者干脆就改成维诺,过一段新的人生。”
两具尸体不说话了,许久之后,亚历杭德罗说:“可是他不会来的。”
“拒绝本身也是一种选择,亚历杭德罗。”雷蒙多说,“但我们会一直在这里等待安赫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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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作品来自1971年,是本人最重视的一篇,当然存在很多个人的私心。这篇作品中,我们将解释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以及补充关于织造的信息。
《在麦田上,一个守望者》
1971年,弗吉尼亚,美国
莉莉安娜·克雷格正身处一条熟悉的公路,上一次她来到这里时,她的名字还是朱利安·克雷格。天气很好,和朱利安·克雷格被枪杀的那天一样,晴空蓝得像纯净的颜料,道路两侧是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公路上停着无人的旧房车。现在,所有人都应该已经发现了,在这里,每个瓦尔基里都回到了自己的死亡之地。
莉莉独自沿着公路向前走去。她花了几分钟考虑往公路的那一边走,不过,不论她选那一边,都会到达她应该到的地方。被甩在身后的空房车的收音机里传出电波的杂音,渐渐听不到了,不会再有关于文学的电台节目从里面传出,因为在一九七一年的今天,电台唯一的主办人已经死了。今天天气晴朗,气温宜人,微风在麦田里吹拂出连绵的麦浪,就像三十年前一样;麦田里隐约传出细微的机械声,整齐有规律,好像有什么机器隐藏在麦田里。莉莉也试图去寻找声音的来源,但很快就明智地放弃了。她发现那声音随着她的前行越来越清晰,也许很快制造这声响的东西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她走得很慢,因为现实世界里不会再有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的70年代,不会再有她的年轻朋友们了,有那么一瞬间,莉莉想要抓住这片虚假的幻象。
从过去到现在,莉莉安娜·克雷格都是一个既胆小又勇敢的人。她讨厌殖民者和资本企业,也讨厌监听和控制。她的身体不算强健,喜欢思前想后,她能毫不犹豫地参加抗议活动声援正在被操控发生残酷政变、国民和大使都受到不公正对待的弱小国家,她也会害怕受伤,害怕被逮捕,害怕死亡。但是现在被卷入一个异常时空孤身一人的莉莉安娜·克雷格却没有往常那样感到恐惧,她平静地继续走着,向着天空大喊:“我不同意你对我的评价,罗萨里奥·萨尔瓦铁拉!”
这就是我所爱的莉莉安娜·克雷格,我们最亲爱的莉莉。
40号公路的尽头通往一处悬崖。在我死后,我知道了这里是40号公路,在我死后,我知道了我们闯进了一个冷血庄园主的领地。悬崖上仍旧覆盖着金色的麦田,本来会是一副美丽的景象,但道路尽头矗立着一座断头台,咔,咔,咔,全自动地运作着。莉莉也终于知道了麦田里奇怪的机械声来自一条不知从哪铺设过来的、隐藏在麦田里的流水线传送带,它把整齐捆绑着一个个死棘送到断头台下砍掉脑袋再扔下悬崖。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死去的地方并没有这样的砍头流水线,在我们的时代,没有人再用这东西砍头了。
“那么这意味着什么呢?”莉莉自言自语般地问道。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了,这情有可原,因为在此之前她并不在裂隙爆发的红河城里,本来不应该被卷入织造的世界。莉莉安娜·克雷格在今天早晨追寻着她的同事雅克·迪布瓦的踪迹抵达了红河城,后者则是为了追踪一个遗失的快递包裹,她认为这个包裹是希帕提娅基金会走私灵装的证据。但莉莉无法否认的是,她并不只是为了快递里那个可有可无的研究课题,她听到了一些隐约的呼唤,她不由自主地想接近这里,这呼唤声的源头。在她抵达红河城三小时后,一道大裂隙从地底撕裂了城市,死棘潮水般涌出地面。莉莉被安排留在弗农领主的郊外庄园里,顺便一提,这就是杀死我们的庄园主;她负责和租狗人卡罗尔一起用一部电台调控战局,一切都好好的,直到橡林镇的教堂里冒出又一个会飞的骸骨怪物:现在我们都知道了,它就是“萨尔瓦多·卡里略”想要杀死的叛徒塞拉斯·维萨留斯,也即是圣逾会的领袖希尔维娅。
莉莉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她从监控里听到萨尔瓦多·卡里略在消失前恢复理智,告诉瓦尔基里们需要进入裂隙里面斩断“织造”的根源。她惊呼,这怎么可能!里面可都是死棘!卡罗尔,我们可不会去那里的是吧?她转头去看她的临时同事卡罗尔,却看见卡罗尔痛苦地佝偻起来,她还没来得及惊慌,就被那道从卡罗尔身后出现的裂隙吞噬了。
想起了这一切的莉莉生气地坐下拍着地面,“我就知道!”她说,“那个犯罪分子没那么值得信任!”她坐下后,忽然发现随着刀片的一升一降,断头台像门框一样的框架后面映照出另一个世界。她扔过去一块石头,石头便落到了门后世界的街道,那里看上去是比她印象里古老许多的巴黎;她看到她熟悉的人,雅克·迪布瓦和艾莉卡从门户一闪而过,巴黎街道上遍布着追逐他们的死棘。她知道了,这台断头台真的连接着别的世界。
长久的沉默。
莉莉向着天空说:“你在开玩笑吧?我不会跳过去的。就算没有被砍到,我也拿那些死棘没办法啊!”
