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尤尔娅之后,恩斯特依旧留在工会附近,一直在旅馆中写作和整理文稿。在那之前,他即使在旅途中,也从未忘记过他的使命,可但是见过尤尔娅之后,他的心中某些东西已经松动了,或者说不再在原来的位置。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知道的事情认识到的人还太少,会自顾自地把想法强加于别人身上,也许正是这种心态在阻碍他写作——毕竟他要写别人的事情。他思考了太多“如果我会怎么做”,而忽视了很多其他的可能性。而他同时又明白,是因为他自己的观念还没有稳定,所以才一直摇摆不定,难以下笔。书写其他人一生的工作,适合这样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毛孩吗?——哪怕圣女的一生那么短暂。对于这件事情,他感受到的冲动、热意、使命感,在停留的数日间,逐渐冷却下来。
我可以写米娜,但完成的时机也许不是现在——现在的我只能起稿,然后反复修改打磨,花上十几甚至几十年的时间,才能把她的一生写得尽善尽美。也许这短短数月的瓶颈并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就像尤尔娅花了很久接受米娜离去的事实一样,自己也要有足够的时间理解和消化。
他这么想着,他放下了急于求成的心态,展开了写作的准备工作——他把他所知道的关于米娜的事情先一件件记录下来,以免遗忘。而一旦疲惫了,或者又开始胡思乱想,他则会拿起短刀比划几下,回忆一下费恩教他的招式,或者离开旅馆,去街上转悠一番。
刚刚来到猎人工会附近的时候,恩斯特以为这里就是猎人们的家,就像自己住在教会里一样。但很快他明白了工会只是猎人们临时聚集起来的地方。纳塔城是欧大陆上人口最密集的城市,意味着大量人类在此处,但也不过如此。猎人这个行当,只在人多的地方干当然是不行的。猎人的踪迹遍布于大陆的各个角落,来去匆匆,形影不定,在工会出现只为了交换技术和信息,见见老友或者仇家,或者快速找点活干。和住在教堂里围绕着教会事务打转的神职人员相比,漂泊的猎人也并不需要“家”。费恩也同样如此。
恩斯特和费恩分别后,费恩告诉他,在有新的委托之前她会暂时留在工会这里,稍作休整。和费恩结伴的旅途持续了好久,突然变成孤身一人,他还稍稍有些不习惯,而且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孤独感——这和他孤身一人去海外求学时的感受有些接近。街上大多都是猎人,而自己是个远道而来的神父,是如此的格格不入。有时天气热或者已经入夜,他会只穿着衬衣在街上散步,就像普通居民一样,想悄悄融入这里。而他很快发现即使不穿着教会的衣服,他依旧有一种外来者的陌生气息,店里的人会问他是从哪里来的。之后他为了免去被问这个环节,还是选择穿着外套出门了。
而今天他在街道上散步的时候,遇到了费恩——对于恩斯特来说,她的身影已经很好辨认,即使她没有带着武器。恩斯特想走近后打个招呼,却发现费恩正在喂街角的流浪猫。之前路过这里时他常看到这些猫咪在嬉戏,一副不怕人的样子,还以为是附近的店里或者居民养的。那些猫对费恩亲近得厉害,围绕着她的脚边叫着,蹭来蹭去。而费恩本人也露出柔和的表情,俯身去摸那些猫咪的脑袋。恩斯特不好去打扰这画面,只好站在一边默默看着。
而费恩似乎早就知道他站在那里,开口说了声:“过来吧。”
于是恩斯特走过去,和费恩打了招呼,也开始逗猫:“原来是费恩小姐在喂这些猫咪。”
“除了我也有别人吧,毕竟我也不是一直在工会。”费恩一边回答着,一边继续和猫咪玩耍。比起恩斯特,猫咪们明显更愿意亲近费恩,主动地蹭着她的手,在她的脚边打转。
想不到费恩还有这样的一面,恩斯特心中默默感叹着。但转念一想,在某些瞬间,他也似乎看到过费恩有过这样的表情——比起友善,更像是一种带着隐忍的慈悲。恩斯特相信她有所感受或有所触动,只是没有直接说出来。
费恩直起身子,把手又收回到那黑色的斗篷中:“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恩斯特摇摇头,“只是没想到,那个说世界的法则是弱肉强食的费恩小姐,也会喂这些小猫。 ”
她低头凝视了一会儿猫咪们,笑了笑:“有人也曾经在我最弱小的时候救过我。”
果然是过去的经历让她有了这样的习惯,恩斯特想。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夕阳照在狭窄的小巷里,给一切都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在赶路的时候,根本没有这样的悠闲时光,一直都急匆匆地在做些什么,或者累得不得动弹,大多数时候只能顾着自己。而现在这种什么也不需要干什么也不需要去想的时光,倒是头一次体验。
先开口的还是恩斯特:“费恩小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
“回工会。”
“对了,能带我去工会看看嘛?”
