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企最晚写完万圣组队活动的人出现了,谢谢雨清老师不嫌弃我的一笔走歪和各种发散……
※TAG:鬼屋、骨头
※全文5.9k字
森野深铃又后悔了。
“又”听起来有些奇怪,毕竟在道长不短的人生里,她不记得自己曾在何时感受过类似的“后悔”。但是,当她走过仪仗广场,被奇装异服的人潮簇拥着,几乎是“被迫”挤入所谓“万圣节”的活动区域,在挤攘推搡之中奋力挣扎,好容易挣脱,来到街边的某个角落处时,转眼又被塞了一张传单。
那是一张制作相当粗糙的广告宣传单。毫无排版可言,只有刻意夸张的手写英文占据了整张纸,上面写着:
WANT A TRUE ADVENTURE? This spine-tingling Halloween SPECIAL is one you ABSOLUTELY CAN'T MISS!(想来一场真正的探险吗?万圣特供,不容错过!)
森野深铃陷入了沉思。不,她不是被吸引了,只是单纯找不到垃圾桶,纠结是要像个坏小孩一样揉成团丢在地上,还是乖乖折好放进口袋里,回旅馆再扔。正在这时,一个清脆的童音从旁边传来。
“姐姐感兴趣吗?要不要和克莉薇雅一起玩呀?”
她转头,看见比她矮一个头的陌生小女孩——标准的外国小孩长相,不太标准的蓬蓬裙扮相。克莉薇雅?这是她的名字?
“呃,我……”犹豫间,思考已九转十八弯,其中不乏“走丢了?”“为什么偏偏找她?”“回绝了会哭吗?”等等得不到回答的自问,与此同时,小女孩克莉薇雅似乎并没有那个耐心,一伸手就拽住了深铃的手腕。哪怕小小的手掌根本抓不稳一个刚成年的女孩,克莉薇雅却不肯放,一边用那张缺了颗门牙的嘴巴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很想找个人一起玩,可是这里的人各忙各的,都不愿意理会她,一边以奇妙的力量迫使深铃同自己在这汹涌的人潮中逆流而上。
森野深铃无计可施。
既找不到机会让克莉薇雅停下来,又不敢贸然甩开女童的手,一路跌跌撞撞地,居然钻出了人群,回过神时,自己已然站在一扇木门前。
木门?
深铃抬起头,将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木屋揽入眼底。圆木搭建起的木屋看起来有两个她那么高,木门刚好朝着她们的来时路——等等,她们?
深铃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腕,赶忙四下张望了一圈:克莉薇雅不见了。至少周遭一公里内只有这栋木屋,无尽荒凉的平地,以及自更远处缓缓飘来的节庆的嘈杂声。
奇怪,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至少她自己是不可能平白无故走到这种地方……等一下,真的不可能吗?
站在木屋前,森野深铃忽然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些许怀疑。
不对,既然“克莉薇雅”不见了,那说不定这栋木屋也……
她伸手,幻想着木屋会像海市蜃楼一样根本碰不到,却轻易推开了门。
门后站着一个青年。
森野深铃连忙后退几步。
青年似乎自觉吓着了她,稍有些歉疚地欠了欠身,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只是觉得门外好像有人。”
的确有人。理应有两人,但现在只有她。她决定不说这句话,以免招来不必要的误会。
目光向下,绕过青年蓬松的头发与线条略显深邃的面庞,并立即锁定住他手里的纸张,森野深铃“啊”了一声,“あのチラシ……じゃなく、I, I mean the flyer in your hand!(那张传单……不对,我是说你手里那张传单!)”
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个不走脑子就会蹦母语的毛病!
青年眨了眨眼。
“日本人?”
“……”
深铃又一次确认了他那张不大像亚洲人的脸,“你会说日语?”
青年点头:“我是日籍。”
怎么回事,误打误撞碰到老乡了。好像不改也行。
语言相通给人带来的安心感不同寻常。深铃马上从兜里拿出传单,和青年手中的比对,并和盘托出了自己站在这里的理由。听完后,他沉思两秒,说:
“我先你一步来到这里,里面没有人,但是放着两个背包,包里装着一张地图、一册说明书和一些简便的求生工具。这栋木屋没有窗户,只有两扇门,且不在手机地图的标识中,也不知道是谁拥有的。”
“那,‘克莉薇雅’呢?”
他摇了摇头。
“要说是陷阱,给我们这边准备的有点过分充足了;但当下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不是陷阱。更关键的是……”
“是?”
“我个人觉得很有意思。”
能不能不要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结论?
女孩眼前一黑。
好了,这便是森野深铃眼下后悔的原因了。
她根本不曾料想,身处异国他乡的自己居然能大胆到这种地步,跟着一个刚认识十分钟不到的陌生人一起踏上一场未知的旅途。倘若让父母知道了该怎么办?他们一定会在电话那头大骂她不知安全、不懂廉耻——等等,这么一想,好像这趟旅途也没那么糟糕了。
不就是跟着地图穿越森林,抵达一栋凶宅吗?若真像背包里的说明书上介绍的那样,成功找到凶宅还有惊喜相赠的话,那她岂不是还赚了?
脚步顿时轻快了不少。
当然,她绝没有停止对陌生青年的警惕。只不过,她并非主动开口问这问那的性格,而青年似乎比她更甘于现状,单肩背着背包,手里拿着地图,看也不看一眼。
这倒不奇怪,毕竟对着一张仅在边角处标了个斜向箭头的瑟伯林全市地图也研究不出什么东西,还不如手机APP——然而自从踏入森林后,信号就如风中残烛,“挣扎”几次后彻底消失了。
一张毫无用处的地图。两个才认识的陌生人。森野深铃的信心正在快速消退,她选择挺直背脊,不让步伐透露出丝毫犹豫。
而青年显然比她从容。长手长脚的身材令他更具生存优势,看不出混的哪国血脉的脸长得十分端正,说不定在野生动物眼中同样具有一定优势……唔,头发的卷曲是天生的吗?说不定可以从这一点——
“森野是来旅游的吗?”
没想到青年率先打破了沉默。
不小心踩断一根树枝,她只能从思考中抽身,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回答道:“是。”
“父母没有陪同?”
“……没有。是我自己想一个人来旅游,”顿了顿,她补了一句,“不过要是我出什么事的话,他们会追究到底的。”
可能吧。
“你放轻松,”他苦笑道,“相信我,在这种地方无论出什么事都对你我无益。我只是想找个话题,毕竟谁都不知道这段路还有多久。”
“但我们同样会因为聊天而错过自然捎来的各种信息。”她反驳。
“这么说,你很熟悉如何在这种地方求生?”
求生。
她皱了皱眉,“不,我是……以前喜欢在山里玩。”
奔跑,嬉闹,探索,抑或发呆。远离各种尘嚣。自然永远都是最良善的玩伴,最无情的老师。
“现在不喜欢了?”
深铃抿了抿嘴,把散乱的鬓发掖回去。
“别打听我的事了,不如介绍介绍你自己,克里斯特先生?”
“对不起,看来是惹你不快了。因为你的年纪看起来和我的弟弟妹妹们相近,总是忍不住多问两句。”
“‘们’?”
他竖起四根指头,笑容看上去不无自豪:“有四个呢。从这么点大,”用手比在自己的腰间,“到这么高,”又将手抬至自己的肩膀,“都是好孩子。”
好似真的记得每一个孩子的身高,他以自己颀长的身形为尺,比划了四次。作为难得的独生女,深铃无法想象这样的场面(甚至还因为他所比划的最低的位置都已经到她的上臂处而暗生懊恼),只能干巴巴地感叹:“好多,那你们的父母很辛苦吧。”
“他们——嗯,”一瞬的停滞后,克里斯特挠了挠头,“好吧,现在我理解你刚才的心情了。”
深铃别过头去,努力咽下了道歉。不免感到几分良心上的谴责,她低下头,想从配发的背包里找出点东西来,最好是能喝的——找到了,还真有一瓶矿泉水被压在底部。
“怎么了?”克里斯特问。
“……你的包里有水吗?”
“水?我没注意,应该有,哦,有一瓶矿泉水,你要吗?”
“呃,不用给我。”她摆摆手,把无端浮出的困惑尽量按回去。
拧了拧瓶盖,是全新包装的,上下摇晃一番,也没有漏,但这样就能百分百确保了吗?毕竟是个能把两个陌生人安排到野外求生的奇怪活动,还是谨慎为好。要是有条河就好了,至少可以接触到纯天然的水源……
“嗯?”克里斯特抬起头,“森野,你听见了吗?”
“什么?”
