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班和感冒它折磨着我
来不及滑铲画封面和排版了,有点长,有一半的内容是在讲相声
又编了很多东西,如果有什么东西看起来不是很合理,肯定是我编的(……
终于滑铲结束松了口气,明天下班回来慢慢补序章的粮食……你们好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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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 AM
呕吐。
罗斯睡梦里翻身,脑袋和罐子结结实实同半地下室的泥地一碰,咚地醒了。半截胃痉挛着,脑子里天翻地覆,天翻地覆,她仰面朝天,“呃”了一声,带酸味的水涌上喉咙,舌根又酸又苦。她往下咽,像与腹中猛兽搏斗般地紧紧抱成一只虾,几秒后连爬带滚,抱住墙边臭气熏天的桶,脑袋往里一伸,连胃液带胆汁吐了个干净。
墙面被狠狠砸了一下,砖缝里飘过来模糊不清的骂声。罗斯把下巴搁在罐子上,有气无力地听了半天,尽是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她吐够了,松开罐子,手臂一掀翻了个身,就这么躺在湿淋淋的地板上,等到喘足了气,把喉咙里的残渣咳掉,才用胳膊肘撑起上半身,朝向墙猛吸一口气。
“烂屁股的东西!”她冲着那边不无愤怒地叫道,“不是你骗我喝酒,这会儿合该你睡不着觉!”
隔壁立时安静下来。
05:00 AM
多姆·西格尔做了一个被巨大两脚羊追逐的梦。
尽管今年丰收节预算仍旧紧促,切利教会的菜地旁还是添了好几头牲畜,里头就有一只怀孕的母羊。多姆记得清清楚楚:再过两个月,那头羊就到了生产的时节。他在梦里见到自己回到切利,不知怎的心情有些沉重,嬷嬷们热切地问候他在圣伯拉所见所闻,年轻的管事神父只得摇头,说教会今年的预算有限,收治病人比往年还多,没有余钱可以拨给切利。时值丰收节前夕,城里堆起了稻草垛,往日里人丁稀少的切利城里飘起烹牛宰羊的香味,天却黑沉沉的,像要下雨。多姆在这时候想起那头羊来,他找来一盏灯,只身一个人往畜牧院去了。那头羊还温驯地侧躺在原来的地方,和他离开时一样,眼睛黑溜溜的,腹部软耷耷膨着,像瘪了气的气球。多姆低头看稻草堆,“哎呀”一声,连忙把灯往围栏上一挂,挽起袖子,摸索着母羊的腿——卷曲的毛湿淋淋黏成一片,她快生产了。
尽管——多姆·西格尔仍记得这是个梦,他入睡前躺在圣伯拉大教堂修士宿舍的褥子上,周围干净又整洁,舞会会场里烤小蛋糕的香气飘得到处都是,梦里却充满母羊临盆前的腥臊味儿。年轻的神父抽了抽鼻子,他还闻到枯草和牛粪的味道,许是离家太久了。切利少有看羊马病的医生,多姆干脆蹲下来,徒手拉住羊的蹄子,他有一些给马接生的经验,先是前蹄,然后是脑袋、胎膜并后蹄一齐出来,羊马总差不了太多,何况这还是他的梦呢!
可他伸手一捞,却没摸着蹄子:先出来的是脑袋,不仅是脑袋,还是个长得像人、只是颌骨格外前突的一张脸。天更黑了。母羊有气无力地蹬着后腿,那头缺了前蹄的人脸羊自个儿往外钻,这时候多姆·西格尔已经不太想得起来这是个梦了: 他谨慎地后退,手放到围栏上,那里挂着他的灯。母羊的叫声越来越惨、牲畜棚的黑暗也越发浓郁,两脚羊挣脱胎膜一落地,就像豆子泡进水里一样鼓胀起来。
多姆拔腿就跑。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陡峭的山地,多姆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地喊叫,身后轰隆作响,就像那头怪物在追他似的。碎岩和泥土簌簌地往下剥落,天边还起了咚咚响的雷声。突然间闪电一过,悬崖边的险道上有一个举着枪的人影,多姆正要高呼救命,骇然发现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
——于是他就像这样大汗淋漓地醒了。过了好一阵,他在心悸里意识到有人在敲门。多姆·西格尔在急促的呼吸里里找回胳膊和腿,又花了点时间想起门和窗户的方向,才爬下床去开门。先是一阵柔和的光涌进来,外头穿黑色教士袍的高大影子又吓他一跳。罗根神父提着灯,低着头,从上方俯视他。
“我听见你在叫。”他说,“打扰你了吗?”
多姆这才缓出一口气。他的心脏还在跳,泵出许多血液来。“好久不见。”他急促地说,“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幸好被您叫醒了。”
巡夜人朝他点点头,正准备转身离开,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祝你好运。”
“哦……哦。”多姆不知所以地眨着眼睛,“……也祝您顺利。”
罗根神父提着他的灯走了。多姆·西格尔按着隐隐作痛的后脑勺,往他柔软干净的床走去。在埋进枕头、陷入黑暗之前,他莫名其妙地想着:祝你好运?
09:00 AM
一束光从半地下室的窗户顶缝里溜进来,从屋顶直挪到墙根。好几分钟过去,罗斯在浸润了整个上眼皮的红光里被晒醒,才发现自己蜷缩在地板上睡到了天亮。腰和脖子用剧烈的疼痛向她抗议,她嫌恶地把盛着呕吐物的桶推到墙角,静静待在原地晒了会儿太阳。不过一会儿,脖子被晒得发热,手和脚才暖和起来。
门被推开了。细跟靴子踩地板的韵律一节追着一节,不用转头就知道是加里奥·佩罗花枝招展地扭着屁股。“你扭给谁看?”罗斯没好气地盯着窗户说,“我死这儿了,看不见。”
“哎哟喂,宝贝儿,记什么仇呀?”加里奥掐着嗓子,把什么沉重东西“咚”地一声放下了,“你是能长出鸡巴还是有钱往我屁股里塞利德?我带了干净的水,你要还是不要?”
躺地上装死的小个子猎人一骨碌爬起来,罗斯伸脑袋一看,水浑得看不清加里奥抹成墙皮的那张脸。她扭过头去看本人,却发现他今天什么也没涂,脸色泛着一种不健康的惨白,下眼皮又青又肿。“你管这叫干净?”她指指墙角里那个桶,“这叫干净,那个滤一滤也能用。”
加里奥朝她翻白眼:“那你用那桶洗脸。”
罗斯当然不肯。她细细簌簌地用新提进来的这桶水漱口洗脸,手脚很细又动得极快,做完这一切,把裹着睡了一晚的袍子一脱扔了进去。加里奥“哎呀”大叫,“我还没洗呢!”
“算你赔我。”罗斯说,“我本来可以去舞会大吃大喝。现在你自己去享受了。这年头什么最贵?圣水,良药,过去的时光。”
“我怎么知道你连发酵果汁和糖水都分不清……你到底几岁?”
“二十五。”
“放屁。”
“二十二。我长得小。”
加里奥嘴角和眼睛接连一撇,懒得再同她计较。于是罗斯得意得像只抖着胡须的得胜小动物,抱着桶挪到地下室里唯一能晒到太阳的墙角搓她的斗篷。加里奥没事可做,干脆坐到床上,腿叠上腿,胳膊肘撑着膝盖,托着腮看她洗衣服。
“别看我。”罗斯头也不抬,“挺恶心的。你这么闲得慌,在舞会上就没点收获吗?”
“嗯……”加里奥回想着,“饼干不错。外头还有人卖烤串。”
“味道怎么样?”
“没钱。”他遗憾地说,“忙活了一晚上,一个有钱老爷也没钓着,兴许大教堂里个个不举。有几个尖耳朵的倒看上去有兴趣,我哪儿敢带回来呀?谁知道他们看上的是我的屁股还是血?何况还有你在。你充其量给他们当个零嘴儿。”
罗斯灵光一现。她抬起头别有目的地端详加里奥难得不涂脂粉的那张脸。不修饰的时候,他颧骨长得很高,两颊有些凹进去,下巴也尖得不得了。她琢磨不出男人的口味,谈不上这算好看还是不好看,看在她认识加里奥的两天里就见了四个陌生男人的份上,估摸着勉强算是好看——倒也可能是便宜。“我现在有个新主意。我们合作搞仙人跳。你带尖耳朵回来,我躲在衣柜里,等到气氛正好——砰!照脑门来一枪。回头咱们四六分账,你四我六。”
加里奥这下撑不住脑袋了,他深深弯下腰,肩胛骨高耸起来,一抖一抖的,笑得花枝乱颤:“我的亲宝贝儿,仙人跳不是这么用的。”
“你就说干不干。”
“那打中我怎么办?”