听到这句话,费恩才把目光放在恩斯特身上:“你是认真的吗?”
“呃……不可以吗?”恩斯特挠了挠头,“我想,既然都来了的话,是不是可以去看一眼?”
费恩眯起眼睛,望向一边,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但是不像是很愿意的样子。
恩斯特疑惑地问:“我既然不是吸血鬼,进去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嗯……也许尤尔娅小姐很端庄得体,但你最好不要因为这个对工会有什么误解。”费恩回答,“并不是说你不可以去,但也许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恩斯特头一次看到费恩如此犹豫的样子,解释的时间也比以往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担心自己去了工会被什么人缠上。他回答道:“没事的,工会的人在这也见得不少了,会有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
费恩看了自信满满的恩斯特一眼:“你是对他们感兴趣?”
“嗯,我经常在想其他猎人会是什么样的,也许并不是都和费恩小姐或者尤尔娅小姐一样好相处。但费恩小姐既然愿意回来,说明他们也不坏,对吧?”
“我不太清楚你对好坏的定义是什么,工会的一切可能会超出你的常识——比如有些疯子和怪人,或者想把你身上的值钱货抢走,再把你做成血罐。”
“但是费恩小姐在的话,应该就没有这些问题了吧?费恩小姐应该不会让我见那些危险的家伙吧?”
“……你如此信任我,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如果不信任费恩小姐的话,我可能到不了工会呢。”
费恩叹了口气:“但你得学会自己注意……”
“那就是可以去的意思吗?”
费恩闭上眼睛,转过了身。恩斯特跟在了后面。
到达工会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工会门口的看守看着,恩斯特似乎有一些警惕。
“他是来工会传达关于假面舞会和赦罪演武事宜的。”费恩解释道。
看守无言地点点头,示意放行。恩斯特向看守浅浅地行了个礼,就继续跟在了费恩身后,进入了工会的大门。
在长长的走廊中,恩斯特小声说:“你居然编了个理由。”
“其实不说也可以,说了他会更放心。”费恩淡淡地说道,“说你来参观会显得你不安好心。”
“为什么?”
“正常情况下能进这个门,你得是工会的一员才行。这里可不是展览馆,不能给人随便参观。”
恩斯特想了想,点了点头。
穿过幽暗的长廊后,两个人来到了工会的大厅。这里和教会不同,装潢没有那么威严肃穆,大多都是木头和砖构成,空间也没有那么高(毕竟不需要放各种雕像),和路边普通的酒馆氛围有些相近,有各式各样的桌椅,和幽暗的灯光,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的猎人。和酒馆不同的是,工会的墙上挂着不少纸片,还有一面墙挂着欧罗大陆的地图,上面贴着各种看不懂的标记。而柜台也不像酒馆只有一个,好像有不同的职能——有些至少看起来不像全都只用来点单。
“孩子,你要来登记吗?”恩斯特突然听见有人好像在叫自己。他看过去,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太太,右眼上戴着眼罩,正站在柜台后面。她仔细打量了一番恩斯特,说:“不过你看着不是很能打的样子。费恩,他能拿到徽章吗?”
“他不仅不能,还差点被吸血鬼杀了。”费恩回答。
“哼,我就说看着没啥能耐。”那位太太轻轻笑了一声,“什么时候等你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猎人了,欢迎来到工会——我们这儿可不少教会出来的孩子。”
恩斯特感到有些羞愧。
“别在意。”费恩轻声说道。
“嗯……她也是工会的猎人吗?”