她是对的,绝大部分的世界都有无数死棘,等待着撕碎瓦尔基里们。失败者会真正死去,无法从其中脱身者将永远困在这里,这里是现世的死亡镜像,是织造的腹中,它是一道以死亡和现实为食的意志。瓦尔基里是织造无法吞食的生命本身,瓦尔基里从这里诞生,也会毁灭这个与她们相反的世界。所以,莉莉立刻就明白了,这里的每个世界都曾是瓦尔基里的死亡之地,每个人都要在自己的战斗里去战胜些什么。
“那么我呢?”她问。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动运行的砍头机器,不论她做什么都不会停下杀戮。不论在哪段生命,哪个世界,莉莉安娜·克雷格总是在这样的处境里。这一刻她无法再快乐应对,她想起很多属于过去的正在被遗忘的人和事,想起她努力记录却不再有人喜欢看的多格维亚文学,想起那些蒙尘的旧日子。
她坐在悬崖边,如果不去看那台机器,这里是一处风景绝佳的好地方,就好像很久以前她和朋友们幻想过的不再有奴役和压迫的乌托邦,所有人平和地生活,孩子们在农田里玩耍狂奔一整天。她坐在麦田里,望着断头机对面的世界,刀片每起落一次,每切掉一个头颅,门的背后便映照出一个不同的世界。别担心,莉莉安娜·克雷格最终会离开这里回到她该去的世界,也还会再次快乐起来,在那个时刻到来前,她只需要等待着,等待一切结束,等待那些残酷的、她没法阻止也没法改变的死亡和遗忘汇入时间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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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遗憾的消息:电台的另一位主播正在她的世界里等待一位医生朋友用自己的灵装划破空间、将她带回现实世界,因此今天她无法到场了。接下去仍然由我为大家继续刚刚未完成的第三篇作品《九三年》。在经历了数十次无尽的循环后,两位主人公意识到他们身处一个首尾相连的循环世界。
《九三年》
1793年,巴黎,法兰西第一共和国
“我们经过这里多少次了?”
“数不清了。”
“我们在想差不多的事吗?”
“我猜是的。我们的世界……天哪,我真不想这么说。这两个地方像衔尾蛇一样首尾相连,革命广场连接着卡宴,卡宴又连接着革命广场,我们只是在……徒劳地转圈。”
“就像过去的两百年那样。”
“……”
“我也不想承认这点。我们都被困住了。我刚才在想你说的话,你说,你不想用瓦尔基里的身体来强迫人类做你认为对的事。”
“我是这么说了。”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认为瓦尔基里已经不是人类了,是一种超越人类的存在形式。”
“仅仅在力量上是这样。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现在对于人类来说几乎就和神明一样了,我们有力量去帮助他们、约束他们、让他们变得更好,但我不希望这样。人类要为自己负责,不应该被奴役,也不应该寄希望于被更高的事物拯救。即使世界上现在存在事实上的‘神明‘,也不值得被信仰。”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作为朋友见面时讨论过的内容。那次我说,软弱是人与生俱来的一部分,真正的仁慈是接纳人的缺陷。”
“但敌人不会因为我们的仁慈放过我们。那时我是这么回答你的。”
“和现在几乎一模一样。”
“我明白……我们被困住了两百年。”
“我曾经有很多次想过,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我想你也有同样的感受,总有很多事情仿佛重复地发生,不论我们怎么做。我有时还会想,是否是我们把这些……纷争带到了世界上?我仍旧认为我们做事是有意义的,但是也总会想,它到底变成了多大的浪潮,是否还会结束呢?”
“……起点。是从这里开始的。”
“是的,我也这么想。没想到是织造提醒了我们,所有的开端都是从断头台开始。你愿意和我一起赌一把,试试能不能在那里结束这个循环吗?”
“希望我们是对的,勒梅尔。愿我们还能再见。”
从这里开始,雅克·迪布瓦和卢西奥·勒梅尔再一次告别彼此。他们回到了断头台的两侧,就像两百年前那样。雅克·迪布瓦再一次穿过那扇门扉一般的断头台,她回到了卡宴,她死去之地的悬崖上。断头机在她身后咔咔作响,仍旧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死亡。它已经这么不眠不休地运作了两百年。
她最后一次回头看一七九三年的巴黎,她来的地方,她无法再回去的地方。然后她闭上眼睛,等待那断头机的刀片落在她的脖子上。
1798年,卡宴,法属圭亚那
《如上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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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是一篇适合作为结尾的作品,也是本期节目的最后一篇匿名投稿作品。《非主义者月刊》不拒绝匿名作品,不论你是羞于署名的作家,还是放不下脸面的敌人,都可以向我们投稿。