“伤不着你。”
“算了,算了。我看你最多不过十五六岁,毛没长齐,连酒也不会喝。我可不跟你做生意,保准要亏。“加里奥摆摆手,“你今天还有什么打算?”
“昨天没成,还得去大教堂。”罗斯把水拧干,爬到床上,踮着脚去窗户边的绳子上挂衣服,“你错过了一个赚大钱的机会,加里奥,我满十九了。这回真没骗你。”
“去你的吧,小骗子,你去过大教堂吗?”
加里奥笑着骂她。
11:00 AM
“尊敬的……尊敬的阿尔文·伊诺克。死腐病正在大地上到处肆虐,教会收治的病人一日比一日增多,切利城中照样如此。春天时切利东部爆发了一场疫病,如今人比过去还少,我们急需一场丰收节来鼓舞大家……然而切利地方教会当下的财产不过一头牛,一头马,五六头猪和羊,两块收成一般的菜地,今年种了卷心菜和萝卜……”
不行。
多姆·西格尔一连划掉好几行。墨水在钝折处留下重重两团洇痕。他将笔搁到一旁,站起来,在宿舍里来回踱步,又把窗前的帘子束起,让晨光落到他的书桌上。多姆的房间正对一小片庭院,窗外绿意盎然,清晨里来来回回造访了好几波小鸟,都没能把他从沉重的回笼觉里唤醒。多姆临近正午才睁开眼睛,头很沉,好像被昨晚的噩梦生吃入腹,那怪物胃里粘稠得无处着力。
做完这一切,他又在书桌前坐下了,提笔蘸了蘸墨水,在划掉的两行后写道:
“亲爱的阿尔文先生。不知道您这些年有没有到过切利?切利真是个好地方,人和草场都有意思。再过两个月就是丰收节的日子了。自疫病开始我们就不再打扮游行,不过地方教会延续了丰收节布施的传统,持续两天,小孩子还能分到零碎的糖。今年春天的新生儿比去年多了两个,我真希望今年的粥里能添上点肉臊子……”
这也不好,太亲昵了点。
“阿尔文·伊诺克阁下,冒昧随信附上切利地方教会的收支明细。这几年依靠拨款和募捐,我们一共收治了九十三位……”
更糟了,谁想在节日里看财务报告?
“尊敬的阿尔文先生:近日来身体可好?关于今年切利地方的丰收节,我个人有新的计划。就如圣人约德尔往前所说:良药治愈患者的身体,而节庆能治疗看不见的……”
上一封就是这么写的。
多姆重重叹气。临行前好几双眼睛托付他把今年的丰收节资金讨来,他的身体和心脏都沉甸甸的,只有空空如也的胃一阵咕噜叫唤。他划掉最后一行字,伸个懒腰,抬头看向庭院。
于是他和窗外的恩斯特对上了目光。
“恩斯特神父。”眼看着对方收回视线,正低下头要走,多姆立即站起来打开窗,“您来得正好!”
于是恩斯特终于也松了口气,他耳朵尖有点红。
“我不是故意站在这里的。”他匆匆解释道,“只是刚好路过,见到您在写什么东西,一时好奇就看了过来……”
“我想向阿尔文先生再写一封信,求他把预算往切利拨一点。我们的丰收节就要到了。”
多姆把那张七零八落的稿纸从窗户里递出去。“可是我怎么也写不好。”
恩斯特辨识着那些被划掉的文字。他抬起一只手接过多姆的手稿,因此露出怀里那本书的标题:《三个盗贼》。他仔仔细细把稿纸上的文段从头到尾读了两遍,然后从窗口里递还给多姆。
“我认为第一版更好些。”他斟酌着说道,“只要说清缘由就好,阿尔文先生应该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切利真的爆发了疫病吗?”
“是真的。”多姆说,“……不过这也不是新鲜事。每年、每个季节,每时每刻。”
他又低头把恩斯特挑出来的那一段重新读了几遍,叹了口气,把洇透了墨水的稿纸放回书桌上。他留意到神父抱在怀中的硬壳书,问道:“您刚从大书库过来?”
“……的确刚从大书库回来。波赫以前向我推荐过一本寓言书,最近刚闲下来,还未来得及读。”恩斯特回答,随即,接过稿纸的那只手轻轻在抱着书的那只上一拍,“我还在大书库见到了阿尔文先生!他和西比迪亚大人在一起,心情很是不错。我想,您不妨趁这个机会亲自去找他。”
“阿尔文先生心情不错?”
“我从来没有见到他这么高兴的样子。”
“谢谢。”多姆真心实意地说,“这是个珍贵的情报。我晚些时候是得去一趟。”
“预祝您一切顺利。如果还有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可以找我。如果现在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我就先告辞了。”
“再见,恩斯特神父,祝您有一个愉快的下午。”
“回头见。”
他们互相道别,年轻的神父抱着他的书走了。几分钟后,他也像刚想起什么事儿似的,匆匆地回了头:“还有,也祝您晚上好运!”
“……谢谢?”多姆更摸不着头脑,他计划下午就去拜访阿尔文·伊诺克——或许恩斯特神父忘记赦罪演武时阿尔文会去第二礼拜堂,“也祝您好运。”
2:00 PM
早些时候罗斯向兹米亚医生提交了一张正式的请假信,字写得歪歪扭扭、拼写错漏百出,她提着一口气,忐忑不安地交了,而那双绿眼睛平静地给她准了假,只说回来后要多读几本书。她过了好久才知道这几天她的雇主也要到圣伯拉地区来,早知道就该蹭他的行程!为了省下钱,她不得不给商队刷了好几天马,晚上就睡在马厩的干稻草里,睡梦里没被踹醒都是万幸。
商队穿出城下町近郊的森林,罗斯坐在棚口,远远就看到教堂建筑群里标志性的尖顶在太阳底下闪着光。这儿又是个新鲜地方,罗斯对加里奥·佩罗说,你在哪里也见不到这么多尖耳朵猎人大白天顶着正好的太阳走来走去,帕斯玛偶尔有,可他们三个月才来两回。如果说在纳塔城丢了钱包还得自认倒霉(换做帕斯玛,一天不丢个三回才怪),城下町就有意思了:你可以去找在手上、脸上印了圣痕的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乐于管闲事,同情心十足,在商户和居民间还颇有威信。这种在帕斯玛被叫做冤大头的人被这里的小商户们悄悄地叫裁定者。可裁定者们也管不着流莺做生意,因此罗斯被加里奥当客揽了、在半地下室里大眼瞪小眼这回事,想说个理也找不到地方去。
“你真是一点儿都不挑。”罗斯事后回过味儿来,对加里奥说。
“赚钱哪有寒碜的。”加里奥又朝她翻白眼,“短一点、小一点才好呢。小甜心,你的问题不是没有工具,是没钱,好吗?”
关键就是没钱。她后来又听加里奥说教会举办的舞会向所有人开放,不会跳舞也可以大吃大喝,尖尖房顶里的人一应报销,于是踊跃同他一起去报了名。他俩正赶上窗口期最后一天,人很多,罗斯与加里奥走散,被淹没在摩肩擦踵的人流里。她好不容易奋力游到前面,把签过名的报名表交给一个比她高不了多少的教会猎人,那位低头看看她,又看看手里的表单,问道:人类?
罗斯大声说:啊,是!不然呢!
收报名表的人又问:猎人工会?
舞会还问这个?他怎么知道?罗斯莫名奇妙,还大声回答:对!
