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发生在1917年1月的前尘往事。(虽然但是感觉也可以响应一下字母挑战的killer?)
有关这位德军士兵的故事,请看来自受害人本熊的血泪控诉:http://elfartworld.com/works/960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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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夫根尼·季米扬诺夫转过身来,发现他的同伴不见了。
他们本该结伴去往前线附近收殓昨天下午那场炮火之后留在战壕里的遗骸。当天傍晚的时候步兵发起了一次强攻,把阵线往前压了几公里,所以现在他们可以抓紧机会回收那些永远留在里面的战友。非常幸运的话,可能会有一两个睁着眼睛熬过了整个夜晚的伤员拖着最后一口气还没有咽下。
但是他的同伴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没有和他说一声。叶夫根尼迷茫地站了一会儿,压低嗓音喊了两声他的名字,然而没有得到回应。炮声在天快亮的时候停了,战场上只有从喀尔巴阡山脉吹来的刺骨寒风呼呼地吹过稀疏的灌木,留下空洞而凄厉的笑声。
……也许是做了逃兵吧。这个念头轻轻地飘过叶夫根尼的脑海。他倒是没有觉得特别意外,他们在罗马尼亚待了整整三个月,后退的时间远比前进的要多。如果有人因为残存的那点少的可怜的信心不足以支持他们继续忍耐这严苛的酷刑,那也不是一件无法理解的事。
但他还得去前线收殓遗体。叶夫根尼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儿,思考自己有没有能力一个人把一具遗骸搬运回去,然后再找个新的帮手来。他没有太多的时间,现在他脚下站着的地方明天不一定还归他们所有,总得先尝试一下。
叶夫根尼把手伸进维克多·马西莫夫下士的衣领里,尝试将他以奇怪角度折断的颈椎扭回原处。他没有成功,尸僵和夜晚的霜冻让死者的皮肤坚硬得像块石头,他只好任它维持一个扭曲的姿势,努力把这位可怜士兵——至少是他剩余的部分——弄到临时的简易担架上。他没法一个人把担架抬起来,所以只能用雪橇式的方式拖拽。马西莫夫下士的肩膀和左腿分别在狭窄的壕沟里被卡住过两次,还有一次差点从担架上整个儿滚落下来。最后叶夫根尼直起腰来,喘着粗气,看着拦在面前小腿高的土坎,和刚才走过的距离——不到一百米,他目测——冷静地想,不行,他做不到。
要是他的同伴没有离开,这点障碍应该不会造成多大的困难。但现在他只有一个人,实在很难拖着一个成年男子的分量,穿过这片被来回拉锯的战线造就的,布满弹坑的地面。
他只能回营地找其他人来帮忙。
叶夫根尼松开手,用力搓了一把自己的脸,想用掌心让冻僵的鼻尖稍微恢复一点温度。随后他听见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沙沙的响动。他僵住了。
“……帕维尔?”他警惕地喊出同伴的名字,祈祷是他的良心——或者责任心,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发现,折回来给他搭把手。
然而现实总是那么不近人情,从灌木丛后面跳出来的是一个戴着钢盔、挎着步枪,全副武装的德军士兵。对方看起来像他一样对这个场面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很明显地愣了有足足两秒钟,才开始扯着嗓子凶狠地冲他大喊大叫。叶夫根尼不懂德语——除了从战俘那里听来的诸如“吃”、“喝”、“痛”这样简易的单字,和大量用于咒骂的脏话。他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这很显而易见的是一种威胁,尤其是当他看见对方的手正在摸向步枪的握把。
肾上腺素以极快的速度被剧烈跳动的心脏泵进他的身体,他的脑子清晰而冷静地想起来他今天没有在制服上佩戴能够标识他军医身份的红十字袖标——由于被血和其它污渍沾染得已近辨识不清,他在前一晚把它摘下来用雪搓了几下,晾在医疗站的药品箱上。因为这个缘故,他在早晨出门的时候忘了将袖标别回去,也就是说,他没法向对方展示自己是个受到日内瓦公约保护的非战斗人员。
——更何况能的话也许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差别,那些该死的德国人,你不能真的指望他们遵守什么公约。
叶夫根尼急切地摸索着后腰,至少他在出门之前记得把手枪挂在腰带上。谢天谢地,在他猛地一把将它从枪套里拽出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像卡住马西莫夫下士的脚那样卡住它。
他双手握紧枪身,手指很稳,没有一点颤抖的迹象。在被送上战场之前他们培训过他这个,扳动击锤,让子弹对准枪管,然后扣动扳机。他根本没有来得及犹豫一秒。
火药击发的声音。德军士兵尖利的嚎叫。血液喷溅的扑簌声。火药击发的声音。灌木的枝条在挣扎中被拉扯而摇落积雪的声音。火药击发的声音。人的身体沉重跌落的声音。弹壳被甩出的清脆喀哒声。火药击发的声音。
直到血液从他鼓膜旁的血管流过的汩汩声逐渐淡去的时候,叶夫根尼才再度听见战场上一成不变的、冰冷的风声。隔着一条战壕之外的泥泞地面上倒着一具新鲜的尸体,仰着的脑袋底下静静地淌出一道细细的红色溪流。他移开了眼睛。
叶夫根尼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把手枪塞回枪套,慢慢地转过身,顶着愈发猛烈的风慢慢地独自走回营地。他没有找新的帮手帮他回去搬运马西莫夫下士的遗体:当他回到营地的时候,连里的命令下来了,因为敌军发起了反攻,前线区域不再安全,非战斗人员和没有得到命令的战斗人员不允许前往。
没有人问他帕维尔去了哪里,也许是暂时没有。他也没有跟任何人说那个德军士兵的事。交战在不远的前方进行,野战医院的帐篷里又开始逐渐塞满尖叫的、呻吟的、哭泣的伤兵。情况和昨天或者前天没有太大的不同。