《最后故事应该如何结束》.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正在裂隙的中心。她从一场回忆的幻梦里挣扎出来,并且明白了关于“织造”的一切。她可以看见构成“织造”的无形之物,那好像一个一个茧,每个茧里都包裹着一个瓦尔基里。她知道那些瓦尔基里正身陷和她刚刚一样的幻梦中,而她也是从这样一个无形的茧里挣脱而出的。在这个超越现实的空间里,叶夫根尼娅·季米扬诺娃医生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冷静。她用自己手术刀灵装划开了一个个无形的茧,感觉像在切开奇妙的凝胶,随着手术刀绽开的切口后面便是一个时空。那里面有时有被困住的瓦尔基里,有时是一片虚无,或是被死棘侵蚀的遗骸。
她一个一个切开那些茧,将还活着的瓦尔基里们送去他们该去的地方,其中就有我们的莉莉。在裂隙之外,弗农和凯莱布砍掉了化作骸骨怪物的希尔维娅的骨肢,将她抛进了裂隙。需要说明的是,“织造”在现实中的扩散需要一个实体作为锚点,一九零八年,归往骑士团进入通古斯裂隙探查,探险队员塞拉斯·维萨留斯被织造选中,他复生成为了“锚点”希尔维娅。这之后的一百年,她作为织造的意识化身创立了圣逾会,所做的一切便是为了扩大织造与现实之间的裂隙,帮助织造吞食整个世界。
希尔维娅的残躯被扔回了裂隙之中,仿佛是约定好一般,雅克·迪布瓦和卢西奥·勒梅尔从混乱的时空里挣脱而出,给了她最后一击。很高兴他们赌对了,也许死亡确实是走向新生的必经之路。随着锚点希尔维娅的消亡,横跨整个红河城的裂隙也开始崩溃消失。这是个好结局。
在那之后,红河城的废墟上,幸存者们开始了庆祝。他们找来酒水,庆祝这次无比艰难的胜利。毫不相关的人,或是曾经针锋相对的瓦尔基里,在同个灾难面前不可思议地站到了一起。他们欢闹着,饮酒庆贺,没有比这更快乐的时刻了,就好像在一八七九年的某个咖啡馆里一样。在某个时刻,雅克·迪布瓦和卢西奥·勒梅尔忽然相视了一眼,他们脖子上渗出一道细细的红线。于是他们站起来,最后一次祝酒,在庆祝会最热闹的时刻一同离开了这里,消失在废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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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节目到此便结束了,再次声明:霍普金斯大学文学社杂志《非主义者月刊》在过去、现在、未来和电台停播后仍然欢迎有意者的作品投稿。最后,让我们再一次告别吧,亲爱的莉莉安娜。让我们在一切的终点,时间的尽头再与过去的同志和朋友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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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令人感动的,在抵达斯卡拉波利斯-9地表,唯一的超大巢都城市“第一城”的过程里,来自死亡守望的小队并没有经历什么过分的波折。
旅途很平稳,雷鹰战斗机穿过大气层后,依照塔台通讯的导航顺利落在了巢都上层的停机坪当中。当大审判官的使者们从机舱当中鱼贯而出时,首先见到的甚至是红毯、鲜花,以及由管弦乐机仆所演奏的欢迎乐曲——随后,才是身着华服,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战战兢兢地交握着自己的双手,连骨节都攥得泛白,还强撑着社交理解的星球总督,西尔维斯特·普瑞维特。
遵循帝国官僚体系内部那套冗杂繁琐的礼节,普瑞威特总督大审判官那莅临此处的使者们准备了一场“欢迎会”。在他过分谄媚,且明确怀抱着某些额外目的的盛情邀请之下,不想刚抵达目标地点就节外生枝的小队,不得不将之应承了下来。
“欢迎会”
总督举办的欢迎会,当然,是在总督的官邸主厅进行的。但作为阿斯塔特,即便是那些对这些繁冗的礼节最不耐烦、最懒得去注意的战斗兄弟们,也能轻易感觉得到:对于一间总督府的官邸主厅来讲,这里未免也有些寒酸了。遑论那些跟随着大审判官的脚步,见多识广的侍僧。
在这场相当令人不舒服的“欢迎会”上,小队可能会发现:
·厅堂中的陈设和宴会提供的食物,可能象征着总督府在财政上出现了一些问题。
·宾客不多,远远少于一场社交宴会应有的人数,也远远少于资料显示的本地权贵家族的数量。
·除开总督和他的随员之外,出席宴会的只有一些佩带着本地工业行会徽记的代表,以及几位看似本地防卫军的高级军官。
·行会代表对外表现得滴水不漏,总会以程式化的微笑做出同样程式化的应答;军官们则表情僵硬,满腹心事。但在被问到“出了什么事”这类的问题是,他们总是轻瞥一眼行会代表们的脸色,然后将回答搪塞过去。
·在宴会开始前,总督发表了一场充斥着陈词滥调的演说,却被一位行会代表在半中央打断了。总督不得不在人群的哄笑声中悻悻地结束了自己的演讲。这是很不寻常的。
可能经由宴会上的交谈发现的问题
·总督地位不稳,实际权力被本地行会把持。
·星球上遭遇到了一些与绿皮兽人有关的“小问题”,至少行会代表们是这样表示的。但从本地PDF军官们的脸色上来看,问题已经不太“小”了。
·星球防卫队的实际调动权,似乎已经被行会代表掌握。
·总督会尝试与大审判官的侍僧单独谈话,拙劣地以“更好地提供帮助”为名寻求审判庭武装力量的帮助,以从行会手中夺回自己在这颗星球上的权力。
“欢迎会”结束后
这震动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打到上巢来了?
她曾经认识的萨尔瓦多·卡里略是什么样的人?
