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 冬
丹尼尔·奥苏利文走进那间简陋的办公室时,有个小女孩已经在等着他了。
那孩子看上去还不到十二岁,黑发高高束起,穿着镶铜扣的黑色毛呢大衣,像是刚从哪个寄宿学校里溜出来的。她坐在丹尼尔那张不舒服的旧皮椅子里,办公桌在她面前大得有些滑稽,桌面上堆满了从抽屉里翻出来的剪报和文件夹。
果然不该在办公室喝酒,看来他又忘记锁门了,幸好这地方根本没什么可偷的。丹尼尔只是咕哝了一句:“这可不是玩侦探游戏的地方,孩子。”
“我知道。”女孩头也不抬地翻阅着档案,“我是来找你的,奥苏利文先生。”
“好吧,好吧,那你又是谁呢?”
“你可以叫我艾莉卡。”她回答,“我为弗兰克·莱利而来。”
“……你是弗兰克的女儿?”
弗兰克·莱利,老搭档的名字像冰水一般,驱散了丹尼尔脑子里残余的酒精迷雾。两年前的那个雪夜,正是他在小巷中找到了弗兰克的尸体——背靠着砖墙,双手被电线反绑在身后,子弹从前额射入,颅骨在冲击下碎裂,喷溅在墙上的脑组织和血液仍未凝固,沿着砖缝缓缓流下,形成了一道道暗红色溪流。
直到脱下警服,丹尼尔都不清楚警局有没有联系上弗兰克的家人,只知道他确实有个女儿——从越南回来后不久,他就跟妻子分了手,孩子也被母亲带走了。弗兰克很少提起她们,只有一次,他给丹尼尔看了一张从科罗拉多寄来的明信片,上面用彩色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生日快乐,爸爸”。
那张明信片曾被仔细放进相框,如今它又去了哪里?
“我很抱歉,”除了一句空洞的抱歉,丹尼尔还能如何回应?“弗兰克是……”
“他是个好人。”女孩放下文件夹,庄重地点了点头,语气却不像在谈自己的父亲,更不像个孩子在说话。“但我并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才来的。”
这孩子不对劲,这一切都不对劲。丹尼尔说不上来为什么,然而一股寒意攀上脊背,甚至让他本能地摸向了外套下的手枪。
“你想知道什么?”
“他死前留下的东西。”女孩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丹尼尔,“那份名单,我知道你还在继续调查。”
她的眼睛是澄澈的淡蓝色,犹如冬日黎明无云的天空,寒冷、寂静而遥远,丹尼尔却在其中看到了死亡的阴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双眼睛里燃烧成灰烬。
那些从越南归来的人也有这样的眼睛,就像他的兄弟们一样,像弗兰克一样,像许多他曾经认识的人和亲手逮捕的人一样。那些人的灵魂依旧被困在丛林和凝固汽油弹的火焰之间,他们把战场带回了家,然后整个生活都被焚烧殆尽。
然而那双蓝眼睛比他们所有人都要苍老,绝不可能属于孩子。那是从命运尽头返回人世,又被迫戴上孩童面具的死者的眼睛——
“瓦尔基里!”
在他来得及拔枪以前,小女孩外表的怪物已经动了起来。下一秒,丹尼尔就被脸朝下按在了桌面上,右臂被反折在背后,肩膀咔哒一响,让他咒骂出声。
“如果我是来杀你的,”瓦尔基里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带上了一丝笑意,“你在开门时就已经死了。”
“你他妈到底要什么?”如果这小怪物不是被派来灭口的,她还想得到什么?除了那堆没人在乎的档案和空酒瓶,丹尼尔·奥苏利文一无所有。
按住他的手稍稍松开,几张新的剪报被放到他眼前,每一张都承载着一段死亡,受贿警官,黑帮份子,地方议员……每一个都曾出现在弗兰克那份名单上,每一个都被割开了喉咙,窒息在自己的鲜血中,正如过去数十年间流传在北美和老欧洲的那些故事,报纸用轻佻的口吻将凶手称为惩罚者,黑暗天使,但时间和地点跨度太大,不可能是同一个杀手所为……不是吗?
“是你。”丹尼尔可以确信,“一直都是你。”
“还有我的盟友们,弗兰克也曾是其中之一。”瓦尔基里放开他,礼貌地后退了几步,好让他站起身。“现在轮到我来完成未竟之事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丹尼尔转身面对自称艾莉卡的瓦尔基里,那双蓝眼睛澄澈得几近无情,似乎正提醒着他砖墙上的血色壁画和弗兰克破碎的头颅,以及他浸泡在酒精和愧疚中的两年时光。“在我看来,你已经是个很成功的连环杀手了。”
“问题在于,要把那些还活着的找出来。”艾莉卡坦然地接受了嘲讽,“我可以自己行动,但那样太慢,可能会有更多好人像弗兰克一样死去。我已经迟到了两年,不能浪费更多时间了。跟成年人和执法部门打交道时,你肯定比我更有优势。”
“这就是弗兰克以前为你做的?为你调查目标,制定计划,还有我所做的一切……”丹尼尔几乎为这种荒谬的感觉嗤笑出声,“我以为这是为了捍卫正义,可事实上——我们是在帮你杀人。”
“正义不仅来自法庭,侦探先生。所以,你建议我们从哪儿开始?”
201X年 秋
军刀斩断形似脊骨的黑色荆棘,然后刺入地下,干净利落地切断根系。荆骨随之枯萎凋零,崩解为黑灰,渗入泥土,留下焦油般的痕迹。在它原先生长的地方,只有一条半腐坏的铜头蝮蛇尸体。
“幸好狩骨还没有成形,丹尼尔,把打火机扔过来。”
“真他妈见鬼了,死棘怎么会出现在公路边上?”
