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发现原来前几次没能公布托梦真身(
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梦见这名陌生青年了。
虽然这个想法来得没头没脑,但静间蓝却有种近乎疯狂的笃信——研究者不可尽信其有,也不可尽信其无,但他似乎在梦里忘记了——他也终于看清了那张脸。可谓清俊的面容上挂着一副老式的单边眼镜。青年望着他,语气异常平静,却又透露出一股浓浓的警告之意。
他一字一顿地说:
「私のようには、ならないでください」
随即梦醒。
现实伴随一阵天摇地动将他生生拍醒。
青年从床上翻滚落下,撞在墙壁上,磕得他痛呼一声。而后,不知谁在外疯狂砸门,砸门声敲击耳膜,令他更加分不清东南西北。
“静间蓝!静间蓝!!快出来跳船了!!!!”
那是高桥九歌的声音。
静间愣了一秒,立刻手脚并用爬起来,抓过西装外套和手机便夺门而出。船体再次摇晃,他一把拉住没能站稳的高桥九歌,刚对上女性的眼神,她就迅速说:
“快跟我去救生艇!”
“……”
那一瞬,脑际掠过了几个念头。但时间紧迫,青年只好拔腿赶上,跟在大部队的后方,穿上救生衣,就这么离开了这艘游轮。
然后漂流至岛上。
静间蓝已记不太清漂流的过程。救生艇上,他见九歌一直抱着宝贝相机失神落魄,便又往她身旁挨了挨,不过分亲近,只要能让她感受到身旁还有人在就好,算是回刚才她的“砸门”礼。
然而海天荒茫,过分纯净的蓝色延展至地平线,仿佛生命的尽头,万物消失殆尽。接着,静间感到意识渐渐模糊,再回过神来时,自己已躺在了沙滩上。
还活着。阳光的热度是真实的,指间沙粒的感觉也是真实的,原本湿透的衬衫半干地贴合在皮肤上,他拍了拍脸,深吸一口气,这才确认自己还活着。没有什么比呼吸更加真实。
随即,他发现一个船的游客竟都安然无事地漂流至此了。他确认了高桥九歌的安全,又看见了不远处正和同伴待在一起的蓝原仙介,还瞧见了一直无缘说上话的姚姓青年,以及……面色阴沉的深泽实琴。
这是某种巧合么?
尚未来得及细想,视线中的深泽实琴便恢复至往常的模样。倒是旁边的深泽美琴更加动摇,拉住妹妹,细声道:
“……实琴……果然,这里是……”
——首先,能够肯定的是,虽说山林莽莽,但这里并非荒岛。眼下游轮的旅客们既已集中在一起,沿着沙滩寻找。他们找到了一处小型的港口建筑,旅游专用的港口旁,立有一块巨大的标语牌。
【欢迎来到安乐岛】
安乐岛。那不就是——
“……”实琴紧紧盯着远方,沉默片刻,自言自语般开了口,“早该想到的……”复又扶住了姐姐:“美琴,没事吧?”
美琴摇摇头。
“你们知道这里是哪里么?”不远处的白发少女忽然出声问道。
听闻问话,美琴转过头去,抿了抿唇:
“……如果没有错的话……可是,为什么……”
实琴虽面无表情,眼神却冷沉。
“我以为……已经,结束了……可是为什么……”
片刻,小女孩拉住了美琴的手:“没关系,美琴,不会有事的。”
而美琴也回握住妹妹的手,微含坚定地说:“……嗯,我没事的。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实琴的……”
“……”实琴垂了垂眸,没有回应。
这段对话在他人眼中看来未免有些荒唐。但静间蓝并不这么想,同时,他发觉那位时不时关心姐妹的黑发女性也不这么想。或许是遇了难的缘故,她不复往常精致的妆容,照常盘起的乌发亦有些微的松垮,即便如此,周身也透着一股干练与精明。
静间仔细回忆了一下,她应该是在昨晚的泳池派对上,那个和姓今泉的金发青年聊天的人……似乎是姓弥生?
需要找个机会和弥生聊一聊。静间蓝在心中做了决定。
不过,更多人则是选择了放弃。他们纷纷开始下一步动作,有人提议去探寻安乐岛,有人选择留在海滩等待,有人检查着随身物品,看看有没有还能用的或吃的,总之,场面一度混乱。
等到重新安定下来,确定好分组之后,大家才终于勉强打起干劲,准备出发探索。
这时,众人才发现,深泽姐妹失踪了。
看来这并非巧合。
静间蓝心中一凛。他想起那个梦——那个或许再也不会被他梦见的梦境里,陌生青年所说的话。
【不要变成我】
※我写文太慢流水账还OOC结果被NPC打了.jpg
泳池派对似乎是每艘豪华游轮必备的玩乐手段之一。
纵然是第一次乘船,但电视剧他也没少看(被逼无奈),没想到自己有生以来居然也能体验到如此富有金钱气息的活动,真是……十分没有干劲。
说实话他只想回房。但房间隔音并不能完全阻断夜晚的欢歌,青年索性踏过地面上游移的彩光,在开放式酒吧的吧台旁坐下,随意点了一杯酒。
他仍然没有认全——甚至根本懒得认全甲板上的游客。不过特征突出的人,他大致有个印象,例如离他不远的白发青年与满面粲然的少女,总记得似乎名字也很拗口……梦什么十什么的……
静间蓝一秒放弃。
喝了一口酒,青年正准备发呆,又见那头惹眼的红发飘逸而过,走了几步坐在泳池旁,竟旁若无人地咬起了雪糕。静间一口酒噎在喉头,差点把自己呛个正着,又想起她之前连番电话轰炸,威逼他不准说出去,不免心下无奈,偷偷叹了口气。
谁知她居然察觉到了。
红发女性四下张望一番,咬着雪糕向他走来。静间心道不妙,这是要当场灭口吗?但青年还未来得及动弹,便被一脸郁郁的高桥九歌逼近。
“……Hey。”
Hey你个大头鬼啊。
静间不知她想做什么,只好点点头:“……晚上好。”
九歌笑了笑:“我是高桥九歌。请问您为什么一直看向我这边呢?”
鬼才想一直盯着你看啊。
静间蓝又忍住了。八年孽缘教会他有些话打死都不能说,除非他想被打死。他清了清嗓子,道:“没什么。如果给您带来任何不快的话,请容我道歉。”
于是她笑眯眯地指了指吧台:
“这倒没有。吃冰淇淋么?我请你。”
青年也不由舒了口气。
“谢谢,不必了。……我是静间。”
这一刻,像是某种隐秘的契约瞬间成立。
不过这种建立于“孽缘”之上的契约也很容易破裂。
听见九歌招呼深泽姐妹过来吃冰淇淋,静间不禁皱了皱眉。他捏住杯脚,观察着向自己走来的女孩——实琴和他对上视线,也攒起细眉,复又放松,朝九歌摇摇头:
“谢谢,不用了……”
九歌点点头,又开始感叹起来:
“哎呀,实琴和……唔,姐姐和妹妹一个活泼一个文静,真好呀,我也想要一个性格互补的姐姐……”
……嗯?
青年警觉地看向女性,但见她似乎全然没有察觉的迹象,又摇摇头,小声咕哝道:“……你得了吧。”
小女孩听闻夸奖,顿时睁大眼,慌忙点头。
“姐姐……美琴很好的!”