解放者卡里略,将军卡里略,归往骑士团最具传奇色彩的领袖,坚毅、刚强,带着在拉丁美洲漫长独立战争中磨砺的钢铁意志。
伴随赞誉而来的还有从未间断的批评之声:固执、严酷、独断专行。
作为传令官,艾莉卡见证了将军以铁腕统帅骑士团的时期。那段岁月里,归往者的存在逐渐为世人知晓,骑士团也从秘密结社走向台前,开始与凡人社会合作,在世界各地清除死棘的威胁,寻找新生的归往者,为他们提供指导和训练。更多重生之人聚集在“跨越生死,守望尘世”的理念下,仿佛世界终于以这种方式再次接纳了他们。
我们共同的朋友告诉过我大革命时代的那些往事,你们曾掀起一场风暴,让整个欧洲的君主为之战栗。很快,会有另一场风暴到来,彻底摧毁腐朽的旧世界。
那是1908年,漫长的十九世纪走向结束,世界正处在战争与革命的前夜,通古斯河畔,裂隙在现实的表皮上撕开了一道巨大的伤口。
变革到来之时,流血和牺牲是不可避免的,但死亡会将那些东西从裂隙另一端吸引而来,消除这种威胁是我们的使命,勒梅尔,新世界会在旧日的废墟上重生,而我们是它的卫兵。
卡里略的理想一直是真诚的,那是艾莉卡——是卢西恩·勒梅尔迷失多年后,终于再次看到的理想。
“别发呆,勒梅尔!”迪布瓦吼道。
艾莉卡丢下了十字弩,抽出自己的军刀,与迪布瓦一同从车上跳下。骑士团和血注构筑的战线正在眼前崩溃。众多少女的身影从建筑与高架桥上跃起,各式武器向着死棘构成的巨人砍下,光之箭雨自大楼上方接连不断洒落。大部分攻击确实命中了目标,却收效甚微,巨人甚至根本没有试图回避,任凭暴雨般的攻击落在骸骨身躯上,断裂的骨刺迅速复原,失去的肢体在死棘包裹下重生,下一刻就刺穿了攻击者的胸膛。它的动作甚至没有一丝停滞,骨臂挥动间,数座建筑轰然倒塌,将来不及撤离的凡人和瓦尔基里掩埋在崩落的钢筋混凝土下。
“塞拉斯——!”
骸骨之足践踏着视野范围内的一切,疯狂的目光投向所有瓦尔基里,金属摩擦般的嘶吼在越发猛烈的雨声中回荡。
“塞拉斯•维萨留斯——卑劣的背誓者!我要亲手——将你摧毁!”
死棘在它的吼声中爆发般生长,骸骨荆棘上挂着血肉碎片。人类的血与瓦尔基里的血混合在一起,流淌在街道上,被雨水冲刷。
艾莉卡踏着汽车残骸跳起,躲过一丛骨刺,又以军刀格开横扫而来的利爪,反手将之斩断。不远处,迪布瓦也以同样的速度前进,手中握着那把所有人都知道是什么却从未说出过名字的异形刀片,劈开面前的漆黑骸骨,直接踏过碎片,丝毫没有停步。他们越过一队正在后撤重整的瓦尔基里,接近了那曾是他们朋友的怪物,两柄灵装同时挥下,再一次砍断袭来的骨肢。
亚麻色长发飘动,残存着旧友面容的头颅以诡异的缓慢速度转动,俯视着他们。
从燃烧着鬼火的双眼中,只能感觉到庞大扭曲的虚无存在,卡里略将军已逝,此处仅余憎恨驱动的残骸。仅仅注视它,就让艾莉卡感到锥心刺骨的痛楚。
百年前,圣彼得堡的临时总部外,曾有传教士高声宣扬归往者乃是天启之子,是末日之先驱。
荒谬。卡里略踏出大门,一手搭在腰间的军刀刀柄上。我曾与暴君和奴隶主作战,我曾与殖民者和旧秩序作战,今后,我和我的骑士也会与你所说的毁灭之力作战。
骑士们骄傲地站在卡里略身侧。他们已投身一场守卫现世的无尽战争,在这场战争里,萨尔瓦多•卡里略是他们的将军。
如今将军却以如此悲惨而骇人的姿态重返现世,徘徊在大雨和死亡和它撕碎的一切构成的迷宫中,寻找那个背叛了她和所有人的——
“塞拉斯•维萨留斯!”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一道道裂隙在它身边打开,死棘扭曲交织,被砍断的骨爪即刻重构,又一次挥向他们。
两人也已经行动起来,踩过废墟,蹬踏墙面,他们彼此掩护,在狂乱的死棘之间穿梭。锋锐爪尖削去了艾莉卡的一缕黑发,军刀随即切入骨肢,将其斩断,一次又一次。更多瓦尔基里加入战斗,试图重整战线,但死棘再生的速度太快,甚至在巨大的躯体上增生出更多畸形肢体,即使他们全力破坏,那骸骨胸膛中搏动的灵质也仅是黯淡片刻,又随着裂隙中渗出的紫光复原。不断有人被击飞,有人被骨刺刺穿,牺牲者无声无息地化为飞灰,消失在雨中。
一截骨臂从身躯上被斩断,掉落在地,化为扭动的荆骨,新的附肢却在顷刻间生长。
猛烈的冲击袭来,将艾莉卡扫进一堆金属和瓦砾之中,骨刺咬进身侧,白热的疼痛席卷全身,口中弥漫着血液的铜味。军刀没有脱手,她的手指紧扣着刀柄,却无法将之举起,剧痛仿佛抽走了她的力量,四肢如同铅块一般沉重。瓦尔基里的自愈能力正在发挥作用,可是还不够快——
嶙峋骨爪再次伸向了她。
就在这一刻,艾莉卡看见迪布瓦以远超瓦尔基里极限的速度冲来,转瞬之间跃过街道,刀片银光一闪,将她面前的利爪斩断。
但另一条附肢紧随其后,迪布瓦只来得及架起灵装挡在身前,就被巨大的力量击飞出去,穿过几层残壁,重重砸进远处的废墟。
艾莉卡拄着军刀踉跄起身,死棘肢体上爆发出一丛骨刺,直直刺向了她。
耳麦里传来莉莉安娜的尖叫,听上去却非常遥远。不息的雨声骤然停歇,而后整个世界都随之淡去。
死亡降临的日子本该是巴黎冬日难得的晴天,反射在刀刃上的阳光纯粹无瑕,几乎令人目眩。
她看见身披教士黑袍的男人,在通向断头台的阶梯前回望着她。时间仿佛在他们周围停滞不前。
“你好,卢西恩,还是艾莉卡?”过去的自己向她微笑,“两个世纪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你仍然相信你们是朋友吗?”