“曾经是,她的丈夫也是。不过她的丈夫在一次任务中去世了,她的眼睛也受伤了,之后就负责留在工会帮忙了。”
“那这里除了我,大家都是猎人?”
“不出意外的话,是这样的。”
“所有人都杀过吸血鬼?”
“是的,这是成为猎人的门槛。”
恩斯特环顾了一下四周——大部分看上去都是男人,高矮胖瘦的都有,年轻的和上了年纪的掺半,大多数都在和身边的人高谈阔论,零星几人在安静地用餐或看贴在墙上的东西。大家的样子看起来放松、自然,而他们实际在外上都是猎杀吸血鬼的猎人。
在恩斯特的想象里,工会猎人可能和教会猎人一样看起来冰冷,没有感情,或者是亡命徒,又或是视财如命的贪婪之人。但这样看起来,他们好像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他们进食,谈笑,有不为人知的过去和心中的目的,为了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而努力。
“小伙子,你是来视察的,还是来投奔我们的?”伴随着一股奇异的香味,不知从哪儿绕出来一个年长的猎人,走到恩斯特面前,“你们教会可迟早要完咯,一个两个都跑到我们工会里来。”
“啊,呃……我不是……”恩斯特摆摆手。他想到了前几天见到的尤尔娅。
费恩在一边叹了口气。
“呵,开个玩笑。”猎人拍了拍恩斯特的背,“知道你是过来旅游的。”
恩斯特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看向费恩。费恩只是有些无奈地看向恩斯特,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费恩跟我提到了你。你叫恩斯特,对吧?”猎人又拍了拍恩斯特的肩膀,“我听说你路上差点死了。”
“……这不是原话。”费恩忍不住补充道。
“反正就这个意思。”猎人绕到恩斯特的另一侧,又打量了几番,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更浓了,“但我呢,跟费恩看法不一样。我看你天资聪颖,很有潜力,说不定能成为史无前例的顶级猎手。”
“真的吗?”恩斯特有些惊讶,他也低头看了看自己,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这样,你把你身上的圣水给我,我来教你几招,保证你可以拿到徽章加入我们,接下来的荣华富贵就不用我多说了。”
“啊,可是我现在没带圣水……”恩斯特伸出双手示意自己空手而来。
“没关系,我们先写个契约,你可以之后再付……”边说着猎人就要把恩斯特往柜台那边带。
“他还是个孩子,你就放过他吧。”费恩实在是看不下去,出声打断了这一切。
“哈哈哈……”猎人又拍了拍恩斯特的头,“你就带着这个小家伙走了一路?那也是辛苦你了。”
恩斯特看向费恩,又看向老猎人:“所以刚才是在开玩笑?”
费恩点点头。老猎人笑了笑:“不必当真。”
“那……说我很有潜力也是开玩笑?”
这下两个人都沉默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老猎人摘下了帽子:“你们应该都还没吃晚饭吧?来,一起吃点东西。”
在饭桌上,恩斯特才明白这两个人是师徒关系。老猎人名叫艾德蒙,已经不再上前线了,做些收拾尸体的工作,这些人被称作“夜莺猎人”。恩斯特完全没想过这也会是一门工作。和有着雪白的头发,看起来有清洁感的费恩相反,老猎人满脸都是未经打理的胡茬,刘海胡乱地搭在眼睛前,下面能看到好几道明显的疤痕,这是他荣誉的勋章。
这两人围绕着摆着餐盘和酒杯的餐桌,没怎么聊自己干了什么,倒是在聊一些像八卦一样的小事,例如这阵子谁去了哪儿,又有谁加入了工会,哪些人报名了演武,血族又有什么新传闻。恩斯特没有插嘴,只是默默听着这一切,他对提到的人名和地名大多都不熟悉,只好低头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香肠和土豆。费恩大多时间也只是在默默地听,实在是忍不住了才搭两句话,但他能明显感觉到两个人讲起话来很放松,费恩吃饭的速度也比平时要慢。
“小子,你偷听了这么多,是不是也该讲点什么?”突然,艾德蒙将话题抛给了恩斯特。
恩斯特愣住了:“不、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嘿嘿,作为补偿,讲点教会的事?毕竟这里是交换情报的地方。”
“教会……?教会……在秋天要举办舞会和演武。”
“这还用得着你介绍?”
