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重新响应了一下!终于换回序章tag(。
※想换种写法结果还是没有走出舒适区,自暴自弃就随便写写随便看看吧~
※全文7100,万人血书求E站出word编辑功能
※谢谢好刀刀和好少爷,疯狂OOC他们我先表演一个土下座。以及没好意思响应杏儿姞三和莓莓(跪下
序·狐言乱语
处暑已过,却仍燥热。待在店里尚无明显迹象,徒然堂向来桃花灼灼、莲叶田田,道不清是真是假,是春是夏,甫一踏出门,来自尘世的热浪便如猛虎下山般汹涌而来,追得人四处逃窜。树上的知了每日重复“难捱呀难捱”的抱怨,树下的人们摇着蒲扇贪凉不愿离去。
而我则抱着滚圆的西瓜,从摊贩们支起的圆伞下一溜烟跑过。
这西瓜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正是能吃的时候,我急得不管三七二十一,撞着人也懒得扭头道歉——就算道歉了他们也听不见——一阵风似的奔向前去,终于赶在西瓜即将升温前溜出姑苏城。
车马辟径。沿红日当空的官道向路旁的树林里再走一段路,便可瞧见一个小吃摊。缘是招待客人的地方,因此正面无门无墙亦无帘,大大方方地欢迎食客,我作为一名“食客”,自然也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将沉甸甸的西瓜放在稍有年头的木桌上,“咚”的一声闷响。
这一响不免惊了柜台后的青年。他困惑地抬头,打量过来,我便笑嘻嘻地招招手:“季掌柜好,仇哥在吗?”
面庞清秀的掌柜扶了扶鼻梁上的镜片,随即温和笑道:“原来是莲香姑娘。你要找仇哥儿?我帮你去叫吧。”
“哎,不用不用!”我连忙阻止他。他起先茫然,看我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立刻心领神会,做了个“请”的手势。掌柜真懂我,我有些感动,面上仍是深沉地点头,清了清嗓子,接着毫无顾忌地喊出声来:
“仇哥——我要吃西瓜!!!!”
霎时惊起无数飞鸟。
惊鸟飞走,黑影冲出,形如雷公突降我面前。我还未看见样貌,就先看清那突然穿透桌面的银晃晃的刀光。我“哎呀”一声,抱着西瓜向后跳两步,甜甜一笑:“仇哥好呀!”
“莲!香!告诉你多少遍了,来就来,吵什么吵?!”
高大的身影在斜进来的阳光下现出真形:横眉竖目,身形健硕。瞪我时活像大户人家门前那双眼外凸的石狮,就连面上胡茬也颇显凶神恶煞。
我心想看他这样,准又是被我一嗓子吓得打碎了鸡蛋,或者切碎了菜板。
“仇哥,来就来,凶什么凶呀,你这样会吓哭小孩子的。”我一本正经地回他。
仇止命被我气得更是瞪圆了眼,正要接着发火,怀中却被我唐突塞进了西瓜。我拍拍手,继续说:“仇哥你看,这么大的西瓜,不吃多可惜!我就把西瓜抱来和你……还有季掌柜,一起分享啦!”不过季远林站在远离我们的地方,好像生怕被仇止命的怒火波及。
男人的怒气眼看着消了不少,拔出“嵌”进桌子里的菜刀。除了转身时回头棱我一眼之外,再无其他发怒的征兆。见他认命地走进厨房,我便朝季远林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不愧是莲香姑娘。我还道仇哥儿这次真要把你赶出去了。”
青年心有余悸地向我抱拳一揖。
“不敢当不敢当,我也是仗着仇哥温柔才胡来。”
我也模仿他回以一礼。
“再胡闹我下次就真把你踢出去!”
仇止命则把木盆往桌上重重一放。
“仇哥你真好,你是我见过的姑苏城里最好最好的大善人了!”我赶忙献殷勤。
“……别,我就不是人!”
男人翻了个白眼,将盆里切好的西瓜利落地塞进我嘴里,以防我再冒出什么“傻话”。而我也无心再说其他。瓜瓤又沙又甜,还因为重新浸过冰水而愈发透凉,冰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撩过舌齿,顺着喉咙,似要一路甜进心里。
直到将这牙西瓜吃得露出了青白部分,我才不舍地放下西瓜皮,包着眼泪呜呜咽咽:
“我能化形真是太幸福了……”
闻言,季远林和仇止命不知为何都笑了起来。
木盆不大,装有浮冰的水。齐整的西瓜一牙一牙地浸在水中。我伸手再拿,正准备开吃,却听仇止命问我:“哎,我说莲香,你这西瓜是怎么来的?”
“啊?什么‘怎么来的’?”
男人伸手抹去我嘴角的西瓜籽,叹了口气:“你别告诉我是你自己买来的。”
“当然不是呀,”我脆生生地答,“我本来是想回徒然堂找莓莓帮我买的……”
谁知我正守在摊边儿盯着西瓜苦恼,一名红衣少女突然出现,挡在我身前。眼睁睁看她买下了我想要的那个西瓜,我不免有些后悔,转身准备离开时,背后忽传来了一个轻且细的女声:
“等等!”
狐狸耳朵比人耳尖,因此我转回身去,只见刚才付钱的姑娘就立于我面前。她怀里抱着那个我想要的西瓜,笑眼灼灼地打量过来,发间花饰轻摇。我四下瞧了瞧,无人因她停下,不禁傻了眼:“你……你是在叫我?”
“是呀。”她点头。
“……你看得见我?”
“嗯。”
这可真是太巧了。我挠挠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见状,她将西瓜递给我,轻快地拍拍西瓜表皮,“砰砰”两响。她道:“送给你。记得别玩太晚,早点回徒然堂。再见!”
“啊……”
再抬头时已无倩影。
热浪滚滚,阳光普照。那袭红色衣衫仿佛一场短暂幻梦,飞离我肩头。但怀里的水果慢慢浸湿了衣襟,丝丝凉意又提醒我仍处于现实,我窘迫地瞧瞧西瓜,又看看路过的人们,只好对着蒸腾的空气轻声说:
“有缘再见呀。”
现在想来,她应是徒然堂相关的人,也许是单纯同我有缘的客人,抑或是那些进出店内、行色匆匆的清净师。我自然没有明说一切,简单解释了一下。季远林听得直发笑,抬手掩唇道:“莲香姑娘真是福大。”
就连仇止命也叹了口气:“是啊,傻人有傻福——不对,是傻‘狐’有傻福。”
我严重怀疑这人瞧不起狐狸!我在心里哼哼。
这时,来势汹汹的暑气卷在风中一股脑涌来,尚未消化的西瓜就在肚子里堆成了“火焰山”。我屏住呼吸,转头便趴在桌上,两手环抱过木盆,势要“打劫”般朝他们大喊:
“呔!此树是我栽,此瓜是我买,要想继续吃,留下买瓜财!”
两人面面相觑。季远林不语,仇止命便歪头抱臂,皱眉瞪我道:“莲香,你又想干嘛?”
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我嘿嘿笑两声,朝男人挤眉弄眼一番,掐着嗓子答:
“人家——想吃——冰糖银耳莲子羹嘛——”
季远林扭头大笑起来。仇止命则再叹一口气,这次倒不急着发火了,反而好整以暇地打量我,仿佛我是什么稀奇有趣的玩意儿。片刻,他伸出食指,比了一个“一”,慢悠悠地说:
“行啊,一个故事,换一碗莲子羹。”
我想了想:“好!我来讲我和莓莓某天遇到的一阵奇怪的龙卷风……”
“说过了。”他打断道。
我再思考:“那换一个!话说有一天啊,我和莓莓碰见了一个书生,书生的大拇指上有一道歪歪扭扭的红痕……”
“也说过了。”他又打断我。
我干脆坐正:“再……再来!听说四川简州的猫都长着四只耳朵……”
“下一个。”
“……”
我被堵个正着。
仇止命此时可不复先前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了。这番“围追堵截”憋得我涨红了脸,乐得他眼角眉梢都挂上了明晃晃的笑意。
但这口恶气我怎能不出?我抓过筷筒在桌上敲将两下,学着茶馆里那些说书人的模样,先震他个措手不及,再不紧不慢地说下去。
“要说这万历年间啊,那是奇人奇事层出不穷!传闻简州的猫生来四只耳,铁匣子里的壁虎能成蛟龙,美人鱼足有海船那么大,猪还长着人的面孔!那么,今天呢,我要说的是一个穷书生的故事——”
我的故事亦由此开始。
穷书生自然不叫“穷书生”,只是因为家里穷,上京赶考凑足了盘缠也住不上什么好旅馆。无奈之下,书生一路上睡的都是路边的破庙和无人的茅屋,不管狼会不会出没,山贼会不会来抢,总之老天保佑,福大命大,竟也就这么过来了。
赶考途中经过某个县城。书生在城内稍事休息,借着日头看起书来,这一晃,出城时就已是傍晚。书生寻思这么下去可不行,野外没个着落,夜半露寒,别说什么山猪野狼了,要是冻个好歹也够呛。于是他四处打听落脚地,附近的居民都好心劝他回去住个旅馆,倒是有那好事的人嘻嘻笑说:
“嘿,穷书生,我给你介绍个好去处,保准冻不着!不过有可能被吓死在那儿,你可得想好啰!”
仔细一打听才得知,这郊外有一栋宅院很是豪华,原是世家大族所住,却因修成之后常发生怪异之事,非人所为,于是废弃至今,又不知谁传那儿有鬼狐出没,一来二去便成了“鬼宅”。书生心说我这一路豺狼虎豹都没怕过,还怕那牛鬼蛇神不成?就拱手一礼,朗声答:
“多谢指路。看来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好事者看书生不怕,这下更来劲了,直说书生虚张声势,书生看推脱不过,只好再说:“某素来与鬼神无缘。倘若今晚实有鬼狐,定会捉来向你证明。”
“书生和空宅,有趣。”季远林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眨眨眼:“掌柜可有心得?”
“倒也谈不上‘心得’二字,”他摇摇头,笑道,“继续吧,莲香姑娘。”
书生随身带着一卷草席便进了大门。
院子里多年未有人迹,野草丛生,好在借着月光,路还能勉强辨认,如是拨草穿过几重院落,总算到了后楼。此时月满西楼,书生便登上赏月台,一面赏月,一面静待“鬼狐”出现,但迟迟未见分毫异常。书生心想,瞧瞧,哪儿来这么多鬼呀怪的?还不是自己吓自己!就这样等啊等,一更天将尽的时候,书生躺在草席上,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
正在这时,楼下忽然响起脚步声,密密麻麻地逼近。书生一惊,赶忙装睡,虚着眼睛伺机观察。只见一青衣人挑着莲花灯上楼来,碰见睡在地上的书生,吓了一跳,忙对后面的人说:“有生人在!”
不是说世家大族早就弃了这里了么?怎么还会有人来?书生心里直犯嘀咕。
莲花灯下,他仍看不清青衣人的容貌,正琢磨,接着,一位老翁上楼来,凑近书生仔细瞧了瞧,对青衣人说:“别惊慌,这是张同知。看样子他已经睡熟了,不好再吵醒。张相公向来不拘俗礼,也许不会责怪,我们只管办自己的事罢。”
老翁的声音中气十足,但这话却让书生摸不着头脑。他自己的确姓张,可眼下不过一介寒士,这“同知”一职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况且他并不认识如此矍铄老者。初次见面便知人姓氏,恐怕并非寻常人等。
也许,连“人”都不是。
思及此,书生紧张起来,而楼下的人又顾忌书生,脚步声窸窸窣窣,像有虫子在身旁乱窜。他们纷纷上楼来,将门窗全打开,风一吹,书生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一下不要紧,可把老翁吓个够呛,他从其他房间赶来,忙向书生下跪说:
“小人有个女儿今夜出嫁,不料触犯贵人,万望大人不要怪罪啊!”
“快快请起!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倒是某不知今夜贵府有大喜事,两手空空而来,惭愧之至!”
仔细一瞧,这老者长相倒与普通人别无二致。书生心下松了一口气,又听老翁道:“幸逢贵人光临,压除凶神恶煞,若能麻烦您陪坐片刻,小人全家倍感光荣。”
仇止命没忍住笑出来:“莲香,你学老人家说话倒是挺像的。”
我正扮老人向空气鞠上一躬,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意地直起身,敲敲桌子道:“那是!”但这么一通说下来着实令我有些口渴。我灵机一动,索性抬袖作抹泪状,凄凄惨惨地说:“可那些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好歹说一场也能得个三瓜俩子的,我说这么久,却连块西瓜也不让吃……”
“……谁不让你吃了?!”仇止命被我瞟得莫名其妙。
“西瓜就算了,打扰莲香姑娘讲故事。仇哥儿,不妨沏杯茶吧,不然这故事今天怕是听不到结尾了。”季远林适时递了个眼色。
仇止命闻言棱我一眼,我满以为他又要拔刀吓我,夹着尾巴向后跳去。然而是我多心了,他只是象征性地凶我,便走去厨房泡了杯清茶,我笑说“还是仇哥好”,又被他狠狠弹了一下额头。
“快继续讲!”
“哎呦,疼!真是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刹那间连仇哥都要欺负我了……”
我故意发了两句牢骚,在男人愈发骇人的注视中接着讲了下去。
书生就这么答应下来,随老翁下了楼。这楼里早已不复先前的荒寂,灯火辉煌、焕然一新。不多时,楼外笙管鼓乐齐鸣,书生随老翁一道外出,这时,小巧纱灯自门外如云流入,簇拥着红衣少年郎踏入门来——书生料想这大概就是今夜婚礼的新郎了。新郎粗看尚未及冠,生得俊美异常,虽为人身,样貌却非凡人。
书生心道,既然答应了他人,那便大着胆子继续吧!听那老者之言,多半不会加害于自己。于是他整了整衣冠,像个主婚人一样还了半主礼。接着老翁与女婿互拜,拜完后相继入座。不一会儿,年轻的侍女们端上美酒佳肴,这饭啊酒啊,都盛在那玉做的碗、雕金的杯里,灯火与金玉相映,竟照得桌面亮锃锃的。
而书生呢,面上不动声色,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向他人证明这一夜所发生的事。
你瞧,艾蒿长至膝的荒宅眨眼间“改头换面”,管乐齐奏,新人成婚,自己还当了一次主婚人,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么!
新娘见没见到,书生已不太在意了。或许是见到了,耳坠明珠,凤冠霞帔,唇红齿白,与新郎一对璧人;或许又只是他的幻觉,绝世无双的佳人从来“只应天上有”。他一心念着存下“证物”,便趁酒席上推杯换盏之间,偷拿了那后来盛酒用的金爵,飞快放进自己的袖子里。金爵到手,他索性装醉,趴在桌上观察时,又见身旁老翁的腰间垂了个玉佩,形似狐狸,憨态可掬。
这金爵能装数斗,着实太大,若是被发现,恐怕留不下什么。于是书生又发起“酒疯”来,一边嚷嚷着“今日大喜,来来来,喝!”,一边扑向老翁,趁乱摘下玉佩塞进袖中,这才再次“醉倒”桌上,假装熟睡。
这一通“闹”完,席上顿时安静不少。不一会儿,新郎小声说“是时候该走了”,沉寂多时的鼓乐便纷纷响起,震耳的笙乐中,书生听见身旁人纷纷离席的声音,模模糊糊间,他似乎听着有人议论,说是“金爵少了一只”。
“会不会是张相公……”
“莫要瞎说!张相公可是贵人,此番愿留下主持婚礼,谢都来不及。若是这话被他听见,你我得罪不起!”
我厉声呵斥完,便拿起筷筒又急敲三下。
见仇止命和季远林的目光俱在我这里,我便笑眯眯地伸手在空中划了个弧,手握拳表示“抓住”了什么,再将拳头挨近嘴边,“吹”开了掌中空气。
“书生再睁开眼时,什么都没有了,”我说,“除了他袖中沉甸甸的金爵与一块玉佩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满室的佳肴酒香、脂粉气息和红灯红烛,皆如烟消散,无处寻踪。
“天亮了,书生走出宅子,向前一晚的好事者说明了一切,并展示了那个样式精巧的金爵。附近的居民都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宅子里竟真有怪异,忙问书生知不知道真身是何。书生自然不知,就这样,金爵和玉佩都随他一同进了京,顺便,离开之前他还以此赢了一顿饭。”
“那后来呢?”季远林问。
“后来呀……后来他就真当上了同知呗。”
季远林笑:“莲香姑娘真是爱卖关子。”
“哎呀,又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你瞧仇哥,无聊地玩起茶杯来了。”我努努嘴。
仇止命没理会我的“挖苦”。他摩挲着空茶杯,若有所思地问:“我说,那个老人家知道金爵是书生偷的吧?为什么没有要回金爵就离开了?那金爵不该是贵重物品么。”
我笑起来:“是贵重呀,金子怎么可能不贵重!可是仇哥,你弄错了。”
他困惑出声:“错了?什么错了?”
我不紧不慢地喝上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将最后一段也说与二人听。
后来,书生被派至四川成都府当同知。当地的官宦人家宴请书生……不对,应该叫张公了,宴请张公,就让家人去拿大酒杯。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下人上前来,同主人说了些悄悄话。主人起先震惊,继而愠怒。张公好奇,但又不好发问,直到下人拿来了一只金爵,张公初见就觉眼熟,等金爵到了自己手上,他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金爵的样式与所雕图案,居然和他当初偷来的那只一模一样!
张公大惊,赶忙问这金爵是在何地制造的。
主人面有难色,回答说:“这金爵共有八只,是先父当京堂时找精巧的匠工监制的,是家传的贵重物品,一直珍藏在家中,不敢动分毫。只因今日同知大人光临,才从箱子里取出来,哪想变成了七只。虽怀疑是家人偷了去,但包裹上十年来的尘土厚积着,依然是原样没动过,实在没法解释啊!”