教士的目光落向一旁,今日的监刑官,熟悉的雅克•迪布瓦上尉正站在那里。
是啊,勒梅尔从未怨恨过他的朋友。写下第一篇反对恐怖统治的文章时,他就已经预见了结局,只是没想到公安委员会如此残忍,竟然要求迪布瓦来干这件事。
可悲的是他们今天注定要杀死另一个朋友,或者,那个朋友会杀死他们,一切都取决于下一个瞬间。
艾莉卡没有将这些想法说出口,教士却似乎已经听到了答案。
“那是什么让你拒绝死去?”
勒梅尔不恨迪布瓦,也不恨罗伯斯庇尔和其他什么人,然而站在断头台前,他对死亡确实心怀不甘。那时,他对命运有一种朦胧预感,曾为之奋斗的理想已然破碎,却仍有未竟之事在等待着他,还不能就此结束。
“而你被困在了这样的命运里。”教士轻声说道,“一次又一次,见证理想如何破碎,却不得不担任这个世界永远的卫兵。”
巴黎的五月,圣彼得堡的星期日,还有那个1908年和随之而来的骑士团分裂……一段又一段似曾相识的故事循环往复。直到这一刻,艾莉卡重新站在断头台前,面对过去的自己,恍若命运的齿轮终于咬合,不知是开端还是终点。
“结束它的时刻很近了,但不是现在。毕竟你还有事要做,对吧?”
教士微微颔首。于是时间重新开始流动,雅克•迪布瓦走上前,代替助理刽子手为他解下领巾和外衣,反绑双手,扶持着他登上高高的台阶。
通向死亡的短短十五步,卢西恩•勒梅尔走了两百二十年。
雨声回到了耳边,紧接着,污浊的暗紫色天空下亮起一道湛蓝光辉。
“钟表匠——或者勒梅尔,不管你叫什么,没死就赶快站起来。”
置身于这片废墟中,在混沌与毁灭的中心,白衣少女手持链锤和一面造型奇特的鸢盾,如同骑士般站在袭来的死棘之前。盾牌上光芒流转,向四周展开一层湛蓝色的透明护盾,守护着她与后方的艾莉卡。骨刺在她一击之下粉碎,就连雨水也在她面前蒸发成了雾霭。
“去救你的朋友。”她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说过了,我会照看好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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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周大部分时间在生病所以待我之后补完!就先不关联大家了(>﹏<)
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的祖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奥尔洛夫,离世在莫斯科的一个初冬。
那时候伊戈尔年纪不大,没有超过十岁,对死亡的理解尚还浮于表面,只因为将来再也不能依偎到祖父身边而感到难过。安德烈生前是个算是有些成就的好人,且养育了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故而,葬礼上来的人很多。这让伊戈尔对那场仪式本身的记忆也很稀薄:他只记得很嘈杂,有很多人出现,很多人说话。他们相互交谈,但伊戈尔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以他当时的个头,被单独落在那样的人群中之后,就只能见到别人呢子大衣的下摆,铮亮的皮带扣,又或者差点被成年人腰间的空枪套戳到鼻子尖上。
需要招呼的客人太多了,家里的成年人腾不出手来管他,伊戈尔半是自愿,半是没办法地漂浮在嗡嗡作响的人堆里,孤零零地胡思乱想。人和人挤在一起的气味被教堂的烛火蒸得发熏,令年少的伊戈尔头昏脑涨。他觉得自己得找个安静些、松快些的地方透一透气。这念头才刚刚一动,他就不知怎的,掉进了一个空旷的角落里。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孤零零地坐在那,孤零零地盯着棺椁的方向。伊戈尔扭过头去跟着一起看,却只见到憧憧人影,什么都挡住了。但瓦尔基里哀伤的双眼一瞬不瞬,就好像她确实在如此瞻仰安德烈·奥尔洛夫的遗容一般。
年少的伊戈尔还太小了,还不能理解人与人、人与瓦尔基里之间的区别。他不明白,为何现下里挤得像是沙丁鱼罐头一样的教堂当中会出现这么一片小小的、空旷的空间,也不明白为何参加仪式的其他人,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这位形貌上的少女所在的方位。至于叶夫根尼娅自己,倒是对无法加入其他人的谈话这一点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独自一人坐在那,好像是从椅子上生长出来的那样,要从创世纪的时候一直坐到末日经的时候。
有那么一个瞬间,伊戈尔非常高兴。他“想要透气”的愿望被立刻实现了,在问题被解决的终点上,还停留着一位自己熟悉并且喜欢的亲长。那时候,年少伊戈尔的快乐就这么简单。但紧接着,他便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祖父的葬礼上这样高兴,于是当他开口,向着这位于他来讲,就如童话中“仙女教母”的角色一般的瓦尔基里说话时,那些局促也同样渗透到了他的语气当中: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伊戈尔小心翼翼地开口,“我可以坐在您旁边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医生才如梦初醒一般地注意到了伊戈尔,将他拽到自己身边。
艾米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么紧要的一个节骨眼上,陡然回想起久远到褪色的往事。