丹尼尔已经走下车,谨慎地站在灵装的影响范围之外,将打火机扔给了艾莉卡。
“不知道。”艾莉卡倒出些许燃油,用枯枝引燃火焰,蝮蛇尸体迅速燃烧起来,如同死棘一样化为了灰烬。“但它们离人类越来越近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也是你脑子里的声音告诉你的?”
“唉……算是吧,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
她抬起头,眺望着秋日黄昏余晖中的原野。枯黄的野草在微风中起伏如波浪,锈红色河水反射着白昼的最后一缕光线,河岸的芦苇丛化作摇曳的暗金色线条。
对岸红河城的霓虹灯已经亮起,光芒在楼群之间闪烁不定,将城市转变为色彩斑斓的迷宫。
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那个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提醒她目的地就在前方,命运就在前方。
那声音曾在军营中的临时祭坛前布道,曾在巴黎街头向民众朗读人权宣言,百年之前,也曾同样在她耳边低语西伯利亚,通古斯河。
“上一次是1908年,结果你也知道。但这次范围更广,没准全世界的瓦尔基里都听到了呼唤,也许……”
通古斯的裂隙带走了“将军”,也带走了许多她曾经熟悉的人,凡人,瓦尔基里,那个时代最勇敢的人。
“也许红河城会变成第二个通古斯。”
“如果这是裂隙即将出现的征兆,可能会比通古斯规模更大——”艾莉卡把军刀收回多功能工具包,“我觉得你应该先回芝加哥去,把我送到这儿已经够了。”
“现在是赌场旺季,”丹尼尔与她一同眺望着闪耀的霓虹,“再加上那么多瓦尔基里,黑帮,邪教,骑士团,你确定能一个人应付这局面?”
“还有奥贝伦德,我也联系上了另外几个朋友。”
“但你们现在都是小孩,不是吗?而且其他瓦尔基里能闻出你们,总有些事是你们不方便去做的。”老侦探只是耸耸肩,“别担心,我们连80年代都熬过来了,事情总不会更糟了。”
“这可不好说,直到今天我们不都还在被迫适应扮演父女这事吗?”
艾莉卡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丹尼尔望向她时,微笑中却有一丝与平时不同的东西。
“我已经老得能当你的祖父了,艾莉卡。”
很快我就能当你的祖父了。丹尼尔曾经玩笑般说道。那时他刚刚步入中年,岁月还没有将他的头发染成灰白,也还没有在他脸上留下这么多刻痕。在艾莉卡还来不及察觉时,三十年的时间转瞬即逝。
“勒梅尔神父”被推上断头台时还不到三十五岁,自那之后的两个世纪里,他的灵魂被困在不会成长的孩童躯壳中。艾莉卡从未有机会老去,只有世界在她周围不断变迁,相识的凡人在时光中日渐苍老,就连那些曾与她一同见证骑士团最初的日子的归往者也在陆续凋零,或许终有一日,她回过头,会发现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现在这个时候,“奥苏利文父女”的掩护身份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但他们已经合作了这么多年,再维持一段时间又何妨?
“谁知道呢?也许你就是个老混蛋,在全美各地留下了一打私生子。现在你打算给小女儿多少创造点美好回忆,带上她来一场疯狂的冒险之旅——真是个好主意。”艾莉卡摆了摆手,“别把我们所有的钱都扔进赌场,老头子。”
“主要是你的钱。”丹尼尔高声大笑,似乎终于被逗乐了。“不过,事情发生在血注的地盘上,城里肯定有不少眼线,最好还是别让他们看到我们一起行动。”
“那就这样吧,我先进城看看,你在附近镇上找个旅馆,之后我们再找机会会合。”
“你最好快点找到小熊,趁那小子还没惹上大麻烦。”
丹尼尔没有争辩,回到他那辆大切诺基上,调转方向驶向旅游地图上推荐的历史小镇。艾莉卡背起工具包,向着跨过红河的老桥走去。
“你有事想说吗,朋友?”
在锈迹斑斑的“欢迎来到俄克拉荷马”铁牌下,有个戴着圆眼镜的小女孩微笑着向她行了一礼。艾莉卡之前就感觉到了瓦尔基里的存在,对方并未试图回避,显然是在等着她。
“晚上好,我是‘诗人’杜兰德。”女孩的英语带着些许法语口音,“更常用的笔名是拉维蒂。”
“《街垒上的黎明》,《雨中广场》……”这个名字唤起了艾莉卡一些远去的记忆,在1871年春天,署名拉维蒂的诗篇曾散布在流血的巴黎街头,被公社战士填入大革命时的曲调,成为了街垒上的战歌。“《致死者的信》。我喜欢你的作品,可惜以前没能见到你。”
“其实我见过你,在流血周的街垒上。”听到她的法语,诗人眼中带上了一缕怀念的笑意,“那时我还不是现在的样子。很多人向我说起过巴黎的死亡天使,遗憾的是,那是公社最后的日子了,我没有机会和你交谈。现在,你愿意说说你的故事吗?”
“现在?”
