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思前:我要喝奶茶
※下笔后:怎么看电影去了
※ooc都是我的,对不起,先给亲妈跪下道歉……
※有关于《这个杀手不太冷》的剧透,预警一下
若叶不止一次想过,上海庞大的交通网好似一张编织细密的蜘蛛网。从市中心逐年向外扩散,把宁静变得喧嚣,把喧嚣变得更加吵闹。
这天,她原本是想去书店买书的。
当今世界,网络购物早已是家常便饭,但唯有在“买书”这件事上,她一直执着于去书店购买。实体书店不知从何时开始衰退,幸存下来的几间也纷纷逃往地段低廉的“郊区”,她不得不坐很久的地铁才能抵达店前。
——八百屋若叶记得自己确实是准备去买书的。
上了地铁,坐在座位上,确认一下当前站与目的站,她便掏出还没看完的小说接着读。地铁载着她与其他乘客,摇摇晃晃地一路奔跑,仅在每一站短暂停歇,不知疲倦。
这是一本单元剧性质的小说,每个故事之间没有太大关联,但主角那淡然随性的气质对她总有股莫名的吸引力——以至于当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见屏幕上报出一个陌生站点的时候,那一刻她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古镇?
她明明记得书店所在的站点是XX路……嗯?古镇?
三秒后,女孩提起挎包,拔腿冲出车厢,下一秒,地铁在“滴滴”声中缓缓关上了门。她三两步跑到提示牌前,顺着地铁线往下——终于在古镇前四站处找到了目的站。
……彻底坐过了。
一股挫败感涌上喉头,她打开微信飞快打出“我的妈呀我坐过站了我怎么这么蠢!!!”,三个感叹号刚落地又被她全部删掉——若叶深吸一口气。她甚至能想象消息发出去被朋友看见会得到怎样的回答,不外乎一串“哈哈哈”和几个表情包。
她忍住了。
看了一眼另一侧站台,脚步却鬼使神差地朝电梯迈去。在上海生活了九年,她还从未将周边的古镇都逛一遍,择日不如撞日——女孩走出出站口,不曾想过十五分钟后自己会停在一间黑黢黢的古宅前。
没有名字。
从门前摆放的小黑板来看,面前这栋不大的二层古宅应该是一家奶茶店。圆鼓鼓的花体字在黑板上写下稀奇古怪的奶茶名,却独独忘了店名。
白砖红瓦的江南古镇里,几代传下来的房屋总是傍河而立,人们也靠河生活,时间顺水而下,涓涓淌过脚踝。
这栋古宅并没有建在河边。
它孤零零地站在长街尽头,从地铁站出来还需再走十五分钟。
今天不是周末,也不是假日。悠闲午后,镇上难得见到游客。这半歇不歇的门扉透出一条昏沉的缝儿,似乎是倦了,不欢迎客人的到来。若叶站在门前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打扰店家了,万一真没开张呢?再去别处看看吧,也不一定非要喝奶茶,她只是好奇——
“吱呀”一声,门开了。
原本晦暗不清的室内由此展现出了更多细节:一股木香。一身长褂。一副墨镜。一张笑脸。
一个陌生青年。
女孩愣在原地,不曾料想门会突然被人拉开。
“您好。”
青年不紧不慢地开口。隐藏在墨镜后的眼睛比他飞翘的鬓发和长辫都更加惹人注目。
若叶赶忙回神,不自觉退了半步,看了看小黑板,又看了看青年,这才惊讶地说:“您,您好,我还以为这里没有开门……”
“今儿客人少,正准备歇了晚上再开,没想到还会有客人光顾,”他微微一笑,“欢迎。”
嗓音里掺了两分低沉,剩下八分则像浮在周身的阳光,轻快、懒倦。
她不自觉踏进门内。
一楼的空间比外观更宽阔。整齐排列的桌椅多漆上了明快的颜色,甫一走入,还以为误入了什么花园——正这么想着,她抬头望见了天花板上交错的彩带与灯饰。
……可能更像游乐园。若叶迅速修正了自己的印象。
光从外面看是绝想不到里面的装潢会如此跳脱的,她默默找了个座位坐下。菜单上的奶茶也多是从未听过的口味,她尽量舒展自己忍不住皱起的眉头,点了个最普通的“桂花酿豆腐”。
青年消失在用色抽象的屏风后,看样子应该是去准备奶茶了。若叶好奇地张望,并没有发现其他店员的身影。屏风后隐约透来些许水声、搅拌声,她掏出手机刷了刷,正要回复消息,青年便从屏风后端着奶茶现身了。
“谢谢。”她点了点头。
他并没有离开,反倒打量起她来。若叶被盯得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不该下嘴喝,只好出声问他:“您……您有什么事吗?”
他比她高出许多,身形又被白褂衬得修长,从高处往下打量人时,自然会带上些许威压——但他歪了歪头,连带着圆形墨镜也歪了歪,露出细长的眼角。
这突如其来的小动作打碎了她心里即将固定下来的形象。
“您喜欢看电影吗?”他问。
“呃,嗯?喜……喜欢。”
“那老电影呢?”
“有多老?”
他想了想:“可能比您老个四五十岁。”
“……”
差点没把吸管里的奶茶喷出来,她咳嗽两声,“那,那确实有点老了。”
他接着说:“如果您不介意里面有枪战场面的话,会是一部很精彩的电影。”
“啊?哦,只要不是恐怖片就行,我不怎么挑。”
“太好了!所以您是愿意陪我看电影了,是吗?”他欣欣然,“不瞒您说,刚才我想歇店也是准备看场电影。您瞧,咱们这么有缘分,不然……这杯奶茶就当我请的,不算您钱,怎么样?”
若叶“呃”了一声。不复刚才门外相遇时那副慵懒的模样,他看着她,墨镜遮得住眼睛,遮不住他眼里明晃晃的期待。
她偷偷瞟了一眼合拢的大门。
……是不是胆子太大了?
钻进鼻腔里的桂花香清甜。
这种事可不能让爸妈和小九知道……
若叶随即抬起头,微微一笑:
“好,那就麻烦您了。”
关了灯,手机屏幕的光亮霎时刺得眼睛生疼。青年从身旁的桌子上拿起什么摁了一下,“滴”声响后,正对面的白墙由暗转明。她恍然,原来是投影。自己家里没这么大,自然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的机器,上课的时候偶尔会用到,但也没想过会在一间奶茶店里看见别人用。
借着反光,若叶望见青年走过来,不知何时拿了杯饮料,坐在隔壁的桌子旁。她这才想起奶茶还没尝过,便趁影片刚开头的空档里猛喝了一口。桂花香从鼻腔汇入口腔,清甜的滋味一骨碌便滑过喉咙。她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好喝”,又赶忙捂住嘴,不好意思地朝他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会再出声扰人。
此时,画面恰好进入一片茂林,随视角向上推移,林边现出颇具时代感的高楼,字幕随之浮现:LEON。
莫名有些熟悉。
场景延伸至纽约街头。“这个电影在当时很出名。当然,片尾曲也一样出名。”青年忽然说。
若叶转头去看他,见他并没有摘下墨镜,心里不禁犯嘀咕。而青年没有再多说什么,荧幕的光淌在空间里,为他淡淡的笑染上了些许不真实。
剧情逐渐拉开帷幕。没有人再打破无言,唯有头顶的放映机忠实地再现不知多少年前的老片子,讲述杀手遇见女孩的故事。
枪声、叫声、哭声、笑声。
死亡、意外、仇恨、决心。
还有缓缓展露的爱。似一朵夜半盛开的洁白昙花,仅让观众嗅得它最美的那一刻,便匆匆而逝。
交错的枪声快要震聋双耳,可若叶不愿把眼睛再移开一秒。她看见杀手用手拨开女孩的鬓发,沾满血污的脸上满是温柔神色。她看见女孩用尽全力逃出去,抱着男人最爱的绿植,在炽热的阳光里向前跑去——
却没能看见男人走出昏暗的甬道,走进同一片阳光下。
终年困在盆中的绿植在最后扎下了自己的根。镜头上移,浓绿的冠盖遮不住对岸的河川与繁华。
片尾曲响起。少女如梦方醒,“啊”了一声,惊奇地说:“原来是这首曲子!”
