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有意识地在互动里塞了好多人,塞得很急很没有章法,请见谅(狂磕头
※字数:5k3
※时间线应该在小信认识小晴之后(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563718/),清河离开慈善院之前(https://elfartworld.com/works/9564219/)。因为这次没给小信设置主线,所以写到哪里算哪里
※再次感谢我奈子的大院全员图
红叶女童慈善院坐落在一条僻静小巷里。
江户的晴天宛如白面妆容的俏女郎,丝毫看不出风沙摧残的迹象。跨过大杂院的前门,经过一条条或敞或闭的长屋,踢踢踏踏的木屐熟练地避开地上的污泞,一路向更开阔的大街跑去。头顶掠过修屋顶的工人“叮叮咚咚”的落锤声,耳边拂过略掺鱼腥与海潮的风,女孩总算来到街边,却又不得不停脚片刻,等待武士大人与他忠实的随从自面前经过。
“热闹”是江户城外的一贯写照。从日本桥本町起首,各式各样的商贩、店家,形形色色的路人,以至于路边乱窜的猫猫狗狗,混杂不息的活力久久延伸至浅草以北。
面对武士投来的一瞥,信女歪头笑得乖巧。她不愿为陌生人的注视浪费时间。又不是某个动不动就溜出门抓虫捉鱼玩草的九岁小毛孩,既然做了出门登记,轻重缓急还是分得清的。
于是,擦过随从的背后,她一个拐弯,朝相反方向跑了出去。街上慢悠悠走路的人居多,跑起来的要么是抓人的“自身番”或“同心会”,要么是被抓的各路小偷小摸和虚无僧,当然,若是哪里起火了,也能看见扛着各式工具的“町火消”浩浩荡荡地远去。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无缘无故跑得飞快的小女孩自然引起了不少注意。人们纷纷侧目,有人口中还喊着“看着点儿人嘿!”——但实际她并没有撞着任何人,灵巧地穿梭在人身与扁担之间,直直跑出了一条街那么远,才总算刹住脚步,微微喘气,抬手拂去额角汗珠,朝面前的方桌俯下身,脆生生地说:
“阿伯,我想买这个。”
太阳还没上三竿,这就有客来了。桌后的中年男性抬头看了看今天第一个客人,“啊哟”一声,说:“犬张子吗?行啊,这个三十文。”
三十文。信女默默记下了数字,并不急着掏钱,而是指着另外一款道:“那这个呢?”
“这个啊,四十。”
“这个呢?”
“五十。”
女孩不禁抬眼。“阿伯,您这是在欺负小孩子吗?”哪有一个比一个贵,还贵得这么平均?
“瞧你说的,阿伯啥时候欺负过小孩子啦?三十文这款呢,是最普通的;四十文这款呢,身上的纹路都要精细些;五十文这款可就更细致了,你瞧,有鼻子有眼的,脑袋上还顶着笸箩呢!”
抬袖捂嘴,信女暗暗盘算。红伞盖下,一双眼睛时细时圆。
“那,”她问,“这些我都要,能便宜点吗?”
“这不也才五个嘛,你这小丫头,是要叫阿伯做亏本生意啦?”
“我还能买。我要买……”她伸出双手比划,“这么多。能打折吗?”
“这……”
“哦,原来您家没这么多啊,那是我打扰了。”
犬张子在物件摆设里绝不算贵,通常是夫妻用于顺产祈愿或保佑孩子平安长大,虽说不嫌多,但也没有一次性买这么多的道理。饶是见多识广的中年人也不由打量起面前的女孩来:白白净净,文文弱弱,年纪不大,说话倒利索得紧,不知要这么多是做什么用。
见她转身要走,中年人慢了半拍,这才叫住,面显难色道:“有有有,当然有,唉,你可是今天的初客,怎么能说走就走,这不败了我一整天的生意嘛!来来来,价钱好商量,都好商量!”
罢罢罢,要做什么都不关他的事,开张大吉才最重要。
于是,一番讨价还价后,信女拎着包袱踏上了返回的路。刚走出几步,从旁便凑上来一个稍高的身影。女孩脚步一顿,看清来人后暗松一口气,笑盈盈地说:“晴大人,多谢您雪中送炭的‘善款’,昨天您想从后门进慈善院的事,我就权当没看见啦。”
黑发瘦身的少年在她面前站定,听闻她的“道谢”,挠了挠后脑勺道:“我只是想去找你呀,信女。昨天去的时候前门正好被堵住了,我又着急——你瞧,这是昨天飞到我家外院墙上的独角仙!足足有我的手掌这么大呢,送给你!”