张公二话不说,即刻差人从府中取出金爵送来,并向惊讶的主人解释了来龙去脉。主人听罢,十分感谢张公,而张公却仍心存疑惑。
——他那晚所遇见的人家,究竟是什么化来的呢?
谁料这时,主人笑了,缓缓说:
“曾听人说,即便是千里以外的物品,狐狸也能摄取到手、毫不费力,但始终不敢在自己手中久留。想来您那晚所见,应是狐狸无误。”
“好啦,故事讲完了!仇哥,我的冰糖银耳莲子羹!!”
我兴奋地拍了拍桌。
可仇止命却攒着眉头,一脸凶相地盯着我。
我心想这不行吧,说好的一个故事换一碗银耳莲子羹,他这是反悔想谋杀我?胆寒地抖两下尾巴,我“嗖”的一声逃至季远林身边,蹲在桌后对青年说:“掌柜的,快管管你们家仇哥儿!我觉得他要剁我尾巴!”
季远林朗声笑开来:“仇哥儿,莲香姑娘可是店里难得的常客,别食言啊。”
男人这才勉强收敛,一言不发地起身,走至厨房门帘前又停住,回头问我:
“你只说了金爵。”
“……啊?”
“那个玉佩呢?”
咦,他怎么还记得这茬?我眨眨眼:“玉佩还在呀。一直都在。”
“……我是问你玉佩打哪儿来的!”
“哦,这个呀,”我挠挠脸,“我也不清楚,或许是从某个工匠那里顺手牵羊来的吧。一个仿作而已,谁会关心呢?”
没有人会关心的。
仇止命瞥我一眼,不再多问,身影径自消失在帘后。我松了一口气,坐回座位上,拿起一块西瓜开吃。季远林没有说话,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嗯,权当没看见。
离开小吃摊时,天色渐晚。
薄暮捎来凉风。进城之后,陆续有人家在门前挂起灯笼。一团团圆滚滚的灯火好似洒了满街的糖葫芦球。
我一边想象着自己会不会被从天而降的“糖葫芦雨”砸个满怀,一边期待着待会儿回徒然堂后常山准备的烤土豆,手里提的则是仇止命送我的烤红薯——而我早在进城前就决定好了,烤红薯要带回去和莓莓一起吃。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我停住脚步,伸手比划起鸟羽形状的云,像展翅的火鸟,就要坠入遥不可及的彼岸。
而隔过一条宽阔的车道,青年亦停下。感受到了陌生的目光,我好奇地转过头去,和他四目相对。
但这样的对视仅是一刹那,驶来的马车阻断了我的视线。
“……哎呀,红薯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烤红薯的阵阵香气引诱着我,我无心再想其他,继续跑向前。青年的容貌便在霞光和香气中逐渐淡去,只余一个不咸不淡的感想,轻轻绕过脑际。
“怎么大家都喜欢留个小辫子……”
我嘟哝着。佘莓闻声看向我。我摇摇头,再啃一口热腾腾的红薯。
“莲香莲香,你今天是去茶馆听书了吗?”小姑娘歪着脑袋问。
“没有,我今天是去讲故事了。”
我轻快地说。
佘莓一听“故事”便两眼亮晶晶,忙拽起我的袖子,央着我道:
“什么故事?我也想听!好莲香,你也讲给我听罢!”
我被她摇得晕了头,满口答应着,却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城外的那个小吃摊。
“莲香姑娘。”
树影轻晃。季远林终是发了问,声音清远。
“这个故事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我笑了笑,淡淡答:
“真真假假,由你来断。”
*对话中所出现的故事以及莲香的段子均来源于袁枚《子不语》及蒲松龄《聊斋志异》
※先鸡血写一则互动,青梅竹马真好,女孩子们真好
※可爱属于他们,OOC属于我
※很蠢地发现把第一章的内容先写了所以很不要脸地换成第一章的tag(靠)顺便心虚地在末尾加上一小段新内容(……)很抱歉多次响应!!
新入学的小巫师总会更活跳一些。尽管其中有些小孩较为认生或寡言,但大家对于魔法和霍格沃兹的期待大多相同。
露易丝·坎贝尔也是一样。对11岁的露易丝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和普拉瑞斯·诺斯一起进入霍格沃兹”更令她开心的了,在这件事上,连“父亲要教她做新的甜点”都只能乖乖让步。
在双方家长的带领下,两个小孩来到了对角巷,临到霍格沃兹的开学季,这里最是熙熙攘攘。露易丝向母亲征得许可,于是拉着普拉瑞斯来到了南侧的神奇动物商店。这家店看上去总是门庭若市,但店内出售的动物或许和客人一样多。她便拉好小男孩的手,也不听他的招呼,左钻右钻进人群,竟就这么顺利地挤入店里。金丝笼里的鸱枭和草枭见她活像蘑菇似的冒出,歪歪脑袋“咕咕”两声,也不知是否在表达惊讶。
露易丝被逗得咯咯笑。但她早已“心有所属”,踮起脚尖在店内勉强张望了一圈,小女孩随即钻出了普拉瑞斯的视线范围内,站在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制笼子前。
笼内关有一只白猫。
注意到陌生气息的驻足,白猫警觉睁眼——眼仁儿是和她相似的海蓝——见是露易丝,倒像是放下心来,在闹哄哄的商店里合眼继续打盹。
“就是你啦!”
露易丝毫不犹豫地提起笼子。
付账比进店要容易许多,她正乖乖排队,总算想起了被自己遗忘的小男孩,赶忙四下张望,在角落里发现了男孩的身影,似在若有所思地观察什么。露易丝好奇凑近,然后惊喜地叫出声:
“蒲绒绒!!”
那是一窝待在筐里的圆形宠物。每只约有手掌大小,覆盖全身的奶黄色软毛让它们看上去和未长大的小鸡相仿。
而普拉瑞斯明显未料到小女孩的突然出现,小身板重重一抖,立刻板起脸说:“露易丝,你刚才到——”
但露易丝激动地打断了他:“你要买它们是吗?蒲绒绒!真的好可爱呀!”
“……”小男孩被噎了一下,“不,我不准备买。”
“为什么?你看它们这么可爱!”
羽灰色的眼瞳移至奶黄色毛球堆上,停留半秒后飞快重回露易丝脸上。他嘟哝:“……我又不喜欢可爱的东西。”再看她手上提着木笼子,便伸手接过,另一只手拉过她,“走吧,结账去。”
露易丝不舍地望向那个盛满“小可爱”的筐。
“可蒲绒绒真的很可爱呀……”
结果她转回头,瞧见身旁的普拉瑞斯正皱眉凝视柜台。
“普拉瑞斯?你怎么了?表情好奇怪。”
这是一向坦率的露易丝所不能理解的复杂神色。
“……你先排着,我马上过来!”
于是小女孩一头雾水地看他动作灵活地钻回去,不一会儿,又见他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怀里抱着三个奶黄色绒球。
当然,之后普拉瑞斯试图装出冷漠脸叫她三缄其口,不许把这个小插曲告诉任何人,虽说露易丝满口答应和保证,但这并不是出于畏惧或其他,只是因为找不到恰当的时机捅出来。他见状只好叹气,原本也没想过这种“威胁”能奏效。
上了火车,露易丝拽着普拉瑞斯,一路跑进目标车厢,其间收获无数个来自小男孩的象征性警告,并差点撞上一个身材高挺的长袍男生。露易丝拉开车门,预想中的无人车厢内却已端坐着一个褐色短发的小女孩,注视他们的蜂蜜色眸子里满是惊诧。
“噢……你好,请问我们可以坐进来吗?”
稍稍敛去诧异,露易丝歪头,朝陌生女孩友好一笑。
“呃,当然,没有问题。”
女孩眨眨眼,赶忙答道。
三个身着素色长袍的小巫师就这样坐在了一间车厢里。
若是说表面冷漠且惜字的普拉瑞斯仍使对面的陌生女孩感到踌躇的话,那么露易丝·坎贝尔的亲切(普拉瑞斯称之为“话唠”)则如春风拂面般,令她放下了大部分敌意与胆怯。
“你好,”露易丝重复道,“今天真是个好天气!你也是新生对吗?”
车窗外群山绵延,山脚下湖水清透。流蜜般的日光泻进车厢里。列车行驶于轨道上碰撞出的锵锵声不紧不慢。见褐色短发的小女孩点点头,露易丝嘻嘻笑起来:“真巧,我们也是!啊,我是露易丝,露易丝·坎贝尔。我旁边的是——”
流利的自我介绍像击鼓传花般传到了他身上。小男孩皱皱眉:“……普拉瑞斯·诺斯。”
“你呢?”然后露易丝接着问她。
无比轻快的节奏令女孩愣了愣,但这位蓝眼睛小姑娘的笑容实在让她无法抗拒。
“佩吉·布兰特。”
露易丝点点头,默念几遍这个新名字,又问:“对了,你喜欢吃饼干吗?”
佩吉困惑地点点头。
“那太好了!”她便从裙兜里掏出一个蓝色小布袋,从中拿出一块饼干,递给佩吉,“给!”
小熊模样的点心立刻抓住了小女孩的眼球。佩吉道谢后接过,左瞧右瞧后决定从小熊的耳朵开始吃起,松脆的口感和随之而来的甜味在口中化开,佩吉不由发出一声惊喜的感叹,眯细眼,含混地说:“好甜……真好吃!”
露易丝索性将整个小布袋都递给她:“谢谢!再吃一块吧?多吃一点!”
小饼干的美味引诱佩吉伸手拿了第二块,但母亲们教给她的礼仪又告诉她要礼尚往来。于是佩吉叼着饼干,从长袍的兜里翻翻找找,一边心想这个小饼干这么好吃,应该回她一份“大礼”,一边又犹豫这里装的都是她的“宝贝”,南瓜味的点心她全都舍不得。
正纠结时,忽听得露易丝说:
“哎,不用啦,不用啦!”
佩吉茫然抬头。
“我不是为了回礼才给你饼干的,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的话,嗯,我想想……那就和我交个朋友,怎么样?对,这样好,我刚才进车厢的时候就有种预感,我们会成为朋友!”
那朵蝴蝶结在微风与阳光中招摇成海蓝色的花。
眨了眨蕴着蜜的眼睛,佩吉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露易丝的手。
“很高兴认识你,露易丝!”
“我也是,佩吉!”
瞧,美食面前从没有无法跨越的障碍。
而一只手端着小布袋,另一只手和佩吉紧握的露易丝被普拉瑞斯看在眼里,他转过头去,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小女孩注意到了,但她并未想太多,长年积攒的习惯令她自然而然地拿出一块饼干,问他:“你也要吃吗?”
“……不吃。我不爱吃甜食。”
天知道这句话他在这些年里说过多少遍,露易丝从没有记过。
“真的?一块也不吃?”
“……就一块。”
普拉瑞斯有些狼狈地把饼干塞进嘴里。
再一次败给甜食和露易丝的念头很快便在脸颊上显现出来。万幸的是,围绕“点心”交谈正欢的露易丝和佩吉都没有将目光投向他。小男孩闷闷地咬上一口,别过脸去,盯着车厢门上的玻璃,在心中嘀咕道:
……好吃。
玻璃上远远映出他懊恼的脸蛋。
一阵悠长的鸣笛之后,列车继续向霍格沃兹驶去。
※字数1w1,去年5月写的,懒得改动了,太多bug还请一笑置之
※不会关联企划,因为和现在设定有许多出入,只是私心想放上来爽一爽,继续悄咪咪敲碗等人设
※今后主线里应该还会有和这只已逝狂百相关的剧情吧,挺喜欢它的,嗯(
热闹的酒楼里觥筹交错,晌午时分正是饭点,大厅里顿时充斥着炸开锅似的劝酒声,杯盏击鸣间,这该说的、不该说的,有实据的、道听途说的,全都一股脑摊开来,途中被人顺去些有趣的、有价值的消息,也是家常便饭。
“哎听说了吗,陈大老板的家里又发现了一具尸体,都成白骨了!”
青年本在安静吃饭,忽然筷一停。
“……姞三哥?怎么了?”
外人看来那只是个空凳子。他瞟了一眼凳上乖巧坐着的小男孩,径自应了一声,将夹的菜放进小男孩的碗里。
“骗谁呢你,陈老板不一个多月前就去世了吗?遭遇强盗,洗劫一空来着?哎呦真是造孽,那陈老板可是咱们镇首屈一指的大富商来着……”
“嗬,你还别不信,我不是有个亲戚在衙门当差么……”
青年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白饭。不多时,他抬起头来,放下筷子,淡淡说道:“牛黄,下午记得帮我调查个东西。”
“哎,好。”
小男孩包着满口饭菜,眨眨眼,含含混混地答应。
微一蹙眉,青年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八成有危险,你待会就先在外面打探,觉得不对就回来。到时候咱们上山去找李如生讨些保命的东西。”
牛黄大口嚼着红烧肉,嘴角沾着油料,脆生生地说:
“知道啦。”
莲香是被李吟风从被窝里连拖带拽给扯进大厅里的。
睡得正酣的少女站也站不稳,哼哼唧唧地一个劲儿往小男孩身上倒,李如生唤她也不顶用,一边冒着鼻涕泡一边含混地回应。直到座上的青年笑眼喊了声“莲香小姐”,少女才猛地惊醒,“哇哇呀呀”地叫着,窜到了李如生背后。
“老李救命啊,那个杀千刀的奸商要来抓我还债了!!”
李如生无奈,轻拍她脑袋:“莲香,醒醒。”
“我醒了,我醒了,我刚才听见奸商的声——”
莲香忙不迭地答着,目光慌乱地撞上姞三的笑脸,话音一滞,脸色煞白,干脆“哧溜”一下变回了白狐狸,一脑袋扎进了李如生的怀里。
“奸商你不要过来!我跟你说,老李可厉害了,你,你休想把我从终南山拐走!”
看着炸毛的莲香,姞三心想,都说“狐假虎威”,今天倒见着原型了,看来古人诚不我欺。
他清了清嗓子,好整以暇地瞟她一眼。
“那您在我这儿赊的账又该怎么算呢,莲香小姐?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您可欠了……这个数呢。”
停顿时五指已摆出了莲香最不想看见的数字。她登时眼前一黑,根本不敢瞧李如生的表情,瑟瑟抖了抖,情急之下一梗脖子:
“姑娘我今天还就吃霸王餐了怎么着吧!”
谁知李如生突然发话。
“……莲香。”
“我错了我错了老李我真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下山吃烤鸡了你别赶我走啊!!!”
短短二字竟如惊雷,劈得小狐狸立刻扯嗓子哀嚎。
见此情形,姞三更是笑得眸光熠熠,看得一旁的李吟风缩了缩脖子,悄悄朝李如生那方挨近了些,心里直嘀咕“也不知现在谁才是狐狸”。
“莲香,你先冷静。”
李如生叹了口气,望向姞三时眼神冷了下去,淡淡道:
“你要的符和莲香欠的钱,我会备好。至于莲香,跟你去也行。”
“李道长果然通情达理,姞某就先谢过了。”
李如生盯着他的笑,眼中刃光一现。
“不过,如若此次伤她半分,我便要你偿还千倍。”
姞三暗暗一惊。这道士,语气分明蜻蜓点水,听来却杀意四溅。他赶忙赔笑:“您瞧您这话说的,在下可不舍得伤了莲香小姐。”
闻言,道人收回目光,犹如收刀入鞘。
“不敢最好。”
火光迸溅的场面着实让莲香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伸爪扒了扒李如生的道袍,战战兢兢地问:“老李,什么意思?我怎么还是要跟着这厮下山啊?”
道士顺了顺她的被毛,“无碍,随他去个地方即可,注意护好自己,若有危及生命的情况,逃了便是。”
“哦……好。”莲香似懂非懂。
“唉,在下还真是不受待见啊。”姞三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朝莲香伸出双手,抬了抬,“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走吧,莲香小姐。”
莲香白他一眼,跃至地面化作人形,拂袖赌气道:“谁要你抱啦,死奸商!”
“行行行,一个也是嫌弃,两个也是嫌弃,反正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
“……我怎么听你话里有话。”
“您猜?”
“……猜你个鸡翅膀!”
李吟风在旁听着对话,真是不大能懂了:莲香姐真的讨厌姞三吗?他正歪着脑袋琢磨,却见一路拌嘴的姞三和莲香停在了门边,齐声回头唤道:
“牛黄,走了。”
说罢,莲香又棱了他一眼。
“哎!”
名叫“牛黄”的小男孩赶忙跟了上去。
“吟风,随我来。”
李如生也适时起身。
“是。”李吟风收了心思。
于是,一时热闹不已的大厅由此重归寂静。
随后,取过李吟风拿来的一小叠符咒,莲香把小男孩偷偷给她的护身物贴身放好,这才跟着姞三一前一后地下了山。
老李不是说只消和姞三去个地方就行了么?怎么还郑重其事地又放护身符又交代安全事项?莲香越想越瘆。山路弯弯拐拐,深一脚浅一脚,她踏过蘑菇伞似的石头,稍稍凑近了姞三。
“嘿,奸商,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有些想调查的事。”
“那为什么非要把我拉上?”
姞三瞄她一眼。“莲香小姐不是玉狐狸的化形么,探知‘同类’想必不在话下吧?”
少女眨眨眼,看看牛黄,又瞧瞧姞三,忽然愤愤纠正道:
“我是狐狸不是狗!!”
青年笑了:“没事,对面也不是狗。硬要说的话,大概是狻猊。”
话音刚落,曲径骤然开阔起来。迎接三人的是山麓边连绵的田野,稻子在和煦的风中绿波摇曳,农家零星分布其上。
莲香皱皱鼻子:“那你不都知道了么,还要我来作甚。再说了,牛黄不也是灵器嘛。”
“这第一,牛黄是个算盘,行商之外的事他都不大在行,”青年不紧不慢地竖指,“第二,莲香小姐,李道长虽说替您还了钱,可咱们还没算这利息问题呢?”