“水流的声音。”
她脚步一顿。跟在克里斯特后面,没走多远,他们就在前方找到了一条横断森林的溪流,和缓的水流冲刷着睡在底部的鹅卵石。克里斯特似乎没有想到这样一片森林里也会有流水,面上兴奋难掩。溪水自西向东,表明郊外的地形可能不同于城区;河里没有鱼虾,连水草也极少,虽不利于森林生态,但有利于任何来到这里的渴水的生物。克里斯特索性蹲在溪边,一反常态地研究了起来。
不对劲……
“你说什么?”他转头。
“我说……这里好像不对劲。”
她看着克里斯特,“为什么这么点轻的背包里会藏着一瓶矿泉水?为什么这种森林里会突然出现一条小溪?”
克里斯特一愣。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站起身,徐徐环顾四周,语气不改:
“来之前我检查过,背包里本来就有基础的求生用品,有水不是很正常吗?虽然我也觉得这条小溪出现在这里实在是有些凑巧,可是这世界上的确有不少‘巧合’,比如现在的你和我,不是吗?”
是吗?是这样的吗?
她不断自问,答案却仍在迷雾之中;她看向手心,它们竟因克里斯特轻缓的安抚而不争气地停止了颤抖。
深铃深呼吸一次,决定不再深入思考。
“……好吧,是我多虑了。继续走吧。”
“好。”青年笑道。
飘摇的树影似在邀她前行。
或许是因为这森林实在是出奇地广阔,又或许是由于克里斯特的言行,她感到自己正在不时的交谈中放下戒心。正像他刚才说的那样,青年依然对她充满好奇,从学业、兴趣爱好、来到瑟伯林的原因,乃至出生地和家庭构成。她也越发不能理解他的好奇心究竟从何而来。她只是个普通人。
怀着隐约的报复心理,她同样尽量开口,反问他的个人信息。而比起自己的事,克里斯特更倾向于把话题引到弟弟妹妹身上,比如哪个妹妹喜欢艺术,哪个弟弟喜欢体育,谁更会读书,谁更会创作。尽管不太想承认,但她的确被他对亲人的爱打动了。任谁都看得出来,那是一种发乎内心、毫无保留的情感。
她竟有些说不出的羡慕——
直到脚下不再只有落叶、草皮与泥土。
“……骨头。”
一根一根的骨头。有长有短,粗细不一。唯一的共通之处是从他们的脚下起,一路延伸至更深处。青年蹲下身去,捡起其中一根,仔细观察道:“不太新。边缘很完整,形状不太像人骨。不过这个摆放方式挺有意思的,是在欢迎我们过去一探究……森野?”
深铃赶忙摆了摆手。
“我……我没事。万圣节嘛,有骨头很正常。嗯。很正常。”
他站起身,说:“想回去的话,我送你。”
“没关系,”她对自己说,“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折返太亏了。”
青年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
“那要是……前面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呢?”
更可怕?
刹那间,这三个字在脑海里具象化。女孩却因此冷静了下来。
还有什么能比鬼门关更可怕?
从包里扯出早被自己收回去的说明书,从他身边走过去,她并不回答。
不久后,森林慢慢失去了光。荫盖浓密的地方本就遮挡光线,这下更是暗得看不清前路。拿出手电筒,她对着说明书琢磨了片刻。可惜的是,正如同引她过来的传单一样,这说明书也做得极其简陋。除了介绍这个活动的构想出自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制作团队(甚至不是公司!),便是简短几句对目的地的描述:郊外的某片森林深处矗立着一栋凶宅。据说这栋凶宅已存在上百年,并没有人知道它真正的主人是谁。先后曾有好几拨人买下这里的土地,不论是自用还是开发,最后都因为各种离奇事件而被终止。人们都传那里要么住着吸血鬼,要么住着吃人的妖怪。
正因如此,这个万圣节活动的要求也仅仅是抵达古宅门口即可。
甚至不要求拍照作证……
难道这个团队提前布了监控摄像头?还是无人机?所以才会在后半程的路上铺骨头吓唬人?
森野深铃越看越觉得奇怪。
“就算是试胆活动,重点也都是在古宅本身,而不是穿越森林、浅——”
“小心。”
湿润的泥土为打转的思考消去现实的摩擦力,也使得深铃差点摔个狗啃泥,所幸克里斯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这才不至于酿成“灾难”。
“谢谢……”不禁捏了把汗,深铃重整重心,尴尬地咳嗽一声,继续说,“而不是浅尝辄止。”
青年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问:“你不怕吗?”
“怕什么?”
“传闻是真的。”
女孩少见地挑了挑眉毛。
“墨西哥当地有吸血鬼的传说?”
“几乎没有吧。倒是有一位杀人饮血的蝙蝠神。”
“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我。”
传说。传闻。传言。一切不过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既然都是人为编撰,何不以人的力量直面真相?
“我的意思是……”
“啊!”
深铃的叫声盖过了青年的犹疑。
她往前跑了几步,踩过一条浅沟,记载于说明书上的古宅就这样出现在面前。诚然,位于森林深处而非悬崖边上的建筑不会十分突出或显眼,它更像是一般意义上的“古旧”的宅子,较之美国寻常的独栋住宅要大上一倍。乍一看,外墙相当古朴,隐于黑暗中的墙面仅剥落出几处白色,只能望见二楼有几扇窗户,却看不清细节。木制大门静静地闭合。
女孩毫不犹豫地走到门前。
没有门牌。没有门铃。门上有几道尖锐的划痕,像树皮的沟壑。
这样就算成功了吗?
她掏出手机,才想起没有信号,无法与外界联系,又想着拍一张照,转念一想,作罢了。这个目的地出现得实在毫无征兆,以至于她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原地。
目光随即落在厚门板上。透过手电筒的照射,除划痕外的部分实则十分光洁,甚至透露出一丝久经打理的油亮。
树影幢幢。
她忍不住伸手,一边摩挲那些若有似无的痕迹,一边思考起此前种种。之前看似毫无联系的碎片,此刻却在寂静中依次归还原位。片刻后,她问:
“如果我现在跑,有几成几率不会被你抓住,克里斯特?”
隐秘的气息随即降临背后。足足高出一个头的身形轻易遮覆她,却只是帮她关掉了手电筒。周遭顿时陷入昏暗,而青年的声音沉静如初。
“我不想对你动粗,森野。”
或许,少了些许鲜活。
她闭了闭眼,努力调整呼吸。
“我得承认你伪装得很好。”她说,“刻意模糊关键信息,引诱我入局,转移我的注意力,甚至几度试探我的决心,给我返回的权利。直到最后,你都只是一个可靠的同行者。但我不理解,这栋建筑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是我的家。”
“……可这里是瑟伯林。”
“我从未承认过这里仍是瑟伯林。”
话音刚落,大门便从内部霍然洞开。南瓜灯大大小小摆满了视野,那是早已被她忘到脑后的万圣节的标志。突然,一个身影窜出,一下子便抱住了深铃的手臂。
“姐姐!我就知道你能找到这里,太好啦!”
——克莉薇雅。那个身高只到她手臂,也只到他腰间的小小女孩。
原来如此。光不止源于雕刻出鬼脸的南瓜里,还源于“眼睛”。向她大敞的黑暗中,她看见好几双发光的眼睛。“克希莉娅姐姐说她不能用‘能力’,因为你的直觉很强,有可能不会来,所以我很乖很乖地等你过来了,你要夸夸我!”克莉薇雅熟练地说着日语,奇怪的是,她的眼睛并没有发光。
“好,克莉薇雅很棒。”从深铃身后伸出一只手,代替她摸了摸克莉薇雅的脑袋。克莉薇雅反倒鼓起脸颊,丢下一句“才不要哥哥的夸奖!”,一股脑地跑没了影。
“她和你一样,是人;但和你不一样,是我们最近才收养的。等她成年后,我们会把加入我们的选择权交给她。”克里斯特补充道。
“告诉她这么多,不怕她外传吗,哥?”从深处传来年轻且冷静的男声。
“克里斯特哥既然允许她过来,自然是信得过嘛,你就别操那心了,克提克拉。话说我饿了啊,咱们要不先开饭?今晚这些够吃吗?”一个更热情的少年声音紧接着响起。
“那我去喊克洛伊丝下来吧。她最近总是睡觉。”纤细的女声随脚步声渐远。
“你们……到底是什么?”