“是吧,说过的,片尾曲很出名。”他得意道。
“是,但我没有看过电影,以前只是单纯喜欢那位歌手,”若叶眯细眼,看向那面正在播放制作人员名单的墙壁,不禁感叹道,“原来是这样一部电影啊……”
“很精彩的电影,我个人很喜欢。”
“最后也很遗憾。”她说。
“‘遗憾’也是精彩的一部分。”他说。
她垂下眼,捏住吸管来回搅动。青年则伸了个懒腰,惬意地说:“真是没想到您也喜欢怀旧。哦,不好意思,我不是开玩笑,您瞧我这个店的装潢应该也知道,平时来的基本上都是一些比您更年轻的客人,很难能找到一个愿意一起看看老电影的。”
若叶笑了笑:“这说明您这里平时生意好呀。”
“好是好,有时候也太忙了,最近正想着再招几个店员呢。”
她眨了眨眼。
突然发现奶茶只喝了一半不到,她赶忙吸了两口,这才打开手机。与此同时,荧光渐暗,青年也重新打开了店内的灯光。
亮堂起来的店内不复枪声与对话,从一开始便只有她与他。
原来这部电影足有两小时。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屏幕上显示的“17:30”却固执地提醒她该走了。再晚些会让他们起疑心的。若叶咕咚咕咚把最后一小半奶茶吞下,一边担心这么“狼吞虎咽”是不是会引起他的不满,一边又急匆匆地收拾好东西——钱早在点单时就给了——站起身来,朝他微微鞠了一躬。
“谢谢您的邀请,电影很好看,奶茶也很好喝。”
“那就好。做生意嘛,得让客人尽兴才是。”
他恢复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先她几步走去推开了门。
火烧似的光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她眯细眼,竟有一瞬不太适应天边的晚霞。跨过门槛,跨出店内,她转身,逆着夕阳看面前的二层古宅,与来时一样,微微昏沉,木香清冷。
想了想,她问道:
“您……以后还会放电影吗?”
“会的。兴致来了就看一看。”
少女张了张嘴,不自觉局促起来,目光逡巡两转,终于忍不住继续道:“那下次……我还有机会和您一起看看电影吗?”
青年一怔。短暂的怔忡停留不过一两秒,便被捉摸不透的笑意挤下。他轻声说:
“当然。只要您愿意来。”
归途里,地铁依然载着她向前跑去。她并没有再接着看小说,而是听了许久的歌。
歌中男声微哑,反复唱道:
That'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
※BGM:鬼束ちひろ - 私とワルツを(http://music.163.com/song?id=28186540&userid;=119612423)
※写得很烂很意识流,就投个场外吧
他们在跳舞。
这里似乎是一方舞池,看不清有多大。一切都是无声的,仅有两束温暾的灯光自头顶洒下,追着舞步游动。
他们在跳舞。
少女的舞裙随长发涟涟,黑发遮住了她的眉眼,尽管看不清,却莫名教人觉得熟稔。男孩同样看不清脸,偏大的西装将他努力挺直的背脊轻轻遮盖,但遮不住他竖起的猫耳,自然也盖不住猫尾。
这并不是一对适合跳舞的男女,要称之为“男女”都有些过于年轻。那细瘦的臂弯承不住任何重物,于是灯光是轻的,脚步也是轻的,他们在舞池里跳舞,在流云上跳舞。
八百屋若叶只是观众。
她看着他们,不知此刻是梦还是现实。她的确认识男孩,甚至因为太过熟悉而平添一分朦胧感。但她确实不认识少女,或许见过许多相仿的女孩,却也没有一个能像舞池里的她一样。
她在看一场默片。
关于舞蹈,却不仅是舞蹈。黑与白里只有灯光还有颜色,追随少女的那一束却渐次昏暗。她周身的黑色忽如墨沉进水中,蔓延开来的每一丝都将她包裹,直至彻底消失,不留痕迹。
男孩的手不曾放下。
他仍在跳舞。与方才别无二致的舞步。灯光追随他,刹那四季更迭、地老天荒。
若叶感到自己的喉咙里多了一块炽热。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却正好卡在喉头。她努力想吐出来,但说不出话;拼命想咽下去,又掉不进心底。
灯光照亮他的侧脸。数不清的影儿像候鸟飞走又飞回,落羽沾上去就摆脱不了了。他在光影中徘徊,笔直的背脊出现些微的颤抖,举高的双臂无法保持最初的模样。
喉头的炽热越发烫人。她不能上前,更不能退后,鞭长莫及的陪伴形同虚设。她注视着他,只要他回头看——哪怕一眼——她也能摆脱这该死的束缚。
但他没有。
永无止境的华尔兹逐渐变作一场沉默的拉锯。
直到她听见一个声音:
“快去吧。”
八百屋若叶猛然回神。她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下意识转过头。陌生又熟悉的侧脸映入眼帘——那是曾和男孩共舞的侧脸。少女的侧脸。
少女也正看着男孩,微微皱着眉,露出一丝苦笑。灯光没有追过来。她苦笑着说:
“他在等你。”
“我……”
能说话了。
若叶摸着喉咙,不敢置信地发现自己能动了。少女好像全然没有发现她的变化,静静说:
“他等的是你。快去吧,别让他等久了。”
“可是我……”
“你知道该怎么做,对不对?”
“……”
若叶想说他等的是你,还想说自己并不会跳华尔兹,可少女歉疚的笑封住了所有借口。她确实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无端害怕。并非所有害怕都需要一个名字。这样一方宽大的舞池,这样一抹孑然的身影,这样一个脆弱的平衡,这样一段遥远的距离。
总有足够的事物教她害怕。
八百屋若叶向舞池迈出第一步。
一切都轻而易举。舞池看似宽阔,走到他身边却不过十步。正巧碰上男孩转过身来,她看见他被灯光涂抹的脸,说:
“小九。”
她的喉咙里本有一块炽热。第一声呼唤落地,那炽热竟径自融化,化作春水,化作暖阳,飞鸟衔来初绿,万物从此新生。
男孩停住脚步。
他放下手,抬起头,静静望着她。本如流星陨落后的眼眸里忽现几迹纠缠的光,明明灭灭。
再也不需要更多更复杂的话语了。她伸出手,对他说:
“和我跳支舞吧。”
和我跳舞吧。
※诊所下午茶真好啊……感谢亲妈们不嫌弃!写得很开心也很OOC
星期五是八百屋若叶固定去牙科诊所打工的日子。
这间开在商场附近的诊所面积不大,从落地玻璃窗外望进去的装潢简洁舒适,让人感受不到消毒水的气味。她在这里负责前台接待,一周兼职两到三天。尽管不知道同龄人都在何处做怎样的兼职,若叶自觉这份工作还是比较轻松的。
——前提是患者不多的时候。
诊所星期六休息,因此大多数病人都喜欢赶在星期五敲开大门。今天也不例外。倒水、回答问题、登记信息,一连串工作忙得她已经分不清嘴里念的拼音到底是三声还是四声了。直到一个纸杯被推进眼帘,她才抬起头,茫然望向来人。
“没病人了,下班去吃饭吧。”
金发男人把水杯放在她面前。
她“啊”了一声,把登记册往里收了收,接过水杯,点头道:“谢谢您,我把这儿写好就去吃饭,您辛苦了。”
甚至已经看惯夏雷穿白大褂的样子,突然看见他穿一身私服,倒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了。男人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问她:“你是在日本念到高中再考到上海来的吗?”
“没有,小学就转过来了。不过只有高中是念的这边本地的。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能考进中文系也挺厉害的。”
若叶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她收好登记册,喝了一口水,气定神闲地指摘道:“我发现你们中国人夸人有时候挺像日本人的。‘安慰式夸奖’。”
夏雷笑了笑。
“快去吃饭吧。下午应该没这么忙了。”
“好,下午见。”
夏雷是她的雇主,说话本不该如此随意。但经过两周时间的相处,她发现他自己就挺随性的,有什么说什么,因此她也渐渐学着放开了点,不然和他聊天很容易戛然而止,落个尴尬的小尾巴。
很神奇的一个人。
午休后继续来上班,真如男人所说,下午的病人少了许多。
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抬头,“您好——啊,下午好。”
本以为是病人,没想到进来的是一名面熟的青年。宽大的外套罩住了原本瘦削的身材,他朝她点点头,又不得不转头看看衣角是否被门夹住。青年往过道里张望了一眼,见治疗室的门正关着,把外套又拢了拢,挠挠头问:
“我是不是来早了?”