“哎呀,是吗是吗!”九歌也回以一笑,同时不动声色地踩了他一脚,疼得静间险些摔碎酒杯——高桥九歌可不管,无视了青年的眼神控诉,继续笑眯眯地说:“真羡慕你们俩啊!”
实琴则点点头,目光在两个成年人之间转了一圈,露出不解的神色。
静间总算缓过气来,佯作无事地笑了笑:
“……没什么。别在意。”
深泽实琴只好又点了点头。
小孩子的戒心也许并没有那么重。尽管防备他,但一遇上新的情况便会短暂忘却。
又或是——他所指出的细节其实没那么重要呢?
但无论怎样,猜测就仅是猜测,没有证据,没有实际检验的话,一切都是空谈。
那么,下一步……又应该怎么走?
暗自观察着人群外沿的实琴,青年细细摩挲着杯脚。
全然不觉自己已深陷其中。
而“国王游戏”似乎又是所有泳池派对的必备游戏之一。
静间蓝自然没有丝毫兴趣,但听人群中央的白发青年宣告“每个人都有几率被抽中”时,还是无奈地留在了原地。高桥九歌向来喜欢这类游戏,一溜烟便钻进了人群,留他一人坐在原地。静间叹了口气,喝光了剩下的酒,正准备偷偷回房时,忽然听见有人说:
下一位幸运的国王是——深泽实琴!
这句话留住了他。
随意游荡的彩光刹那集中于那细瘦身躯上。小女孩微垂头,有些迷茫地走上前去,环视众人后,犹疑地说:
“……那就请3号和27号……两人三脚绕泳池一圈吧?”
这个颇显稚嫩的“命令”逗得在场人发笑。
就连静间也忍不住笑了笑,他索性再要了一杯酒,坐回刚才的座位。一束白光停留她脚边,将她微白的脸蛋涂抹得更苍白。他又想起傍晚深泽实琴的回复,像一根鱼刺正巧卡在喉头,取不出、咽不下。
然而,与他的心情正相反,人群里爆发出阵阵欢笑,随即,追光灯离开了小女孩,她重新走入阴影中。
静间蓝也收回了视线。
很快,第二轮开始了。
静间本还在犹豫是否要回去,忽然瞥见身旁座位上的少年满面郁结。心下一动,青年抬手要来一杯冰淇淋,顺着吧台递了过去。不知为何,场内服务员又为少年端上一杯苹果汁。静间蓝正想笑,心说谁这么巧和他“撞了车”,便猛地察觉到一股目光,而这陌生的视线又与少年的回应搅在一起。
青年抬起头来,望见了不远处的“来源”——是一名青年,看上去与他年纪相仿(或许还要更年轻),打扮普通,样貌清秀却不算出众,唯独眼神很可怕,气势汹汹的像随时要冲上来干架。
静间一头雾水。记忆中根本毫无交集的人为何突然对他(静间还仔细确认了一番)产生如此强烈的敌意?可敌不动我不动,青年虽说满腹疑惑,也不愿上前探个究竟,听闻少年礼貌道谢,便点了点头:
“……常有的事。别在意。”
正在聊天的新同伴忽然就被拽去参加游戏,而且还是两次,换作谁都得郁闷。
这时,方才那名青年竟怒气冲冲地朝他走了过来。
“蓝原,这位是?”
姓“蓝原”的少年也被吓了一跳。
“不认识……气场感觉很像我的一个老师,只是感觉。”
静间心想干脆就顺势介绍自己——没想到甫一开口,那头便传来了“惊喜”:
下一位国王是姚柒玖!
追光灯随即将眼前的陌生青年从顶至踵淋了个遍。
姚……姚什么?似乎不是日文名,说起来他刚才和少年搭话的时候,日文腔调也有些奇怪。目送青年远去,静间蓝挠了挠头,又看少年再度沮丧,便拍了拍他的肩,继续刚才的话题:
“直觉真准,我的确是老师。”
少年顿时振作,惊奇地望向他。
“真的啊?那您是教什么的呢?”
“这学期教的是……计划数理学应用特论。不是什么有趣的课。”当然,学生做发表时的苦痛神情他也都看在眼里。
蓝原差点呛了一口苹果汁:“这……您是大学老师啊?”
“是啊,”静间笑了笑,“怎么了?”
“没……没什么,”少年小小地刨了一口冰淇淋,“我也快要上大学了。”
高中生啊?那还真年轻。静间忍不住又笑了。
“加油啊。”
少年不知为何有些诧异,扶了扶眼镜:“谢……谢谢。”
当然,至于那位半途被请去当了国王的姚姓青年,静间蓝到派对结束时也没能和他再说上一句话。
静间蓝又被铃声吵醒了。
但这次他并未及时从床上弹坐起来,而是翻了个身,脑际还直要去抓住最后一丝梦境的余温。紧接着,锲而不舍的铃声长驱直入,彻底打醒了他的思考能力。
青年不得已坐起身来,揉了揉眼,挠了挠头,这才拿过手机。
他的手机也趁机开始了振动。
然而青年随即发现,手机的振动是因为他事前调了闹钟,关掉闹钟后并没有新来电,只有几条新闻明晃晃地挂在锁屏上“招摇撞骗”。
——那铃声哪儿来的?
他正不解时,耳旁刺入第三次铃声。静间这才察觉,原来是房内电话——他和船上游客基本都不熟,估计是工作人员打来的。是出什么事了么?
“你好,我是静间。”
“不许说出去。”
“什么?”
“装作不认识我!!!”
“……”
静间蓝有一瞬十分想挂掉电话。
他清醒了,还认出了听筒那端狂躁的声音,并且迅速将其与正主对上号。青年磨了磨后槽牙,沉下一口气,问:
“……您这次又在搞什么,学姐?”
是了,那正是之前在甲板上宣称自己是摄影师的高桥九歌,也是他曾经的学姐,如今的孽缘。一改记忆中的平稳发色,张扬的红发和黑色口罩尤其引人注目。但无论再怎么改,对于相识八年的静间蓝来说,也就是“看一眼”和“看几眼”的区别。
因此他才需要被九歌特意“封口”。
“哎呀,一点小事。我也没想到居然这么巧……咳咳,总之,我们现在是陌生人,懂吗?!公众场合下,严禁透露出一丁点‘你认识我’的迹象来!否则我就——明白吗?!”
破折号的空隙里,女性在那端做了个“抹脖”的动作。
虽说不是视频通话,但静间蓝还是顺利明白了九歌的意思。他深深叹了口气,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答应了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是静间蓝身为一个“普通人”时的基本原则。
但在特定情况下,他做事的出发点都并非一个“普通人”,而是一名“研究者”。研究者最重要的便是“好奇心”,即兴趣。在这艘乍看无奇的游轮上,此时此刻,最能勾起他兴趣的是什么?
青年打开房门。睡前他仍在时不时思考深泽姐妹的一举一动,因此谜团和研究重新在脑内鲜明起来——但并不是所有,他需要去吹吹风。
眼下已近黄昏。大多数游客都聚集在船舱内有说有笑。瞥了一眼金发青年与黑发女性之间的你来我往,静间想起晨间他们所做的自我介绍,好像是叫……今泉和弥生?他没有刻意去记名字。
淡淡思考着这些事,静间顺利穿过人群,尚未瞄见那抹显眼的红色,他也没有多想,径自出了船舱。
甲板上正值日落。再无高楼阻挡,海天一色,皆是一派火红。如此景色不免摄人心魄,青年眯细眼,眺望了一阵,直到那声小小的惊呼未被海浪卷走,而是落入他耳中。
他转过身去。深泽实琴将手置于胸口,戒备地打量着他。
静间蓝有些无奈。他想了想,试图缓和神情,来打消她“不必要”的警惕。但实琴只是紧紧盯着他,并不对他努力挤出的微笑有所反应。于是他愈发无奈,只好率先开了口:
“……真巧。”
实琴点点头。
“怎么还是一个人?”