女孩勉力保住理智,哑声问道。
“‘吸血鬼’‘食人妖’——这是近百年来人类随意给我们套上的头衔,你可以尽情使用,我不介意。但真要说的话,我们其实住的时间比这更久,久到历经前四个‘太阳纪’,十三层天堂与九层地狱亦不复存在——”
伴着未落的话音,她终于转过头去。
黑暗为他换上一身庄重的新衣。他的双眼光彩熠熠。将头顶的高礼帽摘下,他彬彬有礼地鞠上一躬,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欢迎来到‘长生种’的世界,森野深铃。”
※绝命社畜写3k字都要写一星期……
※擅自描写了瑟伯林的风景,如有出入请以官方描述为准。以及谢谢雷古勒斯和小雫,OOC都属于我(磕头
从酒店的床上醒来,意识会首先拾起窗外的海浪声。
这往往使她想起昨晚又没关窗。浪涛卷起忽远忽近的噪音,不知是楼栋里的旅客起了纠纷,还是楼外工人们照常的大嗓门。这时,意识已完全明晰,她不得不坐起身,一口气扒开紧黏皮肤的厚被褥,像撕下一张湿透的创可贴——扑通!什么东西应声落了地。她叹气,看也不看,便上半身侧倒下去,艰难地刨到了那个东西——自己的手机。
能自由落体在地毯上是它的运气。她悻悻地想。
关掉看了一半的电影,手机显示现在是上午十点半。3月9日,上午十点半。一个平平无奇的日期。她翻身下床,决定去冲掉积攒了一整夜的汗渍;对于刚熄灭却又陡然亮起的屏幕上的消息,选择暂时不予理会。
收拾妥当,森野深铃挎着贴身小包出了门。快到十一点了,酒店的电梯里陆续挤进各色各样的人。无奈身高有限,她被一层层的停靠挤到了边角,只能侧着脸,试图在体味与聊天交织的电梯中抓住一丝氧气。
所幸人堆在二三楼时终于有所分流,她跨出电梯,路过前台,耳畔掠过一句快活的问候——“Have a nice day!”——并一个激灵,下意识朝对方弯腰,直起身来只发现那位满面笑容的女服务员根本没有看她,而是正在接待新旅客。
她抓紧了挎包带。
将近十一点,港口区飘荡着海腥味。对直走,穿过仪仗广场,中心喷泉不知疲倦地抚慰行人匆匆的步履。相比于故乡小镇,瑟伯林的绿化难免显得稀疏。这样开阔的地方,至少应该像纽约那样拥有属于自己的荫蔽——又或许,它已被那栋气派的警察总部大楼握住了庇护的权柄?她不理解。她只觉得每次走在黑白分明的地砖上,都有种被当作国际象棋里的棋子的感觉。
她总是如此多心。
谁让这条通往目的地的路漫长得难以准确丈量?跨越广场还不够,还要找到那家外装粗犷的枪械店“熊常驻”……不,她不买枪。不论是因为故乡的禁令,还是考虑到接下来的打算,她都不需要(也把握不了)火力过猛的武器。隐约可见那藏在落地窗后的棕熊标本,深铃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左手边:木栅栏划分出一片方正区域,修剪齐整的草坪向后蔓延开去。当中唯有一条直路,通向深处微掩的拱门。向上望去,这扇拱门属于一栋两层楼高的建筑,黑瓦白壁,十字高耸,静静地拥抱每一个走上前来的人——
只要你是祂的信徒。
可惜,她并不是。
今天既不是礼拜日,也没有举办社区活动,上午十一点过,恩典教堂的正门前只有她。轻轻推开门,正对面的彩窗立刻铺下一段光,迎宾毯似的。此刻,能容纳上百人的礼拜堂里,唯有一个背影伫立在尽头的圣母像前。那背影听闻响动,转过身来,捕捉到蹑手蹑脚的女孩,微微一笑便转回身去,继续刚才的动作——仿佛她的进入并不比一只野生动物的误入更让人警惕——这令她安心。
找到靠后的座位,坐下,并不祈祷或忏悔,森野深铃呆呆地望着圣母像后的彩窗,很快便陷入了思维的漩涡。她到底想了些什么呢?在那道背影走近她,并向她打招呼后,实际上不怎么记得了。这并非要归咎于外人,因为她总是想得很多,思考加剧了负担,所以需要强迫自己选择性地遗忘。目光重新聚焦,她看向朝自己搭话的人——不需要特意分辨也看得出,这是一名白人男性,身材高大,四肢修长。身上的深色长衣融不进瑟伯林的游客群里,但在“教堂”这个特殊的场所也有“牧师服”这样专门的叫法。
深铃微微并拢双腿,点点头道:
“您好……牧师先生。”
雷古勒斯·纳博科夫。她记得他的名字。只是有些为难舌头了,所以她只会称呼“牧师先生”。
接着,这位牧师发表了一段不短的讲话,着实有些难为一个刚发完呆的日本游客,于是话到半途又从衣兜里掏出了手机,点点划划半天却不见下一步,其间深铃也终于发觉他想做什么,赶紧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翻译应用,将话筒那端递了过去。
雷古勒斯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都这个年纪了还适应不了电子产品,实在是个赶不上潮流的牧师。我刚才是想说,今天你似乎来得迟了一些——哦,不,请不要误会,我不是批评,而是再过一会儿,我们将组织社区的‘午餐日’。社区里住着许多不同种族的居民,森野小姐若是方便参加的话,可以品尝到不同文化的美食。请问意下如何呢?”
深铃听完,摇摇头道:“谢谢您的好意,牧师先生。”
“我知道或许会有些吵闹,但大家都是好人。你已经连续到访了三天,我想,可能一位游客会更喜欢餐桌上的交流而非教堂里的沉寂……”
“谢谢您。”
她依旧摇头。
“好吧。”男性放弃了,如同他前天放弃劝说她入教一样,不算太干脆,当然也不算太烦人。他苦笑着请她原谅他的执着,因为她的年纪与社区里的孩子们相仿,而那些孩子们多多少少都抱有难以启齿的烦恼——顿了顿,那双白种人特有的嫩绿的双眼盯着她,几秒后,他才接着说:“不过你看起来不像有‘烦恼’,更像是正面临一个……重大的抉择?不好意思,我的职业病犯了,如果有冒犯的话,请当我没有说过吧。”
森野深铃再次摇头。
愿主保佑你。
牧师的道别随身影一同淡去。在短暂无人的礼拜堂里,她重新望向头颅微垂的圣母像。光影因时间而逐渐偏移,落在雕像脸上,像一迹无人发觉的泪。
倒也没有说错。她想。
待了将近一小时后,森野深铃离开了教堂。这里已远离闹市,尤其今天还是工作日,过了午饭点,街上鲜无人迹了。沿着导航应用的提示,她路过“熊常驻”,忍不住透过窗户稍稍打量了一下店内的装潢——如何才能把一头笨重的棕熊标本摆成那样凶神恶煞的姿态?她想不通——随即快步走向下一条街,再下一条街,直到来到“莱西酒庄”附近才站定。看见一辆辆跑车或驶离酒庄,或进入大门,街边的每一家店门口都幽寂得像在拒绝无关人士的进入,她才意识到自己走进了“富人区”。
好吧,前两天图新鲜,三餐都在酒店解决了,偶尔感受一下高档氛围也无妨。不过,考虑到现在的穿着,也许不太适合出入太高档的地方,深铃最后选择了一家这附近看上去最“亲民”的西餐厅。
挑了个最靠里面的座位入座,她拿起菜单,特意让服务员待会儿再过来,这样方便自己拿出手机用AI翻译菜名,于是,看着这本没有插图示意的菜单,她开始纠结到底要靠什么填一填自己吵得要死的胃。
那条松散的麻花辫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晃进了她的余光。
还以为是猫尾巴,深铃抬起头,正想这种地方居然也会有野猫,却撞上一双眯细的眼睛,吓得没拿稳菜单,“嗵”的一声掉了地。
赶紧趁服务员没发觉时弯腰捡起(顺便瞥见了这条“猫尾巴”所属的身体:一双看不清牌子的运动鞋,不太打理的浅灰色袜子边),直起身来,发现原来是个不认识的少女,深铃皱着眉头,想问她为什么要坐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
“你是日本人吧?”
又被“猫尾巴”抢去了话头。少女眯着眼睛,饶有兴味地盯着她,手掌撑着下巴,后背微微弓起。
尽管得克萨斯州地处美国中南部,而位于该州的瑟伯林更是坐落在南边,却也因为近年来的特定政策及配套设施而招揽了不少外国游客。光是在这两天里,她就已经在港口区听见了不少家乡话,想必随着日期的步步接近,瑟伯林还会接收不少同乡人——但是,这并不能构成这个少女不经允许与她同桌的理由。至少在深铃的记忆里,她们从未有过接触。
“您有事吗?”深铃反问。
如同两条平行线,彼此都没有得到答复。
少女的穿着十分普通,外穿针织衫,内搭衬衣,适合初春时节。哦……深铃突然有些懊恼。怎么能假定她就是游客呢?这么寻常的穿搭,根本不能排除是本地人的可能性。可是,若非游客,那少女挑在这个时间点做出的行动就更让人不解了。等等,又或者,她并不是“刚好”挑在这个时候,而是从更靠前的某个时间点起就在关注她,也就是跟踪……
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少女笑眯眯地,打破了片刻的沉默:
“你身上有股味道。”
“味道?”