信女震惊了。
到了这种年纪,总会从大街上、话本子里无师自通一些男女之事,虽然她识字不多,看书费劲,也不妨碍她听慈善院里的老师们闲来讲述花前月下、郎情妾意。男性向女性送礼,不该送的是胭脂、发簪这类的装饰物吗?再不济,送花花草草也是人之常情啊,他怎么会……
细看那趴在掌心的独角仙,犄角硕大,躯壳光滑,若是寻常姑娘,早被他吓得尖叫。但她毕竟不一样,尽管心里有千百个问号,也不至于看见虫子就一惊一乍,要说小夏那孩子平时抓来的虫子可不少,千奇百怪,单拎一只出来都可以吓一吓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因此,她只是虚虚捂嘴,看了一眼虫子,又看了一眼他,笑道:
“好意我心领啦,这么帅的虫子,还是您自己留着欣赏吧。”
少年眼睛一亮:“是吧?你也觉得它帅吧?”
“……”
“它可是我这一个月来见过最大最有型的独角仙了,肯定是角斗的一把好手!”
无言注视他片刻,见他无意收回手,信女只好重启话题,假借“现在忙”,推辞他“去看毛毛虫的蛹”之类更进一步的“邀请”。好容易摆脱这个莫名其妙黏上来的鬼之子,女孩不再留意他是否会因被留在原地而伤心,继续向慈善院跑去。
至于为何会认识他——
时至今日,信女仍不清楚个中缘由。
沿着来时路跑回慈善院前门,隔过一人高的围墙,隐隐能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信女平复呼吸,无需担心头上的发钗发簪有没有歪掉,因为京桥家的阵五郎总会免费替慈善院的姑娘们梳最牢靠的发型。
再三确认包袱没有漏、东西没有少,她推开门,沿着石子路走进待客室,再沿着七拐八弯的走廊,进入平时起居的长屋。此时,住在慈善院的大人小孩们方才吃过早饭,或忙着收拾或互相打闹,眼见帮忙端碗去厨房的松岛燐脚下一歪,信女还没叫出声,旁边便悄然伸出一只拦截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少女,随即,手的主人淡淡地说:
“信女大人,您的早饭还没吃。”
“咦?”
望着鬼塚目那只稍显奇特的眼睛,信女奇怪道:“我明明都让奶奶这几天不用帮我准备了。”
“但人是铁,饭是钢。”
信女“噗嗤”笑了:“目目姐什么时候会说这样的‘俏皮话’了?”
“……咳,这是小红大人的原话。”
“那好吧,麻烦你帮我留一下,我现在不急着——”
“小信姐,包袱里装了什么?”
送走松岛燐又钻进一个朝天辫。奥山惠奈顶着蘑菇伞盖似的发型,从鬼塚目与信女之间探出头来,不住地打量着信女手里的包袱。
“哦,我刚才出门,”本想把包袱放在地上,可见地板上还有散乱的食案和碗筷,心念一转,信女摸了摸惠奈的脑袋,“先保密。想知道里面有什么,那就和我一起先收拾吧。”
奥山惠奈点点头。
面对这样的场景,鬼塚目并没有阻拦。慈善院的规矩之一就是“自食其力,量力而行”。于是信女牵着惠奈的手也加入了队伍,不一会儿便和大家一起把房间整理得干干净净。前后脚走下廊缘,慈善院的孩子们在院子里排好队,由小红和春龙胆挨个儿点名。确认没有人无故迟到后,远远听见本石町传来巳四刻(早上十点左右)的钟声,小红准备招呼孩子们去上课——这时,信女从队伍边上探出身来,边挥手边打断了小红还未出口的话语。
“信女,怎么了?”春龙胆问。
她“嘿嘿”一笑:“在今天上课前,我有‘好东西’想送给大家!”
一听“好东西”,小孩子和大孩子都按捺不住好奇,纷纷跑了过来。春龙胆本就个子矮,这下更是不得不挡住几个动作灵活的高个子小孩,所幸有小红在旁及时稳住了秩序,她才得以收起锡杖,象征性地敲了两下地面。“安静一点!”春龙胆作严肃状,“信女,你今早出门就是为了这个吗?”