“我正在记录瓦尔基里们的故事,虽然可能没有机会出版,但有些事不该被遗忘。你曾经是谁,为何会在那里与我们一同战斗,如果能有机会聆听这些往事,那就是我的荣幸。”
她曾经是谁呢?三十四年的生命,两百二十年的徘徊,曾经的一切都早已随着第一共和国一同消逝,只有记忆仍像鬼魂般萦绕不去。
“那就边走边说吧。”艾莉卡走向进城的路,诗人走在她身边,夜幕已经彻底降临,路灯的光芒在她们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我曾是卢西恩·勒梅尔,里昂的裁缝之子,按照我母亲的心愿,小儿子应当侍奉上主。大革命前,我是朗格多克团的随军教士,一年两百里弗尔的圣职俸,算不上什么让人羡慕的工作。”
烈日下尘土飞扬的旷野,雨中泥泞的道路,冬日里结着薄冰的溪流……曾经的他身披随军教士的黑衣,与士兵们一同行军,在临时搭建的祭坛前主持弥撒,在帐篷里倾听忏悔,为受伤和患病的人祈祷,替不识字的人写信。来不及一一为垂死者行临终圣礼时,他只能穿行在刚刚结束战斗的战场上,高声诵读赦罪祷文。
“那些年很少有对外战争,但起义的火焰已经在法兰西四处蔓延,军队总是以国王的名义被派去‘平息叛乱’。”
鲜血流淌在荒芜的田野上,在城镇的街道上。
那段日子里向他忏悔的士兵更多,他们哭泣、咒骂、请求宽恕。他们是木匠的儿子,织工的儿子,农夫的儿子,却被命令去镇压那些和他们父亲一样的人。
我们究竟属于哪一边?朋友从他手里接过剩下的半瓶便宜红酒。
你是军官,是贵族,你属于权力。
那你呢?朋友发出一声冷笑。你是教士,是天主的仆人,那你相信这是祂钦定的秩序吗?
“几年后我被召回了巴黎,没过多久那个朋友也回来了。我们在咖啡馆里为手艺人和士兵读伏尔泰和卢梭,也读小册子和讽刺诗,那时我们经常吵架,还和别人打过几架,白丝带,暴民,还遇上过一伙近卫骑兵,幸好,维奈桑团的兄弟们当时在场。”
当他们跳上桌子高喊“为自由”和“维奈桑的兄弟站到我们这边来”,混战彻底爆发。桌椅翻倒,杯盘应声碎裂,围观者发出喝彩和呐喊,墙上国王的肖像在混乱中被扯下。直到两支部队的军官带着市警赶到,他们才跟着人群从后门溜走。
“请问一下,”诗人彬彬有礼地问道,“你干这些事的时候穿着教士服吗?”
“当然没有。”
“我就知道。请继续。”
那段时光过得很快,几乎令人目眩,变革之风正以惊人的速度席卷而来。他和朋友依旧经常吵架,然而在三级会议上,在网球厅宣誓时,他们都坚定地站在一起。
然后,1789年的夏天来临了——
那一天,他站在人群的边缘,烈焰的边缘,目睹旧世界在他眼前轰然崩塌。
听。朋友在他身边说道。他确实听到了,炮声有如教堂的钟鸣。
“接下来的岁月里,我们见证了议会成立和王权终结,当时我们还年轻,总以为可以在新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有一段时间也确实如此。”
该是时候抛弃那件黑袍了。他的朋友重新倒满了两个酒杯——不是他们以往分享的便宜红酒,而是阿登产的起泡酒,作为对新生共和国的庆贺。共和国比教会更需要你,外交委员会说他们的门随时都为你敞开。
一个塔列朗难道还不够吗?
1792年秋天,他们刚刚在阿登击退了普鲁士人,迎来了法兰西共和国成立的消息,却还不知道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同桌共饮。
你自己都不相信你的布道。过去一千年里教会给予了受苦的人什么?只有毒药般的希望。在新政府里,你可以做得更多。
可他们需要相信,相信神与他们一同存在于苦难。强迫他们在教皇和革命之间做出选择只会撕裂这个国家。
一个人不能服侍于两个主人,勒梅尔,你不可能既选择革命,又服侍教皇。
我服侍的不是教皇和国王,我服侍于苦难。
“那么,后来呢?”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诗人终于开口询问时,她们已经踏进了红河城的霓虹迷宫。夜风挟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仿佛要带走故事的结局。
“后来,我的朋友把我送上了断头台。”
陈阿七已经足足半年没再倒霉了。
仿佛他的霉运和护照、钱包一起,在半年前的纽约广场不翼而飞。他的原计划不在美国久留,而是趁签证过期前回香港机场,转道缅甸过渡,再找机会回国。自从那个缺德扒手在公共厕所的小便池旁摸了他的钱包,枪击案、警局系统故障和狗屎一样的跨国汇款政策一涌而上,堵在通往他未来的康庄大道上,回国的希望矗立得好像世贸中心,回过神来,非法滞留已持续好几天。他最好的几个酒肉兄弟在大洋彼岸被盯得死死的。没人帮得上忙。没有人。
他习惯了。生活就是一场永不止歇的狂奔。自狂奔开始,到筋疲力竭结束,追在后头的可以是房东,条子,你未出世的兄弟,和那帮魔鬼见了也会调头就跑的收债人。陈阿七深谙狂奔之道:霉运无所谓你跑得或快或慢,撵上了就当被狗咬两口。如此而已。他讲半兜子美国话,移民遣返中心去不得,就兜兜转转往中国人多的地方钻,恰似一条游鱼进水,做中餐厅的王老太收留他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挖成的地下室里苟且度日。