教会猎人沉默地点点头,把报名表压到底下。罗斯松了口气,从人群游出去和加里奥汇合,再从半地下室里醒来,就是故事一开始、午夜又过十分的事儿了。等她到圣伯拉大教堂时,第二日的太阳正爬到半空,光辉自彩窗从圣母像头顶灌入,大圣堂流光溢彩。罗斯站在教堂的入口,仓皇如一个闯进会客厅的孩童,从远处看时小而精致的穹顶在此刻高不可攀,一切广博和宏大的都向那圣母像流动,她低眉垂眼,简直要流下泪来。
她大吸一口气,耳边忽然响起猎人雷涅的声音:看来你从没去过教堂。
我现在来过了,她想,抬脚踩了进去,于是彩窗落在大地的投影中多出一个灰色的影子。当她一走进来,又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了,于是东走走,西看看 ,一会儿踢踢墙边石柱,一会儿去摸大教堂的长椅,露过圣母像脚下还特意抬头看了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与她对上视线——可它不过是个石像罢了!罗斯移开了视线。
在大教堂的圣母像背后,有两道对称的小门,通往大教堂建筑群的中庭。中庭一侧供给神职人员起居,一侧是收留病人的地方。按理来说,寻常人都不让进,节庆的白昼里不知道有没有例外;不过,从左侧的门溜出去,沿走廊外往中庭相反的小径走,往下看到花田和墓碑,就是圣女堂了。加里奥·佩罗数不清那是第几礼拜堂,只告诉罗斯是见到墓地后最近的一栋白墙,门开在朝向中庭的方向。罗斯从泥土路上一路小跑,中途踩坏好几棵蒜苗(奇怪,她拔起腿的时候想,怎么会有人在花园里种蒜?),连跑带滑地跳进墓地里,脑袋嘀咕噜一转,留意着没人在附近,才停下来,仔仔细细看过圣女堂外那些小小的墓碑。它们长得差不多都一个样,膝盖高的一方,刻上名字和生辰,周遭都干干净净,看得出时常有人打理:有些风化得久的,字有些看不清了,但墓碑两旁没有杂草,每一个前边都横放着一小束百合。
罗斯从最靠近圣女堂的那一头一排排地往外读,读到以“米娜”为开头的一排,又折返回去,更仔细地看了一次。一刻钟后,似乎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她收拾背包,往圣女堂那头去了。第三礼拜堂比前两个都小,屋顶修得很矮,入口处悬挂着一条谚语。一位神父正仰头在看。罗斯踮起脚拍他肩膀时,似乎感觉到一阵激灵。
“你好,神父。你见过一位叫凯特琳娜·劳尔的圣女吗?”罗斯问道,“她应该在两年前就满十八岁离世了。”
“我两年前在国外读书,并不清楚当时的事情。”神父说,“不过,里面悬挂着所有圣女的肖像。我从未见过叫做凯特琳娜的名字。”
4:00 PM
“请进。”
里面的人说,于是多姆·西格尔推开虚掩的门。一股纸张、墨水和说不上来的气味悄无声息地铺开。他暗自清了清嗓子,阿尔文·伊诺克坐在一张宽桌后,长发松散地编织成一束,从肩侧垂下。他正在读书。“西格尔神父。”他抬头看见他,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请坐。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来找我。”
“您知道我会来?”多姆正合上门,听见他这样说,不得不大吃一惊,准备好的开场词忘到九霄云外,“关于丰收节的事,我……”
“丰收节?”阿尔文一愣,合上书页的动作停在一半,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丰收节这回事,“……教会今年的预算实在有限。但考虑到你对教会的贡献,也不是不能再拨出一小笔经费来……”
感觉就像将一把烧热的刀切入黄油。意料之外的顺利叫多姆呆在原地,他来之前设计了好几个对话方案,此刻一个也用不上。半晌过去,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很……很感激您,阿尔文神父,但我做得并不比另外几位神父多。而且舞会场地和礼拜堂的筹备主要是教会猎人们……”
他说不下去了。多姆·西格尔的内心正天人交战:阿尔文准是弄错了什么,他并不甘心借用他人贡献去为自己的筹谋添砖加瓦,可只要顺势承认下来,丰收节这事儿就这么结了。他千里迢迢从切利回圣伯拉教堂来,不就是为了让阿尔文点头吗?
“不必谦逊。”阿尔文终于还是把书合上了,“要不是西比迪亚早上告知我,我也不知道你报名了赦罪演武。这可是十几年来的头一遭,教会每一年都在演武上缺席,我在西比迪亚面前只能借口说各司其职。”
“赦罪演武?”多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是谁告诉您的?”
“……西比迪亚?”
“西比迪亚大人也知道这件事?”
“他和我一样关切。”阿尔文·伊诺克和善地说,“他说:‘切利是个好地方,只是稍显得偏远,想必西格尔神父日日和山中猛兽搏击,习得了一副好体格吧。’”
说完这话,他越过桌面的书堆,稍显犹豫地打量着多姆的身高和体格,似乎也觉得刚才的话多少有点离奇。不过,身量和体格永远不是衡量战斗能力唯一的指标。在往年的赦罪演武上,猎人工会总是不缺少娇小敏捷的身影,倒不如说,对以狩猎血族为生的亡命之徒来讲,正面角力远不如巧妙的战斗设计有效。思虑至此,阿尔文·伊诺克也多少放下心来:西格尔神父敢在赦罪演武上大展身手,想必自有考量。
于是他的微笑更真诚了一些:“我会在第二礼拜堂的观众席上留意你的表现。不过下次还是让我预先知道的好——从西比迪亚那里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我可是大吃一惊。”
我也大吃一惊。多姆·西格尔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从凌晨的梦中醒来时,他就早该有所预料:罗根神父本来已经离开了,可偏偏又折返回来,特意对他说:“祝你顺利”;恩斯特神父早说过“祝您一切顺利”,可又紧接着告诉他:“祝您今晚好运”。他这些天签了太多文件,甚至想不起来是哪一份混入了演武申请,紧接着被递交到教会猎人们手里,被西比迪亚偶然间看见,当作新奇事告诉了阿尔文·伊诺克……说真的,他为什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平静地开口:“丰收节时我们会在镇上举办摔跤比赛,展示来年适于劳作的体格。切利虽然偏远,但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有了这笔拨款,我们可以重新举办丰收节游行。”
“那很不错。”阿尔文说,“不过赦罪演武和摔跤完全不同。我有些担心……虽然演武的规定是点到为止,但还是要小心受伤。”
多姆·西格尔说:“我完全明白。”
于是阿尔文·伊诺克露出了他今天最真诚的一次微笑:“祝你好运,西格尔神父。我们在观众席上时刻注视着你。”
多姆·西格尔说:“也祝您一切顺利。”
07:00 PM
“我要弃权。”罗斯大叫,“我现在、立刻就要弃权!”
她正对面站着一位腰间佩长剑的教会猎人。他不比她高太多,年纪看起来不大,耳朵从头发里露出一小尖,可天知道他活了多少岁。他在罗斯尝试溜进第二礼拜堂看热闹时把她拦下来,那架势就像狗拿住耗子。罗斯不大情愿地从衣服里拽出徽章给他看(第二次了!上一次还是在猎人工会!),随后报上名字,片刻后,教会猎人告诉她:“您的对手是多姆·西格尔神父。”
“我的什么?”罗斯问道。
“就在这一场后,猎人工会的罗斯·劳尔,对圣伯拉教堂的多姆·西格尔。我就是这一场当值裁判。”教会猎人又念了一遍,问,“是您吗?”
“绝对不是我。”罗斯面不改色,“这个世界上有好多罗斯,也有好多个劳尔,我从来没在什么赦罪演武上报过名,我是来看热闹的。”
然后,一张报名表伸到她跟前。她看见自己写得横七竖八的名字,和她交给兹米亚医生的请假条上的签名差不多,报名表排头的花体里有个词不认识,但绝不是假面舞会。下方有人用另一只笔签上了“猎人工会”,如果不是为了羞辱她字写得难看,就是为了确认演武所属。
“这不是我。”她镇静地说,“你们真得再找找这个罗斯·劳尔去哪儿了。什么人才会在这样的场合胡乱报名?她的对手可能也挺倒霉的。”
教会猎人说:“我记得您的样貌。”
“开玩笑。”罗斯惊愕地反问,“你们尖耳朵记性这么好?一般人上了五六十岁就该得记忆衰退的老年病了。”
“吸血鬼不会得老年病。”
“没有人在和你讨论老年病。”
“那您究竟上不上场?”
“我当然现在就要弃权!”
罗斯心烦意乱地说。她不想再和这油盐不进的教会猎人较真,视线已经在第二礼拜堂里来回逡巡,自观众席滑到管风琴上。演武场上的一根银枪就在这时候撞进她的视野里。罗斯睁大眼睛,瞳孔急急地一缩,一下子跳起来。她把猎人徽章塞进衣服里头,“我改主意了!”她扭头看着那位矮个子的教会猎人,飞快地说,“我要参加这场演武。都有些什么规则?”
“不可杀戮,”教会猎人也快速地回答,“不可重伤。”
“枪械可不长眼睛!”
“我在这里看着,西比迪亚大人也在。”教会猎人说,“您尽管放心。”
07:30 PM
多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解开扣子,把外套整整齐齐叠好,交给场边的教会猎人。那位矮个子裁判问:“您这是在做什么?”
多姆说:“这是我来大教堂之前新做的教士袍,花了不少钱,很贵的。您要替我保管好。”
或许是他视死如归的表情太过严肃,教会猎人接受了这个解释。这位十几年来第一个上演武场的神父仔仔细细地检查他的袖口和领口,还用力拍了拍裤腿,矮个子裁判忍不住又问:“您这又是在做什么?”
“安全第一。”多姆说,“如果身上带了利器,摔倒时难免不会受伤。教我为马接生的老师就是这样教我的,这是我们人类生活的智慧。”
“您不带武器吗?”
