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哈尔是个无聊透顶的男人。
他刻板规律的像吊在挂钟下面的摆,始终左-右-左-右这样在工作模式和生活模式间来回切换。其态度之敬业,行为之枯燥令同行们刮目相看。
这个发条钟一样的男人却有一个天生的大敌,他从学生时代起的青梅竹马,克里斯托弗·朗曼。
他们之间天差地别,一个冷静理性,机械似得阴沉,使人觉得疏离——另一个——满心都是孩童般激情澎湃的浪潮,灵魂也同样纯粹且狡诈。
一对莫名其妙的搭档——令旁观者无言以对。这两个性格和身份都迥异的人——黑羊和牧羊犬——他们保持着奇妙的平衡,竟能够事事互相理解,彼此照应。
直到发生某种不可言说的化学反应后,心照不宣的默契被打破,猜忌和争吵紧随而来。
研究员先生自以为永远也不会原谅这个卑鄙小人,鉴于他如此无情又无耻的抛弃了自己和自己的满腔好意,令黑发的斯拉夫人觉得自尊受了伤。
而当对方如消失时一般突兀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并且对全然无辜的希尔咆哮的时候,牧羊犬认为对方不可理喻的程度又上升了——一路飘红——直到一个难以形容的高度。与之相对应的正是扎哈尔见到对方时,情绪咣当跌至谷底。
扎哈尔不愿承认这点,即自己在看到克里斯托弗·不请自来的入侵者·朗曼的时候,满心酸涩难言至深处,有那么一两颗萤火似得欣喜闪现了一下。他仍然被对方的音容笑貌所牵动,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他的理智无一可以抵抗。毫无疑问,这是黑羊的胜利。这个熊一样的高大男人就那么大摇大摆地从牧羊犬的生活里溜走,而后又随便选择了一个时机——不!他在某个随机的时候,将自己作为一个让人心脏炸裂的意外“惊喜”,轰然砸落在研究员已然平和下来的生活中,把扎哈尔自认为无可挑剔的幸福未来击得粉碎。
牧羊犬心肺被怒火烧灼,那双灰色的眸子死死瞪着对方,隐约产生了无可言喻的强烈恨意。刚好对方也满腹怨忿,他们之间的眼神一经触碰,便不需要再多言什么。
引子连上了火药,两块薄薄的打火石互相碰撞,咔嘭一下,炸药被点燃了。
雨点狂乱地砸着玻璃,深色湿痕由点连成片,最终不分彼此,尽皆在来自天上的滚滚啸声和锐利电光中混合为水幕,拼命冲刷掉一切暴露在外的物体。
他被过于强烈的带起了怒火,他和对方的争吵——这一切都会给希尔带来怎样的感受,有一瞬间,扎哈尔彻底忘记了。
他眼里只有这个男人,这个该死的,体格强健的,熊一样的混蛋。
扎哈尔想不顾任何风度,卷起自己的袖子,抛开手里的马克杯——文件夹——狠狠地把混蛋黑羊暴打一顿。
“嗨扎哈尔,你和别人在一起生活的挺轻松愉快啊?”朗曼侧腮帮子上几条肌肉抽动着,在满脸乱糟糟的络腮胡子下面,他看上去努力想保持一点讲道理的好形象——这个狡猾的家伙知道扎哈尔倾向于理智的讨论,而不是争吵。拜他们之间多年孽缘所赐,这头熊甚是明白怎么讨得研究员欢心,但现在他打错了算盘,牧羊犬满腹怨忿,把后槽牙咬的咯吱作响:“是啊,克里斯。”
这个高瘦的男人尖酸刻薄的程度和平时相比,直向上飚了好几倍:“如果没有什么不请自来的人打扰,我想我的好心情可以多保持上那么几秒钟。”
克里斯托弗·朗曼大为震惊地看着对方,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了解他的研究员,当然,他也知道他在盛怒之下总会干出一点儿令人惊讶不已的事。但此刻扎哈尔先生扑面而来的嘲讽还是让朗曼愣住了。
他总认为自己足够了解对方。
朗曼不安地在地板上挪动了一下自己脏兮兮的鞋子底,因为某种心虚和委屈的情绪而如鲠在喉。他像个小学生似得,在黑发男人冷灰的眼睛下瑟缩起来。大部分时候扎哈尔虽然埋怨朗曼,用一些不痛不痒的讽刺来锻炼一下对方的自尊心,但朗曼依然那么有持无恐——只是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干出多少——甚至将来也要干出无数蠢事儿,他严肃刻板的青梅竹马都会在推一推眼镜之后——无奈的叹息或者是转身之后。
只要不超过十五分钟,他就又会原谅他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嫌弃,眼神却显露出另一种情绪——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呢?
然后他转过身来,又会对朗曼伸出手去。
朗曼笑嘻嘻地黏上去,只需要可劲儿的用些漂亮话去讨好他的研究员——因为这个敏锐的混蛋早已感觉到了扎哈尔未尽的下半句话,可能在扎哈尔自身还未察觉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提前看透了这座北国产机械钟,连同对方和心理每一个细微的零件震动的幅度都一清二楚。
——我没有你又该怎么办呢?
而现在,等这头伤痕累累的熊做了一次冒险,然后回到他毫无情趣的研究员先生身边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彻头彻尾打错了算盘。
他的研究员先生,他高瘦苍白的青梅竹马,那双隐藏着不耐烦和无奈情绪的灰眸子——他可能失去这些了。
这一猜测让克里斯托弗·朗曼怔在原地,试图用小心翼翼的态度去讨好对方:“听我说,扎哈尔——嗨,兄弟。”
他眼巴巴地看向对方:“干嘛这么绝情呢?瞧,克里斯大爷可是回到你身边来了。”朗曼又挪了挪那熊一样的身躯,抬起手指,轻轻搔了搔自己乱糟糟的鬓角,抠下了一小块奶油面包渣。他尴尬地搓了搓手,冲对方露齿一笑,向着扎哈尔那边走了两步,试图搂过对方的肩膀,但却扑了个空,研究员先生像是一条滑溜溜的鱼一样躲过了朗曼的胳膊。
苍白的研究员把双手插进衣兜里,转过大半个身子,根本不去看可怜唧唧的克里斯托弗先生。
“如果你今晚没有预定好旅馆,而你家也没法住人的话。”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的语气突然平静下来,好像刚刚那个还在尖酸刻薄,大肆喷洒毒液的人并不是他一样,“你可以在客厅沙发上呆一晚上,不过,请天亮就离开。”
他转过身去,隔了那么一两秒,又突然对朗曼转过身来。
“——或者我可以借你一把雨伞。”不知怎么的,扎哈尔那张向来缺乏感情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甚至强行挤出了笑容,“让你可以去自己那位‘崭新的’‘讨人喜欢的’‘可爱到令人心醉神迷的’新搭档那里去,他一定会惊喜万分的收留你,既不会嫌弃你,也不会像是奶妈一样对你唠唠叨叨。”
他突然提高声音,使得那一贯柔软的细语变得陡然咄咄逼人起来。
“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到了最后,他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紧接着猛地转过身,以一种刺杀皇帝一般的气势快速穿过客厅,并且三步并作两步蹿上好几级楼梯。然而在研究员先生还没能一气呵成地握住自己的门把手时,身后传来重重的一声“砰咚”。
听上去像是什么斗柜一类的东西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研究员先生愤怒地缩回自己那只软弱的手,转过身去,却看见朗曼脸朝下地倒在地板上,一滩脏兮兮的雨水和着血,渗进了地板缝隙里。
晚饭是杂烩,一些不知名的鱼肉,蛏子,以及别的什么蔬菜和米饭在一起炒制出来,搭配了烤鸡翅,看上去还算不错,但对于口味偏清淡些的栗原空来说,似乎油了点。
日籍亚裔胃口不怎么好,只是浅尝几口就没精打采地放下了餐具。
一些繁杂的思绪压在他脑袋上,在圣格尔尼干燥的气候里像顶了个着火的帽子,即使晚间七点,温度已然没那么灼人,甚至在这个充满了海风腥咸味道的镇子上,能感受到微有凉风,却还是烧的栗原空大脑胀痛。东方人揉了揉太阳穴,绝望地想到自己并没有带头疼药过来,而谁知道在这个荒凉的镇上,售卖正规药品的店铺究竟开在哪里。
栗原空觉得一切糟透了。
东方人把视线从面前的盘子上挪开,转向另一边——在旅馆那个脏兮兮的板条窗边上——该死的俄国人坐在那里,胃口相当好,正在大快朵颐。
大份的杂烩饭,自带伏特加,左胳膊肘那边还有起码两个油腻腻的空盘子叠在一起,把桌子上那个掉色的塑料小花瓶挤到边角上。侍应生——一个干瘦的土著女人——或者男人?——老天知道他具体是什么。
栗原空自从来到这儿起,就从未分辨出过这些土著的性别,尤其在他们上了年纪后,全都堆了满脸褶子,套在宽大的T恤和肥裤子里面,高矮胖瘦不一,操着一口发音怪里怪气的阿拉瓦克方言。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东方人来说,要辨认也实在太困难了些。
而那个还算是体面的俄国人,栗原空不知道他拥有什么古怪天赋,以至于可以无视语言交流上的鸿沟,畅通无阻地和侍应生调情。而在东方人思索这个问题时,俄国人挂着满脸坏笑,伸手在土著屁股上拍了一下,把一张小钞塞进侍应生牛仔裤的口袋里。
恶。
温和谦逊的日籍青年感到一阵生理性不适。
他很想回到白天,用双手抓住那个肥胖镇长的脖子使劲摇晃对方,冲对方的脸咆哮——这就是你千里迢迢从莫斯科请来的“专业人士”?!嗯?!