陈阿七六岁那年,家属院里瞎眼睛的龙老头说他命途多舛、谋事多磨,老陈返屋里拿两条烟给他,那老头子不推辞,也不改口,就叫这八个字牢牢焊在陈阿七前半辈子里。受老陈所托,算命的拿两只蒙着白翳的眼睛瞧他的财运——判词又是四个字:似有还无。想必早猜到他今日躲债躲到地球的另一面去;又不晓得是不是那两条烟请来的漂亮话,仅仅两片嘴皮子一碰,还讲:久旱逢霖,枯木逢春,中年后要行木火大运,老陈就宽了心。陈阿七苦熬三十余载,等的便是此时。他讲中国话的嘴皮子比讲英文时顺溜两倍不止,日头好的时候上王老太的门头下拉二胡,二胡下拉一个纸板用繁体字写:看八字生辰,看风水,看姻缘。过了两个月,繁体字下面添了英文。美国人好糊弄得很,给他们写一行八字就能进账,华人要难缠些。但陈阿七混到被福州来的小老板请走看新业装修,自是有一身张口就来的本领。
他到休斯顿那天风和日丽,正如这半年来的顺风顺水。开车的巧妙避开了所有州警巡查路段,陈阿七一直窝在后座上拿手机看黄历,天干物燥,忌安葬、忌破土、宜出行。他实际不是很信这些,又不能说不信,陈阿七是夜里赶路过庙也进去拜三拜的那种人,秉持一种反正不要钱,多少信一点的朴素理念,这作风在美利坚被他带进天主教堂里,权把圣母像当洋观音拜了。他们直直开到糖城的华人社区附近,车停在私人车库,陈阿七拿着地图上一个街区外的中国超市买黄纸和水。
那时正是烈阳高照,午时三刻。谁也想不到有人要在大街上杀人。一个高瘦影子搂着另一个,男人的嗓音和男人的嗓音,陈阿七提着黄纸、矿泉水和一瓶老干妈豆豉,过了路口又倒着走回来,心里想的是:美国人还是挺开放的。
他们在餐厅后厨门外,建筑夹缝的影子里,和陈阿七隔着一个臭气熏天的厨余垃圾桶。中国人竖直了耳朵,活像在高考考场上听英文考试。“我……我弄明白了。你和加油站的那个翠克茜是一道的。”他们中矮个的说,“我和她说过,我要再想一想——逾越礼可不是做礼拜,是不是?而且橡林镇实在是有点远。过两天有一个面试,如果这个月搞到工作,我没时间开车去那边。我……我说真的。我还很年轻,我爸是个和家里不挨边的混账,我妈妈一个人在家里,所以……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觉得‘像耶稣一样重生’很酷!我没有想拿命去赌的!”
“别担心,别担心,天父慈爱,我们都可以理解……我为您把福音带来了。”
“什么?”
什么东西?陈阿七也想。
说实话。在那几分钟里,他压根没想过这是一个杀人现场。此前,“福音”这个词在他的生活里出现频率低得可怜,没人想到那是一把餐刀。他也没有想到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能死得如此无声无息,更难想象一把细小的餐刀刺进皮肤和肌肉像切开黄油一样容易。直到那个高瘦的影子转头看他。受害者软绵绵地从他怀里滑下去,那张脸瘦得好像颧骨被直直削了一半,眼睛又细又亮。那把餐刀正往下滴血。
陈阿七拔腿就跑。
“然后你死了?”
“不不不,别这样讲。这话不吉利。 ”短棕发女孩儿胳膊里搂着她那把二胡,手里忙着衬衫上正数第二颗扣子,想必还不习惯把男人的衣服套在柔软的胸脯上,“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严格来讲,很难算是活着。她的故事是这么开头的:说起来不知道你们相不相信,我本来是个男人。
异样的眼神一瞬间就在诸位瓦尔基里间流转完毕。卡罗尔高亢地笑了一声。叶夫根尼娅·季米扬诺娃抬起了头,她手里那条金头发的野狼呛住似的一阵咳。好医生连忙又检查她本来黏着血的后脑勺,已然痊愈得不见一丝痕迹,然后才好脾气问道:“您没看出来?”
“什么?”
“在座几位都是。”医生说,“恐怕您听说过瓦尔基里。”
陈阿七痛出一口气。
“……嗨。早说啊兄弟。我会上网。而且我们那儿就不叫这个,报纸上管这种东西叫归往者,我小时候见过。”
小学春游,解放战争博物馆。陈阿七的舌头在牙齿后动了动,新换的脑子没找到解放战争是哪个单词。算了。
现下精彩极了。她们正站在米切尔宅的门厅,草坪外停了三辆车,房子里有两具尸体,算上狗有三具。在场则是六个人。算不算得人总之稍后再议,陈阿七的故事起码有两个没有认真在听。米切尔宅早些时候鸡飞狗跳,门廊上尽是没散尽的硝烟味儿和血腥气,场面还一度很混乱,卡罗尔对着梗犬努了努嘴,小白狗呼呼地摇着尾巴,像来时一样,越过裂开的门、草坪和篱笆,从杀人现场一溜烟离开了。现在只剩一条劳拉和租狗人自己,卡罗尔始终在看手机,眼皮子没抬起来过。另一个黑头发则在听到非法移民紧张刺激的跨洲旅行时到面包车后面接了个“莉莉安娜”打来的电话,那通电话讲完,受害者正讲到长了腿的高瘦福音不远千里自送上门。
“没错,就是这个。”红头发的西班牙人恹恹地咕哝一声,“恨不得把我信那个写在脸上。我猜他看出来我是瓦尔基里。那种眼神不是看人的眼神,是当作什么天使。他们念几声天父就不要命了。哪个年代都有这种东西。我比较喜欢活着。”
维诺与季米扬诺娃医生听得专心一点,因为凶器在她们中转手过一轮,最聚精会神的那个恐怕就是过期已久的职业素养在作祟。前克格勃给自己找了张没散架的椅子挂上去,背一开始弓着,和季米扬诺娃医生讲完话直了些。陈阿七讲故事的风格也受职业素养作祟,有点像讲评书,不算难听,且对克格勃来讲也是个好故事——太多多余细节互相佐证,谎言在里面一览无余。她们正拿东斯拉夫人的加密语言聊这个:
-伊戈廖卡,她会不会是里面那具尸体复生?