“那……”恩斯特开始仔细思考,“今年也有圣女……要被献祭。”
“这个咱们也都知道。”
费恩的目光也望向恩斯特。
“然后……我在写关于圣女的传记。”
“嗯……”艾德蒙思索一番,还是点了点头,“虽然我想听的是关于教会的信息,但你是教会的一员,这也算吧。你可以继续听了。”
“哦,好的……”
艾德蒙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开心地喝了口酒。费恩用手撑着头,盯着恩斯特:“你得学会不能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
“那该怎么办?”
“不说话,糊弄过去,或者撒个谎。”
恩斯特没有接话,低着头用叉子去抹盘底的酱汁。
喝完酒后的艾德蒙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和周围的热闹气氛混在了一起。恩斯特再次感到了那种异样感——那种奇异的孤独。他意识到那种感觉不只是在海外的时候,也不只是现在在工会的时候,包括他小时候在教会的病室里,他刚刚回到大教堂的那一刻——他无时不刻意识到自己是孤身一人的,是一个外来者。这种感觉笼罩在他身上,似乎永远不会消失。无论他在哪儿,试图融入,都会再次意识到自己独自一人的事实。自己大多数时间只能是看着,听着。诚实的回答已经是自己做出的最大的努力了。
也许只是因为周围太热闹了。他希望自己不要那么难过,于是这么对自己说。
“阿洛伊斯?”
突然听到了这个名字,他条件反射地抬起头。那声音并不大,但他很熟悉——他望向声音传来那一侧,看到了那张久违的面孔——帕拉帝索·莱茵,那高大的身躯正站在一两米外的地方。他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真的是你……我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神父爽朗地笑了笑,走到了恩斯特身边,“嗯?你怎么穿着教会的衣服?”
“你怎么在……工会?”
一时间无数回忆涌上心头,恩斯特的脑中乱成一团。正在这混乱中,神父坐在了恩斯特的身边。几年不见,神父显得比过去成熟了不少——不知道是时间还是战斗给他带来的,而头发也比以前留得长些了,不过个头还是一样高大结实。虽然穿着一身黑,但他仍然保持着神父的打扮。恩斯特直直地望着他,想要开口却说不出话。帕拉帝索的表情看起来和过去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样亲切地看着自己,就好像时间并没有流逝过一样。
“我就知道你们认识。”艾德蒙说着。
“哈哈,算认识吧。”帕拉帝索笑了笑,“我都不知道你回来了!我听尤尔娅说教会来了人,叫恩斯特,可我没听说过这名字。没想到竟是你。”
“这是现在用的作为神职者的名字。”
“恩斯特神父,听起来不错,不过我一下子肯定很难改口。你回来多久了?在教会过得如何?身体怎么样?”
“刚回来,都还不错……”
“在国外过得怎么样呢?留学都学了些什么?”
“嗯……别的语言,文学史,哲学,还读了很多书……”
“你之前说去了南方,那里热吗?是不是和这里气候完全不一样?住得惯吗?”
帕拉帝索一个接一个地抛出问题,而恩斯特的大脑还没有完全从混乱中恢复,只好继续勉强挤出一些回答:“那里一年都很热,大家都穿得很轻便……有很多海鲜和水果,很多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那里的冬天很短,不会下雪,四季的感觉差不多,只是有的时候会一直下雨……”
“那不是比比昂港口还热吗?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恩斯特有些局促地缩起身子。他用余光看到身边的师徒两人已经不再聊天了,都在默默喝酒,顺便看着自己和神父。
帕拉帝索接着问:“如果这样的话,那他们见过冰吗?知道水会被冻住吗?”
“他们在书里读到过。然后好像会用特殊的方法制冰——我也不太懂,听说贵族可以享受到加冰的饮料和食物。”
“真有意思。”他笑了笑,“但普通人喝不到冰,那么热的天气一定很难过吧。”他说着,指了指恩斯特的杯子,“从地窖里拿出来的凉爽的啤酒和冻好的冰块,夏天怎么能没有他们呢?”