东方人满腹都是对此人的疑虑,甚至于怀疑起了镇长先生对此人的那些溢美之词。栗原空认为事实一定更贴近于大部分时候,镇长都只是随口拿对方来搪塞自己的疑问罢了。
打从一开始,栗原空就对这种被夸赞到天花乱坠的人感到怀疑。但他别无选择,在这个闭塞又落后的小镇子上,镇长先生信誓旦旦作出的担保里,那些不属于官僚空架子的话数下来,除了废料以外,也就只有这条线索尚可一试了。
然而现在。
栗原空看了看那名俄国人,猜测对方不过是一个应付差事的混蛋。他调查过阿格里·罗扎耶夫斯基博士,这是件简单的事,关于这位古怪的博士先生,各类报道都曾出现过,但都不尽齐全。无非是对于对方才华的溢美之词,或者是恶意揣测,栗原空对旁人的猜度并不关心,他翻遍了手头的资料,阿格里的形象却越发模糊,如同一张写了名字的纸片,上面布满他人形容其的词汇,但本人真正泄露出来的情报少之又少。
这不能使栗原空安心等待对方伸出援手,而且他并不认为,一位有名气的博士先生会对远在加勒比海的偏僻小镇上发生的失踪案产生兴趣。
这个小镇默默无闻的程度到了没有任何旅游小册子会提及,仅仅作为加勒比海地图上的一个小点儿存在。
东方人又看了看那名俄国人,觉得自己的胃因为突如其来的绝望而不断下坠。面前油腻的食物更加令他生厌,不舒服地饱胀着,海风透过窗子吹进来,都让他隐约想要呕吐。栗原空推开了面前的盘子,起身回到楼上去,将自己摔进床上。
小飞虫围绕着窗外那盏肮脏的老路灯飞舞,黄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小小的房间里并未开灯,外面还是亮的栗原空压根睡不着。
他翻了个身,枕头上陈年的潮湿味儿直往他鼻孔里钻。栗原空懊恼地坐起来,掀开枕头反复看了看——一切都并无异常,只不过不知哪里飘着鱼腥味,这让东方人非常焦虑。
他爬起来,在房间里检查了好几圈,依然一无所获,半个死鱼鳞片都没有。他又跪下去,举着台灯探向床下看了看,只有些浮灰,店主显然对一年里少有的客人上了心。
鱼腥味还在。
栗原空端着台灯呆立在原地,对门的房间并没有响动,俄国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晚饭应该早已结束,在这个荒凉的小镇子上只有一家破破烂烂的酒馆兼做赌场,嗜酒如命的斯塔洛夫金先生应该是转头便去了那里。
旅馆里非常安静,依稀能听见潮汐的声音,金属的遮雨棚稍有晃动,便夹着各种磕碰的轻响直往人脑袋里钻。
或许是太过在意的关系,栗原空总觉得鱼腥味越发浓厚起来,刺鼻冲脑。
外面的路灯灯泡噼啪响了几声,暗了下去。
栗原空一惊,看向墙上的挂钟,鲜橘色的一个圆盘,算是这里唯一还能看出几分现代感的塑料制品,似乎是因为他的入住而临时更换的。那光滑的表面在灰扑扑的木房间里格格不入,异常抢眼。细长的指针跳动着,提醒东方人——此地正在步入深夜。
栗原空走到门边去,握住那种拉拽式电灯开关的绳头,打算在外面的路灯熄灭前打开旅馆里的吊灯。楼下那个老绵羊一样的店长曾经告诉过他,镇子在午夜会熄灭路灯,黑夜将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太阳升起。
“您知道……先生……”
老绵羊一刻不停地继续着手里的编织活儿,一边用那极富特色,令人不舒服的颤抖嗓音说话:“现任镇长先生是个时髦的人……他很有知识,很有知识。从外面来的人大抵都是这样,他劝我们得打开灯,‘别让我们的镇子像个魔窟似得黑漆漆’。”
她冲栗原空虚弱地笑了笑,看上去像个脱水者。
“他是个好人,他那么胖,要操心很多事,还总是流汗。但我们得关掉灯来保护我们自己,这是传统,魔鬼会像虫子一样被灯光吸引。”
她那些细长而扭曲的指关节动个不停,不断重复编织的动作,伴随令人烦躁的喋喋不休:“我们得保护自己,前任镇长先生从不在午夜后开灯——我们得保护自己……”
大略是加勒比偏远地区的某些迷信,栗原空并不从事什么和民俗学或考古历史之类挂钩的工作,他既不了解,也不在意这些迷信的唠唠叨叨。
栗原空啪一下拉亮了吊灯。
吊灯的黄光令人觉得昏沉且压抑,但总好过一片漆黑。
夜已深,东方人坐在床上,后来又因为某种毛骨悚然的不安,他拖了一把椅子,把自己安置在房间角落里——从那里可以同时看顾到旅馆房间的小窗和木门——然后他就待在那里,睡意全无。
他总觉得有什么细小虫豸无声无息在地板下面或者天花板上爬过,留下肉眼不可辨的黏湿痕迹。
这一毫无根据的猜想令东方人后背上的鸡皮疙瘩一阵一阵向外冒。
窗外的路灯闪了最后两次,啪沙一下熄灭了。
伴随灯光熄灭,无数黑暗里的生物蠢蠢欲动,向着亮灯的旅馆二楼聚集过去。
栗原空感到了一种细微震动,某种笨重的东西——沙袋一类——蹦跳着沿着楼梯拾级而上。
这明显不该是隔壁那位不靠谱的俄国人走路发出的声音,无论怎样的烂醉的酒鬼都没办法抓住墙壁,拖着身体蹦跳前进,栗原空简直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扭曲的行姿。他从椅子上蹦起来,后背的鸡皮疙瘩迅速蔓延到两臂。
他闻到了从地下每一个缝隙里溢出的腥臭。
“砰咚”
沙袋倒在了二楼走廊尽头,在地上一路拖行着,蠢重恶臭,又是翻滚,又是拖沓蠕动。
栗原空想起了老板娘的比喻——魔鬼会像虫子一样被灯光吸引。
他想关掉灯,但他又疯狂恐惧着关掉灯之后会遭遇什么,他被光亮吸引,如同吸蝇纸上的小虫,挣扎在甜蜜中,危在旦夕,却无可作为。
木门沉重地响了一下。
那个东西用全身在撞击那扇门,而仅仅两次,老旧的门锁就被撞歪,仅留一道铰链咔啷一声拉直了,苦苦支撑。栗原空跳起来去推门边的大衣柜,但衣柜的底部竟然被钉子固定在了地面上,床也是,甚至床头柜也像是海上的船舱里所做的那样,全部钉死在地板上,能够移动的只有椅子。
屋内没有卫生间,似乎店主人认为污秽集聚的地方不吉利,因此把它安排在旅馆外面,紧靠着一楼后方,非常不方便。
栗原空在门外的东西撞击第三次的时候,抡起椅子,砸碎了窗玻璃,他伸头出去看了看,二楼并不是很高,并且和路灯贴的很近。当机立断爬上窗台,被人的体重一压,种植花草用的木窗台年久失修,当下崩掉了几根钉子,向下沉去。
东方人来不及思考,纵身一跃,抱住了路灯柱身,被窗玻璃的碎片划伤的手掌碰到了表面粗糙的木灯柱,顿时疼的要烧起来。但栗原空压抑住了所有声音,他的手抖得厉害,指甲里积满了木屑,但牢牢实实地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顺着路灯滑下去,落在地上。
然而他的双脚刚触到地面,就立刻被人从后面用沾了药水的手帕捂住了嘴巴,乙醚的味道铺天盖地围上来,很多双有力的干瘦手掌同时抓住了他。