“我喜欢的味道。”
森野深铃是个普通人。
在短暂的十八年人生里,她曾无数次体会到且一次次加深了这个观点: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因此,就像一个普通人那样,她狐疑地寻找自己身上是否有奇怪的“气味”,又在过程中对莫名不设防的自身感到后怕,并抬起头,想要寻求店内的帮助——
麻花辫却已不见影踪。
猫一样的蓬松“尾巴”抖落下最后一句话,眨眼间便消失在面前。当然,假如仔细倾听,或许能听见后厨传来几不可闻的咒骂——但深铃捏着菜单外壳,半张着嘴,好一会儿才想起被打断的正事,匆匆点了两个菜,打发走了服务员。
手机振动了一下。她划开锁屏,手指却点错了位置,眼看着跳转的聊天框里蹦出三条几十秒的语音消息,不由有些后悔为什么要解锁,只好拿出耳机,依次点开消息。
第一条。
“喂喂,小铃?起床了吗?今天要去哪里玩呀?记得多拍些照片,也别光拍风景,自拍几张嘛。你这个孩子呀,从小就内向。对了,我看今天瑟伯林的天气不太好,像要下雨的样子,出门要记得带伞啊。”
第二条。
“喂?小铃?还没有起床吗?妈妈今天晚上做了你最爱吃的什锦饭,味道相当不错呢。等你回来再给你做哦。瑟伯林怎么样,安全吗?好玩吗?别往太偏僻的地方去,容易遇上坏人。哦,对了,今天可能会下雨,出门一定要带伞啊。还有,你爸让我问你,回程的机票订了吗?我这里没收到扣款的短信,你一定要早点订啊,快到日子了,机票不好——”
第三条。
“哎哟,这个语音怎么就发出去了……”几声刺耳的响动后,慢条斯理的女声变成了低沉的男声,“怎么还没订机票?再过几天就是放榜的日子了,考得上考不上你都得回来再说!一个人在美国无依无靠有什么好的?别跟我说你想在那儿待到‘杀戮日’后,前两年日本这边闹得还不够,死的人还不够多吗?天知道咱们森野家为了这个破日子花了多少钱,还好和神社本厅签的合同款拨下来了,不然逃都没处逃——反正,不管玩没玩够都要在20号前回家,听见了没?!”
女人的唠叨。男人的催促。跨越十五个小时终究抵达。继而耳畔无声。
接着,洁白的餐盘被一道道呈上,精致的摆盘仿佛鲜活的艺术画。
颤抖的手指拿不起刀叉,只能将目光投向远方。落地窗外,浓黑的乌云沉沉地压了下来。而天气的变化与餐厅里的食客无关,没有人感受到风雨前的压迫,唯有轻快和缓的音乐在餐桌之间流淌。
你身上有股味道。我喜欢的味道。
“死”的味道。
森野深铃只觉窒息。
※就这样把武林大会写成了高中生艺术联欢体育会
※非常感谢两位亲妈容忍我盛大的OOC。以及我是响应悍匪,虽然满枝连名字都没机会提,但请他出来串了个场所以我要响应!(被薯师痛殴
武林大会就在这样一个不怎么特别的秋天拉开了序幕。
置身于长白丹的同门之间,竹月感到很惬意,唯有这块区域与其他门派不同,总是一派忙碌却井然有序的景象。不时协助师兄师姐看诊或抓药,刚忙完一阵,竹月舒了口气,下意识地望了望远处热闹的比武台。
那里离她可真远。她想。倘若自己也会点功夫,是不是就能领略那里的风光了呢?涌动的人潮、驻足的观望、喝彩声、催促声、点评声……“万众瞩目”便是用在这种时候了吧?
话又说回来,倒是有师兄主动报名了比武,希望不要输得太难看,也不要把对方揍得太过分才是。
竹月转而心有惴惴。正想把目光收回来,平移的视野里却突然多了个眼熟的脑袋:不修边幅的发辫,右脸的伤疤,丝毫不以粉黛遮掩的瘢痕与晒伤——
“忙着哪,小竹?”
方才还有好几步远的鸡窝头一眨眼就出现在了面前。
再加上那一口不知混进了多少方言的官话——
“小权姐!”竹月叫道。
来人一听便笑了:“那我到底是‘小’呀,还是‘姐’呀?”
“这个称呼顺口嘛。”
是了,权毋之,是与她最无缘的金钱卦门下弟子,却同样是楠栝州的老乡。乍一看权毋之,只会觉得她长得高,嗓门大,绝不会将她与“金钱卦”三字联系起来,倘若不是曾经的偶遇,想必竹月自己也不会改变对她的印象。
然而往事还未展开,权毋之就迫不及待地拉起竹月的胳膊,作势就要走。竹月傻了眼,忙问去哪里,权毋之面上挂着神秘兮兮的笑容,只说“带你看个好玩的”,朝一旁的长白丹同门打了个招呼,就这样“借”走了竹月。
“什么‘好玩的’,黑市吗?那个我自己一会儿会去的……”
“不是。哦,不过你要想进黑市,找我就行了。”
“这个不急。那你要带我看什么呀,小权姐?”
权毋之高她大半个头,走起路来大步流星,竹月实在跟得有点费劲,正想再问时,突然发现自己似乎离比武台越来越近——甚至上台处近在咫尺,只消身后有人推一把,即可踉跄几步,跨上台去。
竹月懵了。
她真的被人推上了台。推她的人落了两步也上去,朝一旁负责维持秩序的念逍遥的弟子简单交谈两句,就和那人换了位置,看了看徐徐上台,站在竹月对面的人,清了清嗓子,喊道:
“接下来,有请两位长白丹的弟子进行抽签较艺——”
闻言,彩衣少女微微一揖,轻言细语地说:
“师姐好。”
“逢春?你,你等一下——小权姐,这是怎么回事啊?!”
顾不上和少女回礼,竹月立刻转头看向替走念逍遥弟子的权毋之,质问道。
不是说看个好玩的吗?怎么把她带到台子上来了?!
而权毋之指了指擂台旁足有半人高的抽签筒,答:
“喏,好玩的。”
“哪里好玩了?!”
“好玩的。”又指了指竹月。
“……”
敢情自己才是那个被消遣的!这厮肯定是瞄着比武暂时无人,直接把她拉过来,想看她的笑话了!
竹月气不打一处来,扭身就要走。她绝不要以这种形式登上擂台。可是还没迈出第一步,权毋之便已蹲在入口,旁边是个身材矮小、长发遮眼的绿衣孩童……孩童?
“念门主啊,您说这长白丹的弟子较艺时临阵脱逃,会不会有什么惩罚啊?”
“惩罚?”孩童歪了歪头,眼仁里透着光采,“倒是没有类似的规矩——哦,刚好快年终考了,那就年终考加试吧。”
“……”
竹月眼前一黑。
见本场并非比武,观众就散去了大半。余下的人里,大多是好奇两个长白丹的人能抽中什么签,唯有台下零星的长白丹弟子和台上两人才能意识到“孩童”轻描淡写的回复有多么恐怖,以至于竹月险些手脚并用地滚回了擂台中央。
重新看向对面的少女——暮逢春,与这个极富诗意的名字相配,她长得娇小可人,说话慢条斯理,平时插花饰、着花衣,实在是淑雅之极——竹月欲哭无泪地确认道:
“逢春,你也是被硬拉来的吗?”
同为长白丹的人,肯定不会对这种莫名其妙的较艺感兴趣的,对不对?
“不呀,师姐,我看着有意思就来了。”
天塌了。
进,有兴致勃勃的师妹作对手;退,要面对门主突发奇想的年终加试。竹月麻木地目睹权毋之从签筒里抽出一根长签,宣布接下来的比试是“金鸡独立”——即双方在单脚顶箩筐的同时,做好“唱念做打”。
说完,权毋之抬头问:
“‘唱念做打’是什么?”
“曲艺的基本功嘛,哈哈,这可是咱们念逍遥的专长。”
不知从何处凑过来一披绒青年,摇着扇子回答了权毋之的提问。微翘的短发在阳光下奇异地流转着靛色的光。
“原来是唱戏的啊。你俩会吗?”权毋之问。
二人摇头。
权毋之双眼放光:“那好那好,可以开始了!”