恩斯特握住自己的杯子。因为在室温放了不少时间,冰块早已化掉。但他知道这些冰块都是冬天冻住,存在地窖里的。这样的对话,在以前经常发生。帕拉帝索会帮他拿来一些他想看的书,然后问书里讲了什么,他就会一点点讲给帕拉帝索听。
“看到你这么健康,我就放心了,毕竟你小时候在病房躺了那么久。”帕拉帝索说道,“我时不时会想起你,不知道你在海的那头过得如何。我听说你会给修女们写信,但你从来都不给我写。”
“……我在信里写了让她们替我向你问好。”恩斯特红着脸说。
“我知道……她们经常念给我听。”
恩斯特曾经单纯地以为,回到大教堂就能和成为神父的帕拉帝索再会……可是四处没有见到神父的身影。他以为只是教会太大了,也没有急着打听,没想到相遇的地方竟然会是这里。“所以你为什么到工会来了?”恩斯特望向帕拉帝索。
神父冰蓝色的眼睛迅速地闪过一丝阴霾,就好像烛光短暂地摇曳了一下:“说来话长……”一阵短暂的沉默,“不过我过得很好。”
“真的吗?”艾德蒙突然高声质疑,“我可听说你前阵子在外面又没吃饱饭,空着肚子回来吃了一炉子刚烤好的面包,害得晚来的人没吃上。”
“那当然是因为面包好吃!”帕拉帝索清了清嗓子,“不过我过得好是指我很满足。就算偶尔饿肚子,我的内心也是满意的。”
“这小子……”艾德蒙笑了笑,但又叹了口气,“搞不明白你们教会的人,怎么离开了教会也要穿着修女神父的衣服,过着教徒一样的生活。”
“哈哈,可能习惯了吧。”
老猎人和神父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了。恩斯特仍然有些恍惚,看着手里的杯子。他没有想到过再会居然是这样的情形。
“那我有事先离开了。艾德蒙先生,费恩小姐,麻烦你们替我照顾好小神父。”帕拉帝索起身后给两位猎人行了个礼,又低下头对恩斯特说,“阿洛伊斯,今天太晚了,等有空我们再叙叙旧。”
“你放心去忙吧,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顶多只抢他带的圣水。”
帕拉帝索似乎已经很熟悉艾德蒙的玩笑,只是挥了挥手就走离开了,身影没入了人群与阴影之中。
“想不到他还是个挺欢快的人。”艾德蒙见帕拉帝索走远后才说,“在外面可没见过他那么多笑容,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猎人在外面会笑,除非是赚到一大笔,要么就是发狂了吧。”费恩不留情面地评价道。
“你说得对。世上哪有那么多好笑的事情。”老猎人举起酒杯对身边过来收拾碟子的太太叫到,“麻烦能再上一杯清啤酒吗?”
“你喝太多啦,老家伙。”戴眼罩的太太把空酒杯从艾德蒙手里抢走。
“这不是庆祝费恩回来吗,庆功宴。再来一杯。”
“我都回来多少天了……喝就喝,别找借口了。”
艾德蒙打了个酒嗝:“能喝的日子少,还是得多喝点嘛。嘿嘿。”
不知道是因为太累了还是喝太多,艾德蒙突然在座位上呼呼大睡,叫也叫不醒。费恩摇了摇头,说:“只能让他在这睡会儿了。”
夜深了,大厅里的人影也稀疏了,变得安静起来。费恩领着恩斯特在大厅绕了一圈,恩斯特大致了解了工会的功能,以及猎人们完成工作的流程。一切就像猎人工会这栋建筑一般,算不上精致,但简洁有效。
介绍完之后,两人回到艾德蒙身边,见他一时半会还不醒的样子,便到附近的窗台透气。夏夜的风吹了进来,扬起头发和衣衫。恩斯特把手撑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属于城市的星星点点的灯光。而费恩则靠在墙边,望着空荡荡的大厅。
“今天晚上不怎么凉快。”恩斯特说。
费恩点点头。在吃饭喝酒的时候已经感觉有些热,恩斯特早把那教会的白外套扔在了长凳上。而费恩的披风,此时也正盖在熟睡的艾德蒙身上。
“在南国,每天都会这么热吗?”费恩突然问。
恩斯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在问什么:“虽然不是每一天,但是基本上不会太冷。”
“没想到你离开过欧罗大陆。海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能去对岸是需要勇气的。”