东方人挣扎几下,像只被掐晕了的鸡仔似得让人拖走了。
圣格尔尼是西班牙人在大航海时代建立起来的镇子。几个世纪的风吹雨打下,路面有些腐蚀损坏是很正常的事。这十几年镇上先是采珠业不景气,跟着渔业也渐渐淡薄下来,近几年又闹出了些不太上得了台面的怪异事件,青壮年人口流失的非常厉害。目前仍死守着镇子的,除了些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因为眷恋旧土而不愿离开的老人,就只有一些稚嫩的孩童了。因此,镇上的公共设施也因为缺少人手修缮而损坏的很厉害。就是镇中心最地标性的建筑——圣格尔尼小教堂和美人鱼雕像都显出了颓唐。更别提相当于镇子中贫民区的土著聚居地了,住宅和街道,从门窗到墙壁,处处都东倒西歪,腐朽的极为严重。铺地的砖石只剩下零零星星些许还在,有的地方用木板一垫了事,但大部分的地面都仰面朝天露着泥土,坎坷不平,非常难走。
栗原空一脚一绊地追着俄国人的步子,费解他怎么能在这么糟糕的路况上健步如飞。然而他这一走神,脚下被翘起来的一块石板绊了一下,再抬头时,连俄国人的一根毛都没了。
他懊恼地想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
然而等他稍微冷静下来,却发现这条狭窄凌乱的街道上没有半个人影,安静到有些可怕。而且隐隐约约地,从那些用破木板或者肮脏的布帘随便遮掩起来的歪斜的窗洞里,透出令人不舒服的窥视感。
栗原空僵在原地,意识到自己往镇长先生叮嘱过的“这个可爱的小镇里唯一治安混乱”的地方,走得太深了。
他的直觉告诉他,现在应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沿着原路返回去。但是他又不想直接放走那个口出狂言的斯塔洛夫金先生,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到自己下榻的小旅馆里。
偶尔理智会妨碍人类本能那敏锐的判断力。
在他站在原地纠结的时候,被窥探的感觉更加重了些。好像有无数躲在歪斜木板墙后面的虫豸正通过窗帘上的小孔,满怀恶意地注视着这个单薄的东方人,计划着能够从他身上割下几斤几两的肉来。
栗原空被这不合时宜的联想整的无端打了个寒战。
站在这条混乱,逼仄又肮脏的街道上,他根本止不住自己的想象力胡乱飘飞。
他背后有一栋看起来歪斜的没那么厉害,外形也远没有其他建筑那般丑恶的二层小楼。在他犹豫的当下,那栋楼一楼靠街的窗洞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个形容枯槁的阿拉瓦克老人——那张泛着浮肿的面相太过阴郁可怖,甚至让人在第一眼根本无法辨别他的性别。而他开口说话之后的声音又像是敲破的铜锣在砂纸上刮蹭,极尽毛骨悚然的效果,交谈之于这个老人而言,已然成了折磨他人的良方。
“……!”
一种古怪的,模糊的可憎语言从他喉咙里冒出来,像是潜水者从鼻孔里挤出来的气泡那样扭曲。
栗原空被他吓得一怔,转过身就想倒退,然而那个老人从黑洞洞的窗户里伸出一只木乃伊似的黑手,闪电般地一把捏住了东方人的小臂。用一股与他的干瘪身躯极不相符的大力将栗原空拽向那漆黑的窗洞。
栗原空心里猛地一跳,那手指捏着他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完全出自于心理上的强烈恐慌感击中了他。眨眼间的功夫里,他就已经半个身子被拖进了那黑乎乎的窗洞里——几乎毫无反抗之力!屋里一股扑面而来的浓烈鱼腥臭味,使他猝不及防感到一阵翻江倒海的反胃。而屋里可怕的气味还伴着其他不可名状的恶臭,来不及闭气的栗原空太阳穴被刺激地突突直跳。头晕眼花之间,又被拖进去大半截身子。现在只剩下两条腿还露在外面了。
“嘿先生!东方人在这儿!”
清亮的少年音突然插进来,接着有一双手拽住了栗原空的衬衫下摆。
“您把头探进破屋子干嘛?”那愉快的声音继续说道,“您卡住了吗?”
卡住?不!这分明是绑架!
栗原空在内心无力地嚷嚷道。
然而那双少年的手还来不及用力,就又有人从后面一把拽住了栗原空的腰带,硬生生把东方人又拖了回来。歪斜的窗洞里支撑用的板子因为碍事,也被他用暴力给扳下来了,隔板啪的一声砸下,那个生的像个怪异滴水兽的老人刺溜一下缩回了屋子里,像只缩进壳里的寄居蟹。而来人也不再管这个半人半鬼的怪物,只是用手臂在后面托了栗原空一把,让他在地上站稳。
栗原空被这一系列变动转的眼冒金星,一个没忍住,胃里的酸水全吐在了来人灰色的西装外套上。
“**!”
阿列克谢被喷了个措手不及,惊得眼镜都差点掉了,他瞪着还没回过神来,一脸痛苦状捂着嘴巴的栗原空。愤怒地脱下自己的外套连连抖落了好几下,然而这招对污秽并没有什么用,他只好用食指和拇指拈着那件外套,伸直手臂,尽量让它能离自己远一点。
瞪着东方人的那双灰眼睛上面,眉毛嫌弃的几乎要飞起来。
尴尬的气氛在两个人之间蔓延开,好在在场的还有个机灵的少年领路人,他重重咳了一声,让两个成年人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
这位少年是一个肤色奶白的纯正殖民者后裔,脑袋上歪戴着一顶干净的鸭舌帽,从帽檐下面的阴影里用带点儿狡猾的打量眼神看着俄国人和东方人,双手插在宽大的牛仔裤裤兜里,冲阿列克谢努了努嘴唇:“喏。”
他说:“您要的东方贵客在这儿呢——本镇的知名人物——我——对这个镇子了如指掌,找人也轻而易举。”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颠了颠。
阿列克谢嘴角用力向下一撇,往对方手心里拍了一张纸币。
少年瞅了眼面值,笑眯眯地将纸币塞进裤兜里,然后用慢悠悠地,颇有些殖民时代贵公子风范,从电影里借鉴来的仪态向两个成年人欠了欠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率先领着路往外面走了。
本着谁干的坏事谁负责的原则,阿列克谢毫无风度地将脏了的外套丢给栗原空,随后命令领路的少年:“嘿小家伙,来点儿本土风情介绍。”
少年在前面走着,顺手把鸭舌帽拿下来挥了一下,极为流畅地侃侃道来:“——众位贵客,您们现在看到的是本镇最破烂的地方,这儿十几年前全是阿拉瓦克土著和混血。”他手一挥,卢浮宫的小导游似得,让他们看道路两排互相挤压的破房子,“他们潜水摸珍珠是一把好手,但那都是以前啦,自从镇上有个老土著从珠蚌里取出了一块奇怪的小饰品之后,这些土著就变得不太对劲啦!”