“没有,应该是最后一位患者了。你先坐会儿吧,我给你倒杯水。”
若叶拿起纸杯接了一杯白开水,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他道了一声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对话。她返回前台,开始确认起今天的记录,而他掏出手机,刷微博的叮咚声只响了一下便没了影儿,空调循环的低音里隐约能听见振动声。
卢清远。负责打扫这间诊所。来的时间似乎不太固定,偶尔能碰上一面。她一直不是很能发“远”这个字的字音,叫他之前都得先默念两遍。
正想着,从过道里传来开门声。夏雷和病人一同走出来。夏雷见卢清远坐在沙发上,便朝他点点头,接着又重复一套标准流程。并没有花太多时间。男人摘下眼镜,问:“没有病人了是吗?”
“对。”
“预约的呢?”
“都没有。”
“行。那喝点下午茶吧。”
卢清远便从沙发上站起身,“那我现在进去打扫吧。治疗室需要清洁吗?”
“要,顺便消毒,”顿了顿,夏雷拦住了卢清远的去路,揽过他的肩膀,把青年的身体扭了过来,“欸,别急嘛,喝杯奶茶再工作也不迟。我请客。”
最后三个字显然打动了卢清远,面上的犹豫立刻化作三分腼腆:“感谢老板,那我不客气了。”
商场里开了许多奶茶店,用外卖软件点单不如亲自跑一趟来得快,但三个人明显都不太想活动,于是夏雷挥挥手,反正是请客,多几块配送费也无所谓。三个人又就哪家奶茶店和具体要喝的饮料纠结了五分钟——主要是若叶自己在纠结,夏雷点单的速度快得像把菜单提前记住了,而卢清远并不介意自己喝什么——又等了十分钟。骑手送到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一眼手机,又望了一眼诊所招牌,卢清远干脆主动出去拿来了奶茶,一人一杯分好后,夏雷摁开了壁挂电视。
意外总是不期而至。
纸吸管扎不破奶茶盖是常有的事,但用力不到位更容易发生漏奶茶的事故。青年本坐在沙发边上,忽然“啊”了一声,两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手里滴落在地的奶茶。他急忙跳起来,既想擦地,又想把吸管戳进去,情急之下只来得及和夏雷道歉,头还没抬起来就被男人抢去了奶茶杯。
“这家吸管不太行。”夏雷一边说,一边轻松地戳破了盖子。
“没事,你让一下,我来拖。”若叶拿来拖把,把弄脏的地面拖干净。
“不,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青年只好挠头。
若叶把手里的纸巾塞进他手里:“快擦擦手吧。衣服没有沾上吗?”
“呃,没有。谢谢你。”
青年疯狂挠头。
实在是觉得他窘迫的模样很有趣,若叶又多看了他几眼,摇摇头。正在这时,夏雷起身,拿着奶茶进了过道左侧的办公室。
“老板是不是生气了?我要不要赔一杯奶茶,啊不,赔一块地砖……”卢清远探头探脑地打量着紧闭的房门。
她忍笑:“怎么还赔地砖的,没事啦,不像生气的样子。”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挠挠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女孩却像是发现了什么,盯着他看了两秒,没头没脑地说:
“你紧张的时候会挠脑袋吗?”
“啊?”
“刚才五分钟里你挠了三次脑袋了,就像这样。”她一边模仿一边说。
青年“呃”了一声,显然是没注意过这个举动,眼神四下游移两秒,下意识抬手又被紧急“叫停”,缩了回去。她不禁咯咯笑起来,仅仅几厘米的身高差距一股脑碎在了笑声里。她越是笑,他越是不好意思,她便勉强收住了,留一点笑意在眉梢。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样的小习惯很可爱,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没有什么特殊的习惯吧。”
若叶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喝,自己则走回前台旁,开始整理起今天留下的记录。卢清远没有再说话,但她明显能感觉到青年的目光几度落在她脸上。他不开口,她便不问。平稳的时光像塑料杯里的奶茶逐渐消失,染上些微甜而不腻的气息。
她正比对着记录,就听见夏雷走出来,招呼卢清远可以开始打扫了。青年应了一声,本应径直朝前的脚步声却恰恰停在她身边。若叶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你也有。”
“……嗯?”
“‘习惯’。我发现你也有。像这样把头发掖在耳朵后面,是想事情的时候就会这么做吗?”
她眨了眨眼,出乎意料的事实令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卢清远笑了,像抓住她的小尾巴似的,补充了一句:
“很可爱。”
随即走进了过道。
女孩歪着脑袋,看着刚比对完的登记册,又看了看亮起的手机屏,刚绕过鬓发的手指不由停在耳前,心里犯嘀咕:自己这是被反将了一军吗?
算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要下班了。她收拾好东西,抬眼望见站在窗外的九默,招了招手,目光扫过沙发上喝剩的奶茶杯。
下次再一起喝也不错。
※kw:一定不会和你做的事
※字数:7000
※推荐BGM:王菲《流年》
※社畜堂而皇之提前请好假却忽然发现自己甚至能滑铲打卡……没有排版,没有剧情,感谢搭档再一次满足我写青春疼痛小说的愿望,我太菜了呜呜
※和小沈的剧情有一定程度上的出入,OOC全是我的错
(1)
沈如夏发来消息的时候,藤野宙正在上课。
临近饭点的课堂上总是显得蠢蠢欲动。尽管老师在讲台上声如洪钟、眼冒金光,仍然挡不住学生们在座位上低声探讨日常话题,例如午饭吃什么、下午做什么。他坐在第四排,勉强位于“认真听讲好学生”与“晚来一步没抢着后排”之间,手机提前关了静音,没有振动,因此他只是下意识翻开来,亮起的锁屏上弹出沈如夏的微信消息,时间恰好是“现在”。
“一起吃午饭?”
他回了个“好”。放下手机时并没有再扣回去。两分钟后屏幕一亮。
“吃啥?”
“随便。”
又过了两分钟。
“那就燃面。”
“嗯。”
屏幕没有再亮了。他落笔,听见教室墙外隐隐约约的走动声,起先是两三人错落的脚步,而后逐渐变多,像一场雷鸣在云层间逼近,“轰隆隆”的响动直往楼梯口冲。抬头看见老师严肃的神情出现一丝裂缝,裂缝里似乎饱含有损人民教师形象的字眼,他便低头打了个呵欠,嘴还没合拢,肩膀被人从后拍了三下。藤野宙靠向椅背,听见坐在后排的室友悄悄问他“吃啥”。
“你自己去吧。”
“又有约了?!”
“嗯。”
室友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重色轻友”,听得藤野宙很想反驳一下。碍于老师还在讲最后一点东西,他只好一边随手记了些关键词,一边心想这个“重色轻友”的“重色”到底从何而来。
不过是沈如夏来找他吃顿午饭而已。学校南门门口的那家宜宾燃面,AA制,吃完就走,她去上班,他去上课,店门口就能分道扬镳。
不过,而已。
……好像有点欲盖弥彰。
(2)
沈如夏不是藤野宙的女朋友。
此陈述句的肯定形态已经在系里传了快三年了。尽管沈如夏已毕业两年、工作一年,喜欢八卦的同学们还是会传“系草藤野宙正在和大他三岁的学姐交往”。
他深知八卦是人的天性,毕竟沈如夏自己就是个人类天性集合体。而这个谣言其实早在他进大学前就存在了——只不过传播地点不同——因此藤野宙懒得再去澄清,除非有人问及,他才会说不是,但这个否定回答又会被当成“害羞”或“不想暴露隐私”。
恶性循环由此而来。
随人潮挤出教学楼,藤野宙的步伐略显急促。立秋后经常阴天,还未走到校门便看见熟悉的白色短外套,正拧着眉头看手机,他松了口气,走上前。
“老板大中午的又给你布置任务了?”
她“哎哟”一声,差点把手机砸地上,瞪了他一眼说:“是啊,别人大中午的都去吃饭了,只有她,兢兢业业布置任务。”
“辛苦。”
“走吧走吧,吃饭了。我今天能吃三碗!”