几个小时之后德国人的飞机掠过这片区域,投下了几颗炸弹。
叶夫根尼·季米扬诺夫死于这场轰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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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出自苏联诗人特瓦尔多夫斯基的诗歌《我在勒热夫城下死去(Я убит подо Ржевом)》。虽然原诗写的是卫国战争时候的事,不过这种无名的荒谬感用在叶夫根尼身上总觉得还蛮合适的……原诗非常动人,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试搜看看原文,或者来听听毛子改编的歌曲,b站就有,也很美味。
(送上链接: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PC4y1X7b5/)
Summary:十年前的亡灵节,来自沙漠的亡灵敲响了希拉的家门;十年后在同样的节日,希拉的两名女儿再次为亡灵引路。生者与死者团聚的节日,却又有人要离开。
阅览注意:正文字数3700+。含有对当地文化与地理的不严谨引用。
登场的角色:
希拉——人类。曾有两个孩子的母亲,温和的教导者,勇敢的保护者。
贝蒂——人类。喜爱万寿菊与亡灵节的女孩,悬铃木的妹妹或姐姐,希拉的女儿。
布鲁托——腊肠犬。一只有名字的好狗狗。
悬铃木——瓦尔基里。一个无意义的名字,一条摸索中的道路,失去记忆的复仇者,希拉的“女儿”。
“贝蒂,你还不困吗?妈妈好困了……”
希拉在女儿身边蹲下,故作夸张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给她看。贝蒂今年九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她可一点困意也没有,正一小把一小把地撒着万寿菊花瓣,十分严谨地把它们理成一条边界清晰的路。从家门口往外,贝蒂已经铺出了不短的一段距离。
“我在为沙漠里的亡灵铺路,妈妈,”女儿带着一本正经的表情同母亲解释,“大家在街上放花瓣,但是我觉得沙漠里一定也有亡灵,如果他们迷路,就可以顺着路来我们家坐坐。”
希拉和贝蒂的家在这个小镇边缘、离沙漠最近的地方。早些时候,她们已经在城镇里参与过亡灵节庆典,道路两边放置着蜡烛与万寿菊,中间铺满花瓣,从公墓通向各家各户。亡灵节是死者与生者团聚的节日,大家相信这些橙黄的小花能接引灵魂归来。希拉被女儿的话逗笑了,靠贝蒂的两条小腿儿还不知要走多久才能真正走到沙漠里呢!不过,她向来不愿做那种扫兴的家长,于是接过贝蒂装着花瓣的篮子,两人一起继续延长这条小小的花瓣路。
终于,贝蒂也困得一直眨眼睛了,乖乖同母亲回屋里去;然而一进屋,小孩儿又拍了拍自己的脸,踮脚拿上橱柜上的蜡烛和火柴,还要完成她的最后一步。希拉靠在门框上,带着笑意看女儿忙碌的样子:“好啦,贝蒂,摆好蜡烛就真的该睡觉了哦?”
“别着急!妈妈你知道,如果不点蜡烛,晚上这么黑,亡灵怎么看得见我们家、知道里面还有人呢?”
“其实花瓣已经足够啦。不过既然你想试试——”
一个两个三个,贝蒂直起腰来,望了望沙漠的方向,抬起手,对希拉指着那一片夜色:“我就说有用嘛,妈妈你看,亡灵来了。”
希拉本还在为女儿的童真而微笑,可定睛一瞧,她忽然笑不出来了。从奇瓦瓦沙漠的方向,一个瘦而高的带刺的影子,正踏着她们刚刚铺好的花瓣,一步步朝她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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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亡灵”正穿着希拉找来的衣服,安静地同贝蒂一起看书。希拉这才松了一口气。昨晚她真的被吓得不轻,直到把贝蒂塞回屋内、自己拿着防身的猎枪瞄准那人影时才看清,这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样子的女孩儿,裸着身子,她原先以为可能是狩骨特征的,只是缠绕在女孩手臂上如荆棘般的带刺铁链。花了一个晚上,希拉才明白了情况:这应该是一位瓦尔基里,走出沙漠时被她们家的灯火吸引而来。贝蒂铺的花瓣路竟真的带来了“死者”。
麻烦的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位瓦尔基里丢失了大部分记忆,甚至连诸如要穿上衣服这种常识都是希拉刚刚教的。尽管能用西语和英语沟通,但祂想不起自己生前的情况,身份、死因甚至是名字。深深刻在祂脑海中的只有一件事——希拉还记得,问及此,瓦尔基里的眼中就像忽然烧起一把怒火那样——亲手了结那曾杀死祂的人。她庆幸她们谈话时贝蒂不在场。
“妈妈叫希拉,我叫贝蒂,镇上的小狗也有名字,叫做布鲁托。”贝蒂自然是不害怕这位陌生人的,她正坐在祂的怀里,捧着书与祂聊天。她尚不清楚瓦尔基里是什么,然而妈妈说瓦尔基里也不是幽灵,因此,大概只是一个厉害的大姐姐吧。她向这位大姐姐问:“所以,你应该也有名字的。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记不得。”
“嗯……布鲁托一生下来也不知道它的名字,还是大伯帮它取的。那你也应该取个名字。”小孩的注意力转移得总是很快,她又低头看起书来,一边像小大人似的煞有介事地与失忆的瓦尔基里讲书上的内容,用小小的手抓着祂的手,一行一行指着书上的文字读,读着读着话题又跳到八百里开外:“‘它的树皮会因脱落呈现出色泽不一的斑纹……’哎,姐姐你知道吗,树皮摸起来就是粗粗的,和你的胳膊一样……”
希拉轻轻地笑,瓦尔基里却把小孩天马行空的话认真拼到了一起,于是默默思考一番,指着儿童百科书上的那棵树:“那么我就叫这个。悬铃木。”