“深夜集会,成群结队的划船到海上去,第二天天亮才回来,每次总会少上几个人——您猜我怎么知道的?”
“我有个朋友,是个酒神,但是在他还没当上神祇之前是个杂货商,您猜猜怎么着?”他顿了几秒钟,以确定他的听众们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可怜的老头儿,他爱上了一个土著姑娘,成天给她写写酸味十足的诗,跟她走上一段路,可就是没胆对她说说自己的爱情。”少年老成持重地摇摇头,“而那个姑娘有一天跟着出去集会啦,然后就没了,再也没回来。”
“可怜的老家伙,他心碎了,心碎的人总是能干出不可思议的事,他就偷偷跟着土著们去了集会,结果回来之后,就成了醉生梦死的快活酒神啦。”
“镇上人都说,他是看见了那些黑加勒比的邪恶巫术仪式,被魔鬼震慑了心神,魂都丢了。”
栗原空试图阻止少年把这些诡异的故事继续下去:“……你还在土著的地方不是吗,不怕被他们听见?”
少年笑起来,满不在乎地从地上捡起一枚石子:“先生啊,这儿早就没人居住了!”话音刚落,他就把石头冲着最近的窗户扔了过去。石头从黑乎乎的破洞飞进去,撞在木板上发出空荡荡的闷响。
屋里没人。
栗原空张了张嘴,刚刚那种模糊的毛骨悚然又从背后冒出来:“可是……刚刚……”他赶忙看了眼自己的小臂,被老人攥出来的五指印从红色渐渐变浅,只是有些淡淡的青痕遗留。
古怪。
这里太古怪了。
栗原空忍耐着心底的不安,发现自己已经渐渐无法安抚自己,越来越难以乐观地假设弟弟还安全地呆在某个地方。这个少年可能并没有见到那个试图绑架自己的老人的模样,但是明显是有备而来,一举把他从对方手里拽出来的俄国人应该见到了对方的身影!对!他绝对看见了!
栗原空猛地把头转向阿列克谢,而俄国人却没给他发问的机会,只顾着调侃带路的少年:“……哦。”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把活人献祭给人鱼的巫术仪式?倒是有意思。”
少年却猛地停下步子,转过来:“嘿,听着,先生。”他一本正经,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人鱼是圣格尔尼的骄傲,您面前的本人我——是创建者家族的后裔,关于我尊贵的祖先在海难后被人鱼所救,然后与其相恋,之后建立镇子的传说,相信我,那是个小人鱼式的美好故事,从头——”他用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到尾,都甜美的一口能吞下去。”
随后那位少年赌气似得转过头去,非常有风骨地拒绝再与俄国人进行交流,一路将他们带回了栗原空下榻的小旅馆,然后拂袖而去。
老板娘放下手里的针织活儿,对客人掀了掀眼皮,正好看到了少年那个浅金色的脑后勺一颠一颠跑出门去,她像只老绵羊似得叹了口气:“……哦,艾洛尔……可怜的小艾洛尔……欢迎……欢迎您两位。”那吞吞吐吐模糊不清的发音和她的记性一样糟糕,显然已经忘了栗原空已经在这儿住了有两天这件事。
在她忙着用拖沓的动作从柜台后面站起来,并且没头苍蝇似得到处寻找登记用的圆珠笔的时候,少年——艾洛尔又推门回来,理直气壮地直奔阿列克谢,在他面前站定,然后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颠了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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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谢·斯塔洛夫金深深陷在红木扶手的大沙发里,像滩没骨头的烂泥。他随便披了件白衬衫,胸前一排扣子全都敞开着,露出坚实精干的上身肌肉。这人有几天没刮胡子了,下巴上一片淡青色胡茬的痕迹,让他看起来比真实年龄大上不少。他的两只手臂环抱在胸前,肘间夹着一只深褐色的大肚玻璃酒瓶。头歪向一边,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直到小厅的门被打开了,清晰沉稳的脚步声响起来,一路笔直地逼近,停在他正前方。
阿列克谢动了动眼皮,不情不愿地睁开。
他首先看到一双穿着皮鞋的脚,然后目光上移,依次看到条纹西裤、背心、以及规规矩矩打着的领带,最后滑过来人嘴角的小痣,落到对方脸上,和那双仿佛总是在微笑,深不见底的绿眼睛对视了。
只一眼,阿列克谢就知道准没好事。
果然下一秒,他面前这位看上去很有气质的高瘦先生伸出手,就将一份牛皮纸质,绕线封口的鼓囊小包递了过来。
阿列克谢鼓着眼睛瞪着那个小包裹:“教授,您难道不是允诺过要给我一个可爱的假期吗?”
然而对方微笑着的表情一成不变,那双绿眼睛微微眯起,狐狸似得神色搞得阿列克谢有些紧张,他舔了舔嘴唇,不由自主抱紧了酒瓶子。眼睁睁看着对方分开薄薄的上下嘴唇,那优雅的,从容不迫的温柔细语响起来了:“我亲爱的阿廖沙(阿列克谢的昵称),你已经在醉生梦死里度过了一个星期。”
他眯着眼睛微笑,红发绿眸,仪态大方,像一幅立式古典油画。
“我满足了您休假期间所有索取的欲望,只巴望您可以在合适的时机下行行举手之劳,而您,作为人类,居然如此迅速的腐化了,我真是深感伤心。”然后他微微侧了侧身子,适时地露出身后空了大半的酒柜。
阿列克谢当然读得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兜转一圈无非就是想告诉他——敢偷懒不干活,你就死定了。
懂了这层意思,他打了个寒战,伸手接过那包文件,然后拆开了它。
加勒比的阳光向来很好,蓝天白云,美女沙滩。阿列克谢·斯塔洛夫金摸了摸剃的干干净净的下巴,单手提着一只轻便的小行李箱,用另一只手掌搭了个凉棚,四处望着。他站在唯一一艘开往圣格尔尼岛的渡船上,百无聊赖地发着呆。在亲爱的教授阿格里先生勒令下,阿列克谢只得将自己整理干净,换了一身浅灰色的西装,又戴了只斯文的无框眼镜,将一头黑发规规矩矩向后梳,露出额头,硬生生将躺在沙发上的一坨大型废物收拾出了几分衣冠禽兽般的高冷精英感。
他站在晃悠个不停的甲板上,隔着镜片看着这过分明亮的世界,感觉像隔着电子显示屏窥伺,让阿列克谢感到很不舒服。海上的太阳照得他发昏,让他忍不住地拽了拽整整齐齐的领带,不禁觉得对教授先生可爱的小地下室非常怀念。
等到他踩着火辣的阳光,一脚踏入四处泛着海风咸湿味道的镇长办公室时,脖子上的领带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圣格尔尼镇的镇长先生是个愁容满面的秃顶白胖子,在看过阿列克谢的名片和罗扎耶夫斯基教授的介绍信之后,他挤作一堆的愁闷圆脸上总算是挤出一丝笑意。镇长先生越过办公桌,急急忙忙向阿列克谢伸出肥胖的右手,很有力地握了握。
“欢迎!欢迎前来鄙地!您百忙之中前来,鄙人真是非常感激!”他一边说,一边放开阿列克谢的手,从上衣兜里掏出手帕,揩了揩脸上的汗珠。
“您已经看过文件了吗?”镇长一边急忙请阿列克谢坐到旁边的小会客沙发上,一边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在阿列克谢点过头后,那张刚刚绽开一点笑容的脸上立刻又让愁苦所占满,他在对面的沙发上坐定,前后搓着那双白手,“那么您也大概对本镇情况有所了解,我们的确是遇到了一些——一些异常的情况。”
他停下来咂了咂嘴,阿列克谢并不着急催着他讲下去,只是腹诽,看来镇长先生真是走投无路到了只得去求助阿格里·罗扎耶夫斯基帮助的份上。而阿格里是谁——天才与疯狂等重,教科书般的一个神经病学者。阿列克谢想了想红发的教授先生对待这件委托的态度,似乎感到有那么一点兴趣,又远远未感兴趣到能劳动他教授先生本人大驾的份上。
毫无疑问,这件事有点意思,大概那份异常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又没有那么有意思,也许只是些小鱼小虾在兴风作浪。
这里可是自古以来就因为人鱼传说而闻名的圣格尔尼镇,想想他们一本正经竖在中心广场的人鱼雕像。阿列克谢事不关己地想道‘也许真是他们可爱的人鱼作祟呢,毕竟真实的人鱼里面也不乏邪恶之辈。’
但如果真是人鱼的问题,教授先生只会眼皮也不抬一下,随手将这份委托丢进垃圾桶,阿列克谢也就不会有机会杀到这座小岛上来。
“镇上已经有六位居民失踪,全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年。在第四个年头的时候,当局派人来调查过,但是并没有什么结果,失踪事件还是在发生。”镇长说着,又揩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有些居民已经陆续搬离了镇子,如果人口继续流失下去,圣格尔尼的采珠业和渔业就完了。”他说到这里,异常希冀地看了看阿列克谢,但是并没有从对方脸上读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阿列克谢·斯塔洛夫金先生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藏在镜片后面的铁灰色眼睛仿佛隔着铁幕望过来,恍若一个待在铁丝网外面审视犯人的狱警。
镇长忍不住又有些冒汗了。
而在这时,办公室外面爆发了一小阵喧哗,接着有什么人不顾秘书的阻拦,一把推开大门闯了进来。他并不理会会客处坐着的阿列克谢,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去,双手重重拍在镇长面前的茶几上,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气势汹汹地对镇长吼道:“您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阿列克谢看着被面前背对着自己的这个小个子东方人一搅合,镇长先生脑门上的汗水冒的更欢了,没有几秒钟,可怜的白胖子整张脸都显得油光水亮。他可怜巴巴,支支吾吾,努力做出满脸堆笑的样子来,用口音很重的英语极快地念叨起来:“……哦……栗原先生……我们正在进行调查,圣格尔尼镇不久之后就会给您一个交代……”说着他便着急忙慌地越过东方人向阿列克谢喊了一句,“这位斯塔洛夫金先生最擅长处理这种案子——他出手之后一定能找到您弟弟!”
