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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昨天一早——你到了红河城不久就会发现,这个地方的清晨和夜晚差不多是一个意思。天刚亮那会儿,城市里三分之一的人正放任大脑在尼古丁和酚类带来的抽搐里陷入沉醉。渡口路向卡特赖特街拐道后,右手边第三家台球厅在凌晨五点歇业,门头上的氖气灯像生命垂危般闪了几下,最后离开的人往玻璃门上挂了把锈迹斑斑的锁。等太阳一早晒到门口那几条醉汉,隔着门,散落的球和东倒西歪的板凳就显露出一种惊人的颓圮。几个黑色垃圾袋歪在玻璃门里侧,其中一个睁开眼睛。因为太阳晒到了眼皮上。
是的,威斯特球厅有一条很受欢迎的小狗,那是他们的幸运女孩,黑眼睛黑鼻头,一身硬得油光发亮的短毛发,有她在的网袋总是顺利落球。她的名字是劳拉。劳拉从几个垃圾袋间站了起来,发现自己被独自留在上了锁的球厅里。小狗困惑极了,湿漉漉、黑亮亮的鼻子紧贴污渍斑斑的门,直直盯着空荡荡的卡特赖特大街。她很快弄明白眼前是一扇看不见的墙(我们的劳拉就是很聪明的),鼻子里“哧哧”地呼了两声,转头朝球厅里面跑去。
球厅深处的白炽灯歇着,阳光一时半会儿也钻不进去,是实打实由桌椅和影子构成的黑色的丛林。聪明女孩的用四条腿啪嗒啪嗒踩着塑胶地面,一溜小跑钻进了丛林深处。她已经在威斯特球厅呆了快半年。没有人知道小狗打哪儿来,劳拉就这么忽然有一天钻进球厅后厨里,用滴溜溜转的黑眼睛搞到一块刚解冻的鸡腿肉。当时受雇的主厨是一个墨西哥人,他在球厅的厨房工作了三个月,后来因为把餐盘按到客人脸上惨遭解雇。墨西哥人最卓越的成就是为球厅留下了这条受人喜爱的小狗。现在,受人喜爱的小狗扬长穿过了烟草、香水和驳杂的人味儿,厨房门虚掩着,地面油亮光滑,垃圾处理区留着给她的一小碟剩菜。
劳拉看也没看剩菜里散发着馥郁香气的鸭胸肉块,那本来是她最爱的零食。日光从厨房后门里挤进来很细的一条缝,她围着那道光转了一会儿,试着把鼻子从门缝里伸出去,遗憾地发现新来的帮厨有锁门的好习惯。
小狗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她用一种绝不像狗、也绝不符合那个体型的速度和气力,炮弹般地往门上撞了一下。那扇门发出吓人的巨响,锁头咔、咔闪了几声,劳拉在半空里用力一拧,又用一个绝不像是犬类结构逻辑的动作跳了回去,歪着头,舔了舔自己的鼻子。
砰!
第二下。
砰!
然后第三下。简直有点冷酷了。年久失修的锁头终于疲劳断裂,后门由着惯性滑开,让这条不过和波士顿梗差不多大的小狗完全沐浴在暖洋洋的阳光里,浑身黑色硬茬被毛更显得油光水滑。她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左右看了看——球厅后街空无一人,没有人见到她刚刚犯下的罪行。劳拉回头望了一眼,毫不犹豫地迈开腿小跑起来。
从后街拐弯回到卡特赖特街,再穿过它,进入市场街之后,就是“新红河城”。这些地方在上个世纪时曾是农田和河谷。“老红河人”在这儿种棉花和甘蔗,只是如今红河城里已经剩不下几个老红河人了。渡口路通往的那条河谷在八十年代被填平,红凯尔搞下市场街以东的一大片地,在那边开了第一家——也是后来最大的一家赌场。赌场所在的地方成了红河城的主街,紧挨着赌场长出来的是脱衣舞俱乐部和四通八达的地下建筑,他们几乎掏空了新红河城的地底,只有市场还保留了市场的样子。总的来讲,“老红河城”那一头在夜晚显得黯淡些。那边还留着陈旧的磨坊和谷仓。然而,正如铁匠铺里悄悄长出了瓦尔基里灵装,挂着当地特产的小店里头做假证件和非法香烟卖卖,红凯尔和她的血注像一团光鲜亮丽的病灶,地下生着腐朽的根,霓虹灯是它远端的肢体。
我们的劳拉不应当知道这些事情,她是一条不超过两岁的年轻小狗,是普通的可爱的新红河城的小狗,溜溜达达地踩在市场路歪斜的地砖上。市场街的建筑缝里塞进了许多狭窄错落的巷道,这些巷道原来是棉花交易市场的一部分,劳拉正要穿过其中一条,到赌场那头去。她的耳朵在小跑起来呼呼的风声里也十分灵敏,鼻尖上充盈着典型的红河城气味。她在拐弯前停下脚步。一道沉闷的金属落地的声音钻进小狗的耳朵里,劳拉准确地判断了声音的来源,扭头看向巷口矗立的自动贩卖机,一双童鞋尺寸的运动鞋停在它面前。往上看。充其量不过十岁的黑头发女孩儿,粉红色毛线衫和长裤,正弯腰从售货机里掏出一罐可乐。
她是那种人。劳拉闻得出来,这些日子红河城多了很多那种人。在她们乘着Uber、摩的或飞机从四面八方赶来以前,红河城就已经起了一些悄无声息的变化。只是,你瞧,劳拉只是一条小狗。她并不能很精确地描述她的世界,那种感觉只是……只是气味变了,仿佛一块很好的鸭胸肉在土地里腐烂后散发出来的味道。这就是小狗的比喻。那种人身上也有这些气味,只是要淡一些。劳拉闻得出来,她很得意。
显然就是“那种人”的黑头发女孩儿从金属怪物的肚子里掏出她的可乐,马不停蹄打开、仰头就倒。她的喉咙微微颤动,带着气的液体咕咚咕咚往下咽。那罐可乐被她一口气咽了大半。满意地吐出一个不怎么淑女的汽水嗝,女孩也笑嘻嘻地扭头看向劳拉——她们四目相对,黑眼睛对着黑眼睛,和那副笑容不太相称的是,劳拉看见她年幼的面庞上带着一点憔悴的神色。
“哎呀。”她说,“小狗。”
劳拉坐得很正,对她说:“汪汪。”
“我猜你饿了喔?稍等。让我看看……”
她去看自动售货机了。在她顺利找到想要的东西之前,另有一人缓步从市场街那头走来。这个清晨醒着的人对红河城来说未免有点太多了,劳拉叫了一声,毛线衫的注意力从商品陈列上分心给她一眼,接着挪到街口。
来的人比她高出一大截,长发风衣,是个熟人,毛线衫有点开心,用力地挥了挥手:“埃利亚斯!”
劳拉的耳朵抖了一抖,端坐的腿一动不动。我们的小狗并不认识归往骑士团和它的北美区负责人。它听见这个音节,只是眨了眨眼睛,用那双黑溜溜的眼珠子看着自动售货机前的两个人,埃利亚斯的憔悴看起来不比毛线衫少许多,她和毛线衫说话得稍稍垂头。“早上好,梅尔。”她的视线越过女孩头顶,落到劳拉身上,“早上好,小狗。”
“好久不见。两头跑累坏了吧?”梅尔说,“来点什么?我请客。”
“咖啡,谢谢。”
“咖啡因有用吗?”
“没有。但是咖啡,谢谢。”
埃利亚斯女士微小的冷幽默把梅尔逗乐了,她的视线重新回到售货机的商品架上。点单屏幕设立得有点高,她得踮脚才不用仰头。这一款老式自动售货机在新红河城被投诉了很多次,不仅点单费劲,商品卡在货架上的概率高得出奇,上半年正在大批量更换,这里是一台漏网之鱼。随着梅尔点单、投币,货架上的东西被缓缓推出,两道顺利的落地声。劳拉往旁歪了歪头。
埃利亚斯拿到了她的咖啡,劳拉则拿到了一罐午餐肉。梅尔用牙和手劲儿就撬开了整个罐头,劳拉觉得她用力时腮帮子鼓起来的那一下格外可爱。她还试图把剩下的半罐可乐喂给她,埃利亚斯及时制止了这个荒唐的举动。“别给狗喂可乐。咖啡因对我们没用,对它们有。”
“是吗?”梅尔两边看看。她没能弄明白这个原理,但是立即相信了埃利亚斯,趁着劳拉还没有因好奇把鼻子凑过去,飞快用鞋底把地上的一小滩可乐碾进石缝里。
然后她给自己买了一罐新的。
“你接下来都待在这边吗?橡林镇怎么样了?”
“临时调了一小队人过去。逾越礼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都知道那边实质上是一场屠杀。她们很有信心拦下来。”埃利亚斯对梅尔说,“我担心她们。但红河城已经出现了裂隙,更不能放着不管。有些年轻人第一次见到裂隙。想象它是一个有连锁反应的核爆炸现场。前几天的提前疏散——”
“我们成功了一半。这附近的普通人两天前就被驱散出去,赌场和周围的色情产业全部关停,再远几条街,‘血注’就怎么也不肯松口了。只是叫他们歇业几天,像要从他们身上咬下来一块儿肉似的。哇。和那些人打交道好吓人。你和红凯尔说过话吗?我觉得她能吃了我。”
梅尔这样说着,脸上却全没有真正的恐惧。她是那种有可乐喝就很幸福的人,埃利亚斯在她肩上拍了拍。她们此刻看起来像一对不很相像的姐妹。姐姐、妹妹,还有一条小狗。忽略暗处正在发酵的鸭胸肉,市场街的街角泛着一种暖洋洋的浅红色光泽。
“几天没有睡?”
