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什么一定要在非常喜欢某人的时候表白呢?
如果是两情相悦的前提下倒还好,然而事实是无论这份心意是否是无望的,人总是会忍不住告白。能够拼命忍住不去表达爱意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即使没有对心仪之人倾诉爱意,当事人或多或少也会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对某个人的爱……就算是告诉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算是输了哦?为什么一定要说出去呢,为什么总忍不住要示好呢……
冬天的校舍楼顶在风吹之下冷得女孩子们哇哇叫。但即使如此,学生们还是很喜欢在午休时间溜到房顶聊天。这所学校和其他的有所不同,校舍的屋顶是供教师和学生公开使用的,因为四周有非常高且结实的铁丝围栏,所以即使是在房顶偷偷摸摸玩篮球大概都没有关系的样子。昂利•特里森也和其他学生一样,即使是寒冷的冬天也喜欢午休时候上房顶来吃午饭。
天已经冷到下雪了,校舍房顶的换气室顶棚上积累了可观的雪量,女孩子们叽叽喳喳高兴地凑到一起捏着小雪人,带着玩乐意味的较劲谁捏的最好看——明明在日本这个国度,雪已经是非常常见的事物,然而女学生们依然对此乐此不疲,可能这也正是女孩子们的可爱之处吧。作为一个还算普通的来自美国的小男孩,昂利•特里森在日本高中适应得很好。无论是语言交流方面还是人际交往上,可能凭着良好的教养、体贴的性格和讨人喜欢的脸,昂利轻而易举地在这个日本高中混得还不错。白悠然地晃着腿在学校屋顶的台沿边儿上远远地瞅着昂利•特里森这么想到。
刚才同班的女孩子兴奋又羞涩地对昂利说“昂利君,请,请问你可以来帮我堆小雪人吗?那、那个,我的手很不灵巧所以……”,少女红着脸还没解释完,一如既往温柔待人又乐于助人的昂利便非常通情达理地从白旁边站起来过去帮忙了。昂利就是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要求他都不会拒绝,你根本看不出来他真实的心情是愿意还是不肯。作为班级,或者说校级最最神秘,同时成绩也是最好的白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发掘了自己的新爱好——那就是观察昂利•特里森。白的名字当然不是只有白一个字,然而这并不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况且所有人都只会叫他白,白的身上充满了谜题和神秘带来的魅力,当然了,这些事情白本人并不在乎,目前来说,白在乎的事情只有昂利•特里森。
昂利并不是从高中一开始就在这所学校里就读的,似乎他高中第一学期还在美国,真亏他能够在已经形成了默认的校园社交圈子雏形后,加入这个团体并且一点排斥期都没经历过。果然是脸的原因吗?还是说家世、性格?也可能昂利•特里森这个人本身的存在就很难让人讨厌……白的牛奶已经喝到底了,他咬着吸管随意地吸了两口。
唉,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昂利的呢?白在心里深沉地叹了口气,契机是什么,因为班主任拜托成绩最好的自己来指导刚加入的转学生学习吗?他回想起昂利第一次来学校那天,班主任微笑着把指导新同学学业的任务安排给自己,他本人倒是并不在乎,不过那时的白也发现,对面那个家伙也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虽然其他人看不出来,不过白可没有普通人那么迟钝,昂利•特里森温和礼貌的微笑之下藏住的是礼貌而客气的疏离感。白敢打包票,那个叫昂利的家伙根本不在乎指导学习这件事,只是班主任他这么安排了,那个家伙就这么欣然接受罢了。是从那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吗?
白想起自己那时候一时兴起,在放学后空无他人的教室里留住昂利,带着三分恶意七分好奇的态度直接戳穿问转学生真实的想法,然而那个家伙只是温柔地笑了,他说“没有啊?老师特意安排白同学给我补习,我很感谢的。真的非常谢谢老师的一番好意,啊,所以说白同学你不肯吗?”昂利停顿了一下,露出认真思考的模样,“嗯……如果白同学觉得麻烦的话那就算了吧,没关系,我不会告诉老师的,成绩方面我会自己好好努力的!”虽然非常矛盾,但白认为昂利的一番对班主任的感激也是发自真心,然而……
“白同学不用太在意这件事啦,我觉得两头都没关系的,让老师责怪白同学什么的我不会做的啦。”转学生又贴心地补充了一句。那时候白开始初步了解到,昂利•特里森是一个有趣的家伙,该说是温柔好呢,还是冷情好呢,昂利这家伙透出一股“什么事情丢给他就行了,他会全都处理好的”的风度。这到底该说是傲慢还是温柔呢?白认为昂利的这一点非常有趣。所以,自己是在那时候就对他陷入爱河了吗?白无法确定。
不过因为那次放学后的闲谈后,白和昂利无意识中拉近了距离。白本人对这个现象当然是大欢迎,然而他不太清楚这个转学生为什么因为那件事反而和自己关系亲近起来了……白并不是一个笨蛋,倒不如说反过来,白是一个脑子想当好用的聪明男孩儿。然而自诩能看破许多人心的他,在昂利•特里森身上有许多疑问无法看破。他想起曾经初中时候有一个老师对他说,白,你太聪明了,并且凭此自然而然地自负,你总有一天会发现,人心是非常复杂的,你不要太骄傲。那时候的白没有太当回事,首先,白那时只是个初中生,他还很小,有些话不太明白;其次,他那时候也是真的聪明,或许彼时的他的确没有把自己已经看破许多的老师的忠告放在心里。然而在认识昂利•特里森之后,白反倒常常回想起那个快要记不清名字的初中老师对自己所说的,这算是某种心理暗示吗?