“美琴……在里面。我……待会就回去。”
深泽美琴比妹妹实琴更开朗,也更擅长交际,这是有目共睹的。
——有目共睹。
“……みこと。”
他不禁脱口而出。忽然被叫了名字,实琴讶异地看他。
“哎?”
研究者与灵感往往不期而遇。哪怕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细节。
静间蓝挺了挺背脊,拼命抑制住不断昂扬的心跳,继续说道:
“我一直在想,你和你姐姐的名字,有点不好区别。都是ふかざわみこと。……这样不会麻烦么?”
这一次,青年竟从小女孩的脸上看出了愕然。实琴似乎全然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点,目光慌忙从他脸上移开,垂下眸去,蹙了蹙眉。
“没有关系……我们……”
随即微微偏过头去。
“……会习惯的。”
海潮声彻底打散了女孩的低语。碎散风中,再无可寻。
而青年眼见深泽美琴上前来,笑着拉过实琴,同时警惕地瞪他一眼,然后两人一道离去,自己却无法上前,更无法刨根问底。
他也同时记起了刚才的梦。
纷杂梦境的最后,仍是那张陌生的面孔。
「……のようには、ならないでください」
他转过头去。方才的悸动早已平复,唯剩一片不大不小的阴翳,固执地残留心中。
夕阳似血。
※谢谢小町姐为我发文
※但实诚的我还是想改个命(……
他开始后悔了。
静间蓝从座位上站起身,刻意离欢闹的中心远了好几步。所幸这游轮的甲板足够宽敞。
他真的有点后悔了。
自己的生物钟比预想中的还要固执,兼之游轮偶有颠簸,根本没有睡好。翻身坐起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查看邮件,看到一半才想起这么做和在家、在学校有什么区别。于是青年懊丧地揣好手机,一打开房门便看见一缕红发自眼前飘逸而过。
红色总是很显眼。
青年刹那忘记了礼貌,紧紧盯着那头红发的主人,半晌,内心的震惊才渐渐化作无奈。随即,游客从房间内鱼贯而出,纷纷开始做自我介绍。静间蓝皱了皱眉,只道了一声“早”,幸而无人在意他,毕竟这群游客里显眼的不仅是红发。他便迅速找了偏僻的位置,匆匆吃过早饭后,再度回到房间。
这得是什么级别的孽缘才能造就这种“偶遇”?
静间初次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些微怀疑。
但很快,这股疑惑便被现实强压了下去。
“……”
因为他碰见了深泽实琴。
小女孩见他来,一瞬瞠目,随即迅速退了一步,微微低头,戒备地说:“……请问有什么事么?”
并没有,只是碰巧。青年咽下回答,挠了挠头。
“……怎么没和姐姐在一起?”
“嗯,姐姐,美琴她在睡午觉。”实琴的神色有所松动。
也许是因为没有主动接触过,在静间看来,深泽实琴总像是一团迷雾。虽说也有易懂之处——譬如喜欢姐姐,毕竟还是孩子——可更多的仍然是没由来的谜团。在这艘充斥欢笑的游轮上,她,或是说姐妹两人,穿一身古朴的和服,仿佛女儿节摆上神龛的人偶般,令他感到毫无道理的疑虑。
更直接的则是源于早餐之后的那段简短对话。
青年正巧从房中走出,计算时间,心想人应该不多了,趁机看看海,却恰巧听见了姐妹二人的聊天。游轮广播适时响起,截断了姐妹们本就不连贯的对话。广播之后,实琴怔怔地望向窗外海景。
“据说这条航线会经过一些小岛。安乐岛……”
说不在意是骗人的。
“……安乐岛怎么了?”静间上前一步。
实琴缩了缩肩,目光游弋片刻,摇摇头:“不……”
“……这个叔叔是不认识的人,所以不能告诉他哦。”
然后被一旁警惕的美琴接过话头。
回忆起来难免会有些受挫。静间蓝很少和小孩有所交集,因此没怎么被当面叫过“叔叔”。
……二十六岁看上去这么显老么?
罢了罢了,细枝末节暂且不提。现在最令一名研究者感兴趣的——是这个小女孩以及她姐姐的古怪举动。尽管他还在休假,尽管他为了休假连工作电脑都不带,尽管他并不喜欢更不擅长和陌生人交谈。
可好奇心总能害死猫。
“这样,”他点点头,“我看你们总是黏在一起,还以为……啊,刚才吓到你了吧?抱歉。”
“……没有,”实琴摇摇头,想了想,探问出声,“静间先生您,为什么……”
“嗯?”
“……没什么。”
青年不由再次打量她,见她欲言又止,抿了抿唇,道:
“安乐岛——那地方有什么奇怪的么?那个时候……早餐之后,我看你好像很在意那里,一直在看海。”
“……”
小女孩罕见地皱起了眉头。她将目光投向一望无际的海面,此刻既已看不见连绵岛屿,碧海白浪,海风湿润。而她却像是在寻找什么,片刻,才摇摇头道:
“最好不要,接近那里……”
“……嗯?”
“……”
她摇了摇头,这次则是紧抿起双唇,再也不说话了。
显而易见的拒绝。静间蓝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真是快沦为“怪叔叔”,为了打探连面子都不要了,便转过身去,并不清楚深泽实琴在他背后究竟露出了怎样的神色。
这时,微微尖锐的女声传了过来,带着一丝兴奋。
“我叫高桥九歌,是一名摄影师——”
静间蓝挠挠头,勉力不去注意人群中那名红发口罩的女性,从甲板边大步走回室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来之则安之。然而他其实还是后悔的。
一边默念着“好奇心害死猫”,一边又思考起深泽姐妹的古怪之处,静间蓝回到了房间,决定再睡一觉养养精神。
※为早睡的教授准时发文
静间蓝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
平时并不刺耳的铃声唐突钻入脑际,扰得他不自觉伸手去摁屏幕。摸索片刻才发现这并非闹铃,他猛地坐起,滑开解锁接了电话。
“……喂?”
“哈啰!我的好学弟,还记得我是——”
随即挂断。
微有尖锐的女声令他彻底清醒过来。屏幕上方显示出“7:10”,下方的通话记录第一条便写着“高桥九歌”四个黑字。男人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思绪从“怎么才睡了三个小时”飘至“她打电话过来干嘛”,尚未想出个所以然来,手中的机器就又开始振动。
高桥九歌。
“……”
青年不由深深叹出一口气,然后才滑开了通话键。
“喂,我是静间。”
“学!弟!你也太过分了吧?!我话都没说完你就挂电话,咱们这些年的友情都被你吃了是吗?!再说了,当初要不是我……”
这种时候无需慌张,更无需愧疚,只消把听筒拿开一段距离,下床洗洗脸,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再重开话题。
“所以你这么早找我有什么事?”静间蓝问道。
“噢,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是这么回事。”
听筒那端的九歌迅速进入正题。
这便是长年累月的孽缘攒出来的默契。
在常人看来,“娱乐记者”和“大学讲师”两个职业理应八竿子打不着,可若是往下深究,就会知道他们原本是大学同学。虽说不同学院,但“恰好”同一社团。
至于为何要打引号,则还要追溯到八年前,懵懂新生静间蓝被大二学姐高桥九歌连蒙带骗拐入了UFO研究会,他那不算太平和的大学生涯也就自此拉开帷幕。
说到底,一切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物之间都自有其尚不为人知的关系。
那么,他又为何会突然想到这里呢?