“对呀,”信女把包袱抱在胸前,“大家不要挤,都有份的,等我分一下。”
既不说东西是什么,也不回答为何要突然送礼,总之她挑了个石墩,把包袱解开。里面摞在一起的犬张子滴溜溜地滚落下来,被另一根朝天辫捡了个正着——“这什么啊,小信姐,猫?狗?”小夏拿起一个,举到眼前打量。
“这是‘犬张子’吧?”见包袱里的东西“溜走”好几个,水无清河帮忙捡起,还给信女,又见小夏一头雾水,就随手在半空中划拉了几笔,“是小狗形状的工艺品,拿去水天宫,还能请神官巫女们赐福,保佑孩子健康平安。”
“对对对,就是这个。”信女不住地点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全江户的犬张子都自己动了起来,到处喊着‘吃孩子’‘吃孩子’,在街上乱窜。”
春龙胆和小红相视一眼,彼此都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那不就危险了吗?吃孩子啊。”不知何时走来的“ののもへ”毫无惧意地笑问。
朝诺诺招了招手,信女嘴上继续说:
“就在这时,巽大人从天而降,用他那把两人高的大刀——‘哗啦’一声,把绝大多数的犬张子砍得稀碎!”
“巽先生在你的梦里也这么英勇呀,信女。”
千代萤火笑道。水无月秋夜则点点头,表示“这正是巽哥一贯的作风”。
“‘绝大多数’?”一直安静听聊天的河原一华敏锐地捕捉了字眼。
“对!独独有一只犬张子侥幸逃脱,逃进了水天宫——”
“然后呢?”众人问。
“然后……然后我就醒了。”
“嗐!”众人叹。
“所以你才着急忙慌地出门去买了……这是买了多少啊?”小红忍不住俯下身数起来。
信女想了想:“三十来个?把阿伯的家当全掏空了。”
小红闻言皱眉:“你的钱够吗,信女?”
“够呀,我平时又不乱买乱吃,攒下来的钱刚好够呢。桔梗!桔梗——这里——”
飞快地跳过这个话题,信女把站在最后面的桔梗叫住,送出了第一个犬张子。这是一只黑墨多过白身的小狗,送给长发乌黑的桔梗再合适不过了。接着,她拿起另一只脖子更长、嘴筒更尖的犬张子,塞进了诺诺的手中。诺诺自然惊讶,“怎么还有我的份?”对此,信女只说“每个人都有份”。给奥山惠奈的是脑袋圆圆的犬张子,给河原一华的是雪里带墨的小狗,给小夏的是表情灵动的一只,给萤火和秋夜的则分别是笑眯眯的犬张子和神情严肃的犬张子……
至于大人们,她送给小红的是头顶笸箩的那只,送给春龙胆的则是带着粉色调的犬张子。音乐课在下午,所以送给樱老师的还得留着。今天并没有语言课的安排,或许送给戴维爷爷的还得小心保管到明天。
刚把顶着小灯笼的犬张子送给春濑炎奈子,余光便瞥见阿梅和我奈子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信女跳起身,把早就捏在手里的两只犬张子放进二人手中。我奈子木讷讷地收下,对着黏土小狗左看右看,似乎很有兴趣。阿梅则收到了小红及时的“前情提要”,在管事人的“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钱”感想中,沉默地思考起来。
小摆件送得差不多了,可信女仍不知足。在她的想象里,此刻应有身长九尺的巽乖乖坐好收下她的礼物,但今天风平浪静,也没有武术课的安排,如何才能让想象成真呢?
女孩瞥见了正把犬张子搭在“石头一郎”壳上的南林小菜惠。灵机一动,她悄悄凑了过去,小声说:
“小菜惠,我听说明天的菜单是‘石头一郎炖汤’和‘烤大将军’。”
六岁的小姑娘正与自己的“小伙伴”玩得正欢,迟了两拍才抬起脑袋。
“后天的菜单是‘烧烤队长和花切’。”
小菜惠睁大了眼睛。
“大后天的菜单是……”
听见“小伙伴”一个个都要被迫跳进慈善院的大铁锅,小姑娘瞪大的眼睛顿时像冲开了闸,眼泪先于话语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在信女添油加醋的叙述中,小菜惠扁着嘴,颤音逐渐升高,化作最标准的哭啼。众人自然被小姑娘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一跳,唯有羽鸟三时将全程看在眼中,毫不犹豫地指摘:
“是信女姐姐把小菜惠惹哭了。”
“……信女!”
正当小红准备生气时,一团“乌云”忽从头顶掠过。顷刻间,花草弯腰,林叶飕飕,大家的衣摆纷纷在“乌云”压顶中纷飞起来。明明黄昏尚早,“乌云”却“轰隆”一声落了地——长发长身,背负长刀,那竟是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
“巽?!”春龙胆惊讶道。
“巽,听见,有人哭。”自称“巽”的巨人不甚流畅地说。
“老师,我来。”信女得逞地笑着,上前几步,伸长手臂朝他招了招手。
他看了看呜咽的小菜惠,又看了看面前的信女。
“有小孩,哭。”他重复道。
“小菜惠是吗?你等一下再过去。”信女继续招手,“巽大人,低一下头。”
“头。”他呆滞地重复最后一个字,把头低了下去。
“不够不够,再低一点。”
“一点。”
再低就不能保持直立了,于是他像街上的狗那样双腿向外弯,双手撑在地,似蹲似坐地放低了姿态,并将发型奇特的脑袋尽量低到信女能接触的程度。确保自己能摸到巽的头顶,信女笑了,一边说着“不要动哦,就这样,不要动”,一边将最后一只犬张子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他向天突起的那只“角”上。
“……”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呆了。
“怎么样,刚好能放上去!”