“一直没有。”
“当心点,梅尔。精神是会疲惫的。”
梅尔踮着脚,也拍了拍她忧心忡忡的同僚:“明天有新的人来。我和她们换班。”
她和埃利亚斯拥抱,然后蹦跳到劳拉面前,想要摸摸小狗的脑袋。劳拉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她的手放了上去。小狗的毛发又粗又硬,耳朵直直立着,梅尔挠了挠她的耳朵,又去挠了挠下巴。她绝对是一个事实上的猫派。劳拉是一条懂礼貌的小狗,她不计较这点失礼,在梅尔率先一步,从劳拉看上的那条细巷离开后,她和留在原地的埃利亚斯静静对视。
“唉,聪明小狗。你也该离红河城远远的。”疲倦的骑士蹲下来,替劳拉把罐头剩下的一半剥开。她的栗色头发在小狗的视野里比实际颜色更黄一点,她剥开铁皮就像剥开一个橘子。劳拉很礼貌地朝她道谢,不过,在这些人听来,只是普通的吠声。人总不相信动物也有聪明的头脑,就连瓦尔基里,也保留着这样的人类习性。
埃利亚斯在售货机面前喝完了商品咖啡,把罐头喂给垃圾桶,最后也摸了摸她——礼貌而矜持地。接着从市场街另一头离开了。
和这两人相遇暂且改变了劳拉的动向。她叼着午餐肉爬上市场街一个低层楼房的天台,预备用一整个奢侈的白天边晒太阳、边享用它。白天的红河城很晚才会活过来,这座城市天亮后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但是小狗们都知道,红河城正在变得越来越臭。市场街靠旧城的那一边,用旧磨坊拆下来的石头在原来的渡口上砌了许多矮墙,陆续有流浪汉被赶出原本的藏身地,出现在那儿歇脚。他们等太阳落山才会醒来。由梅尔带头的对普通人的封锁在这个白天又成功推进了一条街,或许该归功于埃利亚斯的回归(对吧?她总是比其他人更擅长周旋)。不过,正午时候,劳拉从很高的地方看到一小撮外地人和本地人发生了口角。——更正一下,一边是“骑士团”,另一边是黑帮。劳拉的聪明就在于,她偶尔总是会多一些莫名其妙的灵感,这些灵感帮助她厘清这场纠纷双方正互不退让,而且有愈演越烈、上升到肢体冲突的趋势。黑帮里有几个瓦尔基里,数量和骑士团成员不相上下,让这样一伙人打起来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不过,这些姑且还与小狗无关。
正午很快逝去,而夜晚往往是红河城发生故事的时候。傍晚时开始下雨,乌云堆叠在城市正上空,地平边漏出霞光。太阳像一滩熔融的金水,缓缓从地平线上浇筑进城市的管道。一条金色的附肢从红河城延伸出来,孤零零地探向无穷远的地方,向着橡林镇。在城市内部,管道里的稀有气体焕发出异彩,在相持不让的双方脸上投下虹彩似的阴影。小狗在高处不安地吠了几声。她的毛发竖立,瞳孔变得很大,那股鸭胸肉腐烂的气味在她的鼻腔挥之不去,且愈来愈明显,直到埃利亚斯再次出现在视野里,劳拉转身跳了下去。
就在那一刻——就仿佛正往外逸散的瓦斯终于抵达了那个极限浓度,大地深处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巨响。劳拉在楼道里不安地抬起头来,她还没有来得及逃出去,这场地震就飞速传播到了地面。以烁金赌场为界限,地震把新旧红河城向两头撕开,正处于界限上的几栋建筑正在这地动山摇里像豆腐块一样轻易碎裂,一大块碎石往劳拉头上砸去,小狗猛地弹起来,狂吠一声,开始撒腿狂奔。
快些!快些!快跑,好劳拉,快跑,楼道的皴裂和落石正穷追不舍。小狗一面狂奔、一面咕噜噜地呜咽,耳朵里灌满此起彼伏的尖叫、哭声、落石撞击声、骑士的怒吼和一种骨骼拧动般的叫人牙酸的巨响,十秒,或者二十秒,也或许是一分钟,劳拉在裂开的大楼彻底垮塌的前一刻逃出了楼道。她止步在那横亘混凝土大地的裂缝前,呆呆地望着。
几层不幸的楼和它更不幸的居民被埋在废墟中。霓虹感染了天空,死棘般的巨物阻挡了任何人往上的视线,在它脚下,早些时候剑拔弩张的双方被衬得像不值一提的蚂蚁,埃利亚斯就在她们中间。
她抱着被刺穿的梅尔,鲜血和着雨浇透了她们两个,那副神情远远落在劳拉眼中,痛苦、挣扎、惊疑不定。
下
萨尔瓦多·卡里略, 最后一次被人目击是通古斯爆炸后,那时候她绝非现在这副骇人样子,也绝不是这个尺寸。有心人能回忆起她褐色的皮肤和亚麻色的长发。可是劳拉的灵感在此时并不很是管用,聪明小狗远远缀在这四层楼高的怪物身后,她从裂隙中完全爬出来之后更显得庞大了。 骸骨的胸腔闪烁着有毒般的紫色气体,她多余的附肢不停折断又生长,埃利亚斯组织的反击对她造成了些许麻烦——也仅仅是麻烦。
黑帮里那几个瓦尔基里和现场还能作战的骑士团成员被埃利亚斯拧成一条绊脚线,而我们的好骑士和好狗狗重振旗鼓的时候,一辆悍马正从远处的庄园启程。劳拉在大雨里奔跑。死棘构成的怪物太大了,它单单只向前一步,劳拉就得跑上好一阵子,何况细小的裂缝像蛛网一般沿着马路朝四周蔓延。红河城比以往任何一天都热闹。主干道上发生连环车祸。紫色的雾障遮蔽了整个天空,就像在上演一场经典末日电影。
很快,劳拉放弃了追逐“将军”和骑士们的身影。小小的黑色的狗在街道与街道之间穿梭。意图找出一个不那么拥堵的路段。悍马正开足马力,从西面的铁桥上悍然冲进城市,活脱脱一个小型移动要塞,几条狗在马路上奔跑,当“将军”摧枯拉朽地挤进卡特赖特大街,另一只小狗接下了监控动向的任务,这些信息全部汇聚在远处另一个地方——弗农庄园里,过量的城市交通网道信息,让劳拉觉得后脑勺有点痒。他咧开了嘴,露出一个形似笑容的神情,傻傻地吐出舌头。
卡罗尔的边境牧羊犬,货真价实的公狗,三岁左右,还没有经历过阉割,取代了之前那条寻回犬陪伴在主人身边,他的名字也是劳拉。相比红河城,弗农庄园里就截然另一幅景象。卡罗尔在繁忙之余没忘记从弗农的冰柜掏一些免费的冰球,这种手脚不干净的行为让许多留在庄园里的凡人对她怒目而视,而普林兹女士安抚了所有人。天才般稳重的普林兹女士从橡林镇返回后仅休整半天就回到她的工作岗位上,“我们既然帮不上前线什么忙。”她微笑时眼角的褶皱有一种奇异的说服力,只抬手让手心向下,就让庄园里的年轻人安静下来,“就让有能力的人工作得更好。”
我到这时候才开始嫉妒弗农。卡罗尔对她的牧羊犬劳拉说,她从哪里搞来这么好的管家?
牧羊犬又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把头扭到另一边。
此时是卡罗尔和莉莉安娜分享了两个威士忌杯,只是不为了更激起众怒,里面盛着苏打水。控制室里播放着轻柔的音乐。庄园的控制室在紧急事态下接入血注的监控,可惜赌场损失惨重,有三分之二的监控已经失去物理信号,散布在红河城的狗开始忙碌地奔跑。劳拉分得一个单独的席位,此时调度狗群的并非卡罗尔本人,而是她身边这条荣誉小狗。莉莉分走了仅有的监控屏幕,好让黑发的瓦尔基里专心做双向播放:一面向那座移动要塞播报城内交通状况和骸骨巨人的实时动向,一面向庄园里的人转播红河城战况,有时还腾出一只手划开手机屏幕。群组里偶尔闪过一两条消息,卡罗尔就瞥上一眼。
月亮被掩盖在滂沱大雨下。摄像头和狗的眼睛都看不真切。悍马飙过银棕榈街,此时距他们启程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为了避开主干道上的连环车祸,驾驶员拼足马力绕了远道。“将军”与骑士团交战的场所在这段时间里从烁金赌场辗转了三个街区,一路上的建筑凶多吉少。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悍马的路程上,那座移动要塞的乘客进城后先与死棘和路障交手,被拆走的东西不知凡几。小黑狗劳拉找了一个视线很好的高处,卡罗尔借走她的眼睛。
“我这里看不到。他们怎么样了?”
“现在是弗农握方向盘。那只老虎太快了,我追不上她。”卡罗尔眯起眼睛,视线的焦点落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好消息,迪布瓦还在车上。关心她的人很多啊?你们是朋友吗?”
她顺便在群组里滑出去一条消息。上一条留言是维诺询问艾米丽和季米扬诺娃医生的去向,那两个东斯拉夫人一条也没有回复。或许俄国佬都是绝缘于现代科技的老古董。
“准确来讲是同事。好吧,我觉得事实上同事和朋友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得一起工作三个月呢?三个月,我是说,我们迟早会成为朋友的。我当初申请调组,也用了三个月才通过审核。实在是受不了上一个组,她们都挺好的,但她们是那种新时代理念的新新人类,就是工作和私交分得很开,而且一点也不关心历史——哇哦。这边灭了一组监控。我看看,第五大街?”
“第五大街。骑士团正好退到这边。你们绕过去就能见到大家伙。注意一下,伊丽莎白快追着死棘跑出去三条街了,她拎着三个崽子,有人去把她追回来吗?……你继续说。"
“新新人类?”
“雅克·迪布瓦的事情。”
“哦,那就没什么了。我们前阵子才第一次见面,她就被一通电话叫来了这儿。实验室负责人和实验材料一起长腿跑了,我只好给自己放个假。”
她们接下来就没有太多机会聊天了。牧羊犬劳拉一动不动地端坐在他的座位上,眼睛一眨不眨,严肃地看着屏幕,俨然比两位在上世纪民谣里聊天的瓦尔基里可靠许多。大雨浇在仅剩的那个摄像头上,那儿只映照出模糊的远景,像素可怜得像上个世纪的电影,最远的地方也看不见骸骨将军的脑袋,只有胸腔里的一团亮火在屏幕里闪动。庄园里的人加入后骑士团得以喘一口气,她们把“将军”拖在原地,还有源源不断的瓦尔基里从两侧加入战斗。卡罗尔需要一双更近的眼睛——又是那条黑色的小狗。勇敢的劳拉。好劳拉。
她通过劳拉的眼睛冷酷地播报那些从“将军”身上坠下的名字,她们在屏幕上只是很小的一些像素点。奥贝伦德被那骸骨胸腔中张开的骨刺贯穿,又经由卡罗尔的通报传达到庄园中时,庄园的女仆中隐隐响起抽气声和小声的啜泣。她们中的不少亲手照料过这个讨人喜欢的小女孩儿。相比之下,雅克·迪布瓦重伤的消息倒是只引起莉莉安娜的一声尖叫——
可事态显然更糟了。自迪布瓦倒下后,只剩弗农和艾莉卡在正面支撑,悍马阵线往后一退再退,“将军”新生的骸骨比一开始更狂乱和离奇,裂隙不住往外延伸,血注和骑士团的成员都没空区分彼此。在城里拖下去,政府准出不起修缮的费用。卡罗尔在一阵阵偏头痛里调整她的耳麦,她怀念那个加州度假计划——她本来应该在这时候享受加州海滩上的阳光,而不是让狗吠声、雨声和号哭声搅得脑子里一团乱。
“一定得在城里干掉他吗?卫星小镇里的狗都能听到咆哮,我明晚上做梦,梦里也一定是‘塞拉斯·维萨留斯!!’——让他去找塞拉斯·维萨留斯!把零散的瓦尔基里拢一拢,油门踩到底,红河城到橡林镇就这么一条道,大人物,老爷们,没问题吧?”
“哈哈。”一个出乎意料的声音回答她,“真喜欢这个主意,但悍马的油量不够了。最近的加油站在哪里?”
控制室里的劳拉与卡罗尔对视。“烧着呢。”卡罗尔说。
“喔,喔。那——老爷,弗农老爷,听得见吗?”
“听见了,巴尔苏克。你有什么话要说?”
“把那辆运可乐的卡车给我。”
有一时间,无线电里只有电流声和雨声在劈里啪啦响。卡罗尔在劳拉的眼睛里看到弗农单臂挡下骸骨巨人从半空里刺下的一击。
“天哪,巴尔苏克。你可真贵。”劳雷塔·弗农的大笑从无线电里传来,“归你了。快去快回!”
月亮快落下了,以红河城如今的路况,还需要不少时间。格伦·卡罗特把那辆卡车驶出庄园。他和巴尔苏克在过桥后交接。卡罗尔往椅背上靠去,一面计算时间,一面点开群组歇歇眼睛,邮递员在好几分钟前发出两条留言:
-接到医生了。
-城里什么情况?
-迪布瓦快死了。第五大街,离你们不远,快点。
卡罗尔按下发送键。
又及,
一段不知道发生在什么时候的可疑的尾声
“没有大碍了,迪布瓦女士。只是还差了根手指头。”
“左边还是右边?”
“左手。”
雅克发出一声模糊的回应。她发出一点声音:“不。本来就是这样。”
尊敬的季米扬诺娃女士若有所思。“国际医学创新杂志,ISSN-0899-7564?”
两人之间酝酿出一阵可疑的沉默。雅克·迪布瓦更模糊地“嗯”了一声,接着她的好医生举起手里的缝针,“那就没错了,就是缺了一根。”
一条黑色的,油光水滑的小狗一路小跑,穿过一大堆流着血的,缺胳膊少腿的,呻吟着的伤兵。她一头拱进医生的风衣下摆里,用油亮亮的眼睛望着她,喉咙里挤出呜呜声响。热尼亚心领神会地蹲下来,向她摊开了手。
劳拉把一根裹满了口水的手指头吐进她的手里,尾巴像不停转动的电动风扇似的,快乐地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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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提及没有台词的朋友就没有响应了!但我是爱你们的!!
Our yesterdays lengthen like shadows
凯莱布的信息几乎是和那道巨大裂隙扩张所带来的的窒息感同时传到的。
牛仔,有没有想过你的宫殿会在一瞬间崩塌?
劳蕾塔把手机丢到一边,转而以命令的口吻对聚在会客厅里的一众瓦尔基里说:“收藏室里的如果有你们看上的东西,就拿去。从现在开始,你们所有人都暂时归属于我,我们时间不多,十分钟后就出发去河湾那边。”
弗农庄园的仆人们即使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下,也依然迅速地为劳蕾塔完成了梳妆打扮。他们低下头站在一旁,等待着他们的领主下一步指令。
-重新穿上这身制服,感觉很糟,对不对?-
-作为一段记忆来说,你太絮叨了,老混蛋。-
庄园主看着镜中映出的模样,借着镜像反射对自己身后的管家女士点了点头。一众人等立刻退了出去,偌大的化妆间仅余下劳蕾塔和莎拉。
颈上还缠着绷带的管家走上前,熟练的双手在金色发丝间穿行编织。尽管短暂,但这是难得的,独属于她和弗农领主两人之间的时间。
“医生怎么说?”劳蕾塔闭着眼,放心地让老女士摆弄自己的头发。
“小姐您太多虑了,那些普通信众只是挟持我的时候手重了些,擦出一点皮外伤而已,”莎拉一如既往地温和,手上极快地编好了发辫,“来救援我的那支队伍,倒是锋利且危险。”
“像当初的你一样吗,亲爱的普林兹干员?”劳蕾塔睁开眼睛,对着镜子往左右两侧扭头,对盘起的发型颇为满意。她戴好象征龙骑兵军官的皮盔,转回身像一个真正的十五岁女孩一样对自己的管家露出纯净的笑容:“多虑的是你哦,再锋利的刀如今不也让我握在手中了吗?”