天塌了……
倘若台下观众里肯有两三人替她出头,说这根本不是长白丹的专业范畴,或许眼下的场面会有所改变——然而很遗憾,现在还留在台下的人无一不是想“看稀奇”的,还有什么能比“大夫唱戏”更稀奇的呢?
发色奇特的陌生青年接着提议道,同时表演容易使彼此分心,不如用线香计时,谁能保持一炷香内单脚不倒,且顺利完成唱念做打,那就胜出。
暮逢春跃跃欲试地说自己想先来,于是定了她先竹月后。只见她调整了一下发型,确保自己不会因此出差错,然后接过权毋之递来的箩筐,单脚顶起,思忖片刻后,说:
“我对曲艺了解不深,不过儿时也是喜欢跟着兄长在街边瞧上一小段的。自他远游后,在长白丹的这些年,总是会在东临的大街小巷听见那铿锵有力的曲段,今天……就当是献丑了。”
轻轻一揖后,少女并不急着抬头,搁着一段不长不短的停顿后,再抬起头来时,便有模有样地摆起了架势。“唱念做打”并非各自独立,而是在不同剧种之中皆有呈现,要想一口气体现出来,那便只能快速切换。少女时而横眉竖目,烈烈唱那“状告当朝驸马郎”;时而作温顺妇人模样,平平念“太平时练弓马又有何用”;时而拙拙地保持箩筐在脚上,双手则比出十八般兵器,配合腰部动作,险些将箩筐弄翻,引得大家一阵吸气——最后,以一次利落的甩袖,暮逢春结束了自己的表演。
箩筐不落,线香未灭。在场顿时响起了不小的掌声。
竹月更是看得傻了眼。她跟着鼓掌,不禁问:“逢春,你,你这都是纯看来的吗?”
放下箩筐,少女喘匀了气,笑道:“给师姐献丑了。”
献丑?不对,接下来真正要献丑的是她自己。她对戏曲远没有暮逢春那样的热爱,更不懂得个中要领,趁现在放弃才是上策。
似乎是读懂了竹月的心思,蹲在一旁的权毋之撑着下巴,懒懒地问:“小竹这是准备弃权了?准备好接受你们念门主的加试了吗?”
“分明就是小权姐硬拉我上来的。相信门主自有判断。”
“哈,也是。毕竟这擂台这么大,容得下刀戟相击,自然也容得下弃权逃避。”
“……我听不懂小权姐的意思。”
“听不懂就听不懂呗。我还能指望一个眼巴巴望着擂台想上来却又没胆量丢脸的人懂什么呢,是吧?”
竹月眯起了眼。
过于明显的激将法。她才不会上当。
拿起箩筐,她随手往上一抛。这竹编的器物抛起来轻巧,接起来也顺手。正当所有人都以为筐子直接落地时,却见一只手稳稳地接住,顺势放在脚上——那正是刚才将它无情抛起的同一只手。
女孩只是在下落的短时间内后退了一步,接住箩筐后,另一只保持平衡的脚则通过脚掌与脚跟的磨合向旁微微移动,随即双臂合拢,不知何时低下的头慢慢抬起,唱道: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她既非入行之人,也不热爱戏曲。能熟背的内容仅有这一段。那是父亲出家前常去勾栏看的曲目。彼时她尚小,理解不了当主角从幕布后出场,轻轻缓缓地念出词来时,一夜白头的父亲为何会潸然泪下。
说实话,直到现在,她也不太理解。
又或许,正是因为意识到了无人能理解,能理解的人已不在,父亲才会落泪。
当然,这都是她一厢情愿的猜想。父亲不说,她便也不问。家里兄姊各忙各的,只要能做到互不相扰,在她看来就是皆大欢喜了。
最后,竹月败了。
她没能唱完,屡次使用单脚移动给脚掌带来了过重的负担——用俗话说,就是“抽筋了”。脚一歪,重心一偏,来不及做任何补救,她便仰面倒在了擂台上。“扑通”一声,震得她后脑勺和后背火辣辣地疼。场下似乎传来了稀稀拉拉的遗憾声,但这对本场较艺已无济于事,因而在暮逢春将她扶起前,她便只是看着天空。
当然了,哪怕经历了丢人的一幕,天也并没有真正塌下来。
真奇怪。她想。今天为什么偏偏咽不下这口气呢?明明平时从不是这样争强好胜的性子。
“师姐,没事吧?伤到哪里了吗?”暮逢春轻拍着她的后背,关切地问道。
“嗯……”竹月揉了揉后脑,“还好。应该没什么事。”
“那就好,刚才好大一声,吓死我了。”
她“哈哈”地笑了两声:“对不起,今天让你也跟着被小权姐耍得团团转了。”
暮逢春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问:
“师姐刚才看见什么了?”
“什么‘什么’?”
“不然为什么要把箩筐特意甩上天去?”
竹月“啊”了一声。
看见什么了?那么短的时间里,能看见什么呢?
不过是发现这仿佛能容纳千百人的擂台之外,仍有更开阔的世界罢了。那可以是念逍遥更专业的舞台,也可以是万归义沉默的熔炉,更可以是长白丹忙碌的诊疗现场,又或者——
只是一片被阳光洗得微微发亮的芦苇荡。
“我气呀,”竹月说,“那时想着不比了,找人算账去。”
拿过落在手边的箩筐,若是抚过边沿的手稍快些,那竹皮就能割破指头,留下血痕。
“那为什么又不去算账了呢?喏,人还没走远呢。”
指了指正大步离场的背影,暮逢春问。
其实在她指之前,竹月就看见了。望着那身影融进人潮里,直到再也分辨不出,竹月叹了口气,笑道:
“算了,下次再说吧。”
总会再见的。
※别管了,响应一下,活一下
慈善院在一场大雪中迎来了明和九年。
孩子们尚小,自然不懂明和八年与明和九年有什么分别。大人们则一早就起床,默契地压低了脚步声,穿梭在慈善院的宿舍与会客室之间,希望孩子们能睡个好觉,做个有意义的“初梦”。
信女醒得很早。
按理说,冬天她犯困,不应醒得这么早。但醒了就是醒了,置身于梦话与呼噜之间,也睡不回去了,只好爬起来,慢慢穿好衣服,提溜着垂到地板上的腰带,出了房间门。走廊上,这阵空荡荡的,她左看右看,正想循着去找人,突然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接住她手里的腰带,并顺势缠上去,动作利落地打起一个结。
信女并没有动,仰起头,看见三根竖毛不服输地朝天,眨眨眼问:“诺诺姐,其他人呢?”
“欸,”ののもへ应着,边调整腰带结的位置,边说,“都忙呢。今天是元旦,怎么不多睡会儿?”
“唔,睡不着。”
“睡不着了啊。”
“嗯,睡不着。”
诺诺“哈哈”笑了两声,“那可麻烦了。做什么梦了吗?”
麻烦什么?难道必须在元旦这天睡到日上三竿才算好兆头吗?信女摇摇头:“没做梦。”
“没做梦啊。”似乎有些惋惜,诺诺接着说,“阿梅在厨房呢,你去找她要点早饭吃吧。”
“好哦。”
就这样向诺诺挥挥手,信女去了厨房。阿梅好像刚吃完自己的早饭,见她来,不免惊讶。于是重复了一段与诺诺之间的对话,女孩说今天就想在厨房吃早饭,阿梅自然不会拒绝,但她实在是没料到信女起得这么早,刚过“朝六刻(早上六点)”,还没来得及准备孩子们的早饭,信女便说自己可以吃剩的,这让阿梅难得皱了皱眉头。
信女不明白。元旦不能吃剩饭吗?
正在这时,从厨房门口传来熟悉的女声。
“阿梅大人,在下看日本桥那边卖的鱼新鲜得紧,就买了几条,您给孩子们……信女大人?”
“目目姐——”
信女高举双臂,朝门口的鬼塚目挥了挥。
早饭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许久没和阿梅两人一起挤在厨房里吃早饭了,女孩吃得很满足。可是吃完了又该做什么呢?寝室那边还没有人起来呢。听说小红和春龙胆正在会客室等待各鬼女家族的人来,她便起了心思,踮着脚钻过去,把两人吓得够呛。或许是新年,她们并没有真正生气,只是半嗔怪地戳了戳她的脑袋。
咯咯笑着,信女一屁股坐在客人位上,煞有介事地翘起小拇指,用“空气茶盖”擦了擦“空气茶杯”的杯壁,嘴里发出“噌噌”的声音,最后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掐着嗓子说:
“近来慈善院情况如何呢?”
春龙胆看傻眼了。小红则“扑哧”一声,忍笑问她:“信女,在你眼里,鬼女家族的人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难道不是吗?哦,瑠姬姐姐好像真不是。”信女跳下座位,正了正衣襟,清了清嗓子,故意模仿出瑠姬那微尖微高的嗓音,道,“我来了!辰,去把这些东西分给孩子们!”
