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寫完的後日談】
踏上去往新宿站的列車,川端由紀子握緊了扶手,在電車靠站前小聲地與耳機裡的女歌手一同哼唱不知道為什麼會流行起來的曲目。
電車窗外的風景不停替換,唯一不變的只有鐵灰色的天空。電車電視則循環式地播放著新聞,似乎又有哪位官員貪污被發現了,然後是聯合國常例會的新消息、哪隻鄉下的柴犬學會了彈鋼琴、淺草區停電半小時之類的,遙遠的像故事一樣的現實正在發生的事情。
就這麼作為“普通的女子高中生”,似乎也不錯。
唯獨令人感到缺憾的,僅僅是心間產生的空空蕩蕩的感覺,就好像先前一直確信的什麼東西完全消失了那樣。不會有錯的,由紀子在一個一個確認過自己的腦容量所存儲的信息後確認,消失的是對本多梨津奈的承諾所有的信任感。
至於究竟是為什麼,似乎也不是沒有頭緒。
——在幾個月前,川端由紀子被捲入某個教團的恐怖事件,被捲入名叫瓦爾哈拉的系統,期間在醫院躺了三個月左右,更早些時候則在虛擬世界經歷了更多。
這些全部都是從聯合會那裡聽來的,到底發生了什麼,究竟有什麼問題,由紀子本人倒是毫無感覺。就好像做了一場記不起來內容的夢之後,莫名其妙地被人告知你已經睡了三個月。
一開始起來之後突然發現所有的肌肉都沒法正常運轉確實令她的大腦停頓了一會兒,但也就只限於那樣而已。
在那之後她轉入家鄉的醫院、接受復健治療,沒到一個月就恢復了。醫生都吃了一驚,說是從沒見過恢復地這麼快的患者,不過,或許是因為她比較年輕的緣故吧,總之事情最後不了了之,由紀子也就出了醫院。
或許是那幾個月在她的腦海裡發生了些什麼,才致使她對本多梨津奈的狂信降低了。產生那樣的空虛感並沒有讓由紀子感到苦惱,不如說正相反,正因為產生了那樣的感覺,由紀子才或多或少地意識到,自己還是人類的事實。
這樣的空虛就像是一點甘甜的糖果,品嘗過後終於有了些微自己還屬於人類的幸福感。
畢竟,她還想要做普通的女子高中生。就像這樣,為什麼小小的事情感到難過,似乎也未嘗不可。這樣就好了,這樣就好了,只要還能稍稍感覺到些什麼,川端由紀子就還是幸福的。
機器人的運作開始脫離常軌。
人潮湧入列車的內部,比往常要多些。
是發生了什麼嗎?由紀子想。但實際上,似乎僅僅是某種巧合而已,她站在逐漸變得擁擠的電車上,在抬頭一瞥時突然看到了那個在人群中有些亮眼的少女。
叫不出確切顏色名字的長髮披掛在背後,在都是素色的冬裝間顯得格外顯眼。
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很懷念。
川端由紀子抬了抬眼鏡,在停靠至下一站前走向了對方的身影。就這麼貿然搭話說不定會被當成奇怪的人,但是川端由紀子有一種預感,如果現在不去搭話的話——
似乎就要永遠失去什麼了。
“在更好的世界相遇吧?”
“那個,你好?”
被叫到的少女似乎並沒有意識到是在說自己,是在幾秒鐘短暫的愣神之後,才困惑地回過頭來。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原因,陶瓷般精緻的臉也被口罩給遮住了。這麼說起來,這孩子似乎是哪個偶像來著——儘管由紀子並沒有關注某個偶像的習慣,但在看到那雙藍色的眼睛之後便那麼篤定。
到底是為什麼會覺得眼熟呢?或許是過去曾經在哪個地方看到過吧。
“哪個,雖然很突兀,但是能邀請你和我一起去喝下午茶嗎?”
抱著疑問和些許嘗試的心態,由紀子邀請了對方。
真奇怪。
機器人一樣的自己,似乎感覺到了些微的開心。
【低空飛過】
在天亮之前還沒什麼人,這時候走上略有些歪斜的石階,便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格外鮮明。川端由紀子向上前行,感受著在孤獨中更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存在感。穿的鞋子是自己也叫不出名字的牌子,在這種情況下顯得有點磨腳,或許本來應該在來的路上更換更方便行動些的。
真的是失策。
山路上,植株早已失去了分寸,肆意侵佔這條由僧侶修建出的階梯。
那又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墓碑乾淨潔白,每個都很嶄新。沒有蜘蛛網,沒有青苔,沒有污垢,沒有雜草。沒有僧侶穿過這片墓地,也沒有個性化、寫著死了都要愛你的碑銘,一切都是嶄新的。
從死亡開始的嶄新。
三十個墳墓對應三十個人,一半已經填上,另一半則是空的。由紀子試著去尋找那座屬於自己的墳墓,她慢悠悠地穿過那裡。先前,這裡曾經是棵櫻花樹,現在卻已經沒有除了槲寄生外的任何植物在。
槲寄生的花語是什麼呢?