“那我们还是先做好眼下之事,庄园有我在,我会坚守阵地,”老女士回以和蔼的微笑,短短顿了一下,以那个不常用的名字称呼自己的雇主,“您可以尽管放心,劳伦斯先生。”
“那么,就让战争从此刻开始吧。”
“将军”萨尔瓦多·卡里略,独立军的领袖,死而复生的传奇,拉丁美洲的解放者,更是带领着归往骑士团逐渐步入正轨,踏上正义之途的团长。但无论她曾经有多少个被人传诵的美称,立下多少为人称道的功绩,在失踪了百年后的如今,也不过是一具由死棘构成,带着所有的复仇怒火而出现在此处,陷入狂暴,带来恐怖的残躯。
再伟大的英雄传说也终会落幕,你究竟是带着多少不甘,多少愤恨才会化成如今的这副丑陋的姿态?
劳蕾塔隔着已经化为建筑和霓虹灯牌的墓园,充斥着破坏和死亡的米歇尔大街看着远处那个巨大的骨骸身影,冷哼一声。随即猛打方向盘拐到另外一条暂时还未被废弃的车辆堵塞的马路。“走这条路我们追不上去,抓稳了!”
“塞拉斯——!塞拉斯·维萨留斯——!”在雨点和烟尘中,不断有少女的身影从街道旁的接近全部垮塌的楼中跃出,将自己的武器对准那个怪物身上扭曲交错的死棘骨架砍下。几乎与数层楼高齐平的卡里略如同驱赶蝇虫一般,对她们甩出连比肩半神的瓦尔基里都无法承受的挥击。
“卑劣的背誓者!我要亲手——将你摧毁!!!”
由瓦尔基里组成的防线正在被摧毁,骸骨巨人鬼火般跳动的眼眸中死死盯着自己曾经的同类,又一次刺穿两个接近她的瓦尔基里。狂暴的卡里略金属摩擦一样的嘶吼响彻夜空,盖过了所有拦在她前方,试图阻止这个曾经身披无数荣光的英雄,如今却沦为无任何理智可言的怪物的归往者的怒喝和高呼。
“等一下,那边有刚被击退的骑士团……啊,也许还有血注的成员——”卡罗尔的声音突然被干扰的电波截断,耳机里接下来只余噪音,庄园主这会才发现原本在后座的艾莉卡和迪布瓦已经在刚才一片混乱中先跳下车接近那个巨大的怪物。暂时失去指引的劳蕾塔一脚踩死油门,猛地撞开拦路的水泥碎块和车辆。
“失败者退下!这里现在由我接管!”军用悍马尖啸着,还有劳蕾塔自己的高声警告掠过那些被卡里略击溃而撤退的瓦尔基里。风声混着雨水从被摇下的玻璃窗灌入车内,拍在弗农领主的脸上,待她驾着座下的钢铁怪兽终于破开重重阻碍赶到卡里略前方时,骸骨巨人的面前早已又出现了两个渺小身影在与她不停缠斗。深色皮肤的研究员挥舞着手中巨斧,勉力劈开朝自己袭来的骨刺。一身黑色的艾莉卡身上不再裹着之前那般锐利的气场,冷淡的脸上尽是藏不住的悲伤。她似乎在低声对着怪物说了什么,却没得到除了疯狂咆吼以外的任何回应。艾莉卡只能咬着牙,用军刀格开直取自己要害处的尖爪,反手将与自己的头发同样漆黑的死棘砍断。下一刻,曾经的“将军”被两把灵装劈砍而缺失的骨骸结构伴随着她震耳欲聋的吼声中再生,一些归往骑士团的瓦尔基里正从两侧包围,却被瞬间增生而出的肢端挡下进攻的脚步,又被巨人的反击扫进周围建筑物的废墟堆中。
又一轮斩断刺向自己的骨爪后,接近力竭的艾莉卡只是稍有松懈,便在刹那间被死棘巨人的拳头击飞,小小的黑色身影直撞进沥青马路地面,带着碎块向后翻滚,卡在了一辆已经完全变形的小轿车前车盖上。眼见“将军”的幽紫眼眸注视着暂时动弹不得的艾莉卡,迪布瓦的速度在瞬间加快,怒喝着举起斧头一把劈断所有袭取自己友人的另一只巨型骨爪。卡里略那头白金色长发因她的怒吼而凌乱,鬼魅的眼瞳转而看向研究员,没有留给迪布瓦一点喘息时间,再生而出的骨肢直直朝她挥出。研究员只能在致命的攻击触及自己的前一刻将灵装挡在身前,下一刻便被巨大的力量击飞,穿过只剩一面墙壁的楼栋,落到相邻的街区里。
艾莉卡摇晃着从车身的凹陷里站起,没等她还能再重复呼唤一次骸骨巨人曾经的名字,由死棘组成的十多根骨刺立刻闪着寒光朝她袭去。
穿着军服的劳蕾塔就在这个最紧要的时刻,带着一面造型古怪的鸢盾和自己那柄双头链锤自黑夜中落到地狱般的战场中仅剩的空间。举起盾牌站在了艾莉卡的身前。鸢盾锐利的边缘斩断了一部分骨刺尖端,并借着使用者的力量向并不规则的边缘延展出一层忽明忽暗,足以覆盖整支小队的透明护盾。这层护盾带着和她湛蓝双眼同样的颜色,在一片昏黑的夜里仿佛舒展的飞翼。
“喂……领主,老爷……弗农!能听到吗!”劳蕾塔耳麦里的卡罗尔这时终于战胜了干扰电波,愤怒地直呼着她的姓氏。换作平常,以驯狗人的性子她绝不敢如此僭越。但此时此刻,只要这个战时电台恢复了通讯,即便是那个躲在迪布瓦身后的莉莉安娜的嗫嚅也要好过四周不绝于耳的哀叫和痛呼声。
“收到,说。”劳蕾塔举着盾牌将凶狠的攻击尽数挡下,一步都没有向后退。暗银色的链锤在下一秒,裹挟着一阵阵破风声,将意图取走瓦尔基里性命的骨肢敲成齑粉,化成逐渐泛白的飞灰,消散于淅沥的雨水中。
“保持防御姿势!两秒后接应友军!”卡罗尔的话音刚落,踩在一辆燃烧着大火的油罐车车头上的奥贝伦德撞开一路上的废墟碎块,一跃而起朝劳蕾塔牢牢占据的位置跳来。
随着油罐车与狂暴的巨人相撞产生的巨大爆炸声,劳蕾塔微微屈身,在奥贝伦德的双脚和盾面接触的瞬间用尽全力猛地将她推向火光中的卡里略。挥舞着工兵锤的瓦尔基里怒吼着对准了骸骨巨人用死棘包裹住的,那颗仿佛凝聚着此世间所有的恶意,以幽紫火焰化成的心脏。
“没死就站起来继续,”劳蕾塔偏过头,催促自己身后的艾莉卡,“我说过了,我会照看好你们所有人。”
满溢罪恶的红河城在今夜,恶人弗农将无比贪婪地吞食掉这个充斥着死亡和恐惧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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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的作品都是好的和特别完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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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站在门廊上,规规矩矩地摁红色门铃标志。她等了几秒钟,一派和平,什么也没发生。
医生的第一反应是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上面干干净净,未有任何可疑油渍、水珠、污垢可以造成电子设备识别失灵。
她正在思考时,亲爱的同伴伊格廖卡把胳膊从她肩上伸出来,越过热尼亚,在门锁上摸了把——依然什么也没发生。
医生的这位同伴自称艾米丽,她与热尼亚的关系严格说来应算作祖孙,因此医生坚持称呼她伊格廖卡。虽然过度亲昵的称呼常惹得艾米丽不快,但几个简单音节敲出去,前克格勃的人生被医生自坟墓中锚定,仿佛几十年光阴过去,故去者们只是搬离人世,其余一切并无变化,艾米丽因此对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抱着几分别扭的亲近之心。
正直往外冒着酒气,半醒不醒的前克格勃站直身体,从杵在医生斜后方一步远的位置凑近来,摸过门铃的手收回来,扒住亲爱的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肩膀,侧步让自己遮到医生前面,把对方挤到门廊外侧,紧挨着台阶。作为她们目标的这栋房子共一层,左右屋舍皆空置已久,扁平窄小的半地下式私家车库紧紧挨着入口,铁皮卷帘门大剌剌打开着,一辆二手箱式车泊在里面,使车库捉襟见肘。
艾米丽故此判断主人应当没有上班,正在家里。
面前这栋房子空有面积,外表脱漆严重,栅栏歪斜。艾米丽觉得主人的经济状况并不算好,大概率在外有欠款。可是房子贫乏之余,却安装了带监控的整套电子门卫系统,二者前后并不搭调,好似出栏肉猪戴着镭射眼镜。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刚刚按门铃时毫无反应,密码输入界面也无法唤起,安全系统电路已被准确切断——显然,这栋房子遭人入侵过了。
前克格勃有些兴奋,她们很可能刚好撞上偷走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手术刀,并四处杀人作案的那个目标!
这种隐约有些亢奋的感觉实属久违,艾米丽伸手轻轻一推,门开了。
红发,个头不高,穿灰蓝色制服,戴桶状帽的背影出现在门厅走廊上。
一只着白色橡胶手套的手正飞速在手机屏幕上敲击,另一只则捏着把餐刀似得东西——艾米丽一眼认出,那正是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的手术刀。
艾米丽做得很小心,门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前门开启后,与正对前门的餐厅后窗间立刻形成贯通气流,引起对方警觉。站在门厅上的人立刻转过身来,是个穿欧洲老式邮递员制服的蓝眼少女。
双方视线刚一对上,艾米丽就发动了能力,身材比对方高出不少的瓦尔基里一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手自然垂下,异常安静地慢慢向室内门垫踏出一步。
倒数一。
可疑邮递员将手机熄屏,塞入口袋。
倒数二。
可疑邮递员展开职业笑容,艾米丽踏出第二步,并抬起手臂,似乎是要打招呼。
倒数三。
艾米丽已对瞳孔甩出鱼钩,将意志投注其中,急速坠入黑色井道深处。可疑邮递员刚展开的职业笑容僵在脸上,蓝眼睁大。然而,艾米丽抛出鱼钩却探不到底,她转瞬间便意识到此人应也是一名瓦尔基里。前克格勃近期状态消沉,有时连人类的受控效果都不能保证,扼制一名同类显然更无可能。她那只抬起的手转而从鞋柜上抄起一只花瓶,将枯花连带发绿的液体全部稀里哗啦倒在地垫上。
落入深井的鱼线骤然绷紧,吱吱嘎嘎,钓竿向下倾颓。
邮递员凝视虚空的蓝色眼珠一转,捕捉到艾米丽的脸。前克格勃未等鱼线绷断,倒提花瓶,抡圆胳膊一把砸在邮递员太阳穴侧。对方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整个人撞在门厅壁橱上,头部血流如注。
花瓶碎成两段,艾米丽反手在鞋柜锐角上一敲,砸掉多余部分,只留瓶颈做把手,将锋利断口捅向邮递员腹部。对方在摔倒的同时抠住壁橱把手,稳住身体,此时直接将壁橱门向外一推,以薄板柜门做盾牌,将艾米丽的刺击格住。
艾米丽向柜门外侧一趔,正要追击,柜门后倏地刺出把直柄雨伞,金属尖头直捅前克格勃眼珠,逼她后退躲开一步,雨伞啪地撑开,架在鞋柜上将狭窄门厅堵了个严实。
前克格勃对这个玩意的痛恨程度骤然拔高,抬腿砰一声将薄板柜门及雨伞踹开——果然,灰蓝色制服正闪入客厅。
“苏卡!”
艾米丽暴怒出声。
热尼亚医生未阻止艾米丽追上去,作为非战斗人员,她谨慎地等了几秒种才进入室内,边将雨伞收起,边观察这栋房子布局。左侧是壁橱,由一扇玻璃推拉门通往小车库,透过它可以看见毫无条理的车库储藏柜及打开的地下室入口,一截红色的狗绳扔在地上。
门厅右侧是卧室,卧室门紧挨着鞋柜,布局随便的像电子游戏产品。医生轻轻推开,探头进去看了一眼,窗帘全部拉着,被褥凌乱,里面没有人。
客厅传来家具翻倒,拳脚闷响和砸东西的声音,热尼亚缩回脑袋,紧跑几步到门厅尽头——带铁护栏的后窗前摆着张餐桌,应当是餐厅,那么和它紧邻着的就是客厅和厨房,伊格廖卡会在哪里……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医生刚一脚踏出门厅通道,还没看清客厅布置,邮递员便晃了对手一招,通过茶几起跳,双臂攀住客厅灯,将自己从右边的长沙发猛然甩向热尼亚,伊格廖卡拔高几度的声音与急速接近的黑影同时刺进脑袋里,“闪开!”