“……等等!!哪,哪里来的利息?!”
“哎,您拖了这么久的债,不该还利息么?李道长替您还了‘本’,这‘利’就得由您自己来了啊。”
“……”
“利息”二字从天而降,“咣”的一声砸弯了少女的背脊。
看着莲香“你你我我”说不出话,姞三挑起促狭的笑弧来,拍了拍她的肩,以示鼓励。牛黄则拽了拽莲香的袖口,鼓着小脸道:“莲香姐,加油!”
少女颓然掩面,点点头,心想这种事真的不需要加油。
想她一介灵器,来到人世学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如何欠债、逃债与还债”,真是人心不古、世态炎凉——感叹词还未出口,领路的姞三便在一幢宅邸前停了下来。
这是镇外的一处宅第。气派的围墙上红漆多有剥落,爬山虎在斑驳的墙面上肆意生长。稍远处可望见一角砖瓦飞檐。孤树自墙头探出几枝绿意来。
眼前的门只有一人高,把手处象征性挂着一块生锈的铜锁。莲香盯着门上断成两半的封条,四处望了望,想必这扇门应是宅子的后门。
她正想说话,姞三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勾了勾手,示意牛黄拿出李如生给的桃符。三人三张,贴在身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吱吱呀呀”的声音尖锐似人哭泣。
姞三又做了个手势,示意两人随他进去。
这么谨慎?莲香心一跳,忙按了按心口,在牛黄之后进了门。缓缓打开的门扉如同老旧的卷轴,自顾自展现出了一副破败的画面。
“……姞——”
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少女不由惊呼出声。
“别慌,尸体而已。”
青年反应迅疾地捂住她的嘴。他低声说罢,倒不去观察树下的白骨,而是仰头望了望门后这棵树。树干不甚粗壮。然后,姞三看莲香平静了不少,便松开手,叹了口气。
“看来传闻是真的。”
“……什么?”
“这具尸骨的骨架不小,想必生前定是个体格健硕的男性。放在这样一个春末的时节,尸体白骨化一般只需要十五天左右。”
“但是,但是为什么……”
姞三抬眼瞥她,微微一笑。
“问得好。这宅子显然早已人去楼空,但——来,莲香小姐,您从这里看,能看见什么?”
莲香一头雾水地被他拉着,踉跄两步,刚好站在了宅子的中线处。自这里望出去,厅堂内的光景一览无余。她“啊”的轻叫了一声,瞪圆双眼道:
“地上有很多碎掉的古董,家具也东倒西歪,莫非……”
姞三颔首:“这里曾是镇上一位赫赫有名的富商住处,姓陈,在下也同陈老板有过些来往。可惜,一个多月前死于强盗手中。”
“怪不得……”那封条原来是这么来的。莲香默了默,不忍再去注意厅堂里的狼藉,转头看向那句白骨,“哎,那这不就是——”
“不,两码事。”青年抬手指了指屋子,“抢劫在前,尸体在后。不过,不无关联。”
这厮怎么老喜欢卖关子啊。莲香挠挠头,又听不懂了。
“牛黄,把那张符给我。”
青年拿过符咒,端详片刻,上前几步按在了树干上。
这时,平地忽涌过一阵风。顿时叶响树摇,沙沙声好似鬼魅,徘徊周身。一股莫名的阴冷冲上脑际。
姞三皱了皱眉,后退几步。桃符被风掀得几欲脱落,却仍旧顽强地贴附树干。不多时风向陡然一变,从身后一股脑奔涌而来,呼啸般撞在树上。
莲香见状,赶忙护住牛黄。
风刚止息,不知从何处又钻出了若有若无的声音,隐隐绰绰地刮着耳廓。
——是人的哭泣声。
莲香这下是真的稳不住了,左顾右盼,既想辨清声从何起,又想赶紧逃。曾给李吟风讲过的鬼怪故事全在脑子里过了个遍,吓得她抖似筛糠——现在倒像是牛黄在护着她了。
“姞三,姞三,这,这……”
青年并未应答。
“牛黄,李道长的符应该还剩两张,全给莲香小姐吧。”
小男孩便老老实实地从袖口里摸出了叠好的两张符,交在她手里。莲香崩溃地攥着符咒,直想骂他,却听姞三开口说:
“莲香小姐,李道长这符是用来封住‘狂百器’行动的。我们三人之中,现在只有您能办到。若是失败的话,咱们仨的命今天恐怕都得交代在您手上。”
莲香懵了。
“姞三你——”
紧接着,青年的发辫在眼前一晃,回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摔在了地上。而将她扑倒在地的青年正压在她身上,阴影落了她满身。
姞三的面容近在咫尺。
“唉,振作点啊。”
他苦笑着拍拍她的脸蛋。
莲香愣愣地盯着他,终于从嘴里挤出了第一句话。
“姞三你究竟搞什么?!!狂百器?!你不要命啊,又不是清净师,你作甚要——”
截断诘问的是猛兽的嘶吼,震震如雷。莲香下意识把住了姞三的双臂,翻身跳起。
张口突眼,獠牙竖耳。牙咬绣带,躯体修长。爪踏浮莲,凌空而立。
莲香只想当场晕过去。
这哪是什么“猛兽”,这分明是“瑞兽”啊!
“姞三,你看看你招了个什么出来!”
少女颤动着嘴唇,“这不是……这不是狻猊吗?!”
姞三站起身来,望着空中的瑞兽,笑了。
“是啊。在下不是说过了么,狻猊。”
传说狻猊,龙生九子,乃第五子也。形如狮,喜烟好坐。
可这样一只本应为工匠所刻画在香炉上的神兽,为何会化形,又为何会——
“你为什么……”她拧紧了眉头,“为什么会说它是——”
少女的疑问马上就有了解答。狻猊昂首长啸,声撼天地,随即居高临下地睥睨她。莲香戒备地压低重心。只见绣带一掠,徒留虚影闪过眼际,风擦过她耳廓,却未有下一步进攻。
她暗道不好,这只狻猊的杀气并不是冲她来的!
“姞三!!!”
莲香立刻转身朝呆立的青年奔去。说时迟那时快,利爪的痕影堪堪擦过他的肩头——扑了个空。
惊魂未定之际,狻猊喉中又翻滚起低吼来,莲香攥住姞三的短褐,死死盯住它,尝试着弄清它的意图。
这时,姞三终于再度开口了。
“莲香小姐,如果您真的想护在下,那就揭掉您身上这张符吧。这是消匿身影的。狻猊定是嗅到了我的气息,所以才——”
莲香毫不犹豫地撕掉了黄符。姞三眯了眯眼,话到嘴边竟一时无法流畅说出。
“您想好了?那,接下来,我想您知道该怎么做。”
“嗯,我明白。”
她捏紧手中的符。
“……它来了!”
浮莲朵朵,刹那向她呼喝逼来。
眼看少女真开始同狻猊缠斗,牛黄趁机溜至姞三身边,担忧地问:“姞三哥,莲香姐没问题吧?”
姞三没有答话。他看着拼命躲闪的莲香,而后迅速收回目光,只留下一句“李如生不会坐视不管的”,便径自提步走近树旁。
“可——”
牛黄瘪瘪嘴,只好巴巴地望向迟迟不进攻的莲香,心想姞三哥究竟在想些什么?怎么能这么无情啊?
姞三则绕过骸骨站定。
尽管上空的狻猊发出的吼叫盖住了很多声音,但仔细听便不难发现那缕似有若无的哭泣。
他拍了拍树干,低声问道:
“你在哪里?”
没有回答。
“是不想回答还是不能回答?”
哭声仍在继续。
姞三叹了口气,“行,下一个问题。是那只狻猊困住了你,还是你困住了它?”
簌簌叶落,像是拒绝。姞三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一贯的轻佻口吻消失无踪,他沉声开口,语气冷硬。
“陈小姐,我知您就在这槐树里。我以符强召您现身,便不打算空手而归。事不过三,既然您不肯开口,那就容在下分析一二吧。”
“您一家老小皆丧命于此,包括您自己,无人逃脱当夜强盗之手。这抢劫,图的无非是金银财宝,您父亲乃此地有名富商,家底自不用说,珍宝必定也收藏了不少。”
语稍停顿,他挑笑道:
“‘天青釉狻猊莲花出香’——想必您一定爱不释手吧?”
叶影婆娑。沙沙声时大时小,拍打在耳畔。他并不在意,兀自继续道:
“我同您的父亲也有些交情,因此您对它的喜爱早就有所耳闻。您或许有所不知,狂百器在浊化之前亦为灵器。而这只狻猊能化形,一是借了传说之影,二则是因您强烈的喜爱。”
“可单有这两点是不足以化出完形的,所以,强盗来了。”
他望向不远处的厅堂。
就像是地狱之门突然洞开。
破碎的烛光。贼人阴狠贪婪的笑脸。碎裂一地的瓷器。亲人家仆的哀叫。不绝于耳的求救声。喷溅而出的血迹。
漆黑的夜倾覆大地,生在刹那翻转为死。
视野逐渐模糊,疼痛碾压四肢。贼人从她身上跨过,说笑着踢了踢她,手中拿着刚抢来的宝贝。
——香炉。
香炉被抢走了!
她勉力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撞向贼人,将香炉一把夺回,紧紧护在怀中。
紧接着,刀刃从她胸膛穿出。强盗们放肆的笑声里,汩汩淌下的殷红慢慢染透了香炉,染透了莲花,染透了狻猊。
瑞兽终于醒来。
然而少女的身体早已冰冷,甚至,不复完整。
就连衙门也不再追查此事,这栋家宅终究逃不过破败的命运。
日复一日,就这样新芽成叶,绿草成荫,血迹淡去,碎片蒙尘。
没有什么能对抗时间。
“然而,不久后,又有几个小贼来送死了。”
“他们本以为能寻见‘漏网之鱼’,却不曾想过,自己才是网中鱼。”
直到生人再度踏进这里。
这方“领地”里。
——哎听说了吗,陈大老板的家里又发现了一具尸体,都成白骨了!
——骗谁呢你,陈老板不一个多月前就去世了吗?遭遇强盗,洗劫一空来着?哎呦真是造孽,那陈老板可是咱们镇首屈一指的大富商来着……
——嗬,你还别不信,我不是有个亲戚在衙门当差么,听说半个月前有两人突然从那宅子里出来,跑去衙门求救哪!说得那叫一个悬,说是什么狮子杀死了一个同伴。那狮子不仅会飞,脚底下还踩莲花呢!
——结果呢?
——衙门问他们为什么去陈家,结果他俩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一逼问才知道,是俩小偷!
——哎呦,这陈老板可够霉的。
——可不是嘛。衙门当时赏了他俩一顿板子,把他俩给轰走了,也没当真,结果谁成想,居然还真有尸体!
“请救救我……”
虚影自树下一点点擦出。满身血污的少女啜泣着,抬手掩面。缚住手腕的细链一直没入地底。
“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青年淡淡瞥她一眼,又看向半空中攻势凌厉的狻猊,微一蹙眉,开口问道:
“那您得先告诉我,它的本体——那个香炉在哪儿?”
※
这只狻猊很奇怪。莲香想。
作为狂百器,它似乎太理智了些,一直在观察什么,但对象并不是她。自从她撕掉符咒、自愿现身以来,它的杀气就失去了确定的指向。
少女不由分神去注意树下的姞三。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那样神色冷肃的青年真是太少见了。
……他究竟想干什么?先是偷偷摸摸找到这里,又莫名其妙用老李的符咒招了只狻猊出来,自己不对付不说吧,还在旁边忙其他的。
莲香越想越气。
她可是赌上命在保护他啊!就不能加加油鼓鼓劲,呃,就不能帮她想想招吗?
这只狻猊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皆在她之上,她光躲开攻击已是竭尽全力,遑论还要把符贴在它身上。要知道她到现在都没抓住过它一根尾巴毛啊!
“早知道这样……刚才就不该脑子一热撕掉符咒了。”她气哼哼地嘟哝,“我就应该听老李的话,有危险就逃才对。”
大抵凡事皆逃不过一语成谶,少女甫一说罢,就见狻猊昂首长啸一声。霎时间,猎猎风起,树摇叶涌。而它御疾风冲来,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莲香只顾奋力向狻猊所去之处扑去。其间,手中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她浑然不觉,连一声“快逃”也来不及说。
“……莲香?莲香你没事吧?!”
慢着,她好像顺带扑倒了什么。
少女晕乎乎地抬起头来,方才还被她在心里斥了个狗血淋头的男人近在眼前。她应了一声,拍拍脑袋,心说我只是想抢在狻猊前面,怎么反倒把他扑倒了……
不管怎样,姞三似乎没伤着。莲香从他身上坐起来,四下确认了一番——奇了,她也没受伤。按理说狻猊那股气势,她鲁莽地冲上去阻止,受伤才是正常的。但为何……
“莲香小姐,”姞三敛了着急和担忧,笑得眸光流转,“您居然还藏着如此上好的护身符么?”
“……啊?哪儿来的什么……咦?”
循着姞三的目光望去,少女惊奇地发现,先前李如生给她的护身符不知何时竟自个儿飞出了她的怀中,此时正横在上空,放出一方透明“顶罩”,将两人及两人身后的孤树护在结界内部,并抵御了狻猊的全部攻击。
瑞兽渐渐失去了耐心,不断以头抢着结界,喉中低鸣如滚雷。撞击处火花飞溅。然而它爪下浮莲仍无法进入结界分毫,反倒被尽数吞噬。
莲香哑然注视着它。她从那双向外凸起的眼中窥见了强烈碰撞的感情——那是一只瑞兽所不会拥有的激烈情绪。
那是……
她怔怔地摊开手。掌心里的一缕天青攫住了她。
狻猊的被毛。
“那件出香……就埋在这棵树下。”
陌生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莲香转过头去,这才看见树下被囚住的女孩。她血迹斑斑,一道伤口空洞地横亘胸前。莲香正想开口,姞三便抢过了话头,扬声唤道:
“牛黄,动手。”
“哎!”
不知何时跑进结界的小男孩听闻命令,二话不说就捋袖开刨。女孩看着小男孩卖力地挖土,闭了闭眸,毫无血色的脸上滚落两径明亮。然后,她笑了。
“这样我就能解脱了,对不对?”
姞三悠悠道:“是,只要您肯将这件出香熏炉让与在下。”
“好,给你便是。”
话语里竟充满了莫名的决绝。
莲香着实弄不懂这两人的对话,拽了拽姞三袖口,刚想问个究竟,就听结界外的狻猊又是一声呼啸,居然不再有所攻击了。
它静静地停在结界外,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目光越过莲香头顶,直直投向那棵树下的幽影。
“可惜了。”姞三幽幽道。
“姞三哥!挖出来了,给您!”
这时,小男孩颠颠地捧着一件青色熏炉,交到青年手中。
——这出香熏炉以狻猊作盖,纯净的青釉色泽绘出了张口突眼的蹲兽姿态。下以仰莲承之,形态可爱,栩栩如生。纵然刚从土中挖出,亦不减分毫神采。
姞三抚过狻猊的獠牙,又叹一声:“……可惜了啊。”
女孩则盯着他手中的出香,少顷,抬起头来,回望狻猊,静静说道:
“放了我吧。”
话音未落,狻猊竟突然继续撞击起来!
这次它不再有所保留,拼尽全力撞在结界上,浮莲消退又再生,可它额上伤痕却愈发明显。同火花一道迸溅出的,还有自伤口淌下的血沫,滴滴溅在结界上,逐渐汇作无数道殷红细流。
没有杀气。
莲香感觉不到任何杀气。
它只是想要撞碎这结界——撞碎了,然后呢?
莲香看向树下的女孩。女孩不再望向狻猊,眼神空洞,在听见狻猊喉中沉重的喘息时,才决绝地闭上眼。
“李道长这结界,怕是要撑不住了啊。”
姞三蹙眉说,“莲香小姐,若是结界破了,这接下来的事就还得劳您——”
“我拒绝。”
少女高声道。
青年万万没料到这个回答,挑眉惊讶道:“这么说,您是想反悔了?”
“随你怎么想。我只是觉得,从最初开始,我就没有主动权。”莲香直视他的双眼,“姞三,你究竟在打算些什么?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的消息也是从姞三口中得知的。
抢劫。杀人。灭门。然后呢?这只狻猊若真是姞三手中熏炉的化形,它跟那女孩之间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莲香很害怕,她怕自己因无知而作了帮凶。李如生曾教她善恶,说实话她到现在也没怎么弄懂过,可就算如此,心底深处的声音也在铮铮反驳:
不对!!
“噔”的一声,结界碎了。
莲香转头,狻猊的獠牙近在咫尺之间。
“不——”
不要!