也许自己对昂利•特里森抱有的特殊感情的确是一种自我暗示。白在脑子里飞快思考着,因为自己把昂利看作是特别的,所以日积月累的暗示下来,就莫名其妙喜欢上那家伙了吧。
白不为人知地轻轻叹了口气,给自己的心意随便敷衍了个理由。这时候的昂利还在另一头帮女同学堆小雪人——昂利的手的确很巧,在他专注的注视下,圆滚滚的雪人身体巧妙地被捏好了。昂利仿佛对什么都很认真,捧起一小团雪,一点点在掌心捏实,用指甲盖小心翼翼地修整外幅的形状,在这过程里脸上还浮现出温柔的微笑……每一个动作都让白不停心动。
心动,原来这就是心动。昂利•特里森的每个动作都仿佛带着蛊惑似的,白沉迷于其中贪婪地吮吸品尝——哇,这就是变态吗?非常不合时宜并且不解风情地,白为自己对昂利每个动作都忍不住盯着看得出的评价是变态。的确很变态啊,昂利的每一个动作他都想看清楚,昂利的每个表情他都不愿错过,无论昂利有何反应他都想去触碰……并非是物理上的触摸,而是贪婪地想要昂利的所有反应都有自己的干涉,这,怎么想都是变态了吧?以前的白并不是十分理解那些对喜爱的明星进行跟踪和偷窥的变态粉丝是怎样的心理,简单粗暴地认为那些人只是在抒发性的渴望罢了……然而自己这样算是和他们相同吗?昂利的每一个动作都会牵动自己,只要能够注视着昂利就会感觉到幸福和满足……自己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了吧?然而除开心动的滋味和幸福的感觉,只要注视着昂利,白的内心就会感觉到隐隐作痛……
这并不是真正的痛苦,然而,一旦注视着令他喜欢的昂利•特里森,心中揪住的压迫感总会出现,这就是喜欢吗?喜欢昂利•特里森,是一件如此甜蜜又痛苦的事情吗?那么这到底是因为白和昂利•特里森这两人的特殊关系性,还是说喜欢这件事就是如此浓稠难解呢?
昂利手里的工作已经完成一大半了,本以为他们会和其他女孩子差不多,捏个雪娃娃出来,没想到昂利别有用心地捏挤出了兔子的雏形……啊啊,真是让人怜爱啊。两只翻弄着雪团的手冻得发红。白敏锐地瞧见昂利的指尖似乎有些不听使唤了,昂利仿佛笑话自己似的和女同学讲了什么玩笑话,然后轻轻地放下雪兔子,把两只手凑到自己嘴巴“呼啊呼啊”地吹起热气,又像是测试灵活度那样捏起了自己的每个指头尖……
为什么会这样呢,那边的那家伙每一个动作都让自己心怦怦跳,光是注视着他就感觉自己快要脸红了,胸口胀满了温暖和痛……好想要让他离自己的距离再近一些,好想要把他的一切都看清楚……为什么会这么喜欢那个人呢?
帮同班的女生做好了精致小巧的雪兔子之后,昂利的成果自然是得到了女生们积极的反馈,在小少女们一人一嘴“好可爱”“作弊啦作弊”“我想拍”“嘘”之类的快活闲聊里,昂利微笑着退出来回到了先前坐着吃午饭的地方,也就是白的身旁。
“啊——好冷好冷。”昂利拍了拍衣袖,大大咧咧坐下去。
“这么冷的话就不要去啊?”也不知道白这家伙到底是出于坏心眼的恶意建议和试探,还是这个人纯粹天生如此,总之他这么搭话道。
“唔——不过捏雪人还是挺好玩的,我很开心。”转学生拆开了刚才还没吃两口的热炒面面包,“喔不错不错,这个还是热的欸,我好感动~”
“那不是当然的吗,”白放下被自己吸干的牛奶盒,把一旁的便当盒打开来放在自己膝盖上,“为了不让它凉掉我刚才可是一直抱在校服里啊?”
“什么你做到这个份上了吗——”少年快活地笑着,“那这个炒面面包太珍贵了哇哇哇不敢下口了都!”
那你就不要一边这么说一边吃啊,白在心里温柔地吐槽了一句,心里又得意又肿胀。
“你的便当还是这样吗?”昂利凑过头来,用刻意的夸张模样打量着白放在膝盖上的便当盒,“为什么你们日本人冬天的便当可以吃冷食啊我好不明白——”
“有那么无法理解吗?”白停下筷子。
“当然有啊,倒不如说为什么会觉得吃冷便当理所当然啊?那可是冷掉的米饭和鸡蛋卷噢!”
“有焙茶不就够了吗?”不是很在意,白无所谓地挑了挑眉。
“总有一天白君会因为肠胃问题痛不欲生的。”
“不会有那一天的,”白有些好笑地拿起保温杯,准备倒出一份热茶,“很不幸的是我们大和民族早就吃惯了冷食,钢铁打造的胃会传承世世代代……”
“哈哈大和民族真是了不起哦”昂利一副非常自觉的模样伸出手来要接白倒出的焙茶。
“我说你啊,”就算是习以为常的日常,白的心还是被被柔软地撞了一下,无论多少次,恐怕也无法习惯这疯狂心跳的滋味吧,“要是我哪天不带焙茶的话你就渴死了吧?”
昂利点头道谢,捧起杯子吹了口气,慢吞吞地嗦起温和的茶水:“嗯——但是白君每次都会带的嘛?”
像是突然被呛到了似的,昂利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从咳嗽声里能听出来这个倒霉的家伙气管好像呛进了不少水,转学生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放下杯子痛苦地不受控制咳嗽,生理性的眼泪也被呛出,折腾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
在此期间白只好也放下便当轻轻从后背帮昂利顺气,虽然他觉得这没什么用,无论是拍后背还是顺气,茶水呛到气管的刺激不是靠这样简单安抚能缓解的,所以他真的也只是意思意思做点事。倒是昂利刚刚被热茶搞得要死不活时挤出来的几滴眼泪……想要摸一摸它们,感知一下到底是什么温度,这个念头会不会太过变态了?
“喂”
“嗯?怎么啦?”
“昂利•特里森”白莫名其妙叫了昂利的全名。
“……有什么事情吩咐小的吗,白同学,”少年的确被这个突然的称呼笑到了,配合着他,“白大人?小人昂利•特里森定会效犬马之劳?”故意挑一些文绉绉的说法回应道。
白注视着昂利,而此时,昂利也是注视着白的。虽然对比起来,白知道昂利此时只是习惯性地有礼貌听人说话看人眼睛,而白……白并不一样,白是,只对昂利一人的,专注到喘不过气来的注视。
天很冷,昂利的鼻尖看起来小小的,意外的没有泛红,肤色十分匀称,显得这个人在冬天也十分清爽似的。注视着昂利的白感觉自己喉咙有点干。
如果突然亲上去的话……
这样的念头突然间冒出来,没有任何前因后果,顶多只能说氛围合适,但总的来说是非常荒唐的突发想法。然而这个点子刚一出现便占满了白的思考,他的心脏开始疯狂跳动到有点难受、有点痛的地步,心中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酸楚和激动,难受之中混含着幸福,头脑开始发热……
如果就这样亲上去的话……
啊啊,好想,好想,好想好想这么做啊啊!