哦豁。
阿列克谢心想,甩锅倒是挺干脆。
但拿人钱财,为人消灾。他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向对面那位转过身来,正狐疑地盯着自己的黑发黑眼东方人点了点头,一幅连手都懒得伸出去的混蛋种族歧视分子的样子。
果不其然,那位被称作“栗原”的东方人略微皱起了眉,显然很不想和这样一个傲慢自大,满是偏见的混蛋白种人打交道。
很好很好。
阿列克谢心想,越是厌恶我越好,最好连一句话都不想和我说,这样可以省去非常多的麻烦事。
然而,对方对自己弟弟的爱显然战胜了对阿列克谢的厌恶,那位东方人稍作思考后,开口作了一番自我介绍,而阿列克谢的心则因为这横生的枝节凉了半截。
亲爱的阿格里教授,看您给我找的烂摊子。
阿列克谢焦躁地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在心里把那只红毛老狐狸用飞镖戳成了筛子。在对方开口对他说出更多信息之前,他抢先一步凑了上去。俄国人高大的身形堵在东方人面前,像座移动的小山,挂着满脸不耐烦的表情,打断了东方人平稳的叙述——
“尊敬的‘栗原 空’先生,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要解决这件事,您大可不必将您可怜的弟弟来此考察,失踪,杳无音讯,让在家里担惊受怕的兄长您担心的辗转反侧,继而难以入眠的心情向我重复一遍。诸如此类的可怜人我见得太多了,我总不能像神父一样挨个将他们安抚过去,要真浪费时间这么做了,那受害人兴许早就在磨磨蹭蹭里见上帝去了。”俄国人那双灰眼睛深处的冷淡像一把滚油,生生浇旺了栗原空的怒火。
栗原空向来以好脾气著称,但那都是在没有涉及到自己可爱弟弟之前的事,而一旦与弟弟沾上边,他就成了一个随点随炸的大炮仗。
面前的这个人,完美无缺地踩中了栗原空的痛脚,而且他不但踩了,还用鞋跟在伤口狠狠碾了两下。一步到位的就给栗原空留下了极深的负面印象,至于得分,无疑已经跌破表盘。
这人是个什么玩意?!
然而良好的教养毕竟让他没有骂出声来,栗原空眉头皱的极紧,回头瞪了镇长一眼,白胖子咧嘴陪着笑,衬衫前胸都被汗水浸透了。栗原空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和这个明显已经彻底无能为力的可怜胖子计较。他一回头,却发现俄国人已经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
栗原空一惊,快步追了出去。
阿列克谢提着手提箱,他身高腿长,在前面走得很快,栗原空刚刚出了镇长的大门,就看见俄国人已经转过镇中心的那个美人鱼雕像,一头扎进了通往土著聚居区的那条街道里。
——tbc——
“感谢您的帮助,先生。”扎哈尔揽着怀里的小家伙,一只手覆在对方柔软的头发上,另一只手环着他,轻轻拍着对方的脊背。他的衣着在刚刚一系列变动中弄得有些乱糟糟,这让素来有些洁癖的扎哈尔感到很不舒服,但他此刻已无暇顾及太多。在简单而克制地向那个一身黑衣的男人颌首致意聊作感谢之后,他那双冷淡的灰眼睛向下一转,立刻就将对方抛到脑后去了。只顾着把注意力集中到怀里那个孩子身上去了。对方裹在他外套里,还没有从刚刚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中回过神来——可怜兮兮,抖抖索索。
虽然刚刚这小东西还发着疯,像个吱吱尖叫的小啮齿动物那样,狠狠地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一排细细的牙印,隐约出了血——但该死的,这种生物就是造物主为了惩罚研究员先生而创造的。天国的父亲母亲作证,严肃刻板,一点儿也不亲切可人的扎哈尔对这样瑟瑟发抖的,柔软而稚嫩,毫无杀伤力的小家伙最没有抵抗力。即使大多数时间里,他们就是一个个移动着的噪音污染源和人肉破坏器。
那也没用,扎哈尔拿他们没辙……就是没辙。
啊,小讨厌鬼,好一个小讨厌鬼。
扎哈尔手臂上被对方咬出的牙印子还在隐隐作痛,然而他却提不起一点劲头来训斥对方。只顾着用另一只手臂揽着那孩子,轻轻推着他,带着他一路贴着墙角,溜边走的老鼠似得,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回到避难所的人群中去。
在他们转过又一个角落,穿过一条狭窄的巷子——那是由几栋三层的老房子背面和侧边互相挤压而产生的细长条状空间。阴影通过晾晒的衣物,空调风箱,以及横七竖八的电缆层叠着压下来。路边的下水道口隐约散发出臭味,靠墙摆着一排三个大号垃圾箱,内容物满到溢出来。这是一条平时的研究员先生绝不愿涉足的肮脏小道,然而从这儿穿过去就是避难所对门的大路,到了那儿就彻底安全了。正在这时,那孩子突然在他怀里痉挛似地抽搐了一下,扎哈尔还未来得及低头关照他,就已经感觉到了臂弯里触感的变化。
他的皮肤像是被炭火细细烤化了的蜡像那样软化下去,又如同扯住线头猛拽拆开的织物似地,这样成条成缕的皮肤黏连在扎哈尔的外套里侧,皮肉组织拉出丝来坠向地面,仿佛半融化的沥青。扎哈尔冷不丁将这场景尽收眼底,一时怔住。令人难以忍受的麻痒感顺着他触碰希尔的那只手臂一路飞速占领阵地——从手臂到脖子根。扎哈尔觉得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皮肤上爬,无数细细密密的小脚和触角触碰身体的幻觉,让他起了大量的鸡皮疙瘩。
这血,这肉,这人皮堆积在男孩脚下,仿佛刺破了宿主身体的寄生恶魔终于冒了头。他那弯曲起来的光裸后背上,血红色的眼睛呼之欲出,怒目向天。非人质的视线仿若一支无形之箭笔直地洞穿了扎哈尔的额头,骇得他连呼吸都滞了一下。
另一个人的皮肉从他外表上剥离了,怀中的男孩成了完全不同的一幅面孔。
在身体产生了本能反应之后,理智也喧嚷地挤上来,研究员先生迅速确定这是“恩典”的力量——变形。同时他也意识到,这种能力简直是神慈科梦寐以求的天生间谍。
这个联想让他觉得有些不太舒服,等他接着联想到了带着这孩子回去后要遭到的盘问,就几乎要烦躁地翻白眼了。然而等怀里的孩子颤颤巍巍地抬起他那张战战兢兢的小脸时,在电光石火之间,扎哈尔做了一个决定。
他把手臂从那孩子身上移开,推了下金丝掐边的眼镜,然后在他面前蹲下身去,抬头去看着那孩子。
那孩子被别人看见了恩典发作的场景(而且还是被看起来如此不友善的大人),此刻脑子里轰然乱响,炸成一团。他尴尬地沉默着,把双手背到身后,扯住了衣服,无意识地用力扭着布料,甚至没有意识到修着自己姓名的手帕已有大半截露出口袋。好像此刻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刚刚的一切就可以当做不存在似得。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这个戴着眼镜的高瘦先生开口后的第一句话就击碎了他所有的希望,他那阴郁的脸逆着光,像个通缉令上的罪犯——“你不能在尚且没有牧羊犬的时候,擅自在校外使用这种危险的恩典。”他上下扫视那个孩子,严厉的灰眼睛针芒似得,扎的孩子深感惶恐,那口略显僵硬的卷舌口音不太顺利,但十分清楚地逐字念着,隐约透出了苛责的味道,“希尔·卡斯蒂安先生,我得提醒你,鉴于此次的失控行为,你会被牧羊人记录在案,并且强行与牧羊犬配对。”