-不。她大体上没说谎。比红头发的诚实点。
-……连那堆倒霉事也是真的?
-不知道。她是个表演者,这种人会习惯性夸大细节。我猜有一部分是真的,倒霉家伙。
中国人的故事在他死去的那一刻就结束了。她清了清嗓子,找好医生讨一瓶水。季米扬诺娃紧紧看着她的眼睛,用生疏的中文问道:“您现在的样子,不像中国人。”
“我原来一米八呢!”陈阿七不假思索,“你们这儿怎么有毛子。没人跟我讲来美国还得学俄语啊?”
她顺利证明自己是个有张假洋鬼子脸的中国人。幸亏懂中文的那个有些涵养(或是她压根儿就没听太懂?),又幸亏西班牙人和法国人讲不到一起去,维诺给她的新老板概括前情提要,用的是北美洲最流行的语言。迪布瓦始终提着那把很大的砍刀,思忖时像要去砍谁的头,过了一会儿说:“撇去中国人不讲,上一个受害者是圣逾会的泛信徒。大胆推测,前面几个也是。”
“同意。”
邮递员干脆利落。艾米丽显然正支给他们一只耳朵,于是她们同一时间讲了同一句话。接着各自皱了皱鼻子。
迪布瓦声音平平。“他瞄准那些不准备参加逾越礼的浅信徒。只去过一次的,或只听了传教,对天父恩赐不怎么感冒的。赶在那个逾越礼前送他们去见上帝。”
“看起来是这样。”
“那好说。”法国人接着说,“米切尔在基金会的登记信息是保守派新教徒。”
静了一会儿,陈阿七猛眨眼睛。“什么意思?”她追问,“不是一个意思吗?不都信上帝吗?”
“不是一个意思。但他离橡林镇不远。也许改投教会。”季米扬诺娃说。
“还有更简单的可能,叶夫根尼娅·谢尔盖耶夫娜。凶手拿着灵装跑了几百英里。回程路上撑不住了,临死前再干一票,他没得挑。”
无懈可击。她们便用前克格勃的说法私人结案,因为没有人打算报警。季米扬诺娃女士的眉头从艾米丽抄起那个花瓶起就没怎么松过,她落地不久便被盘问好半天,对红河城警务很难有好感。那儿有一个很难搞的瓦尔基里,穿得像个童子军,里头指不定心肠颜色,她担心艾米丽和维诺留下的痕迹太多。出于生意人初次见面的亲切友好,卡罗尔叫劳拉帮忙检查杀人现场,热尼亚医生决定去一旁联络骑士团。埃利亚斯回以红河城旅游贴士补丁,用“:)”结尾。她回来时,艾米丽的肩背又垮了下去,趴在椅背上和基金会员工聊中国人故事的细节,她现在和邮递员间没什么火药味了。这很好。而且受害者自己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那个加油站的翠克茜很有可能是活着的同伙。还有可能是瓦尔基里。更大概率现在就在橡林镇。”陈阿七说,“天呢。我们下一步就是——”
“去红河城。”热尼亚说,“我把你们的推测告诉了埃利亚斯,有问题她会帮忙。伊戈廖卡,你怎么打算?”
“和你一起。”
“等等,那橡林镇——”
“谁爱去谁去吧。”邮递员倦怠地把怀表合拢,脸上只写着想要下班,“你瞧,亲爱的朋友,我现在不是自由人。来去全看迪布瓦老爷。”
而迪布瓦老爷写了一张便签。
“希帕缇娅基金会官方网址。你会上网。‘关于我们’那一页有‘新生瓦尔基里’赞助项目。剩下的自己找。”
“——可我还没有手机?!”
“想办法搞一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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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唷。为什么我也在里面?和我没什么干系呀?”
卡罗尔说。她的whatsapp里多出一个群组,艾米丽往里面发了一张酒吧照片,维诺回以一整排感叹号和正在开车的肖似阿德利企鹅的侧脸。
那天晚些时候,劳拉把米切尔宅的地下室和厨房嗅了个遍,狗狗从门里挤出来的时候,面包车已经开出去好远。卡罗尔收拾了她的狗,拿塑料袋拎着,回来看见陈阿七还提着二胡站在那儿。第一次当瓦尔基里,手脚不知道往哪里去放,季米扬诺娃和艾米丽给了她一份骑士团北美负责人的联络方式。卡罗尔轻快地笑了笑。她一看就不是那种人。
养狗会不会?她问道,包吃包住,全年无休,预支一台旧手机和半个月薪水给你做工资。
马尔穆特·卡罗尔少有大发善心的时候。这回也绝不是心地善良。她在红河城有七、八个固定客户和好几条流浪狗。它们连日焦灼不安,像暴雨来临前打湿了翅膀的虫子,圣逾会在东边的动作更是大张旗鼓。卡罗尔在他们中间,紧紧挨着弗农的庄园。红河城现在不怎么舒适了,她在开车往米切尔宅的路上想到去加利福尼亚度假,陈阿七是天上掉下来的那个枕头。
看着点狗,别饿死就行。有问题找劳拉解决。如果劳蕾塔·弗农来要房租——不,她当然不会亲自来。你不用认识她。来的人可能叫萨拉,可能叫劳伦斯,也可能是卡罗特。不管是谁,只要是弗农庄园来的,你就把农场北边拴起来的那几条给他们——别那么看我。这不是拖欠。是win-win,她准用得上。
另两个行李箱,放日用品和她的古法存款。卡罗尔准备度假物资的那两天,陈阿七在红河城混了个地熟。这中国人有些不上台面的韧劲儿和油滑,她搞到一面罗盘,得闲就在客厅和卧室里转悠,时不时挪一挪盆栽和沙发的方位。卡罗尔由她去了。最后一天他们开到了“谁爱去谁去”的橡林镇,做度假前客户拜访。
——打探情报。弗农的庄园入侵事故算她一份责任,按劳雷塔的脾气得有个交代。卡罗尔一时半会儿不想弄丢这份良好关系,属于度假前的必要打点事项。
阿七占了劳拉的位置,劳拉在后座上。她在那张阿德利企鹅似的照片下打字:我们没找到叫翠克茜的瓦尔基里,老天啊,这儿每个人看起来都是翠克茜。我觉得后背心有点凉。
群组里没有人说话。她们停在橡林镇的一个路牌下。一个留着红色羊毛卷的女孩儿从卡罗尔摇下的车窗里探头进来,笑得很甜:“你们去哪儿呀?”