“可能因为我是比昂港口出身的吧,我自己倒没有那么害怕。”恩斯特回答,“如果死在海上倒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大家都有这个心理准备。”
费恩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目光又落在了昏睡的老猎人身上:“艾德蒙虽然这样,但他不是坏人。”
“我知道。你和他很像。”
费恩有些惊讶地看向恩斯特,而恩斯特也转过头去看她。“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但感觉让人心里暖暖的。大概因为猎人的工作是杀戮,所以这份温情都藏得很巧妙,但还是能察觉到的。你们都给我这种感觉。”
费恩突然皱起眉头,仿佛听到了没有预料过的话,也没有接着说什么。恩斯特想看清她的表情,而她微微地把头扭向了背向恩斯特的一侧。
在危急时刻的本能,在放松时刻的本性,都是难以掩饰的。那些感情,或者说善意的念头的味道有些苦涩,甚至需要在神父的面前嘲弄着从自己身上摘出,但也无法彻底抹去。他想起费恩在一路上保护自己,甚至是照顾自己,还特意让自己带上了一把防身的刀。这些关系不像信仰那样纯粹美好,反而浓稠而沉重,显得无比真实,就像血一样,流淌在每个人的身体里。
“谢谢你,费恩小姐。”
“为什么突然道谢?”
“感觉还没有好好道谢过……毕竟一路上救了我好多次,不然我可能早就没命了。”
“这是委托,我当然得让你活下来。”费恩想了想,继续说道,“不过我也没想到会是你这样的孩子,还以为是教会的什么大人物要去工会。”
“我一开始也以为护送我的会是很可怕的大人。”恩斯特小声笑了一下。
费恩也望向窗外的远方:“我希望你能够完成你想做的事情。在这乱世中,太多人只是苟且活着,甚至活不下来……我们都在尽力维持着自己周围的秩序,多活一段日子,但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我想,传授你一点防身的手段,也许能让你渡过这漫长的黑暗。”
恩斯特看着夜空,心想,现在还是盛夏,漫长的黑暗也许还没有来临。但同样的,只要活着,也许还能等到黎明。
“休息好了吗?”
“嗯?”恩斯特望向费恩。
“你最近有练习吗?”
恩斯特很快反应过来,伸手摸上腰间的短刀:“练习……算不上。但是有拿出来比划过几次。”
“既然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大厅也空了,我们来比一场吧,看看你有没有长进。”
“费恩小姐你选错比试对手了!”
“我空手。”
“……空手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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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愿以偿终于写了点比较欢快的剧情!!感谢猎人朋友们!!!写艾德蒙特别开心!
以及所有关于工会的内容都是瞎编的,以后设定出来了再改
(序章都要结束了,恩斯特还在工会观光(为了顺着时间线写放弃了一切
尤尔娅·马尔蒂生得不高,身形纤细且体态优雅,立在演武场中时,仿佛一个走错了地方的优雅淑女。
她已经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气质柔婉的脸,金色的双眼仿佛流光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看不出任何攻击性。由于她没有脱下礼服,所以看起来仍像是参加舞会。然而即便在场中,她的打扮也并不显得违和,因为对面的演武对手——伊莱法缇看起来同样耀眼。这位血族也穿着礼服,上面的薄纱仿佛星辰闪烁,即使脱下了大半饰物,也依旧光彩夺目。
他们各执一方,安静地伫立着。因为不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两人都显得颇具风度,行礼向双方致以简单的问候。