“双手就是我们的武器。”多姆又说,“人类用双手劳作,也用双手洗衣、吃饭、修理钟表、或者翻书。翻书!这非常重要。我认为人体中最重要的器官是眼睛,其次就是双手,什么样的武器也没有它好用。”
“我真希望这是一场哲理辩论,挺有意思的。我很想听下去。”教会猎人说,“可您的对手已经准备好了。”
“……”多姆深深地吸了口气,“您一定要替我保管好我的外套。”
“我会的。”
教会猎人说。
07:35 PM
罗斯正抓起一把灰尘,把掌心里的汗搓掉。费恩·莫里斯诺和她的对手破坏了演武场的地面,这很好,意味着她有更多的掩体可以利用。她远远看见演武场另一头的那位神父开始脱他的外套,虽然不明白脱外套是什么含义——不过打起架来会弄破自己衣服的家伙在猎人工会里也不少见。她谨慎地转动着眼珠子,策划演武开始后的行动。不可以伤害对手——因此,她一开始就应该直奔右侧最大的掩体;随后往那位神父的左侧来一枪,逼迫他往空旷的场地一侧行动,然后速战速决。那个教会猎人对“西比迪亚大人”如此有信心,想必她可以自由射击。在刚才的战斗里,她听见好几次枪声。
一声尖锐的开场令,小个子猎人直奔向计划好的位置,她在快速移动中抬起枪,不假思索地射击:随着枪口一响,场地另一侧的多姆·西格尔神父倒下了。
……
倒下了?
罗斯的呼吸停了片刻。
她远远只看见他匍匐的身影。罗斯不敢移开枪口,也不敢挪开视线,策划好的行动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着乱成一团。她慌张地计算弹道和轨迹,一再确认那一枪不可能击中神父,何况弹坑和碎石还留在场上——碎石!她惊骇地闪过一道灵光,兹米亚医生是怎么教导的?或许是弹片或碎石击中了神父的脊椎!
神父好半天不动了。罗斯仍旧没有挪动枪口,目光却扫向观众。血族一侧的看台上毫无动静,想必他们原本就对人类和人类的战斗兴致缺缺,几位大人物也没有动静,只有教会一侧有好几个人惊叫着站起来。她忍不住在看台上找费恩·莫里斯诺的身影……她在笑。她竟然在笑。
我完蛋了,她绝望地想,我在圣伯拉大教堂里射伤了一位神父,我完蛋了。
她看见裁判上前,于是静静地、在众目睽睽下往后退去,开始筹谋从演武场上逃跑。
07:36 PM
临场裁判静静地靠近多姆·西格尔趴伏的地方。那位神父安静地倒在地上,听到他靠近之后才睁开眼睛。他的眼睛很亮。
裁判问道:“您真的不打算起来了吗?”
多姆·西格尔说:“您可没告诉我对面会用枪。您看到那把枪了吧?”
裁判说:“我看到了。”
多姆·西格尔说:“那可是真家伙。从那把枪里射出来的子弹也是真家伙。您刚刚不在我这儿,那子弹打进坑里,炸出来的声音可响了。”
裁判说:“来演武场上的猎人用的都是自己挣命的武器。武器当然是真的。”
多姆·西格尔说:“我会死的。”
裁判说:“有西比迪亚大人在,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多姆·西格尔说:“您不要骗我!我在切利时见过农户上山打猎,肩比人还高的鹿也好、有两个我那么长的熊也好,这样一枪下去也不见得能爬起来。”
裁判说:“那您真的不起来了吗?”
多姆·西格尔说:“我不。”
裁判说:“好吧。那我为您数十秒钟。——十。”
多姆·西格尔一动不动。
“五。”
如果有机会的话——还得向对面的小个子猎人道歉,多姆·西格尔想,或者向她学学打猎。
“二。”
他侧躺着,脸贴着地面,眼睛朝向场内,因此,谁也没有见到他们说话。有那么短暂的一会儿,多姆·西格尔似乎错觉自己真的身负重伤,血液从侧腹的伤口汩汩流出,手脚在渐渐变冷。生命,他想,生命只有一次,多么珍贵啊。
07:40 PM
等临场裁判数到一时,罗斯的脚后跟已经踏出场外,他宣布猎人工会的罗斯·劳尔为本场胜者,原先一动不动地趴伏在地面上的神父立刻爬了起来。他朝裁判讨回自己的外套,快速穿好,不像是受了伤。罗斯茫然地转了转头,等她的视线回到场上,对手已经早不见踪影。她回过神来,转身拔腿就跑。观众席的看台很高,早先还有零星的视线因为这场事故般的演武落在她身上,等她回到场边,他们的注意力就早被下一场更精彩的战斗抓走了。罗斯像早些时候急切地挤到围栏边上一样从人群里挤过,她直奔向看台的第二层。
可费恩·莫里斯诺也已经不见踪影。
09:30 PM
“罗根神父。”
多姆·西格尔在大书库外找到了巡夜者。赫里伯特停下脚步,他低头,灯光照亮他生着细纹的脸。
“有一件事要拜托您。”多姆苦笑着说。他将一封漆好的信交给巡夜人,“我想……我恐怕短时间里都不好意思去见阿尔文神父了。拜托您帮我将这封信交给他。”
巡夜人点了点头。他把信收进怀里,眼神却没有从多姆的脸上移开。多姆被他看得有些局促,正要说话,年长的神父却先开了口。
“你脸上有些擦伤。”他说,“跟我来。”然后转身,提着灯,往医疗室里带路。
擦伤?多姆怔住了,他摸了摸颧骨,才发觉那里正疼。
他快步跟了上去。
00:00 AM
罗斯又在屋顶上找到了凯特琳娜。她正坐在最高的屋顶,屁股下铺着稻草,腿上摊开一本皱巴巴的书。初秋时凉爽的风将她精心编过的长发吹开,这季节天高云淡。既没有烈阳当空,也没有阴沉沉的积雨云缀在天边。罗斯三两下爬到屋顶上,伸手抓她裙子,凯特琳娜敏捷地一转身,合上书,将裙脚一扯,密密麻麻的针脚从她眼前闪过。
“你在看什么?”她一抓没得手,往她身旁坐下,没好气地问。
“我从教会的大人那里讨来的书。”她露出一个讨厌的微笑,“亲爱的,我告诉你很多次了,我们想要知道远方的事情……”
“就只能读书。”
她们异口同声地说。罗斯没有笑。她把膝盖抱进怀里,呼吸吐在皮肤上。她低沉地问:“这本书里讲了什么?”
“我刚读完第一个故事。”凯特琳娜重新坐下来,她小心地掖好裙子,一点也不漏到稻草外,“故事里说,从前有三个偷金子的盗贼。为了藏匿这些黄金,他们塑起一个圣母像,在一个乡下教堂假扮成神父。一个盗贼很快病死了。一个酒后失足坠崖,只剩下最后一个长命百岁,守着金子做的圣母像过日子。当他老了,有一天电闪雷鸣,教堂年久失修的屋顶漏水,圣母像轰然倒下,碎了一地。他在这时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书里用的就是这个词。”凯特琳娜笑着说。她的声音又细、又甜美,咬着那个词就像鸟儿在叫,“你觉得他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凯蒂。你只关心书里写了什么,可我还关心我们明天吃什么。”
“……这也很重要。很重要,亲爱的。”年长的女孩儿将声音放轻了,“我有一件事情想告诉你。”
“你要走了。”罗斯说,“我知道啊。”
风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下的。她和凯特琳娜离开了屋顶,漫步在曲折的森林中,圆形的光斑在她的长裙和头发间跳跃,罗斯低头看时,发现自己的手掌变得更细、更长了,可她还是得仰望凯特琳娜,她好像永远会挡住她往上看的目光。
“我真讨厌你。”罗斯又说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拿到去大教堂的机会。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去。你只想离开我们,哪怕圣女们只能活到十八岁。”
“我告诉过你。”凯特琳娜用她悦耳的声音说,“我宁肯无忧无虑地度过短暂的人生,也不愿意一辈子被捆在地里。”
“可是你没有想到,我今天也去大教堂了。”罗斯抬头看她,“你根本不在那里,骗子。你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活着、还是死了?”