女孩和母亲都一愣,随后贝蒂拍手叫好起来,像庆祝小狗布鲁托第一次听懂名字那样。希拉也哈哈大笑起来,同时变魔术般地把刚做好的炖菜端了出来:“好啦,贝蒂还有悬铃木,午饭时间到了。瓦尔基里也是要吃饭的,来尝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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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九年很长,也许九年很短。当年那个为无家可归灵魂铺路的女孩的年龄已经翻了一倍,度过精力充沛的童年期、学习到与瓦尔基里相关的知识后,贝蒂对这位永远不长大的姐妹的好奇也减少了许多。是的,姐妹,在这些年里希拉早已将这位特殊的孩子与贝蒂一视同仁。远离家乡在陌生的城市上学的日子,贝蒂总会收到来自希拉的信,告诉她家中的情况如何,花盆里的那一丛丛植物是否安好,又有几只流浪的猫狗被收养照顾,房间里又找出了什么她童年时期的旧物……以及悬铃木是如何与小镇的邻居们一点点的熟悉起来,帮哪位叔叔搬了东西,用手掌的温度为哪位阿姨点了壁炉。这些信纸都带着万寿菊的香气,有时或许伴着一两片已然干涸在信封中的花瓣,温暖如同被夕日烤过的沙。再后来寄出信件的地址变成了大伯家,信中说她的姐妹如今也踏上寻找前世记忆的旅路,镇上一切安好,无需担心,安心在大城市好好读书吧。
不过贝蒂还是趁假期赶回了家,出于对母亲的思念。希拉的小屋如今因疏于管理显得有些灰扑扑,窗台上贝蒂儿时喜爱的陶瓷摆件排成一排欢迎她回来,除此之外还多出几个做工略显粗糙的玻璃制品,捏成亡灵节的骷髅、猫和万寿菊,捏合处还带着指纹。她对着光观察这些小东西,一个人悄悄笑着,随着成长她开始有些不能理解瓦尔基里非人的那一部分,不过现在看来祂也并非不在成长,看看这些小玩意儿,贝蒂想,就像人类的初学者做出的拙劣作品一样。
在镇上待了数日,与被母亲收养过的猫狗一一都打过招呼(它们已经结成一支小小的队伍每日在镇上游行),贝蒂和希拉与镇民们拥抱告别。她想自己此刻是多么幸福,得以享受远离城市的小镇干燥但温暖的风……
直到她睁开双眼,看见沙漠那边的天空出现一条黑色的线。起先只是一条线,随后它像一只眼睛那样睁开,其中冒出紫色的光,数根漆黑的巨大尖刺从天而降。
那是所有人的记忆与意识都停滞的一瞬。接下来,隆隆、隆隆,地平线上扬起的烟尘中狰狞的狩骨奔腾袭来,贝蒂因惊恐而瞪大的双眼中,飞入一抹血红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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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蒂和希拉的万寿菊从沙漠中带来亡灵的第十年,亡灵节如期而至。
今年,这是一个对小镇来说重量十足的节日,大家照常打扮了街道,用聚会、游行与欢笑庆祝这一传统,然而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不能像以往那样轻快。有不少人死于去年的死棘侵袭,花瓣之下破碎的砖瓦清楚地铭记着这场灾难。
悬铃木与人群一同手捧蜡烛与花朵走在去往公墓的路上,半张脸埋在围巾里,依旧一言不发。不时有镇民安慰似的拍拍祂的肩、为祂挂上花环和彩灯串,贝蒂大伯家的布鲁托如今已老迈,它跟在依旧年轻的瓦尔基里身边用同样的速度慢步走着,热乎乎的肚子偶尔蹭过祂的脚踝。
是的,祂与其他瓦尔基里在狩骨们入侵之时及时赶到了小镇;是的,这次袭击的强度于瓦尔基里而言并不高,局势很快得到了控制,伤亡没有进一步扩大;是的,但是……
布鲁托与悬铃木在一座墓碑前停下,瓦尔基里将橙黄的小花献于碑前,狗儿用鼻子拱拱整齐。早就站在这里的是贝蒂,她沉默地注视着于墓碑前跳动的烛火,不曾给瓦尔基里一个侧目。这里沉睡着希拉,她是伟大的保护、抚养与教导者,虔诚的信徒,小生灵们的救星。墓志铭如是写着。
希拉的两位女儿已经一年没有说过话。葬礼结束后,贝蒂当晚便飞回大学,一秒也没有在镇上多待。她在飞机上迟来地感到悲伤,随之而来的是不平:为何被袭击的是这里?为何祂们不能早些来?为什么你要为了那一缕虚无缥缈的过去的影子就擅自离开——为什么去世的是母亲,她甚至连转世成瓦尔基里的希望都渺茫,不能给我留下一个念想?是的,她们是至亲的姐妹,哪怕没有血缘;是的,希拉曾教导她们,学会宽容和放下,不要把气撒在无辜的人身上;是的,但是……她依然无法释怀。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烛泪在墓碑前流淌,覆盖了边缘的花瓣,趴在万寿菊堆里的布鲁托蜷得更紧了些,免得它们沾到自己的毛或爪子上。于是,终于是悬铃木先开了口:“我很抱歉。”
贝蒂张了张嘴,又只是从鼻腔发出一声叹息。她听得见祂继续说:
“我应该在走之前把她送到更安全的地方。”
“我应该先找一位别的瓦尔基里到这里来。”
“我已经听说镇上有人转世成瓦尔基里了,这次走之前我会接祂来,这样你们就不用担心。”
“我会在这里重建好之前待在镇上帮忙,我……”
贝蒂再次深深地叹气,转向她一直如一棵树般笔直沉默的姐妹:“够了。”
低沉的声音停下了,瓦尔基里略带错愕地看向她。二十岁的人类女孩依旧盯着摇曳的火光,声音干脆利落:“悬铃木,我们依然是姐妹吗?”
“……是的。”
“那就离开这。去做你要做的事,不要再担心镇上,也不用担心我。如果你还记得,有空时回来过亡灵节,这就够了。”她终于抬头,与瓦尔基里澄澈如同透明的眼睛对视,那里面摇曳着烛光点点。“去做你要做的事——我也要去做我应该做的事了。”贝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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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铃木目送祂的人类姐妹头也不回地离开公墓、逆着铺满万寿菊的生者与死者团聚之道路走进夜色中,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正在形成,那是希拉不曾教过的一种感受,仿佛一捧湿花瓣闷闷地压在胃肠之上。这是她对自己的报复、警告或劝诫,还是如希拉送祂离开家时那样,因不舍而连说出口的话都变了样的道别呢?
