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传播需要媒介,不同媒介的传导性能也大相径庭,这是兰德尔·威廉姆森少爷在中学时代学到的知识。人鱼是蠢笨无知的生物,不明白如何有效地利用歌声捕食人类;这旋律穿过厚重的玻璃和如麻的噪音,挤进兰德尔的耳中时已然折了大半元气。不过,他还是欣然接收了这段歪歪扭扭的信号,并将脚尖转向了墨绿的阴影——动物向人类示好,是喜闻乐见的欢悦事。
兰德尔伸出双手,覆盖在人鱼所触摸的位置上。这似乎遂了她的意,因为他很快就看到她卷起碧波般宽大的尾鳍,悠悠地上下摆动。最后,她抿住了嘴,恋恋不舍地撤去手掌,将脸颊轻轻贴在玻璃上。
“瞧啊,先生,多么难得一见,”人鱼协会的员工走上前来,“梅莉索在为您歌唱呢。”
“梅莉索?她?”兰德尔移开十指,转身的同时觉察到背后那楚楚可怜的目光的追随。
“没错。我们的梅莉索刚刚褪去亚熟期的最后一层鳞片,今年说不定就能随着哪位有缘人离乡见见世面。此前她从未开过口,先生,您要知道……”
员工的脸上洋溢着某种陶醉。兰德尔抬起头,不知不觉间,四周已经围满了过路的好事者,所有人的表情都怪异地浸泡在同等躁动的氛围中,人们的脸皮与大脑之间仿佛并不存在什么联系。欣慰——他们在替他欣慰吗?艳羡一条年轻的人鱼试图与直立行走的陆上生物进行交流?怎么,他们打算擅自把他当作某段商业童话的男主人公吗?
答案呼之欲出。兰德尔瞥见桌台上崭新的租赁合同,心里直呼上当。他听说过租赁人鱼的规矩:价格高昂,认证复杂,而且单次租期只限五年。且不说租下一条人鱼对高贵的威廉姆森而言是否意味着玩物丧志,他此行的目的分明是陪同道格拉斯寻找灵感,要是自己反倒带着过于昂贵的纪念品回了家,知情者们的脸色想必不会太好看。兰德尔是很擅长拒绝无谓之事的,若非如此,他不可能年纪轻轻就这般成就辉煌。因此,在名为梅莉索的人鱼摆出更多惹人怜爱的动作之前,兰德尔选择了压低帽檐:“我很遗憾,恐怕我还没做好充分的准备迎接一段奇缘。这就像是一场谈判……请宽容我们双方一点空间来平复热血吧。”
他将这万籁俱寂的对视比作谈判,而非爱情,语出才觉得后悔:太粗鲁。他本该浪漫一点的,为观众让出恰到好处的留白。那将多么迷人啊。
夜里,兰德尔在旅社的走廊尽头遇见了道格拉斯,后者披着一条薄毯,显然已经洗去了风尘。
“道格拉斯先生,”兰德尔隔着廊灯昏黄的照明与他打招呼,“晚上好。”
“晚上好,威廉姆森先生,”道格拉斯点了点头,“您回来得很晚。”
“请别介意,我在另一条街道午休……本来试图找您,却没找到。于是一整个下午,我都在满是书店的街道上选购地图。我对与您在集市中失散这件事感到愧疚。”兰德尔抱歉地笑笑。
“不告而别的是我。当时以为您不介意我独自逛逛的。”道格拉斯的脚步停在兰德尔身侧,望向窗外如星的路灯。人鱼节的余温尚未散去,尽管已近九点,道路两侧却仍熙攘着人群。
“不,我不介意……”兰德尔倚靠在窗台旁的墙壁前,侧过脸与道格拉斯交谈,“请原谅我。”
和您对话真累,早就说过不必如此客套的;倒不如说,您还是别说话了。道格拉斯摇着头叹气,把不敢直言的话吞回肚里。路灯无法晕染的角落,树影依稀摇动着,他知道此刻有清风穿行在街道上,裹挟着五月野花的清香,直往人潮褪尽处去。
“您是来这里欣赏街景?”兰德尔问道。
直往人潮褪尽处去,然后被某种滑腻的腥冷吞没。
道格拉斯用指节轻轻敲了敲玻璃:“今天与您走散时,我循着路人的闲聊找到了人鱼协会的会馆。您以前去过吗?”
