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企最晚写完万圣组队活动的人出现了,谢谢雨清老师不嫌弃我的一笔走歪和各种发散……
※TAG:鬼屋、骨头
※全文5.9k字
森野深铃又后悔了。
“又”听起来有些奇怪,毕竟在道长不短的人生里,她不记得自己曾在何时感受过类似的“后悔”。但是,当她走过仪仗广场,被奇装异服的人潮簇拥着,几乎是“被迫”挤入所谓“万圣节”的活动区域,在挤攘推搡之中奋力挣扎,好容易挣脱,来到街边的某个角落处时,转眼又被塞了一张传单。
那是一张制作相当粗糙的广告宣传单。毫无排版可言,只有刻意夸张的手写英文占据了整张纸,上面写着:
WANT A TRUE ADVENTURE? This spine-tingling Halloween SPECIAL is one you ABSOLUTELY CAN'T MISS!(想来一场真正的探险吗?万圣特供,不容错过!)
森野深铃陷入了沉思。不,她不是被吸引了,只是单纯找不到垃圾桶,纠结是要像个坏小孩一样揉成团丢在地上,还是乖乖折好放进口袋里,回旅馆再扔。正在这时,一个清脆的童音从旁边传来。
“姐姐感兴趣吗?要不要和克莉薇雅一起玩呀?”
她转头,看见比她矮一个头的陌生小女孩——标准的外国小孩长相,不太标准的蓬蓬裙扮相。克莉薇雅?这是她的名字?
“呃,我……”犹豫间,思考已九转十八弯,其中不乏“走丢了?”“为什么偏偏找她?”“回绝了会哭吗?”等等得不到回答的自问,与此同时,小女孩克莉薇雅似乎并没有那个耐心,一伸手就拽住了深铃的手腕。哪怕小小的手掌根本抓不稳一个刚成年的女孩,克莉薇雅却不肯放,一边用那张缺了颗门牙的嘴巴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很想找个人一起玩,可是这里的人各忙各的,都不愿意理会她,一边以奇妙的力量迫使深铃同自己在这汹涌的人潮中逆流而上。
森野深铃无计可施。
既找不到机会让克莉薇雅停下来,又不敢贸然甩开女童的手,一路跌跌撞撞地,居然钻出了人群,回过神时,自己已然站在一扇木门前。
木门?
深铃抬起头,将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木屋揽入眼底。圆木搭建起的木屋看起来有两个她那么高,木门刚好朝着她们的来时路——等等,她们?
深铃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腕,赶忙四下张望了一圈:克莉薇雅不见了。至少周遭一公里内只有这栋木屋,无尽荒凉的平地,以及自更远处缓缓飘来的节庆的嘈杂声。
奇怪,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至少她自己是不可能平白无故走到这种地方……等一下,真的不可能吗?
站在木屋前,森野深铃忽然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些许怀疑。
不对,既然“克莉薇雅”不见了,那说不定这栋木屋也……
她伸手,幻想着木屋会像海市蜃楼一样根本碰不到,却轻易推开了门。
门后站着一个青年。
森野深铃连忙后退几步。
青年似乎自觉吓着了她,稍有些歉疚地欠了欠身,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只是觉得门外好像有人。”
的确有人。理应有两人,但现在只有她。她决定不说这句话,以免招来不必要的误会。
目光向下,绕过青年蓬松的头发与线条略显深邃的面庞,并立即锁定住他手里的纸张,森野深铃“啊”了一声,“あのチラシ……じゃなく、I, I mean the flyer in your hand!(那张传单……不对,我是说你手里那张传单!)”
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个不走脑子就会蹦母语的毛病!
青年眨了眨眼。
“日本人?”
“……”
深铃又一次确认了他那张不大像亚洲人的脸,“你会说日语?”
青年点头:“我是日籍。”
怎么回事,误打误撞碰到老乡了。好像不改也行。
语言相通给人带来的安心感不同寻常。深铃马上从兜里拿出传单,和青年手中的比对,并和盘托出了自己站在这里的理由。听完后,他沉思两秒,说:
“我先你一步来到这里,里面没有人,但是放着两个背包,包里装着一张地图、一册说明书和一些简便的求生工具。这栋木屋没有窗户,只有两扇门,且不在手机地图的标识中,也不知道是谁拥有的。”
“那,‘克莉薇雅’呢?”