医生凭借在战场躲避炮弹时锻炼出的本能,瞬间反应,整个人向前扑,团身滚往餐桌下方。袭击者的腿风擦着她脑袋过去,热尼亚险之又险地躲进掩体底下,正和软着陆完毕的邮递员四目相对,对方发间睫毛上全是血,转腕翻刀,欲向热尼亚脑门正中掷出武器,却在看清她的脸后露出一丝惊讶,手指一勾一搭,手术刀在空中多打了个旋,直上直下,出击势头生生被持有者遏住。
“你不是那个什么医……”
一把餐椅势如千钧,呼啸着越过餐桌砸向红发邮递员,袭击者抹了把脸上的血,侧滚翻躲避后起身,没有继续逃跑,脑袋还在看热尼亚的方向,显得有几分困惑。
事情不太对劲,这位邮递员看上去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医生想,觉得心中不安,手脚并用往前爬了一步,餐桌外面的空地便连着从天而降好几只装饰餐盘,纷纷砸开了花,碎片四处迸溅。热尼亚医生伸手拉倒一只餐椅,挡在身前,刚刚的餐盘大概是伊格廖卡丢的,为了将她逼回原位,躲藏好不要介入战局,于是热尼亚只能在餐桌椅构成的低矮堡垒中四处张望。在头顶桌面的限制下,她狭窄的视野里只能看到二人下半身,灰蓝色制服持刀侧在前,空手在后,双腿微微分开站立。
右边是厨房的玻璃推拉门,左边是客厅,茶几上的支架款长方形液晶电视屏幕正对餐桌,主人可能有坐在这边看电视的需求,此时它已经因前面的打斗被碰倒在地上,比较幸运的是屏幕还没有碎,镜面正好帮忙映出热尼亚视觉盲区的情况。
伊格廖卡的匡威、脚腕、裤腿出现在平底皮鞋和蓝灰色制服裤正前方。
对峙,匡威前腿微曲,点地,上步提膝——平底皮鞋疑心要受正面踢击,向后撤回半步避其锋芒,匡威却没有高踢,即刻落地,是骗招!液晶电视屏幕中,艾米丽欺身向前出拳,臂勾,拳以左右击打中心,率先发难将对手拖入自己的节奏中,数次频发锤击邮递员颅侧,令她只能用持刀手之小臂格挡防御,有效锁住刀具攻击范围。大开大合,威势逼人,令对手龟缩不出疲于应对,如此数回合后,瞅准机会,以另一手猛击对方关节内侧,打破对方防御态势,打算劈手夺刀。
邮递员突然提前松手,使刀锋朝下落向地面,艾米丽晚上半秒,抓了个空。
红头发趁艾米丽注意力都在夺刀上,抽过空一手反扣住艾米丽阿迪达斯外套袖子,另一手揪住对手背部衣料,向上一拽,将艾米丽松垮运动外套遮过头顶,左右一攥拧了个扣。趁对方在衣服内挣扎的功夫,后撤半步拉开些距离,拧胯抬腿起跳旋身,嗙一声鞭在前克格勃头部,将人直接踹翻,后背撞在电视液晶显示屏上,使其粉碎,热尼亚医生的视野顿时缩小回受餐桌限制的丁点大区域。
医生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四周围均变为黑白半透状态,遮盖物只余线条,灰白色人形轮廓在半虚半实的线条后清晰无匹。
她看见戴桶装帽子的那位邮递员拾起手术刀,反手握住,走向颓在地上的伊格廖卡。类似架势热尼亚医生在战场上见过很多,士兵们都爱这样收拾残局。
艾米丽挨完一腿确实差点失去意识,那么两三秒间她找不太着北,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正当晕头转向时,很近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叫:“——伊格廖卡!”
艾米丽本能地就在心里骂了一句——或许不止在心里。
医生这个职业是为了疗愈他人才诞生的,套在前克格勃身上时呢,同时受疗愈的往往还有其他东西,比如情绪这种玄之又玄的其他玩意儿。
于是颓在地上的艾米丽突然暴起,将外套甩到可疑邮递员脸上。眼前发黑,满心只想呕吐,却依然倚靠着自己与对方的体型差,前扑,用全力把红头发的家伙抱摔到餐桌上,并抽空中气十足地和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顶了句嘴:“——您少管我!”
这位确实也是瓦尔基里的红头发小个子名叫维诺,是一位邮递员、同时也是希帕提亚基金会的商务纠纷处理专员(外包岗)、今天至少已经被人突然袭击两……噢,第三次的倒霉蛋。
就此人的行动信条而言,有一点非常重要,不得不反复声明。虽然暴力行为属于她外包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非工作需要时,维诺认为自己还算个和平主义者。
当她背部在餐桌上摔了个结实,痛得龇牙咧嘴时,心里对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现在的状况毫无头绪,甚至可以说成满头雾水也不为过。刚结束全力抱摔的这位同类女士,正就势将她按在粉碎的盘子和餐叉上,预备来一次现代版死亡拖拽,把邮递员像洋葱一样擦在研磨盘上来回碾。
维诺自对方蓄势姿势里鼓动肌肉的形式读出这一信息,不禁在内心开始哀叹,思考起究竟哪里出了差错,是左脚先进入这所房子犯了什么禁忌,还是不该接下卡罗尔的委托,过来帮她调查劳什子失信人客户米切尔。
算了。
事已至此,先活命吧。
邮递员憋住一口气,头和后背都很痛,睫毛上粘了不少血,黏嗒嗒的,半干不干,眨眼有点费劲。同类女士比她高上一头,导致此时维诺脚不沾地,双臂被锁,发力困难。同类女士白T恤下头隐约可见背肌形状,正以非常危险的角度鼓起。看来同类女士挨过一腿后,到现在脑袋还是懵的,所以没反应过来,等她再清醒一会儿,发现她们身后就是厨房玻璃推拉门,想到应该拽住维诺脑袋往金属门框上撞时,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邮递员不确定自己的头还能不能承受第二波针对攻击,挨打的理由可以先放一放,谁一生中还没做过几件错事呢?更何况瓦尔基里,‘一生’早已结束,未来长至没有尽头。必须立刻反击,脱离受压制状态。她踩上前克格勃大腿,以此为支点,趁对方猜测她意图时,屈膝猛撞至金发女士腹腔。
在对方受到重击发出干呕声,四肢无力,身躯弹起的当口。维诺团身,将重心放在背部,于是碎瓷片和餐叉均扎得更深了些——她反手扣住餐桌边缘,踏上艾米丽腹部,将对方一脚踢开。接着曲臂,双掌就地撑于碎瓷片当间,杂技演员般后空翻起,满手满背均鲜血淋漓地落在厨房瓷砖地板上。
天哪,打完以后现场该怎么收拾?
邮递员看着艾米丽再次从地上爬起来,呸出一口混着血和酸水的唾液,捂着小腹,像头野狼般边喘粗气,边踏着满地狼藉,绕了餐桌半圈走进厨房时。多少是有点为这种意志力感到震撼了,她在做外包工作时可能得罪过的人实在太多,生前也与人类有些摩擦,因此可能的目标实在太多,搞不清这头野狼究竟和自己有什么深仇大恨,她只好直起靠在橱柜上的腰,将从地下室杀人凶手那里回收的灵装——一把漂亮的餐刀打横夹在指间,举起双手,喊道:
“等等!等一下!我可没有要和归往骑士团对立的想法!”
金发野狼走进来的步子毫无迟疑,鸭舌帽下一双绿眼睛阴郁发亮,指虎处已打破了皮,骨头依然坚硬有力,捏起拳头,咯吱作响。
……
不然还是跑吧,后门就在厨房里,只需要想办法绕到这头野狼背后。
虽然搞不清楚为什么对方见面就拿花瓶砸自己脑袋,但过了几轮招,此时也算弄明白了一件事——这头野狼和什么什么诺娃医生是搭伙来的,估计是保镖,保不准也是骑士团的人。真麻烦,这边两人都不能得罪——都怪卡罗尔!
维诺举起的双臂回落,改至后方正手握刀,空手在前,双腿打开,做出预备攻击姿态。对方身高臂展都更长,近身战她在劣势,况且厨房狭窄,并不适合位移,又将她的另一大优势封了个差不多——真是大大的不利啊!
——不过归往骑士团做事向来很厚道,要是将野狼女士耗到消了气,报销单能不能给藏在桌子底下的什么什么诺娃医生?毕竟,租狗人卡罗尔不会为这场骚乱多付一分钱。
维诺深深吐出口气,冲对方露出个笑容。
接着将空着的手掌翻到上面,冲艾米丽勾了勾食指。
阳光灿烂,大好上午时光。
一只挂红色项圈的西高地白梗沿路漫步,女主人的声音远远从院子里传来:“——劳拉,宝贝!你到哪儿去了?”
小白狗劳拉支起一只耳朵听了听,没有回头,轻车熟路地钻过好几个灌木丛窟窿,从红瓦的三层小楼转到了灰白色平房背后的路上。
它停下了。
卡罗尔正等红灯倒数,面前伸出太多的狗鼻子相当遮挡视线,好在劳拉的这位主人十分勤勉,小狗眼睛上面的碎毛经常修剪,不至于上下遮蔽,看不见任何东西。灌木丛隧道一个接一个被小狗鼻子拨开,露出平坦大路,白亮天光。柏油被烤软,散发出强烈的化学气味,有辆陌生的五座面包车泊在米切尔房子后面,拜勤勉的主人所赐,劳拉连车牌号都看得很清楚。
面包车开门那侧狠狠下压,卡罗尔预计中的三四名彪形大汉没有出现,只有个穿工装连体裤的家伙,提着一把大至不成比例的砍刀,从车上走下来。
她一下车,车体倾斜度便回归正常水准。
希帕提亚基金会的正式员工,研究员迪布瓦看了眼手机上的定位点,确认那个搞丢了自己包裹的米切尔就住在这里。下结论前当再三查验,与迪布瓦本身的性格其实没什么联系,是她在实验室内才养成的习惯。
视线感。
迪布瓦侧头,刚好和西高地白梗对上视线,小狗正歪着脑袋看她。研究员想了想,从领子底下发出一阵清晰嘬嘬声,小白狗尾巴便飞快地摇起来了。
红灯倒数结束,卡罗尔猛敲一记方向盘,喇叭哔哔直响,排在她前头的车着急忙慌开出去,租狗人却只骂出一句:“劳拉!”
副驾上的劳拉立刻扭头看她,卡罗尔视野里出现三张面孔,老太婆的,迪布瓦的,和她自己的。三张人类面孔同时凑近过来——劳拉飞快地开始舔她的脸,劳拉被亲吻地啧啧有声,劳拉躲开迪布瓦的手,小跑着钻进灰土黄色树荫底下。它隔着薄木板听到打斗声,金属撞击,脚步点地,三个人的气味钻进鼻腔里,其中一位它熟得很,是商业纠纷调解专员。再闻闻,哎呀!调解专员受伤了?这可真稀奇!
劳拉仔细嗅着空气,对着紧闭后门汪汪叫,拿小白爪子扒拉狗洞。狗洞是给博美准备的,对西高地白梗来说肩部窄了点,该死的米切尔,博美只有一丁点肉,身上全是膨大的毛,这只西高地可是实心的!这狗洞是他自己按博美体型给割出来的,上面只贴了块瓦楞纸箱板。
劳拉在来回打转,脚步声从背后接近,踏台阶,一步、两步、三步。研究员迪布瓦伸手拧了拧门把,没开。此时她也听见了里面的打斗声,因此凑到观察窗上向内张望。
劳拉在她脚边蹦来蹦去,迪布瓦看了会儿,对小狗道:“今天真热闹。”
她说完,后退一步,将砍刀劈在薄板后门上,生生开了个口子。接着将手从豁口内伸进去,摸着锁扣,将门从内侧打开了。
“您先请。”提砍刀的迪布瓦女士将门打开,彬彬有礼地对劳拉道,小白狗把尾巴摇成螺旋桨,羊羔似得跳过门坎,小跑着从墙根溜进屋。它大摇大摆穿过两双腿,跳进客厅,正打算继续探索时,被一双手从地上抄了起来。
季米扬诺娃医生在只有黑白透明度和线条构成的世界中,一眼便认出迪布瓦那只标志性的砍刀,于是关闭X光视觉,从餐桌下爬出,此时站在厨房门口。劳拉正好跑到她面前,好心的医生误以为它是米切尔的狗,于是顺手抄起到怀里,让劳拉前爪可以搭住自己小臂,另一只胳膊托上梗犬后臀:“迪布瓦先生,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您。”
对角线位置的提砍刀者点点头:“日安,季米扬诺娃医生,上次见面还是在丹麦吧?”
“久未谋面了,迪布瓦先生,我对您发表的死棘研究论文印象深刻。”
“粗浅尝试罢了。我看过您去年在《柳叶刀》发表的文章后,觉得颇具启发性……”
卡罗尔左耳朵是车载音响里女主播讲擦边笑话的声音,右耳朵灌满了学术界互相吹捧的恭维话。她先望了眼邮递员,对方背朝自己,制服上全是伤口,以细微幅度活动着脚踝。看来商务纠纷调解专员这次吃了个大瘪,握方向盘的女士挑挑眉毛,毫无同情心地笑出声来。
劳拉适时冲邮递员汪汪两声,似是附和说话声。
等漫长枯燥的商业互吹终于走到尽头,迪布瓦先生率先步入正题:“和您重逢真是万般荣幸,可我有一点好奇。”
“您客气了,但说无妨。”
“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啊。”季米扬诺娃医生微微蹙起眉毛,“说来话长,我……”
“您客气什么呢!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最先压不住脾气的是前克格勃,头痛、眩晕和腹部被攻击造成的恶心使她耐心降至极低水准,与邮递员类似,克格勃也少见有吃这种大亏的时候,“是那个红头发的有错在先,她偷了您的手术刀,还连杀好几个人,今天终于让我们逮到了!”