扎哈尔一本正经,真假参半地吓唬着这个脸色苍白,惴惴不安的灰发孩子。
他显然很清楚,自己板着脸,用那惹人讨厌的刻薄又笃定的态度说出来的话有多令人反感,同时就多具有说服力,尤其对象是这样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学校乖乖牌的时候。
严肃的大人加上研究员的身份,毫无疑问是非常让人信服的,而扎哈尔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每当他这么哄骗他人的时候,十有八九都会成功,原因就在于他的外表带给人的固有印象,容易让人忽略掉人人皆有的那一丁点小小的狡诈之处。
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从小时候起就是如此,仿佛是从孩子的天性里带来的一般,懂得活用这份可爱的小心思。而他唯一一次失败,就是在决定人生走向的那个黄昏,没能哄骗得了那些报丧鸟一般的神父们。
扎哈尔注意观察着希尔的神情,并且在孩子苦恼到脸都快要皱起来的时候,适时地抛出一些诱人的筹码,牧羊犬平静无波的声音仿佛放缓了情绪:“你可以选择和我搭档,这样关于你能力的事,我就不会说出去。”
“我保证。”
研究员先生这么说着,脱下右手的手套,向希尔伸出手去。举起一只小拇指,像是他小时候和邻居的孩子彼此交换小秘密时那样,以一种有点滑稽的郑重其事态度,把它支在半空中。
“……以主的名义?”
希尔嗫嚅了一下,磨磨蹭蹭地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和扎哈尔小拇指相钩。
“以主的名义。”牧羊犬斩钉截铁地重复。
希尔这才瘪了瘪嘴,老大不乐意地接受了这个莫名其妙黏上来的便宜搭档,并且在内心向自己的自由日子挥泪告别。
并且正如希尔不太抱有希望,隐约预料到的那样,他和新任搭档先生的同居生活过得并不是很令人满意。对方光是站在那里就引得孩子不快,更何况名字拗口的搭档先生还总是一副监护人的态度自居,这就更让人反感了。
扎哈尔把钥匙插进锁孔,腋下夹着文件夹,因为加班加点的工作而满脸疲惫,咔哒一下旋开带着金属铰链的灰色大门。
打开的狭长门廊空间,以及和门廊紧连的客厅全都一片漆黑。间或有车子急匆匆从窗外的路上开过,车灯才能短暂地映亮靠街那一侧的房间玻璃窗,即刻又归于沉寂。等他磕磕绊绊摸索着将吊灯啪的一声打开时,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到了扎哈尔的眼睛,他略微合一合眼,一边走进屋去,一边喊自己那位小搭档的名字:“——希尔,我回来了。”
他步速很快地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曲起食指扣了扣里面一扇米黄色的卧室门。
“希尔?”
他又试着喊了一声。然而正如这几天一贯的情况,除了空落落的回声和沉默之外,终究无人应答。
这是一个空房间,该在里面老老实实写写作业或者干干坏事的孩子,也就是房间的主人并不在里面。
这种情况持续了有几天了。
扎哈尔的眉毛不自觉地有些拧起来了,灰色金属似得眼睛里透出些许一闪而逝的犹疑,他从衣袋里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解开锁屏,那个金属小方块就嗡嗡震了起来。来电显示上跳动的号码让他整个人凝固在原地,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屏幕。这石像似得状态持续了得有半分多钟,他终于下定决心,在把手机扔出窗外和挂断它两条路上选了第三条——按下了接听键。
然而下一秒,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就后悔的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吞下去。原因无他,就是听筒对面传来的那个有点儿小心翼翼,又带着期期艾艾味道的男人声音——毫无疑问,就是那个杀千刀的克里斯托弗·朗曼。他该死的冤家对头兼青梅竹马,连脑子里都被肌肉塞满了的傻瓜笨蛋。
也只有像这样的笨蛋傻瓜能毫不犹豫的加入神慈科——招呼都不和他可怜的朋友打一声!
让他——对此一无所知的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把准备好打算交上去的搭档申请表直接揉碎了摔进垃圾桶,力道之大,使得那个纸团撞在桶底,然后飞弹了出来。
想到这里,刚刚接通电话的扎哈尔感到怒火蹭蹭蹿了起来,噼里啪啦烧得他胸口发闷,有点闹不明白自己干嘛接通讯号——他们正在吵架呢不是吗?
于是研究员先生黑着脸,不顾听筒对面男人陪着笑嘘寒问暖的声音,果断摁下了挂断键,然后一把将手机扔到了桌子上。
金属小方块咔啷一声摔在铺着玻璃板的木头桌面上,打着转滑行出了一小段距离。很快又嗡嗡震动起来,简讯一条接着一条不断蹦出来,直到扎哈尔烦不胜烦地直接将电池拆下,世界才终于清静了。
研究员先生一把扯下挂着链子的眼镜,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
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位神父——扎哈尔和他在岛上的相见次数仅有来岛上第一个月的几次会面,他只知道对方是黑发绿瞳,白种人,左眼角下方生了一颗泪痣,连名字都忘了问。
就像擦肩而过的两名路人,扎哈尔第一第二天还在想那位神父鼓励自己的话语,并且把对方引自圣经的那句话在经典中圈了出来,然而到了第三天第四天,好好大哭一场宣泄了不少压力,并且一直忙于接受新环境和新知识的扎哈尔•小没良心•伊萨阿科维奇先生就把这个神父彻底抛在了脑后。
直到——他在15岁生日之后的第三个礼拜日,倒霉催的被同学恶作剧,和班级里最矮的朗曼先生一起关在学校壁橱里,和那些结着蜘蛛网蒙了一层灰的破烂扫帚得到了一样的“礼遇”。
这件事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唯一的问题出在是和克里斯托弗•朗曼关在一起,其本人的存在像是把一整个巴别塔拴在班级成绩后面那样,害得平均水平一坠到底永世不得翻身,倒不是说对方的智商最低值突破了扎哈尔的忍耐力,让他连和对方共处一室都会觉得反感。
虽然过了一年多说起里洛尼亚语来,舌头依然由于北国家乡的口语习惯而永远捋不直,但是伊萨阿科维奇怎么会是那样心眼好像针尖绿豆的人呢?!他绝不会因为第一次站在班级讲台上自我介绍时被对方嘲笑了几句“嘿!新来的小子!你舌头上有八个结!”而记恨的人!绝不是!