他摇了摇头。
“要说是陷阱,给我们这边准备的有点过分充足了;但当下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不是陷阱。更关键的是……”
“是?”
“我个人觉得很有意思。”
能不能不要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结论?
女孩眼前一黑。
好了,这便是森野深铃眼下后悔的原因了。
她根本不曾料想,身处异国他乡的自己居然能大胆到这种地步,跟着一个刚认识十分钟不到的陌生人一起踏上一场未知的旅途。倘若让父母知道了该怎么办?他们一定会在电话那头大骂她不知安全、不懂廉耻——等等,这么一想,好像这趟旅途也没那么糟糕了。
不就是跟着地图穿越森林,抵达一栋凶宅吗?若真像背包里的说明书上介绍的那样,成功找到凶宅还有惊喜相赠的话,那她岂不是还赚了?
脚步顿时轻快了不少。
当然,她绝没有停止对陌生青年的警惕。只不过,她并非主动开口问这问那的性格,而青年似乎比她更甘于现状,单肩背着背包,手里拿着地图,看也不看一眼。
这倒不奇怪,毕竟对着一张仅在边角处标了个斜向箭头的瑟伯林全市地图也研究不出什么东西,还不如手机APP——然而自从踏入森林后,信号就如风中残烛,“挣扎”几次后彻底消失了。
一张毫无用处的地图。两个才认识的陌生人。森野深铃的信心正在快速消退,她选择挺直背脊,不让步伐透露出丝毫犹豫。
而青年显然比她从容。长手长脚的身材令他更具生存优势,看不出混的哪国血脉的脸长得十分端正,说不定在野生动物眼中同样具有一定优势……唔,头发的卷曲是天生的吗?说不定可以从这一点——
“森野是来旅游的吗?”
没想到青年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小心踩断一根树枝,她只能从思考中抽身,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回答道:“是。”
“父母没有陪同?”
“……没有。是我自己想一个人来旅游,”顿了顿,她补了一句,“不过要是我出什么事的话,他们会追究到底的。”
可能吧。
“你放轻松,”他苦笑道,“相信我,在这种地方无论出什么事都对你我无益。我只是想找个话题,毕竟谁都不知道这段路还有多久。”
“但我们同样会因为聊天而错过自然捎来的各种信息。”她反驳。
“这么说,你很熟悉如何在这种地方求生?”
求生。
她皱了皱眉,“不,我是……以前喜欢在山里玩。”
奔跑,嬉闹,探索,抑或发呆。远离各种尘嚣。自然永远都是最良善的玩伴,最无情的老师。
“现在不喜欢了?”
深铃抿了抿嘴,把散乱的鬓发掖回去。
“别打听我的事了,不如介绍介绍你自己,克里斯特先生?”
“对不起,看来是惹你不快了。因为你的年纪看起来和我的弟弟妹妹们相近,总是忍不住多问两句。”
“‘们’?”
他竖起四根指头,笑容看上去不无自豪:“有四个呢。从这么点大,”用手比在自己的腰间,“到这么高,”又将手抬至自己的肩膀,“都是好孩子。”
好似真的记得每一个孩子的身高,他以自己颀长的身形为尺,比划了四次。作为难得的独生女,深铃无法想象这样的场面(甚至还因为他所比划的最低的位置都已经到她的上臂处而暗生懊恼),只能干巴巴地感叹:“好多,那你们的父母很辛苦吧。”
“他们——嗯,”一瞬的停滞后,克里斯特挠了挠头,“好吧,现在我理解你刚才的心情了。”
深铃别过头去,努力咽下了道歉。不免感到几分良心上的谴责,她低下头,想从配发的背包里找出点东西来,最好是能喝的——找到了,还真有一瓶矿泉水被压在底部。
“怎么了?”克里斯特问。
“……你的包里有水吗?”
“水?我没注意,应该有,哦,有一瓶矿泉水,你要吗?”