“早上又睡过了?”
“藤野同学,请你不要在大街上就暴露我的生活隐私。还有,你今天迟到了十五分钟,罚你请客。”
他耸耸肩,“行。”
放眼全天下,可能也就只有沈如夏才说得出“社会人士要求学生请客吃饭”这种毫无人道的话来了。不过藤野宙不介意。这个月生活费还够,平时打零工攒下来也有些闲钱,请一顿学校街边的小饭馆并不会把他一口吃穷,这也算是他们多年以来的一种习惯。
一个日本人和一个中国人就食物达成的习惯。
想来还有些奇妙。
学校南门外的宜宾燃面一到中午就火爆得直把桌子椅子往街边占。他们晚来了一会儿,只好和其他人拼一张四人桌。点好餐后,藤野宙从筷筒里抽出两双筷子,递给沈如夏一双,后者还瞪着手机敲键盘,愣用指甲敲出了电脑键盘声。随即把手机朝桌上重重一磕,大叹一声,“头疼,不回了,爱咋咋地!”
“社畜难当啊。”
他说完,就见她一脸奇妙地望过来。
“听你这个日本人字正腔圆地用中文说‘社畜’,好像哪里不对。”
“那你要听我用日语说‘社畜’也不是不可以。”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她抓起筷子敲了敲桌沿,“嗳,你就没什么学生生活可以跟我分享一下的吗?上课了没?考试了没?交女朋友了没?”
藤野宙气笑了,“沈如夏,你就比我大三岁。我妈都不会这么问我。”
“那是因为阿姨是日本人,她肯定得用温柔的日语说,咳咳,儿子啊,你要给我们藤野家争口气啊,别一天到晚只知道打篮球看小说,偶尔也得出去,多跟人交流交流……哦,说起篮球,我记得你去年这个时候不是去参加比赛了吗?今年没了?”
自动忽略她前面一大段掐着嗓子的“模仿秀”,他说:
“有,但我没去,课开始多了,没空。”
“哎呀,可惜。”
女孩歪着脑袋看他。
“你打篮球的样子明明挺帅的。”
话音未落,两碗刚出锅的燃面便端了上来。一股喷香钻进鼻腔,隔壁桌的低声议论溜进耳中,他垂下眼去,用筷子搅了搅没有汤水的面条,若无其事地问:
“你什么时候看过我打比赛了?”
“高中啊。高二那年你不是去校队当了一回临时队员嘛。”
“哦。”
天好像阴得好看了一些。
(3)
若要用一个词来准确形容藤野宙和沈如夏的关系,那一定非“青梅竹马”莫属。
古往今来,文艺作品都对“青梅竹马”偏爱有加,但藤野宙觉得其实没什么可讲的,他同样很不能理解他人对这个词的奇怪向往。“两小无猜”里暗藏的秘密,说出来都是一桩桩污点事迹——尤其沈如夏从小到大还是个标准的“校园小霸王”,X大附属小学里当年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回到寝室,拉了一半的窗帘和对床地板上的球鞋令他立刻放轻了脚步。放下挎包,他索性坐在椅子上,把手机充上电,看了一眼新消息。
是沈如夏的转账。刚好是午饭钱。
在两人都不富裕的初高中时代,沈如夏就喜欢这么做,表面赖着他说“今天必须请客”,其实私下都把钱塞进他口袋里。现在快捷支付普及了,她又学会每次吃完饭后把钱直接转给他。
不过他不打算收。
正准备关手机,那头连着发来两张柴犬呲牙咧嘴的凶狠表情,“快收!”她又发来一条消息。他轻笑了笑,正想回复,却听见对床床板“嘎吱”一声。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
“哦……你怎么每次约会都这么快?一点儿都不像谈恋爱。”
“本来就没在谈恋爱。”
“嘿,我说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们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女朋友,你倒好,现成的学姐不泡,留着过年哪?再说了,就算没有学姐,每年学妹们都乌泱乌泱地朝你跟前凑,你也一点反应都没有,柳下惠都没你那么坐怀不乱,有时候真怀疑你是不是个弯的。”
这一串酸里带讽、毫不忌讳的感想好似子弹打在二十床鸭绒被上。藤野宙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向扒着床沿的室友,不紧不慢地说:
“你猜?”
“……猜你奶奶个腿儿!”
室友嘟嘟哝哝,翻了个身继续睡,留他一人坐在原地。未被深色窗帘遮挡的另一半窗户外透进一片沉沉天光。这个城市每到秋季便是如此,十六年来从未变过。宿舍楼外不远处是一块大型球场,其中划分了篮球场和足球场,远远望去还能看见寥寥几个人影来回跑动。
他本以为沈如夏从没看过他打篮球。至少在他记得起的几次比赛里,她没有出现过。当然,她不出现很正常,既对篮球本身不感冒,也对打篮球的人没兴趣,所以他每次下场休息时,都没有想过会在或欢呼或尖叫的人群中瞥见她那头特立独行的棕发。
她却说她其实看过一场。
只是一场。
(4)
周末难得回了一趟家。提着一包没办法在学校洗的衣服,藤野宙走上楼,还没拐过最后一个楼梯口,就碰上了正准备下楼的沈如夏。女孩穿着一身睡衣,外面套了件宽松外套,见他上楼来,“啊”了一声,“你要回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啊?早知道我就让你帮我领快递了。”说着扬了扬手机。
“我怎么知道你有快递。”藤野宙有些无奈,“就几步路,自己领去。”
她撇撇嘴,“小气。”
下了几个台阶,她又停下来,恰好和他站在同一级上。
“对了,我妈刚好在做晚饭,过来吃一顿呗?”
“不太好吧——”话还未完,手机在兜里振动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母亲发来的短信,他叹了口气,一边回一边说,“我放个东西就去。”
“怎么了?”她探头过来。
“没,今天是我爸妈的结婚纪念日。”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确实不能去当‘电灯泡’啦!来来来,我妈这两天还念叨好久没见你了呢。”
沈家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家庭,一家三口,亲戚很多。每逢过年,陌生人就会一波接一波敲响对面的门,而沈如夏则会趁机偷溜出去,在阿姨的河东狮子吼里,抓起藤野宙的手就往楼下跑。两个小孩在空旷的街边炸二踢脚,炸得沈如夏捂着耳朵笑藤野宙满身是灰,也不管过路行人是否会因此露出厌恶神色。
后来,城区內不准放鞭炮了,他们也就长大了。
长大以后的沈如夏其实也没怎么变,依旧不喜欢吃姜,非要把菜里的姜片都挑出来才能下口,气得沈阿姨一阵白眼。
见状,藤野宙默默夸了一句鱼香茄子好吃,于是阿姨脸上立刻“阴转晴”,笑容满面地往他碗里又夹了好几筷子,一边催促他多吃点,一边又说“瞧这孩子,从小就乖得不得了,真好”,听得沈如夏在一旁哼哼两声,继续摁手机。
“怎么啦?你还有意见啊?你说说你,上个大学谈了这么多男朋友,没有一次给你妈看过,怎么这么不省心?”
沈如夏“哎哟”一声,突然瞥见一言不发的藤野宙,灵机一动道:“那你怎么不说说藤野宙呢?他还不是和我一样,前女友一把抓,照样没带回家过。”
这也是沈如夏的习惯之一。每次她一心虚理亏,就会把藤野宙拉来当“战友”。他心道这次可有点泼脏水了,还没想好怎么接话,就见阿姨一脸惊讶地看过来。他咳了咳,正想说话,又听阿姨话锋一转:
“人家比你小三岁呢,急什么?小宙底子好,又聪明,女朋友随便找!唉,小宙啊,你是不知道小夏有多挑,阿姨有时候都想撮合撮合你俩了……”
沈如夏一怔,瞥了他一眼,撇撇嘴说:“妈,你可别乱点鸳鸯谱!”
“什么叫乱点?你俩不是从小就在一起玩吗?”
“玩和谈恋爱哪能是一回事啊,喂,藤野宙,你也帮我说两句——你去哪儿?”