她现在真的没空去伤春悲秋:卡里略将军几层楼的高度还戳在教堂边上,举手投足之间都能造成相当大的破坏;希尔维亚这个邪教头子也不甘示弱——她随手一指,就把圣逾会当中,经由她手转化而来的大多数瓦尔基里都变成了死棘。紧接着,在一片混乱中,她自己也反手将灵装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口,就好像人类脱掉一件衣服那样,褪去了自己人类的皮囊,暴露出了增生的肢体与尖锐的骨刺。
艾米丽拖着以利奥拉避开了这一团混乱当中会产生的绝大多数伤害,但这位仿佛从十字军里出来的圣骑士小姐对此非常不满意。稍微一有机会,后者就挣脱了前克格勃的束缚,愤怒地扑向了那些本来与她们也算得上同类的狩骨。
这是当然的。艾米丽没有和以利奥拉认识多久,但这一小段短暂的接触,也足够让艾米丽清楚地意识到,这位从唱诗班里跳出来的瓦尔基里拥有钢筋混凝土一般坚定的信念。这是前克格勃阔别已久的一种特质,每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心底里就会泛出一阵恼人的刺痛,甚至盖过她手臂上那个还没完全愈合的血洞带来的痛苦。她不情愿地揣着这种刺痛后退了两步,好进一步与乱糟糟且破局攻击性的混沌场面拉开距离。
她拖着捡来的瑞士戟,在稍远处冷眼旁观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变成狩骨的希尔维亚从自己胸口抽出了一把军刀,挥动了背后新生出的网状骨翼,从地面上轻盈但又迅捷地飞了起来。
地面上被转化为死棘的瓦尔基里在塑造它们的主人的意志下,和它们昔日里服务于同一个教会的姐妹们相互厮打。
艾米丽没有看见,但能从手中与死棘相类似的寒意感觉得到,这件灵装的主人已经不行了——如果再给她一些时间愈合,那个有着火红色头发和姣好面容的瓦尔基里本可以原模原样地爬起来的,可多出了这么一遭,她摇摇晃晃重新从地面上拱起来的躯壳,大概率就不会再是那个甜美可爱的皮囊了。
冲入人群当中的以利奥拉完全没有顾虑自己的死活,仅仅三十秒不到,她的身上就已经被曾经的瓦尔基里们伸出的骨刺划出了许多道伤口。小十字军身上洁白的唱诗班长袍已经彻底被染红了,但她依然浑不在意,愤怒地咆哮着、挥动着手中的骨钻;从她胸前的挂坠当中飞出的一滴同样鲜红的血珠也环绕在她身边,随她的心意变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移动着,帮助她斩杀四周的敌人。
“吾蒙受耶稣基督之启示,昭告其万千子民,此等邪魔异相万不可持久;”以利奥拉原本清越的声音被盛怒中的咆哮扭曲变形,这怒吼跨过艾米丽面前所有的嘈杂混乱,就像那柄开颅用的骨钻一样,不可违逆、不可抗拒地钻进她的脑子里,让四周的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神亦遣其天使宣告于吾,命吾再次驱逐堕落之使徒!”
当然,这话是对那些屈服于希尔维亚,在邪教头子的意念之下堕落为死棘的瓦尔基里们说的。但很可惜,失去了神智的狩骨听不懂圣经当中的驱魔祷文,反倒是冷眼旁观的艾米丽被这些神圣的字句,或者念诵这神圣字句的人借此传达出的锋锐精神给刺痛了。
空有力量却毫无建树,理应与死棘抗争、守护人类,却只会在他人殊死搏斗时躲在一边观看事态发展——瓦尔基里做到她这个地步,又怎么算不上是一种“堕落”呢?
但你本来就不是战士啊。
伊戈尔的声音说。
艾米丽向着声源看去,只见那个早在她原本的性命在联邦调查局探员的枪口下消逝之前,就已经在世界上消失了许多年的男人正站在她的身边。
我们是间谍。本就不是战士。我们所有的能力都是为了更好地活跃在隐秘战线上而培养的。教官交给我们知识,不是为了让我们处理这种……野蛮而血腥的冲突。
他这样重复并强调自己的观点。
那件灵装也并不是我们的东西,丢下它吧。它只会对你的身体有害。
艾米丽冷笑一声:后头这句话倒是在理。瑞士戟的主人大概率已经彻底被转化为了死棘,作为与主人神秘地连接在一起的超自然武器,灵装本身也逐渐显露出了与裂隙相似的某种特性——对瓦尔基里来说,这并不致命,但长期接触依然会有所影响,现在也令她感觉很不舒服。
毫无疑问,正如伊戈尔所说,这确实“有害健康”。如果把时间再倒回去一点,她毫无疑问会听从这个大概率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男人提出的建议。但现在,不。
或许你就是我,或许你是我终于疯了的证明。这都无所谓。但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屁话?
艾米丽用力握紧了手中逐渐变异的瑞士戟,哪怕被其上如死棘般逐渐增生的骨刺划破了手掌,也并不在意。
当她决定要为特纳和她的小队复仇,开始在圣逾会的教堂外墙上设置炸弹时;当她同以利奥拉一起,毫不畏惧地冲进教堂,面对数量远多过她们的邪教瓦尔基里时,艾米丽都已经做好了死在这里的准备。是的,既然她的人生缺乏意义,她的努力永远无法撼动大局,不论她做出怎样的选择,她所生活的世界都在无法抗拒地逐渐破碎并下落——那么这段人生也实在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至少,她可以给自己选择一个合自己心意的死法。
现在也是一样的:与其继续毫无意义地在自己的第二次生命里磋磨下去,不如像阿喀琉斯那样,用可能的寿命换一个绚烂的死亡。
艾米丽长出了一口气,放下了作为间谍的行动策略,也放下了心头重负。她提着瑞士戟,大步流星地向前、向着战场踏去——
你真的觉得那是出自你本心的想法吗?
伊戈尔的声音又问。
那个男人站在教堂庭院的角落里,将一只手搭在因种种异变的外力而倾斜的墓碑上。
你真的在渴望“死”吗?