“呃,不用给我。”她摆摆手,把无端浮出的困惑尽量按回去。
拧了拧瓶盖,是全新包装的,上下摇晃一番,也没有漏,但这样就能百分百确保了吗?毕竟是个能把两个陌生人安排到野外求生的奇怪活动,还是谨慎为好。要是有条河就好了,至少可以接触到纯天然的水源……
“嗯?”克里斯特抬起头,“森野,你听见了吗?”
“什么?”
“水流的声音。”
她脚步一顿。跟在克里斯特后面,没走多远,他们就在前方找到了一条横断森林的溪流,和缓的水流冲刷着睡在底部的鹅卵石。克里斯特似乎没有想到这样一片森林里也会有流水,面上兴奋难掩。溪水自西向东,表明郊外的地形可能不同于城区;河里没有鱼虾,连水草也极少,虽不利于森林生态,但有利于任何来到这里的渴水的生物。克里斯特索性蹲在溪边,一反常态地研究了起来。
不对劲……
“你说什么?”他转头。
“我说……这里好像不对劲。”
她看着克里斯特,“为什么这么点轻的背包里会藏着一瓶矿泉水?为什么这种森林里会突然出现一条小溪?”
克里斯特一愣。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站起身,徐徐环顾四周,语气不改:
“来之前我检查过,背包里本来就有基础的求生用品,有水不是很正常吗?虽然我也觉得这条小溪出现在这里实在是有些凑巧,可是这世界上的确有不少‘巧合’,比如现在的你和我,不是吗?”
是吗?是这样的吗?
她不断自问,答案却仍在迷雾之中;她看向手心,它们竟因克里斯特轻缓的安抚而不争气地停止了颤抖。
深铃深呼吸一次,决定不再深入思考。
“……好吧,是我多虑了。继续走吧。”
“好。”青年笑道。
飘摇的树影似在邀她前行。
或许是因为这森林实在是出奇地广阔,又或许是由于克里斯特的言行,她感到自己正在不时的交谈中放下戒心。正像他刚才说的那样,青年依然对她充满好奇,从学业、兴趣爱好、来到瑟伯林的原因,乃至出生地和家庭构成。她也越发不能理解他的好奇心究竟从何而来。她只是个普通人。
怀着隐约的报复心理,她同样尽量开口,反问他的个人信息。而比起自己的事,克里斯特更倾向于把话题引到弟弟妹妹身上,比如哪个妹妹喜欢艺术,哪个弟弟喜欢体育,谁更会读书,谁更会创作。尽管不太想承认,但她的确被他对亲人的爱打动了。任谁都看得出来,那是一种发乎内心、毫无保留的情感。
她竟有些说不出的羡慕——
直到脚下不再只有落叶、草皮与泥土。
“……骨头。”
一根一根的骨头。有长有短,粗细不一。唯一的共通之处是从他们的脚下起,一路延伸至更深处。青年蹲下身去,捡起其中一根,仔细观察道:“不太新。边缘很完整,形状不太像人骨。不过这个摆放方式挺有意思的,是在欢迎我们过去一探究……森野?”
深铃赶忙摆了摆手。
“我……我没事。万圣节嘛,有骨头很正常。嗯。很正常。”
他站起身,说:“想回去的话,我送你。”
“没关系,”她对自己说,“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折返太亏了。”
青年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
“那要是……前面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呢?”
更可怕?
刹那间,这三个字在脑海里具象化。女孩却因此冷静了下来。
还有什么能比鬼门关更可怕?
从包里扯出早被自己收回去的说明书,从他身边走过去,她并不回答。
不久后,森林慢慢失去了光。荫盖浓密的地方本就遮挡光线,这下更是暗得看不清前路。拿出手电筒,她对着说明书琢磨了片刻。可惜的是,正如同引她过来的传单一样,这说明书也做得极其简陋。除了介绍这个活动的构想出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制作团队(甚至不是公司!),便是简短几句对目的地的描述:郊外的某片森林深处矗立着一栋凶宅。据说这栋凶宅已存在上百年,并没有人知道它真正的主人是谁。先后曾有好几拨人买下这里的土地,不论是自用还是开发,最后都因为各种离奇事件而被终止。人们都传那里要么住着吸血鬼,要么住着吃人的妖怪。
正因如此,这个万圣节活动的要求也仅仅是抵达古宅门口即可。
甚至不要求拍照作证……
难道这个团队提前布了监控摄像头?还是无人机?所以才会在后半程的路上铺骨头吓唬人?