饭桌上霎时无声。在两双眼睛的紧紧注视下,他站起身,目光落在吃了一半的鱼香茄子上:
“添碗饭。”
(5)
藤野宙莫名有些心烦。
这股突如其来的烦躁拖住他的脚步,让他在沈家厨房的窗边站了好一会儿。电饭煲打开又关上,他捏着空碗,只觉得自己现在和碗里吃剩的几颗饭粒挺相像。夜幕在窗外缓缓四合,小区里路灯零星,偶尔有车灯扫过,在他身后的墙上划出一片空荡的白。
“大哥,你盛个饭盛到火星上去了吗?怎么这么久都不过来啊?”
沈如夏的声音由远及近。他回过神来,看了看手里的碗,索性放下,“没,发了会儿呆。”
“哦,那你是不吃了吗?我跟我妈说一声。刚好我俩都吃完了。”
“嗯。”
一时无言。趿着拖鞋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身后,不一会儿又重新出现。她把碗筷放进水池里,拧开热水,扬声问他:“你待会儿还有事儿没?”
“没有,怎么了?”
居家时盘在脑后的“丸子”向旁一晃,她眯细眼,笑得促狭。
“来嘛来嘛,这边!就坐这儿!”
入秋的夜晚,沈如夏拉着藤野宙来到了单元楼下的亭子里。不时有遛狗的老年人和单纯散步聊天的年轻人路过,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抱着一把木吉他的男孩被拽着走进四角亭,和女孩面对面坐下。路灯笔直地站在亭子旁,落下的灯光斜斜的,将保养良好的吉他照出云杉的温润。而藤野宙几乎是被她按在位置上,“好久没听你弹吉他了,”沈如夏兴高采烈地说,“怪想的。”
“所以你就直接把我拉下楼让我现场弹吗?”藤野宙有些埋怨。
“嘿嘿,我想听嘛。就弹两首,好不好?”
他想说不好。“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随你。哎哟,好吧好吧,别瞪我了,我点歌,这就点。”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流年》?”
“……王菲的那首?”
“对!”
他看着沈如夏,瞥见她攥在手里的手机,屏幕匆匆明灭。“记不太清楚谱子了,”他开始试音,“弹错了别怪我。”
女孩看了一眼手机,揣回衣兜里,像一个等待Live开场的歌迷,认真地说:
“我相信你。”
沈如夏高三的时候曾经疯狂迷恋王菲。那时他才初三,隔三差五都会被她拉去奶茶店,大多是背书加闲聊,偶尔闲聊加安利。她一不想背课本了,就开始和他一起听歌,从最经典的《流年》听到最洒脱的《闷》。
而他恰好学过几年吉他。后来因为学业而没有再上课,只是自娱自乐地弹,后来在她的耳濡目染下记起了新谱子。几乎是一种必然。
很久没有弹王菲的歌了。他知道自己的嗓音并不细腻,也不适合唱,因此在他发现周围居然零零散散有人聚拢过来后,还一度想停下来,换个地方再继续。不过沈如夏没有在意。她反而很专注地看着他,嘴型应和着旋律,没有出声。
透过微微散下来的额发,他注视她,随即垂下眼去。四分多钟漫长又短暂,他按住吉他弦,听见她鼓掌,带动了周围人一起,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笑了笑。其中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让他再弹一首,沈如夏就抢在他回答前说今晚只有这一首,于是大家散去,不一会儿,四角亭的里外只剩他们两人。
“我以为你还想听。”他说。
“刚才想,现在不想了。”
“我弹错了?”
“没有啊。”她向后仰了仰,“嗳,你还记得你初三那年来高中参观,我们俩偷偷在学校图书室里夹的纸条不?不知道还在不在。”
“你说那两张你画我、我画你最后画成了两个猪头的纸条吗?”
她哈哈笑了起来:“对啊!我觉得我还是抓到了精髓的。”
……都成猪头了,哪儿来的什么精髓。他却还是跟着笑,“不知道有没有学弟学妹发现。”
“那得看学弟学妹喜不喜欢岩井俊二写的《情书》了。”
“也是。”
至少沈如夏喜欢。
初二那年暑假,她专门拉着他在家里看完了那部电影。电影最后是藤井树看见了书背后的卡片,于是她红着眼睛说“我们也来画”,丝毫不管电影里的剧情是特意错过而造就的遗憾与美,硬拉着他在图书室里为彼此画“肖像”。高中的图书室不大,却奇异地收藏了岩井俊二写的《情书》小说版,她偷偷把两张纸条都藏在了封底下,像是一种神秘仪式。
“你之前说我高二那年你来看过我打比赛,”他忽然起了话头,顿了顿,问她,“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她愣了愣,“我那是在拍专业课的作业视频啊。要是提前打了招呼,你还不得直接走掉啊?”
“……什么题材?”
“呃,好像是什么……哦,是关于‘青春的瞬间’!”
路灯仍然笔直,落进她眼里,光芒却闪闪烁烁。那些虚浮的光摇曳着,最后变成了更为明确的促狭,她用手指了指单元楼,贼兮兮地笑说:
“我还顺手偷拍了你和你那时候的女朋友。要看不?就放在我家里。”
“……不用。”
“真的吗?真的不看?可青春了,都能写一本校园青春小说呢。”
他索性棱了她一眼,“早知道我也该留点你和你前男友的记录。”
“我哪儿有什么前男友。”
她别过头去,轻描淡写道。
正在这时,忽然起风了。树影婆娑,沈如夏不禁裹紧了身上的外套,站起身来说,走吧,回家了。
藤野宙没有动。他其实很想继续聊下去。他们之间还有许多往事可供回忆,正如他一直所认为的那样,暗藏在“青梅竹马”背后的永远是一桩桩污点事迹,而那些“污点”在长大成人后则会化作更薄更轻的东西,堆积在心底,逐渐描摹出一个鲜活的她来。
但他终究没有挽留。
(6)
在看见沈如夏的消息之前,藤野宙难得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正坐在大学图书馆,对面是趴在桌上早已酣睡的沈如夏。他觉得莫名熟悉,却又实在记不起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事,只好继续看书,在不时的脚步声中翻着书页,最后停了下来。阳光正好,照在她束起的马尾辫上,顺着柔滑的弧度一路滚落,一部分跌在了发根的绒毛上,细细软软,光泽如蜜。
他出神地盯着,不知不觉间一切又都远去了,再回过神来,他已站在电影院前,身上穿着高中校服。而她站在他身边,正苦恼地看着售票处上方的屏幕,攒着眉头问他看哪部。冷白的灯光点亮她涂过口红的嘴唇,他竟一个字也回答不出。
随后,他发现自己走在了初中放学回家的路上,身旁是一身高中校服的沈如夏。她咬下半截藕片,注意到他投来的目光,便心领神会地将手里的关东煮递过去,含混不清地问他吃吗。
他想说吃,周遭的人事物却再一次发生了变化。恍然间他们回到了家门口。有些昏暗的楼道里,身后是家具的拖动声、讨论声、招呼声。沈如夏站在他面前,七八岁的模样,扎着小辫,穿着不知从哪儿蹭了泥的衣裤,打量他一会儿,好奇地问:
“你就是新搬来的那个外国人吗?”
他点头。
她“哦”了一声,撇撇嘴,兴趣骤失似的转身关门,跳动的发辫消失在门后。
那年他五岁,她八岁。
藤野宙醒了。
昏沉的思维仍留在梦里,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还在上课。手被自己枕得阵阵发麻,他在室友好奇的目光里直起腰,揉了揉眼睛。
“哟,藤野,头一回见你上课打瞌睡啊。”
“嗯……昨晚没睡好。”
手机就在手旁,背面朝上,像是一种抗拒。他盯着手机,什么也没想,就只是盯着,然后不自觉拿了起来。轻轻按下去,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出两条沈如夏的消息,一条五分钟前发来的,另一条半小时前发来的。
快要入冬了,天阴得渗出雨水的味道。潮湿的空气钻进指尖,微微发痛。
他想了很久,像要在这一堂课上把这十六年来从未想清楚的问题都思考出一个准确的答案来。手指下意识动了动,向右滑动,轻点,再向上滑动,毫不费力就看见了一条新朋友圈,时间显示十小时前。
是沈如夏发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颗爱心。
他不再多看,退回到和沈如夏的聊天界面。她半小时前说,“我交男朋友了。”五分钟前又说,“过两天出来吃个饭不?”