凯特琳娜整理好她的长发。她永远在整理头发、整理衣角,整理她楚楚可怜又动人的外貌,即使在梦中也是如此。她的声音轻柔如歌唱:“那很重要吗,我亲爱的?你要知道,我永远在这里等你。”
上篇承接安纳托的故事: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7467/
另外文中还提到了一些以前的发生的小故事,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看看~
关于一窝小猫的故事: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5807/
关于当年看待米娜的事: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3358/
*感谢工会的同事们友情出镜,实在太想写工会的同事们了。要是有ooc的地方请告诉我,我会改掉的!(合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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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台之前,他已清楚这是一场难以取胜的比试。
当然,也没有抱着这既定的想法去挑战,只要是面对强者他总是会保持万分警惕去迎战,更别提对手是安纳托。
在部分人看来,或许在经历过一系列令人血脉喷张的战斗后,赤手空拳相搏的景象未免有些乏味。以至于下台后难免聚集了些凑热闹的同僚上前,那露骨的视线像是在说着自己竟赤手空拳与血族较量,不是想要博人眼球就是不自量力的笨蛋。这其中不乏还能听到一些有趣的言论,似乎是在说曾经也有人像自己这样不自量找教猎的人挑战,最后还被烧掉了储血器这一类的话。
说到“烧”,他心中便对那群人所说的教会猎人有了底。
这其中也不乏混杂着大半只为输了赌注想来抱怨数落人的可怜虫,工会的老传统了,一般只要顺着他们的话题,便能很轻松地将其打发掉,只不过现在的他无暇顾及。
好在有那鸟嘴医生来帮忙处理着伤势,这些人便只是凑上来却大气不敢出。面对几个身体壮硕的人包围的情况下,医生那密不透风的面罩下仍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却已足以威慑那群不知分寸的赌徒悻悻而去。要知道,在猎人工会那堆不成文的规定中,「禁止妨碍医生治疗」这条可是首当其中的,否则后果自负。
安纳托的确比自己想象中更加灵巧,除此外还有力量上的绝对压制。他的脑海里片刻不停歇地重复着与他过招的画面,为了下次面对更强大的对手时保证学以致用。
明明是在自省方才的招式缺陷,却让他不禁回味出耐人寻味的笑意。不意目睹这一场景的猎人们又开始议论纷纷,以红发的老猎人为首开始起哄半强硬地拉着周边的人下起另一场赌注:神父是否真有胆子一会儿背地里再去找那教会猎人算账。
老练的猎人自然注意到方才两人场上不自然的举动,他算准了机会想要趁机捞上一笔酒钱。可惜时不待人,下一场的比试已拉开帷幕,猎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场中那位小个子猎人的身上。未得到任何响应的红发老猎人也只得将今晚享乐的希望给予下一场赌注。
趁着同僚们被吸引了注意,向医生再次表达感谢之后他也急忙赶往了与友人的约定之地。
还不像这般熟练使用武器时,他是依赖着安纳托传授的那些小招式闯入了猎人工会。因此哪怕只有这几年的实战经历,这也足以促使他想要去挑战安纳托。
因为一些机缘,他曾亲眼见过安纳托的实力。
还在教会的时候,每遇到教会办理活动的日子,作为神职人员总是会在原本的事情上增添不少零碎的事务。他从小生活在教会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因此若是碰上有临时委派的工作外,他总是会顺路替其他人跑腿。原本是当日便能折返的小事,却因为信徒们的热情耽误了不少时间,他向来不擅长去应付这样的事情。
待他踏上返程的道路,天空早已布上晚霞。远处的一抹红晕从地平线的一头掀起最后的星火欲将天空燃烬。这会儿的他已不愿意再随身携带圣水出门,就算是强硬的要求也会被婉拒掉。他总是以希望留给更需要它的人来使用为由拒绝,没有人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借口。
路程赶了大半也来不及追上最后的余晖,他高估了自己的脚程,却也不好中途折返。只得握紧了防身用小刀的柄端,硬着头皮祈祷不会遇到难以对付的血族。
这里离纳塔城应该很近了,若是运气好的话,兴许能碰上几位猎人同行一段。
人们常说人一旦抱有侥幸心理,事情就越是会往坏的一面发展。
当危险靠近时,他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纯白的衣着上不规则地浸透出血痕。自己被无法捕捉的身影追赶着,犹如受惊的兔子奔波于丛林之中。对方显然是狩猎的行家,并没有急切地将自己置于死地,而是穿梭在林中享受着折磨猎物的愉悦。
他索性将手臂上碍事的破布扯掉,露出了整条小臂,另一只手早已将银质的小刀拔出。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对方将这举动误当作了猎物的一种自暴自弃,毫不客气地瞄准了位置下口。疼痛感瞬间席卷而来,他维持住理智将手中的小刀刺向那血族的胸膛,吃痛的血族松了口倒在了一边,他注意到那把利刃偏移了位置,从对方凶狠的眼神来看,自己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的好运了。
然而下一口却不如他预想中那般来得快,白色的身影犹如疾风略过身侧。身影的主人一只手抓住血族的脖子,猛地一用力将胸膛的小刀拔出,那血族还未做出反应便被重重地摔打在远处的树干上。白衣的狩猎人就着那把小刀划破掌心,刀刃被抹上一层鲜红。还未反应过来,娇小的身影再次冲向了迎面而来的血族,血红的利刃在月下闪耀出漂亮的火花,浓郁的铁锈味在空气中扩散。飞溅的鲜血同样浸染了一身白衣,那人眼中读不出一丝情绪。视野所到之处是肆意绽放的血之华,耳旁奏响肉与骨破碎之曲,无时不刻在提醒着他所见即为真实。
光与影,赤与白。
残酷的狩猎者与凶恶的困兽相映交辉的战斗构成了一副诡异华美的月下绘图。青年想要看得更真切些不由地又向前了几步,他认得那身衣服,是教会猎人的着装。
刀刃接触到地面发出一声闷响,方才的血族悄然地化为了灰烬。
身着血衣的人这才回头看向自己,拉下了面罩笑了笑。
「是我啊。」
这抹血红便在他的心中永远印刻了下来。
不敢想象若是安纳托没有赶来的话下场会是如何……在教会的其他人看来自己因为这场遭遇受到了惊吓,那几日整个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可就算是让他复述起当时的情况,言辞中也不曾流露半句恐惧之情。
人类实在太过弱小了。
“不幸的遭遇”带给他的并不是教会善意的建议与友人的叮嘱,这些好意终究是让他成为被保护的存在。但如今的他为了信念决定踏上旅途,不可能永远依赖他人的保护,他必须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否则是无法踏出一步去寻找「那个」答案。
夜晚的微风带着些许的凉意在暗处飘逸地袭来惊扰一片,第二礼拜堂热闹的声响逐渐淹没在迷醉的夜色中。
老地方,是指安纳托经常去午睡的地方。
安纳托喜欢晒太阳,他所知晓的地方就有好几处,屋顶,树梢……像只松鼠一样总是喜欢往高处窜,有事要找他时总得费一番功夫。为了找他,自己以前没少被他惊吓过,明明已经习惯得差不多了,却总是很容易在同一处中招。
不过,这次他能确信。
两人约定的地方唯有一处,只有那里是离他最近的。
厚重的云朵不知何时也随着秋风散去,落于夜色的皓月溢出一片银色的露水温柔地铺洒在凡间。他平时午睡的长凳被镀上层朦胧的银白,视野之中空无一人,寂寥的画面无一不在诉说着这里不曾有人造访。
他忍不住轻笑了声,走到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装作左顾右盼的样子在树下来回踱步。待他“无意”靠近位置较低的树枝时,藏在里面的人早已准备就绪,安纳托的身子已经探出去大半,却不经意瞟到了对方那早已识破自己花招的眼神,惊吓之余不慎滑了脚。索性这点高度对他而言并不算什么,本想来个漂亮的后空翻来稳住脚下,却没想正巧被对方逮了个正着。
“好玩吗?”
“哎呀、被抓到了呢。”安纳托刚说完便一个翻身跳出了对方的怀抱,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随意地整理着自己的衣物。
“拳头不错、身体也练得挺好的,看来在外面沒少历练到。”说道一半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披风那招想法挺不错的,刚才被踢到的地方现在还有点痛呢。”
“我不介意你刚才那样再待会儿?”他带着一些笑意
“变得不好玩了啊,帕拉。”
“所以演武场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收起了笑容,有些严肃地看向自己的友人。
安纳托不会是那种不听人说话的类型,哪怕是假装无视回避了话题,他也会表现得非常刻意,不过这大多是在开玩笑的时候才会发生的情况。能让他像刚才那样分神的事情……恐怕并不是什么玩笑等级的小事。
“……做了个噩梦,所以有点心神不宁。听起来有点可笑吧?”他仍旧是带着有些玩笑的口吻
“不会。”青年大概也读到了对方的意思,就算将话题强硬进行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意义。
“安纳托,你是不是饿了?”
“我吃过晚饭了?”安纳托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话题有些意外。
“我饿了,陪我去趟食堂随便吃点。”
“??”