“没有。”兰德尔答得很快。
道格拉斯回忆着白天的光景。他走在路上,没有数自己转过几次弯;行人的交谈声慢慢降下去,直到一块巨大的孔雀石反射着粼粼阳光挡住他的去路,沁着花香的南风就这样一头撞在石面上,掀起纵切面的起伏的波纹,湖畔特有的腥味扑面而来。
“招摇的建筑。”道格拉斯说,“被环形的湖包裹着,更远处是郊林,四下寂静无声,像是有巨龙沉睡在湖底……呵呵,想必您很熟悉那种用纯金、贝母和绿色宝石打造而成的珠宝盒。”
梅莉索的容颜在兰德尔脑海中一闪而逝:“我的母亲可能更熟悉那种小玩意儿吧。不过,我已经理解您所见到的画面了。”
“再怎么说,您也读过成山的书。记述也好,文艺也罢。……我在正午之前折返了。”道格拉斯顿了顿,“好了,我得说,后来我发现这座旅馆里有闲置的公用钢琴,实属意外之喜。”
兰德尔恍然大悟:“所以,您回来后一直留在这儿弹琴?”
“是调整琴弦,那台钢琴已经沉睡很久了。我们的磨合过程有些曲折,不过现在她已经非常乐于配合我了。因此,我决定将我的夜晚交给她,顺便归纳今日所获。”道格拉斯转过身,把薄毯的边缘拉扯平整。
兰德尔识趣地侧身,方便道格拉斯走在更加宽敞的道路上:“愿您度过一段美好时光。”
“您也一样。”道格拉斯离开时说,“愿您今夜了无心事地入眠。”走廊的木地板在他的脚下发出干燥的闷哼。
两人都不快活——拉出钢琴凳时,道格拉斯再次忍不住叹气。兰德尔·威廉姆森不是迟钝的呆瓜,肯定看出了自己心事重重,可他又好到哪儿去呢?既然都心不在焉,就干脆别聊,为彼此节省点儿时间吧。他们不熟,也没必要变得更熟络。被湖上宫殿抚摸过眼球的不是兰德尔,是啊,不论是那所群英荟萃的大学还是金碧辉煌的议事厅他都见惯了;被失温的干渴扼住了咽喉的也不是兰德尔,他从不懂钢琴的白键是怎样排列的呢,抓不住须臾的灵感对他而言无所谓,可这能要了——谁的——命——道格拉斯狠狠压下一道和弦,惊扰了铁艺网格外的彩雀。
但他的坐姿仍然十分优雅。人世间这样不相通的焦躁每天都在上演,不过上天总是格外照顾艺术家,道格拉斯早该习惯了。
威廉姆斯伯爵,道格拉斯的生父,正如他冠着巧合般的姓氏一样,在政坛上也怀抱着莫大的野心,教导自己的儿子要勇于投身权利的漩涡。那都是从前了。威廉姆斯和威廉姆森之间差着一个字母,两家的命运便截然不同;兰德尔少爷大概死也不会想到——本也没有闲情逸致去揣摩——道格拉斯·威廉姆斯儿时也坐在一方僻静的桌台前,四周林立着烫金线的丛书,不厌其烦地苦苦模仿公事行文。那行文晦涩难懂,绝非付出汗水就可彻悟的智慧。这几乎是他和兰德尔仅有的共同语言,不过道格拉斯不会将这件事作为沟通的话柄。贵族子弟的兄弟姐妹甚多,他们的童年像一套精致的散棋,由人摆布又包罗成圈,脚下方格皆是陷阱,而道格拉斯不是一枚要子。或许可以是,但他放弃了:“去和他们较量较量,你的荣光可不输你的哥哥。你得像你父亲年轻时那样有傲骨,亲爱的,去争吧!”……这些话他已经听够了。他见过战车从棋盘上摔落,落地者就不必奢望回到战场上去了。许多年过去,威廉姆斯伯爵沉寂的声音再也没能奇迹般地响起。议堂的弃子。