白别开注视着昂利的视线,“没什么。”
“欸——好吧——”
在昂利还没来得及说出更多话之前,有一双手突然粗暴地抓住了他的,紧紧地、毫无章法地,昂利的手突然被什么人乱七八糟的困在手心里了。他抬起眼,下意识地和始作俑者对上视线——
“我……”白狠狠地握着自己,脸上不再有平时那副游刃有余的笑脸,看起来严肃极了,正式得仿佛要对他说一件关乎他此生最重要命运的话:
“我爱你。”
啊——
啊——
如果要说人生能体验死亡经验话那一定是这一秒钟这一瞬间此时此刻喘不过气来好痛苦想要自杀想要大叫想要哭想要笑好煎熬好难受好痛苦好想死好想死好温暖好痛苦好难受好像消失好想尖叫
“嗯,”他听见昂利轻轻地说,在自己的手中他冻得冷冰冰的手活动起来,凉幽幽的指尖回握住自己的手,主动和他掌心相握,他又听到了一遍,昂利说,“嗯。”
End
好的写完了!其实这个故事我一开始是想写两个人两情相悦心意相通的瞬间,看来写完已经不太像是那个感觉了(。
我果然还是不会,罢辽罢辽,是我太菜,我看淡辽.jpg
徒然堂是个神奇的地方。
她被白先生诱着独自进了雾中的街道,辗转迂回到了处新鲜地,经一个自称常山的年轻男子介绍引路,相泽泪半信半疑到了处打着“贩卖缘分”的古董店。这里倒是好玩,一个个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好奇地看向她,脸上充满期待,几句话介绍了情况后,店长兴致缺缺退下,只留她一个在店里随意闲逛。
“你好,你是灵器吗?”她觉得有趣,胡乱凑到一个装扮异于寻常人的孩子身边打招呼。三言两语确认身份后,相泽泪问灵器愿不愿意被自己带走。那孩子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她先是惊喜、意外,随后黯淡下来,露出犹豫困惑之色,最后,小小的人形器魂抬起头来,标标准准地冲她摇头。
“为什么?”她觉得意外,轻挑眉梢“你不喜欢我吗?”见灵器又是一阵摇头,她进一步追问:“我看你明明渴望被人带走,为什么我来邀请你,你却又拒绝了呢?”
“如果小姐您不是与我命中注定的有缘人的话,被你带走也没意义了……”
缘分。
又见缘分。白先生曾经淡淡给她留下一句“有缘再见”,那时她就不服这说法。只要人还活着,总有法子相见,总有办法再续前缘。她不爱这把人世际遇交给玄乎乎的时机这种态度(可能尤其是针对白先生本人?),若是无缘,只要有心,总能再见,不是吗?
她又在徒然堂里徘徊了一阵,和许许多多灵器交谈。也许是器物的本性作祟,他们都喜欢跟作为人拥有肉身凡胎的她说话,听她讲只有人类才晓得事,只有人类才明晰的情。可兜兜转转好几圈,她邀请了好几个孩子跟她走,无一例外,灵器们都断然拒绝了。她虽然不信这命运缘分命理之说,倒也多少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既然人家不肯,她也懒得违背别人的本心,扭转灵器们的心意。不愿意走,那就不走罢!
就在相泽泪对眼前的花花绿绿有些厌时,她瞧见一个浅蓝色的影子茕茕立在一株松树下。她好奇靠近了看,是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不知道出神得盯着树干想些什么,那松树枝干都快被他盯穿了。
“小妹,你怎么看起来脸色不好,是身体不舒服吗?”兄长隔着轿帘关心道。
而相泽泪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随口搪塞说有些困倦,想要小憩,便放下帷幔,留自己一人与手中的信相对。
“相小姐,中秋将近,想必今年的虎丘曲会亦是热闹非凡,那些花灯和烟火也美丽如常罢。”
这是她随母亲兄长去苏州访亲度节,刚上车轿时发现的那封信的内容。
虽不识笔迹也并无落款,她心里对来信之人的身份却有个八九分把握。春光和煦的小村子,窃窃私语巷道间,惶惶人心不安,神秘儒雅的一袭白衣……若不是离开时那个人留给自己的棋子,她怕是要把那几日的见闻当做梦一场。
相泽泪拿出香囊里的棋子,有被用旧的痕迹,摩挲起来光滑细腻。看了看手里的棋,又看了看匿名信,泪不自知地叹了口气。
“唉。”
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去见他。
白先生,白先生……她知此人绝非善类,那个地方的恐怖传闻多半和他脱不了干系——他也主动对自己坦白过——这样危险的家伙,常理来说是不该去见的。不见、不想、不理睬,无论是根据眼里看到的事实来猜测,还是凭自己本身的直觉,它们通通都告诫她不要再见是最好、最安全、最保守的。先不说这位“白先生”有没有做杀人毁尸的勾当,单是他能在自己毫无防备之时往自己贴身香囊里放上棋子,又有能耐从这京城高官的家眷车轿里留信,不知该说这人是胆大包天还是神通广大了。 相家并非每年中秋都回苏州省亲,她也并不是每次都要和母亲一块儿回去,相反,泪留在京城陪爹爹的次数偏多,这个白先生又是如何得知自己行程的呢?