唯有信女十分满足地转过身,在鸦雀无声中向大家展示起了自己的“杰作”。
“……胡闹!”春龙胆第一个回过神来,又气又笑地抄起锡杖戳过信女的脑门,“这也不是你惹哭小菜惠的理由!”
“欸,疼!”信女捂着额头,“我错了嘛,老师您别生气,我这就道歉。”
夹着尾巴凑上前去,信女诚心诚意地向小菜惠道歉,并保证再给她捉——哦不对,是带来新的小伙伴,实在不行,还可以助她爬到巽的身上,登高望远解解气。春龙胆一听更来气,心说这是把巽当山了吗,结果小菜惠似乎更偏好后者,挂着眼泪就要往男人弓起的背上爬去。这时,从男人背后的长发里钻出了另外两个脑袋,一个短发,一个长发——月见灯里和平野蒲兰不知何时早就爬了上去,纷纷朝小菜惠招起手来。
场面彻底乱了套。
而亲手制造出这个场面的“罪魁祸首”本人——信女却十分骄傲。梦因犬张子而起,自然要以犬张子结束。纵然现实里的黏土小狗并不会张嘴大喊“吃小孩”,但将这个梦寄托在犬张子身上,再分发给慈善院里的大家——或许有朝一日,梦真有可能变成现实呢?
“小信,”趁大家几乎忘了信女还在,阿梅终于走上来,拉走了女孩,有些忧心地问,“你告诉奶奶,买犬张子的钱到底是怎么来的?”
看见阿梅,信女便也不再隐瞒,大大方方地承认道:“我把平时的零花钱凑了凑,剩下那部分就是晴大人给的了。”
果真如此。猜想得到了印证,阿梅的眉头却不见舒展:“你没有答应他什么事吧?”
“嗯?没有呀,这不是我借的,是他捐给慈善院的‘善款’。”
阿梅终于松了口气。
“下次可别再这样了。”
“嘿嘿,很好玩嘛。”
拉着阿梅的手臂,信女笑嘻嘻地说。
她心想,真成现实也不怕。
因为慈善院永远会在这里,守护每一个人。
※竟然没给这对领过证?!拿旧文领一领吧,圣诞快乐!
肖恩·沃森走进书房。
房间里有声音,且房门没有关严,他忍不住好奇,便站在门外。一隙幽光勾勒出熟悉的身影。他示意地轻敲了敲门,随后推开。
而她正站在窗前,捧着一杯茶,见他来,并不说话,只是一笑,就再度转回身去。
原来她在听歌。 起初如水滴在石,复又逐渐高亢,在即将爆发的那一刻,倾泻式地涌入耳际,继而诸多情感潮起,碰撞,彼此淹没,终归于平静,仅留被水冲刷后的岩石,继续接住崭新的水滴。
这是一首神奇的曲子,没有歌词。他从未听过。青年明白自己是个无趣的人,至少在音乐这方面没有任何造诣。上班时自然不能听音乐扰乱思绪,下班后也没有类似喜好,因此他只能凭直觉判断,很好听,此外再无其他更深层次的感想。
或许是猜到了,又或许是足够了解他,珮洛菈·司切尔并没有直接问他喜不喜欢,而是暂停音乐,淡淡地说:
“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的时候,我才七岁。街上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圣诞。不知道是哪家音像店还是唱片店里在放,而我刚好路过。
“那天很冷,雪下了很久。我穿着从垃圾桶里翻来的脏衣服,把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不记得是饿得想去翻东西吃,还是就那么刚好路过,总之就是听见了,还从头到尾听完了。
“后来再听见时,我十七岁。在司切尔家一个放满黑胶唱片的房间里,有张唱片刚好就放在桌子上,无人问津。
“明明待会儿还要下楼去学防身术,晚上也还有礼仪课要上,但我还是偷偷溜了进去,摆弄起旁边的唱片机。
“你见过吗?那种比较老式的,甚至有点像留声机似的机器。不但要插电,放上唱片,还得把唱臂转到合适的角度,再把唱针挨上去。我鼓捣半天,总算让机器出了声,没想到第一首歌就是它。
“没有歌词的曲子,我其实不是很喜欢。你也知道,我更爱用自己的声音唱出来。
“可是这首不一样。”
她没有再细说,只是轻抿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桌上。精心挑选的黑胶唱片机就摆在窗边。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她深深呼吸,再缓缓吐出。
尽管这些饱含深意的动作与他无关,但他还是走上前去。不选择亲昵的拥抱,只是并肩而立。入冬了,房内温暖,窗外漆黑。唯有城市中心还在执着它的霓彩,远远看去,更显寂寥。
他看着玻璃上她平静的脸,问道: “这首曲子有名字吗?”