不幸的根源是——这个克里斯托弗也自认是扎哈尔的冤家对头。
严格说来,扎哈尔认为自己在克里斯托弗先生眼里是那种恨不得半夜按着对方的脑袋把他溺死在便器里的死敌。
而这种莫名其妙的仇视,在扎哈尔看来毫无根据,他不记得自己这个可怜的外乡人在哪儿招惹了对方以至于让对方冠以如此深仇大恨,除了成绩好点儿以外?而作为自卫,当然,扎哈尔自然对克里斯托弗没有好脸色。
绝对不是因为克里斯托弗嘲笑他那来自亲爱家乡的口音。
扎哈尔愤怒地踹了一脚橱柜的大门,木门卡啷卡啷响了几声后,纹丝不动。
旁边传来小个子的嗤笑,声音挺大的,故意让扎哈尔听见似得,然后那个头发微鬈,鼻子两旁有些小雀斑,皮肤黝黑,呈现出一种健康而自然的阳光颜色的混蛋矮子克里斯咂咂舌,大摇大摆抱着臂欣赏扎哈尔困扰的样子。
“喂,伊萨阿科维奇。”在扎哈尔面无表情地瞪过去的同时,那个矮子猛地推了他一把,让他的额头狠狠撞到了橱柜门,眼镜一下子给磕掉了,黑乎乎的橱柜里本来能见度就很低,所以当高度近视的扎哈尔捂着撞痛了的额头,努力睁大自己那双形同虚设的眼睛之后,他发现看不见的程度变本加厉了。
“哦抱歉,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见。”扎哈尔听见对方毫无诚意地道了歉,然后一股力量就伴随着咔擦一声,疑似眼镜被踩断了框或是弄坏了玻璃的声音,揪住了扎哈尔的领子,并由于主人身高的原因强行把他向下拽了拽,“怎么样,哭了吗?”
额头很疼,满肚子窝火的扎哈尔恶声恶气,一边挑起眉毛用比对方更加混蛋的表情笑起来一边奇准无比地用语言化作利刃,一刀戳中对方心口:“真是对不起,我还不至于像个您所期待的娘炮那样哭哭啼啼,克里斯托弗•矮子(朗曼意为高个子的人)先生。”
然后他带着笃定的胜利者微笑,接着在对方疮口上倒了一罐子盐上去:“感谢您好意‘搀扶’了一把被小矮妖推了的可怜人,伊萨阿科维奇我本人对此‘感激不尽’。”
朗曼先生的脸从脖子根开始倏地一下红了个透,他看起来简直怒发冲冠了:“不许说我矮!你再说我就——”
“怎么?你要用我的脑袋把门砸开吗?”
“克里斯大爷我不打牧羊犬。”
“哦,那看起来刚刚真的是小矮妖推了我一把。”
对方一时半会儿被堵的说不出话来,扎哈尔难免有点小小的得意,唯一让他沮丧的是,他没法亲眼看看对方憋得脸红脖子粗的倒霉相。
隐约有教堂的钟声从外面,顺着狭窄到连根小指头都伸不出的壁橱缝,悠扬而平静地回响,在霉菌和灰尘的味道里,扎哈尔额头上的痛感已经消失,火气也渐渐消散,他在视觉并没有什么用的情况下,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摸索着扫帚上的稻草杆,偶尔会触及到细小的蜘蛛,然而刚一碰到,对方就顺着轻细到要融化在空气中的丝线小径逃跑了。
“……喂。”他伸脚踹了踹对方的小腿,在对方发火之前抢先问道:“克里斯,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说说吧,这儿没有别人。”或许是扎哈尔的声音出奇的平和,其中夹杂着一些超出他这个年龄的疲乏感,让克里斯托弗觉得有些不大舒服,而且这里确实没有些人——一个壁橱,绝佳的密探会面地点,最适合用来交换彼此的秘密。
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别别扭扭地开口接下话题:“什么?大舌头,你是不是傻,你是全班最高的,而我最矮!”
哦,我不该对朗曼的智商抱有任何希望的。
扎哈尔有一瞬间真的感到了绝望。
“而且你居然不记得我了!”对方带着积压了很久的愤怒,几乎是咆哮着吼道;“你说我是你安抚过的第一个羊!用你那口糟糕的里洛尼亚语!而你只过了几天,开学的时候居然不记得我了!”他过于激动,拽着扎哈尔的衣领,又把他向自己的方向拎了拎,那身力气大得不同寻常,终于使扎哈尔记起对方黑羊的身份,然后隐约和刚上岛的那个月,他颤抖着手,在那位不知名的神父帮助下,安抚的那只狂躁的小家伙对上了号,仅限身高方面——克里斯实在太矮了,以至于他以为对方是年纪更小的羔羊。
“我还亲切地和你打招呼!”朗曼先生气得哼哼唧唧;“而你,伊萨阿科维奇,瞪了我一眼,然后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走开了,整整三天没和我说话。”
“你管那叫亲切?嘲笑我的发音?!而我管那叫嘲讽!”
“你的发音确实挺好笑的。”克里斯严肃地表示自己情真意切。
“胡说!卷舌音多可爱!”扎哈尔用愤怒地一把甩开了对方的手然后反过来揪住对方的领子来回应对方的情真意切。
“但是你忘了我,别狡辩!”克里斯咬牙切齿,耀武扬威恶狠狠的威胁高个子的少年,像只不断发出低沉喉音的狼崽子,“我发誓会一直欺负你到你哭着忏悔为止!”
“……那天是不是还有个神父在场?黑头发,绿眼睛,眼睛下面有颗痣的那个……?”
“那是贝戈尼亚神父。”克里斯严肃地打断扎哈尔,严防他花言巧语地狡辩。
而扎哈尔只想要捂住脸,然后惨兮兮地呻吟:“……哦主啊,我高度近视,朗曼先生,那天我没戴眼镜,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我还以为自己帮助的是一个小小的羔羊。”
“而你又没有留下名字!我怎么知道那是你!”
在一段令人尴尬的沉默之后,扎哈尔听见了克里斯托弗压抑不住有点儿欣喜的声音:“……所以你记得我是吗?”接着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一个断了腿,而且碎了半片玻璃的眼镜架回了自己的鼻梁上,然后他感到克里斯吹了吹眼镜上的灰,经过几秒钟适应之后,模糊不清还带着裂痕,但是起码可见的视野又回来了。扎哈尔眨了眨眼睛,看见克里斯的眼睛在黑乎乎的壁橱里发着亮,从狼崽子变成了摇着尾巴的狗,这个前后反差让他一时间有点儿难以适应。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扎哈尔取下眼镜,一边呵气,一边擦拭。
“哦,是的,朗曼先生,我当然记得,我就是从那时候起决定要去研究院工作的。”扎哈尔微妙地有点儿磕巴,觉得脸上稍微有些发烧,“……为了帮助更多的羊。”
“哦,这个我猜到了,贝戈尼亚神父早就说了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以后我就叫你扎哈尔啦!……你不愿意?每次都念伊萨阿科维奇太麻烦了,那大舌头行不行?”