她想自己究竟怕不怕这位奇人。说全然不惧肯定是骗人的。白先生很危险,白先生身边净出人命,那暧暧远人村因白先生疯魔,自己完全没必要以身犯险,这不是人之常情吗?可泪也没有那么怕他。她记得,白先生对自己始终是恭敬如一的……甚至有几分,特别的善意?说来好笑,她总感觉自己是被这位白先生从那危险的小村撵回家的。
驶向苏州的马车经过一段陡峭的山路,她在车里颠得烦心,换了好几个姿势坐着都不舒服。
泪又想,自己想不想见这个人呢?可能还是想的。
一开始,她只是好奇这个夸下海口、自诩为棋中高手的家伙是否如传言般厉害。到了那后,村里的连连怪事也让她好奇,再说,“赢了他的话,什么想要的都能得到”这件事也很有趣——虽然她尚未想好真的赢了的话求什么,毕竟她还没有真正赢过那个人……虽然没有明说,想必论真正的棋艺,自己是逊于他的吧。想要确实打败白先生的想法也有之。
相泽泪回忆最后一次见面,她花了一日寻人不见,只在车上得一句有缘再见。有缘再见,有缘再见,总感觉白先生的“有缘再见”倒像是彻底诀别:她再也回不到那个桃源乡,胜过白先生的棋局今后不再有,话已至此,今后别过,其余只可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缘分上,这样的味道。
大小姐自然是不满的。此生她最恨盖棺定论,恨一切对自己的断言。旁人或许不懂,甚至觉得她不过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生幸或不幸,她不要别人来拍板,就算天注定,她也厌恶,她要拒绝。或许白先生淡然的态度中并非含有此轻慢之意,却也触到了少女敏感的神经:她不信命,只要人还活着,总有法子相见,只要愿意,有什么做不到呢?
想到这里,她下定决心,中秋之夜倒是要去见一见这白先生。
相泽泪没有见到想见的人。
十五中秋夜,虎丘山的夜色秀丽一如往常。她换好出游的漂亮衣装,向娘亲兄长解释好与旧友有约,支走贴身仆人,好不容易只身到了约定的地点,却并未见到那位一袭白衣的下棋人。
团圆夜自然热闹。很多人携家带口从相泽泪身边经过,会唱曲的,不会唱的,大家纵情高歌,各唱各的,好不欢腾热闹。娈童和美姬随着调子随性起舞,管弦叠奏,鼓掌喝彩声、欢笑声糅合着各式唱腔融成绝妙的夜。这是世人皆享受团圆相亲的惬意时刻,那些琼州地震自海底深处传来的震颤,和皇上几十年不曾上朝的朝堂担忧,在这一刻也多少可以忘却须臾。
白先生没有如期而来。她胡乱挥挥手里的团扇,有三分怒气。
相泽泪还未等到要见的人,她无事可做,只好去想大家这时都不会去想的事。说来人也是奇怪,若是身处喧嚣之处而未能融入尘嚣的话,总会去琢磨些越是背离热闹的事情来。她想起爹爹每日出门前忧心疲惫的侧脸,想起琼州大灾后,陆地沉入深海、余震不止、百姓无安宁的消息……但眼下是欢愉的。这些人也曾恐惧过吗?真是奇妙,他们欢快的模样里几乎看不出短短几月前惶惶不安的痕迹。她不了解朝堂社稷,也对平定天下并无兴趣,心中却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伤感和不安,家国,家国……
想到这里,她终于瞧见个熟悉的影子。正要上前,那人仿佛感应到般,恰好向着相泽泪回头——是个年纪与她相仿,眉眼和白先生相似的少年人。
说他们相似,细看却也有许多不同。白先生看着是身量已足、二十四五的模样,而这位少年比白先生要瘦削些,拿着把漆黑雕花扇,脸上有奇怪的纹样,穿着样式奇怪的黑白分明的衣衫,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是相小姐了。”他说。
“你是谁?”
少年合着夜色笑了笑,没有回答,只对她说:“我是来见你的。”
说罢,他径直朝前走,示意泪随他跟上。
他不说话,她也懒得说。少年看起来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闲庭信步般在前走着。她倒不是很开心,她有很多话想问,但该问的人又不是面前这个。她也想问面前这个很多事,但又清楚前面这位也是个什么都不说的主儿。她有些恼,本是想来把事情弄个清楚的,没想到反而更不清不楚。相泽泪感到挫败,这感觉和以前与白先生下棋赢了时相同,自己又被摆了一道。
“你会下棋吗?”她趁少年饶有趣味驻足听《窦娥冤》时问。
“我会不会下棋这件事,对你来说重要吗?”少年侧耳倾听,没有回头。
“……”她想了想,换了个问题,“那么,你是白先生的什么人吗,为什么把我叫来?”
“窦娥这心中恨,直到饮恨而亡三年后才沉冤昭雪,人生在世可真无趣——全凭造化。”少年沉浸在元曲精彩绝伦的故事里,眯起眼似在思考着什么。
相泽泪幽幽地看了看面前的人。
“你什么都不会告诉我。”她断言,语气倒是平静。
这下他倒是回头了,转身看着相泽泪。少女的金钗穗子在夜灯下闪耀着粼粼金光,夜风吹得细腻素净的脖颈显得有些凉,甚至能看到那隔着一层薄薄皮肤的淡蓝色的血管。只需朝着心口一击,少女如花般的生命即可殒落。少年又打量了一次相泽泪,她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看着他。
“我还想看看灯。”他说。
“好。”
她肯走在他边上了。他看灯,她也看,二人看来与那些结伴赏灯游园的年轻人无异。他对花灯并无太多想法,形状再美,款式再俏,也不过是绢纸竹条、一盏灯火罢了。点缀在夜里,缤纷五彩,连成一条窄窄的光河,远远看去,像是直连银河,可以说是美,可没有这些他也并未觉得可惜。反倒是小小的美人儿觉得新鲜,平日能外出看看的机会少,随爹爹进宫赴宴虽然也有热闹可看,可高墙内的风景和这里并不相同,如果说宫中飨宴是仙人聚所的话,那么这里就是人间,是带着茶饭香气和芸芸汗泪的人间。哪一头更好,她不知道,也比较不出,可她见得少,新奇欢喜的心情都是真的。
“你喜欢这些灯?”少年觉得有趣。
她眨了眨眼,觉得好笑,也直接不客气地对着他笑出来:“不是你想看灯吗,你不喜欢?”