她是个瓦尔基里。阿七现在能分清那种“怪怪的”感觉了——绝对是一个瓦尔基里。
橡林镇在戒严。她接着打字,我们被拦下了。
“当然是回家,宝贝。”卡罗尔笑得和她一样甜,“我经营附近养狗的农场。你认识墓园里那条劳拉,对吗?它的主人死在上一次圣逾礼。这是我的雇员。我们做客户拜访,磨坊街三十二号的洛佩兹,听说他参加明天的圣逾礼,我们是良心商家,总得确认顾客意外死亡后的付款问题。而且,祝他好运?”
哇,卡罗尔在和一个红头发说话。她们好像美国高中的刻薄女孩儿。陈阿七在群组里说。有没有人知道卡罗尔做了多少年瓦尔基里?
还是没有人回答。
“那有点难办了。”羊毛卷很可爱地皱了皱鼻子,“希尔维娅说一个都不能放过。可是我还蛮喜欢你们两个。”
“我不是武斗派,亲爱的。我和这个镇子打交道很多年了。”卡罗尔平稳地说。劳拉从后座上拱出来,用湿漉漉的鼻子顶了顶阿七的脖子,“以前没有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噢。”女孩儿甜蜜地眨了眨眼睛,“是的,我也没有见过你——我叫翠克茜。”
致传奇创业家卡罗尔女士
“商业纠纷调解”:我到地方了。信箱里有上周六我亲自塞进去的晨报。你的狗——这确实是你的狗?一条博美?讲真的?
“AAA工作犬批发”:米切尔是个只肯租小型犬的吝啬鬼,否则他就不会死了。
“商业纠纷调解”:……狗的尸体在厨房。顺手处理了,不用谢。米切尔本来在准备晚餐。烤箱里有小茴香烤羊排,还挺香,热乎的。不过你的客户凉透了。他流了很多血。凶手从面前捅他,他们应该打了一架。补了好几刀,切口很薄。什么武器……算了,管他的。我又不是警察。餐客厅里没有现金,一会儿就去找保险箱。
“AAA工作犬批发”:不用管米切尔。拿到钱就行。
“商业纠纷调解”:你怎么知道米切尔也死了?
“AAA工作犬批发”:商业机密。
答案很简单。她看到了。
备注了“商业纠纷调解”的头像停止了闪动。正在开车的女人决定在接下来几分钟里当一个遵守道路安全管理法的老实人。车里静了好一阵子,卡罗尔拧开电台,女主播花枝招颤的笑声夹在干巴巴的电流里时断时续,劳拉正坐在副驾驶上,把她那张愚蠢的长脸拼命往车窗外塞,车载香氛让她想要打喷嚏。可窗外也不好过,六十迈的气流骚扰着鼻孔,叫她不得不咧开嘴,咧到耳根。劳拉看到另一条狗。车前窗、后座、湿漉漉的鼻子、路边遛着狗的老女人和她的狗拥挤地塞进一尺画幅里,她在那四分之一秒里准确地注意到了狗,注意到那条小东西穿着波点裙子。蓝色的波点裙子。灰土黄色的树。树。树。全是树。
卡罗尔一脚踩住刹车。惯性把她的脑袋往方向盘上摁,劳拉哀哀地呜咽一声,从副驾驶上滚了下去。
一条猎狐梗就能提前嗅到陌生人正在靠近房子;一条獒犬足够撂倒袭击者——至少周旋到警车姗姗来迟。而米切尔租走的小东西只会分辨一大堆未拆封包裹里更值钱和更危险的那一个,毫无疑问,艾希礼·米切尔死于他的斤斤计较。在劳拉眼中,米切尔是斑点家居服挽起来的裤脚和一双廉价拖鞋,闻起来有草坪和塑料的味道。他们有长期合同,规定租借方负责狗的餐食,一日两次,那天的晚餐实际上是两天来的第一顿,米切尔把羊排边角料分给劳拉,狗在他脚边打转,发出又细又小的哼叫。她短短的鼻腔里同时塞满陌生人的不怀好意和生羊肉的腥臊味儿,接着,米切尔的斑点图案毫无规律地晃动了几次,塑料拖鞋慌张来去,男人又惊又怒、大声吼叫,凶手紧接着登场:一双沾点泥的经典雨靴。
劳拉的哼哼声变成持续的尖叫。这些疯狂的吠声在米切尔倒地后不久戛然而止,一场黑暗击穿了百公里外、晚餐餐桌旁的卡罗尔。
多新鲜啊。一次甜蜜的、久违的、绵延而来的死亡。
1922年,卡罗尔在温莎线走私威士忌。时逾五十年,她在南下的铁路上第二次见到劳蕾塔·弗农,且有幸到她的酒窖一览。他们上一次见面时,卡罗尔是个男人。他对那女孩儿记忆深刻,她如此甜美可爱,像头吃不饱的母狮子,牙口和胃口一样很好。弗农对她的经历也兴致盎然,微笑时露出四颗牙齿,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这儿。”卡罗尔指她的眼睛,“一柄钢叉从这里插进了脑子。当时我在日本。”
“这么说,你是被日本人弄死的?”