布鲁托快要睡着了,不清醒地舔舐着它枕着的花,瓦尔基里学着它的样子从旁边掂起一朵放入口中,万寿菊花瓣那与它颜色鲜活的外表不同的苦涩在嘴中扩散开来。祂的导师已然离去,于是瓦尔基里向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发问:我该如何做?这种感受是什么呢?
那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年轻男声,那是祂前世的模糊声音。它当然不会做出回答,只是如往常那样重复着:去找你的过去,去红河城吧。
在又一次听到“他”的声音时,艾米丽忍不住一气之下,愤恨地将手中攥着的酒瓶,用力掼到了地上。
当然,转瞬间她就后悔了——倒也不是为了瓶底那一丁点加起来也不到一口的残酒,而是因为飞溅起来的玻璃碴。
以瓦尔基里过于强悍的体能来说,即便厚重的玻璃瓶只是摔在路基边、硬化水平存疑的泥土地上——也可能因为碰到了什么硬物——不仅砸出一个浅坑,还被摔得粉碎。飞散的玻璃碴就好像流弹弹片一样,从破碎的中心点飞溅跃起。其中的一部分在飞跃的距离上超常发挥了一番,向着艾米丽身边的房车上奔去了。
这让她反射性地往另一个方向偏过头,因为她不想知道这件事的结果。但瓦尔基里被加强锐化过的感官在事发的一刹那,就已经通过听觉捕获到了她做出判断所需要的所有信息,而她天杀的大脑,即便被四五瓶威士忌或者伏特加这样的烈酒浸泡过,也依然在转瞬之间便为她推算出了事情的结果:
两个硬币大的碎片扎进了车子的铁皮里,还有大约十来粒更小的,被金属反弹了出去,但也稀里哗啦地刮坏了车漆。这下,她借来的房车无论如何都得进一次修配厂了:如果不正经地把这些伤痕修整一番,等到没有漆面保护的钢铁锈到了内里,要还回去的时候肯定更麻烦。
何况,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要是知道了这事儿,肯定也会念叨她很久。
这都什么操蛋的事儿。艾米丽忿忿不平,张口想要对着某个并不实际存在的目标骂上两句。可当她真的张开嘴,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的第一个音节,却是一声酒嗝。
毫无疑问,当这个喜剧性质的意外落在结尾时,就巧妙地让艾米丽的上述一连串动作看起来都变得滑稽了不少。如果周围再有个旁观者,那么此人大概率会被这一系列动作给逗笑——但可惜,这是在国道边缘,方圆几十甚至几百公里之内,可能都不存在这样的一个人。而艾米丽现在的状态令她不太可能主动笑话自己滑稽的形象:现在,她只是因为自己“什么都不顺利”而感到更加愤怒。
什么事都不顺。这位愤世嫉俗的瓦尔基里,在被自己喉咙里的冲天酒气噎住的那个瞬间,有一次加深了这个认知:就算她只是想要对着随便什么东西骂上两句,她身上也要出点什么意外来妨碍一下;再往前数,明明她是对着路基底下未被修葺过的自然土地泄愤摔出的酒瓶,而这显然不够结实的酒瓶竟然在被打碎之余,还用碎片划伤了她本认为不会有事的房车;而这辆车子,则是她从归往骑士团的资产中借出的一辆有些年头的“老爷车”,这一路上也没少跟她闹脾气;而她脚下的这个该死的资本主义国家又把一切消费品都卖得很贵,即便她完全有知识和能力自己动手,修缮车子内外的破损,她本就不怎么宽裕的钱包也肯定会因此而大出血一番——
——最要命的是,为什么她已经喝了这么多烈酒了,却还能保持着自己常态性的、清醒而敏捷的思维?这些空瓶里装着的,难道不应该是会让她在喝下去之后便醉醺醺地忘掉所有烦心事,可以在难得的轻松快乐当中,自在地躺平的“忘忧水”吗?为什么现在,她反倒清醒起来了?
如此种种的怨恨叠加起来,令她忍不住在美国中南部,空无一人的荒野之上,仰起头来,对着夜空中稀疏的星子愤怒地大喊:“Сука блядь!”
少女清脆的声音载着这句俄语“国骂”自然地向着四周扩散,而对此多少恰巧做出了些许反应的,也只有随着微风慢慢前进的风滚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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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没拥有过,或者说,长期管理过,一辆车。对吧?”