森野深铃越看越觉得奇怪。
“就算是试胆活动,重点也都是在古宅本身,而不是穿越森林、浅——”
“小心。”
湿润的泥土为打转的思考消去现实的摩擦力,也使得深铃差点摔个狗啃泥,所幸克里斯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这才不至于酿成“灾难”。
“谢谢……”不禁捏了把汗,深铃重整重心,尴尬地咳嗽一声,继续说,“而不是浅尝辄止。”
青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问:“你不怕吗?”
“怕什么?”
“传闻是真的。”
女孩少见地挑了挑眉毛。
“墨西哥当地有吸血鬼的传说?”
“几乎没有吧。倒是有一位杀人饮血的蝙蝠神。”
“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我。”
传说。传闻。传言。一切不过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既然都是人为编撰,何不以人的力量直面真相?
“我的意思是……”
“啊!”
深铃的叫声盖过了青年的犹疑。
她往前跑了几步,踩过一条浅沟,记载于说明书上的古宅就这样出现在面前。诚然,位于森林深处而非悬崖边上的建筑不会十分突出或显眼,它更像是一般意义上的“古旧”的宅子,较之美国寻常的独栋住宅要大上一倍。乍一看,外墙相当古朴,隐于黑暗中的墙面仅剥落出几处白色,只能望见二楼有几扇窗户,却看不清细节。木制大门静静地闭合。
女孩毫不犹豫地走到门前。
没有门牌。没有门铃。门上有几道尖锐的划痕,像树皮的沟壑。
这样就算成功了吗?
她掏出手机,才想起没有信号,无法与外界联系,又想着拍一张照,转念一想,作罢了。这个目的地出现得实在毫无征兆,以至于她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原地。
目光随即落在厚门板上。透过手电筒的照射,除划痕外的部分实则十分光洁,甚至透露出一丝久经打理的油亮。
树影幢幢。
她忍不住伸手,一边摩挲那些若有似无的痕迹,一边思考起此前种种。之前看似毫无联系的碎片,此刻却在寂静中依次归还原位。片刻后,她问:
“如果我现在跑,有几成几率不会被你抓住,克里斯特?”
隐秘的气息随即降临背后。足足高出一个头的身形轻易遮覆她,却只是帮她关掉了手电筒。周遭顿时陷入昏暗,而青年的声音沉静如初。
“我不想对你动粗,森野。”
或许,少了些许鲜活。
她闭了闭眼,努力调整呼吸。
“我得承认你伪装得很好。”她说,“刻意模糊关键信息,引诱我入局,转移我的注意力,甚至几度试探我的决心,给我返回的权利。直到最后,你都只是一个可靠的同行者。但我不理解,这栋建筑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是我的家。”
“……可这里是瑟伯林。”
“我从未承认过这里仍是瑟伯林。”
话音刚落,大门便从内部霍然洞开。南瓜灯大大小小摆满了视野,那是早已被她忘到脑后的万圣节的标志。突然,一个身影窜出,一下子便抱住了深铃的手臂。
“姐姐!我就知道你能找到这里,太好啦!”
——克莉薇雅。那个身高只到她手臂,也只到他腰间的小小女孩。
原来如此。光不止源于雕刻出鬼脸的南瓜里,还源于“眼睛”。向她大敞的黑暗中,她看见好几双发光的眼睛。“克希莉娅姐姐说她不能用‘能力’,因为你的直觉很强,有可能不会来,所以我很乖很乖地等你过来了,你要夸夸我!”克莉薇雅熟练地说着日语,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并没有发光。
“好,克莉薇雅很棒。”从深铃身后伸出一只手,代替她摸了摸克莉薇雅的脑袋。克莉薇雅反倒鼓起脸颊,丢下一句“才不要哥哥的夸奖!”,一股脑地跑没了影。
“她和你一样,是人;但和你不一样,是我们最近才收养的。等她成年后,我们会把加入我们的选择权交给她。”克里斯特补充道。
“告诉她这么多,不怕她外传吗,哥?”从深处传来年轻且冷静的男声。
“克里斯特哥既然允许她过来,自然是信得过嘛,你就别操那心了,克提克拉。话说我饿了啊,咱们要不先开饭?今晚这些够吃吗?”一个更热情的少年声音紧接着响起。
“那我去喊克洛伊丝下来吧。她最近总是睡觉。”纤细的女声随脚步声渐远。
“你们……到底是什么?”