她笑了笑,说: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随即又举起茶杯,向窗外遥夜,无声一敬。
敬这位素未谋面的作曲家,也致曾经颠沛流离的她自己。
※被封建家庭折磨累了,暂时不想改也懒得排版了,先就这样吧……
※OOC对不起,响应狂魔对不起,玩企划八年了站长多久才能修复一下空格问题啊……
※注:“襲”在日语里作动词是“袭击”“沿袭”,作名词则有与“重ね”差不多,其中可指代将多件衣服重叠穿时的色调组合。本来是想放在新人公演用这个标题的,先给序章吧,想不出新标题了哈哈!
市川湊打了一学年工的补习班位于比女彦大道上。
出了尤尼维尔的校门,一路向下,踩着不算宽的人行砖道,来到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即可在红绿灯处望见对面写字楼的二楼窗口处,挂着一幅缀满花体字与五角星的招牌,吸引所有过路人的注意。
市川湊总是不愿亲口念出补习班的名字。
明明二楼的内部装潢与一般的训练所相比是更偏传统风格的,负责人却偏偏取了这么个让人难以启齿的名字,还令每一个来访者都不得不疑惑地复述一遍——少年偶尔会怀疑这是否是计都迦叶私下的恶劣爱好。
换好鞋,做登记,或许是因为正处于毕业季,今天来参加培训的人寥寥无几。依照前台的指示安排好下个月的排班,市川湊换上了训练服。他不得不承认,站在榻榻米上比站在尤尼维尔排练室的木地板上更令自己感到放松,正如随录音里拗口的话本而起舞,比随那些华丽的奏乐而舞动更来得惬意万分。
但他并非为了舒适而来。时刻提醒自己这一点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切换音乐,改换舞种。没有舞伴便以落地镜为伴,没有终止就以体力极限为终点,将四肢舒展到极致,将肢体化为无声的语言,不能只依靠上半身的表达,不能只反刍前十七年的知识,诠释无域,动作无穷,他是尤尼维尔的学生,但他并非只有这一个身份,所以站上舞台不是一切,对他而言,真正的尽头在——
少年踩下最后一个音,气喘吁吁地按下了暂停。
掌声适时在背后响起。
“……计都老师。”
市川湊站起身,用女性递来的毛巾擦了擦汗,微微鞠躬道。
“市川同学真勤奋啊。”
与自己差不多高的长发女性微微一笑。标志性的长衣与短外套令她更显高挑出众,同时也越发让人不解“超级☆明星☆ユユユ培训学校”到底是谁拍脑袋想出来的。
“我看见你的排班表了,”计都迦叶继续说,“排得这么紧凑没问题吗?等新生一入学,就是新人公演了吧。”
“没问题,老师,我已经不是新生了。”
花期一过,人就会被揭下相应的标签。他巴不得早点摆脱,回答起来也不假思索。
“话是这么说……”顿了顿,她一笑置之,“好吧,那你量力而行。对了,休息室的书柜里新放了一批书,感兴趣可以看看。”
“好,谢谢老师。”
目送计都迦叶离开,少年下意识呼出一口气。
原本休息室里是没有书柜的。去年他刚当上补习班的助教不久,有一天正好看见了随意堆放在茶几上的几本书,被其中一本的题目吸引,忍不住拿起翻看,直到计都迦叶推开门找人,市川湊才发觉自己看着看着竟早看过了休息时间。
对他来说是万不能犯的失态,计都迦叶却根本不计较。“太好了,我还以为市川同学的人生里只有舞踊呢”——当时她看上去是真的松了一口气,以至于现在想起来,他都会隐隐觉得不舒服:人的一生里不该有一件至高无比的事,为了它可以漠视一切乃至生命吗?他不明白。
这也是为什么他还牢牢记得那本书的标题——《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如今正斜躺在书柜第二层中央,像某种秘而不宣的观点,亟待他去发掘。
总之,虽然失态与分歧各有一,计都迦叶此后反倒对他多有关心。市川湊不止一次地想,倘若自己有姐姐,或许也会像她一样。
不过很可惜,现实里他才是年长的那个。
在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瓶矿泉水,他走进休息室。空无一人的房间正适合读书。定好闹钟,指尖滑过崭新的书籍,佛教相关的书都占了大头。说来“计都”这个姓与“迦叶”这个名均与佛教有关,会是巧合吗?