“走吧,我请你吃零食。”
既然对方不愿意说,他也只能选择以自己的方式去关心这固执的老友了。
教会的食堂即便在平日也不会有太多人聚集,一方面是因为教会本身人手就算不上充裕。而另一方面,这里也会提供给教会猎人们专用的食物,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习惯在充满铁锈味的食堂进食。
赶上赦罪演武正热闹这会儿食堂被整个空了下来,常年工作在食堂的人员见着曾经的神父都显得十分高兴,在原本的餐食上还拿出了不少曾经他爱吃的零食,为了避免被他们塞到拿不下的程度,他找准机会一番感谢后拉着还在翻零食的安纳托连忙离开了食堂。
此时秋意正浓厚,他们原本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好好叙旧。可一路上几乎没有人影,两人索性一手一包零食将原本教会那些繁文缛节抛在脑后,边走边吃。
从自己当初如何通过入门的狩猎当上工会猎人讲到了教会的近况,你一句我一句地随性地聊着。有趣的是,有时说道他所知晓的事时,他发现从尤尔娅那里听到的教会近况却与安纳托所叙述的完全不同。
安纳托在讲述教会的变化时,无论是多么细微的内容都会被他记下:在自己离开不久后多姆神父回到了教会,之前的小猫刚生了一窝小猫仔,阿尔文神父乱扔他送的书签还被他捡到……类似这样无关紧要却又会让人收获意外惊喜的话题。青年静静地嚼着零食听着无边无际的琐事,始终等不来对方说起自己。
这并不是第一次了,安纳托在谈论周边这些事情的时候,从不会将自己涵盖在话题之中。虽说是自己提出的想要知道最近几年教会的变化如何,但对方这样偷工减料的回复却是在自己的意料之外。
的确,从安纳托的角度来说,这些事情是与他自身息息相关的。可从他的口吻来看仿佛自己不曾存在于其中,或者说他本身就不存在于这里。
“那你过得还好吗?”他还是忍不住打断了滔滔不绝的教会话题。
“我?”安纳托没有想到比武时的寒暄会再次被对方搬出来“还是和以前一样,除了值勤就是帮忙跑腿打杂?”
他说起自己的时候还是显得那么无关紧要。
“看你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
“这句话奉还给你,离开教会这么几年了也不知道给人捎个信,我还以为你是不是死在外面了。”
“尤尔娅小姐应该和你已经提过我了?”
“我是叫你本人至少报个平安。”
听到难得有些别扭的回答后,他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那下次我也给你写信吧,不过,之后我会常回来看看的。”
安纳托听着青年的承诺一边将手伸向了他的零食袋中,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就迅速地将零食塞进了嘴里。
“成交。”
他看着手中的零食袋有点发愣,有时候觉得安纳托太好懂,有时候却完全让人捉摸不透到底在想什么。
“对了,米路还好吗?我这次回来见到他了,不过没什么机会和他说上话。我想他估计是不记得我了。”
“挺好的,就算现在米娜不在了,还有其他圣女们也在照顾着他。”
“这样啊……”
他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
“你还在在意米娜的事情吗?八年了,这期间也还有圣女在死去,为什么里唯独心系于她?”
“八年了啊……米娜于我而言,是给予了我重新思考的机会,如果没有像那样去思考她死亡的意义的话,或许在这里的便不会是我了。”
安纳托闻言笑了笑“虽然这么说有点对不起死者,不过……人类的确是死后也能创造价值的生物呢。” 他翻着零食袋发出了清脆的声响,突然自言自语道,“要不是米路当时发病的话,或许真有机会能逃出去也说不定。”
“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
安纳托仍然那副悠哉样,像是刚刚什么都没说,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只好自己略过这个话题
“其实我有时会想,米路之后会怎么办呢,虽然他仍将圣女们唤作姐姐,但他们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圣女终将迎来死亡,在重复的现实来临之后那孩子会不会就这样……”
“不会的。”安纳托义正言辞地打断了他 “既然我已经跟那孩子建立了连结,那么他的事我就不得不管了。”
他的语气平淡且安稳,只是这段话却仿佛不仅仅是对自己所说。
青年凝视着安纳托被夜色遮挡了一半的脸庞,血红的眼眸此刻却让人看着无比的安心。
啊……原来是这样……
他不再问下去了,不论是作为怎样的立场,安纳托说道了这个份上也不需要自己再去担心什么了。
“要是出了什么事,你也别总是一个人扛着。虽然我们现在立场不一样了,但如果有需要的话,别忘了还有我。”
“到时候再说吧。”安纳托笑了笑。
他知道这次多半又被对方给蒙混过去了。
“教会猎人啊……”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带着有些玩笑的口吻说道“如果我不幸得了瘟疫但又因为良药幸运地活下来的话,兴许会选择这个身份回到教会。”
“那个时候说不定就能赢过你了。”
“只要你想清楚了自己的目的地,无论待在哪,我相信你都会走向那个最终之地,如果到时你还是想回来教会,那么我会很欢迎你。”
安纳托仍旧带着笑意
“不过能别得疫病的话就别得吧,真有需要,这里有牙在等着你。”他笑着指向自己的尖牙。
“你还真是危险啊……”青年下意识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脖子“但我并不想做你的血亲。”
“我哪里危险了,刚刚打得也没很用力?”
“我不是说这个……”
他想了半天也得不出合适的结论,也索性也懒得去向对方解释了。
不适宜朦胧遮掩了明月,就在让人快要适应这片暗黑时候,秋风再次吹散了今晚最后一处阴霾,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对了,有人要我提醒你,虽然我说了你也不一定听得进去,你一个人在外面,要把握好那个度。”
安纳托凝视着他的眼神,他感受到了非比寻常的凛冽
“你的执着或许是你的优点,但,帕拉帝索,你要知道,任何事情过了都会出事的。”
是指什么呢?
他没有将这句话给问出来,毕竟安纳托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了。
“我会记住的。”他同样带着笑意说着。
……
“走吧,演武差不多该结束了。”
那时恩斯特才刚回到教会不久,还是春天。阿尔文见恩斯特身体孱弱,缺乏自保的方式,而圣痕可以证明他的身份,保佑他外出时不被恶徒缠上,便建议他去接受烙印。虽然害怕疼痛,但恩斯特仍然鼓起勇气答应了。
烙印圣痕听起来像一个盛大的仪式,而与之相反,实际操作却在一个小房间里。这个房间窗户很小,朝向不佳,采光较差,黑暗的室内几乎只能靠炉火照亮,火焰烧得旺盛,空气令人感到燥热。恩斯特来到这个房间的一路上都充满了不安,而进来时看到烙印的人正是阿尔文,他稍稍有些放下心来。
“真巧,居然是你。快坐下吧。”阿尔文的语气还是那么亲切,甚至带着一种轻快。恩斯特坐在对面,仰头看着阿尔文。阿尔文挑选着烙铁的大小和形状,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恩斯特看着那些烙铁,想象着马上它们将要变得滚烫并且贴在自己的皮肤上,便害怕得直咽口水。挑选一番后,阿尔文转向恩斯特,他的白色长袍和面容被炉火照成红色:“让我看看,你的烙印在哪里更合适。”他伸出自己印着圣痕的左手,握起恩斯特微微颤抖着的右手,“你的手还得用来写字,万一烙伤了就不好了。”他松开手,去抬起恩斯特的下巴,审视了一番,“你的脸和头发都太白,印在额头上太突兀了。”他的手往下滑,落在了他的衣领的第一颗扣子处,“不如在这里,当你需要展示时敞开,平时依然藏在领子里,你还是和原来一样。”
脖子?恩斯特惊讶地想道。颈部那层薄薄的外皮真的可以承受烙铁的灼烧吗?不会出事吗?但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背,想着如果手背这么薄一层皮都可以的话,脖子受到更多的保护,肯定没事的。恩斯特点点头,解开了衣领的几颗扣子,顺从地把需要烙印的地方露了出来。
阿尔文的指尖在恩斯特颈部划了一圈,好像在比划位置。恩斯特突然意识到,如果脖子上的不是指尖而是刀尖,又或者对面是吸血鬼或野兽,这都是一种十分危险的场面。
“你抖得厉害,在紧张吗?”阿尔文收回手,“这样下去可不好烙印,会歪掉的。”
恩斯特点点头,却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那我们先来聊聊天。”阿尔文换了一个放松的姿态,将双手放在搭起的膝盖上,“最近过得如何?回到圣伯拉后一切还习惯吗?《圣女传》的书写顺利吗?”
“……我很好。”
“那听起来书写得不是很顺利。有什么问题吗?能够帮到你的我尽量做到,毕竟书写是件困难的伟业。”
“谢谢您,神父大人。我最近在阅读其他圣徒的传记作为参考,但是我总有些在意的地方。”
“哦?是哪里在意呢?”