梦中那双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青年立时回过神来。听见那端的女声正不断重复“喂喂喂”,不由挤出了一个艰涩的回复。
“……我在,”顿了顿,他叹了口气,“抱歉,有点走神了。你继续说吧。”
九歌沉默片刻,复又“哈哈”两声,说:
“我懂了,你这厮是不是刚从研究室出来啊!”
“没,昨晚在写论文。”大概四点才睡。
“啧啧啧,居然还没秃,不容易啊学弟。”
“……谢谢,还不劳您关心。”
“反正现在都暑假了,不如趁机会放松一下?找个地方度度假,不然我怕下次再见的时候你就真成‘高僧’了。”
静间不免烦躁地挠挠头,再次强调道:
“……谢谢学姐,请你有事说事。”
“切。行行行,真不可爱!”
凡事都讲求点到即止。
……再说了他也没秃。
再谈妥时又过了二十分钟,总算挂了电话。青年简单洗漱一下,便又回到电脑前,习惯性检查邮箱、回复邮件。阳光涨潮一般漫进房间,尚归于“清晨”的时间段里,鸟鸣欢歌,偶有人声。
看来今天也会是酷暑。
他习惯性将手伸向桌上的烟盒。连续一星期缺乏睡眠令他无法迅速整理思绪。其中一束正巧探入“梦境”。
——他做了一个梦。
之所以能够如此平静地说出,是因为他此时知道那是梦。但不得不说那是一个极为逼真的梦境,至少在他二十六年的人生中,这还是第一次。
逼真到他以为自己即将死去。
本不属于他的绝望随那双辨不出主人的手一同缠上身躯,似获得养分的藤蔓疯狂攀上。
这一刻,“死亡”变成了他无法发出的呼喊、动弹不得的手脚、一片空白的脑海和逐渐放弃的思考。
“……”
青年将烟又塞回盒中。
他调出搜索引擎,打开旅行社官网。也许是高桥九歌轻飘飘的建议终究入了耳,抑或是他潜意识认为自己的确应该休息一下,总之,他随手点开了一个游轮项目。
但人总是会不自觉回避噩梦,纵然镇定如他,也仍忘记了一些细节。一些或许微不足道,又或许十分重要的细节。
梦境的最后,眼前闪过了一张陌生青年的脸。
清爽的蓝白画面。上书一句宣传语:
【欢迎来到极乐之海】
「……のようには、ならないでください」
一切看似毫无关联的事物之间,都自有其尚不为人知的关系。
尽管他现在并未有所察觉。
※最终打卡,快乐地汪汪汪
※大概不管徒然堂结局怎么样这个结局应该都不会变的吧……并不知道,求求官方手下留情.jpg
我走进这里。
无人发现我,就连地上飞窜而过的虫蚁也没有。
灵器就是这点好,不过我此刻已无暇感叹。
火光断续,连绵成线,在我头顶兀自挣扎。我听见有人梦魇了,嘴里不住说着“对不起”“我恨你”;有人还醒着,黑暗吞吐其沉重的呼吸;有人正来回走动,踩得稻草咯吱作响。
五感太灵敏也不是好事。浓重的血味和腐臭缠上来,形如幽灵,我不由加快步子,逃跑似的。幽黑的通道唯独听不见我自己的脚步声。
终于,我停下来。这里每个房间的墙壁上都装饰着一扇小窗,奇怪的是此刻竟透进了月光,一束,两束,误入迷途般徘徊,照亮了逼仄房间里男人低垂的头。乱发褴褛,再不复光鲜亮丽。
我唤他:“姞三。”
男人抬起头来,虚起眼辨认一番,淡淡笑了笑:
“……你来了。”
我轻松穿过结实的栏杆,在他面前站定。
“嗯,我来了。”
此次再见已隔五天。我并非每日都来看他,也并不是每日都能见到他。
男人从地上站起来。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分不清是稻草还是老鼠。身体晃了晃,锁住他的金属随之重重连响。他似乎有些歉疚,又对我笑了一笑。记忆中清秀的脸庞上遍布血痕,新新旧旧,有些结了暗痂,丑陋的痂痕自他衣服里向上爬,断在脖子上。而本应露出脖颈的地方,此时却被坚实的木板所挡。这块木板缚住他的双手和头部,使他以可笑的姿势呈现在我眼前——他戴着枷。
我问他:“疼么?”
他答:“还好。”
我又说:“……傻子。”
他便只是笑了。我发现他今晚特别爱笑,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店的事你放心,广镜已经从衙门那边要回来了,本来就是个日用杂货店,没什么好搜查的,就是你那些‘宝贝’都上缴了,我想事到如今你也不会再有什么‘挂念’了吧。”
“嗯。”
“我会学着看店的。虽然还有很多没弄懂,不过昼间说到时候会来帮忙,广镜也说会来照顾生意。你不必担心。”
“好。”
我微微别过头去。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没有我就走了。”
“莲香。”
他终于唤我了。每走一步,锁头一响,无法拥抱我,就用手艰难地抚过我的脸颊,单薄得像月光下的影子。我不愿再看他,偏过头去,便听他说:
“乖,别哭了,啊。”
我才发觉自己流泪了。
说来可笑,化形已有半年,我仍未能彻底了解自己的情绪。纵然能掌控喜乐,也无法抑制怒哀。不过四个字,却难得像上青天——我自是无法上青天的,狐狸不会飞翔,石头没有翅膀,因此我的比喻听上去也很怪,可我无法再想出更贴切的词语了。我已是一尊残破的陶偶。
慌忙退后一步,“……我没哭!”我道。
“好,没哭。”他顺着我说。
“明天我不会去看你的!”
“好。”
月光乍盛,从顶至踵浇灌他身。我偏过头,又忍不住瞥他。而男人依旧在笑,仿佛明日太阳依旧会升起,他也不会被推上断头台,身首异处,饱受非议。
“那你记得等我,莲香。”
他轻声说。
我闭了闭眼,挤出一句“好”,还未等他说完,便飞快逃走了。我不在乎他想说什么,此刻说再多也是徒劳,而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趁黎明来临之前。还有很多。
不知不觉间,月亮远去了。
但我知道,它终将化作飞鸟,衔日光而来。
【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一辆经过改装的姞莲自行车】
不关联企划了,要脸(?
不要脸到底了,文手想领证真的很难(
细雨如烟,家燕双飞。
一尾纯白自窗台轻盈跃入,稳稳落至靠窗的桌上,用力抖了抖它湿透的白毛。
一块毛巾趁机飞上它身,盖个正着。布面勾勒出的大体兽形忽然一空,而后兽化作人——少女抓下头顶毛巾,嗔道:
“姞三!”
“在呢。”
从台几旁起身,男人走至她身边,无视她埋怨的瞪视,伸手扯过毛巾重新罩在她头上,用力揉了两揉。
“姞——姞三!头发,头发!”