扎哈尔踹了对方一脚。
“哦!……呃……卷舌音确实挺可爱的。”
克里斯托弗这么说着,轻而易举地一把打开了柜门,光线猛地射进来,刺地扎哈尔眯起了眼睛。
钟响了五声,是下课的时间了。
研究员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从回忆中被钟声惊醒,发现自己已经对着那盆秋海棠发呆了太长时间,这可不符合一个优秀的研究员的行事作风,他用食指指背揉了揉眼睛,然后重新对着文件俯下身去。
——————————————————————end——————————————————————
啊那个,贝戈尼亚神父和克里斯托弗·朗曼都是原创npc。【捂脸】可能再也不会出场的那种。
扎哈尔推开眼前的文件,向后仰倒,半旧不新的皮质靠背椅吱纽一声响,稳稳地托住了那疲惫不堪的脊梁。白衣的研究员先生慢吞吞地活动着自己的肩膀,让堵塞的血管和经络重新畅通起来,然而除了酸麻胀痛以外,肩膀并没有用任何其他的感觉回应他。扎哈尔又向前弯曲上身,将肘弯撑在桌面上,取下了金丝边眼镜,拈着细细的眼镜腿儿,用手背蹭了蹭酸涩发热的眼皮以及鼻梁上眼镜架留下的浅痕。
他眯着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极力想看清楚待在桌子一角,压在一叠打印纸上的,放在这个糟糕的办公环境里仿佛清新脱俗的女王一般,安静又骄傲地占着它自己的小位置的那个盆栽。然而离开了眼镜,扎哈尔只能看见一团一团模糊不清的迷雾。
他于是起身,顺手扶了一把靠背椅,免得它发出剐蹭地板的刺耳声响,然后重新戴上眼镜——很好,他又能看清楚那叠打印纸上因为盆栽留下的细小沙土末了。
那是一盆秋海棠,一种亲切的,诚恳的植物。扎哈尔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它那因为受到了温柔细心的照料而挺拔健康的枝叶,他那细细的眼镜链垂下来碰着了花叶,然后进行了一次深深的呼吸,把工作积压的疲劳以及压抑和着肺里的浊气一起吐了出来。
有点好笑,研究员先生此刻觉得重获新生了。
那盆花被他的呼吸吹动了花叶,如同被情人的耳语撩着而飞红了脸颊,叶片轻轻颤抖起来。
“你还真是有闲心啊。”同事端着咖啡杯路过,挂着同样熬夜工作之后的黑眼圈,疲惫不堪,白袍的衣袖看起来有一段时间没洗过了,沾上了灰黄的污渍,端着杯子的拇指和食指染着斑块状的蓝墨水。说完这话,他就当着扎哈尔的面,打了一个拖沓蔫吧,颇有大家风范的呵欠。
“我是在照料主的其他子民。”扎哈尔那同样因为疲劳而缺氧的脑袋里鬼使神差的冒出一句话,而他懒得思考,顺着本能把它说了出来。
他同事的反应告诉他,这句话让对方觉得听了个不太好笑的冷笑话,而他那短路的脑子显然不能很好的奔跑,让他机智的说点什么来破解这种局面,场面一时有点尴尬。扎哈尔皱起眉,因为想起了这句话的出处而烦躁地推了推眼镜,连夜工作的疲劳卷土重来,他觉得自己从柔软可爱的桌上女王那里掉落回了纸质的数字垃圾堆。
他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以及虎口那一段位置撑住额头:“该死,这些数据让我脑子不好使了。”他作出恶声恶气的样子,冲他还傻站着想说点什么的同事发出低声威胁,“你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既然好不容易完成了工作,就快去睡你该死的觉!”
可能是扎哈尔的表情着实很可怕,也可能是突然感受到了来自床铺那神圣的召唤,那位同事撒腿就跑,矫健得像大森林里的一只野兔。
真希望他醒了之后记得洗洗外套。
扎哈尔揉着太阳穴,有气无力地看着发黄的白色衣角在门缝里被夹了一下,然后让主人粗暴地给一把扯了出去。
然而扎哈尔的思绪却不能伴着对方关门的声音一同静止,刚刚那简短的对话勾起了覆满尘埃的陈年旧事,如同被顽皮的孩童轻轻一吹便四处飘散的蒲公英,在这小小的室内到处碰壁,激荡起更大的波澜,最后终于起了漩涡,拽着他推着他挤着他,砰地一下将他撞进灰扑扑的记忆之河里。
银质的十字架在那位神父胸前一闪,玳瑁念珠互相碰撞,随着衣服布料的轻微摩挲声,这位生着一双绿眼睛的牧羊人直起身躯转过脸来,脱下那双满是泥土的园艺手套,然后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十四岁的扎哈尔望着他,几乎被对方眼角的泪痣和耳鬓的碎发吸引去了全部注意力。
他看着牧羊人安静地在身前交握双手,没有对十四岁的扎哈尔那浓重的黑眼圈以及憔悴悲伤的神色发出任何疑问,他只是微笑着冲扎哈尔点点头,祖母绿的眼睛如同春天化开的湖水,漾着令人平静的温柔波光:“你想走近点看看吗?”他后退一步,让扎哈尔站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可以近距离的观察那几盆在上午九点钟的阳光下舒展身体的东方花卉,“这是秋海棠,是一种坚强的植物。”牧羊人那轻柔的细语声带着神奇的力量,使登岛后多日来夜不能寐的扎哈尔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远离故乡来到这里,虽然有些水土不服,却一直尽全力生长着。”
“是令人非常敬佩的,了不起的花。”
少年扎哈尔魔怔了一般直瞪着那朵花,觉得它在明亮的阳光下红的像火,刺痛了眼睛。
时隔多年,已经成为研究员和一名优秀的牧羊犬的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先生每每想起这事来都觉得很不可思议,对着一位素未谋面的陌生神父和几盆普普通通的东方花卉,因生活中接连遭遇变故而如同蜷缩起来的刺猬一般将自己封闭起来的少年人的自己,竟会在这样几句云淡风轻的闲谈中,失去自己那引以为傲的控制力,手足无措地任由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去。
他的脑中一瞬间有很多跳动着的画面在晃来晃去,比如油罐车爆炸时冲天的火光和巨响,从头顶上飞过的零件碎片如同刀锋雨,压在车下怎么也拽不出来的父母的手,被血污所染红的视野,以及拉长了的警车鸣笛声,伴着闪烁不停的红蓝两色光,很多穿制服的人一拥而上,攒动的火光中,每个人的背影都漆黑一片,仿佛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
所有的都在火焰疯狂攒动着,鲜红,赤红,,暗红——眼前看不见别的东西。
它们在肆意践踏十四岁的扎哈尔的幸福,并且耻笑他极其无能,毫无反抗之力。
十四岁的扎哈尔沐浴在夏末的阳光中,站在那位陌生的神父面前,梗着脖子,拼命咬着嘴唇,防止抽噎声从喉咙里倒溢出来。
神父从后面,将两只手覆上他的肩膀,把他转过来,让他远离那灼目的幻象火焰,然后将他拢进怀里,扎哈尔的头碰上了对方的胸口,听见神父的心脏在胸膛里沉稳地跳动着,如同一刻不息走动着的立式钟,而他自己的心脏则像只拼命挣扎着要飞走的小鸟,期期艾艾地鸣叫着。
离群的小雁,走失的驹子。
被人剪了翅膀塞进鸽笼,被人套上辔头关进马厩。
漆黑。
扎哈尔不断地,连续地,混乱地想起那些被自己拼命压在记忆深处,反复告诫遗忘的事情,他记得那些神父敲开了门,双手交叉在胸前,用他们那相似到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声音,以及可憎的悲天悯人的态度,散播福音一般对自己传达了无异于拘束令的通知。
“伊萨阿科维奇先生,您被主选中了。”
他也记得自己那虔诚的奶奶一瞬间露出的惊喜表情,以及随之而来的掩藏在眼底更深处的茫然无措。
“你们一定是搞错了。”他还记得自己故作镇定,挺直瘦弱的腰板,努力把书包拉到背后去,手还插在里面,紧紧握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科目的教科书,攥得死紧死紧,以至于手心的汗水弄软了书脊,“我是个刚搬来不久的外国人,我的父母在加油站爆炸中不幸遇难,我来这里投奔奶奶。”
他无法压抑自己紧张的情绪,机械地重复那从进入国境线以来就重复过许多次的话,那是他段时间内掌握最完美的一句里洛尼亚语。他如此熟练,倒背如流,语速再快也不会咬到舌头。
“神父们,我的梦想是做一名医生,我在新学校适应的很好,我很努力的学习,老师和同学都很好,我每周都会和奶奶一起去教堂,我已经能说很多里洛尼亚句子……”
然而神父们又用整齐一致的声音再次回答他,他们的长袍逆着光,细瘦的身影在夕阳下长的越来越长,一直爬过桌子,伸到扎哈尔脚边。
“您不用紧张,您是被主选中了,牧羊犬扎哈尔·伊萨阿科维奇。”
他们一起笑起来。
“恭喜您。”
银十字。
在逼近地面的一团火焰熊熊的太阳下,油罐车的碎片插进地里,生出了巨大的银十字,它们成片地破土而出,把寒冷的故国土地顶碎成渣土,簌簌落下来,十字上落着成群的乌鸦,它们呱噪地笑着,反复念叨着“恭喜”。
它们的身影被拖的那么长,就像是穿着黑袍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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