“好。”藤野宙回道,手指僵硬地按下另外两个字:“恭喜。”
他或许应该写得更详细一些,但他暂时想不出更多的话了。停滞的思绪带他来到车站前,APP上显示下一班车起码还有十分钟。藤野宙不禁向后靠去,靠在站牌的柱子旁。细雨斜飞进来,刺在脸上。地面一点点变深,来去的行人或是撑起伞,或是小跑而过。车站背后有一家小型书店。也许是开的年头久了,店门口正毫不顾忌地播放各种金曲。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女孩曾拉着他做了个默契度测试。题目稀奇古怪,诸如“一起吃的第一种零食是什么”“一起玩的第一个游戏是什么”,做得他很是费脑筋,沈如夏却乐在其中。
他也清楚记得测试里有一道题,问的是“你们绝不会一起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做完以后,他一直没有问过她答案。
以前是没有上心,现在则是没有必要。
——那天晚上他们上了楼,站在门口,沈如夏冷不丁地叫他。他转过头,等待她下一句话。楼道暖黄色灯光的浸润下,女孩的目光像裹上一层树汁,通透而安静。她张了张口,嘴角迅速上弯出一条熟悉的弧线。
“今晚谢谢你啦。晚安。”她说。
婉转的女声正回荡在书店门口。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像极了一场无声的落幕。
※标题来自radwimps-セプテンバーさん,不要信我,我只是xjb魔改了一下标题,以及xjb舞了个序章……甚至不愿称它为序章,随便看看就好
※参考了一下北海道大学的本科生课程与开学安排,不要在意
※字数:1885
藤野宙的日常生活很简单。
他进校时没有选择住进校内宿舍,而是在校外租了学生公寓里的一个单间,尽管房租贵了一点,每个月在便利店打打工、在校内留学生支援中心当支援者(supporter)所挣得的钱也能供他吃一口饭。经济学部的课不算多,再加上他没进任何社团(为此朋友念叨了他整整一星期),所以时间安排并不算紧,甚至还能参加一些留学生交流活动,总体来说乐得自在。
时间不知不觉走进九月,下个月就要迎来开学,正好也过完了盂兰盆节,他便提前从老家返回,趁友人返校之前过一过清闲日子。
藤野宙打工的那家便利店这时候正缺人手,平时“上四休三”的安排在店长三番五次的暗示中勉强变成了“上五休二”。他其实心里不是太情愿,因为下学期的课大多是研究班性质的——也就是几个人围坐在一间办公室里发表某个主题相关的小论文。上学期刚接触,规矩比较松,结果临近期末了,教授忽然放话说“下学期更严”,话音未落就引得小教室里哀声四起,而教授面带笑容推了推眼镜,似乎相当满意学生们的反应。
诸如此般不得已的理由,藤野宙其实更倾向于去泡图书馆,奈何店长平日里对他多有照顾,男生只好叹了口气,选择站在收银台后,对前来要手机号的女孩子微微一笑。
“哎哟,藤野,有你在我们店生意都好了不少!”
店长不知道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偏瘦的中年人身材被挡在三个纸箱后,只有声音飘了出来。藤野宙赶忙上前接过两个,放在了货架旁。“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一边摆放商品,他一边随口回答。
“说实在的,这个月都第四个了,你就没想过真正给一次号码吗?我年轻时候要是有这么多女孩儿来找我要bb机号码——哦,你肯定不知道是什么bb机,反正就是我们那个年代最潮的联络工具——我早就挑花眼了!”
催婚般的语气、自顾自回忆青春,这两点使得这个中年男人看起来颇像自己的某个叔辈。
藤野宙笑了笑,说,“没有。请问这个是摆在哪儿的?”
“啊?哦,后面那个货架上。”
店长自然知趣,见他岔开话题就不再强求,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了别的。多是店长突发奇想地问他,譬如学校里上的课与参加的社团,还有上上个月就结束的学园祭,中年男人有些失落地说女儿不准他去,怕他偷看她新交的男朋友——当然,爱女心切的父亲用另外一个词代替了“男朋友”三个字,辛苦养大的大白菜被拱了,换谁都不乐意。上完货,店长便进了休息室,男孩终于落得一会儿清静,看落日余晖从窗外大楼的边角处缓慢下坠,像一颗火红的彗星拖着长裙擦过地球。
不多时,换班的人来了。藤野宙换上来时穿的衣服,出了便利店,正盘算着要不要找家店解决晚饭时,手机忽然在兜里震了一下。他刚准备拿起,又连震了三下。挑了挑眉,他摁开解锁,看见Line上赫然四条消息,全是来自友人:
“喂喂喂,我正在XX广场上呢,联谊来不来啊来不来!”
“你回来了?”
“那可不是!我被老妈赶回来了,她说我一天到晚在家吃干饭不如早点滚回学校,我这不就屁滚尿流地回来了嘛。”
“……”
藤野宙一直觉得这人用词有时候很成问题。还没等他想好怎么接话,手机又嗡嗡嗡震动几下,一句完整的话被朋友截成三四段落在屏幕上。
“所以你来不来啊,帅哥,撑场子啊!”
“不去。”
真不知道联谊需要什么“撑场子”。
简短回完,挂起耳机,他深知那头马上就要狂轰乱炸,索性把手机揣回兜里——正在这时,耳机里传来一声不一样的“叮咚”。
是邮件的提示音。
他一愣,音乐正好放起第一首,清澈的男声在耳畔唱起欢快的日文歌,鬼使神差地点开,是一封附了一张照片的邮件。
寄信人的名字落进他眼中。
邮件内容很纯粹,仅是有关近况,手指往下滑去,用母语与英语混杂写下的吃喝玩乐间满是跳脱,他看得忍不住想笑,随即听见滴滴答答的提示音,便抬起头,赶忙穿过狭窄的人行道,走了两步又停下,他低头看着手机,光标不断跳动,又抬头看了看夕阳,那鲜丽的裙摆只剩一弯弧线,就快没入地平线。
路灯闪烁两三下,彻底点亮了脚下的街道。
那首日文歌即将进入尾声,男声在副歌里重复着“九月”这个词。
他想起寄信人曾经皱着鼻子说自己不喜欢九月,因为九月只是夏天的小尾巴,虽然还有热气儿,却没有夏天的精气神了。他自己则无所谓喜不喜欢,一年四季十二个月,倘若每个月份都要说个喜欢与否,那也太麻烦。
藤野宙把手机揣了回去,不禁轻轻跟唱起来,oh September。
仿佛一切都已经淡去了,三月的樱花也好、女孩亮丽的衣角也罢,所有的所有都在三年间逐渐淡去,只剩他自己还在原地,依旧在原地。
穿过羊肠般的住宅区小路,再拐一个红绿灯口。藤野宙走在路上,就快抵达常去的小饭馆。
但在抵达之前,或许他还需要一个机会,足以让他主动走上前,伸出手,礼貌地问上一句“请问你叫什么”。
也许就在这个九月,也许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
不长不短,直到他能遇上那位“九月姑娘”。
※第一次写到最后气急败坏,可能是因为只睡了两小时……
※不想改了,95%瞎编乱造,剩下5%是不是考据我也不知道
※我疯起来连自己的OC都欧欧西.jpg
※全文8500,感谢观看
※突然惊醒,忘记关联妹妹,我错了
遇见盖因尼斯·坎贝尔的时候,帕特里克·埃德温的家中刚换上开了花的洋桔梗。淡紫色的花瓣簇在一起,好似一袭名贵而婉约的长裙。淡雅的色泽将空旷的豪宅点缀得多了三分人情味。
当然,她并不是在埃德温的家里碰见这位红发青年的。
戴安娜·科尔曼推开徒然堂略显老旧的门,店内不变的装潢随隐隐木香扑面而来。帕特里克将她送至门口便离开了,一小时后再来接她,说是要去办点事,不方便她跟着一起去。她自然没有拒绝,走进店中,随手带上门,接受忽然而至的打量。
那道轻轻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是从柜台前投来的。姜红的发色在这古朴的陈设中有些惹眼,笔挺的站姿则显示出良好的家教,看上去比帕特里克年轻几岁……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习惯以帕特里克·埃德温为标准,来衡量自己遇见的每一个男性:比他富有还是贫穷,比他英俊抑或丑陋,身边的女伴有没有他那样多,以及,会不会像他一样,只为一个女演员而接连投资数部爱情电影。
戴安娜立刻敛起了自己的想法,不免有些狼狈。近来自己的想法总容易脱缰,特别是提及她的买主,因此她开始时不时用“买主”来暗自称呼他,以便划清应有的界限。
至于为何不明面也如此叫他——那是因为他们从未用名字或姓氏称呼过对方。
从他阴差阳错将她买下的那一天起,直至现在。
红发男人的目光依然落在她身上。他确实能看见她。
戴安娜·科尔曼回过神来,对上他的眼睛。绿色的瞳孔,有些罕见。
这时,青年终于说:“你好。”
“你好。”
“你是第一次来么?”