穿著涼鞋、走在山路上的由紀子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件事來。奶奶的墳墓還有點距離,現在是清晨,只能從寺廟裡聽到和尚斷斷續續、帶著點慵懶的念經聲。自己是不是也曾在這條路上用同樣的方式走過呢?是不是也曾經被沿路的藤蔓絆倒過?夏日是不是曾經在回憶中好像要把人的靈魂給蒸走?是不是能在山間聽到鳥兒的叫聲?
那些細節她全部不記得了,只是覺得心的形狀要在胸腔裡頭融化了。
好安靜。
如果能一直這麼安靜就好了,但嘈雜才會表現出安靜,就像人們很難在沒有黑之前認識到白,在沒有高之前認識到矮。這樣相對的概念,現在就像一個拳頭大小的鵝卵石一樣絆住由紀子的腳。如果拋棄所有的二元論,事情似乎不曾發展成如今這幅模樣,但人們靠二元認識世界,認識概念,一切都會在邏輯盡頭相對。
她再往前走幾步,看到了那口蒼老、被人摸得表面光滑的大鐘,其金屬質地已經完全被人手上的汗液改造成溫順的模樣,只有在敲擊時才能隱隱約約意識到些什麼。
聲音並不是二元化的。在極響和無聲間,存在多個區間,證明了聲音並非只有人猛然抬起頭時能分辨出的那兩種。但這些區間的存在等於肯定了一件事,那即是人類觀測聲音的方式是軸向的。
與平等對立的不是不公。
由紀子撫摸著那塊碑石,一如撫摸溫馴的小狗,她的手拂過墓碑的邊緣,去感受對方的形狀和冰冷。無言的死者默許了她這樣褻瀆的行為,只是在沉寂中接納一切。
當人們聯想起平等,他們會想起不公。世上人不同存在千千萬萬,世上有富有的家庭,貧窮的家庭,漂亮的容貌,醜陋的容貌,生而體格健康,生而患有疾病,在種種對立中,人們產生了偏見,也就有了所謂的不公。
有了自我,也就產生他者。
但平等和不公不存在那樣的關係。
是這裡嗎?小時候被奶奶帶來的地方。
由紀子彎下腰去,她的視線在錯綜複雜的枝杈間尋找那個更為容易看見的。她曾經和奶奶一起進入這個地方,那時候奶奶指給她看路旁的野花。
“很漂亮吧?”
“很漂亮。”她重複那個字眼,把它嚼爛,吞下去,又吐出來,周而往復,想去理解那個字背後可能代表的含義。由紀子即使現在回憶起來,也會發現自己就是那麼一個愚笨的孩子。奶奶說的話也好,老師講的課也好,父母想要表達的某種情緒也好,都是在簡單地咀嚼之後沒有穿過她的心,自然也就沒有消化。
這樣的孩子,就算被父母長輩討厭了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啊,對了,雖仍然野花很漂亮,但是奶奶卻不允許她摘一朵下來。“因為那是神大人的東西。”奶奶那麼說,至於是哪個神,又為什麼因為是神大人的東西就不能摘了,也都沒有答案,只是老人家的堅持而已。
由紀子摘下一朵野花,把它別在胸前,繼續走向那口鐘所在的地方。
所謂的平等、平衡這回事吧,實際上是人類觀測世界的騙局。在人類的社會裡,不妨能看出多數標準不存在完美的整數。即便出身相同,經歷相似,也總會有些各種各樣的因素表現出些微的差別。
完全平等這件事是不可能的,這是個說起來很普通的道理,多數人不以為意。
那再舉個簡單例子吧。
兩個重量相似的水果,差不多重,被放在一個天平上,總有一方要比另一方稍稍重上一些,如果沒有,那就說明儀器本身還不足夠探明那或許只能以微觀單位計量的差距。
更換更精確的計量儀器,就會發現實際還是有一方更重些。再不停地更換儀器,只要其精度夠細,理論上不公都會出現。換句話說,就算是無限相似的兩個個體,只要同時存在在那裡,對立和不公就產生,自我與他者的界限就會被分明。
這時候如果存在著能將兩隻蘋果間重量差別補足的紙屑,或許就能挽救局面吧。
但這樣的補差沒有什麼意義,上頭多了紙屑的蘋果,本身的重量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如果能對蘋果起到安慰作用的話,或許也還算有點好處在吧。
你喜歡什麼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定好了,你討厭什麼事也從一開始就定好了。
你根本不了解自己的才能,也不清楚自己會無能到何種地步。
就像風起時樹林會捲起枝條,魚兒隨波逐流,蘋果因重力落入泥土,以各自的方式失去自我。
由紀子撫摸那面鐘的銅鐵,想要從其中找出點其本來的面貌,但那口鐘被手指和遊客磨得發亮,再難表現出點什麼來了。
她歎了口氣,隨後在夏日的清晨推動那口老舊的大鐘,等待聲音進入骨髓,傳向遠方。
不公lim→0
=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