“等等?!等一下!”邮递员大叫起来,“你们不是为了米切尔来的?而且这个玩意不是餐刀吗?!”
“——没见识的东西!”夹杂着含混俄语单词的破口大骂,“米切尔是谁?把东西还来!”
“拿去吧!”满脸血的红头发直白道,抬手将刀子一甩,刀柄朝外扔出去,趁着艾米丽伸手去接的功夫,横移步拉近距离,却没有借机攻击,只是贴着这头野狼背后转到了迪布瓦面前,等站稳后才大出一口气,“竟然是为了这把餐刀来的?早说啊!”
接着她猛地拧过头,冲着迪布瓦先生一指自己血流满面的脑袋,控诉道:“她就为这个把我打了!”
“你呢?”迪布瓦跳过问题,直接询问维诺,“商务纠纷调解专员怎么在这?”
“是租狗人雇我来的,先生。”
“租狗人?”
邮递员一指季米扬诺娃医生怀里的西高地白梗,怨气奔过精神链接戳在卡罗尔两只眼睛当间:“瓦尔基里,能力是操纵狗,那是她的狗‘劳拉’之一,这栋房子的主人‘米切尔’欠她不少钱,近期突然联系不上了,卡罗尔雇我来‘调解调解’。”
“那么米切尔先生呢?”季米扬诺娃医生问道。
“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医生。”邮递员蹦豆子,问一句答一句。
“死了?”这回是野狼女士发问,“凶手呢?!”
“凶手还在,迎面撞上来,突然就把那柄餐刀……”
“手术刀。”医生插嘴。
“好的。”
“就把那柄手术刀往我胸口捅,骇人得很啊!于是我就这样……”邮递员飞快地做出一串动作,左手拍,右肘锤,将刀击落,抱头,膝撞下颌,“——谁能想到他看着人高马大的,挨一下就死啦!”
迪布瓦先生抬了抬眼皮。
维诺的表述有问题,成年男性颅骨可承受五百千克瞬时力,假设她的膝击爆发力超越此数据,冲击仍然要通过颞下颌关节至颅底,接着才能触及脑干,力在这个过程中会被分散衰减。要致人死亡,迪布瓦判断需要重复重击至少三次才有可能,如果只膝击一次,顶多造成下颌粉碎性骨折及癫痫,症状虽然严重,但离即死还差得远。参考外包人员维诺入职希帕提亚基金会时的测试留档内容来看,她是一个专业高效的暴力执行机器,不至于会在表述上犯这种基础错误,除非在试图隐瞒什么。
“你知道米切尔手里的包裹清单在哪吗?”
“不知道,迪布瓦先生,我是来调解纠纷的。”
“看来卓有成效。”迪布瓦往满地狼藉的室内看了眼,“搜查时有发现包裹去向吗?我丢了点东西。”
邮递员的职业笑容一动不动,眼珠却下意识往白毛小狗那里偏了偏,随即回到原位,答道:“没有,迪布瓦先生。”
“我正好受过一些如何分辨谎言的训练,她在撒谎。”前克格勃撂了句比脸还臭的话,使邮递员挂着职业笑容的嘴角抽了抽,“喂!基金会的,听见了吗?”
“伊格廖卡,不要这样指控他人。”
“我没有,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像她这样的家伙过去我见多了,个个黑白颠倒,说谎成性——得把石磨放在肚子上碾,她才会一句一句吐出真话来……”
“我认为医生说得对,伊格廖卡,这指控戳在我身上太痛了。”
邮递员被一把揪着领子拎起来,只有脚尖够得着地,艾米丽发怒的脸几乎撞到她血淋淋的鼻尖上:“——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叫我?!”
邮递员像块灰蓝色抹布一样毫不反抗,只是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您发什么脾气呢?伊格廖卡难道不是您的名字吗?”
俄语,按什么什么医生皱眉的幅度来看,不是好话。
在她进一步用言语刺激这头金发野狼之前,迪布瓦将砍刀往地上一扎,盘腿坐下了。恶寒从维诺脊梁骨蹿到后脑勺,她没来得及剖析本能给自己的这份警告具体包含什么成分,雅克·迪布瓦掏出手机,打开倒计时功能,头也没抬:“继续啊。”
“什么继续?”
“继续打。”研究员拿毫无神气的绿眼珠瞅邮递员,对方不安到几乎从艾米丽手中倒挂过来看她,“正好做个业务能力考核,你有两分钟时间击败对手。”
“什么?!”笑容挂不住了,“为什么要考核?!她先打的我啊!”
“不重要——你还有一分五十六秒。”
“等一等!我有话——”“你谁啊?凭什么说打就打?”“迪布瓦先生,我不认为这是很正确的决定……”“汪汪汪!”
雅克·迪布瓦不为所动掐着倒计时:
“一分四十八秒。”
——操。
邮递员喷出一口粗气,脖颈上突兀地绷起一根青筋。艾米丽在极近处首先发现,于是立刻松手,可慢了一拍,被对方扣住胳膊,一记头槌正撞在脑门,吃痛之下松了手,连连后退。手里这条灰蓝色抹布一打挺成了根拉满的皮筋,落地便从刀架上抽出把日本厨刀,反握,毫无间隙地突向艾米丽。
前克格勃本能地正握手术刀挡了最开头一刺,竟然被力道震得虎口生疼。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的手术刀虽然是灵基装备,但并不能归到武器一类,握把细,刀刃短直,攻击限制大得很,十分不趁手。艾米丽在厨刀左右横劈、虚晃、竖刺进攻不止的高速中无法做出有效反击,只得曲臂抱拳,移步后摇,肘、腕头颅构成熊首般圆融的防御圈,护住上身,避免多处受击。
固然如此,邮递员还是在她小臂,大臂,肋下等多处造成刀口,幸好对方握的不过是普通厨刀,且伤口虽多却无一致命。艾米丽将头、咽喉和前胸牢牢护在双臂后,开始时还在见招拆招,再往后厨刀攻击眼花缭乱,前克格勃并非长于战斗的类型,一时跟不上,只好连连后退,见缝插针地将橱柜上的杯碟碗盘丢出去阻碍对方。
雅克·迪布瓦倒计时五十八秒,艾米丽后腰撞到厨房U型柜端头。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的脸色差得像刚从冰箱冷冻库里拿出来:“迪布瓦先生,请您立刻停止这种行为——既然一切都是误会,我不明白继续让她们捉对厮杀有什么意义!”
艾米丽抬腿把冰箱下门踹开,阻了邮递员腿部两秒钟。
雅克·迪布瓦研究员的声音从冰箱门后面传来:“您还是这样文雅,季米扬诺娃医生,我向您保证这场测试不会闹出人命来。”
抽屉被踹冰箱门的动作震开,里面满满当当全是各种烧烤调料,邮递员并未挂着笑容的面孔再次出现在艾米丽面前,与之前相比判若两人。她又甩开烤箱门,再阻邮递员两秒钟,飞快从抽屉里取出一只打火机气罐。
雅克·迪布瓦先生倒数二十二秒时,艾米丽一手持气罐,一手擦着随身携带的打火机,呼的一声,锥形火焰合着热浪迎面扑向红头发邮递员。骇得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把话全吞回喉咙里,然而迪布瓦先生并未停止计数。
倒计时十五秒,外包工将一只平底锅挡在面前,破开火焰,暴露在外的胳臂等多处被气浪灼伤,但对方依然就这样顶着火焰突进到艾米丽面前,用掌由下向上推松前克格勃肘关节,击飞打火机。借势换手,抡起胳膊,要用平底锅侧边猛击对方太阳穴。
这一切原本会在倒数十秒处宣告终结,然而,很遗憾,她没能做到解决目标。因为一个又厚,又重,专为杀人打磨,纯粹强大的铁玩意以超高速被荡出,擦着维诺颈部过去,刃部狠狠砸进厨房墙壁,尾部铁链叮铃咣啷绷得笔直,邮递员脖颈侧面瞬间出现一道锐物造成的血痕,血打绺滴进衣服里,以那粗放凶器嵌进墙里的角度来看,她刚刚限时体验了一把全手动砍头机,并且在操纵者的有意控制下生还,真是可喜可贺。
红头发西班牙人放开艾米丽,朝雅克·迪布瓦的方向慢慢扭过头,面上笑容全无,浑身上下都往外冒着低气压,非要形容的话,像鬼:“您是瞄准了丢的,还是随便丢的,迪布瓦先生?”
“当然瞄准过了,维诺。”绷直的铁链一端连在几乎只有刃的铁块上,一端被研究员握在手心,尾部绕了几圈在腰上,以保证主人对它的控制力。
邮递员用手背抹了一下脖颈上的新鲜伤口,那伤口被挤压后,哆嗦着吐出又一股鲜血:“解释。”
“因为季米扬诺娃医生的助手说得没错,你在撒谎。”雅克·迪布瓦平静地描述理由,“我们之间的友好合作关系受了些考验。”
“我说出来的全是真话。”
“没说出来的呢?”
“见鬼,我没有隐私吗?”
沉默,维诺听见什么什么医生喘出一口大气,接着开始小口小口地往肺里抽空气,西高地白梗对人类情绪变化相当敏锐,此时正忙着仰头舔她下巴。
邮递员把平底锅往边上一扔,没有理会迪布瓦先生,反而冲艾米丽伸出右手:“我得正式向您道歉,伊格廖卡,此番误会并非我所愿。”
“操你。”克格勃言简意赅表达了意见,费力抬抬眼皮,怠慢了好一会儿才把右手拍进邮递员血淋淋的手里,并报复似得多余攥了攥,才被维诺一把拉起来,“再喊我‘伊格廖卡’试试,拔了你的舌头。”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
“艾米丽。”
“好的,艾米丽。”
她们潦草地握了次手,一触即离。艾米丽转向医生,对方抬手托在她下巴上,用俄语细腻地询问起伤势。而维诺握住嵌进墙里只有刃部的凶器,将它拔了出来,坠在手里拎着,走到站起身来的雅克·迪布瓦先生面前,把那铁块往地上一扔,顺便往上面啐出口血。
维诺在受雇于希帕提亚基金会时,得到的评估结果是:对身体具备极强控制力,关节和韧带灵活程度均十分优秀,肌肉弹性也很出色。速度和力量均在标准线以上,是优秀的战斗人才,并将她从物流部门直接调岗到商业纠纷调解部门。
因此维诺确实是认识米切尔的,仅止于一面之缘,鉴于她还负责此地区的晨报投递工作,比起米切尔其人如何,她对米切尔的地址显然更熟悉。
这种要熟不熟使她在发现米切尔被剖开成十字花型,布满刮痕和刺伤的尸体时,内心一派平静。在顺手干掉杀死米切尔的凶手后,此人便被抛诸脑后。在红旗、炮火、巷战、大屠杀和反复政变拉锯后,维诺认为人总是会以各种形式死去,即使不是现在,也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某一时刻彻底告别人世。只是,若明白自己正为某个伟大目标而将生命填入枪膛,死去时会幸福很多,倒在追求明日中途的人可以挂着笑容死去。而在其余的所有时候,人们只能算毫无准备地突然死亡,有时甚至连惶恐都来不及。
他最喜欢的职业是邮递员,第二喜欢的是圣诞老人,这二者都是可以收获幸福笑容的职业,而且比较来说,邮递员收获幸福笑容的效率要高于圣诞老人,毕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可以工作。但论起幸福笑容的质量,显然圣诞老人更强些,可是人不能以每年一天的上工效率生活,因此维诺最后还是去做了邮递员工作,他递送信件的地点越来越危机四伏,最终在二十五岁时在战场上被炮弹炸得粉碎。
在饮过血浆流淌的河水,为丧生中途者收拾残局后,维诺发觉自己永远失去了留在昨日的机会,且这种机会永不会再来。
现代社会既不需要老式邮递员,也不太需要圣诞老人。维诺现在所做的工作和二者均没有关系,比起幸福递信人,基金会派给她的工作倒更像死亡收发员,严格来说她一丁点也不喜欢手头的活计,可讽刺的是,1940年以前,他对执行暴力天赋异禀,1940年以后的她亦然。
“问吧,迪布瓦先生。”死亡收发员抬抬眼皮,血全都干涸了,黏在脸上痒得很,使她很有点想抠的冲动。
“我的包裹在哪?”
“唔。”收发员觉得今天工作实在饱和,她现在累了,于是厌倦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机械怀表,闪闪发光的银色链条扣在上衣第二颗金铜色扣子上,摁开,收发员凝视着表盘,秒针哒哒哒的声音一刻不停回荡着,“稍等。”
死亡收发员把表盘包在手心,上下晃了晃,秒针哒哒哒的声音乱了一刻,分针指向雅克·迪布瓦,时针针花组成了大写字母F,缓慢地旋动——旋动——指向三点钟方向,与今早她进门前做的预测一致:“在弗农庄园,迪布瓦先生。”
“够精确啊?”
笑容,也许邮递员今天确实流了太多血,笑容显得有几分没甚热情:“不知道为什么卡罗尔女士的委托人正好也是米切尔先生,因此我提前做了些调查,发现他有在走私装备给血注,您的东西可能就这么被囫囵带走了,迪布瓦先生。”
“怎么不早说?”