少女气呼呼地捉住他手背:“干什么啊,我自己知道擦头发的!”
“提醒你多少遍了,不准冒雨出去。这是惩罚。”他微眯笑眼。
“停……停停停,我要晕了——”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人,淋个雨而已,不会生病的。”见他不听,少女撇撇嘴:“你怎么了,说话跟老仇似的,都想当我爹爹么?”
“看来是得好好教教你辈分了。”
他拨开她鬓边的几缕湿发,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分明是你相公。”说罢又在她颊边印上一吻。花藕似的嫩软,蔗霜一样香甜。
少女一惊,潮红顷刻将她淋了个通透。她羞恼瞪他:
“……真不要脸!”
“要你就行了。”他对答如流。
舌战上她向来敌不过他。但少女总提着一颗好胜心,赢不过更想赢,索性挺胸抬头,眉飞色舞地说:“我还没过门呢,才不算你的。嘿,我去找季掌柜喝喝茶——”
这便想溜出房间。但转瞬又被拽了回去,她“哎呀”一声,和他四目相对。她有些诧异,想推开他,却发现男人的力道大得出奇,将她锁在怀里,动弹不得。她不知所措起来,躲躲闪闪地瞧他,而他不做声,只是注视她。
“你……你怎么了……”
她细声问他。
外面的烟雨湿了她。她湿漉漉的双眸,像汪着两捧澄透的湖。
一痕水露从她额上慌忙逃下,淌过她小巧的鼻梁,抵达她未经湿气的唇边。
他蹙眉,用指腹拭去,触上她柔软的唇瓣。
而她惶惑地看着他,被露润湿的唇瓣轻轻张合,发出狐狸一样细又尖的字音。
眼中倒影是他,口中名字也是他。
雨声忽弱。
他微微干燥的双唇吞下了她不成声的惊呼。
起初只是试探性的触碰。他放松双臂,将她温柔地圈在怀中。接着,试探变成了邀请,他用舌尖一遍遍描摹她努力配合的双唇。灼热的温度从他掌心传开,她禁不住颤了颤,又听见他轻声呼唤:
“莲香。”
“……嗯。”
明明只是应答,却被他抓住了机会。男人借机攻城略地,舌尖每每扫过都引得她轻颤。但双臂又更紧地环住她、抱住她、锁住她,似要将她嵌入骨血才罢休。
莲香有些喘不上气来了。说不出是因为他的攻势,还是因为他的臂弯。她已无暇再去思考,身心皆陷入唇舌纠缠的泥沼之中。
呼吸沉重,唾液交缠。
他的气息好热,掌心也好热。
雨似乎停了。
时间似乎也停了。
奇异的热气在体内渐次蔓延。
少女重拾意识时,男人的双唇早已细细落在她脸上。
轻似羽毛的稳极像是在品尝她,行至耳垂时,却又坏心眼地不肯离去,永不厌烦地啄着她小巧的耳珠,听她抑制不住娇唤他的名字,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幼童。
“别闹了,别闹了……姞三……”
她的手抵在他胸前,无力推开他,只好出声让他停下。
“莲香,”他粗重的气息扑在她颈边,“别这么叫我……我会疯的。”
最后四字随吻一起落下。她轻哼一声,双手不由抓住他的短褐,努力思考了一下,晕晕乎乎地反驳他:
“是你先……”
话还未完,她忽然惊呼一声——姞三竟趁她不备,含住了她的耳垂。听着男人的低笑,莲香实在是有些气,便握拳捶在他胸膛上,却因他先前的逗弄而软绵绵得像在撒娇。
“莲香。”
随即又换做他撒娇,在她颈边蹭来蹭去。
她又气又笑地嗔他:“别蹭了,姞三,别蹭了……痒。”
姞三终于不再捉弄她,甚至停下了一切动作,手指轻轻梳过她的长发,爱不释手地理了一遍又一遍。
她正觉奇怪,狐耳不安地动了动,忽听他说:
“莲香,我爱你。”
“……姞三?”她睁大眼。
“莲香。”
望着她僵住的纯白狐尾,他轻轻说:
“我想爱你。”
雨仍未停。
少女在昏沉起伏中,只能连声呼唤他。
肌肤相亲的快乐,他爱抚她时的快乐,他反复呼唤她时的快乐,以及,他进入她体内时的灼热。突然而至的热度与快乐在她体内不断纠缠。
快乐似浪潮连连,冲刷着名为“莲香”的海岸,一次又一次将她推上顶峰,逐渐累积,近乎疯狂。
莲香已无法思考,嘤咛着,呜咽着,在最后足以颠倒世界的汹涌白浪中,紧紧抱住了男人瘦削的身体。
她啜泣起来,汗水与泪花凌乱地掉在枕巾上。
“我也爱你。姞三,我也爱你。”
姞三闻言一震,细细吻去她的泪水,然后一头栽在枕头上,抱住温软的少女,闭眼回味雨中温存。
随即,他认命似的笑了。
“……是我输了,莲香。”
输得心甘情愿。
※第二小节则可耻地用来保命打卡(……
※并且继续可耻地响应杏儿和钱钱,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老师们
※题目大概未定因此一章写完后估计还会再改
※(一):http://elfartworld.com/works/181836/
这天,我是被朱杏送回杂货店的。
姞三对少女的到来略表讶异,但也仅止于此。他远比我更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待在柜台后面的“安全领地”中,静静观察我和朱杏的一举一动。
然而朱杏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掏出一个玉白色的、方方正正的小物件送给我,并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便踏着斜阳离开了。我朝她挥手,然后看向手中这个小袋子,上绣一朵盛放的牵牛花,下缀一簇淡粉花串。我又使劲嗅了嗅,才察觉徘徊在鼻边的清香正是从这袋子里散出来的,不由开心起来,得意洋洋地朝姞三晃了晃。
“嗬,香囊啊,”他意味深长地笑,“还好您是姑娘。”
“……啊?什么意思?”
“没什么,您不必放在心上。”
又来!我顿时气上心头,三两步跨上去,把东西凑近他眼前。本想让他说清楚,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打了个滑。
“这……这真是香囊?!”
“是啊。怎么,在下还会骗您不成?”
“她为什么会送我这个!”
“您得问本人去啊。”
我一拍柜台:“哦,好吧!那我饿了!”
男人一愣,轻笑起来,朝我身后望了一眼,说:
“行,吃饭去。”
至于那两个狂百器,房顶上的黑衣青年我不清楚,但挟持我的那位仁兄我可还记得——不过,与其说“记得”,倒不如这么说:他正是我放走的。
那时眼看朱杏就要走来,我立刻钻出他看似坚实的囚困,并反手一把将他往巷深处推去,自己则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几步迎上前去。
“原来你在这儿!”朱杏见我出来,舒了一口气,“刚才出来没看见你,昼间又说这边有狂百器的味道,你要是遇上可不得了,不过还好……对了,你跑这里来做什么呢?”
我只能含糊其辞。同时,我注意到了她话里的陌生名字,恰好和她身旁的银发青年对应。看他泛红的狐耳警觉地动了动,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袭上心头的并非惊喜,而是忧虑。那股浑浊的气息在巷子里停留片刻,消失无踪——我本以为他会及时说出口,但他并没有,仅是朝我礼貌地笑了一笑。
我自然不懂他这是何意。
不多时,和朱杏结缘的另一个灵器——黑发狐耳的青年从另一头赶了过来。他长得和那银发的像孪生子似的,见到我一愣,接着向朱杏汇报情况,说是让他给跑了。
……让谁跑了?