“我不知道……”他倒有些被问住,思躇着,神色迷惘,指尖下意识地挠了挠漆扇的雕花,“我不知道。”
“弄不明白情感啊。”少年又补了一句,是真的困惑。
大小姐用手里的团扇顽皮地冲他扇了一风,笑道:“你还小,待到长大,世事人情就都明白如话了。”她有模有样地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眼波闪闪发光。末了还来一句,“我聪明,人情之事已经晓得了。”
少年只是安静地笑了笑。
他们沿山而上,边走边看,快要到顶山时,一株株烟花在头顶炸开,绽放碎裂成无数星屑。霎时间,周围一下子热闹起来,人们指指点点,个个都抬头仰望着被烟火点亮的夜空。
“嘭——”
他们也停下看起来。火光划亮时在两个少年人脸上留下影子,明明灭灭,绚烂绽放,闪烁不息。这是最圆满的一刻。
“真美呀……”少女轻轻地叹。
她莫名伤感起来。这样圆满的日子,今后还会有吗?她又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来自大地、无休无止的震动,想起父亲在家中的日日叹息,念起这集会上的彩灯、华服、佳曲、良人、喝彩和好舞,回想起那场留在遥远小村里赢得太轻易的棋局,想到身旁这个少年……无端心生悲凉之意。
“是白色呀……”少年失神地看着夜空中炸开的火花,光同样在他苍白的面颊上明明暗暗,落下斑驳的影子。
“什么?”
“烟花,”他惘然若失,痴痴然如垂髫小儿,看起来比他的年龄还要小,“你看它们是什么颜色的?”
相泽泪被少年的疑问搞得有点懵,歪了歪头,思忖了下:“火树银花,斑斓五彩。”
他顿了顿,说:“我见这世间,非黑即白,夜是黑的,这条挂着花灯的街是白的,烟花是白的,至于人,有黑有白,不过终会变黑……我喜欢白色。”
泪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他的模样打断。少年不再与泪四目相对,又回过去望着绚烂的夜空,轻轻喃喃:“不知道白色合不合适我。”
她愣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也说不出口。少年只是倾诉罢了。
晚风吹得人心好凉。
夜已深,游人渐渐散去,山上还有曲艺大家在尽兴清唱,可已有不少人家牵着孩子踏上归家路途。他们也从山上退下来,快要走出去。
“我要回去了。”她轻轻道。
少年握着扇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眯起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还是想问,你到底是谁,”她一面不抱希望地问着一面别过身,准备离开,“白先生……我是再也见不到了吗?”
少年突然一惊,下意识去拉住相泽泪,此刻耳边又炸起她接下来的话:“你就是白先生吧。”他不自觉地把她扳过来,手劲在她的肩膀上渐渐加重。
她只是淡淡看着他。
他又一次好好地注视着她。如水般明净澄澈的眸子,一眼就能望到底似的;眼边俏皮的红妆,既有仿佛刚刚哭过后楚楚惹人怜爱的模样,又让这精致小巧的脸一颦一笑都更生动飞扬起来。夜风已经把美人雪白的脖子吹出几分惨白味道来,锁骨附近的血管如今已根根分明,也许只要轻轻一划,殷红的血就能渗出来……
相泽泪洁白无暇的干净身影映进少年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瞳中。
他又温柔起来,轻轻放开这个年轻美丽、鲜活热烈的生命,他笑眯眯说:“再见。”
他又道,“鄙人白子,今天第一次见相小姐,多有冒犯,还请您不要往心里去。”
等到相府的千金大小姐彻底离开后,白子低下头,耳边是远处传来的曲会上那絮絮歌声。
“本想今天杀掉你……不过纯白的东西还真好看,”他停了一下,玩味笑笑,“再看看吧。”
相泽泪从记事起,印象中家里就有一个大大的卜伴园,一年四季园子里总会有花盛开,灰雀与野猫常在其间。春日清风、盛夏虫鸣、桂香秋叶、红墙白雪,总有好风景。从小得爹娘宠爱万千的她,孩童时想要的东西也基本能到手,见过的、摸过的、拥有的东西不计其数,但非要问她的珍宝为何的话,相泽泪一定会告诉你,她最珍重的东西有二:一个是娘亲当年嫁给爹爹时娘家传给她,她又送给自己的金镶白玉如意发簪;第二个便是自幼伴她长大的卜伴园。
要问相小姐有多挚爱这家中园林呢?十岁那年,她曾经郑重地找到相父,要求父亲大人答应自己,以后若是爹爹要她嫁与哪家公子的话,她只愿夫君来自家府里住,伴她同赏这庭院的春秋美景,决不肯长久离开园子。
“那爹爹我和你娘呢,怎么只念着家中园子?”
“我要是想爹娘了,可以回来看你们,爹娘要是想我了,也大可过来看我。可园子跑不了,只能我去伴着它。”相家老爷听了哭笑不得,被这机灵丫头的天真和一本正经的远虑逗得不行。
这座听说是照着苏州园林款样造的老花园,也的确伴着相泽泪由呱呱坠地到出落得妙龄窈窕,其间的深情厚意可比拟家人了。
深闺里的千金虽然衣食不愁,却也没什么伴。相父素日忙于工作,相母要烦心府上诸多事宜,兄长奔波仕途,只有她这小女孤零零整天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侍女姐姐们也有要紧事要做,关于孩童时候的记忆里,泪独一个在园子玩的光景有太多。
美景自然是好的。在小女孩时,相小姐就爱看这些花花草草,如果运气好的话,树上还能停着几只打南方来的鸟儿,啁啾婉转,蹦来跳去,消磨掉好些孤独的时光。起初泪只是爱去园子里做游戏,翻两粒石块看看蚂蚁,摘一枝海棠编进发髻,把爹爹钟爱的砚台藏到小湖边上;再后来,风声雨声读书声,琴瑟竹笛,浅唱低吟……家中的这方小小天地守着相泽泪孤寂地长大。世人皆说相府千金天生丽质,琴棋书画无一不晓,能歌善舞样样精通。可天资再好也是需要锤炼的,开阔的老园子静静听着相泽泪在家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诗卷翻遍,弹得箜篌断弦。每每念及家中老园,在那些含混暧昧的幼年记忆里,那些飒飒风声如同长姊的称赞似的,为她带来无限宽慰。
很久以前,在泪还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她在卜伴园里找了块春意融融的地儿,备上手帕,捂着小脸呜呜噫噫了很久。路过的侍女被园子里传来的小姐的呜咽吓得够呛,急忙赶去,只见泪捧着小脸,握着手绢,皱起眉头,眨眼挤眉,倒还未垂泪。
“小姐,你怎么啦?”使女以为府上千金在花园玩耍不小心摔倒,伸手想要轻轻扶起她,没料到被相泽泪摆手回绝。
“我没事,”小女孩儿有模有样叹了口气,“只是想哭一哭。”
“既然没事,为什么要哭呢?”侍女不解地看着面前的孩子。
“娘和我说,我的名字是爹爹找京城最厉害的算命高师特意求来的。高师说我此生强运于身,喜大苦少,少悲戚,少泪离,鸿运常在,须否泰调和,不偏不倚,调和折中,遂名为泽泪。
“我想既然如此,那干脆多哭一哭,流流眼泪,不就调和折中了吗?”泪把手帕收进袖间,自己起身理了理衣袖,“可没有伤心事,想要哭真的好难。”
“小姐……”
“你说我要是勤于练习,就能随心哭出来吗?”泪停下来想了想,“还是说长大后就好了呢?古人云年少不识愁滋味,而今识尽愁滋味,是不是长大后就能有许多忧愁?”