在挑选与思考中,市川湊再次抽出了那本《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什么是好,斐德洛,什么又是不好——
我们需要别人来告诉我们答案吗?*
稍事休息后又练习到中午,期间得到了计都迦叶的建议。她在角色理解与表达方面有自己独到的技巧和视角,让他受益匪浅。
中午离开补习班,市川湊在隔壁一家装修复古的咖啡厅里解决了自己的午饭。他对吃的没有要求,无论和洋,能吃就行。不过咖啡确实比茶顺口——尤其是那些搭配点心喝的茶,每次都涩得舌尖发苦。
顺着上坡路返回,与热烈讨论尤尼维尔和玉坂座的学生们擦肩而过,市川湊沉默地向前走。比女彦大道依山而建,因此坡度不小,来到玉阪市的游客们偶尔会戏称“在比女彦大道上徒步”为一种苦修,而这苦修的终点往往是玉坂座,抑或坐落一旁的尤尼维尔。
一条坡路,两栋建筑。外人眼中的“苦修”,却是他现如今的生活。
不知不觉想得多了,少年挥去杂念,穿过尤尼维尔的校门。眼下正值春假,校园里花比人多,园艺工们提前修剪过的花草显得整齐有致。
在高柳家里,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母亲会亲自修整后院:草坪、花坛乃至院子里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枝垂樱。还住在家里时,每年这几天自己也会被母亲叫去帮忙。一开始只有他,后来妹妹长大了,就兄妹齐“上阵”。平日里温和娴静的母亲连说话都慢条斯理,一涉及园艺却干练得活像换了个人,一边指挥他们做事,一边手上动作不停,还能夹杂几个有关植物的小故事。而家里的花花草草显然也喜欢母亲的悉心照拂,年年繁盛绚烂,引得过路人阵阵赞叹。
——然而,这同样是他不能理解母亲的地方。
回忆被裤兜里的振动打断,他掏出手机,看见来电显示后微微一愣,隔了两秒才接通。
“……妈。”
电话那头的妇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正在心里纳闷怎么这么巧,连声应着,问:“过两天是不是要开学了?”
“嗯。”
“学费和生活费都转到你卡上了,要记得查一下呀。”
“妈,”他其实强调过很多次不需要生活费,在补习班打工挣的钱足够他生活的了,再转钱只能存在卡里没有用处,但想了想,转而应道,“好,我待会儿看看。谢谢妈。”
“这孩子,对自己的妈妈还这么客气。”母亲抱怨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只是性子和从小的教育所致,这是他无论如何也纠正不过来的。
听筒那头笑了起来。
“我知道。最近怎么样?气温变化得比较厉害,平时出门还是穿多些,不要随便脱衣服,容易感冒……”
他“嗯”“好”地回答着,思绪却在说话声中迷失。嘱咐得这么起劲,是父亲不在家吗?要是被那个总是垮着脸的男人听见,免不了又要隔着手机话筒大声呵斥“高柳家没有这种人”。不知自己离开后,高柳家的气氛有没有稍微好转一点?妹妹虽然才上初中,可天生就比他会说话也讨人喜欢,肯定能让家里处处焕发笑声与生机。
——他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母亲愿意嫁给那样的男人?好歹也曾是市川家的千金,同为舞踊流派,市川流比高柳流可有名多了。
电话那头,母亲还在说。
“对了,最近小潋还念着要去尤尼维尔找你玩呢。什么时候有时间,妈妈再给你带些春天的衣服过去?”
“开学后有新人公演,不过二三年级的学生只负责幕后工作和配角,你就抽个周末带小潋来吧。”
“好,那我记上,等小潋回来了跟她说。呵呵,她肯定开心得要跳起来呢。”
“妈——”
他忍不住打断母亲的话。
“嗯?怎么了?”
“为什么……”
为什么?
嘴巴张张合合,任由料峭的春风钻进口腔。终究没有问出口,他笑道:
“没什么。来之前跟我说一声,我好出去接你们。”
挂了电话,周身一瞬被陌生环境包围,仿佛自己刚才还在家里和母亲聊天,一眨眼便跨进了歌剧世界。
……奇怪,今天真是格外地容易伤感。
纠结地抬起头——面前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身影顿时如幕布罩了下来,惊得少年不禁退后半步,又慌忙站定。
“……若山学姐。”
穿着休闲的短发女孩笑眯眯地点头。神出鬼没,明明刚才面前还没人。
“难得看见市川同学这么专注地打电话呀。谈恋爱了?”