而后——尤尔娅·马尔蒂俯下身子,脱下脚上的高跟。她做得细致且流畅,温柔得像是回家休息的少女。而后她打开放置一边的手提箱,将鞋子妥帖地放在旁边后,取出了一把长镰。
“那么,请多指教。”
那是一把折叠的、展开长且沉重的武器,在她的手中却若无物。尤尔娅仅是单手就轻松持起,然后裙摆飘起、仿佛掠过一道劲风。
显然,她并不如外表那样无害,敏捷、力重且毫不留情,光是那速度就足以让没有经验的人惊慌失措,最后落入败局。不过伊莱法缇并不是其中一员,星光凝就的光芒在顷刻间汇聚指尖,他并不躲、而是干脆地用自身作为交换拉近距离,而后在瞬间炸放足以刺穿的法术,在极近的距离逼向女人的肩膀。如果尤尔娅依旧要将这一镰挥下,她免不了被这星芒穿透。
多年的战斗经验让她本能地做出抉择,于是她后仰,在没有任何支点的情况下将镰刀砸向地面,硬生生将其卡住后——仿佛蝴蝶一般踩在镰刀上作为支撑,而后调整方向向后跃去。
镰刀在脱身的瞬间被拔出带回,尤尔娅单膝弯下增加阻力停下。在这个时候,她反而笑了笑,不再是曾经温婉的姿态,嗜战的欢喜不加掩饰充斥全身,声音清脆:“令人惊叹。”
“这是我的荣幸。”
与礼貌的交谈不同的是,迅速调整而又一次开始的攻击。刚才的攻击似乎是试探,她默不作声地调整姿势,再次突进。这次在伊莱法缇抬起手前,她举起了自己的枪,在快速逼近中想要射中还是有些难度,不过尤尔娅本身目的就不是为了这个。她只需要对方被干扰即可。
伊莱法缇不得不回避,闪烁的星光增幅自身,但危险仍如影随形。于是他抓住这转瞬即逝的强化,将骄盛点燃——强光刺目明亮,足够让敌方刹那间短暂失明。这样也就够了,他举起弓,箭矢刺透光芒射出,仿佛要破开一切。
光芒迷惑视线,弓矢刺穿敌人。但是短暂的安静后,夜色中的百合却踏着盛光穿越,镰刃是黑夜的影子,带着凌然的杀意席卷而来。这看起来实在危险,伊莱法缇从头至尾都作为一个远攻者行动,对于法师而言,被近身几乎可以说是致命打击。那么,这场战斗将要结束吗?
那是一把弓,但装上刀刃,也能作为双刃剑使用。刀刃颇具技巧地卡在不至于被削断的角度,硬生生扛下了攻击,将其变为一种角力。
在武器无法抽身的时候,尤尔娅向伊莱法缇的腰踢去。开始时绚烂的“表演”变为纯粹的肉搏,双腿、拳头乃至于牙齿都是可以使用的武器。
这场酣畅淋漓的战斗引起了欢呼,但也有人感到疑惑。
“……奇怪,他们为什么临时收手了?如果真的成功的话,至少有一方会无法战斗,不就结束了吗?”
观众台中,有人这样发问。
“你还没看明白吗?”另一人回答,“他们并不打算真的你死我活。”
“我倒是知道,演武不能够杀人。不过……”
“不,我的意思是,这是一场表演赛。他们在表演、切磋,所以并不打算很快决出胜负。”
颇具观赏性的战斗并不能迷惑住战斗的老手,有许多猎人与擅长战斗的血族都在此处,他们当然能窥见其中端倪。
尤尔娅与伊莱法缇并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在短暂的肉搏后同时抽身,尤尔娅赤足踏在地面,很轻地喘气:“没想到您近身战斗也很厉害。”
“实在过誉了,”伊莱法缇回答,“如果尤尔娅小姐使出全力,我并不一定能够扛住。”
简短的交谈透露出他们确实是相互留手的事实,但这并不意味着两人在儿戏这场战斗,只是……没有必要你死我活。
尤尔娅·马尔蒂并不打算在这种时候把对手打得重伤——她本人重伤也不是很想——这儿是演武,无论是怎么样的仇恨或者矛盾,都不要把死亡带临此处,所以有可能的话、她想和自己的对手稍微谈谈。
要找到他并不难,从舞会出来且拿着号码牌的人不算很多,这个时候只要稍微去问问就能找到对方。她在看到第一眼是稍微松了口气,对方仍旧穿着星纱的礼服,摘下面具是一张颇为优雅的脸,谈吐也像是贵族般礼貌:“您好,小姐,我是伊莱法缇。”
“我是马尔蒂。”
因为摘下了面具,不需要将神秘贯彻,双方自然地互报了姓名。紧接着尤尔娅说:“如果您没有事,能否跟我一起走走——在演武开始前——聊聊关于接下来交手的事?”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尤尔娅并不打算提前询问对方的能力以保证知己知彼,她只是问道:“冒昧,您是偏向格斗还是法术偏多?”