三个月前,在俄克拉荷马州中心分部的后勤库管员攥着这辆老爷房车的钥匙,以狐疑的目光盯着艾米丽的时候,就以同样作为瓦尔基里的、悠长的生存经验为她洗练出的毒辣眼光,做出了如上的判断。
这本是不该发生的事——所谓的“事”是指,艾米丽实在不应该在一个照面、填写几张归往骑士团内部申领固定资产的表格,附带着几句交谈之间,就被与自己认识不到二十分钟的人如此看穿底细。哪怕这个人是骑士团当中的瓦尔基里同僚,也不行。
出于本能,浮现在她脑海当中的第一反应,是想要找个理由,将自己无意中暴露出来的信息搪塞掩盖过去。而下一秒,她又觉得这想法可笑:这又能怎么样呢?从没有过自己的车子难道是什么可能会在某时某刻置她于死地的破绽吗?她又不是不会开车——事实上,她的车技很好,但确实,这种“好”不是后勤管理员会喜欢的那种“好”。这也是为什么,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对为自己置办一辆代步用车兴趣寥寥,即便她完全有能力支付得起购买并养护一辆豪车的费用。归往骑士团的工资给得很大方,作为瓦尔基里,艾米丽用于维持生存所需的开销也不怎么高。她只是觉得这实在没有必要而已。
于是,她在库管员警觉的瞪视之下叹了口气,花了两秒钟,简单地进行了一下心理建设。在这两秒钟里,艾米丽选择丢开了自己生前便顽固盘踞在性格当中的过度谨慎,丢开曾经的职业为她遗留下的、于今时今日早已无用的习惯与本能反应,甚至可能也丢掉了一小部分自尊心,并在此之后向对方承认了这一点。再然后,她便因此而被迫花了四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听着库管员絮叨了一大串完全可预期的车辆保养须知,神游天外了好一阵,才从对方紧紧攥着的小手当中成功接过车钥匙。她或许该为这种无意义的低效而生气,但时至今日,她发现自己已经不怎么在乎这一点了:她人生当中最需要效率的那个时间节点早已过去,她已经不再有力气为此而感到愤怒。
那真是非常“钥匙”的一把钥匙。在车辆启动方式逐渐日新月异起来的当下,这把乍一看上去可能和门钥匙也没太大区别的车钥匙,也在无言地证明着这辆老爷房车悠长的服役年限,以及它本身随着服役年限而愈发膨胀起来的脾气。
话又说回来,在艾米丽驾驶着这辆房车,一路沿着国道向南行驶,去往位于俄克拉荷马与得克萨斯两州交界处的红河城时,这辆车在外壳部分的车况便已经在毫无疑问地显示:当前的临时车主显然把库管员之前的一番耳提面命左耳进右耳出了。好在,老爷车本身显然也与它当前的临时主人一样,在没有外因督促的前提下,对自己的外观是否足够光鲜亮丽没什么执念。因此,虽然在驾驶过程中,车辆的引擎和轴承都时不时地发出一些足以令人心惊胆战的响亮抱怨声,但它至少足够坚强而忠实,暂且在艾米丽有一搭没一搭的检修之下保持着未曾抛锚的记录。
这令艾米丽有时会觉得,她与载着自己的这台老爷房车在那么稀少的几个地方上,或许同病相怜:都是眼下时代当中的老古董;都曾经有过峥嵘岁月;都因此而落下了一身伤病——不论是物理上的,还是心灵上的;都对继续面对明天的太阳不抱有太大希望,但也并不真的想给自己的生命就此画上休止符。她和这辆车一样,都不得不继续以这种不上不下的消极态度,磕磕绊绊地活下去,随后还会愤怒地发现:自己倒还挺皮实的,没那么容易死。
可惜,这点稀薄的感同身受并不足以让她对车子好一点。就像是她对待她的绝大多数瓦尔基里同僚一样:不至于真的诅咒别人去死,该帮的忙也会帮,但她私底下总是一副冷淡且不讨喜的态度,心里也总觉得实在没法和她们建立起什么情感上的联结。这种孤僻古怪的性格令她在骑士团当中也没什么好人缘。在与绝大多数同僚协同工作的时候,她们之间也往往只维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而已。艾米丽对此并不感到非常烦恼,因为对她来说,这也已经非常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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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对艾米丽来说,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则是骑士团同僚中的一个意外。
究其原因,则是这一位瓦尔基里在她的生命当中出现得太早了:在艾米丽还没有重生为艾米丽,还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甚至于,还是个吸溜着鼻涕、灰头土脸的小屁孩的时候,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就已经以现在的样子,就像熏肉罐头里的盐分一样,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的生命当中。
当然,在那个年代里,熏肉罐头还不能每天出现在家中的餐桌上。对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来讲,这算是一种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吃得到的奢侈品。在那时候的她,或者该说“他”眼中,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也是性质上差不多的存在。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安德烈·伊万诺维奇的朋友,而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则是现在变成艾米丽的,那个曾经的小男孩的爷爷。在小时候,并不叫艾米丽,也显然不是美国女孩的苏联小朋友曾经疑惑过,为什么自己的爷爷竟然有一个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小姐姐”这样的朋友——主要在于,为什么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可以坐下来谈很久很久的无聊事,同时可以一起喝酒,但他自己想要凑上去做差不多的事的时候,就会挨揍。
但那个时候,他还是很喜欢这位“热尼亚姐姐”的。因为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是在他8岁之后,唯一一个还会跟他玩“飞高高”这种幼稚游戏的人,而且还会把他“飞”得很高——每到这时,安德烈·伊万诺维奇就会在一边发出夸张的大笑声。