我更懵了,却见少女抿抿唇,神情复杂。
之后,她便再三提议要送我回来,我不知怎的没能推脱,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但眼下又有一件事困扰起我来了。
尽管晚上姞三带我去吃了许多,其中带骨鲍螺那甘甜的滋味令我难以忘怀,然而现在我却辗转反侧许久,“饱腹感”所带来的短暂幸福早已消失在秋夜的凉风中。我只好坐起身来,推开门,驾轻就熟地穿过昏昏夜色,敲开了姞三的房门。
“我说您……懂不懂有句话叫‘男女授受不亲’啊?”
男人睨我。他穿一件薄衣坐在床上,又气又笑地捋了捋鬓边乱发。而我站在他床边,琢磨片刻,挥挥手道:“这什么劳什子话,我不管!总之今晚我要和你睡,就这么定了!”说着就要爬上床去。
结果又被他半途拦下,非要让我变成狐狸再说。我嫌他麻烦,但为了不独自睡觉,也就“屈服”于他的要求,这才得以上了床,挤在靠墙的位置,舒舒服服地团成一个球。
我心想这样总能睡着了,正准备找周公时,耳畔忽然传来他含笑的声音:
“怎么,今晚刮的这是什么风,您居然主动‘投怀送抱’。”
“……你明早不还早起么。”我有些不耐烦。
“是啊,但被您这么一折腾,在下想睡也睡不着了。”
“……”
好像真是我的错。
我只好不情不愿地道了歉。虽说合着眼,但思绪仍在游动,不禁想起了刚才灯光下男人的模样,我便问他:“你不是在睡觉吗?怎么好像流了很多汗?”
“做了个梦罢了。”
“人做梦是会流汗的吗?”
“有些时候会。”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
“那什么时候会流汗呢?”
他不再回答,反倒问我:“您怎么对这些感兴趣?灵器不是不需要睡眠的么?”
“是啊。可是,人都是要睡觉的吧?所以我也要睡觉。”我答。
“……您可真奇怪。”他似乎笑了一下。
我觉得你比我奇怪多了。
我自然没有说出口。聊天就此中断了。侧耳听了听,隔过一扇窗,虫鸣声时断时续。
也许是终于放下心来的缘故,我竟有余裕开始胡思乱想。想起原先莓莓曾告诉我,这其中叫声最长、像拉锯子似的,是秋蜩。地下沉睡十年却只鸣一夏,短暂得像烟炮。我问她什么是“烟炮”,她说,就是……除夕和元宵时会飞天的彩色炮仗。我不曾亲眼看过,因此她的描述也就只留下了一痕淡影,可今晚我似乎是枕着这段回忆入了眠。
梦中一团黑色火焰几乎将我身心俱焚。
但那团火焰并不属于我。
翌日醒来的时候,身旁只剩一床叠好的被褥,日光从窗缝透进。我倒杯水润了润,头晕脑胀地出了房间,尚未拨开门帘就听见彬彬有礼的男声。
不知为何安了心。
我被这个念头惊醒,狠狠拍了拍脸,引得姞三瞥了我一眼。但他随后继续和柜台外的客人交谈起来,没有过多在意,我便松了一口气,跑到柜台后,用袖子擦了擦喜怒不显的湿婆像。
“您这大清早是忙什么呢?”
“打扫卫生。”
他叹了口气:“还请注意分寸。”
“知道啦。”我拖长音回他。
在回答他的同时,我暗自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在我看来和“中秋时去虎丘看灯会”差不多,不过我不准备告诉姞三,当然,也没有必要,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姞三不会在意的——不论是我,还是我的这个决定。
所以我也仅是一如既往地出了店。
目的只有一个:找到“他”。
我曾预想过要在城里转上大半天才能寻见蛛丝马迹——毕竟狂百器的“气息”大同小异,除非熟识或见了面,否则不会在短时间内有所区别——可我刚拐出街市,就在僻静的巷子里遇见了他。
这种偶然不会令我心生庆幸。
还未拐过街角,似有若无的腥味便随风钻进鼻中,这股气味和他的气息搅在一起,令我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闻到了什么,又感觉到了什么。
但当我走过去,面对他时,我知道了。
他见我来,发出一声混浊的笑,接着将手一松,向墙角一掷——活生生的肉体就这么撞在红漆砖墙上。深红的血花也开在了他苍白的脸庞上。
“嗵”的一声,仿佛一根鼓杵重重敲在我的耳膜。我茫然看着他,试图弄清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企图以平常心来对待这件事,毕竟这个城里每天都在死人,无论是饿死、病死,还是被杀死,总归都是“死”。而这个躺在墙边的人,不过是运气差了点,抑或是,寿命将近。但无论是什么,都不容许我自乱阵脚。
事实上,我失败了。
“你……杀人了?”
我的喉咙像吞了团火似的干哑。
“看你迟迟不来,我闲着无聊。”
他抬袖擦去血迹,恹恹答道。
我已极力避免看向墙角,余光却仍能捕捉细节。血的气味逸散开来,像他正把我的脑袋按进盛满刺鼻药酒的圆缸里。我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
“……你在等我?”
他只轻哼一声:“你昨天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昨天?我愣了愣,稍稍花了些时间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是了,昨天我在和他“分别”前的确说过。在那个透不进光的阴湿巷中,我一把将他推往更深处,同时撂下一句清晰的话:我明天来找你。
而我现在的确来找他了。
“那是——”
在我思索时,他四下环视一番,皱了皱眉,打断我道:
“你不是那个清净师的同伙?”
“朱杏吗?当然不是。我只是认识她,”我挠挠脸,“‘认识’不代表‘结缘’,是吧?”
他没有赞同或反对,转头看向墙边。
“那你找我干什么?就为了看我杀人?”他笑睨我,“满足了?”
天气渐凉,血味并不似我料想那般能招人好奇。至少在我和他这段“心怀鬼胎”的聊天中,无人路经此处。墙外无人经过,墙内也无人声,隔墙的枯柳正乘风探出柳条。这里僻静得令我开始怀疑起这户大院是否真的有人居住。
……难不成他是故意的?他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他,也清楚我嗅觉听觉俱佳,因此特地选在这里,特地杀了个人,就为引我前来?
我不知道。现在也并非提这个问题的最好时机。
我只好直截了当:
“‘他’是谁?你昨天发狂的时候说的‘他’,我总觉得……你好像很恨‘他’。为什么?我想知道原因。”
话音未落,他的脸竟一瞬扭曲。
他生气了。“暴怒”将他还算清秀的面庞揉得褶皱横生,无法成型。但眨眼间,那张无处不在颤动、仿佛随时都会喷薄怒火的脸却突然缓和了下来。随即他笑了。维持着这个毫无温度的笑容,他镇定地说:
“想知道?那就来帮我——帮‘我们’找到他,我就告诉你!”