“应当是法术以及弓术为主。”
“那可有点……”
“怎么说?”
“我擅长格斗偏多。以这样的情况,若是我们想要赢过对方,很可能会给彼此造成严重的伤亡……”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在擅长方面完全不同的情况下,想要控制战斗的程度是件颇为困难的事情,也实在无法预料对方是否能够抵挡或躲开。若是不小心被对方逼到极限,下意识变成你死我活的局面可就糟糕透顶……尤尔娅并不想这样。
伊莱法缇沉默了片刻,看起来似乎在思考,最后他坦诚且恳切地回答:“实不相瞒,我寻求猎人的对手,是想要切磋技术——造成过度的伤亡并不是我的目的,也不愿意真的变成那般局面。”
“我想,那或许您可以教我一些应对法术与更好远程战斗的能力、而我粗通一些近战技术,假如您不介意的话?”
“这样的话,就是切磋了。”
尤尔娅点头作为回应:“没错,切磋。又或者……表演赛?”
“那我们可得向他们征收门票了。”
“是啊,结束之后就去吧。”
他们就这样在说笑中定下了事前的约定,并确实有意识地稍微留手。要说尽兴至极自然是说谎,但点到为止的切磋也足够酣畅淋漓。
伊莱法缇向她微笑,尤尔娅用镰刀轻轻敲击地板作为回应。她虽然以速度见长,但也不是一直能够这般快速地移动,在开始疲倦后、尤尔娅·马尔蒂选择用力量压制,看似纤细的手臂蕴含惊人的力量。
作为回应,伊莱法缇射出箭矢。连珠箭仿佛星辰带着寒芒闪烁,有两只刺穿了尤尔娅的裙摆,另一只在扎穿她右眼时被镰刃挡下,叮当、落在了地上。
伊莱法缇并不恋战,在第三只箭射出后就向一方移动,以躲避对方的攻势。他的弓也是剑,挡下了攻击,而衣摆被锐刃割开。
在短暂的权衡后,他发挥远程的能力,向对方袭去。这时才能发现伊莱法缇移动速度也不逊色,奔跑时星纱移动仿佛流动一般耀眼。
这又变成了伊莱法缇的攻势。
伊莱法缇的速度自然不能一直移动,于是他故技重施,灼热的法术将整场战斗点染成星光的表演,而弓矢则并不只像看起来那样“美丽”,他们都知道一旦触及的结果是什么。但尤尔娅已经有了应对经验,子弹与镰刀的破风声便是乐曲。
此时时刻,她变成了那个远程站立者同时还要用镰刃抵挡箭矢,不过这次,这次她射得比上次要准。如果不是伊莱法缇反应及时,他的腿可能会遭殃……就算如此,子弹也撕开了星纱。美丽的光芒垂萎在地。
没人听见的地方,他们在默默同时念着什么。
尤尔娅说:五。
伊莱法缇说:四。
在呼吸间,倒数化为零刻,星芒彻底绽放成灿烂的烟火。周围的人们下意识闭上了眼,而当一切尘埃落定时……台上的两人已经消失不见。
有些年轻的观众疑惑地到处查看,最终在观看台的中央看到了那两道身影。
两位战者对视,并微笑。刹那间,周围响起了阵阵欢呼。赞美是每个战斗者应得的勋章,更何况这场战斗仿佛优美的汇演,几乎叫人移不开视线。
尤尔娅很轻地吐气,最后微笑:“……感谢您的交手。”
对方也微笑着回答:“荣幸之至。”
她把镰刀叠好,另一只手提着鞋子。于是她先弯下腰穿鞋,在勾着鞋子蹬上的时候,伊莱法缇凑近到她的身边,以绅士的礼仪伸出了手。
于是他们对视一眼,尤尔娅先是用手帕擦拭双手,然后握住了对方的手。
“您的衣服真不好意思,我会修补的。”
“没关系,非要说的话,您的衣服不也?”
说话间,他们面向观众,与仍有百合花留存的场地。两位衣着略微凌乱的对手像是真正的表演者那样牵着手——
优雅地行礼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