“拿一分钱办一份事,先生。”邮递员爽快回答,“我对其他部门的事不感兴趣,也不打算惹这个麻烦,只想回公寓里泡个热水澡,如果您理解的话……”
“嗯,你得跟我一起去。”
“我并非您项目组的成员。”
“我雇佣你,所以现在是了。”雅克·迪布瓦先生回答道,“这件事牵扯到基金会和血注,鉴于季米扬诺娃医生在这里,现在还搭上了归远骑士团,三个势力卷入其中,你以为还能有机会回家泡热水澡?”
“……四个。”
“什么?”
“我说,卷入其中的是四个势力。”邮递员破罐子破摔,有气无力地补充道,“杀死米切尔的人就差把圣谕会狂信徒几个字刻在脸上了——哈哈,真热闹。”
卡罗尔将车停在米切尔房子前面时,闯入者们——主要是两位血肉模糊的选手,正边拌嘴边挨个让季米扬诺娃医生检查。让抬胳膊就抬胳膊,让低头就低头,此时倒是一丁点反骨也没有。
“我看过弗农领主的资料。”维诺向艾米丽搭话道,“使链锤,古典得很,你觉得她生前是个什么样?”
“不管是什么样,总归是该死的地主阶级。”前克格勃回答,在医生要求下张开嘴,让对方检查牙齿是否因连续肉搏而有松脱。
“她是血注的赞助人,而且有收集癖。”雅克·迪布瓦坐在沙发上,那只砍刀就靠在腿边,一边在平板上划拉,一边接口,“如果东西在她那,十有八九拿不回来——她的嘴比捕兽夹还难撬开。”
“说得没错!”艾米丽怕咬到医生手指,发音含混其词,但这点小事阻止不了她发自内心赞同,“对付他们就应该吊路灯——”
“我恐怕迪布瓦先生觉得砍头更好。”邮递员一边用药棉按着自己的脑袋,一边阴恻恻回答,“比起这个,我到现在还是没弄明白,你怎么问也不问就直接打我呢!万一我是无辜的怎么办?”
“——你湖(无)库(辜)个鬼。”前克格勃牙根处被医生塞了团棉花,此时脑袋不能动,只能冲邮递员直翻白眼,“差点把我瓜(瓢)给开了——别以为我没看见,你那时侯打算把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一刀杀了。”
“因为有人先抄起花瓶给我开了瓢。”邮递员拿手指疯狂戳着艾米丽大臂,“你怎么不反省一下自己!”
“操你。”艾米丽回答,拿小腿别维诺,对方不甘示弱,皮鞋踩在匡威面上,两人小学生似得你踢我一下,我踢你一下,没完没了。
“我要无麻醉缝针了,女士们。”热尼亚医生拈着一根针,在两个东西面前晃了晃。没人说话,但皮鞋从匡威上缩回去,艾米丽撇着嘴一声不吭,在非战斗时刻,无人敢挑战医生的威严。‘劳拉’原本正蹲在热尼亚医生脚边狐假虎威,冲每个不乖乖听话的病人汪汪叫,这时却跳起来往门口跑去,兴奋地差点摇掉尾巴。
卡罗尔揣着兜出现在门厅里:“唷,都在呢。”
租狗人热情招呼道:“我在门口捡了个人,看看各位有认识的没有——”语毕,她从身后抓出一位陌生女士。对方赤身裸体,用一只二胡挡着下身,战战兢兢地望向砸了个差不多的房子,以及房子里的诸人。
一片寂静,邮递员率先开腔。
“卡罗尔,你就不能把外套给她穿吗?”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Prada?”
“Prada和尊严比哪个更重要?”
“还用问吗,尊严值几个钱,当然是Prada啊。”
“跟你真吃不到一桌。”
“确实,我不喜欢啃黑面包就奶酪。”
“你他妈——”
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季米扬诺娃抽掉沙发巾,为陌生女士披上,让她暂且遮蔽身体,接着走开,进入卧室,打算为对方找几件衣物。
维诺问道:“你把她带来干嘛?”
“我刚刚不小心把你们的对话听了个完整。”租狗人拿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从‘劳拉’到众人,全部包含在内,“开车赶来,正好撞上这位小妞。”
啪。
她在披着沙发巾的女士屁股上拍了一把。
“我嘛,好心好意问了两句,结果你猜怎么着——”
“有屁快放。”
卡罗尔被艾米丽冲了一句,倒并不生气,依旧笑吟吟回答:“医生不是为了调查连环杀人案才来这儿的嘛,她呢,就是死者之一。”
“换句话说,咱在场所有人,都和圣谕会狂信徒杀人案有关呢!”
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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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德拉藏身于夜幕之中。
月光透过林间的枝叶照耀在她身上,留下一片斑驳的阴影。她站在一处山坡之上,四周是茂密的草丛和盛开的鲜花,但她却没心思欣赏眼前的美景。
时值五月,万物复苏,温暖的气候令黄石国家公园里的动物纷纷活跃起来,繁衍生息,但这也是偷猎者们最喜爱的季节。分娩和照料幼崽常令母兽不得不独自留在巢穴之中,等待族群打猎归来,即使这段时期护崽的母兽格外凶猛,会拼死抵抗外来者,相比外出狩猎的团体也仍然好对付得多。运气好的时候,偷猎者能连母兽和小崽一起抓走,卖个高价,再不济也能杀死大的,带走小的,一只嗷嗷叫的小东西可比单独贩卖野兽的身体部位值钱多了。幼崽的销路非常广,私人收藏,地下展览,人工繁殖,动物表演……还有种种普通人想不到的可能,只要能用来赚钱,用来炫耀,人类并不会关心动物的想法和遭遇。
想到这里,赞德拉的眼神暗了暗,继续观察位于两公里外正在扎营的几个人。她是在大约一天半前发现他们的,尽管他们穿着花衬衫,戴着墨镜,像普通游客一样买了门票大摇大摆地开车进了公园,但成为瓦尔基里之后得到的优秀超远距离视力让赞德拉发现了很多细节。没有游客会把自己的越野车加装防撞栏,那些人的动作明显是用枪好手,进入公园后目的地也非常明确,直奔灰狼活动的领地而来,最后,几个男大学生组队来玩很常见,但一群浑身肌肉的壮年男人?赞德拉很确定他们从未打开过的车后储物箱里放着至少两把消音步枪。
不过推测归推测,她已经不是NPS(国家公园管理局)的一员了,她没有执法权,也不能用这副小姑娘的模样走过去要求搜查他们的车,她只能暗中跟踪、等待,而赞德拉最不缺乏的就是耐心。
那群人刚支好了帐篷,正在准备晚餐,食物的香气随风飘散过来,令趴在赞德拉身后等待的花豹“战神”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催促般的呼噜声,十分低沉,不了解的人以为它在示威,但赞德拉知道它不过是在撒娇罢了。偷猎者暂时不会行动,追踪者也稍微放松下来,摘下背后的长弓,一边用力揉搓战神的脑袋,一边从车上的保温箱里取出一只未经处理过的新鲜野兔。战神的眼睛立刻瞪圆了,高兴地将兔子叼到一旁,跳到远处又假装猛扑过来,反复几次后再用爪子来回拨弄,直到玩尽兴了才开始撕咬吞食。
看着它无忧无虑、还把自己当成小猫的样子,赞德拉不禁露出微笑。战神今年四岁了,正值巅峰期,作为被人类抚养长大的雌性花豹,它身长接近两米,体重超过七十公斤,一身漂亮的斑点毛皮在月光下反射着迷人的光辉。当时赞德拉从一艘走私船上把它救出来,一度以为这个刚断奶的小家伙活不长,没想到它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没多久便恢复了活力。由于美国周边没有合适的放归环境,只得一直养着,还好怀俄明州的骑士团分部给赞德拉提供了宿舍,她现在只需要为动物伙伴的伙食费操心。
赞德拉咬了一口压缩饼干,瞄着山坡下的动静,吃饭对于她比起能量补充,更像一种习惯。以人类的标准来说,她的心理年龄超过五十岁了,外表却是未成年少女,当她死于偷猎者的子弹后,带着一把惹眼的长弓赤身裸体地出现在骑士团大门外,立刻让所有同伴都记住了有这么一个人,而埃利亚斯的指导与照顾也迅速赢得了她的好感与忠诚。
她花了一点时间与过去告别,看着家人朋友埋葬了自己的人类之躯,便不再伤感与停留,转身投入与死棘的战斗中。收养战神之后,她又多了一个打发时间的“小爱好”,积极惩治与打劫偷猎者,毕竟孩子还在长身体,绝对不能亏了嘴,再多出来的钱她全部捐给了骑士团和野生动物保护协会。
对于这具瓦尔基里的身体,她没有任何排斥或不适,在自然界中,很多动物都是由雌性担任族群的领袖,雌性从力量到体型都更强大,更勇猛也更睿智,这样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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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德拉将手中的饼干屑洒在地上的一个小小蚁穴旁,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身。
夜色渐浓,偷猎者果然有了动作,他们从车后拿出了捕兽夹、捕兽网和装有消音器的枪械,避开监控,无视了禁止通行的警告牌,往灰狼的领地深入而去。
在他们身后,猎人背起弓悄然跟上。她没有呼唤战神,它不是她的宠物或打手,大猫有自己的想法。这一次,花豹打算参与赞德拉的狩猎游戏。
对方一共五个人,属于中型犯罪团伙,手里至少有两把步枪,每个人都配了手枪,体格壮硕。对于获得了强化的瓦尔基里来说,从两公里外射中他们的膝盖并不难,难在必须一次制服所有人,确保他们不会逃走或反击。
趁他们布置陷阱的时候,赞德拉选中一处位置绝佳的制高点山坡,她没有片刻犹豫,举弓瞄准疑似首领的男人,一个呼吸之后,松开了弓弦。
冰蓝色的魔法箭矢乘风呼啸而去,精准地命中了对方的小腿,带走一大块血肉,同时响起的还有男人的哀嚎和他的同伴惊疑不定的呼喊。可惜他们不是新手,一秒后就反应迅速地分散开来,拖着受伤的人躲到了岩石或树后。
在他们还没看清袭击者方位的时候,赞德拉已经射出第二箭,重伤了另一个人的肩膀,这轮攻击也激起了敌人疯狂的还击。几个人胡乱对着箭矢射出的方向开了枪,子弹落在赞德拉身边不远处的土地上,让她想起了一段极为不愉快的回忆。
双方进行了一番你来我往的远距离交火,不需要换弹匣的赞德拉占优,不过当她的利箭擦着第三个人的太阳穴掠过,激起一片血花的时候,她突然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只有四个人在持续开火,第五个人呢?
意识到这点的下一秒,猎人感到左后方传来一阵强烈的杀气。她猛地转过身,刚好用弓身格挡住了对方的战术匕首,利刃在离赞德拉鼻尖几英寸的地方闪烁着寒光。
赞德拉并不紧张,她早已无数次体会过瓦尔基里的身躯有多么坚韧,伤口痊愈速度多么惊人,她冷冷地对上偷猎者惊诧的目光,无视了对方发出的一连串咒骂。她正要发力推开敌人,另一个矫健的身影突然从阴影中扑了上来,爆发出一阵令人战栗的低沉怒吼。
战神看上去比赞德拉更激动,或许夜晚的森林是它的主场,或许它愤怒于居然有人敢伤害自己的长期饭票。在所有大猫中,花豹的咬合力并不是最强的,但足以咬穿一个成年男性的颈骨,压碎气管。赞德拉还没来得及出声制止,战神就完成了一次完美的扑杀,一击致命。她看着偷猎者捂着不住冒血的喉咙在地上抽搐,不禁叹了口气,夸奖地拍拍花豹的头,拿出手机给前NPS的同事们发送了当前的坐标。
他们赶来的这段时间里,足够她去对付最后一个偷猎者了。
半小时后,躲在远处的赞德拉看着管理局制服了所有罪犯,将他们押送上车后才算安心。
她搂过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的花豹,将脸埋在了它脖颈处柔软又厚实的毛皮中,后者玩闹般地用肉垫推着她的脸,轻咬她的手和肩膀,放松地享受着与她亲昵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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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这时,赞德拉听到了那个声音。
在她前身死去的那一刻听到过,在数次死棘来犯时听到过,她自己的、曾是男性的声音。
而且一如既往,那个声音只给出了一个坐标,简明扼要,没有任何多余的沟通。
猎人打开地图定位后不禁皱了皱眉,但她从不质疑。
“走吧,战神。”少女亲吻了花豹的额头,起身带它回到车上,乘着漫天星辰,向红河城进发。
= = =
比昂·奥贝伦德从炮屑和黑泥土中醒来,一丝不挂,左手边是状态好得出奇的工兵锤,右手边是他自己的尸体。脑门上中了一枪,开枪的人准头不好,额外留下几个血呼呼的弹孔。下半身死后挨了炸,腿脚不见踪影,白了的肠子和土混到一块儿,像一群死鱼。
老天啊,我死了,可我还活着。听上去很哲学,但我是什么东西?