女孩勉力保住理智,哑声问道。
“‘吸血鬼’‘食人妖’——这是近百年来人类随意给我们套上的头衔,你可以尽情使用,我不介意。但真要说的话,我们其实住的时间比这更久,久到历经前四个‘太阳纪’,十三层天堂与九层地狱亦不复存在——”
伴着未落的话音,她终于转过头去。
黑暗为他换上一身庄重的新衣。他的双眼光彩熠熠。将头顶的高礼帽摘下,他彬彬有礼地鞠上一躬,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欢迎来到‘长生种’的世界,森野深铃。”
※绝命社畜写3k字都要写一星期……
※擅自描写了瑟伯林的风景,如有出入请以官方描述为准。以及谢谢雷古勒斯和小雫,OOC都属于我(磕头
从酒店的床上醒来,意识会首先拾起窗外的海浪声。
这往往使她想起昨晚又没关窗。浪涛卷起忽远忽近的噪音,不知是楼栋里的旅客起了纠纷,还是楼外工人们照常的大嗓门。这时,意识已完全明晰,她不得不坐起身,一口气扒开紧黏皮肤的厚被褥,像撕下一张湿透的创可贴——扑通!什么东西应声落了地。她叹气,看也不看,便上半身侧倒下去,艰难地刨到了那个东西——自己的手机。
能自由落体在地毯上是它的运气。她悻悻地想。
关掉看了一半的电影,手机显示现在是上午十点半。3月9日,上午十点半。一个平平无奇的日期。她翻身下床,决定去冲掉积攒了一整夜的汗渍;对于刚熄灭却又陡然亮起的屏幕上的消息,选择暂时不予理会。
收拾妥当,森野深铃挎着贴身小包出了门。快到十一点了,酒店的电梯里陆续挤进各色各样的人。无奈身高有限,她被一层层的停靠挤到了边角,只能侧着脸,试图在体味与聊天交织的电梯中抓住一丝氧气。
所幸人堆在二三楼时终于有所分流,她跨出电梯,路过前台,耳畔掠过一句快活的问候——“Have a nice day!”——并一个激灵,下意识朝对方弯腰,直起身来只发现那位满面笑容的女服务员根本没有看她,而是正在接待新旅客。
她抓紧了挎包带。
将近十一点,港口区飘荡着海腥味。对直走,穿过仪仗广场,中心喷泉不知疲倦地抚慰行人匆匆的步履。相比于故乡小镇,瑟伯林的绿化难免显得稀疏。这样开阔的地方,至少应该像纽约那样拥有属于自己的荫蔽——又或许,它已被那栋气派的警察总部大楼握住了庇护的权柄?她不理解。她只觉得每次走在黑白分明的地砖上,都有种被当作国际象棋里的棋子的感觉。
她总是如此多心。
谁让这条通往目的地的路漫长得难以准确丈量?跨越广场还不够,还要找到那家外装粗犷的枪械店“熊常驻”……不,她不买枪。不论是因为故乡的禁令,还是考虑到接下来的打算,她都不需要(也把握不了)火力过猛的武器。隐约可见那藏在落地窗后的棕熊标本,深铃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左手边:木栅栏划分出一片方正区域,修剪齐整的草坪向后蔓延开去。当中唯有一条直路,通向深处微掩的拱门。向上望去,这扇拱门属于一栋两层楼高的建筑,黑瓦白壁,十字高耸,静静地拥抱每一个走上前来的人——
只要你是祂的信徒。
可惜,她并不是。
今天既不是礼拜日,也没有举办社区活动,上午十一点过,恩典教堂的正门前只有她。轻轻推开门,正对面的彩窗立刻铺下一段光,迎宾毯似的。此刻,能容纳上百人的礼拜堂里,唯有一个背影伫立在尽头的圣母像前。那背影听闻响动,转过身来,捕捉到蹑手蹑脚的女孩,微微一笑便转回身去,继续刚才的动作——仿佛她的进入并不比一只野生动物的误入更让人警惕——这令她安心。
找到靠后的座位,坐下,并不祈祷或忏悔,森野深铃呆呆地望着圣母像后的彩窗,很快便陷入了思维的漩涡。她到底想了些什么呢?在那道背影走近她,并向她打招呼后,实际上不怎么记得了。这并非要归咎于外人,因为她总是想得很多,思考加剧了负担,所以需要强迫自己选择性地遗忘。目光重新聚焦,她看向朝自己搭话的人——不需要特意分辨也看得出,这是一名白人男性,身材高大,四肢修长。身上的深色长衣融不进瑟伯林的游客群里,但在“教堂”这个特殊的场所也有“牧师服”这样专门的叫法。