他质问她。
艾米丽没有理会这个声音,因为另一种声音还在庭院中响彻,骨钻一样地强行钻进了她的脑子。
以利奥拉的声音。
“圣子置身于七色烛台之中,声音如洪水奔涌;他庄严吟诵:吾是生者亦是死者,永生不灭,掌管死亡与地狱之门——”
一种奇妙的,与裂隙带给人的感觉近乎完全相反的光芒从以利奥拉的位置散发出来。那光芒似乎是从圣骑士的心口当中散发而出的,又仿佛是从她手中的骨钻里投射出来的。艾米丽本能地眯起眼睛,想要看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但在很短的一瞬间之后,这种区分便已经失去了意义——两种光重合在了一起,如同丝线堆叠汇聚出的茧一般,将以利奥拉的身躯完全包裹在了其中,把她缓缓托举起来,离开了地面。
这或许是一种变化,与瓦尔基里被转化为死棘相类似,但性质完全相反的变化。艾米丽认为,目前为止,她无法凭借仅有的信息推断出正确的结论,因此也不知是否该打断这一变化。留给她反应的时间非常少,不过在那些光芒拉长变形、生长出与人类有异的轮廓时,她至少还能确定,以利奥拉还依然留存着自主意识。
她的声音还是她的声音,只是其中的愤怒被某种玄奥的力量蒸腾了开来,恢复了原本足以加入唱诗班的清越,又带着混响,仿佛是一种从无穷高、无穷远的地方传递下来的意志:
“毁灭之使徒,退去,退去,退去!”
包裹在她周身的光芒骤然散去,“真正的”瓦尔基里骤然展开背后洁白的羽翼,箭一般地将自己射向了高空。
那是什么?!
艾米丽在怔愣中思考。
那是一种超出她认知的瓦尔基里形态变化,一种她未曾发现、遑论归档过的新情报。曾作为克格勃的本能令她立即对此产生了探究的意图,甚至让她忘记了自己还处于一场混乱的边缘。
但这也很正常,在眼前的情况下,并没有造成什么大家都不想看见的事故:此刻在场的绝大多数,不论是还没有来得及逃跑的普通人,还是还勉强葆有神智、在希尔维亚与裂隙的侵蚀之下苦苦挣扎的瓦尔基里,都被以利奥拉身上所发生的,字面意义上光辉璀璨的变化给吸引住了。
在那些不知打哪来的光芒当中,产生变化的并不仅有以利奥拉本身。她身上原本那被各方鲜血所染红的,艾米丽曾近距离观察过,因此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担保,本来只是由毫无特殊的普通织物制成的修道院式制服,已经在光芒里变成了一套锃光瓦亮、雕饰华丽的甲胄;而她手中那原本不过四十厘米长、在战斗中仅能用单手持握使用的灵装骨钻,也变成了类似刺剑一般的、攻击范围更大的武器;更别提她背后凭空出现的那双翅膀,它们以某种绝不符合空气动力学的超自然方式托举起了以利奥拉娇小的躯壳,令她能够像是鹰隼一般,在半空中灵活地飞行。
许多道目光都跟随着那道明亮而圣洁的、由坚定不移的意志点燃的光芒一并迅速升空,画出一道优雅的弧线,最后以万钧雷霆之力,近乎致命地撞上了希尔维亚,或者说,曾经自称为希尔维亚的那东西。撞击的声响间隔了一秒不到的时间,才沿着被逐步扭曲的空间传递到了地面上观众们的耳中,紧随其后的是一阵开玩笑似的冲击波——这威势,已经堪比导弹命中目标了。
但,说这一次撞击是“近乎致命”,则是因为:如果挨上那一下的是瓦尔基里,现在肯定就已经死透了。但希尔维亚则不然。祂在遭到了这次撞击之后,依然轻易地从在光芒中获得了擢升的以利奥拉身边飘开去了,和没事人一样地继续以诡谲的方式浮游着移动。以利奥拉还想要进一步追击,但此时,卡里略将军的骸骨恰巧向着他的“塞拉斯·萨维留斯”挥动了骨爪。这愤怒的一击正巧从浮在空中的二人当中落下,迫使祂们不得不向着两个方向分别后退,拉开了相互之间的距离。
“与我相同,曾跨过死地,而后蒙获恩典的兄弟姐妹啊!”
以利奥拉的声音从天空上传来。她与地面之间的距离明明并不怎么多,在开口时,她的声音却仿佛从格外高而远的地方传来,清晰,但却蒙上了一层回音:
“若你们还与我同在主的威光之下,你们心中还尚怀有人性或义愤,便与我一同举刀兵,将这些不属于生者世界的邪祟全数剿灭!依照主在创造天地时的意志,让死亡的回归死地,让生者的留存于世,荣耀祂的国!愿主荣光永存!”
这些字句本没有什么特殊的,至少对艾米丽这样的无神论者来讲,是如此。但即便是她,也在以利奥拉的此番宣言之下备受鼓舞。这或许是因为,十字军小姐的灵装本来也具备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他人精神的能力——反正,艾米丽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竟然被这种宗教意味浓厚的宣讲式公告给激励到的。
浮在空中的“女武神”所做出的宣言倒也确实有用。至少,艾米丽身边那些暂且还保留着人形的瓦尔基里们确实因此而冷静了下来,纷纷拿起自己的灵装,开始向着她们前不久还“活生生的”,现在却已经被增生的骨刺扭曲得不成样子的“同胞”们做出反击了。或许是因为目前在场的瓦尔基里大多从属于圣逾会,会信仰邪教的这些或大或小的傻蛋们总是对宗教性的叙事接受良好……
艾米丽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又挥动着瑞士戟,手起斧落砍翻了一只凑上来的狩骨。在这件灵装的主人已经堕落为死棘的当下,对依然保持着正常状态的艾米丽来讲,它已经显而易见地变得不好用了:不仅仅是上面增生出来的骨质,还在于这东西仿佛在吞噬艾米丽本身的某种东西——可能就像是普通人在接触瓦尔基里的灵装时会感受到的那种不适吧。艾米丽不确定,但她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参照物了。
长兵器确实能在攻击范围上给她带来优势,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终究还是得找个代用品。
你自己的灵装呢?