奥贝伦德琢磨了半天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只是依稀记得前两天来的那个新兵说过一些传闻怪事,新兵白白胖胖,说话声音太细,他就没去听了。那会儿他正一边用罐头炸虱子,一边想着格蕾塔,唉,等他回去,他的孩子们得多大了啊!
现在呢?他怎么回去?回去之后,又怎么见他们?奥贝伦德望着天,闻着袅袅的烟气,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他低低地哭,又从自己的尸体身上扒衣服穿。
“Guten Tag。(你好)”
“什么东西!”奥贝伦德连着往后跳三步,踩到坑,滑进一个尸体堆里。
女孩,黄色的皮肤将她的眼睛衬得又大又亮,头发健康的蜷曲着,她走到坑边,又说了一遍,“Guten Tag?”
“你、你好。”他咽了口唾沫,“你怎么……?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忽然地想起这是在战场,便急冲冲地挥手,“你这女孩!怎么能到这儿来?太危险啦,大人们在打仗呐!”
女孩疑惑地歪歪头,“我,送货。”
她的德语极难听懂。
“什么?”
“Ты знаешь, где это?(你知道这在哪儿吗?)”
“俄语?”
还未等他反应,女孩就将一张破破烂烂的地图伸到奥贝伦德鼻子底下,指着用红笔圈出来的地方,似乎是在问路。他狐疑地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看地图,是这一带的地图,只不过——
“都炸没啦。”他吸吸鼻子,“那儿,看那儿,”他指着五十米远小丘上的断壁残垣,“那是你要找的地方。”
女孩眯起眼,“Ты меня обманываешь。(你骗我。)”
“你说什么?”
“Как это может быть там, высота же не та!(怎么会是那里,高度都不对啊!)”
“听不懂啦!”
刚刚止住的眼泪现在和开了闸的笼头似的,一滴滴地落下来。他在这儿干嘛呢?变成了小女孩,和另一个小女孩在遍地死尸的战场上争执,他俩甚至连语言都不通。而他,因为腿被炸飞了,都没一条裤子穿!
“真他妈够了……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不知是因为身体变小了,还是死过一次造成的精神松懈,总之奥贝伦德在复活后的十几分钟内至少有一半时间在哭泣。现在更是嚎啕大哭,根本不像个成年人。管他的,我现在是小孩,我爱怎么哭就怎么哭。
黄皮肤的女孩皱眉,伸手,轻轻抚在奥贝伦德的肩膀上,“你,去哪?”
“你的德语、太怪了,也听不懂、”
对方翻了个白眼,拿出另一张地图,摊开,是一张欧洲地图,“去哪!”她几乎是吼出来了。
奥贝伦德在抽抽嗒嗒的间隙辨认着地图上的字母,奥地利、德国、慕尼黑、巴伐利亚。他在一团泪水中指了指自己的家乡,随后就被塞到一片黑暗中去了。
= = =
奥贝伦德实在不敢去认自己的家人,一眼,就一眼。他躲在阴影里偷偷看他们,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是如此熟悉,害他哭了好几回,后方的补给一塌糊涂,可又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些。过一两个月,官员亲自登门,一封信、几束公文,格蕾塔以泪洗面,没过多久就病倒了,卡尔和贝蒂被接到费舍姑妈家去住,奥贝伦德心急如焚,却什么都做不到。
他思来想去,去扒了军用物资的火车,诧异于自己现在的体能比死前还要好,工兵锤轻轻松松砍破了火车的铁皮,真他妈见了鬼了。他怀里抱着满满当当的食物,撒开腿往家里飞奔,到了后,又站在门前犹豫着,我该怎么和格蕾塔解释?邻居?我们家附近可没长这样的小孩啊!可格蕾塔在里面,孤苦伶仃,没人陪她,这更让奥贝伦德难受。
我进去,把吃的放下就走。
他进了屋,家里的摆设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桌布他没见过,桌上的花瓶插着几朵枯萎的金盏菊。奥贝伦德鼻头一酸,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木板吱吱呀呀,窗上、地上,都落了灰,整间屋子空空荡荡,闻着有股熟悉的死气。恐怖的念头攫住了他,格蕾塔,她在哪呢?她为何不说话,为何没有出来看看,是谁来了呀。
她是死了,奥贝伦德想,她要是死了,我要怎么活啊。
不,不,她没死,她不可以死掉!
奥贝伦德冲进卧室,格蕾塔就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豆大的汗珠不断沁出来,她谵妄着孩子们的名字,一会儿,又喊他的名字,她爱叫他拜里,在结婚前的一个春天,她说这听着像在叫小熊,可爱极了。
“我在,我在啊。”他扑过去抓住妻子的手,“格蕾塔,你睁开眼看看,看看是谁回来了!”
与奥贝伦德所期望的相反,格蕾塔的眉头越锁越紧,沁出的汗水打湿了枕头和被单,她没有意识,却不住地扭动自己的手,企图挣脱。“走开!走开!”她对着空气喊。
“格蕾塔……?”
“快滚!你这个死神!”她面目狰狞,五官扭曲,闭着眼,却显出极端的愤怒,“你已经带走他了!但休想碰到我的孩子们!”
奥贝伦德抽手,踉踉跄跄地向后退,踩到他自己带来的吃食,滑了一跤。我是死神,他倒在地上想,我确实死了。
我得走,我不能把身上的死气带给格蕾塔,死亡是会传染的。
他曾经做过一个梦,毒气坑里死掉的士兵,他爬去摘下他的面罩,露出的却是格蕾塔的脸。身边是他的姑妈,他的母亲和父亲,在坑底,两具婴儿的尸体竟穿着军装,小到可笑的防毒面具歪斜到一旁。
奥贝伦德逃出了他的家,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 = =
“那是灵装的关系。”勒梅尔抿一口茶,“灵装会让凡人不舒服,不是你的问题。”
奥贝伦德目瞪口呆,这是他俩第三次面对面地交谈。柏林墙倒了,真是个好消息,他把庆祝的地方选在战前常去的酒馆——早就改建成了咖啡馆,勒梅尔点了茶,而奥贝伦德不得不面对老板的好意,一杯牛奶。
“什么叫灵装的关系?”奥贝伦德把工兵锤拍在桌上,“就这破玩意儿!?”
“对。”
“意思是我把这锤子扔了,他们就不会难受了?哪怕我抱抱他们都行?”
勒梅尔轻轻皱眉,“倒不用扔掉它,灵装很宝贵,只要把它放下,你的情况……差不多一两米远,就不会有问题了。”
晴天霹雳!
“勒梅尔!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
“都说了叫我艾莉卡……”黑发的少女无可奈何,他环顾四周,老板特地给他们选了偏僻的位置,估计也是隐约对灵装的气味发怵,只不过欢庆的时节冲淡了这种感觉。
“当初遇到你只是个偶然。”
“我知道的嘛……”奥贝伦德咬着杯子的边缘,妄想其中的牛奶变成啤酒,他真需要酒,一醉方休,可自从变成瓦尔基里后就喝醉过一次,清醒也有清醒的坏处。成为瓦尔基里的年龄比原样的要翻了两倍,勒梅尔则更年长,虽然他管自己叫艾莉卡。
“勒梅尔,唉,接下来你要去干嘛?”
“还是以前那些事。”
“带上我呗,”他嘻嘻笑着,“反正我没啥正经事要干。”
“……可以,”不知为何勒梅尔有些犹豫,“同盟关系?”
同盟关系?奥贝伦德抢来勒梅尔的茶水,倒进自己的杯子里,又分了一半给对方,少女诧异地盯着被推到眼前的奶茶。
“喏!你这家伙,同盟?也太生分了!”
广播里都是快乐的喝彩声,主持人激动的解说声,凡人笑着,吃着,在谈话,在庆祝,他乐呵呵地跟勒梅尔碰了个杯。
“我们早就是朋友啦!”
TBC
一些发生在1917年1月的前尘往事。(虽然但是感觉也可以响应一下字母挑战的killer?)
有关这位德军士兵的故事,请看来自受害人本熊的血泪控诉:http://elfartworld.com/works/9600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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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夫根尼·谢尔盖耶维奇转过身来,发现他的同伴不见了。
他们本该结伴去往前线附近收殓昨天下午那场炮火之后留在战壕里的遗骸。当天傍晚的时候步兵发起了一次强攻,把阵线往前压了几公里,所以现在他们可以抓紧机会回收那些永远留在里面的战友。非常幸运的话,可能会有一两个睁着眼睛熬过了整个夜晚的伤员拖着最后一口气还没有咽下。
但是他的同伴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没有和他说一声。叶夫根尼迷茫地站了一会儿,压低嗓音喊了两声他的名字,然而没有得到回应。炮声在天快亮的时候停了,战场上只有从喀尔巴阡山脉吹来的刺骨寒风呼呼地吹过稀疏的灌木,留下空洞而凄厉的笑声。
……也许是做了逃兵吧。这个念头轻轻地飘过叶夫根尼的脑海。他倒是没有觉得特别意外,他们在罗马尼亚待了整整三个月,后退的时间远比前进的要多。如果有人因为残存的那点少的可怜的信心不足以支持他们继续忍耐这严苛的酷刑,那也不是一件无法理解的事。
但他还得去前线收殓遗体。叶夫根尼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儿,思考自己有没有能力一个人把一具遗骸搬运回去,然后再找个新的帮手来。他没有太多的时间,现在他脚下站着的地方明天不一定还归他们所有,总得先尝试一下。
叶夫根尼把手伸进维克多·马西莫夫下士的衣领里,尝试将他以奇怪角度折断的颈椎扭回原处。他没有成功,尸僵和夜晚的霜冻让死者的皮肤坚硬得像块石头,他只好任它维持一个扭曲的姿势,努力把这位可怜士兵——至少是他剩余的部分——弄到临时的简易担架上。他没法一个人把担架抬起来,所以只能用雪橇式的方式拖拽。马西莫夫下士的肩膀和左腿分别在狭窄的壕沟里被卡住过两次,还有一次差点从担架上整个儿滚落下来。最后叶夫根尼直起腰来,喘着粗气,看着拦在面前小腿高的土坎,和刚才走过的距离——不到一百米,他目测——冷静地想,不行,他做不到。
要是他的同伴没有离开,这点障碍应该不会造成多大的困难。但现在他只有一个人,实在很难拖着一个成年男子的分量,穿过这片被来回拉锯的战线造就的,布满弹坑的地面。
他只能回营地找其他人来帮忙。
叶夫根尼松开手,用力搓了一把自己的脸,想用掌心让冻僵的鼻尖稍微恢复一点温度。随后他听见稍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沙沙的响动。他僵住了。
“……帕维尔?”他警惕地喊出同伴的名字,祈祷是他的良心——或者责任心,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发现,折回来给他搭把手。
然而现实总是那么不近人情,从灌木丛后面跳出来的是一个戴着钢盔、挎着步枪,全副武装的德军士兵。对方看起来像他一样对这个场面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很明显地愣了有足足两秒钟,才开始扯着嗓子凶狠地冲他大喊大叫。叶夫根尼不懂德语——除了从战俘那里听来的诸如“吃”、“喝”、“痛”这样简易的单字,和大量用于咒骂的脏话。他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这很显而易见的是一种威胁,尤其是当他看见对方的手正在摸向步枪的握把。
肾上腺素以极快的速度被剧烈跳动的心脏泵进他的身体,他的脑子清晰而冷静地想起来他今天没有在制服上佩戴能够标识他军医身份的红十字袖标——由于被血和其它污渍沾染得已近辨识不清,他在前一晚把它摘下来用雪搓了几下,晾在医疗站的药品箱上。因为这个缘故,他在早晨出门的时候忘了将袖标别回去,也就是说,他没法向对方展示自己是个受到日内瓦公约保护的非战斗人员。
——更何况能的话也许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差别,那些该死的德国人,你不能真的指望他们遵守什么公约。
叶夫根尼急切地摸索着后腰,至少他在出门之前记得把手枪挂在腰带上。谢天谢地,在他猛地一把将它从枪套里拽出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像卡住马西莫夫下士的脚那样卡住它。
他双手握紧枪身,手指很稳,没有一点颤抖的迹象。在被送上战场之前他们培训过他这个,扳动击锤,让子弹对准枪管,然后扣动扳机。他根本没有来得及犹豫一秒。
火药击发的声音。德军士兵尖利的嚎叫。血液喷溅的扑簌声。火药击发的声音。灌木的枝条在挣扎中被拉扯而摇落积雪的声音。火药击发的声音。人的身体沉重跌落的声音。弹壳被甩出的清脆喀哒声。火药击发的声音。
直到血液从他鼓膜旁的血管流过的汩汩声逐渐淡去的时候,叶夫根尼才再度听见战场上一成不变的、冰冷的风声。隔着一条战壕之外的泥泞地面上倒着一具新鲜的尸体,仰着的脑袋底下静静地淌出一道细细的红色溪流。他移开了眼睛。
叶夫根尼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把手枪塞回枪套,慢慢地转过身,顶着愈发猛烈的风慢慢地独自走回营地。他没有找新的帮手帮他回去搬运马西莫夫下士的遗体:当他回到营地的时候,连里的命令下来了,因为敌军发起了反攻,前线区域不再安全,非战斗人员和没有得到命令的战斗人员不允许前往。
没有人问他帕维尔去了哪里,也许是暂时没有。他也没有跟任何人说那个德军士兵的事。交战在不远的前方进行,野战医院的帐篷里又开始逐渐塞满尖叫的、呻吟的、哭泣的伤兵。情况和昨天或者前天没有太大的不同。
几个小时之后德国人的飞机掠过这片区域,投下了几颗炸弹。
叶夫根尼·谢尔盖耶维奇死于这场轰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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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出自苏联诗人特瓦尔多夫斯基的诗歌《我在勒热夫城下死去(Я убит подо Ржевом)》。虽然原诗写的是卫国战争时候的事,不过这种无名的荒谬感用在叶夫根尼身上总觉得还蛮合适的……原诗非常动人,如果有兴趣的话可以试搜看看原文,或者来听听毛子改编的歌曲,b站就有,也很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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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十年前的亡灵节,来自沙漠的亡灵敲响了希拉的家门;十年后在同样的节日,希拉的两名女儿再次为亡灵引路。生者与死者团聚的节日,却又有人要离开。
阅览注意:正文字数3700+。含有对当地文化与地理的不严谨引用。
登场的角色:
希拉——人类。曾有两个孩子的母亲,温和的教导者,勇敢的保护者。
贝蒂——人类。喜爱万寿菊与亡灵节的女孩,悬铃木的妹妹或姐姐,希拉的女儿。
布鲁托——腊肠犬。一只有名字的好狗狗。
悬铃木——瓦尔基里。一个无意义的名字,一条摸索中的道路,失去记忆的复仇者,希拉的“女儿”。
“贝蒂,你还不困吗?妈妈好困了……”
希拉在女儿身边蹲下,故作夸张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给她看。贝蒂今年九岁,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她可一点困意也没有,正一小把一小把地撒着万寿菊花瓣,十分严谨地把它们理成一条边界清晰的路。从家门口往外,贝蒂已经铺出了不短的一段距离。
“我在为沙漠里的亡灵铺路,妈妈,”女儿带着一本正经的表情同母亲解释,“大家在街上放花瓣,但是我觉得沙漠里一定也有亡灵,如果他们迷路,就可以顺着路来我们家坐坐。”
希拉和贝蒂的家在这个小镇边缘、离沙漠最近的地方。早些时候,她们已经在城镇里参与过亡灵节庆典,道路两边放置着蜡烛与万寿菊,中间铺满花瓣,从公墓通向各家各户。亡灵节是死者与生者团聚的节日,大家相信这些橙黄的小花能接引灵魂归来。希拉被女儿的话逗笑了,靠贝蒂的两条小腿儿还不知要走多久才能真正走到沙漠里呢!不过,她向来不愿做那种扫兴的家长,于是接过贝蒂装着花瓣的篮子,两人一起继续延长这条小小的花瓣路。
终于,贝蒂也困得一直眨眼睛了,乖乖同母亲回屋里去;然而一进屋,小孩儿又拍了拍自己的脸,踮脚拿上橱柜上的蜡烛和火柴,还要完成她的最后一步。希拉靠在门框上,带着笑意看女儿忙碌的样子:“好啦,贝蒂,摆好蜡烛就真的该睡觉了哦?”