回过神来时,我已立于一处陌生转角。
头顶遮天蔽日的阴沉渗出了夜的迹象。背后人潮汹涌而过,眼前寂静凝滞如冰。这里似乎是街市与住家的岔路口,而我身旁空无一人,隔过空气就是连绵高墙。
他——那个狂百器已消失无踪。
我揉了揉并未作痛的太阳穴,才想起他是在我面前离开的。这一天我们几乎是一起度过的,大多数时间是我跟在他身后,看他时而冷静地观察来往行人,时而盛怒地大闯民宅——只为寻人。
前一天还是快要散架的老旧风箱,今日便成了饥饿难耐的负伤猛虎。
当然,他杀人了。不止早上那个,这一整天我大概见了三回血,或许更多。我也算是彻底记住了血的气味。所幸没有遇见朱杏或其他清净师,也不知是天意,还是纯粹的好运,这只猛兽得以大肆伤害普通人。
他起初还会观察我的反应,但我不曾做出任何回应,所以他不再注意我,径自杀人,抹除血迹,更衣,走入人群。一气呵成。
我没有感想。
现在我还不能有任何感想。
在我的疑问得到解答之前,我选择“旁观”。
旁观从他身上燃起的那团漆黑火焰。旁观火焰是如何烈烈燃尽“他”这个灯芯。再眼睁睁地看着黑色火焰一点一点烧向我,自我的梦里,一路烧至现实。
我想我知道这团火焰的名字,但它终究不属于我。
不过,在他将最初那具尸体抛进墙内后,“哗”的一声,尸体似是落入水中。顿时惊鸟振翅,然后急促的脚步声雨点般由远及近。
我仍清晰记得最后那声从墙内传出的惨叫,几乎贯穿我的大脑。而我至今只知道那名死者的性别。
那时他打量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笑话。
“你在想什么?”
回过神来时,眼前现出的身形让我不自觉退了两步。
“许——广镜?”
我揉了揉眼睛。高我些许的少年并未消失。多日未见,他依然是这副青白脸色——若是平常我定会再打趣一番,但今天实在是无心说出那两字。他见我后退,微挑眉,随后遮住我未完的问话,淡淡开口:
“当心‘引火烧身’。”
“……什么?”
“莲香姑娘心知肚明。”
“……”
我没能追上他。
我无力探究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任由少年擦肩而过,汇入我身后喧嚣的潮浪,再无踪迹。半晌,我收回步子,转身走入闹市。刚走出几步,耳畔又落进了招呼声。
“——莲香姑娘?真巧。”
……这是第几个了?怎么回事,尽赶着我不想见人的时候撞上来?
我着实有些烦躁,没好气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过去。
“干什么!”
我知道那是姞三。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而姞三如我预想,全无恼意,打量着我的脸,道:
“晚饭想吃什么?”
他亦知我在撒气。正因为他知道,而且并不关心我,所以才会岔开话题,让我所有的愤怒无处发泄,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随便。”我嘟哝着。
他应了一声,忽然挨近,又在我回避前直起身来,笑了笑。
“真稀奇。”
我不再说话,沉默着和他并肩。
这街上向来嘈杂声浪与各种气味混杂。我心说再累再气不能饿肚子,索性认真琢磨起了待会要吃什么。从路旁酒楼里、摊贩上飘来的各异香气令我忍不住深呼吸了好几次,然后,我看向身旁的男人。
我现在表情一定很古怪。
“姞三,你今天不是开店么?”
“嗯?是啊。临时有点事,就干脆关了。”
“老实告诉我,你去哪里了?”
他瞥我一眼:“这好像和莲香姑娘没什么关系吧。”
“……是没关系。可你身上,”我攥紧双手,“为什么会有死人味道?”
我以为他会惊讶,或许还会做贼心虚,但他没有。他反倒笑了一声,眯细眼,说:
“要回答也行,不过您得先告诉在下,为什么您身上——也会有一股墓穴味道?”
夜幕将至。
※虽然只是第一小节但这是正常的一章tag(
※渣渣写手抱着xjb写的心态结果卡了半个月也没写完
※题目大概未定因此一章写完后估计还会再改
※不管怎么样先给碑碑一个滑跪土下座
※(二):http://elfartworld.com/works/181837/
还有五天便是“中秋”了。
这些天来常从人们口中听到这个词,似乎是个节日,而且是顶了不起的那种,但具体怎么个“了不起”法,我就一无所知了。后来又听人说这是个除了“过年”之外难得一家人能团圆的日子,我心想原来如此,可我没有家人,自然不懂“团圆”意义何在,所以依旧不清不楚,落得个“面上装明白”,算是这几天以来我遇到的“憋屈事”之一。
那个告诉我“中秋”意义的人此时正懒洋洋地拨弄算盘,见我沉默,淡淡开了口:
“中秋晚上还有曲会。”
“‘曲会’?”
“就是那些个舞文弄墨的酸人大展才艺和歌喉的集会,”若有所思地瞥我一眼,男人轻叹一口气,“可惜您是个灵器。”
“哎呀,那不就是能唱歌么?我前些天刚从酒楼里学来了曲子,到时候岂不是——哦,我……我是灵器啊。唉,真遗憾。”
看我从兴奋跌入萎靡,他应和起我来:“是啊,不然中秋还能指着您赚俩小钱呢。摆个摊子卖个艺,可比开店来钱快。”
“……姞三,你别忘了,我们之前‘结缘’时最后一条定的什么。”
我当即冲他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刺他道。
“瞧您这话说的,在下哪敢忘呢。”他眯眼笑了笑。
只是这笑容在我看来毫无真意,那双眼角微挑的眼睛里更含着三分悻悻。
分明是我“占上风”,却全无“赢”他的喜悦——要说来,这应是我结缘来碰到的“憋屈事”之二,跟这一比,连捉弄我的老仇都显得异常可爱。
我干脆闭上嘴,继续趴在柜台上观察来往行人。
“哦,对了,好像还会开灯会。地点都一样,在虎丘山上。”
他接着说了下去。
“……‘灯会’是什么?”终究败给了好奇心,我嘟嘟哝哝地问。
他浅笑:“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你就不能不卖关子吗!”我瞪了过去。
“莲香姑娘,我们做生意的总是要‘留一手’的,”他悠悠道,“不过嘛,在下这次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和您解释。想来还是您亲自去看会更快,反正也没几天了不是么。”
全是废话。我撇撇嘴,自柜台上跃下。从狐狸化为人只消眨眼之间,我挥挥手,扔下一句“我出去玩了”,便三两步跨出了这家不大的日用杂货店。
姞三并没有回应。
我从未期待过这个男人的回应。
起初我还会一本正经地提议,让他别这么礼貌,“从今以后你我朝夕相处,犯不着‘您’来‘您’去,更用不着事事句句都在‘莲香’后面拖个‘姑娘’二字,生分得紧”。但他听罢只是笑——他这笑容往往是嘴角挑得高,眼睛却不配合,混黑的眼仁儿里容不下丝毫笑意——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嗳,莲香姑娘,在下知您一片好心,可有些事,该生分还是得生分。”
当时我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带给我的感觉。
现在我知道了,那叫“疏离”。
他那极度的疏离将包括我在内的万事万物皆拒之门外,但偏偏有一样,他从不拒绝,见之欣喜,甚至渴求——
钱。
这也是我最无法理解的一点。
并且,我猜这人世间的负面情感,或许大多都缘自这“不理解”。
虽说我身为灵器,平日里感受到的、涌上“心头”的情绪,很可能只是有如皮影戏般,在这块名为“莲香”的白色幕布上留下形影,但我对姞三抱有的“不理解”确是真的。我不能理解他对钱的执拗追求,于是这种“不理解”使我越发看不清他的为人。“看不清”是可怖的,更何况眼下我和他已被徒然堂的契约捆在了一起。
但我疏远他的缘由,也并不仅是“不理解”。
因为我能感觉得到——
灾咎之气正蛰伏在这个杂货铺里。
不过,我承认,我其实挺爱忘事的。迈出店门时我还在思考,姞三随手摆在货架上,平时擦也不擦、拜也不拜的那些神佛究竟有什么用,踏进徒然堂后脑子里便只剩下“好想吃烤土豆”了。常山依旧经不住我一番死缠烂打,最后黑着脸帮我烤好了土豆。我则顺便偷偷把眼泪鼻涕全抹在他袖口上。常山本人是全没发觉的,不过和我一起吃土豆的莓莓看见了,直笑得常山变了脸,横眉竖目活像话本里的包青天。最后他忍无可忍拂袖离去,离开前还狠狠瞪我一眼,说是再也不给我土豆吃了。
我自然是不信的。
说来,这位秀净书生和远在城外的仇止命倒有些相像之处,我也就是仗着这点才敢如此胡来。要我说,他们那样成天板着个脸、苦大仇深的才叫无趣,真是不想捉弄他们都难。
心满意足之后,我哼着调子,一蹦一跳地出了门。自莲池至入口尚有一段距离,路上桃花不败,秀色迤逦。而今日恰是秋分,徒然堂内四处可见有所求的客人和有所思的灵器,无论是迷惘而至、顿悟而离也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也罢,总之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我亦于此和她重逢。
眼熟转为疑惑,再淡去,化作激动,彼时泛着暑热的记忆便借机摇身一变,成了眼前的少女:之前绾在脑后的长发如今花苞似的缀在耳旁。她拢了拢搭在红衣外的素色褙子,打量着我,杏目微张。
“是你!”