她甚至还来不及闭眼,还来不及想象疼痛,便见眼前黑云压顶,听头顶隆隆威鸣,似有千军万马呼喝奔涌,紧接着,一道惨白光束直直降下,精准劈在狻猊身上。
“……”
那双眼此刻离她不过一掌宽。它维持着和她对视的姿态,片刻,伤痕累累的身躯终究倒在地上,微微挣扎后,归于近乎疲累和无助的平静。灰烟腾起处,汩汩血流自被毛里蜿蜒而下,逐渐在身旁凝出了一摊又一摊鲜艳的红。
少女惶惶抬起头来。
黑云散去。青衣道士持剑而立。
——是李如生。
“老李……”
莲香唤着,忽然感到手中微热。她摊开掌心,那缕青毛正流着熠熠光彩。还未等她弄清缘由,不属于她的情感便汹涌而来,一直流入心底。
她第一次将它捧在手中,笑靥如兰花晨露;
她抚摸它的指尖,温暖似朝阳;
她和父亲说,将来要把它当嫁妆,一同带去夫家;
她常常谈起镇上书院里教书的温雅青年,害羞如浅浅腮红浮在两颊;
谁都以为这样幸福的女孩,未来也注定美满,恰似那高悬的明月,皎洁无瑕。
可谁又能料到那一日,火光冲天。
它眼睁睁地看她死去,看她抱着它死去,看她因它死去。
她紧紧地抱着它,像要将它融入骨血,所以她失了全身温度,甚至失了完整身体。而它借此化形,等它能分辨这人世时,那些放声大笑的贼人早已不见踪影。
它整日待在这院中。那些绿袍乌纱帽们看不见它,只是匆匆来去。它见他们收捡那些尚好的玉器,想要把这家中最后的完好也带走,顿时怒不可遏,扑上去疯狂撕咬——人们惊恐大叫,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面如土色逃出宅邸,最后永远地关上了那扇大门,独留它走遍整栋宅院。
——直到某一日,在这棵槐树下寻见她。
“是你……?你怎么,你怎么有形状了?”
她仍是那一日死去的模样,但她没有在意。从第一眼认出它之后,她便欣喜若狂地抱住它的颈项,细细抚过它的被毛,失去温度的掌心一如从前。
它不能说话,只是拼命蹭着她。她咯咯直笑。
“对了,你的本体……那个熏炉,没事吧?没有坏,对不对?”
它听罢,赶忙从树旁拖出了熏炉。她怀恋地摸过狻猊顶盖,喟叹出声:
“没坏就好。我本来应该走的,爹爹他们都先走了,我只是……放不下你,不过这样就好,比起被贼人抢了去,不如就让它放在这里。”
她的笑容再无往日明媚。
“我已不是人世之身……不可久留的。”
这是它第一次体会到何谓恨与愧。
竖心在左,艮鬼在右。一个斩钉截铁,一个畏缩不前。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狠狠蹂躏着它初次获得的“心脏”。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它还没有来得及保护她。它还没有手刃仇敌。
怎么可以。
——她不能离开。
——它不许她离开。
※
“这不是李道长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姞三站起身来,瞥过莲香面前奄奄一息的狻猊,笑着迎上李如生平静的目光。
道士眼里结着冰,却也只露了一角出水面。他不急于回答姞三,而是绕过狻猊来到莲香跟前,俯下身去将少女拉起,这才说:
“护身符有反应。”
他伸手轻拍了拍莲香沾土带尘的褙子,“没伤着?”
“没,没有……”少女木愣愣地摇头。
冰化了些。他颔首:“嗯,那就走吧,回去了。”
“哎,李道长,这就想走了么?您刚才一道雷可把在下这新宝贝给劈成这副德行了啊。”
说罢还捧出熏炉,手指一条斜跨炉身的裂缝。
李如生抬眼,冷冷直视他:
“来时你保证的什么?莲香差点被咬死,我劈它一剑,合情合理。”
“呦,瞧您说的,那我不是——”姞三还想解释。
“走了,莲香。”
见李如生作势要走,莲香赶忙按住他的手,示意他稍等片刻。随即几步上前,盯着姞三,问:
“姞三,你利用我?”
姞三挑眉:“这又是从何说起啊,莲香小姐?”
“你煞费苦心,又找老李要符咒,又把我带过来,不就是提前查出了陈家小姐的亡魂还弥留人世,想借我转移注意力,借机问出这出香熏炉究竟藏在哪儿,好彻底掌控这只狻猊么!”
“嗬,不得了,还‘煞费苦心’,您居然也会用成语了。”
“休想岔开话题!”
莲香激动地怒瞪他,扬声宣布道:
“我告诉你,姞三,今天只要我莲香在这儿,你就别想对它下手!!”
青年笑了,鼓起掌来。
“好,好,正气凛然啊。莲香小姐,您可是在下见过的第一只爱心如此泛滥的狐狸,不对,灵器。”
“……你!”
莲香气得直想抢过熏炉砸他脑袋上。
姞三退后一步,目光滑过狻猊,眸光闪了闪。
“试问,就算您今儿在这儿阻止了我,那之后呢?这只狂百器可杀了人,您总不可能要将它放归山野吧?再瞧瞧那李道长,首先这只狂百器不归他管,更何况您还被它伤过,若是再让李道长顶着‘除恶’之名劈一剑,那这狻猊只能就地嗝屁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它现在已经快撑不住了吧。哎呦,真是可惜了。”
他慢悠悠地说。
少女很想反驳,但被他堵得无话可说。正是因为明白这并非狡辩,所以才更加窝火。她狠狠剜他一眼,干脆退了两步,来到狻猊身边,蹲下身去,试图抱起这只足有一只成年狮子大小的狂百器。
狻猊不曾挣扎。它连挣扎的气力也不剩了。
“……莲香。”
“老李,我没事。”少女抚着狂兽的毛。
它业已停止流血。逐步流失的生命力在躯体上化作荧薄的光,流过它天青色的被毛,像夏夜渡过河川的萤火虫,消失在她的指间。
她想起了自己看见的片段记忆。
面对即将永别的女孩,它退后,喉中隐有低吼。
槐树叶飒飒而落。头顶涌来的乌云堆积盘旋,无法控制的情感扭曲变形。
“……你……你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强作笑靥,伸手想碰它。而它猛地张口咆哮,不可视的东西在它周遭一瞬掠过电光。她吃痛地收回手,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最宝贝的狻猊。
它恨这一切。
它恨它自身,恨猖狂贼人,恨那无情时间,恨这苍凉人世,甚至还有放不下它却又注定离别的她,它都恨,恨之入骨,恨之入骨!!
——可它偏偏愧对她。
于是,无尽深渊吞噬了它。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力量。
天青毛色。绣带飘逸。浮莲生又灭,灭又生。
狻猊低吼出声,瞬间,从它周身的空气中冲出数条锁链,紧紧缠住女孩的双手,再将她脆弱透明的身躯撞上槐树树干。
锁链随即没入地底。
可“它”不是它了。
无视她苦苦哀求它放了自己也好,毫不犹豫地咬断贼人的脖颈也罢。
深渊愈将它吞噬,它便愈是强大。它变得能保护她,变得能保护这个家,变得能自由来去,变得无比强大。
恨与愧看似在眨眼间消失无踪。
——再也不是了。
这时,忽然有什么碎裂了,清脆的声响打断了莲香的回忆。
她抬起头来,望见树下的女孩。女孩正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原来是囚住她的锁链断了。仿佛初学走路似的,稳住身形后,蹒跚地,一步一步走来。
她没有回头看令她重获自由的姞三,没有抬头看为她斩断束缚的李如生,更不曾看仍旧护住狂兽的莲香。
她只是注视着地上那只狻猊。
狻猊似乎感知到了她的目光,微弱起伏的躯体便再度挣扎起来。它急促地喘息着,缓缓地昂起头——沾染血污的凸眼捕捉到女孩时,她已只剩一道虚影了。
女孩俯视着它。
那双眼里没有欢喜,没有悲伤,没有痛楚,没有怨憎。
她仅是看着它,良久,直到最后一缕魂魄消散在风中。
突然,莲香听见了什么。近在耳畔,隐忍的,低沉的,一瞬即逝。
她还来不及多想,这回便轮到狻猊消失了。
少女动了动唇,什么都说不出,只能轻轻抚过它结着血痂的皮毛。
狻猊静静闭上眼。俄而,一丝清凉坠落。不知过了多久,天地空茫、衣衫尽湿。莲香才终于停了手。她的掌下已是空无一物。
少女站起身来,望向姞三原本所站的地方——现在只剩一个孤零零的熏炉。
天青色裂了一道深纹,在细雨中朦胧,分明失去了一切光润,却又变得无比清透起来。
莲香走过去,俯身抱起熏炉,轻轻将它放在树下,拍了拍手,小跑着回到了李如生身边。
“老李,你说姞三这厮如此可恶,该怎么是好呀?”
道士用指抹去剑上细流,淡淡道:“劈了便是。”
“对,劈了好,不劈不能平民愤!”她点头如捣蒜。
李如生瞥她一眼,然后兀自提步走去。
“走吧。”
“哎!回家啰!”
大门终于缓缓紧闭。这一次,或许不会再有任何人推开了吧。
※絮絮叨叨了8000字,写到晕厥
※全篇都是臭不要脸的OOC和flag,具体评论见(
(1)
她死的那天晚上,我接受了审讯调查。审问我的是同队的十六夜龙守前辈。
龙守前辈一直很照顾我。或许正因如此,队长才会特地派她来做这一工作的吧。
但我不需要。我宁愿对面坐的是某位凶神恶煞的警官,对我用力捶桌、厉声威吓,揪起我的衣领,大声质问我“她是不是你杀的”。这样我还好受一点。
——前辈自然不会如此。
于是,自始至终我都很平静。
惨白的光线刺进我眼中。我无法忍受地数次低下头去。干涩停留在眼角,却并未进一步化作温咸的液体。我似乎再也哭不出来了。
龙守前辈看我时眼神有些悲伤。她把我面前的水杯再往我这边推了推,不再溢出热气的水面倒映出一个渺小的我。
随之而生的波纹揉皱我的脸。我没能看见自己的表情。我不清楚是我的神情使她悲伤,还是我的遭遇令她同情,抑或两者兼有——我无法再思考,思维已经拒绝接受任何新的问题。然而我仍记得我的身份,所以我强迫自己说出实情,从头到尾,一五一十。
开始、然后、接着、后来……我生硬地运用这些连接词,希冀能表现出“我还理智”的状态。
最后,前辈放下笔,轻声说:“好了,秋穗,审讯结束了。”
我说好。
“待会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我摇头,答:“我今晚不回去。我想待在警局。”
直觉告诉我,我不能回去。
我怕我一回去,就无法再维持“警察”这一身份。
这是一件极度可怖的事,因为彼时的我失去了“好友”,失去了“正义”,除却“警察”这个徒有其表的身份之外,已然一无是处。
后来,我恳求龙守将她的资料给我。作为调查组的一员,十六夜龙守自然也会有一份关于她生平过往的资料。我说,我就看看,明天就还给你,我保证。
龙守很是担忧地注视着我,她说:你可以来我家。
谢谢,不用了。我摇头:我很好。
于是我留在了警局。偌大的办公室里只留一盏灯。光亮是微弱的黄色,勉强照清了白纸上的字。我便这样对着薄薄一页纸,翻来覆去看了整整一夜。
我想,死亡是残酷的。并不是因为过程有多痛苦,而是因为死后留给他人的,除了停尸间那具冰冷僵硬的躯壳之外,便只剩这么一张薄纸、一方黑白照和几行或十几行文字,记载长达数十载的岁月。
而更可笑的是,我居然到现在才知道我的朋友——我自以为无话不说的好友——她详细的生平经历。
【某富豪的私生女。生父不认,由生母养大。……生母在其十五岁那年因病去世……近两年内成为某富商的情妇。X年X月X日于家中将该名男子杀害,随后自杀。……尸体怀有三个月左右的身孕。】
我蜷缩在凳子上,觉得有些冷,便蜷得更紧些。
说来也怪,七月份的天气炎热难耐,夜晚稍有凉风,但仍抵不过高升的气温。在这样一个七月份的夜晚,我独自待在警局一队的办公室里,想起了很多我从前不曾发觉过的细节。
那天和她走在街上,听见背后总有私语窃窃,说什么“还真想麻雀变凤凰,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不是正主还这么嚣张”,我不耐烦了,便转头瞪回去。而她挽着我手臂,耸耸肩说:
“没事,以前有些过节,你知道的,那些富人们就是闲。”
我没有问下去。我说:“前几天看见了一家新开的咖啡店,我带你去吧。”
她笑:“好。”
她在我心中是“神秘”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我想她哪天看开了,也许就会把从前的事和我说说。所以,哪怕只是一次也好,我都没有真正想过去探寻她的过去。
“真羡慕你。”
秋穗,真羡慕你。
汗水无数次湿透衣衫,像是眼泪流过脸颊。我依旧觉得说不出的寒凉。
不久之后,我被调出了一队。
我没有怨言。回想一下案发后的表现,我没有被撤职已经很宽容了。我只是从一队被调到了更加清闲的队里,并在这个队里担任一个文书职务。每天只用完成相应分量的工作,便能在同事们羡慕的眼光中下班回家。
我不愿回家,于是我开始习惯在街上闲逛。
走过和她一起聊天的公园,走过和她一起喝咖啡的店门口,走过大街小巷。我像是追逐她的亡魂,走走停停地抵达了终点。我在门口站了很久,仰头望着摘下了窗帘的窗口,久到路人的注目明显带上了怀疑。
我以为我还能看见她走出来,站在窗台上朝我招手。
我低下头去,眼眶干涩。
自那以后,我开始每晚梦见她。她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砰的一声,血沫飞溅。而我跪在地上,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睁睁地看她倒地。
砰。
然后我惊醒。
于是我开始害怕入睡。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月。恐惧迫使我拼命保持清醒,以至于后来我再睁眼,映入眼帘的竟是医院的天花板,以及龙守前辈担心的表情。
我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听着前辈的责备,费力思考起我为什么会躺在病床上。
日光在视线里浮动,我居然由此感到了一丝真实。
而我再也没有梦见她。
在医院里,我开始学着去寻回当初的那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甘草秋穗,总算摆脱了行尸走肉般的状态——至少,表面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破绽了。
后来,出了院,修养了一段时间,我便再度回归岗位。仍旧是清闲的文书职务,但我下班后不再到处闲逛了。
我知道的,她早就不在了。
我自然也没有去关注和她暗地里相好的那个富商的丧事。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地把所有错误都抛给这家人。
再然后,我决定去扫一次墓。她逝后我一直在逃避,是时候该面对了。
上坟前的那晚,我终于又梦见了她。
这次不同以往,但她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靓丽如初。她看着我,轻声笑说:
“秋穗,活下去。”
“好,”我答应她,“活下去。”
然后我从梦中哭醒。月光沉默地坠落在我手背上,温凉一片。
(2)
抽到“巫师”卡的时候,甘草秋穗的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卡面上的巫师高举盘虬卧龙的法杖,看似正在施法念咒,杖端却无光也无暗。手指摩挲过底端的花体字,她抬头望见不远处的少年,抿了抿唇,暗自下定决心。
——是时候采取行动了。
不过,若要深究秋穗准备采取“行动”的原因,那得追溯到上个月迎新庆典之后了。
前一天晚上才在庆典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今天就蜷缩在男厕所的墙角处满面淤青,饶是做好心理准备的秋穗也不禁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冲击。但她很快便回过神来,在加害者们尚惊讶于“这女的居然把男厕所的门踹开了”一事时,横眉怒目、先发制人。
“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关你屁事啊!”为首的男生率先反应过来。
小屁孩!秋穗暗暗啐了一口,趁其不备跨上前去,逮住手腕向后一别。男生顿时发出哀嚎,想挣脱却不得要领。少女再趁机抬腿一顶,逼得他不得不朝东云右卫门跪下。她抬头环视一圈,厉声喝道:
“来啊,再上前一步我就撅他手腕!还敢合伙欺负人,真能耐啊?!”
其余的男孩子们见状皆面面相觑。带头的男生在她惩罚性的施力之下更是疼得直嚎,从“你放手”眨眼变成“我再也不敢了”。秋穗满意地点点头,松手的同时向旁退了一步,并迅速站到东云右卫门跟前,状似护他的模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罪魁祸首被其他男生半是搀扶地逃出此地。
当然,加害者临走前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秋穗有些好笑,转身向一言不发的少年伸出手去。
“对不起呀,东云同学,没来得及让他们道歉。走,我陪你去找老师,让他们当面向你——”
“……不必了。”
得到的却是少年冷淡的回应。
他毫不犹豫地挥开她的手,扶墙站起身来,身形微晃。秋穗懵了,抬起头困惑地看他。而他面无表情,冷冷瞥过她。
“多管闲事。”
从薄唇中只吐出了这四个字。
“什——”
少女怒上心头。但话还未出口,少年便径自同她擦肩而过,快步走出了男厕所。
这一切发生得令她措手不及。怒火烧心却无处发泄,秋穗急得一脚踹在墙上——然后被正准备进来的男老师目睹了全过程。
……当然,细节就暂且揭过不提了。
就算时隔二十来天,一回想起整个过程,甘草秋穗还是会被气得不行。那之后她骂骂咧咧地在办公室里阅读东云右卫门的资料,还被路过的十六夜龙守听了去。
“你跟小孩计较什么。”龙守忍笑拍拍后辈的脑瓜。
“因为真的很气人嘛!我再怎么说也是他恩人啊,不道谢也就算了,还说我‘多管闲事’!”
秋穗气呼呼地把手中资料“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好啦好啦,消消气。那你现在看出什么没?”
“……嗳?啊,这孩子倒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从往年的欺凌事件来看,不排除他在之前的中学里也遭受过欺凌,但被学校方面强压下来的可能性。我觉得有必要去实地调查一下。”
龙守凑近瞧了瞧:“我看看……XX中学?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查了一下,是个挺偏僻的学校。最近忙成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空去。”秋穗叹了口气。
十六夜龙守正准备说话时,后辈便被不远处的同事唤了过去。于是蓝发前辈朝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秋穗也只能回以一个心境复杂的笑脸。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暂时无法抽身去调查东云右卫门的过去经历,甘草秋穗认为自己还是有力所能及的事情的。
同班的好处就是能够随时随地、第一时间掌握目标动向,她自认为自己的跟踪技术还是不错的,少年去哪儿她就能立马跟去哪儿——除了扒男厕所门缝有点勉强之外。
然而,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每当秋穗觉得这次一定能跟准并摸清东云的动向时,东云右卫门总有办法摆脱她。甚至只是一个转角的功夫,少年的身影便在她眼前消失无踪。甘草秋穗不由挫败,深感自己成了壁虎断尾的那个“尾”字。
于是,秋穗眼睁睁地看着东云进教室时十有八九脸上带伤,每每想要询问都会被无视,就这样,调查一直拖了足有二十多天,陷入了令她抓狂的僵局之中。
——正在这时,早乙女学园迎来了舞会。
“舞会”一词实则是不存在于甘草秋穗的词典里的,至少在学生时代是没有的。一来,上流社会的玩乐她不怎么懂;二来,学生时期的她远比现在贫穷。因此她其实犹豫了好一会儿,要不要买下人生中第一件小礼服。
不过致使她真正买下礼服的契机也很简单就是了。
“……什么?东云也要去?真的?没骗我?好,我买了。”
不就是“为工作插钱包两刀”嘛,她可不在乎这件价格等同于她一个月工资的裙子,说不在乎就不在乎!