“没有。是母亲打来的。”
“真的?可惜。还以为终于能跟耀音说‘冰山融化’了呢。”
“……”
身高与男式校服向来是若山莲见让人记住的特点,不过尤尼维尔的学生都知道,若山莲见不止身高特别,表演更有特点,高挑的身材与融合了“里神乐”的舞蹈不知迷倒了多少观众的心神。
去年一整年中,市川湊受了若山莲见不少照顾,但令他费解的是,若山莲见总喜欢拿他不讨喜的性格开玩笑——既然她没听见电话内容,那就无所谓了。
清了清嗓子,转换话题,少年主动问道:“若山学姐这是提前返校了吗?”
“算吧。毕竟尤尼维尔更像我的家嘛,”她呵呵一笑,“不过你这是春假也没回家吗?”
他点头。
“是吗……”
女孩若有所思地停顿两秒,随后扬起手里的文件:“接下来有事吗?我正要去办理入学手续,一起去?”
“好。”反正没什么特别的计划。
“啊,我的意思是你也一起把手续办了。”
“我办过了。”
“……这不就变成你陪我白跑一趟了吗,”娟秀的眉毛瞬间打了结,她复又决定道,“那待会儿我请你去食堂吃下午茶吧,不知道今天下午有什么品类呢。”
若山莲见轻快地走在前方,背影仿佛一棵早已深深扎根于尤尼维尔的青竹,越是经历舞台,便越会汲取养分,挺拔向上。
哪怕最初入学的理由各不相同,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离不开舞台。
他也一样。
令和六年,距尤尼维尔改制风波已过数年,玉阪座的歌剧不再只属于男性。穿梭于人山人海,他看见同样数量的女生正引颈眺望,或焦急地想要进考场,或忧虑地盯着时钟。
现在是第二天,晨跑归来,清理完毕后,市川湊去食堂吃早饭。今天也没什么预定,无非是再精进技艺,因此被同班的花野井奏多搭话时,少年并没有立刻回绝同学的请求。
的确也不需要回绝,因为花野井的请求与同一时刻校长群发的邮件一样:去招生考试现场帮忙。
到底是没有作为旁观者再经历一次入学考试,市川湊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好奇得紧。而花野井更是把“好奇”二字毫不避讳地写在了脸上,尽管安静地走在人流中,眼睛却止不住地四处张望。二人一前一后地进入教室。还没来得及看清考官是谁,从讲台处便蹦出一个欢快的女声: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你俩来了呀!正好正好,快来当志愿生吧,唉,每年招生考试都忙得要死——”
市川湊微微头疼。因为他认识这个声音。
极度活泼,精力充沛,一旦开口就滔滔不绝——正是眼前这个扎着长辫的女性,水鸟川夏姬的显著特征。不,他绝不是在批判这样的特征,毕竟水鸟川老师担任的是Onyx的班主任,没有无限的活力根本驾驭不住那群热血澎湃的舞蹈生。
花野井奏多恭恭敬敬地喊“老师好”,市川湊也应和着重复道。尤尼维尔的四个班并非完全不互通,毕竟各班的老师都各有所长,跑去其他班教学也是常有的事。
“好好好,都好都好,”水鸟川边摆手边翻看名册,“哗啦啦”地翻来翻去几次后,目光在两个男孩之间徘徊数秒,自顾自地点点头,“这样,招生考试,你们都还记得吧?别说不记得流程哦,去年这个时候你们俩可都是考生!”
“请问需要我们做什么?”
“志愿生啦志愿生,真不记得了吗?先给考生示范一段舞蹈,再看考生们模仿。”
花野井奏多眨了眨眼。“您的意思是今天让我们来跳舞给考生们看吗?”