粉面桃花相映红。
从未目睹过的春天此刻正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站”在我面前。而我除了挠挠脸,揪揪衣摆之外,也只能点点头,再笑一笑:
“是……是我,好……好久不见呀,嘿嘿。”
说来真奇怪,这次见面之前,我是早已淡忘了她的。自结缘后,我心中既已认定了与她彻底“无缘”,也就谈不上什么“再见”。哪知今日天公作美,叫我再遇上她,仿佛清风一缕皆有缘,桃花一枝便相识。
那么这次可不能“错过”了。
我便鼓足勇气,又开口:
“谢谢你送我的西瓜,特别甜!我——我叫莲香,莲花的‘莲’,你呢?你叫什么?你为什么会来这里?那时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徒然堂里?”
少女眨眨眼,“扑哧”一声轻笑起来:
“我姓朱,叫朱杏,杏花的‘杏’。是这里的清净师。”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清净师”。和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朱杏既没有刀剑加身,也不会凶相待人。她看上去手无寸铁,却对我这样刻意露了些兽形的灵器毫无畏惧——遑论我这模样与志怪话本中的“狐狸精”别无二致——好像她眼前的“莲香”只是姑苏城中随处可见的一个普通人。
且不提徒然堂里的几个店员,就连季远林初次见我时亦是惊讶连连。我原以为只有那个男人才会这样“泰然自若”,虽然我现在知道他的从容大半源于“我这个玉佩不能换钱”。
看来不是的。
看来我总归是感激多过诧异的。
“那你今天来……”
既然是清净师,那就少不了要面对“某种东西”。实际上我尚未见过“那种东西”,因此不免好奇,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而她敛了笑,眉头轻蹙,道:
“我今天,是来接‘委托’的——”
“是‘狂百器’对吗?!”
朱杏被我突然扬声的询问吓了一跳,略有迟疑地点头。
于是我笑盈盈地说:
“带上我吧,朱姑娘,我想去看看!”
答案自不必说,是否定的。
但我莲香别的没有,就是“死缠烂打”的功夫比其他灵器强。所以从走出徒然堂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了要缠着这位姑娘,而朱杏显然碍于我们之间刚认识,并不好态度强硬地拒绝,故而我得以一路从徒然堂“缠”到了她家门口,直到朱杏说要去和家里的灵器们商量商量,独自进了家门为止。
她原本还邀请了我,不过我说在外等也无妨,便笑盈盈地目送那红色衣角消失在了门后。
朱家坐落在街旁,推开漆红的大门便可置身闹市。
吆喝声。车马声。谈笑声。红尘四合,烟云相连。来自人世喧嚣明亮的一切就这样滚滚而来。我禁不住欣喜,却又满是犹豫。
我不过是一只狐,一个器,一粒沙罢了。
紧接着,“一个东西”突然而至。
它的到来如惊雷将我劈醒,而我足足反应了三秒,才拔腿向它追去。奇怪的是它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它——他在街市中过于显眼,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循着那大肆散发的气息,寻见了他。
我不得不仰头望去,黑衣青年正立于我身前这座平房的屋顶。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因为他“本人”是坐着的,站立的是他身下那只纯黑的兽——因被房檐挡去大半而无法看清姿态,我只觉那是黑乎乎的一团,眼神却十分锐利,像随时会扑下来撕碎我一般,死死盯着我。
目光再向上移,便可和他对上视线。青年较自己的坐骑要淡然许多。头生两角,黑发白面。光看这些总会错以为他和我一样,但他的气息——那股无意隐藏也无法隐藏的气息,着实异于灵器,安静又凝滞。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就是“它们”的气息么?
这就是……“狂百器”么?
但事态已不容我再多想,陆续有普通人开始注意他。孩童不谙世事的提问,少女婉转含羞的娇笑,以及上了年纪的人戒备的低语,这一切都似发酵般逐渐膨胀,只待那个姑娘踏出门来,给他最后一刀,名副其实的“清净”。
不行。他还不能被净化。
在我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前,他还不能失去现在这个“身份”。
但是——我转念一想——若多留他一天,他便能多伤一人。这会是一个普通人所期望的事吗?
于是我陷入了迷茫,本还在朝他费力挥舞的双手也僵在半空中。而青年仍是那副姿态,不悲不喜,不动不惊。我有些急了,索性跑进巷子里,希冀能找一点垫脚的东西,让我顺利上去。但这条仅容两人宽的逼仄巷子竟比从外看去时还要昏暗,青天白日的,只透得进一抹光亮,虚虚浮在脚边——正发愁时,一只手突然从我背后探出,紧紧捂住了我的嘴。
“别出声。不想死就……别出声。”
男声沙哑。那只封住我的手阵阵颤抖。
我一惊,心里已是百转千回。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不是刚才屋顶上的狂百器。可我为何没发觉?
不过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无法动弹,也不能说话,而且尾巴正被他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疼得我像吃了黄连,咽不下、吐不出。所以我艰难地摇摇头,希望这点小动作能证明我并不会“出卖”他。
但他显然不明白。
我所能听到、感受到的,来自他的喘息,不由让我想起了老旧的风箱,已鼓不出任何力量,却又拼命地“苟延残喘”着。
“那个清净师……那个清净师!”
他开口了。
“你也是她手下的灵器是吧?只要我放了你,只要‘我们’放了你,你就会跑去通风报信,是不是?!”
低哑的怒吼。
我赶忙摇头,可他全然没有察觉我的回应。在昏暗中,在嘈杂中,在朱杏和陌生灵器的气息逐渐迫近的一分一秒之中,他只是重复着一句话,用他那喑哑的嗓子和浑身的战栗,反反复复,不知疲倦。
残破风箱刹那鼓出冲天烈焰。
“我要,‘我们’定要杀了他,不然就和这‘吴国’……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