“别着急!妈妈你知道,如果不点蜡烛,晚上这么黑,亡灵怎么看得见我们家、知道里面还有人呢?”
“其实花瓣已经足够啦。不过既然你想试试——”
一个两个三个,贝蒂直起腰来,望了望沙漠的方向,抬起手,对希拉指着那一片夜色:“我就说有用嘛,妈妈你看,亡灵来了。”
希拉本还在为女儿的童真而微笑,可定睛一瞧,她忽然笑不出来了。从奇瓦瓦沙漠的方向,一个瘦而高的带刺的影子,正踏着她们刚刚铺好的花瓣,一步步朝她们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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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亡灵”正穿着希拉找来的衣服,安静地同贝蒂一起看书。希拉这才松了一口气。昨晚她真的被吓得不轻,直到把贝蒂塞回屋内、自己拿着防身的猎枪瞄准那人影时才看清,这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样子的女孩儿,裸着身子,她原先以为可能是狩骨特征的,只是缠绕在女孩手臂上如荆棘般的带刺铁链。花了一个晚上,希拉才明白了情况:这应该是一位瓦尔基里,走出沙漠时被她们家的灯火吸引而来。贝蒂铺的花瓣路竟真的带来了“死者”。
麻烦的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位瓦尔基里丢失了大部分记忆,甚至连诸如要穿上衣服这种常识都是希拉刚刚教的。尽管能用西语和英语沟通,但祂想不起自己生前的情况,身份、死因甚至是名字。深深刻在祂脑海中的只有一件事——希拉还记得,问及此,瓦尔基里的眼中就像忽然烧起一把怒火那样——亲手了结那曾杀死祂的人。她庆幸她们谈话时贝蒂不在场。
“妈妈叫希拉,我叫贝蒂,镇上的小狗也有名字,叫做布鲁托。”贝蒂自然是不害怕这位陌生人的,她正坐在祂的怀里,捧着书与祂聊天。她尚不清楚瓦尔基里是什么,然而妈妈说瓦尔基里也不是幽灵,因此,大概只是一个厉害的大姐姐吧。她向这位大姐姐问:“所以,你应该也有名字的。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记不得。”
“嗯……布鲁托一生下来也不知道它的名字,还是大伯帮它取的。那你也应该取个名字。”小孩的注意力转移得总是很快,她又低头看起书来,一边像小大人似的煞有介事地与失忆的瓦尔基里讲书上的内容,用小小的手抓着祂的手,一行一行指着书上的文字读,读着读着话题又跳到八百里开外:“‘它的树皮会因脱落呈现出色泽不一的斑纹……’哎,姐姐你知道吗,树皮摸起来就是粗粗的,和你的胳膊一样……”
希拉轻轻地笑,瓦尔基里却把小孩天马行空的话认真拼到了一起,于是默默思考一番,指着儿童百科书上的那棵树:“那么我就叫这个。悬铃木。”
女孩和母亲都一愣,随后贝蒂拍手叫好起来,像庆祝小狗布鲁托第一次听懂名字那样。希拉也哈哈大笑起来,同时变魔术般地把刚做好的炖菜端了出来:“好啦,贝蒂还有悬铃木,午饭时间到了。瓦尔基里也是要吃饭的,来尝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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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九年很长,也许九年很短。当年那个为无家可归灵魂铺路的女孩的年龄已经翻了一倍,度过精力充沛的童年期、学习到与瓦尔基里相关的知识后,贝蒂对这位永远不长大的姐妹的好奇也减少了许多。是的,姐妹,在这些年里希拉早已将这位特殊的孩子与贝蒂一视同仁。远离家乡在陌生的城市上学的日子,贝蒂总会收到来自希拉的信,告诉她家中的情况如何,花盆里的那一丛丛植物是否安好,又有几只流浪的猫狗被收养照顾,房间里又找出了什么她童年时期的旧物……以及悬铃木是如何与小镇的邻居们一点点的熟悉起来,帮哪位叔叔搬了东西,用手掌的温度为哪位阿姨点了壁炉。这些信纸都带着万寿菊的香气,有时或许伴着一两片已然干涸在信封中的花瓣,温暖如同被夕日烤过的沙。再后来寄出信件的地址变成了大伯家,信中说她的姐妹如今也踏上寻找前世记忆的旅路,镇上一切安好,无需担心,安心在大城市好好读书吧。
不过贝蒂还是趁假期赶回了家,出于对母亲的思念。希拉的小屋如今因疏于管理显得有些灰扑扑,窗台上贝蒂儿时喜爱的陶瓷摆件排成一排欢迎她回来,除此之外还多出几个做工略显粗糙的玻璃制品,捏成亡灵节的骷髅、猫和万寿菊,捏合处还带着指纹。她对着光观察这些小东西,一个人悄悄笑着,随着成长她开始有些不能理解瓦尔基里非人的那一部分,不过现在看来祂也并非不在成长,看看这些小玩意儿,贝蒂想,就像人类的初学者做出的拙劣作品一样。
在镇上待了数日,与被母亲收养过的猫狗一一都打过招呼(它们已经结成一支小小的队伍每日在镇上游行),贝蒂和希拉与镇民们拥抱告别。她想自己此刻是多么幸福,得以享受远离城市的小镇干燥但温暖的风……
直到她睁开双眼,看见沙漠那边的天空出现一条黑色的线。起先只是一条线,随后它像一只眼睛那样睁开,其中冒出紫色的光,数根漆黑的巨大尖刺从天而降。
那是所有人的记忆与意识都停滞的一瞬。接下来,隆隆、隆隆,地平线上扬起的烟尘中狰狞的狩骨奔腾袭来,贝蒂因惊恐而瞪大的双眼中,飞入一抹血红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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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蒂和希拉的万寿菊从沙漠中带来亡灵的第十年,亡灵节如期而至。
今年,这是一个对小镇来说重量十足的节日,大家照常打扮了街道,用聚会、游行与欢笑庆祝这一传统,然而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不能像以往那样轻快。有不少人死于去年的死棘侵袭,花瓣之下破碎的砖瓦清楚地铭记着这场灾难。
悬铃木与人群一同手捧蜡烛与花朵走在去往公墓的路上,半张脸埋在围巾里,依旧一言不发。不时有镇民安慰似的拍拍祂的肩、为祂挂上花环和彩灯串,贝蒂大伯家的布鲁托如今已老迈,它跟在依旧年轻的瓦尔基里身边用同样的速度慢步走着,热乎乎的肚子偶尔蹭过祂的脚踝。
是的,祂与其他瓦尔基里在狩骨们入侵之时及时赶到了小镇;是的,这次袭击的强度于瓦尔基里而言并不高,局势很快得到了控制,伤亡没有进一步扩大;是的,但是……
布鲁托与悬铃木在一座墓碑前停下,瓦尔基里将橙黄的小花献于碑前,狗儿用鼻子拱拱整齐。早就站在这里的是贝蒂,她沉默地注视着于墓碑前跳动的烛火,不曾给瓦尔基里一个侧目。这里沉睡着希拉,她是伟大的保护、抚养与教导者,虔诚的信徒,小生灵们的救星。墓志铭如是写着。
希拉的两位女儿已经一年没有说过话。葬礼结束后,贝蒂当晚便飞回大学,一秒也没有在镇上多待。她在飞机上迟来地感到悲伤,随之而来的是不平:为何被袭击的是这里?为何祂们不能早些来?为什么你要为了那一缕虚无缥缈的过去的影子就擅自离开——为什么去世的是母亲,她甚至连转世成瓦尔基里的希望都渺茫,不能给我留下一个念想?是的,她们是至亲的姐妹,哪怕没有血缘;是的,希拉曾教导她们,学会宽容和放下,不要把气撒在无辜的人身上;是的,但是……她依然无法释怀。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烛泪在墓碑前流淌,覆盖了边缘的花瓣,趴在万寿菊堆里的布鲁托蜷得更紧了些,免得它们沾到自己的毛或爪子上。于是,终于是悬铃木先开了口:“我很抱歉。”
贝蒂张了张嘴,又只是从鼻腔发出一声叹息。她听得见祂继续说:
“我应该在走之前把她送到更安全的地方。”
“我应该先找一位别的瓦尔基里到这里来。”
“我已经听说镇上有人转世成瓦尔基里了,这次走之前我会接祂来,这样你们就不用担心。”
“我会在这里重建好之前待在镇上帮忙,我……”
贝蒂再次深深地叹气,转向她一直如一棵树般笔直沉默的姐妹:“够了。”
低沉的声音停下了,瓦尔基里略带错愕地看向她。二十岁的人类女孩依旧盯着摇曳的火光,声音干脆利落:“悬铃木,我们依然是姐妹吗?”
“……是的。”
“那就离开这。去做你要做的事,不要再担心镇上,也不用担心我。如果你还记得,有空时回来过亡灵节,这就够了。”她终于抬头,与瓦尔基里澄澈如同透明的眼睛对视,那里面摇曳着烛光点点。“去做你要做的事——我也要去做我应该做的事了。”贝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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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铃木目送祂的人类姐妹头也不回地离开公墓、逆着铺满万寿菊的生者与死者团聚之道路走进夜色中,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正在形成,那是希拉不曾教过的一种感受,仿佛一捧湿花瓣闷闷地压在胃肠之上。这是她对自己的报复、警告或劝诫,还是如希拉送祂离开家时那样,因不舍而连说出口的话都变了样的道别呢?
布鲁托快要睡着了,不清醒地舔舐着它枕着的花,瓦尔基里学着它的样子从旁边掂起一朵放入口中,万寿菊花瓣那与它颜色鲜活的外表不同的苦涩在嘴中扩散开来。祂的导师已然离去,于是瓦尔基里向脑海中的那个声音发问:我该如何做?这种感受是什么呢?
那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年轻男声,那是祂前世的模糊声音。它当然不会做出回答,只是如往常那样重复着:去找你的过去,去红河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