伯爵的书房里没有满墙夕阳,只有清晨六点和一架钢琴。那架钢琴价值不菲,比手边这架优秀得多,道格拉斯恨自己在想起家族时最先想起这个。即便东南西北嵌满了政法要书和文学典籍,他的指尖也只在泣血的五线上摩挲。他是那样殷勤地邀约过露娜女神,而皎洁的月光不曾正眼看过堆满钞票的城堡。一家人全是聋子,倒宁可自己也做个俗人;可无云的高空实在太清澈,堪堪向地面上一瞥,就叫人恐惧起粉身碎骨的剧痛。人鱼、野花、隐秘的湖泊、清净的隐所;但,金银与珠宝,琥珀宫的名流聚会……他不愿地面上的污水再倒流回天空中,这琴音却无论如何都杂拌着一股浑浊。
道格拉斯在纸上写写画画,十指舞动得愈来愈慢,直到他再也没有精力修改这份临时起意的创作。他将谱子完完整整地奏一遍,脑中还是一团乱麻。他起身时,稀稀落落的侍应生和住客鼓起掌来:“好曲子!先生,就像上个世纪宫廷里纸醉金迷的舞会,我简直能看到……”
“送给您了。”道格拉斯没好气地把乐谱草稿塞进那人怀里,快步闪进了楼梯间。直到这时,孔雀石的叹息还在他耳畔徘徊。
接下来的每一个清晨,兰德尔从焦渴中挣扎着醒来,都意识到自己做了和前些天相似的噩梦,梦里抓挠着他心肝的女巫开始唱歌……她长着人鱼的脸。道格拉斯留在钢琴旁的时间越来越长,最终在某个中午提议单独行动,兰德尔自然是答应了。旅馆的钢琴脚下开始出现装着水的玻璃瓶、用青草捆起的树枝、印着金箔鱼尾的卡片和牡蛎壳,最后出现的物件是兰德尔之前买来的地图。
兰德尔本人则转向了当地的公共图书馆。人鱼节固然盛大,它可能是游客们的首选,却不是兰德尔的,因为他本次前来时所持的身份是陪同者;既然道格拉斯对节日风情兴致缺缺,或相反地,投入过头从而太追求与灵感相撞的那种美妙瞬间,那么再献殷勤就是讨嫌了。贵族出身的两人都没有听凭情绪更改时间表的习惯,在人鱼节落幕之前,谁都没有产生打道回府的想法。兰德尔照旧钻研那些艰涩的部头,闲暇时分翻阅小说和剧本,在桌边堆起如雪的手稿。这期间,他再次逢着梅莉索,是在当日的人鱼展出结束之后;听闻血腥如罗马斗兽场一般的人鱼观赏赛正如火如荼地举办着,兰德尔看向那条人鱼的目光变得怜悯,也仅仅是怜悯。这一次,她没有再为他歌唱,因为她的玻璃箱紧挨着其他人鱼的旅居处,而他能理解她为什么不开口:同他不愿在租赁协议上签字是一个道理。梅莉索……梅莉索,发音就像北方某座小岛语言中的“海盐”一样。兰德尔不由得联想,那析盐般洁白的肌肤是否会溶解在水中,其实那天的水箱里本就空无一物,不曾有人鱼为他唱歌;而那张惹人怜爱的面孔也将随之消散,一切不过是他幼稚的幻想,从未泄露过。结果,当天晚上的噩梦比任何一晚都要残酷,凌晨四点,忍无可忍的兰德尔换下汗湿的睡衣,破天荒地和自己玩起了扑克牌。
半个月过去,兰德尔的假期告罄,道格拉斯也已提前收拾好了行李。人鱼节的最后一天,两人决定再去集市附近逛逛。青绿含火的炎炎夏日,在红枫般格格不入的植物景观区,道格拉斯难得摘下了帽子:“天气真不错,走在这条路上,直教人心旷神怡。”
“我还以为您会觉得这些盆景不协调。”兰德尔笑道,“您所困扰之事已经解决了吗?”