深铃微微并拢双腿,点点头道:
“您好……牧师先生。”
雷古勒斯·纳博科夫。她记得他的名字。只是有些为难舌头了,所以她只会称呼“牧师先生”。
接着,这位牧师发表了一段不短的讲话,着实有些难为一个刚发完呆的日本游客,于是话到半途又从衣兜里掏出了手机,点点划划半天却不见下一步,其间深铃也终于发觉他想做什么,赶紧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翻译应用,将话筒那端递了过去。
雷古勒斯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都这个年纪了还适应不了电子产品,实在是个赶不上潮流的牧师。我刚才是想说,今天你似乎来得迟了一些——哦,不,请不要误会,我不是批评,而是再过一会儿,我们将组织社区的‘午餐日’。社区里住着许多不同种族的居民,森野小姐若是方便参加的话,可以品尝到不同文化的美食。请问意下如何呢?”
深铃听完,摇摇头道:“谢谢您的好意,牧师先生。”
“我知道或许会有些吵闹,但大家都是好人。你已经连续到访了三天,我想,可能一位游客会更喜欢餐桌上的交流而非教堂里的沉寂……”
“谢谢您。”
她依旧摇头。
“好吧。”男性放弃了,如同他前天放弃劝说她入教一样,不算太干脆,当然也不算太烦人。他苦笑着请她原谅他的执着,因为她的年纪与社区里的孩子们相仿,而那些孩子们多多少少都抱有难以启齿的烦恼——顿了顿,那双白种人特有的嫩绿的双眼盯着她,几秒后,他才接着说:“不过你看起来不像有‘烦恼’,更像是正面临一个……重大的抉择?不好意思,我的职业病犯了,如果有冒犯的话,请当我没有说过吧。”
森野深铃再次摇头。
愿主保佑你。
牧师的道别随身影一同淡去。在短暂无人的礼拜堂里,她重新望向头颅微垂的圣母像。光影因时间而逐渐偏移,落在雕像脸上,像一迹无人发觉的泪。
倒也没有说错。她想。
待了将近一小时后,森野深铃离开了教堂。这里已远离闹市,尤其今天还是工作日,过了午饭点,街上鲜无人迹了。沿着导航应用的提示,她路过“熊常驻”,忍不住透过窗户稍稍打量了一下店内的装潢——如何才能把一头笨重的棕熊标本摆成那样凶神恶煞的姿态?她想不通——随即快步走向下一条街,再下一条街,直到来到“莱西酒庄”附近才站定。看见一辆辆跑车或驶离酒庄,或进入大门,街边的每一家店门口都幽寂得像在拒绝无关人士的进入,她才意识到自己走进了“富人区”。
好吧,前两天图新鲜,三餐都在酒店解决了,偶尔感受一下高档氛围也无妨。不过,考虑到现在的穿着,也许不太适合出入太高档的地方,深铃最后选择了一家这附近看上去最“亲民”的西餐厅。
挑了个最靠里面的座位入座,她拿起菜单,特意让服务员待会儿再过来,这样方便自己拿出手机用AI翻译菜名,于是,看着这本没有插图示意的菜单,她开始纠结到底要靠什么填一填自己吵得要死的胃。
那条松散的麻花辫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晃进了她的余光。
还以为是猫尾巴,深铃抬起头,正想这种地方居然也会有野猫,却撞上一双眯细的眼睛,吓得没拿稳菜单,“嗵”的一声掉了地。
赶紧趁服务员没发觉时弯腰捡起(顺便瞥见了这条“猫尾巴”所属的身体:一双看不清牌子的运动鞋,不太打理的浅灰色袜子边),直起身来,发现原来是个不认识的少女,深铃皱着眉头,想问她为什么要坐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
“你是日本人吧?”