“小的觉得,小姐一生快乐富足,无悲无苦,不是很好吗?有多少人期望圆满幸福的一生呀,小姐何必自讨愁苦呢?”
“可是,可是……”小小的女孩愣在原地。那之后女仆和她聊了几句,回去忙自己的事了。只留下暖暖的春风拂过山茶叶与她为伴。她想女仆说得有理,既可享一世洪福,那何必要走那断崖泥泞呢?可她心里并未觉得安宁,并未觉得安宁。
这是相泽泪难以忘怀的一个午后。彼时的困惑在心里播下种,生根发芽,直至今时今日,她依然为此困惑。她心有不解,常常来花园独坐,看飞蚊流萤,野猫逐兔,蜉蝣朝生暮死,花叶一岁一枯荣,有时她似乎想明白了,有时又茫茫然失神。
“你知道答案吗?”她偶尔轻声对空无一人的庭院问道。
只有簌簌的风声与她相对。
如果她能看见卜伴的话,也许念及悲喜苦乐之问时,心里的不平静能稍稍宁息一些吧。
黑崎留在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并不是想要没出息地买醉或是祭奠什么人之类的无聊理由,她只是在自己匆忙的计划实施之路上心血来潮想要抽那么点空尝试一下自我放逐是什么样的。她就是这样的人。很久很久之前,和她一起长大的白鸟曾经如此断言道,“蓝音有时候很像诗人”。这个形容既不适合从千鹤嘴里说出,也并不与黑崎相称。
“是么?”黑崎记得自己那时漫不经心地微笑着这样回复她,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甚至对说出这种话的千鹤显出几分嗤意。
“是的。”雪白的少女一板一眼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千鹤总是如此正经,和什么人说话时永远试图四目相对,不带半分少女情怀地肯定着。
回想起这些往事真是毫无意义啊,这也许就是身为人无可奈何、无法摆布的地方吧。
她注意到人在吧台的一处聚集起来。这里并不是合适品酒的地方,它还要更低俗一些,下流一些,昏暗暧昧的光和俗脂艳粉的舞池昭示着这个酒吧的价值和用处。她眯起眼睛闲散地看过去,人影中间有娇小的白裙身影。
当黑崎意识到那里有一袭白裙的瞬间,无法用辞藻准确描述的强烈感情撞进她毫不在乎的心,比起说是惊喜或者什么别的好听的词语,恐惧和惊骇的成分更多一些。她直起腰板视线探向那边——明亮的暖金色映入眼帘。代号black的人松了口气,收敛起刚才的失态,回到先前随性的姿态继续看过去。
黛西喝了些酒,微醺地微笑着听围绕在她身旁的人们说话。她不在乎他们说的是什么——也许他们也并不在乎她说什么,她只是微笑着听着,随意说两句话,换另一个好看的姿态笑一笑,如此而已。交流重要吗?心意重要吗?只要她永恒的美丽在此间流淌就已足够。微醺的她感觉到自己在微微发热,她看了看自己娇柔秀美的指尖,对一切都感到满意。
越来越多的人朝着金发美人聚集过来——在那样的氛围之下,即使你有些失礼的跟着凑过去也不会显得局促。黑崎停留了片刻,朝着中心走去。
不清楚时间过了多久,当黛西感觉差不多想要离开时,她注意到在距离她不远处的位置上有一个人正两眼发直的放空着。在她刚产生兴趣准备多看几眼时,当事人注意到了她投来的目光——穿着漆黑外套的人幽幽地回望过来,脸上有虚假的笑意。
黛西不在乎虚情假意的东西,只要足够好看,讨人赏心悦目,虚假的东西又有什么不好呢?黑崎像一潭深渊,望不尽的深渊与自己四目相对,礼节性地微笑,黛西觉得这样很好,称心如意,她快乐地拎起她的小包,笑盈盈地朝黑崎走来。
那些为黛西过来的人们是什么反应并不重要,酒保看过来的眼神并不重要,黛西不关心,黑崎也不在乎,她们只是坐在同一张桌前饮起酒来。
“你好”纯白无辜的美人声音很好听。
“你好”刘海将眼睛有些遮住的黑发丽人轻轻回道。
她们没有如人们所想的那样俗套的交换称呼,寒暄天气和不重要的事情,也没有闭口不谈沉闷地对饮,随便想到什么随便说出口,随便想到什么随便回应,漫不经心间却有一股棋逢对手的味道。
那一夜自己到底和黛西聊了些什么呢,黑崎想要回想却发现根本不记得,她想了想,也觉得这并不重要,她只感到惬意,快乐,满足,继而有些不在乎,不在此地,这样的感受就已足够。很多人或许会认为黛西是一个十足的婊子:她模样纯情而无辜,她每一分行动都是精心雕刻设计好的体现,她的言谈里充满了心机和假意,要说她是婊子倒也无法否认。可黑崎却无法如此轻而易举地下定论。诚然,黛西确实是一个放荡的家伙,可轻松地扣上帽子未免有些太容易了——黑崎相信并非错觉,若是只把黛西归类为一个贱货的话未免有些太过肤浅了。黛西身上有一些无法用俗气的形容词概括的气质,使她比起人尽可欺的站街女而言有了另一分致命的魅力——这或许也就是黑崎最欣赏她的特质了。
黑崎是个活得很清醒的人。她从不认为自己会醉倒,会失去意识,会失去对自我的掌控,会投身于不可知的地带,于是她最后晃了晃身影,一头栽倒进绝世美人微醺发烫的温暖胸怀中。
至于她醒来时分身边看护着的是一个沉闷古板名为里欧的卷发男子,那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惑星碎片(二)
02 音乐家
李先生是一位音乐家。
第一次见到李先生的时候,是某个夏末的午后。这天下午乌云密布,从窗外望去黑鸦鸦的一片,估计再过不久就会迎来一场暴雨吧。
店长今天也在放五月天的歌。眼下天气不好,闷热不通透,又是上班族的工作时间,不算太大的便利店里空空荡荡,没有客人,文柚月哼着歌掏出手机刷起社交媒体。
“不知道不明了不想要为什么我的心
明明是想靠近
却孤单到黎明……”
在店长每日的五月天歌单熏陶下,店员们一个个都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束手就擒地熟悉了五月天的歌。有两个同事恐怕也成了五月天的铁粉,和店长邀约下次演唱会一起买票。
喜欢五月天,喜欢周杰伦,最近受人推荐又听上了陈奕迅——店长真是个可爱的人呀,她开心的想道。虽然只是份兼职,不过文柚月很开心能来这个地方。
等到她忘情唱到“不打扰是我的温柔”时,才注意到眼边的人影——一位戴着口罩的高个男人默不作声,饶有兴趣地在收银台前盯着自己。
“啊……”这下糗大了,“欢迎光临!”