道格拉斯没有正面回答:“这世上有什么能拦得住美感呢?我很欣赏热烈的意外,此刻也一样。”
“那么,”兰德尔停顿了半拍,“如果今天有人鱼突然为您开口歌唱,您会想到什么?”
“得看它唱着什么样的歌了。”道格拉斯回答,“不论这意外来得多么难得,如果是缺乏温度的歌谣,我就当个不识趣的过客。”
梅莉索的吟唱萦绕在兰德尔的脑海中,时至今日已经愈发夸张,扬起那慢性而长久的中毒般的灼痛,又降下能够使血管冻僵的冰冷。兰德尔一阵恍惚:“反之如何?”
“那我恐怕会一时冲动买下它。”道格拉斯无奈地说,“您知道的,我这种人总免不了被感性牵着走。”
“如果只是为了听有灵气的歌声,去剧院不是更好吗?”
“人和人鱼当然不可一概而论。没有知性的动物唱出撩人心弦的歌,就像鹅卵石里开出花来似的不可思议。向您这样理性的人,有时会将之称作巧合,不过正是这无数巧合织就了古今的艺术呢。”
“出乎意料之事的确很动人。”就像一场逆流而上的论辩。兰德尔沉思起来。
没错,因此我才对您有所厌倦——道格拉斯本想这样说,可他捕捉到了这其中的误差,就像右手小指滑行时误触的某个不协和音程,微不足道,但引人警觉:“恕我冒昧,威廉姆森先生,发生什么了?您缘何问我这些问题呢?”
兰德尔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节日已是尾声了,您还有想要观览的景点吗?或许我应该为您节约一些个人时间?”
“您,”道格拉斯微微眯起眼睛,“该不会是被卷入了人鱼的恋情中吧?”
“您又在取笑我了,方才还说人鱼是没有知性的动物。和人鱼相恋不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桥段么?”兰德尔力求从容。假如它们真是富有知性的、拖着鱼尾的人类,假如它们真有可能变得和电影宣传片如出一辙……那人鱼协会必将遭到两个世纪以来最为激进的声讨……不,重点不在那里。
“我所说的恋情并非字面意思,您知道的。”道格拉斯听到涉及两个音阶的起手,他突然很庆幸自己狡猾地按下了几句刻薄话,“您一直没能告诉我人鱼的歌声是怎样的,而我也一直没能亲耳听见过……现在,您能形容出来了吗?”
兰德尔别过头去,没有立刻回答。他正努力地吞咽着什么,蠕动的、酸涩的……热烈的情绪,介乎欢欣与抗衡之间。这令那横跨两个音阶的起手流畅地延伸了去。道格拉斯预感到某种乐趣的开端,好像一潭死水终于漾起波澜,管它呢,几分钟前他才炫耀过这份对意外之事的激情,所言没有半分虚假。
“……人鱼的租金非常高昂,运输也很麻烦,这是您告诉我的。”道格拉斯挑起了眉毛。他想立刻听到兰德尔的回答,半秒都嫌多,独奏表演是不容许奏者中场休息的。
“道格拉斯先生,我和您一样是人类,”兰德尔压抑着喉头逐渐膨胀的音节,“有时候,我也不得不任由感性牵着走。”
高分!指挥家几乎要笑出来:“一见钟情?这是怎么了?您的身侧不乏美丽又特别的人儿,至于名贵的宠物,想必您也看腻了。”
“我恳请您别再问了,这实在是难以启齿。痴人呓语,您不会信的。”兰德尔想要呕吐。
“如果连我这样成日耽于天马行空的人都不相信,”道格拉斯放缓了语调,尽量显得柔和,好引出下一行旋律,“那世上就没有人肯相信您了。”
“不……”兰德尔叹气,“您说得是啊,但……我猜我只是一时困倦,我不该……”
“有人鱼为您唱歌,是吗?”合奏和弦,“没错,如果我是您,想必会不假思索地签下租赁合同。”
“火上浇油……”
“雪中送炭。”