原来是把她当成客人了。戴安娜摇摇头,“很久没来了。”
他了然,微微颔首,“这里是个好地方。白天很安静……”他好像还想说什么,紧接着,一串脚步声从后面不急不缓地传来。“有客人吗?”短发女人边走边问。他便转头,笑了一笑,“是的,太太,似乎是位常客。”
六月的纽约已沾染上盛夏的温度,时髦也从大衣剪作裙装。女性自不例外,深色的轻便长裙将她衬得别样的神秘。她看见窗边的戴安娜,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笑道:
“‘常客’……也不是不能这么称呼。毕竟她在离开之前也算是住在这徒然堂里的,对不对,戴安娜?”
“好久不见了,多尔玛丽。”
忽略一旁面露诧异的青年,戴安娜淡淡答道。
当帕特里克·埃德温推门而入时,两人的谈话正巧告一段落。听见从后面出现的多尔玛丽的招呼,女人便向红发青年简短道别,走至他面前。男人则迅速抚平微皱的眉宇,收回审视的目光,略一点头,领她出了门。
顺理成章地坐上轿车,厚重的漆黑方盒将他们带上马路。电车声、货车声、叫卖声……随即,她发现这条路并不是回他家的路,但她有印象,轿车将会停在一栋普通独栋的门口,雅致的建筑风格与其主人性格形成了鲜明对比。
那是眼下风靡一时的电影女明星——萨曼莎·瓦奥莱特的家。
帕特里克时常会造访这里,有两次带着她,更多时候则不带。他的举动一直让她有些困惑,倘若是真正看上了那女演员,为何每次只在她家停留片刻,随意聊聊天,却不继续深入下去,把身份坐实?倘若他仅求一段露水姻缘,又为何会去得如此频繁、明确、锲而不舍呢?
她不懂这个男人。不曾有一刻懂过。
轿车安稳地停在门口。她从男人座位那侧的车门下去,任他亲自关上车门,随即跟着他,踩着轿车远去的尾气,再一次接近这栋别墅。
她每次都会觉得这样一栋房子实在不适合一个人居住,有些太大了,但鉴于萨曼莎的身份——无论是表面身份还是真实身份——住在这里的确是再合适不过了。她静静地看着路边明黄色的野花,想起刚才在徒然堂里与盖因尼斯·坎贝尔的对话,并没有发觉男人的视线正落在她的侧脸上。
男人两次按响的门铃声尴尬地消散在风中。他们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门锁终于发出“咔哒”一声响动。姗姗来迟的金发女人推开门来,脸颊泛红、嘴唇苍白。戴安娜还未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就听得男人重重叹了口气,等戴安娜走进别墅,才迅速关上门,说:
“我记得之前给你配了个私人医生。”
“又不是什么大病。”萨曼莎哑声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
“那也由不得你胡来。”他作势就要走进客厅。
“怎么,这么看不得摇钱树垮台么?”
“……”他步伐一顿,随即头也不回地说,“你把她扶上楼去吧,我去给医生打电话。”
萨曼莎的尖刻被轻描淡写地略过了。戴安娜点点头,看了一眼强撑着靠在墙边的萨曼莎,旋即搀着她的手臂,带她走上楼去。戴安娜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何帕特里克没有对“萨曼莎能看见家精”一事产生怀疑,又或许他已经有所怀疑,只是没有明说而已。萨曼莎·瓦奥莱特的确能看见戴安娜,从戴安娜第一次踏入这栋房子起就能看见她,但这并不是因为她们有——按东方人的话来说——“缘分”。
女人脚步虚浮,随时要失去意识一般,手心所接触的皮肤透过一层薄衣也能感受到明显的滚烫,仿佛她体内恰有一把火,点燃血液,顺着血管一路燃烧至骨髓,直要烧干净她整个灵魂。
——从前也有这样一个女人,为了所谓的爱情,将自我烧得只剩残渣。
她匆匆按下了突然上涌的回忆,将萨曼莎扶上床,盖好被子,看女人虚睁着眼大口喘气,漂亮的金发凌乱地黏在额头上、脸颊旁,不由开口道:
“你还想要什么?”
萨曼莎·瓦奥莱特看向她。
“我看你好像很痛苦,”戴安娜接着说,“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
“……一个家精能做什么?”萨曼莎沙哑地说,顿了顿,“算了,地下室的冰箱里有冰块,一楼卫生间里有毛巾,你都帮我拿过来吧。”
大明星的刻薄打在她身上无异于对着二十床鸭绒被开枪,更何况她总觉得这个女人并不是故意对她刻薄,好像只是“控制不住”,毕竟萨曼莎还有太多东西需要去控制,明面上的、背地里的,因此戴安娜没有生气,原本也从未生过气。
她走至地下室,中间隐约听见男人的声音,照吩咐取出冰块,又去一楼拿了毛巾,上了楼,看见萨曼莎的卧室门虚掩,里面很安静,只有不时走动的脚步声。
她推开门,正想把手里的东西拿过去,就见帕特里克迎上前来,“我来吧。”他接过她手里的冰块和毛巾,竟有些不由分说的强硬。戴安娜眨眨眼,看着他把冰块裹进毛巾里,再小心放在萨曼莎的额头上,就这么坐在床沿,手没有离开。
萨曼莎突然咳嗽起来,翻来覆去似乎想摆脱什么。“别动了。”帕特里克拿着毛巾,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待会儿医生就来,开些药吃了就好了。”她捂着嘴抬起头,瞪了他一眼:“让他在下面开药。这是我的房间。”
“但他得先看看你病成什么样。”
“这是我的房间。”
萨曼莎紧紧盯着他,毫不退让。
可说实话,她的房间狼藉得甚至教人一眼认不出这是卧室。厚重的窗帘紧闭,仅靠一盏床头灯充当阳光。地板上四处散落着衣服、首饰,还有一些常人一眼辨不出装了什么的玻璃瓶,静静伏在昂贵布料之下。
帕特里克对此视而不见。
萨曼莎又哑声咳嗽起来,这次像是要把自己苟延残喘的肺叶也一起咳出来似的,痛苦的咳嗽声刮在鼓膜上。男人似乎是不忍再争下去,忙答应她,在她面前他好像很容易让步,实在是看不出半分经商人的影子。
戴安娜·科尔曼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一直都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只要她不做什么、不说什么,就不会有人注意她。她也得以尽情观察面前所上演的所有事,观察人的情绪到底会如何变化,好似一个忠实的观察者。
她下意识退了一步。
昏暗的房间里,只有床前光源充足。灯光照亮女人姣好的面容与男人修长的背影,他们面对面,时而争吵,时而沉默,像一出不知疲倦的有声电影,毫无预兆地播出,又匆匆结束。而那灯光到了她跟前,却照不亮她的脚尖。
始终差了一段距离。正好是电影屏幕到第一排观众席的距离。
她永远都是一个无名观众。只要有电影上演,无论再烂、再没有逻辑,她都会看下去,直到彻底完结。上一次是这样,她亲眼见证了一个女人从最耀眼的天堂跌入地狱,而这一次——
这一次,她却忽然有些看不下去了。
戴安娜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这个念头来得既突然又不讲道理。她又退后一步。他们并没有发觉她在做什么,也许她真的可以就这样出去。
戴安娜有些恍惚。她再退了半步,手搭在门把上,前所未有的焦急在催促她快些离开,以至于变得像刚才的萨曼莎那样,头晕目眩、喘不上气。
就在这时,那个躺在床上的女人偏偏开了口:
“你要是不喜欢,我随时可以帮你换个主人。”
戴安娜反应了片刻才发觉萨曼莎是在对她说话。
她看向床边,与此同时,萨曼莎与帕特里克也看向她。对视随距离的增加而遥不可及。男人的眼神无波无澜,只是看着她。她别开目光,重新望向萨曼莎,看清了那双紫色眼眸里的讥讽。
“不用了。”她回答。
“真的?”萨曼莎喘了一口气,“这种铜臭味的商人有什么好的?我敢保证,等他腻了就会卖了你。好不容易醒来一次,就别错过这么宝贵的机会了。我可以帮你找个普通人家,你更适合普通人。”
帕特里克没有丝毫反驳。她的话里长满了尖刺,他却无动于衷,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在等一个回答。
他想听见什么答案呢?戴安娜张了张嘴,随即打开卧室门,“不用了。”她重复自己的话,迫不及待地背过身去,关上那扇门,也关上了门后的光与暗。
黄昏在走廊上淌成了一段河川。
医生终究还是进了萨曼莎的卧室,亲自诊断病情并开了药,萨曼莎坚持不要打针,谁也拗不过,于是就这么折腾到了晚上。帕特里克草草吃了顿晚饭,便带戴安娜回了家。
离开了萨曼莎·瓦奥莱特的家,帕特里克·埃德温回到了一如既往的商人模样。路灯与路灯之间的黑暗不断吞吐他表情淡漠的侧脸,蓝色的眼睛似一粒遥远星辰,即将隐没于夜幕茫茫。
她转回头去,并不知道他其实正看着玻璃上的她的倒影。一路无言。
回到埃德温家中,夜色已深。她径直返回自己的房间,继续看小说,就像平常那样,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事实上也确实无事发生。壁钟里秒针的走动逐渐与心跳应和,指尖心不在焉地翻过一页又一页,却没有一段真正入了眼。白天盖因尼斯·坎贝尔的话还萦绕耳边,而买主那张沉默的脸却同样浮现在眼前。
买主,她默念,帕特里克·埃德温是她的买主,买下她这枚婚戒的人,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笃笃笃。房门忽然被敲响,她吓了一跳,从门外又传来熟悉的男声:
“睡了么?”