后来,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从自己的爷爷口中得知了“瓦尔基里”的事情,意识到了他很喜欢的“热尼亚姐姐”实际上的年龄甚至可能比爷爷还要大。于是,在他又长大了一点之后,亲昵的“热尼亚姐姐”就变成了略带生疏尴尬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女士”。叶夫根尼娅对此有点哭笑不得,但她好说歹说,也就只成功让对方把最后的那个“女士”给去掉了。这个在苏联传统中对长辈使用的、连名字带父称的称谓,就这样在当事人的生前死后,一直被叫了六十年。
这点年少时的缘分对艾米丽来讲,也带给他了多于“幼年时的奇幻经历”的价值。至少因为叶夫根尼娅,还不是艾米丽的艾米丽在幼年阶段,就已经接触到了“瓦尔基里”这个理论上来讲远高于他密级权限的秘密。也是因此,在他被美国人的手枪打中心口,一头栽进下水道之后,眼睛在剧痛里一闭一睁,就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回到了安全屋里,还变成了一个赤身裸体的美国女孩——在经历这种巨变的同时,他还能飞快地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冷静地穿好衣服,把灵装带好,联系自己的上级,传递出最后一份情报,同时按照安全条例,令自己暂时性地消失在人海当中。
在那个时候,终于成为艾米丽,但还没有决定要给自己的这一张脸孔命名为“艾米丽”的艾米丽,对自己所经历的事情是感到窃喜的。他,或者新鲜出炉的“她”,知道瓦尔基里是怎么回事,知道这一具看似纤弱的躯体当中会蕴藏怎样的力量,也通过镜子完全知晓了,她现在的脸孔和原本完全不一样——镜子为她反射出的影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美国年轻女孩,五官的样貌是一种阳光明媚的甜美大方,眉宇间也没有盘桓着东欧人特有的那种经久不散的阴郁愁绪,身材也完全是那些庸俗的美国佬会喜欢的那种。这对于她的职业——克格勃的“乌鸦”,或者现在该称为“燕子”——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利好。只要花点时间来经营,她对自己能够将这些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点有着充分的自信。
可惜,她最终没有得到能够落实这些自信的时间。她目前的面孔和他生前时的面孔毫无关联,这在情报工作上当然是优势,但在“向总局证明我是我”这点上,就是显而易见的劣势了。在想方设法重新联系到上级之后,迎接她的就是无止境的表格,询问,相互印证,认证,周而复始。艾米丽记得很清楚,作为男人的他一头栽进下水道里这件事发生在1988年的12月26日,转过年的元旦,她就作为瓦尔基里重新联系到了自己的上级。从此开始,种种“事务性检查”便开始在她身上一直持续了下去,似乎永无尽头——但它们实际上是存在一个尽头的,因为1991年的12月26日,她从美国的电视新闻上知道,苏联解体了。
一个堪称恶毒的巧合是,她祖国的忌日和她自己的忌日,竟然恰巧是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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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些终究都是三十来年前的旧事了。对于艾米丽来说,她作为瓦尔基里的生命,在此时也已经与他曾经作为男人的生命差不多的长度。此时此刻,她已经对追回自己的故国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浑浑噩噩地在美国中部大平原一眼看不到头的国道之上,驾驶着一辆吱吱嘎嘎的老爷房车,一路向着红河城驶去。
红河城原本不是她所计划的旅程目的地——艾米丽现在心烦的要死,迫切地需要一块与世隔绝的荒郊野岭,好让她能独自一人冷静下来,控制住自己对这个世界本身日益增长的厌恶感。但红河城?那是一个以博彩业出名的小城,总是熙攘喧闹,被横流的物欲和对金钱的追逐与渴望充斥着,几乎就是“资本主义”这个词作为一个城市本身在现实当中显化了出来,对在故国解体之后、仍然对于共产主义保留着不切时期期望的艾米丽来讲,绝不是一个可心的去处。
但出于作为一个曾经相信“世界人民大团结”的共产主义战士所必然具备的基本道德,她还是在听到了“他”的声音之后,叹息着调转车头,往这个该死的城市开去了。
这还是艾米丽头一次听见“他”——艾米丽还不是艾米丽的时候,那个曾经作为男人的自己——的声音。但她从骑士团当中的文献知道,每当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些瓦尔基里意义上的“大事”要发生了。何况,在这个声音出现后的几个小时之内,骑士团也顺应了那个声音所说的内容,发布广播,将所有暂且没有任务在身的瓦尔基里都调往了红河城。
骑士团是个松散的组织,艾米丽完全可以不理会自己上级的命令,但她还是动身了:如果单纯让红河城这个纸醉金迷的浮夸城市被死棘在地图上抹去,那她当然乐见其成,可当中的那些追逐着“美国梦”的傻蛋们呢?他们可能确实不是什么值得令人刮目相看的家伙,可也确实罪不至死。
然而,问题又来了:艾米丽身边确实带着自己的灵装,但她并不觉得一个发条八音盒能够对死棘造成什么可观的伤害。以往,她是从骑士团内部申领使用已经离世的前辈们遗留下的杀伤性灵装进行战斗的,又或者给自己找一个搭档,专心负责后勤支援的工作。但现在,她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显然不太支持她与骑士团中的同僚进行联系,也没什么精力去与同僚维护哪怕是仅有表面和平的疏离关系。
艾米丽也不是不能打——在她生前的职业生涯当中,她已经被训练出了相当优秀的战斗技巧,可在红河城这个人生地不熟,只有死棘大概率会层出不穷的地方,她首先得考虑,怎样才能不给自己找上太多麻烦。
可惜实际上,她浑浑噩噩的脑子里根本没有考虑这些。哪怕她在开车的过程中也成功用库存的烈酒一直让自己保持着浑身酒气的状态,酒精却根本没能成功麻醉一个瓦尔基里的神经。真正阻止她进行有效思考的,是她本身“听天由命”的念头和“厌世嫉俗”的精神。她就这样毫无准备地把车开进了红河城的市区,准备在抛锚之前给自己找个加油站,或许还可以找个房车营地——如果找不到的话,干脆就停路边也行。
然而,她在这个过程当中完全没有考虑过这样一个可能性:她沿着主干道向前开车,而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同样隶属于骑士团,因此也有充足的原因被一同调往红河城的另一位瓦尔基里,正站在人行道的道边,安静地等待行人用的红灯转绿。
那一个瞬间里,出于恐慌的情绪陡然清醒过来的艾米丽,几乎是反射性地踩下了急刹车。紧接着,在轮胎与刹车片和地面摩擦出的尖锐巨响当中,头一个浮现在她脑海当中的念头则是:
完蛋了,我在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面前违反交规了!