——于是,少女哭丧着脸进了会场。
“前辈,打起精神来嘛。反正衣服已经买了,不如好好享受一下难得的舞会,如何?”
煎茶发色的少年西装革履站在她身旁,无奈笑道。
秋穗则忧愁地捂脸轻叹:“你们这种富家公子怎么可能会明白穷苦老百姓的悲伤……我现在一想到身上这件裙子可以换来两个月的叉烧肉,我就很想死一死……”
“可您前些天不已经‘死’过了么,舞蹈教室都差点被您哭垮了。”
“那我现在还想死一死不行吗!”秋穗活像一只被踩中尾巴的猫,暴躁地直拿鞋跟踩地面,噔噔一阵乱响招来了不少注目。“满心欢喜地过来结果发现东云没来!那我买这件衣服还被你‘折磨’了整整一周是为了什么!!”秋穗越想越气,恨不能立刻杀回店里退掉礼服。
少年则颇为无辜地眨眨眼:“我以为您这么努力是想到时候和我跳上一曲呢?”
“……得了吧,我可不想被你身后那列能排出会场门外的女性队伍给当场处死。”
秋穗熟练地翻了个白眼,对后辈积极主动的“进攻”毫无感觉。
说起这名后辈——神代信,其实和她同年级,并非她的学弟。“前辈后辈”这一称呼则来源于两人在警局一队里的关系。而此次秋穗想要参加舞会,很大程度上是源于神代信随口一句“我问过东云了,他说他要去”。于是青年顺理成章地怂恿少女买下了礼服,还成为了她临时的舞蹈老师,每天打着“训练”的名义正大光明调情。
然而秋穗不巧天生少根筋,“调情”基本被她无视,倒是神代信恶魔般的训练课程令她叫苦不迭。她心想这厮真是天使长相魔鬼心肠,也不知那群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尖叫的女孩子们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大概会更兴奋吧。
被自己得出的答案吓了一跳,秋穗赶忙挥去了脑海中奇奇怪怪的念头。
舞会上半场结束后,神代信是在餐桌旁找到甘草秋穗的。
他这前辈一直说什么“我不要我拒绝要是再和你跳舞我怕不是出门就被雷劈死”,于是一溜烟窜去了餐桌旁。神代满心以为之后会有男孩子来邀她跳舞,没想到跳完回来看她快把面前这盘烤乳猪给消灭光了,于是赶忙把满嘴油光的少女拉去一旁,痛心疾首地掏出手巾,正想为她擦去嘴角油渍,又被她一声“慢!”给喊了停。秋穗则万分警惕,自己掏手绢迅速擦了个干净,一边擦一边心想:再这么下去我可能真的要被射杀了……
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秋穗冒了满头汗,恨不能赶紧把面前这尊大神送走再说,正发愁,眼角余光忽然掠过了熟悉的身影。
——是他!
“……抱歉,我有事先走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少女拔腿便冲了出去,并顺利把神代信的呼唤抛诸脑后。经过这些天的跟踪,秋穗早已将东云右卫门的基本特征烂熟于心。眼看还差几步就能赶上,秋穗正欲伸手,眼前却唐突杀出了个“程咬金”。
“甘草秋穗同学,是吧?这是你的卡,请妥善保管,不要被其他人看见哦。”
“……嗯?什么?”
被没头没脑地塞了一张卡,秋穗一脸茫然,翻过卡面来看,风格颇像塔罗牌,上有一行英文花体字——Wizard。
巫师。
随后,学生会会长亲切地宣布了游戏规则。会场则一度在小春泉老师的“提议”之下掀起了喧闹浪潮。秋穗捏紧了手中的卡,心里的想法渐渐成型。
这的确是个好机会。
随即,轻快的圆舞曲在舞池中流动。学生们纷纷就位,秋穗也不例外,她几步上前,笑眯眯地堵住了东云右卫门的去路,向他伸出手,说:
“如此良辰,何不请我跳上一曲呢,这位帅气的先生?”
少年毫不掩饰地皱起眉,但并没有拒绝。他轻握住她伸来的手,另一只手熟练地虚扶住她的腰。眼看着周围的学生们开始互换舞伴,秋穗抬头问:
“东云同学很会跳舞啊。以前有学过么?”
“……没有。”他声音冷硬。
“我知道你讨厌我,”秋穗不在乎他恶劣的态度,“不过我今天不是来跟踪你的。如果……我发誓我此后绝不再跟踪你或干涉你的行动,但条件是你得答应我一个‘赌约’,你会和我赌这一局么?”
少年明显不曾料到,微有踌躇。
“……你说。”
“听见刚才的游戏规则了么?从现在起,两支舞曲间,你我不再更换舞伴,并且坦诚公布彼此所属队伍。等到游戏结束,会长会公布输赢。如果我所在的队伍赢了,那你就答应我,将你在初中发生过的事和盘托出;如果你所在的队伍赢了,那我也会答应你一个要求。怎么样?”
没有作弊,没有欺诈。全凭运气。
东云右卫门垂眸不语。刘海掩映下,那双紫色眸子里仿佛藏着一面不再平静的海。圆舞曲仍在耳畔轻盈起舞。而和他如此近距离之下,秋穗仔细观察着少年的一举一动,静待决定性的瞬间。
他完全有理由拒绝的。
从最初的跳舞,到现在的赌局。
甚至从一开始,他就可以直接说,别再调查我。或者采取一些强硬手段,譬如告诉老师,抑或更狠,告诉警察。那样的话,她定会就此收手的。
但他没有。
秋穗琢磨不透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究竟在筹谋些什么。
但至少有一点——他从未思考过“求助”。明明遭遇了欺凌,却完全不想求助。他不像往常碰见的那些被欺凌的小孩子,没有绝望的眼神,没有焦虑的言行,他只是很安静,好似浮于海面上的一块坚冰。
谁也不知道,海面之下是否还藏有一座巨大的冰山。
半晌,少年抽回放在她腰际的手,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卡,交至她手中。
“以后别再调查我。”
她笑了,从裙兜里拿出自己的卡,交给他。
“好,那么赌局成立。”
学生们匆忙交换着舞伴,清澈的乐曲逐渐被急促的脚步声与从未间断的低语所掩去光芒。而在这样忙碌的舞池里,甘草秋穗和东云右卫门却始终注视着对方。他们踏着节拍在人群中从容舞过,好像再无何事能比得上此时此刻。
这是一场尚不知输赢的赌局。
但在他们之间,这个游戏似乎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生死。
(3)
三月,樱花尚且沉睡在缀了满枝的幼嫩花苞中。春天的福泽则躲在晴天与新芽里,被料峭的风一吹,便如蒲公英散落各处,又萌生出新的绿意来。
甘草秋穗正在小花园里朝龙龙太上不停发火。原因无他,这个惯犯又跑来偷吃她午饭罢了。她本来早已习惯,但不发发火总觉得哪里不对,便也一如既往地横眉瞪眼以对罪魁祸首。
少女彼时还在烦心前几天的事。她临时想出的“赌局”最后竟真的以东云获胜作为结尾,少年微微浮现的笑容确切宣告了她“不能再调查下去”的事实。
东云右卫门倒是从此“解放”了,秋穗烦躁得随时随地都在叹气,差点因此在警局里获得了“叹息的秋穗”这样貌似怪谈标题的诨名。于是她毫不客气地面对龙龙太上就是一顿乱发牢骚。红发少年这还是头一次看见秋穗这般模样,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少女变个不停的面部表情。直到秋穗意识到自己似乎把龙龙太上当成了小酒馆里的老板,这才不甘不愿地住了嘴,她咕咕哝哝地说:
“早知道就不想那些办法了,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又是何必呢……”
少年歪头瞅她,眨眨眼:“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唉……说来话长……”
龙龙咧嘴笑:“说说呗,让我也开心开心。”
“……”
忍住。忍住。警察是不能揍一般市民的。就算他再怎么欠揍,也不能下手。
于是秋穗迅速在心里扎了个龙龙小人准备随时下针。她想了想,不抱希望地问他:“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有个人你特别特别在意,你会怎么接近TA?”
少年歪着脑袋:“你是指‘喜欢’的那种‘在意’么?”
少女差点被唾沫呛了个半死。这厮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她骂骂咧咧地暗暗扎下一针,这才清了清嗓子:“……你想多了。就是一般的‘在意’。”
“哦,这样,”龙龙点点头,笑眯眯地答,“很简单啊,比如这个人现在是甘草你的话,那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嘛。”
秋穗瞪他:“……请你不要胡乱对号入座。”
“哪有,我很认真的,”他笑意促狭,“这么想接近的话,当朋友不就好了呀。就跟咱俩一样。”
“……”
甘草秋穗忽然瞠目不语。
她活像是被雷劈焦了,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少年茫然,伸手在她眼前使劲儿晃了晃:“嘿,甘草,甘草?醒醒,你怎么了?”
“啊……啊,嗯,我,我没事。”
少女恍恍然回了神,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这才笑了笑。
“你说得对,我怎么早没想到呢……做朋友就好了呀。”
龙龙却皱了眉:“甘草?你怎么了?我说的话很奇怪吗?”
“不奇怪,真的。我只是——”
她仓皇别过头去,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再探究。
春阳的温暖随即如浪潮般涌来。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抬头看向他,眼中已是一片清湖。
可那不是错觉。龙龙太上事不关己地心想:他在她眼里的确看见了一闪即逝的阴翳。
(4)
甘草秋穗有史以来犹豫了长达一整天。
在旁人看来是如常的一天:她到校,学习,看看闲书,和同学聊聊天。人倒是一直坐在座位上,魂却像脱了壳。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究竟在犹豫些什么。抑或,她自己也不知道。
谁清楚呢?谁也不清楚。
直到一瓣樱花飞入她视线。
甘草秋穗惶惶抬头。盛着一汪日光的湖水清润而宁静,湖旁伫立的树无言地伸枝展杈。这满枝的花苞尚在沉睡,又是哪里来的花瓣呢?
她有些不适应这暖丽的光线,眯细眼,动动唇,又垂下眸去,嘴角的笑泛起些许自嘲。
树下的少年转过身来。他没有说话。
他或许在等她先开口,或许在树下立了许久;他也许不希望她开口,也许正要离去。但他不说话,所以她什么也不知道,只能暗自揣测。
——揣测一个人是最难的。不论这个人你是否熟悉。
秋穗闭了闭眼,催促自己似的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明明可以很顺畅地走至他面前,她却弄成了婴儿学步般,不免滑稽可笑。
但他没有笑。眼里没有笑意。她从未见过他笑。
秋穗局促地捏着衣摆,眼睛转啊转,最后落在湖上。
“今……今天天气真好啊!”
他不接话。
“呃,我没有在跟踪你!我说话算话的,刚才真的是偶然!”少女赶忙说。
“我知道。”他答。
哦,原来他知道啊。她挠挠头,说不清这感叹究竟源于何种情绪。
秋穗想了想,试探性地问: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啊?”
他竟微微蹙了眉。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少年才说:“为什么要讨厌你?”
“嗳?你问‘为什么’……我可是跟踪了你小半个月呀,换其他人的话估计早就报警了吧。”
瞧,这可真是奇妙。她从之前就一直觉得东云右卫门是个很奇怪的人:他神出鬼没,经常带伤,不爱说话,更不爱流露情感。也只有和这样奇怪的人相处,才会出现如此奇妙的对话了吧?
“没必要。”
他简短回答。
秋穗点点头,抬头看向他。
“既然如此,东云同学,不如和我当朋友吧?”
她心想,之前还说龙龙太上语不惊人死不休,她自己不也是一样的么。
思及此,秋穗轻轻笑了起来。在他审视的目光里,她轻快地继续道:
“既然你不讨厌我,那也就不用说什么‘摒弃前嫌’了嘛。当然你也不用急着现在就答复我,慢慢来就好。啊,这么说吧,我今后的目标就是,”她手握拳,信誓旦旦地说,“和东云同学成为好朋友!嘿嘿~”
“……”
东云右卫门移开了视线。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湖泊,望着架在湖上的木桥,望向桥上来往的学生,目光倏忽很远。
惊鸟振翅,湖面微澜。他收回目光,困惑地皱眉,却还是说:
“……随你。”
于是秋穗眯眼笑,伸出手来:“好,请多关照啦。”
少年则微有迟疑,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后来,甘草秋穗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初她没有听从龙龙太上的建议,或者,根本就没有问龙龙太上这个问题,那么是不是,就不会再如此痛苦了呢?
然而这个问题注定永远得不到答案。
春天的福泽透明暖润,樱花即将盛开,那淡且轻盈的粉色将在不久的未来连绵成河川。
像极了——在她面前肆意流淌的殷红血液。
日光一束,照进她眼湖,化作星、月、一闪即逝的鱼尾和小巧精致的蝶翼。微热。
而他们之间渐升的温度则源于两人交缠的双手、靠拢的身体和小心翼翼却仍混合的鼻息。
他们在靠近。一点一点,一步一步。
这样的吸引若是硬要找个合理的借口,可以归结在太多原因上:譬如磁石般不可抗拒的引力,譬如那使人晕头转向的爱情,譬如这恰到好处的时间、地点、阳光和温暖。
然而所有“譬如”不过稍纵即逝。
一只蜻蜓在空中短暂停留。
一阵清风揉皱衣衫与裙摆。
花瓣跃入空中,染遍云隙。
纯粹地,只是纯粹地,他们额头抵上额头。尽管过近的距离令他们早已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她却忍不住低笑起来。而他握住她的手,感受着他与她指间的微颤,脑际走马观花般飞速掠过至今为止的岁月——他身为“妖怪”的漫长时光。
所有浮花皆在最后流走。只有她。
历经一切后仍愿伴他左右。
蜻蜓点水。
风声簌簌。
一片花瓣悄悄飞入她发间。
他带着满腔的赤诚,带着笨拙的怜爱,带着心脏近乎破裂的跳动,带着从未有过的紧张与雀跃,去触碰珍宝——只属于他自己的珍宝。
小心些、再小心一些。
只需闭上眼。只需再接近一点。
一字。七画。足以令世界为之静滞。短暂也漫长。
※啰里啰嗦、不知所云的6000字
※为了不影响阅读,想说的都在评论里(
——何为正义?
我刚当上警察时,友人曾如此笑问。
我答:正义即是锄强扶弱。
听罢,她咯咯笑了,仿佛在这世间——甚至不必放进广阔人世中,就在她银铃似的笑声里,我的“正义”都显得如此脆弱不堪。我有些不满,说:锄强扶弱有什么可笑的?我身为警察,自是要保护一方百姓的生命,维护其财产安全的。
友人笑累了,拭去眼角泪水,在指腹间细细摩挲着,抬眼又问:
何为强,何为弱?
……什么?
看上去弱小的那方就一定是弱者么?处于压制地位的就必然是强者么?
你,你想说什么——
友人的手指封住了我的追问。她笑眼纯纯。
“秋穗,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将花束放好,洁白的花瓣在雨雾中无声落泪。
而现在,我站在她的墓前,也只能轻声道一句:
“……我来看你了。”
▽
开学前一晚,甘草秋穗做了个玄妙的梦。
梦外尚是寒浓露重的二月,梦中却开着一簇簇纯白雪柳。珍珠色的小巧花瓣簇拥着,压弯了细长枝条。
天阴得凝滞,不见云。在现实的东京极少见这样的天,就算阴沉,也可见厚重的云影游动如鱼。
少女观察着面前的身影,细瘦修长。她无法看清面容,因此只能通过较为明显的特征来辨别:应该是男性。
她心下琢磨,自己确实是认识这样体格的男性的,但关系也不至于好到会在梦里出现的地步。从若隐若现的衣摆和卷曲的发梢来看,她的确是不认识这个人的。
——不知为何,始终看不清他的脸。
是因为不认识所以才看不清么?那又是缘何会出现在她的梦中?
越想越焦躁,焰苗细细烧灼着心脏。她蹙眉,决心不能再被动下去,这可是她自己的梦,掌握主动权有何不可?于是她说:
“你……”
甫一开口,有什么便“啪”的一声跌落在地。
少女茫然低头,一朵雪椿正完好无损地躺在他脚边。那花瓣有血一样的色泽,鲜艳地、明烈地——直直逼入她眼中。
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那红色是有生命的,是能流动的,它自花瓣上一滴滴渗出,它是浑浊的露、无光的钻、纯粹的血,很快便落在地上,汇作细流,流经男人的脚边。随即,更多的雪椿应声而落,更浓的红自断花中淌出,以侵占的姿态盘踞他脚边,又像是会流动的影子那般,安静地与他同在。
少女不由退后两步。
她见过血。经常见。甚至可以称得上每天都在“打交道”,每天——足够了,足够多了……足够了!!!