在艾米丽升起这个念头的那个瞬间里,伊戈尔就说话了。
未曾跨越死亡,未曾改头换面的斯拉夫男人像是一缕幽魂,在一片混乱当中孤零零地站着,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的这身行头更应该出现在一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商业洽谈当中,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艾米丽还记得,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就是在那样一场所有人都端着假笑的冷餐会上陡然出现的。意识到不对的伊戈尔会尝试把自己掩藏在阴影当中,窗帘布的后面,顺着三楼窗外的排水管一路溜到地上——
她烦躁地眨眨眼,把来自上一段生命当中的记忆从脑中挥散,但伊戈尔幽灵般的形象依然固执地站在原地,周遭的一切混乱都无法影响到他。不久前,还尝试过用手杖绊倒艾米丽的那个红发的牧羊女高喊着什么爱尔兰的土话,举着牧羊用的长杖像个小炮弹一样,一路向前撞了过去。伊戈尔本也在她前行的路径之上,牧羊女毫无所觉,只是从男人的虚像当中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这足以证明对方不过是艾米丽脑子里又一段不合实际的幻觉,但通常来讲,艾米丽的幻觉是不会这么有条理地说话的。
我可能真的是疯了。
她有些自暴自弃地笑了起来,拎着瑞士戟,逆着人流回到了教堂残破的建筑当中。
她的八音盒早已经放完了发条机械所支持的一首曲子,敞着盒盖,安安静静地躺在祭坛边上的一地碎石当中。雷管和火药并没有在它镶嵌了不少金饰的红色漆面上造成什么不可逆的影响,它依然和艾米丽以往无数次向它看去时一样,保持着自己光鲜亮丽的姿态,忠诚地等候下一个任务,随时可以用各种名目被混进其他风格不同的陈设当中而不显得违和。
就像伊戈尔的人生一样。
就像她自己一样。
我确实已经疯了。
艾米丽冷笑一声,费了些力气,才将那柄已经畸变到刺入她手臂,甚至仿佛在啜饮她鲜血的瑞士戟扒下来,扔得远了些。在眼下的这一片混乱当中,或许她应该拿起另一些能够让她保全自己的、攻击性更加直接一些的灵装,祭坛上并非没有这类选择。但比起十文字枪,手斧,又或者突厥弯刀之类的东西,她还是首先选择,从尘土当中拾起了自己的八音盒。
无论有怎样的限制或者缺陷,那都依然是她的人生。
伊戈尔·弗拉基米洛维奇·奥尔洛夫的祖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奥尔洛夫,离世在莫斯科的一个初冬。
那时候伊戈尔年纪不大,没有超过十岁,对死亡的理解尚还浮于表面。他在葬礼上没有感到过分的悲伤,但在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身边坐下之后,祖父“再也不会出现在家里”这件事所必然会带来的另一种连锁反应,开始令伊戈尔感到难过: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爷爷的朋友。既然爷爷不会再回来了,那么,时不常来做客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否将会同爷爷一样,一并就此消失在伊戈尔的生活当中呢?
这是个很真切的可能性。对还太过年少,所能接触到的世界还太小的伊戈尔来讲,这毫无疑问,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这问题令他在瓦尔基里身边的椅子上紧张地磨蹭着,忐忑不安地组织着语言。小伊戈尔花了大概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才终于鼓起勇气来,转过头去,向自己的“仙女教母”发问: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他的语气惴惴不安,甚至因为一些可能的,但他绝不想看到的可能性带着哭腔,“您以后还会来家里喝茶吗?您知道,我们有一个很大的茶炊。”
瓦尔基里没说话。实际上,在这许多年过去之后,艾米丽完全不记得医生当时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她或许被小孩子略显混乱的逻辑逗笑了?又或许是被再一次提醒到了安德烈的离世,而哀伤地叹了口气?艾米丽忘了。她只记得,叶夫根尼娅最开始时并没有正面地回答那个问题,只是伸出手来,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摸了摸伊戈尔当时还毛绒绒的、头发四处乱炸的栗色脑袋。
艾米丽记得,那只手有力且温暖。
那是她的人生。艾米丽想道。不论是“他”还是“她”,不论是“伊戈尔”还是“艾米丽”,都代表着同一个个体,都延续着同一段记忆。
这一次,她完全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紧急而混乱的节骨眼上,想起这么一件久远到褪色的往事了:
她从地面上拾起了她的灵装,那只八音盒。她的目光毫无阻碍地直视进了敞开的盒盖当中。这是一个瓦尔基里的灵装,一段人生的凝聚,因此,盒子里面最上层的部分,并没有与绝大多数市面上常见的设计混同:没有被镶嵌了镜子做成妆奁,没有被附加磁铁和小人做成舞会场景或者花样滑冰的冰场,也没有精工细作地雕刻出一座歌剧院的内景……盒盖里面的装饰品对苏联人来说相当朴素且常见,甚至朴素常见到了不会有人认为该把这个东西以“装饰品”的功能缩小下来,放进八音盒当中:
那是一座丝毫没有装饰功能的黄铜茶炊。
那是伊戈尔,或者说,艾米丽,与“瓦尔基里”结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