There is nothing new in Red River City
强尼从来就不是一个大胆的人。他想起自己不管是失手杀了人躲到教堂寻求庇护,又背着所有人跳上车逃出橡林镇。还是刚到红河城时壮着胆子替帮派在西城区讨债、砸场、“卖货”,最后为搏出头趁乱开枪打死了那个老警察局长。都是弗兰克——不,现在该叫芙兰卡了——陪在他身边,给他打气,替他出谋划策。
“喂,强尼,要不我们俩想想办法瞒过血注那边的人,吞了这批货一起去达拉斯混。”
所以当芙兰卡在躺在床上,在他耳边兴致勃勃地这么说时,他没多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满脑子都想着“这可比飞叶子爽多了”的强尼一直到红河城郊外的约定地点等待买家,都甚至没有丝毫考虑过这心血来潮的谋划后面藏着多么大的失败可能性。
当他们看到披着风衣的那个矮小身影从车上下来时,连芙兰卡自己都没想到,他们等了将近两小时后等来的不是灵装的买家,而是完全在预料之外的人——弗农领主。
车前灯的强光直射在强尼脸上,逼着这个已经被砍掉了两只手,像滩烂泥一样伏在碎石地上的男人从那些一幕幕走马灯画面的恍惚中回过神来。从额头流下来的血模糊了他的视线,只能隐约看到芙兰卡也同样倒在地上,喉咙上插着她自己的那柄灵装匕首。站在一旁的领主脱下沾了血的手套,嫌恶地扔在芙兰卡的脸上,跟着逐渐崩解的尸体一起化成飞灰。
当强尼和弗农领主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对上时,身体此刻才突然被激活了恐惧的本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领主朝男人走过来,捋平裙子蹲下身对他嘲弄:“居然还没死,乡巴佬的命可真硬。”
“橡林镇离这不远,把这个杂碎丢回去。”夜里一阵凉风吹过,领主飘起的裙摆拂过强尼满是血污的脸。她带来的保镖立刻粗暴地将濒死的男人塞进轿车的后备箱,尚留有几分意识的强尼嘴唇翕动,还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棕榈宫的大门向外敞开,充足的暖气从里头直冲出来,搅散了入夜后聚集起来的凉意。在弗农的眼里看来,这座曾经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所有人钱包和灵魂的赌场如今就好像被拔去了尖牙,滑稽得像路边的小丑。
“万分抱歉,弗农小姐,不不,领主……”新任的经理一路赶来,忙不迭地向她频频低头致意,解释自己刚才正在为最重要的开场秀作准备。劳蕾塔并没有在大门等太久,也不在乎眼前这个据说是凯莱布从拉斯维加斯挖来的经理人嘴里那套说辞想表达的到底是歉意还是辩解。
“走,要到她跟我约好的时间了。”她将脱下的风衣递给经理,披上披肩示意让男人为她开道,领她去见她的那位生意伙伴。
玻璃穹顶下挂着的镀金天象仪被替换成了闪烁着五彩光芒的霓虹灯,宽阔的中庭被摆满了发出沉闷响动的老虎机,钱币在散落时碰撞到一起的声音在赌客中唤起一阵激动,兴奋的叫声在高墙内来回纠缠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原本大堂正中央那座高大的战神雕塑像也不知所踪,转而被几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取而代之,不停地在轮换的广告中转播着赌场内各处景象。
棕榈宫是劳蕾塔和凯莱布当年在红河城建成的第一座赌场,也是他们在这座城市的起点。现如今,这座如宫殿一般繁华的地方也开始显露出了疲态。而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就把整座棕榈宫焕然一新,在前面领路的这个家伙确实有点本事。只是可惜,专制的弗农领主并不乐于见到如此巨幅的变化。
“老板她就在里面,这个点刚刚好,正好是开场秀开始的时间。”经理满脸堆笑,弓着身以近乎谄媚的姿态为劳蕾塔推开角斗场的厅门。
矮小的领主只向里踏了半步,浓重的脂粉味便裹挟在各色人群的嬉笑声里向她扑来。没有呐喊,没有喝彩,也没有赌上性命的血腥搏斗。昏暗的环境里几束暧昧的灯光在照射着四周每一张被魅惑的蠢脸。原本属于瓦尔基里使用的八角笼彻底消失不见,只有一群袒胸露背的舞者在盛满香甜气味的酒液的舞池里搔首弄姿。大厅里的所有人都沉溺在脱衣舞的刺激中,这副充斥着低俗香艳的场面令劳蕾塔不得不皱紧了眉头。弗农领主尽力无视掉四周俗不可耐的愚人们,用自己碧蓝的眼睛扫过厅堂一遍,最终才在一处高台角落的沙发上看到了那头她熟悉的红发。
“我不知道你还喜欢这种玩意。”穿过人群的领主甩了甩手,无言地驱离为生意伙伴倒酒的女郎,顺势在沙发的另一端坐下来。
红色的暴君见到她,只是板着脸把手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拿起酒瓶给自己再续上一杯。两人沉闷的氛围仿佛一层无形的罩子,隔绝了那些身上又少一件衣物的舞者引来的阵阵口哨和欢呼。
“回来这么久了,非要我联系你才肯从你那破宅子里滚过来,好一个忙碌的生意人,弗农,”谁都看得出来凯莱布心情不佳,黑帮首领翘起二郎腿,将自己陷进沙发中。他懒得寒暄,直接质问道,“我的那批货呢?”
“在我的破宅子里,”劳蕾塔端坐着,保持着自己应有的仪态,“被那两个小杂碎碰过的东西我需要仔细检查一遍,免得哪天就发现其中一两件被不知来路的乡下修女握在手里。”
“怎么,我卖什么东西现在还得过你那一道?”
“我记得我们之前在电话里就讨论过现在搞灵装交易还太早。”
“我跟你通话是出于对生意搭档的责任,才特地通知你,不是他妈的在寻求你的意见。”
“就是因为你根本没把这个当回事,所以我才不得不出面替你擦屁股,凯莱布。”
“放你的狗屁,你意思是我现在不配坐着,得听你的教训了对吗,老东西?”