“差不多吧。”卡罗尔怏怏地说。
确有其事。1907年,她在哈德逊湾登上过一艘远洋捕捞船。那时候卡罗尔身边还没有狗,船上不养胃袋。实际上,在她把首席猎手的脸塞进水桶之前,那条船也不养女人。首席猎手是个姓岸崎的日本人,对航行一窍不通,却在船上兼任大副,工资高得出奇。而且他是个自由人,赚来的不用交给中介公司。他们七月出港,带货穿过运河,到西海岸的港口停泊一段时间,然后到白令海猎海豹以弥补亏空。来年春才进日本海,和捕鲸船队汇合。岸崎那笔不菲的工资在这时候派上用场。他同时担任翻译、外交和财务,他亲自教美洲佬们把猎海豹用的小游艇收起来,船头上挂巨大的渔枪,猎手两、三个一组,得手后就挂渔网拖上来。卡罗尔自己还管一组标枪。船队里有一艘快帆船,往返在下关港口和船队之间,得钱先分给船长和大副,其次是猎手兼水手们,船工视渔获再议。一天夜晚,捕鲸队的日本人发出信号,伴随着古怪的呼喊,船工找到船长和卡罗尔,卡罗尔找来岸崎。
“他们说,发现了一群海猪。”
“海猪?”
“就是海豚。有很大一群,这是很常见的一种。”岸崎解释道,“他们叫我们动起来,把它们赶进浅水区。搁浅的海豚,像沙丁鱼一样好抓。”
卡罗尔轻盈地吹起了口哨。“给我来条活的。”这女人说。
岸崎没在相信她说什么。“活的很难抓。而且,养不活。”
“我一个人去。”
“你不行。”
“别他妈管我。你很喜欢水桶吗?”女人又说。
她得到了一艘小艇,他们从船舷上把她放下去。三桅船黑黢黢的影子们在卡罗尔的小艇背后合拢,其中一艘传来刺耳的金属声。每响一下,水里的影子就换一个方向。卡罗尔的小艇放着灯,随着浪从它们正上方漂过去。她就这么滑进日本人的瞭望镜里,异乡人远远地朝她吼叫,岸崎打了灯:别管她。
日本人说搁浅的海豚像沙丁鱼一样好抓,卡罗尔想要活的,要赶在海豚群搁浅之前让其中一头折返到深水里去。她计划带它回西海岸,暴殄天物的蠢东西不明白一个聪明脑袋胜过鲸油和鱼肉干。她的捕猎也不是他们的捕猎。
她的意识缓缓滑进深水中,抓住那群“海猪”里浅得发白的一头。漆黑的海面往高处悬去,渐渐和夜空不分彼此。她滑得愈深、日本人敲击响板的噪音反倒愈响。她抓住鱼群,鱼群的恐慌也正攫取她自己。对时间的感知变成了水里的深旋,水压骤升骤降,海风和浪呼呼地响着,卡罗尔趴在艇边,一边干呕,一边忍受忽然涌进鼓膜的大量声响。随后一段时间,她挂在那里一动不动,像睡着或者死了……直到一篷血在水里散开。砰!水压哗然四落,卡罗尔被浪掀出去。
海豚们已经浮得足够浅,捕鲸队动手了。那头险些被捕获的海猪压根没有乖乖返回深海去,它被捕鲸船上传来的巨响搞得惊慌失措,左支右拙,时不时把背鳍顶出海面。这里没有什么聪明脑袋。它们就是一群愚蠢的在罐头里挣扎的活沙丁鱼,日本人彼此呼喊打气,岸崎也在其中,指挥着船工把渔枪架上船头。一阵阵破空声,流水和海风变得锐利,像十数条狗在雪原上发足狂奔时那样。卡罗尔被浪推回一艘三桅船的脚下,响板砰、砰、砰、砰,日本人的声音变得很大,他们用当地方言呼喝回应,喊着号子。另一群沙丁鱼。
暴雨持续了半小时。搁浅的、死去的白沙丁鱼挂在水面。一柄钢叉穿透腹部,另一柄深深地插进了眼窝。这是一次形状尖锐的剧痛的死亡,它迅捷地传播,从卡罗尔的眼眶刺进她的大脑,像光一样快。这是米切尔租走的劳拉被谋杀的一百年前,自此以后,卡罗尔变得谨慎小心,中间没再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这也是她对劳蕾塔·弗农撒下的第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言——以后兴许还会有更多——一次死亡体验。但不是她想知道的那一次。
1898年,从斯卡圭翻过山口,沿育空河漂流八百公里可以到道森市。那是个刚开始积雪和结冰的季节。克朗代克枯竭的谣言从夏季就开始长腿儿,人正在一批一批地消失,赶在入冬前逃离结冰的城市。狗场在港口北面,这儿有一个供给北行人休息的营地。营地里的小木屋里烧着碳,窗户上盛满暖和的光。一个男人的影子投在上面,嗬、嗬喘气,掐着一条瘦骨嶙峋的狗。
他就快死了。狗的牙齿深深嵌进脖子里,血把它的吻部染成深红色。男人掐着那条畜生的皮毛,大半个身体压在上面,狗起初还呜咽几声,接着就安静了。它死也不肯松口,咧着牙,狗的涎水和血水把地板搞得湿漉漉的,男人的喉咙颤动着,漏着风似的响动,还剩下的一只手试图从那条枯瘦的皮毛里拔出锥子,他手心打滑,动作越来越缓。越来越缓。
这一次,死亡是绵长的黑暗。先是冷,再是热。后来就是一条绵亘不尽的直线。复活则是一个倒转的过程。有点像从长梦里醒转,仍然在道森港北面的狗场中,仍然在那座小木屋,一小片意识睁开浑浊的眼睛。眼前是朦胧的黄绿色。灰蒙蒙的碳堆和黄色的火星子。他认出因死亡而变得神情扭曲的那具尸体——他们几乎面对面地倒在血泊里,血还没有凝固。他抖了抖嗓子,抖出一些野兽般的呜咽,一把锥子卡在胸脯和脖颈之间。痛得要死。痛。又痛又饿,只有血润过的嗓子不算太渴。
在这时,门忽然响了。
“马尔穆特,是我。”
外面有人喊道。
狗趴在那儿,动弹不得。得不到回应,一个影子从窗前无声地滑过,向狗场那边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折返回来,滑过窗户的影子变得更轻盈。这次没有敲门。
一张带着伤疤的脸从寒冷的门外出现。一个瘦削的小老头,穿着鹿皮靴和皮毛做的大衣,他有点斜视,眼珠子歪在上眼皮角。
“唉,劳拉,劳拉。可怜的宝贝姑娘。”他唉声叹气,“我把你从买下来时可没想到今天。你说,马尔穆特真是个混账,是不是?”