自梦中挣脱前的最后一眼,恍惚间,男人似乎向她伸出手来。
她并没有回应。
▽
隔天,甘草秋穗便忘记了这个梦。倒不是她忘性大,只是警局学校两头跑,忙得她一个头两个大,恨不能凭空再变出一个她来应付各种烂摊子。
早乙女学园在二月初爆发了数起人口失踪案件,至今没有失踪学生的下落。眼看调查停滞不前,东京警局一队队长御野龚三郎于是主动请命,率领一队潜入学园内部假扮学生。这下可好了,一大队全部出动,精英们倒是全天候待在学校伺机调查,像她这种一大队里的小警察只能两头来回跑,当完学生又加班。
……日子真苦,特想辞职。
开学时她只去了半天,找到班级后观察了一下同班的学生,并成功要到了学生名册,顶着“逆龄喷雾”的“还童”效果又赶往警局,结果不出意料地被开了一路玩笑,只好咬牙忍了下来,一边处理文件一边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记录下必要信息。
这喷雾着实是个好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副作用,暂时性的返老还童足以维持到放学后,因而控制好量,她便没再管过。为了方便,她搬到了学校附近的私人宿舍中,名为“异正寮”的宿舍清静又整洁,老板娘还包早晚饭吃,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邻居们乍看之下也十分温和友善。
总而言之,一切顺——
“呦,甘草。”
少女停止仓鼠式的咀嚼动作,一脸被雷劈的表情抬起头来,在看清来人面容后,她默默将饭盒往怀里挤了挤。
收回前言,并不顺利!
女式校服的黑色裙摆在来人的脚踝上方摇来荡去。姣好面容挂着辨不清真意的笑靥,齐整的赤红发梢蹭过脸颊,显得乖巧异常。
“你来干什——我的肉!!!”
警惕的发问在中途拐成了荒腔走板的惊呼,秋穗来不及拍掉向她怀中伸来的手,便见最后一片泛着金黄油光的烤肉入了他人肚中。她气得吹胡子瞪眼,从未见过如此理所应当的“强盗”。
“你要吃肉自己买去啊!为什么偏要抢我的!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早上排了多久才买到的啊,你知不知道这家的烤肉有多抢手啊,你知不知道——”
“嗯,是挺好吃的。”
“知不知道我为了……啊?龙龙太上,你抢了我的肉不说,当着我的面吃下去,还给我汇报感想?”
甘草秋穗傻了眼。
而龙龙太上丝毫没有悔改之意,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好吃嘛。”
……不能动粗,不能动粗,警察不可以对一般市民动粗。
七窍生烟的少女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窜上心头的怒火强压了下去。
龙龙太上——一个能把女式校服穿得极其可爱的同级男生,开学后第二天出其不意抢了她的饭吃,自此之后几乎每天都掐着时间、变着法子来“蹭饭”。
用秋穗的话来说,就是“我爹娘都没抢过我的东西吃,怎么轮到他这么个小屁孩来‘劫饭’了”,但生气归生气,对方既然是比她小的未成年人,就算再怎么胡闹,她也只是语言警告,绝不可能动粗。
虽然这并没有什么用。甘草秋穗已经开始认命了。
少年甫一在她身旁坐下,眼前便陡然一暗,柔软的触感跌入手中,他捞起一看,是条素色手巾。“擦擦嘴。”少女气鼓鼓地说。龙龙失笑,把玩着手巾:“沾了油可是很难洗掉的。”
“……不擦就还我!”她作势来抢。
少年侧身一躲,用手巾飞快擦过嘴角,再将有油渍的那面叠进去,笑眯眯地放在她脑袋上。
“谢啦。”
秋穗翻了个白眼:“你要真谢我下次就别来抢饭吃!”
“哎,那我还是不谢了。”龙龙故作遗憾。
“……”
这个熊孩子!!
宝蓝色的眸子里闪烁着狡黠:“过几天有个什么迎新祭典,甘草你知道吗?”
“嗯?哦……知道是知道啦。”话题换得措手不及,少女将手巾揣回兜里,漫不经心地答。
“不参加么?”他倾头。
“不清楚。”谁知道那天警局有没有工作。成年人真苦。
“来参加嘛,”少年眯眼笑,“第二天晚上在后山可有小吃摊子和篝火舞会呢。”
正想感叹一句“太青春了”,结果被他话中的“小吃”勾去了三魂七魄,少女严肃地盯着他,片刻后移开了目光,吞吞吐吐地说:
“哦……看、看吧。”
刘海扫过疏眉,少年眸光流转,笑容促狭。
“到时候来跳舞吧,甘草。”
龙龙太上,高二Z班,男扮女装,体能不错,暂无疑点。
▽
我没有什么可介绍的。随处可见的平凡。当上警察细细算来也有两年多,尽管其中有一年都不在一队任职,这个中缘由,我……
我不知该从何讲起。
不如来说说我的朋友吧——就是那个当着我的面嘲笑我“正义”的女孩儿。
她总是花枝招展的,但这个词并非贬义,因为太符合她了。她在我眼中几乎是“美”的代名词,代表了一种招摇的、绚烂的美。
现在看来,那种美则近乎夜空中一瞬尽绽的烟火,足够璀璨,也同样易逝。
她惯常说我打扮老土,说我真是被警察的工作耽误了大好青春,我无从反驳,因为和整日精致漂亮的她比起来,我真的平凡得一无是处。
但她曾说过,只有那么一次,她说:
“真羡慕你。”
路灯阑珊的光亲吻她线条好看的鼻梁和双唇。我困惑地打量她,看她素来明艳的眸中,有光明灭,浮浮沉沉。
那时我并不知道她羡慕我什么,因为在我看来,她在任何方面都足以轻松胜出,令我输得心服口服。
现在我懂了。
但我开始后悔了,为什么不多看着她?为什么身为朋友、身为警察,口口声声说要坚持“正义”的我,却什么都没能做到。
▽
情人节刚过,从繁重工作中抽身的少女又得急忙赶去学校。幸好吃到了老板娘的早饭,秋穗满足地一路蹦去学校,终于在抵达校门时察觉到自己动作有多蠢,羞愧地理好衣襟,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上午是各班的活动,说实话秋穗对此兴趣缺缺,所以也只是看着班上爱闹腾的学生们使出浑身解数,渐渐地倒也看了进去,跟着同学一起鼓掌喝彩、打趣助兴,好像真回到了从前的高中时代。
下午则在理事长的诗会上得到了一枝梅花。春寒料峭的二月里,红梅凛然端坐细枝上。她不由笑了开来,心想理事长还真风雅,但苦于找不到人送出去,于是灵机一动,悄悄溜去初中部教学楼的大门边,找准时机凑上前去,果断喊道:
“同学!同学请等一下!”
转过头来的男生——甘草秋穗愣了愣,与其说是男生,不如说是“男孩”。男孩身穿早乙女的初中部校服,微微歪了脑袋,于是头顶上两根醒目的呆毛也随之弯了腰。
真可爱啊。她笑了,俯下身来,将手中的梅花递了出去。
“如果不介意的话,给。”
他睁大眼,瞧瞧花又看看她,声音软糯得像刚入口的御手洗团子。
“真的可以么?”
“当然,只要你不介意。”
“可是……我好像没有能回礼的……”字句之间的音似乎被他黏了起来,黏连不清的吐字令男孩更显年幼与稚气。他苦恼得眉毛打了结,过长的衣袖钻进兜里,努力想掏出些什么,但最终无果,只好扁着嘴,迟疑地盯着她手中的花。
秋穗摇摇头:“不用回礼啦,毕竟你愿意收下我这个陌生人的礼物就已经足够了……嗯……”
稍微想了想,她竖起食指,粲然一笑道,“这样吧,就当是——赠你一枝春。”
小男孩微张口,愣愣地望着她。
然后,他伸出手来,袖口搭在小小手背上,慢慢地,握住了那枝梅花。接着,男孩抬起头来,未被头发遮住的眼睛弯作月牙儿,他迫不及待地回以她一个灿烂至极的笑脸。
“谢谢你!”
少女心下一动。
——那一刻,她似乎用一枝春,换来了一整个春天。
▽
“羡慕”往往意味着“难以得到”,因此她很少说“羡慕”。
在我看来,她是个行事果决的女孩。对于自己能力范围内可以获得的事物,她只会说“我要得到TA”;而对于超出范围的,她什么也不会说。或许她曾在心里有过无数次“羡慕”乃至“艳羡”的表达,但我已然无从得知。
逝者的音容笑貌便好似年头已久的书籍,无论你再怎么不忍释手,再怎样怀念,哪怕赌咒发誓、痛骂上天,该泛黄的书页也还是会泛黄。泛了黄,起了皱,纸页逐渐薄脆,于是开始有虫蛀进去,慢慢千疮百孔、破烂不堪。
不是有人常说么?唯一能治愈伤痕的,就是时间。
这句话没错。可我总在想,有的伤口是不会愈合的。
它只会停止流血、不再疼痛,结上丑陋的痂,然后蛰伏暗处,只为等待某个契机,重现眼前。而你除了揭开那道痂之外,别无选择。
我闭上眼。来自记忆中的枪声依然真实得令我战栗,仿佛那道子弹穿透的,其实是我的太阳穴。
但事实并非如此。
因为我是唯一的目击者。
▽
早乙女的迎新祭典整整持续了两天。
第二日,秋穗是踏着夜色走近学校后山的。传说中的祭祀游行恰好行经她面前,这支壮观的队伍里,古老而神秘的乐曲压制住鼎沸的人声,以其独特的节奏控制着气氛。黑夜下、火光中,人们或起舞或振臂,遮住本来面目的、形相神异的面具则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敬畏感。
总算送走了游行,秋穗煞有介事地冲着队尾合掌拜了一拜,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拜的什么,大概是“神明莫怪”之类的吧。这才收起了好奇,她一头钻入人群中,迅速摸索到了小吃摊子所在之地,这下就连惊呼也忘记了,她掏出钱包,犹豫片刻后,决定从头吃到尾。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只手从她肩头越过,直伸向最后一根烤串。
“……谁?!”
说时迟那时快,少女一个侧身避开了“魔爪”,刚看清来人面容,那人便又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接近,揪蘑菇似的将她手中紧握的烤串抢了过来,笑眯眯地入了自己的口中。
“龙、龙、太、上!!!”
她恨不能把这个名字及名字的主人一同搓圆捏扁再咬碎。
“哎,跟着甘草果然有好吃的。”少年美滋滋地晃了晃光秃秃的竹签。
是可忍孰不可忍,秋穗狠狠地瞪他一眼,不再理他,扭头就走。然而刚走出几步就被捉住了手腕,耳畔只掠过一句“篝火舞会要开始了哦”,她便被一路拽去了最热闹的地方。
生气归生气,食言可不是她的一贯作风。
龙龙太上灵巧地钻进队伍里,顺手拉过了一脸不爽的少女,模仿他人的舞姿有模有样。忽远忽近的距离下,火星四溅的光是炽热的,揽入少年冰凉的眸子里,仿佛势要燎原的大火,在他眼中灼灼燃烧起来。
发色火红,皮肤淡红,此刻连蓝眸亦是金红。少年褪去了往日的懒倦,朝她桀骜一笑。
仿佛他自身正是那烈烈燃烧的冲天之火一般。
秋穗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时,对面早已不是龙龙太上。她匆匆鞠了一躬,退出了热闹的圆圈。
欢快的曲子叮咚作响,校服裙摆如云流过。篝火共彩灯流转间,少女兀自立于圆圈外,欣慰地观赏着年轻人们尽情欢闹的模样,不经意望去——一道身影突然攫去了她的目光。
穿过无数陌生脸庞,越过欢声笑语、吆喝叫卖,隔过温热的空气,少年修长的身形好似烧灼一般,刻入她眼底。
她不认识他,但她知道他。当然,她的笔记本也一定知道他。
但这不重要。她所要表达的,并非自己前几日调查得来的结果,而是更深地、更深地,残存在记忆之中的零星片段。
但下一刻,一对学生轻快地转了过来,挡在他身前。甘草秋穗下意识地动身,绕过圆圈跑了过去,可就在眨眼之间,她便无从再寻得他。
秋穗暗暗攥紧了笔记本。
这是一种近乎“不可理喻”的直觉。
在这天晚上之前,她从未在看见他时产生过这样的想法。
可夜色笼罩之下,身着校服的少年微微低下头去。他分明和她一样,置身舞会之外、人群之中,却好像全然无法融入这里似的,给她一种“鹤立鸡群”的奇妙感觉。
秋穗站在他方才所立之地,拧着眉头,仔细回想起自己所看过的学生名册。
“东云……右卫门?”
刹那间,雪椿如血殷红。
▽
我当然记得。
那些细节就潜藏在丑陋的伤疤下,静待我揭开。
我怎么可能会忘?
她哭哭笑笑,苍白的脸庞不再美丽,而是爬满了血与泪。
我怎么可能忘得了?
她笑着说,我受够了,你让我解脱吧,求你了,好不好?
她哭着说,秋穗,对不起,对不起。
她哭,她笑,像一个无法控制情绪的疯子,颤抖着双手,颤抖着声音,却仍旧固执地拿起手枪,对准了太阳穴。
子弹穿透她脑门的那一刻,枪声震耳欲聋。
她倒下去,身体重重一响,红色的、黄色的液体溅在我脸上,溅在我手上。
透不进一丝光芒的房间里,我看见她不再完整的脸。
这个名为“甘草秋穗”的人霎时被撕成了两部分,身体诚实地遵从反应,跪伏在地疯狂呕吐,眼泪混着肮脏的呕吐物流了一地。而灵魂则脱离了,浮在上空,冷眼俯视这一切,看着她不完整的尸体,看着我的身体,看着另一具仰面朝上的男性尸体。
自那天起,我的“正义”分崩离析。
▽
二月十七日是个不怎么太平的日子。
离开医务室,甘草秋穗细细咀嚼着御野龚三郎的话,但无论怎么分析,结论却只有一个,或者这么说,只能有一个。
——不可能。
是的,不可能。因为这太荒谬了。
二十三年来的短暂人生告诉她,鬼怪只会出现在那些恐怖奇妙的怪谈里。她不是不喜欢听怪谈,对神鬼也都抱有一定的敬畏之心,但除此之外,她还是个念过书、接受过无神论教育的警察。
“白色和服的女人”?“心脏被人捏住然后掏出来一样的感觉”?“没有外伤”?
别说逻辑了,从根本来讲就是不可能的。
少女头疼地叹了口气,暂且在笔记本上记下了疑点,便准备回教室去。
正是这时——她忽然察觉到了不对劲。
循着隐约的声音,她蹑足走了过去。此刻正是上课时间,而她正准备闯入的这间男厕所却大门紧闭,从门内传来了断续的打骂与兴奋的笑声。
……该死!是欺凌事件吗?
少女活动了一下腿脚,怒火登时窜上心头,她勉强沉住气,默数三下,然后一脚踹开了卫生间的门。
“喂,你们几个在干什——嗳?”
坐在角落里的少年闻声抬头。
——竟是东云右卫门。
▽
在我尚不知情的那一天,友人嘲笑了我的“正义”,不过她故作玄妙地说完后,又笑着屈起手指弹了我脑门一下。
我捂着额头,不满地瞪她,不知该说她太狡猾还是太过分。
而她毫不在意,用细勺搅了搅咖啡,目光不再戏谑,而是柔和下来。
她静静说:
“秋穗,你要记住,我们都是普通人。”
※一则没过脑子只想爽的狗粮,七夕快乐XD
※大概是……谁都没有牺牲的if世界和真正结局的混合?
※BGM推荐山下宏明「虹の女神」专辑中的「Muse」。
有些时候她会想很多事。
过去。未来。善恶。欲求。爱情。友情。
中性词居多,也有令人会心微笑的可爱词语,当它们出现在同自己有所维系的那个人身上时,便如同怎么也揭不掉的标签。
或许是自己从未想过去揭掉。
你瞧,这个世界呀,总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而变得无比美好,即使是再普通不过的每一天,也会熠熠如珍宝——
七夕到来的时候,甘草秋穗正趴在警局里。
名为“暑热”的怪物踏进窗户大敞的办公室,磔磔怪笑着袭击了每个身穿制服的警察。秋穗也不例外,热得她偷偷解了衣领的纽扣,努力埋下头去佯装认真写文件,好让一脸凶相的御野龚三郎看不出她为解暑早已“不顾形象”。
本来平时就忙得不可开交,遑论今天还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的七夕节。听说今年七夕节似乎和某个庆典撞在了一起,这下警察们更是不敢懈怠,该巡逻的巡逻,该待岗的待岗,生怕哪里出岔子。
时至傍晚,终于得空的秋穗迫不及待地和龙守一起外出吃饭。归来时办公室里只剩零星几人,趁队长不在,都放下了手头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秋穗回到座位上,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未写好的辞职信放在了桌上,赶忙塞到抽屉里,舒了口气。
“秋穗,你不去换衣服么?”
“……啊?我……”
龙守用胳膊肘轻捅她:“你今天那个布包裹里装的不就是浴衣嘛。”
“……咦?!”少女瞠目。
“都暴露啦,”龙守轻快地说,“不就是要和东云去玩么,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不是……这个……”
十六夜龙守在多种层面上都很可怕。秋穗见糊弄不过去了,只好咳嗽一声:“我、我们约的是六点啦,不急的……”
“什么不急,走走走,我给你系带子去。”
蓝发女性不由分说地一手揽过秋穗的肩,另一手拿过包裹,像是押犯人似的把秋穗“押”至女性更衣室。
衣带摩擦的声音窸窸窣窣。秋穗低下头去,落日的余晖从头顶的小窗外投进了方方正正的一束,恰好停在她脚边。按捺住想踩上去的念头,少女正发着呆,龙守忽然在背后问:
“是不是和东云发生什么了?”
“嗯?什么?”