这下,春龙胆和小红都笑了起来。没个正经。春龙胆边笑边瞪她。小红正想继续说,话头却被其他人接了过去。
“哎呀,瞧瞧这是哪位小人精在模仿我们年轻有为的殿纳屋的下任家主呢?”
被一只手盖住了头顶,信女下意识伸手去抓。见春龙胆和小红都起身招呼“亚绪小姐”,信女“啊”了一声,激动道:“茗荷谷姐姐!”
自她在慈善院生活起,茗荷谷亚绪就经常造访慈善院,和孩子们也都玩得开。自从有身孕后,和儿童们走得更近了,浑身上下简直散发出一种母性的光辉——当然,前提是忽略那母性之下越发浓烈的鬼气。不过信女不在意,她本就和茗荷谷是同种族,茗荷谷身上的气味越浓烈,她反而越高兴。转身抱住茗荷谷的身体,得到身后春龙胆和小红的惊呼,以及茗荷谷稳稳的回抱,信女总觉得,或许生母的怀抱也是如此温暖可靠。
就这样挨着茗荷谷亚绪,信女一边听三人聊最近的宵禁和夜密廻动向,一边又觉得无聊起来。她不大喜欢听这些,听着费脑筋,不然去把大家都闹起来吧,大家起床了就好玩了。正这么盘算的时候,茗荷谷正好说起了水天宫,说什么今天水天宫热闹,“初次参拜”的人非常多。
信女探头问:“什么叫‘初次参拜’?”
“就是一年伊始去拜一拜神仙,祈祷一整年的好运气。”
“啊哦,为什么我们不去呢?”
“因为我们是鬼女。鬼女不信神,只信真蛇大人。”茗荷谷摸了摸信女的脑袋。
原来如此。信女点点头。但她其实对真蛇大人没有特别的想法。
“不过这几天水天宫门外会有非常多的摊子,你要是闲得无聊可以过去玩玩,记得按时回家就好……唉,这孩子!话都不听完就跑走了。”
春龙胆叹了口气。
“有这样的活力是好事。辰巳夫人若是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提起陌生的姓氏,茗荷谷亚绪感慨地摸了摸自己日渐鼓胀的腹部,缓缓喝了一口茶。
女孩跑得很快。
她自负体能比常人好,腿脚自然也利索,一路跑出路口,跑过大街,跑进商店之间的入口,歇了口气,这才不客气地敲了敲面前“里长屋”的其中一间的大门。
这个地方她不常来,却莫名其妙记住了位置。附近进出的邻居见一个陌生女孩来,都不免多看两眼,其中不乏偏下流的目光,这令她有些恼火。终于,房间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接着障子门被打开,从门里探出身来的人看见她,惺忪的睡眼立刻睁大了,惊讶地问:
“信女?你怎么来了?”
“‘初次参拜’。”
“嗯?”
“去吗?”
“去……去什么?”
女孩更恼火了。这人平时就像根木头,非要她说明白才听得懂。磨了磨后槽牙,她一字一顿地说:
“水,天,宫!初,次,参,拜!去,吗!不去算了!”
“啊啊啊我去我去,你别走啊,你等我收拾一下……”
好在少年及时抓住了她的袖口,挽留住了她。
“可是一个鬼女和一个鬼之子去水天宫参拜人类的神也挺奇怪的。”
收拾完毕,晴出了门。两人走在街上,他忽然说道。信女不以为意,回他:“你拜就行了,我不拜。”
“为什么?”
“因为我信真蛇大人啊。”
女孩昂首挺胸,对自己的“有样学样”颇为满意。街上人来人往,并不会有人对两个孩子的闲聊信以为真,晴却没忍住笑了一声。被他笑得发窘,信女瞪他一眼:“你笑什么?你本来就是研究这些的,难道不知道我说的是正确的吗?”
“对不起,嗯,对,没错。”晴掩饰着嘴角,但不掩饰话中的笑意,那双不知是继承自谁的眼睛里盛满了晶亮的光,“我只是觉得你好可爱。”
“……”
这都什么跟什么!信女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往前多走了两步。
但去初次参拜的人早已汇成了一条长龙,想多走几步都不容易。坐落在日本桥的水天宫平时也人多,这天更是成了个“香饽饽”,江户城里的每家每户似乎都想赶在这两天讨个好彩头,把信女和晴挤得在队伍外干瞪眼,最后只能跺跺脚,作了罢。
可是约都约出来了,总得做点什么吧?还没到午饭时间呢。
信女正这么想时,晴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上去。她满脸困惑,但不疑有他,跟随少年穿过七拐八弯的小巷,走啊走,不知何时竟走到了城郊。信女频频回头,查看自己钻出来的巷子口,又看向少年的背影。当城里人山人海时,城郊自然空荡得只剩路途,以及半化不化的雪水,积出了一摊又一摊。
两人一前一后又走了片刻,晴才终于停下来。他微微向后退,好让信女看清他身前的东西——原来那是一尊没有她膝盖高的地藏石雕,端坐在路边,总是笑眯眯的眉眼里攒着星点残雪,又被少年拍去。
“既然拜什么都无所谓的话,那拜一拜地藏菩萨也可以吧?”晴说。
“唔,话是没错。”
少年便蹲下来,闭上眼,十分虔诚地向地藏菩萨双手合十。
“我本来也不信神,从没想过会参加初次参拜。小时候过年了,姐姐们会带着我在院子里玩,母亲也难得会露出闲适的笑容,就好像忙活了一年终于能喘口气了。到了饭点,她们会特意给真蛇大人准备好各类贡品,再祈求真蛇大人保佑新一年的平安,不过不准我拜,所以我只能在旁边看着,哈哈。”
信女沉默了一下。
真傻。她心想。出生在那样一个受歧视的家庭里,却对歧视自己的鬼女毫无恨意。从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但是。她又想。但是……
女孩撩起最外层的衣摆,在他身边蹲下,盯着地藏菩萨看,不合掌也不闭眼。
“那,从今年起,你每年都可以去参拜了。就说我允许的。”
“好啊。”
少年不假思索道。
※偶遇活动之二,但是怎么有3了,怎么就3了,好水啊我(擦汗)
※谢谢随心,看见武器是梅枝的时候就想用这首诗啦
再次遇见林随心时,竹月正从“松园”回家。
今天看得早,了解了一下病情进展,她本是决定回去翻一翻账册再做新打算,便边走边考虑,步伐不大踏实,身形也不怎么稳当。
如此情况下,被人用一根树枝拦住——不得不说,也确实有够丢长白丹的脸面的。
“别动,行侠仗义!”
来人应是从前走来,不知怎地在人海中瞥见她,于是一个轻步穿过,肩膀一翻,树枝一提,恰好将竹月拦在中间。
她吓了一跳。
下意识以为是“打劫”,可抬眼的同时仔细咂摸了一下落进耳际的话语,一身红衣随即映入眼帘,身前的树枝也随之具象起来——原来是那根梅花枝。
卸了力气,竹月笑道:“林少侠,西王一别,许久不见呀。”
林随心。万归义的弟子。长白丹与万归义,按理说不该有太熟识的人,但天底下总是无巧不成书,当初若是没有林随心和另一位念逍遥的弟子的帮助,她是绝无可能独自走出西王州的荒漠的。所谓“不打不相识”,自那之后虽没有再见面,但恩情尚在,她还不至于认不出恩人是谁。
“好久不见了,竹姑娘。”
见竹月认出了他,林随心便将梅花枝顺手一收。“这些日子过得可还顺利?”
“托你的福,一切顺利。”
林随心并不高,因而竹月能平视,她微微退一步,使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至于近到让人传闲话。
“之前听你说家在楠栝,此番是来省亲的?”
“算是吧。你呢?”
林随心哈哈笑,“不瞒你说,我家也在楠栝。不过父母常年不在,所以难得回来一趟。”
这可真巧。竹月也笑。
站在路边容易挡道,少年提议不妨边走边聊,推来推去不知为何变成了送竹月回家。“不过,”话锋一转,林随心面上有些担忧,“竹姑娘走路还是得当心啊!楠栝还好,要是再去那西王、砌阿之类的地方,可不能边走边想事情。”
“这,”竹月心虚地挠了挠脸,“我知道的。呃,习惯了。”这个坏习惯在长白丹也时常被人提点,但总也改不了。
“所以我说楠栝养人哪,养商人,养闲人,也养好人。”少年无奈地摇摇头。
“瞧你说的,林少侠不也是楠栝出身吗?”