他连连叹气,满脸笑容,跨过地上的那滩血,从容拿走门边的胡桃木柜上只剩半瓶的杜松子酒,灌了一大口。一阵恶寒从后脖颈里冒出去。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蹲下来,蹲在男人和狗的尸体前。狗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哨音。
“唉,劳拉,好姑娘,你还活着呢。”他伸手把狗的眼睛捂上,“但活不了多久啦。”
马尔穆特·卡罗尔冷笑着啐了一口。实际上,那条狗只是又柔弱地呜咽了一声,埃斯科特误以为那又是一声临死前的哀叫,伸出手去,拍了拍失血过多的狗的脸颊。马尔穆特就待在那儿。一动不动,用狗的眼睛盯着他的合伙人。
“你看,马尔穆特。我早说,连狗也不待见你。”
那只枯瘦的手从狗的脸上挪到尸体脸上,照常拍了拍。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冷硬的手感。
大多数时候,马尔穆特是个精明人。他的合伙人,忠实的埃斯科特,偶尔也算个精明人。精明人和精明人不总是相处愉快。早在上一个冬天结束之前,马尔穆特就从租赁记录里嗅到道森市的人越来越少,他在夏天缩减了狗的数量,筹备着在冬季前离开北极圈,到南方谋事。这一切都没有告诉埃斯科特。消息在北美大陆上流转总得花点时间,那个时节正是变卖财产试图到北方牟利的南方人最多的时候,和埃斯科特对驳的狗贩子有一大批又靓又便宜的好狗儿,吃下它们可以在下一个夏季做一笔好生意,但总得有人事后付账。
他们认识几年了。马尔穆特想叫合作伙伴来付这笔钱,好消息是,后者也正这么想。他在马尔穆特的衣服上蹭了蹭沾上血的靴子,跨过尸体,他知道马尔穆特的现金和土地证明放在哪几个地方。剩下几处得好生找找。这又是和精明人打交道的一个坏处。
在他的背后,那条被他称作劳拉的、垂死的狗,正用插着锥子的前腿慢慢立起,拧着脖子看向他。
……等到劳拉真正咽下最后一口气,马尔穆特·卡罗尔才找到她当下的身体,细长的、惨白的胳膊和腿,赤身裸体,从狗场不远处的一个雪洞中爬出来。奇迹般的是,她已经不太觉得冷了。死亡和疼痛正慢慢消退,她清醒得不得了。女孩儿拖着这具崭新的、赤裸的身体最先找到柴房,拖出一柄斧子。
她回到木屋里,剁下奄奄一息的埃斯科特的脑袋。一切都变得很轻松,举起、落下、举起、落下,一条不知疲惫的好用的新胳膊。一张好看的脸。她把脚塞进不合适的鹿皮靴里,把埃斯科特和劳拉喂给狗群,而自己扔回爬出来的那个雪洞里,最后,如同最早的计划那样,赶在冬天之前离开了道森市。
卡罗尔从1898年的方向盘上抬起脸。劳拉呜呜地叫了两声,自己爬回副驾驶的皮椅上,歪过头,拿黄眼睛看她。等到卡罗尔消化完这场偏头痛,遛狗的老女人和穿着绿色波点裙子的狗早已经不见了。大街上空无一人。电台卡在那里,只有“商业纠纷调解”的未读消息正在闪烁。
“商业纠纷调解”: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更坏的消息,先听哪个?
卡罗尔盘算着她下次和邮递员见面是什么时候。几个不入流的坏主意从遭殃了太多次的脑子里流过。
她回复消息。
“AAA工作犬批发”:坏的。
“商业纠纷调解”:凶手没有离开。我搜到地下室那会儿撞上他从里面出来,真是骇人得很!我只好干掉他捡回了凶器。不知道哪儿来的灵装,是把餐刀。
“AAA工作犬批发”:更坏的那个呢?
“商业纠纷调解”:掰开了卧室保险箱,里面没东西。
“商业纠纷调解”:你的欠款拿不回来啦。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