“我看书中对神的描述,和教会的信仰有些差异。”
阿尔文直起身子,他的面庞遁入更深的黑暗里,只有头发和长袍的轮廓被照亮。“那大概是别的信仰?就算同一个信仰,也是有很多流派的,他们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形成。”恩斯特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明白,可是我找不到更多的痕迹……其他的信仰,神学书籍,历史书都消失了。我在海外读过一点点,但我不知道到在那些书消失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很迷茫,因为我不知道以什么为依托去书写圣女的故事。”
“依托?你不需要任何依托,便可以书写她们。”
“可我的迷茫仍未消失,神父大人。她们到底在为了什么样的信念,为了什么神而献身?我该怎么描写她们身上的神性与高洁?神到底告诉了她们什么,让她们愿意奔赴神的身边?”
“如果圣母像此刻流下眼泪,一定是为了你的发言而哭泣。”阿尔文回答道,就好像是打断了恩斯特的话一般接着说,“许诺你加入教会,是信任你。而你此刻的疑问,似乎有些多余。”
“难道不可以有疑问吗?”
“你已经是教会的神父了,除了相信神,还能有别的思想吗?因为这里只有我们,我才能告诉你这些。在其他人面前,这都是不可以说出口的话。”
“我……”
“嘘,”阿尔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如果有怀疑,在最开始就要全部丢掉,孩子。更别说这一刻了。”阿尔文举起一块烙铁,伸进了炉中加热,“躺下吧。”
恩斯特不再说话,乖乖地躺在了长椅上。他看着天花板被炉火映照出一片红色,明暗随着火焰的跳动而变化。
阿尔文起身走到了恩斯特的附近,但恩斯特看不见他,只看得见烧红的烙铁举到了自己的脸边。阿尔文的声音还是保持着一如往常的语调,从一侧幽然响起:“我给予你书写的权力,可有些事你不该问,也不能说出口。”烙铁的热气不断靠近,最终移动到了眼睛看不到的地方,但即便这样他也闭上了眼睛。很快,当烙铁触碰到皮肤的那一瞬间,钻心的剧痛席卷了意识的全部,让他险些晕过去。他压紧咬着牙,绷紧了身体,双手抓住了压在身下的外套,很快身上的汗就浸湿了衣服。明明闭着眼睛,他却感受到眼前出现一片鲜艳的红色,还伴随着一阵阵炫目的光。但奇怪的是,人居然能够忍受这种疼痛,或者说大脑居然能麻痹这种痛苦。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便觉得没有那么痛了,他认为是以前的病痛让自己习惯了痛的感觉。他听见了嘶嘶的声音,还闻到了皮肤烧焦的气味。因为闭着眼,这些感觉格外清晰。
突然,压在自己颈部的烙铁离开了,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带来所有普通伤口都会有的疼痛。恩斯特睁开眼,眼前的天花板却有些模糊。他意识到自己眼眶里都是泪水,而身体也因为突如而来的刺激而难以动弹。他微微转过头,望向阿尔文。他想叫他,却因为喉咙的疼痛发不出任何一丝声音。
“就算你这么望着我,也还是得继续。”阿尔文伸出手,把恩斯特的脸推到合适的角度,露出侧边的脖子,“这一个可不够呢。”当恩斯特的呼吸和思绪都还没得到平复,重新烧好的烙铁再次贴到了他的颈部,发出滋的一声。他感到自己的颈动脉被压迫,从而开始疯狂地搏动。第一个烙印的疼痛还未消减,紧接着第二个烙印叠加上来,带来更加剧烈的疼痛。恩斯特痛得想要叫喊,但叫不出声音,只能从喉咙底挤出一些呜咽。泪水不断地从他的眼眶中涌出,胡乱地流淌到整张脸上。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他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无法思考也无法感受,抓着外套的手也失去力气,只能祈祷这一切快结束,快结束。
终于,第五个烙印烙上之后,恩斯特听到了烙铁浸到水里冷却的声音。他庆幸终于结束了,可是此刻的呼吸已经有些困难,长舒一口气都做不到。滚烫的烙铁和灼烧的疼痛离开皮肤后,他浑身都被冰冷汗浸湿,身体里几乎不剩一点能量。轻微的焦味弥散在鼻腔中,挥之不去。
“这些圣痕意味着你将成为教会的喉舌,这是你的身份。你要牢记此刻,牢记你是谁,牢记你为谁说话。它可以保护你,你也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来,看看圣痕怎么样?我很满意。”
恩斯特现在虚弱得根本无法自己起身,但阿尔文讲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真切。他分不清这是残忍的训诫,还是温柔的提醒。阿尔文将他扶起来,面容依旧保持着慈爱,还替他擦去了泪水,仿佛刚做了一件善事。在这昏暗和疼痛的包裹下,恩斯特感到阿尔文有一种震慑人心的美,又或者是比美更高的某种感受。阿尔文把镜子举到他的面前:他看见了脖子上环绕的圣痕,还带着烫伤的鲜红色。他原本以为,没有人以及任何方法能够控制自己的思想,而当他看到自己颈部的圣痕时,他在心中默念,我是教会的喉舌。
他缓过来之后,才离开那个昏暗的房间。他去修女那儿领了药,修女看着他的圣痕微笑。他心想,我现在是教会的一员了,这里就是我的归宿。回到房间后,别说写作或者记录,他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想躺下睡去,而伤口又在空气中生疼。就在这剧烈的疼痛和疲惫的折磨下,他开始做一些半梦半醒的梦,一直到他真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起身,点燃了房间里的煤油灯,就着水吃了片药。他从抽屉中找到了一面很少使用的小镜子,借着灯光去照。那些烙下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深色,而四周仍是一圈鲜红色。他强忍着没有右手去碰,把镜子放回了桌上。一夜休息,让疼痛淡化了不少,他的思想也恢复了正常。他的心中涌起一股悲凉——自己竟然只能用这种方式找到归属感,认清自己是谁。他本可以拒绝,但一切已经发生了。我的喉咙,我的身体,我的思想,都要归属于教会了吗?就像其他那些被烙印的修女神父、猎人,还有会被献祭的圣女一样,我终于进入了这一环?他一时半会想不清,也不愿去多想。
之后的几天,他一直高烧不退。他以为自己对神产生怀疑,神也拒绝了自己,所以服用的药也不起作用了。他又开始以为自己会死。高烧退了,他自如地从床上醒来,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拿起了镜子。镜子里的人脸色仍有些苍白,但已经不是病人的神色。脖子上的印记处,新的血肉正在生长,颜色比四周要深得多,就像有些创口带来的无法褪去的伤痕。
这就是圣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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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写在第一章正文里但是太怪了还是单独发好了
感谢阿尔文老父亲的亲切出演和费老师的点拨!
圣痕的设定之后会补上……!