“我进万归义进得早,身上流的差不多都是雾蒙山的血啦。那儿早晚温差大,可不养人,一不小心就没个好下场。”
回想起在大漠中的经历,竹月不禁赞同道:“这确实。荒漠风沙大,太阳又晒人,不过也正因如此,万归义的人才能在那里磨炼心境吧。”
“哦?你这个想法倒是新奇。在沙漠上练剑的确别有一番感觉,没有地形遮掩,唯有日头作见证。一招一式都出自本心,而非算计,就像这样……”
说着,林随心抽出梅枝,原地比划起来。分明已是六月,那树枝上的红梅却能做到不败不落,随主人或轻缓或凌厉的动作,为“弧光”添上一分点缀。竹月不禁看入神了,见他一套动作比完,正想鼓掌时,少年却身形一转,手一落,梅花枝轻落她眼前。
“楠栝无所有——”
林随心笑道。
“聊赠一枝春。”
注:最后化用的是《赠范晔诗》的“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里的“春”指的是报春的梅花,很适合楠栝用,也很适合随心的武器。
※偶遇活动之一,但是爆字数了对不起(擦汗)谢谢鼠师傅家的好孩子,写爽了
※不是医学生,能力有限,各种与现实的出入还请多包涵(磕头)
被松栗拦住时,竹月吓了一跳。
刚摆脱“小小姐您要去哪里呀为什么不带我呜呜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还想多听听外面的故事呢”之类的念叨,钻出竺家,她想着趁还能悠闲的时候尽量逛一逛许久未见的家乡,看看哪里变了、哪里没变,或许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也会长出意想不到的植物——总之,打着这样那样的算盘,她走在难得放晴的街上。
“姑娘,姑娘——留步,姑娘……”
竹月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
富饶水乡从不缺女孩子,再说了,万一是大哥借故抓她去干活,那就更不好摆脱了。
“——姑娘留步!”
忽然,来人一个箭步超过她,挡在她身前时只差半步就要撞上,竹月一个激灵,连忙收步后退。
她抬起头。这人并不高,身段瘦长结实,背着个灰扑扑的包袱,样貌青涩,神情严肃。竹月半恼半惕,来不及多思考,少年便自顾自地问:
“姑娘是长白丹的人吗?”
“……”
也许是因为武林大会在即,近来认出她门派身份的人好像有点过多了。要不把葫芦换个不起眼的地方?
边想边点头,竹月说:“是,您找长白丹有事吗?”
“不是,”他慌忙摇头,“我是想找大夫,药钱诊费都好商量——”
原来是来寻医的。竹月抬手制止:“请问哪位看病呢?”
他“啊”了一声,“你愿意出诊是吗?病人不是我,你得跟我走一趟,这边……”
她点点头。
话又说回来,就算再怎么会功夫,出门在外,该防的人心还是得防,这是师兄师姐的教导之一。不过竹月倒没有很担心,落了半步跟在少年身后,马上便瞥见他插在腰间、断了一半的剑身——原来是万归义的人,她顿时理解了这人为何面对陌生人横冲直撞、毫无礼数。
少年全然没有发觉竹月不搭话,一个劲儿地把自己认为她需要的消息抖落了出来:他姓松,就住在楠栝,这次要问诊的是他的母亲,患的是癔症,早年间自己也常寻医,可是请来的大夫们都说这病难治,只能慢慢调理。说话间,已经来到一座不算大的宅院前,大门上挂着“松园”二字的牌匾,看来他没有骗人。
随少年踏入大门,迎面而来的是与牌匾相符的园林式风格,尤与楠栝相配的假山叠石、溪塘流水,辅以绿意点缀,曲径通幽,更加引人入胜。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雅致的家竟然出了个莽撞武人。
竹月不太礼貌地暗忖,没走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这是一间位置偏僻的居室,藏在密密铺开的松林后,像个无法言说的秘密。少年说母亲就在屋子里,他走之前刚醒,现在应该还没睡下,说完便“噌”地跳上了屋顶,瓦片也跟着“咔”地响了一下。竹月正觉困惑,不知是屋里人被这轻响惊扰,还是本就有出门的意愿,房门应声而开,剥露出主人的面貌:
那是一个与“癔症”毫无关系的女人。五官姣好,眼窝微陷,看得出年龄,看得出疲色,却看不出病因。要说的话,和人心扯上关系的病症本就复杂,或许她应该在见病人前再多探些消息。
然而为时已晚,竹月只好报上名字和来由。女人一愣,微微歪头,不解地称自己最近身体很好,并没有任何不适需要看大夫。竹月刚想再劝几句,却不想女人忽然上前几步,话题一转,问道:“大夫见过栗子了?他最近怎么样?身体可好?这孩子呀,总是在外忙,你说我这做娘的,一个月到头见不了孩子几面,上哪里说理去呀?”
言语间满是对孩子的关切。
“栗子”?是那少年的名字?竹月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如实说自己与他并不熟,不如先容她看一看诊,或许能开些滋补身体的药方。
就这样进了房间,房内摆设倒没什么值得留意的地方,不过易碎的器具好像偏少了些。女人安安静静地让竹月把脉。见缝插针地,竹月端详起病人的容貌来。这么一看,母子之间的相似点并不多,但是安静下来的氛围倒如出一辙。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时,女人却忽然问:
“大夫,你看我像有病的样子吗?”
竹月眨了眨眼。“脉象偏虚,是有些气血不足。”
女人又问:“可这气血不足也不是病吧?”
“不调理的话,或许会发展成病。”
女人抿了抿嘴,貌似对她的回答不太服气。
“什么叫‘有病’呢?”女人说,“近来天气好,我心情也好,总想着出去逛逛,给栗子添置些衣服。可是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长高了多少,你说这不知道尺寸,怎么量布匹呢?”
“您说好久,大概是有多久?”竹月问。
“唉,记不清楚了,好像……他满十五后就没怎么见过他了。他那朋友是挺不错的,雇人照顾我的衣食起居,可是我也没有行动不便,你看我,像走不动路、看不了书的样子吗?”
……
起初,竹月不理解到底是哪句话开始出了差错。
女人的话语渐渐密集、颠三倒四起来,时而说儿子根本就不是自己自愿生下来的,时而又称自己是被软禁在这里的。竹月默默收了手,看了一眼微敞的房门,她记得进门前天还是晴朗的,可是现在透进来的光亮却仅有一丝,恰好照进女人失神的眼里,就像聚焦在了一堆薪柴上。本不该被点燃的火星“嗖”地,沿着女人越发口齿不清的念念有词,蔓延成了一场“大火”。
女人被点燃了。
她又哭又笑,猛地掀翻了看诊用的桌子,“咣当”一声,惊动了屋顶的少年。少年闻声推门,可一见他,女人立刻双目圆瞪,尖叫起来。
“是你?!你怎么还有脸回来?!我不想看见你那张脸,你给我滚!!!”
事态彻底失控了。女人拿起手边的东西,拼命朝门口扔去。圆凳、枕头、被褥、床单——一切拿得起来的器物都成了她用于驱赶的工具。竹月心道不好,赶紧把呆立原地的少年推出门,同时,门外鱼贯而入数个家仆,熟练地一边压制女人的暴行,一边安抚女人的情绪。
竹月没有参与。她知道那不是她能插手的场面,所以只是把少年僵硬的背脊推得远一些、再远一些,直到层层松林重新盖住那间屋子,一切回归应有的宁静。
天仍是晴朗的。
见少年不说话,她也不好强求,只好找了个僻静的墙角,先安抚一下再说。
正当竹月想开口时,少年却直愣愣地看向她,问:“大夫,我娘的癔症治得好吗?”
她沉默了一下,反问道:“您之前说也找过其他大夫,他们除了建议您慢慢调理外,没有交代其他的东西了吗?”
他想了想,“有,他们都建议我离我娘远一点。”
“为什么?”
“因为我一出现就会刺激我娘。”
“……”
是了。从她短时间的观察来看,也会下这样的结论。癔症不是外伤,更非侠士可能患的“内伤”,那些说到底,只和人体有关,但“癔症”关乎的更多是人心。
学医,学的不仅是医人之术,更学的是医心之法。不论是门主,还是她见过的前辈们,都说过类似的话。十五岁出长白丹,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见过些世面,也不得不放弃过一些病人。将这些“放弃”悉数记录在册,一是为了抚慰自己的良心,二也是为了给后来人留下些痕迹。
可是说到底,这都只是权宜之策。
“请别怪罪您曾经寻过的大夫们,他们的建议没有错。”竹月缓缓开口道,“只看今天的情况,我也会给您开差不多的‘药方’。”
少年的目光越发黯淡。
“不过,您是不会放弃的,对吗?”
“是。”
“那我也不会放弃。”
“……嗯?”