龙守轻叹一声:“……没什么。”
秋穗不得不转头去看她,可转到一半被龙守用手制止了。秋穗越是想转头,龙守按在她脸颊上的力道便越大。僵持片刻后,甘草秋穗败下阵来,扁扁嘴,转回头去,心想龙守突然好奇怪。
“好啦!”女性拍拍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头发呢?需要帮忙不?”
“不用,这种小事给我两分钟就能——”秋穗一边拖起长音,一边掏出发簪,熟练地绾起卷发,直到发簪顺利别进头发里,她才嘿嘿笑道,“搞定!”
“厉害厉害。”
长年短发的龙守不由鼓掌赞叹。
两人于是有说有笑地回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看时间,同事就招呼道:“甘草,外面有人找!”
“哎,谢啦!”
——会是他么?
小小的期待像是日光下泛着七彩色泽的肥皂泡,鼓鼓胀胀的,再加上十六夜龙守促狭的一句“快去吧,队长那里我替你顶着”,瞬时胀大至极限。秋穗颇为羞赧地点头道谢,出了警局。
起初其实只是源于她的一句“快到七夕了哎”。
儿时和父母度过的节日早已随着岁月流逝微微泛黄,她甚至记不清年幼的自己每次究竟在短签上写下了怎样的愿望。
可现在不同了。
木屐踩在地面上的脚步声令少年回转身去。见她笑着向自己走来,他微微眯细眼。
“对不起,等久了吧?我以为你还没来,所以和森森磨蹭了一会儿……右卫门?怎么不说话?”
少女眨眨眼,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缀着细穗与珠玉的发簪随她倾头而微摇。
“……没事。”
他迅速回过神来,捉住她还未收回的手:“走吧。”
若是哔助此刻在他肩头,一定会“啾啾”地叫着,用兄弟间才能明白的语言指摘他“耳根都红了”。东云庆幸地心想,还好没让它跟来。
“……嗯。”
自然而然的动作令她霎时展颜。肥皂泡应声碎开来,飞溅出的细小水珠亦让她心里微痒。
——是呀,现在不同了。
昼夜交界在黄昏时分最是惹眼,粼粼金色恣肆游走于天际。她想起人们茶余饭后常说的“逢魔时刻”,下意识握紧他的手,抿了抿唇,笑眼看向他:
“我们去旅游吧。”
东云右卫门茫然回望。
“我总觉得辞职以后不能一天到晚闲在家里呢,”她故作生气地鼓起脸颊,“一天到晚的不是加班就是加班,既然都辞职了,老待在东京有什么意思。我还有好多好多想去亲眼看看的地方。”
通向警局的这条街素来僻静无人,踢踢踏踏的木屐声回荡在街上。树影婆娑,却掩不住她眼中星点笑意。傍晚的夏风扑面凉爽,她神气十足地盘算,说自己当警察以来除了吃喝和寄给父母之外都存了起来,节省了不少工资。
“所以——”
我们一起去吧,右卫门。
去看看世界,去更广阔的地方,哪怕跨越重洋,跋涉千山,甚至语言不通也没关系。
只要和你一起。
这一定是不必特意写在七夕短签上也能实现的愿望,对不对?
※明治未完成的互动就先由大正来完成(别
※浪漫可能有,大正是什么我不知道(……
※终于能和纯老师对上电波了好高兴啊——!!(嚎叫
※标题实在是太难为一个取名废了……
在剧作社结识少年之后,那晚,甘草秋穗做了个梦。
谈不上古怪,也与恐怖无关,只是一个泛着些许樱花色泽的模糊又玄妙的梦。
甘草秋穗原以为创作剧本会和她一辈子都扯不上关系,所以当十六夜龙守——在学校里应称为一番合战龙守邀请她去参观的时候,她第一反应就是“不”“No”“我拒绝”“死都不去”等一系列愈发激进的短句。
然后在龙守把她的背脊拍得“砰砰”直响,并且大有秋穗不答应就继续拍到秋穗能数清她自己的脊柱究竟有多少块骨头的势头——这样一种无形却有力的威胁之下,甘草秋穗不得不屈服于前辈的“淫威”。
秋穗叫苦不迭。近来和龙守走得越近,她就越是发现龙守在她心中高大可靠的形象不知不觉间扩展了不少意料不到的方面。
她本来盘算着用闲暇的在校时间继续调查东云右卫门的欺凌问题,这倒好,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秋穗只能苦着脸跟在龙守身后,并对十六夜夏児投来的同情眼神回以一个虚弱的笑脸。
七拐八弯一阵后,少女来到了一个挂有“大南北剧作社”门牌的房间前。
这里倒是僻静得紧,走廊里空荡荡地落了些他们的脚步声。龙守毫不客气地拉开门,抖出“哐啷啷”的声音来。教室里零星几人立刻将视线集中至门口。
“人好像没来齐?”
龙守环视一圈后,看向夏児。
“……嗯,有几个还没来。”浅葱发色的少年颔首。
随即盖过夏児话语的声音源自突然蹿上前来的赤发少女——在看清其面容之后秋穗没好气地把“少女”改成了“少年”。
“真巧啊。”他笑眯眯地歪头,红发扫过稀眉。
秋穗差点把牙咬碎了才制止住回嘴的冲动,重重地“哼”了一声,以表示自己正在贯彻“下次见面绝对不再理龙龙太上”的决心。
气氛一时尴尬起来。幸好这时又走来一名陌生的黑发少年,见他来,秋穗赶忙敛起过度的情绪,率先微鞠一躬作为打招呼,而少年则回以淡淡一笑。
“社长,这位是新人么?”
“啊,不是。她是——”十六夜夏児社长在介绍时犯了难。
秋穗答得理直气壮:“我是来蹭饭的。”
龙龙太上闻言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连龙守也没忍住转过头去。秋穗狠狠瞪他一眼,狡黠地笑问:“我听说剧作社会有人定期投喂小饼干小点心,难道这偌大的剧作社就不准社长和编外人员的某个好友来‘蹭饭’了吗?”
“当然准,而且我们还会热烈欢迎如此可爱的小姐前来‘蹭饭’吃。”
少年对答如流。
秋穗平生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直白地夸她可爱,惊得肩膀一跳,咀嚼出少年毫不掩饰的夸赞后,赧然地错开目光,故意咳了咳,再迎上他的视线。
“那就劳您带路了。”
梦中樱白胜雪。
像是老天爷在春天来临前种下的一个惊喜,凭空出现的花瓣被平地涌起的风高高卷上青天,又纷纷落下。这洁白的樱花飘飘扬扬,令人恍然如回严冬——鹅毛大雪蔽日遮天、落满她身,却不会化,没有冷。
少女正感叹造物的奇迹时,自雪花纷飞的深处渐渐擦出了一抹人影。
——是与这漫天飞雪格格不入的黑色。
随着人影一步步接近,方才还堆积脚边、环绕四周的飞雪竟开始逐渐减弱了势头。一点一点,一步一步,她静静地看着来人停在她面前。此刻雪势已去,阳光重拾主导权,泼洒在来人身上,将其黑色的眼仁照得明明如星。
他摊开手,最后一瓣樱花便躺进他手心。
属于剧作社的房间里,课桌拼成了齐整的长方形。秋穗坐在龙守身边,无所适从地四下逡巡。作为“编外人员”的一番合战龙守正在纸上卖力书写,然而“正式人员”的其他三名男生却各做各的:夏児掏出书读,龙龙太上左瞧右看,在对上她的目光后笑着晃晃手——又被她瞪了一眼,而那名黑发少年——清显,则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
他并未坐在指定的座位处,而是特地将椅子搬至窗前,恹恹地将下颔搁在手臂上,歪着脑袋眺望远处。她瞧见他眼角下的苍绿色泽,斜斜一抹却不锋利。
是刻意化妆吗?她不禁猜想。
而此刻他散发出的气息很难令人联想到刚才那个笑说她可爱的清朗少年。她说不出是怎样的氛围,似乎将他所在的空间与此处划出了一条不可视的分界线。
真奇怪,不像是这个年纪应有的样子。
如此想着,少女起了好奇心,轻轻搬起椅子放在他旁边,毫不文雅地坐下后,她学他,循着他的视线向窗外望去。
——窗外栽有一株白樱。
说不清是什么品种,但年头确有很久了,粗壮的主干拔地而起。她曾从这树旁路过,亦曾驻足观察。树龄从年轮渗出,在它的身上镌下深邃又斑驳的皱纹。数不清的枝杈朝上生出更细的树枝,仿佛一位老者正向天伸出双臂。
但现在俯视望去,只能望见它恰逢花期的蓬密白冠。樱花短暂易逝,因而每到季节便绽放得痴狂至极,似乎这醉人的春风也醉了它。抖落下的雪白被风捞起,又挣脱束缚,在空中恣意盘旋,最后静静回归泥土。树下常有女学生路过,或是三两结伴,或是一人独行,明媚阳光下裙摆与长发飞扬,唇红齿白,巧笑嫣然。
秋穗眯细眼,总觉得有些怀念。
“甘草同学喜欢樱花么?”
少年轻声问。
她赶忙回过神来:“呃,算是……喜欢吧。”
清显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算是’?”
“很漂亮,就是花期太短了。”她诚实地回答。
“原来如此,”他笑了,“我倒觉得短暂更好。”
“……嗳?”她不明所以。
清显重新望向樱树,笑意未改。
“——短暂又美丽,不正像爱情一样么?不正像生命一样么?”
他低低说罢,毫不留恋地收回视线,随即负手步至龙守身后,悄悄看她进展如何。
而甘草秋穗呆呆地看着清显的背影,愣愣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她道不出刚才他的话究竟给她怎样一种感受,只是觉得他越发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了。
——所以,她才会梦见他的吧。
白色花瓣安静睡在他掌心。
少年来时,风止雪息,天青云白——仿佛他来便会驱赶一切易逝的存在,唯有青天白日,长久与他相伴。
清显合拢五指,又慢慢摊开,适才的白色瞬息无踪。
这是梦。她恍惚地想。是她的梦。
于是少女毫无踌躇地开口道:
“你是什么?”
清显笑了。是她白天曾目睹的那抹笑意,虚无、缥缈、苍白……一切脱离现实的词汇皆能冠上,比消失在他掌中的那瓣白色更为神秘虚幻。
“我是——”
秋穗醒了。深夜静得她耳朵作疼。
她想不起他究竟在梦里回答了些什么,却兀自记起了他曾说过的话。
“短暂又美丽,不正像爱情一样么?不正像生命一样么?”
像是被风吹散的白色樱花,终究无处寻踪。
※最初约互动的时候本来是想走友情线的,不知道为啥就(。另类的友情线吧(?
※谢谢叉借我宗一!!
※换了种写法,还想着模仿刑侦剧,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悔恨
※宪章老师真的太帅啦!!!!!
“……你没事吧。”
金色。
轮廓分明是典型的亚洲人,唯有这双狭长的眼是薄金色。
初见时她便觉得少年的眼睛足以摄人心魄,如今近距离观察之下,她只觉从那双眼中隐约觑见的渺小的自己,宛如被浓稠树脂灌淋全身的昆虫,动弹不得——近乎窒息般的美。
强烈的美感与求生意识几乎同时冲上脑际。
“……甘草小姐。”
好似置身湍急江流里,被少年唤及的姓名是救起她的最后一根粗木。
甘草秋穗一震,彻底回过神来,之前被奇妙地阻隔在外的外界声音一股脑涌入耳中,她仿佛游鱼重回水中,获得氧气后的晕眩令少女不得不抓住少年的手站起身来。
——对了,她还有不得不说的话。
秋穗佯装疑惑地昂首望他:“谢、谢谢您……”微一停顿后,这时必须眨一眨眼,再装作迟疑地出声问:“呃,请问您怎么会……”
——怎么会知道我的姓氏?
不需说完。
黑发少年未起疑心,松开手后静静说:“我刚好认识你的姐姐。”
她瞪大眼,然后点头:“原来是这样。”
“刚才没有伤着吧,抱歉了。”他上下打量她。
“啊,没事,我很好,倒是我走路没看路,对不起!”她急忙鞠躬道歉。
目光微有缓和。他摇摇头。
“不用道歉,没事就好。那就这样,我先走了。”
秋穗礼貌地微弓身,直到少年走过拐角,彻底消失不见后,她才放松了一直紧绷的肩背,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
——龙崎宪彰。
她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崭新一页上,娟秀字迹写出了这个名字,并圈了起来,旁注一句“可疑,在学校偶遇时注意伪装身份”。
本来是以防万一才想出的剧本,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看来这学校说大也不大。
“……啊,作业还没交!!”
严肃不过三秒,少女便想起了最初的目的,继续飞奔去教室。
■■■
东京警局一队接到命案通报时,甘草秋穗刚从外面回来。看着办公室里的前辈们纷纷配枪戴帽,准备工具,秋穗好奇地凑近了正在一旁喝茶的十六夜龙守。
“前辈,这是又发生案子了?”
“哦,是秋穗啊,”龙守捧茶,耸耸肩,“对啊,听说是凶杀案。”
关于寒假前突然爆发的早乙女学园人口失踪案,东京警局一队队长御野龚三郎主动请命,把一队的精英骨干“卷”了个精光,甚至连甘草秋穗这种新入队没多久的小警察也不放过,通通安插在了早乙女学园里。
然而事实上,不论在那个失踪案件频发的学校里是否有所进展,现实生活中的案件可不会因此就暂且退让三分。这就直接导致大好的休日里,大家正为“终于可以暂时不用扮学生上课”一事而感到由衷欣喜时,老天爷便以此催逼各位警察迅速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
“前辈你不用一起去么?”
“不用不用,那边人手足够了。”龙守摆摆手。
甘草秋穗歪歪头:“这样。那我先去一趟档案室,拿点资料过来。”
“好,快去快回,我刚才出去买了点心。”
蓝发女性拿起桌上的纸袋微晃了晃,眼含狡黠:“有你爱吃的水羊羹。”
“……一分钟就回来!!”
少女几乎是眨眼就消失在了门外。
等她抱着一摞资料,还未踏入办公室,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断续的话音。秋穗猫腰蹭了进去,发现先前出警的前辈们恰好归来。而十六夜龙守坐在办公桌前,见她来,招招手示意她过去。秋穗心领神会,结果刚迈出两步,就听得有人在旁唤她。
“甘草小姐。”
冷静自持的男声。
“在、在!”少女一个激灵,赶忙转过身去,立正站好。
看她神情僵硬,青年——佐久间宗一挠挠浓密的黑发,犹疑的神色一闪即逝。他清了清嗓子,在周遭明显沉重起来的氛围中压低声音说:“请随我来,有件事想让您帮个忙。”
“……呃,好。”
不是人员都定了么,什么事还用她帮忙?整理资料?
秋穗放下资料,心里犯嘀咕,但仍是快步跟随青年出了办公室,一路走至尽头,他才停了下来,指了指面前的房门:“刚才调查的时候有个早乙女的学生在案发现场。为谨慎起见,我们请他来协助调查了。”
早乙女的学生?
少女微踮脚向窗内望去。少年端坐在审讯室里,穿着早乙女高中部的男式校服,垂眸不语,十分镇静。佐久间也一同看去,剑眉紧蹙,唇角下撇,话语里掺了几分几不可察的叹息。
“他之前也像这样被调查过几次,因为每次都恰好抢在我们之前出现在案发现场,还戴着手套,就像鉴定科的人一样。……都快成老熟人了。”
秋穗眨眨眼:“所以才怀疑他?”
“嗯。不过他每次都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审讯他的人也问过他原因,他说是‘社团活动’。”
……早乙女哪儿来的鉴定科(模拟)社团啊?
“所以您说的‘帮忙’,就是让我来问他么?”秋穗探问道。
“抱歉,是我擅作主张的。我觉得这种情况下,由气氛比较柔和的女性来问的话,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佐久间眼含歉疚。
秋穗总算明白他刚才为什么会犹豫了,随即笑说:“没问题,虽然我不确定能不能问出有用的信息,不过我会尽力的。”
浅棕色的眼瞳中终于沉下星点煌辉。他点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就在审讯室隔壁,随后为她打开了房门。
甘草秋穗参加的审讯调查并不算多,而且多数情况下都是跟着各位前辈,怀着类似于“参观学习”的心情,担任从旁记录一职的。虽说她和佐久间宗一不是很熟,但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名比她年轻,却较她经验丰富的青年自有一种独特的稳重气氛。那么,若是佐久间这么说的话,她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少女轻轻拉开椅子坐下。手中薄薄一页的资料上标注出了姓名。
“你好,龙崎宪彰。”
黑发少年终于抬眼——面部轮廓分明是标准的亚洲人,唯有那双眼,竟是金色的,甚至因为颜色太过纯正而差点摄住她心魄。
“……你好。”他说。
低沉的声线听上去亦非少年应有的。
秋穗强自定下心神:“你是早乙女学园高二Y班的学生,是么?”
他点头。
尽管面无表情,但的确是有配合的意愿的。秋穗放下心来,想了想,缓了缓嘴角笑道:“真巧,其实我的妹妹也在早乙女读书,和你一样,今年高二。”
“这样。”
“是个很能咋呼的小姑娘,说不定你还能在学校里碰见她。”
为求生动形象,她编出来的事迹大多源于从前的学生时代,什么上课睡觉、忘写作业、被请家长之类的糗事基本都说了个遍。她一边说,一边在心里诧异,没想到自己还记得那么多事,她原以为这些琐事早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眼见少年的目光渐渐温和下来,金眸里剥落了极冷硬的冰层,秋穗偷偷瞄了一眼时间,决定直奔主题。
“然后我在想,早乙女里应该没有哪个社团的社团活动,是会让学生专门去案发现场扮演鉴定人员的,是吧?”