前文:
1-2节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5613/
猎兵队设定: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2961/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12962/
3、
米迦勒做梦了。
梦中的他变得矮小而年幼,正仓惶地站在主母的卧房门口。他认得这个场景,那是自主母发病以来,阿密特第一次被允许重新见到自己的母亲。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记忆不清,许许多多的细节却在梦中复现:初春的温度宜人,阳光灿烂,主母卧房附近的空气里却弥漫着脓血和草药的味道。
曾经坚若磐石的女人如今垮塌在一张躺椅上,穿着最为轻薄的衣裙,生怕摩擦到她浑身溢出脓血的疮口。阿密特的父亲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梳头,分股编好她日渐稀疏的红色长发,不断柔声诉说:今天的天气很好,索拉里娅,我们的小儿子来看你了。
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新鲜采摘的花朵插入她的发辫当中。而躺椅上两眼无神的女人仿佛对一切都无所察觉,既感受不到自己其中一个丈夫的细致照顾,也看不见在门口凝望着自己的小儿子。
当缓慢而细致的洗漱与梳妆完毕,阿密特的父亲才站起身来,走到自己的儿子身边。
“阿密特,”他轻如耳语地说到,声音里仿佛有无尽的疲惫,“向她告别吧。”
死腐病是不治之症,特别对于这个偏远而原始的沿海聚落来说。他们没有知识,也没有资源,能够为他们的主母求得一份良药。除了那些他们遍尝不灵的偏方,以及虚无缥缈的传说。在一切努力之后,只有绝望的苦涩作为余味留下。
主母正渐渐化作一团血肉脓疮。只有极少数人被允许进出那间不祥的屋宇。而每日小心翼翼地剔去死肉,再小心地把嚼碎的牛膝草敷在她浑身疮口上,照顾主母垂死肉体的人正是阿密特的父亲。
阿密特很久没有和他的父亲单独相处过了。在照顾主母期间,父亲自己也急速地滑向衰老。如今他不再有任何精力与阿密特谈起过往他会耐心诉说的话题:海洋,狩猎,未来,星空。现在他只会隔几天匆匆回家,看一眼阿密特是否还如常自己照顾着自己,很快便会返回主母身边。
阿密特无法责怪父亲将一切心力投注在了他最爱的人身上——哪怕那并不是自己。阿密特同样爱着主母,但他与父亲所经历的绝望并不相同,也无法比较。没有一个家人能替代另一个家人。
姐姐们挑起了家族的大梁,她们默认主母的病已无可挽回,行将死去。而阿密特也默默计数着日子,独自学习生活和狩猎的技巧,维护着父亲和自己的小屋状况——现在更像是他一个人的屋子。他知道有一天父亲会回到自己身边,但在那一日,阿密特的父亲将永失所爱。
而那一日似乎提早来临了。
“醒醒,队长。”一个年轻的声音打断了梦境。米迦勒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倚着身边的铁柩睡着了。
八匹马拉动的庞大篷车摇晃着前行,沉重的军备和铁柩那冰冷钢铁的气息包裹着他。猎兵队正在开赴纳塔城的途中,路途漫长,他们只能轮流在行进中休息。他吩咐过新兵一入夜就唤醒自己,现在那个少年正局促地望着自己,似乎不知在这种状况下开口是否合适。
“报告行进进度。”米迦勒简单地要求。
“我们已经经过了圣伯拉大教堂,还有半天左右到达目的地,”少年流利地回答。
猎兵在外执行任务时会遵守静默令。除被指定为代表的领队猎兵以外,其他猎兵不得在任务中开口。禁绝交流,也就禁绝了泄密。但现在他们尚未到达战区,也没有同行者,换言之静默令的确尚未生效。
“你做得很好,现在上来休息吧。”
米迦勒和新兵交换了位置。教会的地盘恐怕是最后的安全区,所以他才抓紧睡了一觉。接下来的路程越是接近纳塔城,他们就越有可能提前遭遇敌人——无论是血族还是湖骸,但猎兵队并不打算与之纠缠。
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
“猎兵队会前往纳塔城支援猎人工会,减少他们的损失,”数日前,米迦勒唤醒了铁柩,向圣人们报告自己的计划。米迦勒站在一地钢铁棺椁的中央,作为唯一的活人,进行着这场墓地中的会议。
“目前有两名武库先知正在纳塔城与猎人工会进行交流,奎洛罗与乌烈,二人都拒绝了召回。我们将在当地与他们汇合。”
作为猎兵队内地位极高的战争铁匠,武库先知拥有许多特权。他们也是猎兵队最“外向”的人,还会和猎人工会定期进行开源技术交流。如果乌烈和奎洛罗判断留守纳塔城从长远来看对猎兵队更有必要,那么他们就可以这么做。
“你打算带多少人去?”乌瑟尔的回声隆隆作响。那并不是棺材之中濒死的肉体真正开了口,而是发声器读取了他想说的话,“在我们还活着的时代,湖骸不曾出现,它的危险性无法被评估。”
“三支猎杀小队,以及5名做好准备的新兵。”
“猎兵队的支援只会是杯水车薪,”安达里士提醒到,“我们亦不可能全力投入。”
“这是自然,”米迦勒平静地回答,“大部分兵力和所有的铁柩圣人都将留守小教堂。”
“你应该清楚自己能做到什么吧?”
“是的,我们无法拯救纳塔城,” 米迦勒的语气一成不变,仿佛已经看到了血流成河的明日,并坦然接受了破城的命运,“我们只能尽力减少猎人工会的损失。”
如此,铁柩圣人们同意了他的行动计划。起码是大多数。
“我会与你们同行。”其中一具铁柩从自己的墓穴中起身,伴随着隆隆声响,巨大的钢铁之躯抬起了自己身前那块那刻有生平碑文的纪录石板,轻若无物地放在了一旁。
“让武库先知们准备好燃料。”
“如果您不信任我,可以直接提出,乌瑟尔队长,” 小山般的阴影笼罩着他,米迦勒现在得仰头和前辈交谈, “支援计划可以被修正,但圣人不应当离开小教堂。”
猎兵队的历任队长都无法轻易获得安息。猎兵队长重在伤或衰弱后,才会被装入由武库先知们改装过的铁棺材中,以武库先知们打造机械身躯为自己的肢体延伸,继续进行作战。
是他们曾经发动的围猎招致了血族酷烈的报复与永恒的仇恨,那么哪怕病重伤残,他们也必须继续守护小教堂。这些前任队长被束缚在活棺材中做成战争机器的唯一理由,就是保护猎兵队的最后据点。除此之外,他们理应获得安详的休眠,留守备战。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小子,但这是我个人意愿,”乌瑟尔坚持道,“备好燃料,还有我的机枪。”
情报来得很快,他们出发得也很及时,但湖骸的蚕食速度同样惊人。他们在路上就收到了纳塔关卡的猎人们已经溃散的消息,同样遭殃的还有斯奎尔农场。
“我们没法救全部人,”米迦勒并未改变先前计划好的路线,“继续前进。”
米迦勒心中并非如他表现出来的一样淡定。他只从书卷与情报中了解过纳塔城,而从未亲自去过。那是一座人口众多的大城,理应有属于自己的城防卫队,或受到附近教会武装力量的保护。但一路上越来越多的信号表示,离开的人远比前来护卫它的人更多。
湖骸虽尚未侵入城内,形势已经一片混乱。每一天,都有更多的人选择涌向出城的道路。大多数人只能徒步,过于幼小的孩子和老人坐在马背或是缓慢行驶的篷车中,携带着一点点家当,顺着细雪飘摇的道路离开,如同一条缓缓流动的苦难之河。而骑马的猎兵们沉默地逆着人流而上,走进这座将死之城。
当猎兵队到达纳塔城内部时,任何理想化的军事条例都已不复存在,或说根本就从未存在过。米迦勒连着见了几波自称是本地城防的代表,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纳塔城根本没有统一防线。
这里只有一个个各自为战的小型据点。没有人能在一夜之间统合整个纳塔城的阵线,每一小队猎人、教会支援或是像猎兵队一样前来的力量之间都彼此独立,他们甚至没有一致的信号旗语。
猎兵队还有许许多多的准备工作要做,构筑自己的纵深防线,围绕猎人工会的主要工坊建立射杀带——这是两名武库先知强烈要求的。工会中留守的多数猎人将会围绕他们的血库作战,因为那是他们来之不易的战利品。但乌烈认为工坊的毁坏和高级工匠的牺牲将导致一部分猎具生产技术永久性失传,它们比血罐更为重要。米迦勒尊重了先知们的意见。
奎洛罗忙着指挥新兵就地取材制作一些小型工事。他还给米迦勒引荐了几波工会猎人——此后他们将在同一个区域驻防。米迦勒记住了几个面孔和名字。但在外人看来,静默令下的猎兵队显然是一群诡异的怪人,唯一会开口说话的米迦勒也是惜字如金。其他人很难分清猎兵们的职级,不知道他们守卫的马车里藏着什么大宝贝不愿意公开。显然,谁也不打算听谁的,只能说是互相混了个脸熟。
城内被抛弃的空屋比比皆是,不再受到照顾的牲畜茫然地在围栏中等待着不会再来的食水。湖骸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饥荒与暴动甚至没能在战争到来前先行。这座城市将获得一个利落的死亡。但对于那些留下来并不幸将要活得更久的人来说,瘟疫与饥饿迟早会撵上他们。
留下的人正绝望地企图自救。少数人是不愿离开,更多人则是没有抛弃一切离开此地的能力。纳塔城本地的所有老人、妇女和儿童已经都加入了城防队列。他们在城外挖掘出一道道填入燃料的壕沟,企图延缓湖骸的前进速度。
本地民兵连队请求猎兵的指挥与混编。但那尽是一些拿着陈年猎枪的老年人,他们中许多甚至已经有了残疾或是视听障碍。在许多年前,他们或许也曾有过作战经验,但绝不是面对湖骸这种怪物。
米迦勒起先拒绝这些平民加入猎兵队的战线,但最后还是妥协于将他们安排成后勤的一部分,给予他们光荣的……运输任务。他们每一个都老得可以当猎兵们的祖父母,米迦勒不知如何向他们下达除了撤退以外的命令。
那些从纳塔关卡溃散回撤的猎人情况也十分糟糕。他们的面庞死气沉沉,肢体乌黑不堪,像是从黑色的沼泽中爬出,每一个都颧骨高耸,眼白泛青,许多人原本细心保养的外衣与软甲已经破损得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出于对先行接敌部队的敬意,米迦勒示意猎兵队为他们让道。那些归来的猎人像幽灵一般穿过了猎兵的队伍,仿佛从从未真正看到过任何人,眼中不再倒影出任何事物。
这些猎人遭遇了什么——新兵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些失魂落魄归来的猎人,不安地用手势比划出自己的疑问——他们好像丢了魂一样。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米迦勒望着他们的背影,幽灵的队列穿过了一排排空置的屋宇,消融在这座即将化作血肉熔炉的城邦中。
“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