又被“猫尾巴”抢去了话头。少女眯着眼睛,饶有兴味地盯着她,手掌撑着下巴,后背微微弓起。
尽管得克萨斯州地处美国中南部,而位于该州的瑟伯林更是坐落在南边,却也因为近年来的特定政策及配套设施而招揽了不少外国游客。光是在这两天里,她就已经在港口区听见了不少家乡话,想必随着日期的步步接近,瑟伯林还会接收不少同乡人——但是,这并不能构成这个少女不经允许与她同桌的理由。至少在深铃的记忆里,她们从未有过接触。
“您有事吗?”深铃反问。
如同两条平行线,彼此都没有得到答复。
少女的穿着十分普通,外穿针织衫,内搭衬衣,适合初春时节。哦……深铃突然有些懊恼。怎么能假定她就是游客呢?这么寻常的穿搭,根本不能排除是本地人的可能性。可是,若非游客,那少女挑在这个时间点做出的行动就更让人不解了。等等,又或者,她并不是“刚好”挑在这个时候,而是从更靠前的某个时间点起就在关注她,也就是跟踪……
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少女笑眯眯地,打破了片刻的沉默:
“你身上有股味道。”
“味道?”
“我喜欢的味道。”
森野深铃是个普通人。
在短暂的十八年人生里,她曾无数次体会到且一次次加深了这个观点: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因此,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她狐疑地寻找自己身上是否有奇怪的“气味”,又在过程中对莫名不设防的自身感到后怕,并抬起头,想要寻求店内的帮助——
麻花辫却已不见影踪。
猫一样的蓬松“尾巴”抖落下最后一句话,眨眼间便消失在面前。当然,假如仔细倾听,或许能听见后厨传来几不可闻的咒骂——但深铃捏着菜单外壳,半张着嘴,好一会儿才想起被打断的正事,匆匆点了两个菜,打发走了服务员。
手机振动了一下。她划开锁屏,手指却点错了位置,眼看着跳转的聊天框里蹦出三条几十秒的语音消息,不由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解锁,只好拿出耳机,依次点开消息。
第一条。
“喂喂,小铃?起床了吗?今天要去哪里玩呀?记得多拍些照片,也别光拍风景,自拍几张嘛。你这个孩子呀,从小就内向。对了,我看今天瑟伯林的天气不太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出门要记得带伞啊。”
第二条。
“喂?小铃?还没有起床吗?妈妈今天晚上做了你最爱吃的什锦饭,味道相当不错呢。等你回来再给你做哦。瑟伯林怎么样,安全吗?好玩吗?别往太偏僻的地方去,容易遇上坏人。哦,对了,今天可能会下雨,出门一定要带伞啊。还有,你爸让我问你,回程的机票订了吗?我这里没收到扣款的短信,你一定要早点订啊,快到日子了,机票不好——”
第三条。
“哎哟,这个语音怎么就发出去了……”几声刺耳的响动后,慢条斯理的女声变成了低沉的男声,“怎么还没订机票?再过几天就是放榜的日子了,考得上考不上你都得回来再说!一个人在美国无依无靠有什么好的?别跟我说你想在那儿待到‘杀戮日’后,前两年日本这边闹得还不够,死的人还不够多吗?天知道咱们森野家为了这个破日子花了多少钱,还好和神社本厅签的合同款拨下来了,不然逃都没处逃——反正,不管玩没玩够都要在20号前回家,听见了没?!”
女人的唠叨。男人的催促。跨越十五个小时终究抵达。继而耳畔无声。
接着,洁白的餐盘被一道道呈上,精致的摆盘仿佛鲜活的艺术画。
颤抖的手指拿不起刀叉,只能将目光投向远方。落地窗外,浓黑的乌云沉沉地压了下来。而天气的变化与餐厅里的食客无关,没有人感受到风雨前的压迫,唯有轻快和缓的音乐在餐桌之间流淌。
你身上有股味道。我喜欢的味道。
“死”的味道。
森野深铃只觉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