男人没有吭声,只是朝自己点了点头。
她注意到对方并没有拿着商品过来结账,估计是准备点一些现做的东西,正准备开口询问,发现眼前把脸遮了个大半的大个子有着灰蓝色的眼睛,额头高高的,眼窝深陷,口罩勾勒下的五官也很笔挺,应该是个外国人了。
她磕磕巴巴地憋出句“What……what can I do for you?”,懊恼自己临场应变能力太差,又在心里暗暗检讨怎么和Autumn Smith小姐认识这么久口语还这么差,可怜巴巴地望着面前的大个子。
高个的男人噗嗤笑了,隔着口罩闷闷说了句:“我会说中文,别怕。”
字正腔圆,中文流利。
哦,太好了。
把做好的黑豆浆盖好递出准备收银结账时,身材高大的男人突然开口:“请问这是谁的歌,能告诉我一下吗?”
“五月天,一个来自台湾的乐队组合,我们店长很喜欢他们的歌,”想到刚才她不好意思红了脸,把头埋低了一些,小声添上一句,“我也挺喜欢的。”
“确实是好听的流行乐,歌词挺有意思。”
听到这个评价,她抬眼又瞅了眼对面,一个戴着口罩也能看出长得很帅的高大男人,文柚月在心里估摸了一下,推测对面大概是个很帅的叔叔辈的人。
这位帅大叔结账后没有离开,拿着他的黑豆浆径直走向了店里的座位。
一切又恢复到之前的样子,除了喇叭里飘出的歌声外不再有任何声响。
大约过了半小时,外面狂风大作,天色比之前还要阴暗漆黑,大块大块的乌云越压越低,她看了眼外面,路边的行道树被风吹得张牙舞爪,树叶被风扭得纷纷横成一片可怜的模样。没过多久,暴雨轰然而至。
比起先前的沉闷压抑,这场大雨携着狂风的呼啸之势反倒酣畅淋漓多了,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都是水汽和风混合起来的爽朗味道。先前的帅大叔仍旧坐在那里,手边放着热豆浆,怔怔地一手托着下巴出神。
到了换班的时间,外面依然是狂风大雨。店长的播放列表已经从五月天轮到了周杰伦,简单的交接完毕后文柚月看了看时间,离和Autumn约定碰面的时辰还早,一时没了安排。
“先生,我们店里有雨伞卖的,”她走到店里的桌子前,戴口罩的男子抬起头来,挑了挑眉,“您要是没带伞的话可以……”
“噢谢谢了!我包里有伞,”他指了指座位旁边鼓鼓囊囊的皮质公文包,“这会儿没什么急着去的地方,随便坐坐。”
“啊好的,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她看了眼外面接连不断的雨帘,几个路人套着透明的塑料雨衣艰难推着自行车逆风而行,时不时有阵阵雷鸣炸响。她又看了遍手机,带着包包坐下来,和高个男人保持一段距离,“我也是。”
她回味着男人刚才的话,心理上对这位大叔亲近了几分。
是有这样的时候,没什么急着要去的地方,自己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比起立马约个朋友出来喝个下午茶打发时间,更想找个地方独自坐下来放空自己。
她不确定大叔是不是也和她一样这么想,但她希望如此。毕竟这个大叔帅帅的,如果还是个深沉的人就更好啦。
“这是周杰伦的歌吗?”他幽幽地问。
“是的!一首老歌了,《一路向北》,以前有个老片儿《头文字D》的插曲。”
“能写下歌名吗,”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便签,又从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摸出一支闪着金属光泽的钢笔轻轻递过来,稍微坐近了点,“我有个认识的朋友很喜欢他的歌,想了解一下。”
哗……钢笔……
文柚月一边写一边在心里感叹道,像这样还在用蓝黑墨水和钢笔的大叔真的好少见啊,她瞄了眼便签本上主人留下的字迹,工整有劲,太少见了,好像电视剧里的人!
接过本子,他礼貌地道了谢,两人就这样闲散地搭起话来。
“叔叔你对流行音乐都不熟吗?”
“……叔叔?!”对面神色十分震惊。
“啊!不是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年纪……呜……”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李淙汐无奈又好笑地摘下口罩,报以一个原谅的笑容,笑着问道:“小姑娘你今年多大了?”
“22”
“刚毕业吗?”他好笑地下意识抓了抓头发,“我今年也才25啊!”
“啊!不好意思!真的很不好意思!”