她笑了笑。
“您得做好心理准备了,毕竟我可是整个长白丹最‘难缠’的大夫。”
“什么?”他茫然。
“事不宜迟,请把您接受过的‘药方’如实告诉我,我好做一份记录。”说着,她从包袱里拿出崭新的账册,蹲下身去,用便携墨盒与袖砚快速磨出墨来,提笔便写,“昭明X年……”
“这是干什么?”少年跟着蹲下来,好奇地凑近看。
“记录病例。来,把您记得的药方都跟我说——呀,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还没和您说过我的名字?”总觉得忘了什么,又被一连串的突发事件打了个措手不及,竹月这才想起最应该说的信息,索性用手蘸了点墨,在地上写道:竹月。
“竹……月……”少年一字一顿地念。
随即,竹月又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似乎看不明白,歪了歪脑袋。竹月便笑道:“礼尚往来,您不该也说一说自己的名字吗?我还要记下来呢。”
“哦,我叫松栗。”
“哪个‘栗’?”
“栗子。”他说,“我娘喜欢吃糖炒栗子。就是那个‘栗’。”
怪不得。竹月点点头:“那今天我先不开药方了,您可以按原来的‘安神药’继续让令堂服用。改天我会再上门拜访的。”
“你还要来?”
“对啊。”
“还能再给我娘看病?”
“当然。”
松栗一愣,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立刻喜笑颜开。他高兴和悲伤的劲头都相当直接,竹月看在眼里,内心总觉得比起寻常人,他更像自己小时候养过的宠物狗。可这样的话毕竟不能当着人的面说,她便也跟着笑,心里却在想:
这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就像这阴晴不定的天气一样,哪怕此时此刻是晴朗的,却也没有任何人能保证,下一刻不会降下倾盆大雨。
倘若穷尽药方,找遍草木,都无一能真正根治癔症,那么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就这样抓朋友下手,虽然连名字都没带出来,但社畜还是艰难地摸……
时隔数月返回楠栝,这片水乡正在梅雨的怀抱中安睡。
万物肆意吐息,行人步履匆匆,竹月撑着伞回到家,刚放下包袱,门外便“噔噔噔”地一阵急响。
“小小姐!小小姐——”
“欸,我在呢。”
虽说步子急,却也知道礼数,门外的身影是得到了准许才“哗啦”一声推开门,扑面而来的笑意与惊喜声像寒冬腊月的炮竹随地炸,吵得梅雨都走远了些。
“您终于回来啦!前两天大少爷才说盼着您回来,我说小小姐这一路不知走了多远,回来怕不是得坐半个月马车,大少爷说我不懂武林人士,唉,那‘武林’山高水远的,谁能懂呀?他倒是说得轻松……”
把“少爷”“小姐”挂在嘴边,说出来的话反而比单纯的尊敬更亲近几分。竹月听在心里,“扑哧”一声笑道:“瞧你急得,慢点说。”
“唔,可是,我怕您回来又要忙着走——”
“我不走。这几天都不走。”
“太好啦!”
双挂髻随着主人的动作在空中跳跃,又画出一条弧线——“那我赶紧去告诉后厨,今晚得给您做多多的您爱吃的菜!哦对哦,还得先跟大少爷和二小姐说一声,二小姐最近忙着理各种财物,都好久没出房门透透气了”——接着向外蹦去。
每次都是这样。竹月习惯了,并不多作挽留。
竺家不大,自从父亲出家后,一时又遣散了不少家仆,愿意留下来的都是真心想在这里帮工的,相处久了便不再有主仆之间的架子,而是多了家人一般的妥帖与亲密。
听刚才那番话,大哥估计在忙,二姐闭门不出,那自己此次特意带回来的药方和调配好的药剂就先放在桌上吧。她看了看门缝外的阴云,索性提伞又出了门,先把每次回家最重要的事办了——更换新“本子”。
和长白丹门下的许多弟子一样,竹月也爱挖掘各类草本或木本植物,其外观、颜色和功用如何,除了门派本身要考的知识点外,还有自己心里的一本“谱子”。只不过说到她,那“谱子”便是真正可以拿在手中的书本。
跨出大门,走出巷口,汇入伞流。稍有坑洼的砖路不时引起惊声和低啐。竹月虽不习轻功,待在长白丹的五年里还是有模有样地学了脚上功夫,这种情况往往稍加提力就可避免。都说水乡水乡,可是真要踩着水坑了,又要骂这路不好、这天不晴、这雨不停。将苦笑收在眼中,她避开热闹的摊位,径直走入一间店面。
伙计正端着茶杯准备往后走,见竹月来,愣了愣,赶忙放下,上前来微欠身道:
“竺小姐,欢迎光临。小的这就叫师傅来。”
“这是刚招待完?”
“是的,客人刚走。还好竺小姐回来了,师傅头两天还在念,您再不来拿走,这纸都要浸水了。”
怎么都在念她回来?
“那可不行,我当初要的可是不易浸水的纸,这不是砸了贵店的招牌吗?”竹月觉得好笑,“没关系,让先生休息一下吧,我等一会儿,不碍事。”
仆人匆匆地端着茶杯退下了。
她不觉累,站着观望墙上的挂轴。有没见过的飘逸墨宝,也有去年就挂在这里、无人问津的山水画。纵然这年头拜入念逍遥的文人墨客不在少数,但一旦进了“武林”再想效忠当今的掌权者,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为官还是为侠,倒是如今有志之士需要考虑的一桩大事。
不过这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来取纸的。厚厚一叠,装订成册,表面是平平无奇的“账本”模样,实际可供她细细写上几个月,风吹日晒都无妨。
“哦,这可真是稀奇。长白丹的姑娘怎地在‘未名居’看起书画来了?”
游弋的思绪被陌生的男生打断了。
“未名居”这个名字取得怪,老板性子怪,却也是清清白白的书画坊和纸行。因此她不意外有陌生人会进来,只是特意向她打招呼的陌生人就少了。循声转头,映入眼帘的是黑发黑衣,红银两饰——这个比她足足高了两个头的男人套着一身袒胸的装扮,上挑的眼角与满身的银饰同样惹眼。
“当今武林争霸,群雄逐鹿,文人墨客看得,自然小女子也看得。”竹月回道。
男人哈哈笑道:“倒也不必如此有敌意。我只道是路过这里,看个稀奇。”
“女孩子有什么稀奇的呢?不如猜猜这墙上的书画挂得了几时。”
“欸,都稀奇,猜这满面墨宝有谁日后能成为名家也稀奇,看姑娘站在满墙墨宝前等人也稀奇。”
竹月动了动眉毛。
正想回答时,身后传来一阵趿拉声。“要吵出去吵,小店容不下两尊大佛。”明显带着起床气的男声粗里粗气地赶起人来。
竹月自然不怕,甚至还有些惊喜,“先生,好久不见了,”她边说边转身,“我要的纸——”话还未完,手中便多了厚厚一叠白纸。源于自然的清新气息隐隐钻进鼻腔。
“我还说竺姑娘三月份就回来,那赶得正好,偏偏迟了三个月,差点就得猜是梅雨先结束还是姑娘先回来了。”
“真对不住先生了,三月那阵还在雾蒙山脚下——”
“采药是吧?长白丹的人都这样。”
竹月只能笑。说得好像他见过其他长白丹的人似的,实际上也只有她对这里的竹纸有需求。
说着,老板又打了个悠长的呵欠,挥着手道:“行了行了,纸也拿了,到时候让你哥过来付钱就行。别看这墙上的画了,一整年了没一张卖得出去,迟早都要扔掉。”
标志性的送客句。去年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竹月眨眨眼,正想打个招呼就走,却不想搭在门框边的伞被人拿起。她抬头,见是刚才主动与自己打招呼的男人,不免心下来气。
“先生还有事吗?”
“方才是我冒犯姑娘了,容我为姑娘撑一段路,这样也好赔罪。”
这……
想要回绝的犹豫和背后老板明显赶人的眼神一瞬对撞,从中诞生出的无奈也令她自己觉得惊奇。“那就劳烦这位千思兮的先生了。”她从善如流道。
踏出店门,两人撑一把伞的组合显然比来之前更招揽眼球。竹月抱着纸堆,尽量不接触雨点,正琢磨着要让他送到哪里时,忽听男人问:
“姑娘怎么知道我是千思兮的?”
她没有抬头。
“猜的。”
“哦?”
不论是大胆却有所掩饰的打扮、说话时一直捻着发丝、不愿放下的手,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腰间葫芦的洞察力,都能说明很多事。
更重要的是——
“毕竟天底下没有比千思兮更爱主动套别人话的了。”
“哈哈,哎呀,这可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