两人脸色愈发难看,争吵的音量越来越大,最后猩红的暴君一把摔碎酒瓶,琥珀色的液体溅到了劳蕾塔纯白色的长裙上,晕开一片。飞溅的玻璃碎屑打掉了灯球,刮破了挂在墙上的油画,甚至还有一部分划伤了周围众人。惊得赤身裸体的舞者全都噤声退到后台,看客们也纷纷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听到异响的帮派成员立刻直闯进大厅,看到引得首领大发雷霆的竟是弗农领主,一时间也怔住,在犹豫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毕竟两位瓦尔基里之间的争端,无论如何都不是普通凡人能够介入得进去的。
干掉这个布鲁克林来的混球。
劳蕾塔的脑中突然又响起那个苍老低沉,带有颗粒感般沙哑的声音。这嗓音她再熟悉不过,大半月前她还在洛杉矶处理生意时,就已经听到了这个属于曾经的自己,“他”的声音。
“滚出去!”凯莱布怒喝着命令他们离开,当偌大的圆厅里只剩她和劳蕾塔后,侧过身的凯莱布腹部突然吃了一记脚踢,吃痛的暴君立刻反应过来,咬着牙迅速抓住领主的脚踝,把劳蕾塔甩到高台下,振碎了落点附近所有的桌椅和大理石板。
以瓦尔基里的超人体质,这一下甚至没能在劳蕾塔的皮肤上划出一丁点伤口。只是她还未能来得及起身,凯莱布就已经抢先一步赶到她身侧,卷挟着气流以肘代刀向她的面部刺来。劳蕾塔将身子别到一边,将将避开了凯莱布这记肘击,但地板就没这样的好运了,被击碎的地面应声碎裂,裂痕四处伸展,将整个大厅的地板破开碎成初冬时节开裂的冰面。
劳蕾塔抓住瞬息而过的机会,双手撑在地上抬腿朝红色的身影再次猛踹一脚,逼得凯莱布不得不侧身躲避。“红凯尔”毕竟是混迹黑帮出身,近身斗殴对她来说无异于家常便饭。趁着“老弗农”收腿之际,凯莱布伸出两只手臂一把抱住矮个儿领主的双腿,压着劳蕾塔直直朝堆满碎石和扭曲金属的地面砸下,躲无可躲的庄园主只能硬吃下这蛮横的撞击。弗农领主并非不善战斗,只是在单独面对速度更胜一筹的帮派首领时,她总会被对方抢占近在咫尺的先机。
但她不会就此作罢。
凯莱布在扬起的烟尘中只是稍有松懈,劳蕾塔便以闪电般的速度伸手抓住她的脑袋后那头扎眼的红发,不给她留任何挣扎的余地,用头朝她猛撞过去,直逼向凯莱布那张今晚直到现时现刻仍然板着的脸。凯莱布没想到自己常年合作的生意搭档会使出这样的招数,措手不及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红色的暴君只得松手向后踉跄几步,没等她从眼冒金星的劲里缓过来,凯莱布还模糊着的视线里几缕金发已经向她逼近。一下,又一下,劳蕾塔出拳的速度比凯莱布想的要慢,但每一拳落在她交叉格挡在身前的手臂上时都好像带着无比的力道,感觉只要对方再出下一击,骨头就要被这迟缓却沉重的直拳打断了。
劳蕾塔满心愤懑,脑子里回响着同样缓慢,扭曲且病态的笑声。她清楚地知道,那是来自曾经的劳伦斯·弗农的恶意。
与此同时在她耳边响起的,还有从凯莱布嗓子里冒出来的开怀大笑。
“脑子被我撞傻了吗,小混球?”不知为何,劳蕾塔胸腔里燃烧的怒火被这清脆的笑声浇灭得一干二净。
“这样才对,老家伙,”红色的暴君干脆就地躺下,在一片狼藉里摆了摆手向矮个子的领主示意就此打住,“这么久了,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那副端着的狗屁样子。”
今晚从头到尾都只是某个牛仔借机撒气罢了。
凯莱布和劳蕾塔在一些事情上总会产生无法调和的分歧,这种分歧在她们俩的过去也有过不少。只是像今晚这样大打出手,不论是对弗农领主,亦或是猩红色的暴君而言都是头一遭。于是劳蕾塔也不再将自己紧绷着。她在被她和凯莱布弄得一塌糊涂的圆厅里,挑拣出一张尚且能用的沙发软垫一屁股坐在上面,趴开着两条腿长吁一口气。全然丢掉了刚踏进这里时自恃高人一等的仪态。
劳蕾塔瞥了眼身旁的凯莱布,以平缓的语气向生意伙伴退让了一步:“你要搞灵装交易我可以不管,只是你得再重新找些你和我都信得过的人去处理这档子事,我这几个月给两个州的那些个议员四处打点,就快成了……只需要再等些时日,就能把橡林镇扫进我们的口袋里,你也清楚我当初把弗农庄园的位置选在了和那个镇子相邻的地皮上是为了什么。”
“我他妈又不是强尼和芙兰卡那样的蠢货,但我现在暂时对橡林镇和那个教会没有想法,天晓得休斯敦派来这里的那些政客和条子有多难笼络……你干什么?”
劳蕾塔突然翻到了自己那条羊毛的针织披肩,趁着自己的生意伙伴抱怨时披在了对方身上,遮住凯莱布在那些本来就破破烂烂的布条缝隙间露出的身体。
“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穿的都是些什么玩意,牛仔,”自己身上的长裙也裂开好几道口子的领主替凯莱布理了理衣领,“明天让伊克斯来我这一趟取走你的货,至于红河城新出现的问题……哼,你的城市,你自己搞定。”
劳蕾塔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从角落里捡起凯莱布的牛仔帽戴在头上,稍微遮掩自己凌乱的发型。她和凯莱布摆摆手道别,勉力保持自己的步子尽可能平稳,朝大厅外走去。
“对了,”劳蕾塔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回过头对凯莱布露出微笑,“新的棕榈宫我不喜欢,那个新来的家伙我也——”
“你以为我喜欢?”凯莱布立刻打断话头,“我累了,等明天我再差人给那个拉斯维加斯小子一点警告。”
她们都知道“警告”意味着什么。
弗农领主今天也一样疲累,所以当她回到庄园内的宅邸,感应到自己的收藏间里有个瓦尔基里的气息时,她还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养的那条劳拉叫来替她接货的卡罗尔。要不是因为某位脾气甚差的牛仔,按劳蕾塔今天原本的安排,她应该亲自接应自己特地让巴尔苏克运来的收藏品。
都这个时间了,卡罗尔还赖着没回自己的养狗场,怕不是又想跟她厚着脸皮用另外一条劳拉抵掉赊欠了差不多两个月的租金。劳蕾塔不想再多费心力,不顾自己身上令人发笑的衣着搭配,从墙上取下用来打鹿的猎枪,一把推开收藏间的门。
“卡罗尔,要不要尝尝当一头被猎人盯上的鹿的滋味,嗯?”劳蕾塔举枪瞄准了房间里那个背影,才发现对方头上那顶尺寸过宽的鸭舌帽和她戴着的牛仔帽一样滑稽。逗留在房内的瓦尔基里下意识地将双手高高抬起,弗农庄园的主人一时间也对出现在自己屋里的陌生瓦尔基里感到了疑惑。
“你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