“……”
他盯着她,皱眉不语。
“今天下午14点35分,你比警方早一步出现在山下公园的案发现场。这是这两个月来第五次了。龙崎同学,我想你自己很清楚,同样的,我们也很清楚,‘社团活动’这个理由只是借口。”
“……”
“我没有想逼问你的意思,”见他缄口不言,她叹了口气,“近来东京很不安全,命案频发,而且你——你和我妹妹就读的那所早乙女学园也发生了多起失踪案件。你在警方之前出现在案发现场,就意味着你有可能目睹了案发全过程,我们害怕你以此被凶手威胁。”
至于另外一种可能——他就是凶手——不过这一点倒暂时被目击者澄清了,因为他是报案后才赶来的。
当然,也不排除他作案后刻意制造不在场证明。
调查一时间胶着不下。近乎凝滞的空气重重压在肩上。少女看他实在没有想说的意思,不禁有些头疼,但又无法像前辈们那样拍桌厉声威喝,只好继续无奈地瞪着眼睛。
……哪怕是表下态也行啊。
这时,少年像是有所感应般,抬眼看她。
“你叫什么。”
“……嗳?”秋穗眨眨眼。
“我说姓名。”
“呃……甘、甘草。”
“这样,”他微颔首,“甘草小姐,我并没有目睹案发过程,也不是你们警方所怀疑的凶手,我只是——”顿了顿,为难地蹙起眉,而后说,“只是有些事不得不调查罢了。”
“可……”
甘草秋穗还想再说些什么,审讯室的房门忽然被打开,佐久间宗一的身影出现在门外。青年闭眼摇了摇头,示意她“到此为止”。
将少年送至警局门口,龙崎宪彰忽然转过头来对她说:
“再见,甘草小姐。”
明明是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少年的语气也并非如何意味深长,但秋穗还是忍不住一惊。好像被看穿了谎言似的,那双金眸里滑过一段薄而锐利的光。
待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街尽头,佐久间宗一才叹了口气,说:
“在学校还请多加小心,甘草小姐。”
秋穗困惑地看向青年。
“我刚才没有告诉您,是因为没必要,不过现在我想我有必要提醒您了,”宗一忧虑地皱眉,“警方早已在之前查明——龙崎宪彰,他的家庭构成和过往经历都是虚构的。”
“什……”秋穗瞠目。
不可置信。
这事实明明令她无法置信,可在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却在细细地重复:
我猜也是。
“警方其实早就盯上他了,但派去跟踪的人员总会在关键时刻跟丢他。……这次将您卷进来,是我的失误,没想到他会对您表现出兴趣。”
佐久间说着,低下头去。
秋穗慌忙摆摆手:“您请别这样,我实在是受不起!这次协助调查我也没有问出什么成果,理应是我向您道歉才对。”她又笑了笑,“没事的,谢谢您提醒,今后我会尽量谨慎行事的。”
■■■
走出教师办公室,甘草秋穗再度想起了那双极具美感的金色眼瞳,色泽虽纯,但总透着不似年轻人的古旧与厚重——仿佛渡历史洪流而来,静静跨越千年的美。
所以她才会觉得被瞬息摄住了心魄,才会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因为那是近乎神明、神话的美感。
亦非人应有的美丽。
*注明一下,文中提及的“协助调查”其实就是日文中的“任意同行”,但还是有些细微差别,实在是找不出准确的翻译了还望见谅
※字数4800,原本是想写互动结果写成了序章一样的东西,如果开企了设定没怎么变的话这篇就当做序章吧(不
※对不住龙龙,约好的互动结果剧情这么少,下次继续写你T.T
※食我狗粮啦——!
P.S.和这篇相关的前置日常:http://elfartworld.com/works/160646/
二十三年来,甘草秋穗头一回觉得自己被人讨厌了。
现在她正坐在教室里,盯着未曾翻开的课本封面,脑海里不断掠过东云右卫门临走前甩给她的那个冷酷的眼神以及那句“请别多管闲事”。
虽说她作为一名警察尚未成熟,但毕竟身为警察,该有的正义感她还是有的——被埋没在吃喝与金钱的诱惑下——“锄强”她做不了,至少“扶弱”还是能够办到的啊。
尽管“锄强扶弱”这个词并不是这么用的。
但是,可是,然而,不过。
少女在心里罗列出一堆转折词,想要恰到好处地表达出内心的焦躁与疑问,无果后更是烦躁得磨牙。情急之下,她唰的一声冲起来,大步走出了教室。
总而言之,就是很烦躁!
进校时,秋穗曾细致调查过她所在的班级中的每个学生,其中“东云右卫门”这名学生的资料在她的笔记本中大概只占了短短一行:东云右卫门,男,高二X班,外表柔和,言行冷淡。暂时没有可疑之处。
今天的发现足以再添上一行:遭受霸凌。
这大抵是每所学校都会有的现象,像是社会这个整体所催生出的顽疾,通常是一小部分学生对某一名或两名学生采取各种形式的暴力,来获取快感、优越感及其他在日常生活中无法得到的情感。
秋穗不是没有接过这类案件,但往往通报到警局时早已无力回天。
然而这次是她恰好碰上了——可当她怀着庆幸的心态,主动将东云右卫门从两三名学生的拳脚之下拯救出来时,这个满脸血痕与淤青的少年却一把拍掉她伸来的手,微微摇晃地站起身来,擦去嘴角血迹后,冷冷瞥她一眼。
“请别多管闲事。”
随后走掉。
惯常的敬语如针刺背。被拍掉的手隐隐作痛。秋穗愕然看着自己的手,觉得人生头一遭这么玄幻。
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得到答案,而且自那之后便不曾在教室或邻近场所寻见东云右卫门——眼见下午的授课快开始了,秋穗实在饿得不行,揣着饭盒出了教学楼,找到个僻静的阴影处,然后一屁股坐在低矮石阶上,揭开盖子愤愤地夹了一大口菜塞进嘴里。
随即做出了欲哭无泪的表情。
“怎么了你,便秘吗?”
熟悉的少年声音逼近耳畔。往常的话秋穗一定会反驳一句“你才便秘”,可今日不同以往,少女咬住筷子,转头去呜呜咽咽地说:
“……凉了。”
“啊?”
“饭凉了……饭都凉了呜呜呜呜!!!”
“……”
宝蓝色的眼仁向下瞥,少年伸手捞走一块肉,饶有兴致地嚼来嚼去,在她委屈巴巴的注视中咳嗽一声:“是凉了。”
秋穗垮下脸来,索性把半张脸都埋进饭盒里。
“怎么,眼泪泡饭?”他用手支脸,满眼促狭。
“要你管,”她嘀咕,“你究竟从哪儿过来的啊?没声没息的,吓死人了。”
“我们班的窗户。”他伸手朝头上一指。
秋穗摆摆手:“不想说就算了。”
骗谁呢?高二整个年级可都分布在四楼和五楼,这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没死也没残,还能抢她肉吃,这还是人吗?
少女赌气似的分析,顺势护住饭盒。她刨饭时总要屈起双腿,把鞋跟抵在石阶旁,弓腰埋头的样子好似一个活生生的球。他见状也跟着学,和她别无二致的黑色裙摆盖在脚踝上方。穿着女式校服的少年抱着双腿摇来晃去,于是彤红的发尾与语调也一起散漫地摇个不停。
“甘草——甘草同学——甘草——”
其间,甘草秋穗贯彻置之不理的政策,旁若无人地解决完午饭,才抬起头来棱他一眼。
“……干嘛啦!”
嘴角弯出月牙的形状,他问:“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嘛。”
……太欠揍了。这个高二的小屁孩怎么这么欠揍。还有那个东云也是,怎么你们高二的都这么让人不省心?
回想起浅原铃兰的好,秋穗不禁戚戚然。不过她转念一想,或许这是个好机会,毕竟她学生时代可从未遭受过欺凌,说不定问他的话——
少女双眼发亮:“喂,龙龙,我问你,你以前受过欺负没?”
“没啊,”龙龙太上不假思索,“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比方说——”
“……好了你可以不用说了。”
是她犯傻问错人了。龙龙太上的确不像是会遭受霸凌的类型,要霸凌也是他霸凌别人才对。
上课铃在此时悠长地拉响“警报”,秋穗借机站起身,掸掸衣服道了声再见,附加一句凶神恶煞的“你也快回去上课!”,就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拜——拜——啦。”
龙龙太上支着脸颊,笑眯眯地拉长声音,想了想,忽然“啊”的叫了声,歪着脑袋眨了眨眼。
好像忘记告诉她嘴角还沾着饭粒了。
“算了,管他呢。”
少年站起身来,有样学样地掸了掸裙摆。
姹紫嫣红的热闹春景里,细瘦身形转瞬消融至透明。
一个题外话,结果秋穗就这么沾着饭粒进了教室,被旁桌同学提醒之后才发觉不对,又羞又怒地决定下次再也不理龙龙太上了。
■■■
既然问不出什么线索,那不如主动出击。但是东云右卫门这样的小孩,开始才是最难的。
笔尖在纸页上漫不经心地划出线条,一阵七拐八弯后突然顿住。
——对啊,我为什么不能先和他搞好关系再来解决霸凌问题呢?!
秋穗得意地在纸上打了个勾,瞥了瞥身后斜对面的空座位。那原本是东云右卫门的位置,只是从上午那次起便再也没见他。她微微埋下头去,鬓发遮住了势在必得的笑意。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事到如今她也不会再想真的回到学生时代,既然调查没有进展,不如能解决一事是一事。
甘草秋穗盘算着,下定决心从明日起拉近和东云右卫门的距离。
不过老天爷总是喜欢开玩笑的。
正如上次兜兜转转一圈才发现自己新收获的学弟其实是警察局里的女性前辈,嘴欠又讨打的同级女生实质是个穿女式校服的男孩一样,这次,甘草秋穗又被捉弄了。
离“逆龄喷雾”失效还有将近两小时,放学后,秋穗闲来无聊,着实不想回警局接受御野队长充满威压的注视,只好顶着一张十七岁的学生脸四处晃悠。
将东京的街道收入眼底,秋穗不由怀念起家乡的景色来。和四通八达的东京不同,是个人情味十足的小地方。
近来时常接到父母的电话,说是家附近哪里又整修过了,哪家人又搬走了,认识的老师似乎退休了,曾经的同窗如今又做着怎样的工作。她一一应着,试图在脑海里描绘出模样来,却又只能止步于模糊的轮廓,这才发现,她真是很久都没回去过了。
不免颓然。
正在这时,思绪忽随脚步一同停止,她抬起头来,一座朱红色的牌坊正立于面前。
牌坊上红漆多有剥落,灰痕斑驳,细看之下还有些虫蛀过的迹象。高悬上方的名牌业已辨不出名字。秋穗好奇地朝里张望,才发现其实神社的正殿就在前方不远处,空地上偶有两三片落叶,被风扫得滚来滚去。郁郁葱葱的神树则张开了宽而厚的冠盖,簌簌作响,似乎在笑迎她的到来。
“……那……那我就失礼了。”
不知为何有些局促,秋穗微微鞠过躬,踏入神社境内。
怀着“来了就拜一拜”的心态,秋穗跑到净手池旁。这净手池好像还有人打理,至少比入口的牌坊看上去要干净整洁许多,三月的春天尚未褪去最后一丝料峭,她被冷水激得打了个寒噤,快步走去正殿的外阵。
许什么愿呢?
敬礼和拍手的空隙间,秋穗思索起来,自潜伏调查起已过去一段时间,这些天里发生了许多事,但没有一件是真正谈得上“十万火急”的。哦,迫在眉睫的倒是有一件。
她闭上眼,虚虚思考着东云右卫门的事,自然而然地许下了愿望。
——希望能和东云尽量亲近起来。
一声鸟鸣落入耳畔。她睁开眼,看见眼前浅葱发色的男孩,“哎呀”一声,然后笑说:“十六夜同学,真巧啊。”
“您好,甘草学姐。”
一番合战龙守的堂弟——其实是十六夜龙守,也就是她的前辈——十六夜夏児礼貌地微微鞠躬道。
虽说没有什么明显的面部表情变化,但温和的语气就与东云右卫门有决定性的不同。秋穗面上笑呵呵的,心里早已把东云从头到脚批判了个遍。十六夜夏児自然不知她的脑内剧场,歪了歪头,问:“学姐是来参拜的吗?”
“嗯,刚好路过。”少女答毕,恍惚想起龙守在介绍堂弟时似乎说过这位堂弟的家里是开神社的,继续问:“啊,这里该不会就是你家的神社?”
夏児点头,“如果不介意的话,不妨来我家坐坐吧?”
龙守后来有透露过秋穗的真实身份,即使现在秋穗还是学生模样,实质上也是堂姐的后辈,若是不尽到宾主之宜,想来也挺对不住堂姐的。这些念头在夏児脑际飞速转过。
“嗳?是不是有些打扰了……”
不仅是这方面的问题,她今天忘记带替换衣服了,若是一不小心玩得忘了时间,在夏児家人面前唐突变回成人模样,那事情可就大发了。
正在犹豫之际,熟悉的男声越过了夏児头顶。
“哔助想吃东西了。”
和她身量相仿的夏児自然遮不住来人的面容。
“……啊!”秋穗立刻瞪眼叫道。
来人闻声,瞥见了少女,原本温和的眼神竟有一瞬掠过嫌恶的凶光。
规矩束在脑后的蓝发和乍看十分温柔的浅紫眼瞳——是东云右卫门!不仅如此,他肩上还歇着一只头顶一羽蓝毛的小鸟。
这个神社居然这么灵的吗!……等等,小鸟?东云原来是这种亲近小动物的形象吗?!
甘草秋穗再被雷劈。
相较之下,夏児则要淡然许多。他熟练地从兜里掏出一小捧鸟食,朝东云右卫门伸出手去,但见那只小鸟毫不客气地啄起食来,秋穗愈发搞不懂这两人一鸟究竟是个什么关系,正想问一问,夏児就先开了口。
“学姐和东云学长认识吗?”
“啊?哦,嗯,是……是同班。”
东云右卫门似乎想说什么,这时小鸟抬起头来“啾”的叫了一声,又继续埋头吃食,他便抿抿唇线,颔首道:“同班,不熟。”
夏児收回观察的目光,摸了摸小鸟的脑袋,然后示意秋穗上前来。少女不知他意,不情不愿地蹭上前,甫一在夏児身旁站定,少年又请她摊开双手。她茫然照做,下一秒,原本还在夏児手上的鸟食便尽数倒在了她掌中。
“那我就不打扰两位了。如果学姐不忙的话,待会请和东云学长一起来,不然……”夏児有些犯难地叹了口气,“堂姐知道了会训我的。”
看他一本正经叹气的模样,秋穗失笑,点了点头:“好。”
十六夜夏児离开后,一时间两人皆无言。
鸟儿仍然忘我地啄食,而少女保持着喂鸟的姿势,努力将视线集中在小鸟身上。面前的东云右卫门高她许多,因此她根本无法确切感知他究竟在看什么。她这才想起自己在放学前立下的目标,绞尽脑汁想找些话题。
云流过天际,顺势遮住日光。风自来去,叶摇声杂乱无章。尴尬的沉默在空气中流淌,以致凝固、沉淀。
“啊,那个,呃,东、东云同学。”
她仰头看他,僵着嘴角干笑道:“上午的事,对不起。”
还是老老实实先道个歉吧。尽管她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毕竟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如果硬要说错的话,大概就是……因为不小心看见了东云的秘密?
东云右卫门低下头来,闻言后长睫微颤。细长的浅紫眼眸里,浮光明明灭灭。
“……没事。”他静静道。
少女立刻在心中长舒一口气。还以为他要借机发难,没想到现在倒还挺好说话的。
一旦放下心来,甘草秋穗便打开了话匣子:“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呢,没想到学校附近会有神社。东云同学好像挺常来的?我看十六夜同学和你似乎关系不错。”
“嗯。”他点头。
“这样啊,”她笑说,“我还挺喜欢这里的。神社总有种‘净地’的感觉,对不对?虽然这里看上去好像香火不太旺……”又歪歪头,“对了,你知道这间神社叫什么名字吗?那牌坊年头太久了,名牌都看不清了。”
东云又摇摇头。
“真遗憾……”她沮丧地喃喃。
谁知少年微倾头,原本掩住只眼的额发向外偏去。他双眸注视着她:“遗憾?为什么?”
“嗳?没有为什么啦。无法知道喜欢的地方的名字难道不会觉得遗憾么?”她笑。
东云眨眨眼:“是吗?”
原来他也会提问啊。她有些感慨,“嗯,每个人有所不同啦。哎呀,不说这么伤感的话题了,换掉换掉——对了,这只小鸟是叫……‘哔助’?”
“嗯。哔助。”
哔助昂头“啾啾”两声,似乎是在附和。
秋穗眯细眼:“真可爱……是你养的?”
“不是,养它的是夏児。”
“原来如此……啊,不过十六夜同学也挺适合养小动物的。很稳重的感觉。”顿了顿,少女又说,“我原先一直以为东云同学对人很冷淡,爱答不理的那种,没想到也挺好相处的。”
少年没有回应。她继续说:
“所以呀,从今以后,我的目标就是和东云同学当朋友。”
身为学生来说这个目标确实有些奇怪,不是学业,也非梦想,而是特定的人际关系。
东云右卫门似乎未能料到,第一次略略诧异地睁大眼,看上去还有些手足无措。甘草秋穗笑了,缓声道:“不急的,慢慢来就行。希望有一天,我能成为东云同学的朋友。”
听说许愿说出来就不灵了。不过神明大人也一定会允许她这点小任性的吧。
云影在石砖地面上流转。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挨过严冬之后的阳光迫不及待地送来浓稠的温暖,以轻柔的一个吻,印上她毫无虚假的笑容。
——蓝发少年是如何回答的呢?
他出神地盯着她,随后错开视线,抬起头来,目光瞬息游向极远之地。仿佛那里有光,有暖,群鸟振翅,绿树蔚然。
“……嗯。”
他收回目光,淡淡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