“对对对,别挑太难的,当然也别挑太简单的,这可是考试。”
不知为何看了一眼市川湊,花野井举手道:“那老师,市川同学比我更适合当您的志愿生。我可以帮您整理文件资料。”
少年一愣。
等一下,什么跟什么,叫人来帮忙就是来跳舞的吗?再说了花野井奏多的功底并不差,倒也不用这么推辞……
他还未出声的辩解紧接着被水鸟川夏姬的张罗声盖了过去。
“嗯嗯嗯,这样吧,花野井同学先来帮我整理一下这堆东西,待会儿我念到谁的名字,你就递给我对应的那一份。等市川同学表演完,你俩就互换工作——市川同学,衣服拿了吗?快去准备一下,快去快去!”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推出了教室。
“衣服”应该是指平时练舞穿的训练服,总不可能现去借一套演出服。至于要跳什么舞,那自然是按拿手的来。但愿能满足老师的需求吧。
少年暗自叹气。没有退路了。
折扇一把,这是必备。
外套是长袖,干脆披在肩上,使后颈与衣领之间留出必要的空隙,再用借来的发卡固定住,勉强可以当振袖。
不把外套当外套穿的奇怪装扮自进场起就吸引了考生们的注意力。考生?不,是“观众”。脚尖收拢,双手并齐,行坐礼。对观众须时刻保持敬意,这是基本。
不必刻意想象剧院场景,考场足够安静。更不必放录音,台词早已铭记。前人的编排、技艺、表达俱如无形的单衣加身,层层叠叠压弯他的背脊,夺取他的心神。
缓缓起身,抬头,剥下“市川湊”三个字。
收肘挽袖,侧身沉腰,微屈膝,微垂首,且看金色折扇如风如水,如镜如心——
如若从未遇见郎,妾便不必识这情爱苦*
一分钟左右的时间其实对舞踊很不利。“慢”与“细”都体现不出,只能挑选儿时学得艰难的片段复现。《水镜》讲述的是一个女子对着近江*的湖面诉相思之苦,妹妹在这方面应该能比他表现得更细腻,这是轻易无法逾越的性别鸿沟,当然,一旦跨过,必定名留舞踊史。
市川湊并没有留下来看考生们模仿得怎么样,而是和水鸟川夏姬打了声招呼,径直离开了教室。
对心底莫名的疲累感到惊讶,他想,真是许久没有这样“张扬”地跳过了,甚至手里这把扇子都很久没用过了。同是金色纹面的折扇,但扇面上并没有那标志性的飘逸墨宝——即高柳家真正的高柳庆辅所写下的“庆辅”二字。那是每一代沿袭了“庆辅”二字的家元*才能持有的宝物,自然不会交给他这种半吊子。
那么,等妹妹高柳潋长大继承高柳家后,就会拿到那把扇子了吗?
……
“哦,是湊湊!”
打断思考的是一个令他下意识想转身走人的女声。
年轻且清透的声线比起喋喋不休更适合唱歌,偏偏要用来全身心地搞怪、说网络用语以及强迫他打些莫名其妙的手机游戏。
市川湊后退半步,转身面对来人:“森谷学姐好。”
“好呀好呀,你是过来帮忙的吗?不愧是可靠的二年级学长,姐姐我感动得不行啊。”小巧的身材与蓬松的长发让森谷汐里动起来的时候更像一只长毛狗。“哦对了,放假前给你推荐的游戏你玩得怎么样啦?怎么一张截图都没有?我还期待你的感想呢。”
游戏?他皱了皱眉。好像春假前是被她缠着在手机里塞了什么东西,可平时他除了打电话发邮件外基本不碰手机,直到这会儿才想起这件事。
“没打,而且也不会打,请您死了这条心。”
“什么!”
装作被雷劈的模样僵在原地,随即呜咽起来,森谷汐里边用手擦“眼泪”边说,“好过分的学弟!平时‘盐’也就算了,怎么连学姐‘推荐好物’都不尝试一下的,太无趣了,太无趣了!”
……既然觉得他无聊就别再有事没事缠着他了,难道这样做就能让他“有趣”起来吗?
他真是无法理解这个学姐。
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市川湊并不打算再和她闹下去,鞠了一躬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新学期在即,麻烦别再逃训了,Quartz需要您这位‘歌姬’。”
脚跟一转,他向教学楼走去。
不知是在哪个时间点注意到——或者更早?森谷汐里吊儿郎当的提问忽然追至耳后。
“欸,好漂亮的扇子。之前你是不是用过一次来着,怎么没接着用了?”
脚步一顿。差点忘了扇子还被自己攥在手里。少年转过头,面对森谷汐里看似感兴趣的眼神。
那一刻他并不清楚自己脸上挂着怎样的表情。
“道具而已。”
什么是好?
流派传承是好,循规蹈矩是好,父母之命是好,文化继承是好。
什么是不好?
半途离开是不好,怀疑习俗是不好,反抗双亲是不好,投身别处是不好。
可是好与不好,究竟谁来定夺。
“斐德洛”,你知道吗?
*注1:引用自《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罗伯特·M·波西格著,张国臣、王培沛译。
*注2:这是地歌《水镜》里的开头歌词,原文为“ひとめも知らぬ男なら 恨みも恋もあるまいものを”,中文为本人拙译。
*注3:“近江”为日本旧时国名之一,大概位于现在的滋贺县。
*注4:“家元”暂时用的是日文原文汉字,意思与掌门人、宗主这类的称呼相近。但是中国国内确实是不常见这种习俗,还是保留为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