兰德尔抿紧了嘴唇。道格拉斯定定地看着他,也不再追问。当兰德尔转身走向人鱼展区,道格拉斯没有选择跟随。主调已经铺好,他知道余下的音符会落在什么键上。为期十五天的人鱼城采风之旅终究不是一无所获,而威廉姆森家冷冰冰的委托也总算变得可爱起来。如此,人鱼协会那座屡屡使他皱眉的奢侈会馆总算被他抛进了舞台的背景里,这些天的所有烦闷都随之烟消云散。他由衷地希望兰德尔·威廉姆森少爷能够继承一点母亲的演艺天分,他会乐意为有趣的戏剧提供钢琴曲的,亲自弹奏,无论多少次。
兰德尔走在火舌围成的路上,他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放火的女巫,用棉花和毒虫吸干他所有血液的妖魔,西风的丽人梅莉索。她没有化为泡沫,玻璃水箱将她保护得很好,那水箱中的液体如今在兰德尔眼中愈发像是解药。她会透过析出了海盐的药水看进他的眼里,再一次驱散他浑身的烧灼——她果然在,她已经认得他了。翠尾的人鱼本来蜷缩在水箱底部,见是他来,立刻挺身游进他的视线,一边欣喜地转着圈、一边在玻璃上摸来摸去。
“您好,”兰德尔匆匆摘下帽子,拦住附近的协会员工,万幸不是上次那名,“我想办理租赁手续。”
员工还没来得及反应,便一头雾水地带着他来到桌案前:“呃,好的……请问是想——”
“……梅莉索。”兰德尔有些紧张地回答,“如果那名人鱼还没被谁预订的话。”
“啊,原来如此。”这名员工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您就是那位让梅莉索开口歌唱的人啊!”
“不,我什么都没做……”事情怎么会已经传开了呢,该死,人鱼唱歌是什么值得传播的新闻吗?难以理解。
“我知道,我知道,”员工拿出一张烫金边的墨纸,“这就是缘分,先生。那天之后,总有人讨论您当时怎么会选择拒绝。梅莉索后来再也没有唱歌,只有见到您的时候才这样精神……她还没被谁买走呢,就连命运也在等您回头。您总算是来了,那么,您的个人信息。”
人鱼是没有知性的生物,这番话理应无法牵起任何内疚和后悔。兰德尔抽出桌对面的椅子,梅莉索在余光里紧盯着他:“兰德尔·威廉姆森。……”
“威廉姆森?”员工抬了抬头,“好的。真没料到……”
“这是很常见的姓氏吧。”兰德尔苦笑,料到之后或许会有闲话在坊间流传。
“没什么,先生,我们不会谈论您的个人信息,请放心。让我看看,1900年5月……不,6月了。”员工小心调整着呼吸的频率,熟稔地填满整份合同,然后将它翻转过来,“请您阅读这份合同吧,如果您觉得没问题,就在这儿签名。”
“明白了。租期五年,不得损毁……好的。我会签一份支票,劳烦协会方自行兑现。”兰德尔长舒一口气。
“不愧是——您,”对方及时止损地吞下了不合时宜的殷勤,或说是讥讽,“威廉姆森先生,既然您已在此签名,这份合同就算是完成了,梅莉索将会陪伴您整整五年。不过,合同中的粗体内容还请您时刻牢记,虽然您一定会记得,但请允许我为您重申一遍:请不要试图教会您的人鱼读书或写作,不要使她太接近语言;也不要将利器提供给她,人鱼的折损率毕竟居高不下呢。当然,也请不要与您的人鱼一同游泳,我相信您不会的。最后,五年之后,请您记得带着梅莉索回到协会中来,届时我们会为您送上一份邀请函。”
“还请放心。这合同上的每一个字,我都会记得很牢。”兰德尔淡淡地回答。他递出已经写好的支票,起身走向梅莉索的水箱,然后用手掌贴上玻璃。果不其然,这条人鱼立刻也将自己的五指贴在了同一个位置。
“和我去西边吧。”兰德尔难得心情舒畅地笑起来,这笑容是不论面对道格拉斯还是协会员工时都未曾展露过的,“一起回家,接下来你要住在那儿。”
梅莉索歪了歪脑袋,吐出几个气泡,摇摇晃晃地向上漂流,一波三折,然后破裂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