“没事,可能我看起来很老吧,哈哈。”
“不是的,就……您看起来特别成熟,而且还用钢笔记东西,还有问流行音乐什么的……我以为20多岁的年轻人不会这样……”
他笑呵呵从衣袋里拿出一块满是刺绣的手帕,飘出淡淡男士香水的香气,欣欣然说道:“我还有这个哦。”
“哇——”一个活脱脱的老古董!
交谈下来她得知,眼前这个25岁的先生是一位年轻的小提琴家,祖母是英国人,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和祖母祖父住在伦敦。因为祖母的缘故,他拥有一副不同于亚洲人的样貌,生活习惯也和同龄人不太一样——这不就是小说里那种混血的绅士了吗!
“我以前基本只听古典音乐,”他喝了一口快要冷掉的豆浆,眨了眨好看的蓝眼睛,“后来认识了个特别喜欢周杰伦的朋友,多少听了些流行歌。我想以前自己对于音乐还是听得太片面了,多了解一些其他类型的曲子也不坏。”
“是这样!我感觉自己基本上只听流行歌,以前音乐课老师会放一些古典音乐和歌剧,我觉得它们也很棒!有时候看电影会听到一些古典乐,我也很喜欢。”
“比如呢?”
“有两部片子的插曲我印象很深,一部是《闻香识女人》,还有法国的《触不可及》,这两个电影里都用了古典舞曲,我觉得配合着剧情真的很棒!”
“《闻香识女人》我看过,那段探戈戏确实相当好,音乐也用得很合适,中校这个角色很有魅力。”
“最后那段演讲也好棒!其实《触不可及》也很不错,如果没看过的话我要大力推荐它~”
“好的,我去看看。”他看了看手表,几下解决完剩下的饮料,整理了一下仪容,“我该走了。”
“好的”
“对了,”他从公务包里拿出雨伞,重新套上口罩,“你喜欢去音乐会吗?”
“那个,我只在音乐课上看过DVD这种……”
“不介意的话下次要来看看我的个人演出吗?”他从提包里拿出一张名片交过去,“下周六有一场,我可以给你两张票,在那之前给我打个电话就好。”
“谢谢!”她惊喜接过名片。
李淙汐。小提琴家。
※总之先打个水卡冷静一下
※强行捉来了白河小姐姐互动,希望没有什么太大出入
※写得不太认真我扑通跪下(。
第一次见到白河小姐本人,是在《大众审美》的试镜会的准备区里。很久没接过电影的工作,弥生已经对大部分主接电影的年轻演员不了解了。没记错的话,那天的白河穿着一身绸缎质感的套装,洁白的衬衫衬得肤色白皙到有股非人的人偶感,长长的黑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独自坐在一圈人中间,低着头默读剧本。骨节分明的手紧绷的握住剧本的样子像是在紧张,弥生想了想,走向瓷白的小姐,试图搭话。
“你好,”她微笑着冲白河点头致意,“我没打扰到你吧?”
“你好,”白河抬起头来,无意识地将轻轻将长发拨到耳后——姿态看起来典雅端庄,连声回道,“没有没有,我只是随便翻翻剧本,”白河顿了顿补充道,“很高兴认识您,我叫白河。”
和白河小姐互相做完自我介绍寒暄几句后,没一会儿,白河又埋下头,紧绷地看回自己手中握着的剧本去了。意识到白河小姐是那种在独处中反倒能缓解紧张的人,弥生便不再向她搭话。
第二次单独和白河说上话,是在《大众审美》演职人员确定后预祝拍摄顺利的宴会上。
她如同第一次弥生见到她时那样,独自一个人穿着剪裁合身的长礼裙,不与任何人交谈,只是单单站在一旁,望向不知道什么地方。
白河周身所散发出的独特、孤介的气质是弥生很喜欢、欣赏的一类特质。虽然早在高中时期,好伙伴就曾对她说过“看起来孤僻的人未必是充满智慧的哟,他们有可能只是不善言辞”一类的话,但这么多年来,在初见眼缘里,弥生依然对这类人的好感是最高的。
“恭喜您,白河小姐,很期待这次和您的合作了。”弥生笑吟吟地走近白河,后者波澜无惊地转过脸来看向她,并不为这突然的招呼所惊动,一如她们初见时那样——能有如此气度的人,难道不值得结交吗?
她和白河东拉西扯聊了聊宴会上的来宾,结伴去见了几位理应去应酬的人,随意扯了几句天气和住所的话题,最后说到这次要拍的故事。
“我在想,该怎么样更好地表现出女主角的感觉。”白河用指尖轻轻地沿着高脚酒杯的杯沿划圈玩,饮过酒的脸颊有些泛红,阳台的晚风把长长的礼裙吹出了几分动感。可能是酒精的缘故,寡言的白河变得稍微健谈一些,她轻轻理了理耳发,继续说下去:
“既然她掌握了古往今来所有优秀演员肢体语言和表演技巧的人工智能……她到底该显得像人一些,还是该更多一点非人类的感觉呢?”
“既然她是极力在追求像人类一样,我在想,她表现出来或许更像人类多一些吧。”白河向自己看过来,“不过我在想,她的行为可以有一定程度上的夸张的感觉。”白河神色不解地冲弥生扬起了眉,“不知道白河小姐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们演员在演绎情节的过程中,多多少少都有对真实生活进行放大,或者说夸大的成分在里面。如果不能把情绪从动作、神情中表现出来,就没办法达到想要向观众传递的效果——但其实在真实生活中,我们的一切反应是不需要向‘某个人’展现的。嗯……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表达清楚。”
“镜头下的真实和真正的真实是有差别的,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但其实,哎呀,这也是个很模糊、很暧昧、,凭感觉的概念罢了。”
“谢谢弥生姐,”白河的微笑如同湖岸的睡莲般静静绽放,“嗯……我想好好想一想,再思考一下刚才的话题。”
白河又一次陷入沉默,她放下手中的酒杯,远远地望向虚空。弥生在心中想道,或许正是白河小姐这般不断为角色陷入沉思的模样,使她比起任何人都更适合这个人工智能的角色也说不定。
她突然想起旁人告诉她的一句话:这是个会被自己的角色过度影响的新人。
倒也不是坏事,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