是买主。
戴安娜迟疑片刻,合上书,打开门,“有事?”
这三个月里,男人找她的时间基本是固定的,绝不会在这样寂静的深夜突然造访。“这么晚了,你还要出门吗?”她补问一句。
谁知他摇摇头,淡淡问道:
“小说看得怎么样了?”
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匆匆抹去诧异,她答:“快看完了。”
“需要我再买几本新的么?听说最近上了新书。”
“……不用。书房里的书还有好多我都没看过,不急。”
他这是怎么了?半夜来找她,关心她看书的进度,还要给她买新书?这要是邀请她看一场他投资的电影或表演还说得过去,可小小一本书——他又能从中获得什么?
“你是想让我推荐好看的书吗?”她试图揣测他的心思,“或者是你投资了什么出版社,想让我去支持……”
“不是,都不是。”
戴安娜困惑了:“那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走廊里灯光温暾,照亮男人的身影。他站在门外,一线之隔,却好似随时都要融进身后的黑暗之中,消失无踪。她突然想拉住他,将他带往这扇门后、这个房间内、她的身边,可这样的冲动实在太古怪,她只好拼命忍住,攥紧双手,等待他说出下一句话——
“你想走么?”
戴安娜·科尔曼离开了这里。
几乎是一语成谶,她走得悄无声息,犹如鬼魅,抑或晨露。帕特里克·埃德温则是在第二天上午才发觉她不在的。他如往常一样轻轻敲响她的房门,等待的时间却比以往都漫长。管家来问他怎么了,怎么呆站在走廊上,男人才回过神来,反手拧开门把。一室空旷。
她走了。
一个人的消失往往会留下或多或少的痕迹供人留念,家精的消失却什么都不会留下。他翻遍整栋宅邸,只剩那枚戒指静静躺在胸前的内兜,像另一颗停跳的心脏。
男人站在客厅里。头顶富丽堂皇的大吊灯摇摇欲坠。管家在旁忧心忡忡地打量着他,以为自己的主人大清早得了失心疯。终于,管家小心翼翼地向他搭话:“请问您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他没有回答。
“是什么贵重物品吗?”管家继续说,“若是值钱物件,我可以帮您联系警察,或者侦探——嗳,您要上哪儿去?!”
话音未落,男人便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
“徒然堂。”
女人站在纽约街头。
六月气温攀升,原本干燥的空气里除了汽车尾气和工业废气外,还多了几分季节更迭时的燥热。纽约对她这个外乡人来说,像一位用真金白银打造出来的娉婷女郎,眼神高傲地睥睨所有无法掌握她的人。
她随意擦去额头上渗出的汗,梳向脑后的刘海狼狈地垂下一缕。把快要掉下的油画板往上提了提,她抬起头,天空中堆积的阴云仿佛落在她蓝色的眼仁儿里,汽车轰轰驶过马路。
快要下雨了。
波士顿的天气跟纽约一比,明显要随意许多。六月里总是中午打雷下雨,下午就放晴。她从前喜欢六月,这个神圣的月份受到了许多新娘的喜爱,但她现在不喜欢了,就只是一个平常的月份,老天爷还总喜欢开玩笑。
她踩在电车轨道上,快步走到街对面。在办公楼里忙活一上午的精英们此时纷纷出行,西装外套与满嘴股票成了标配。
——那个被她用花瓶砸得头破血流的男人曾经也是这样一副做派。
人们常说时间总会淡化一切,但三年似乎只够她开始全新生活,不足以令她彻底忘记他。那也是自然的,他当年用足够多的钱、耐心与痴情把她融化,到手以后却又迫不及待地摘下痴心面具,与其他女人在他们曾经亲热的车上继续深情拥吻。
女人紧了紧十指,指节上逐渐印出画板的细痕——正是这双手,在三年前的六月里拿起了客厅的花瓶。她怎么也忘不了把装着红玫瑰的花瓶连花带瓶一起扔过去时的触感,更无法忘记花瓶砸在他头上那清脆的响声,那时窗外忽然划过一道闪电,将窗帘半合的客厅照得惨白,将他头顶的鲜血照得殷红。
男人大睁着眼,刚才还在骂她疯子的嘴张张合合,随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像一个笑话。
“你知道笑话是什么吗?笑话就是当初说要爱你一生一世的男人,扭脸就把你告上法庭,当着法官的面大放厥词,把所有罪行都往你头上扣。”她左手掸了掸烟灰,右手又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在灰房子里的两年让她学会了许多新东西,包括抽烟喝酒。她以前讨厌,现在却觉得无所谓了,有时候麻痹神经需要这些。“我看透了,老天爷就是喜欢跟你开玩笑,我开不起了,我躲,行吧?所以我一出来就来了纽约,我妈早就和我断了关系,幸亏当初卖戒指赚了一小笔钱。大部分都用在路费和房租上,现在只能靠每天在地下酒吧里打打工,和男人抛抛媚眼调调情,骗他们喝几杯酒来营生了。”
缀着亮片的低胸紧身裙将她曼妙的曲线和妩媚的部位衬托得呼之欲出。她嫌俗气,所以拧着眉头,可偏偏能吸引不少男人,于是又要摆出一副笑脸应付那酒气连天的臭嘴和咸猪手。好容易逮住空子,她便喜欢站在吧台边,找个看着顺眼的客人,不论性别年龄,一边喝点闲酒,一边聊些过去。
今时今日禁酒令当道,地下酒吧便成了不少光鲜亮丽的富豪美女热衷光顾的地方。有许多酒吧都提供赌马与彩票服务,这里也是。不过,她从未想过能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再度遇见盖因尼斯·坎贝尔——那个当初帮她卖掉婚戒的青年。三年过去了,他的眉眼间更显成熟,也比从前爱笑了不少,一双惑人的狐狸眼总爱眯缝着,从那月牙似的缝隙间透露出两三分友善的笑意。
人都会变。不论是他,还是她自己。她了然,因此不多过问什么,只是顺水推舟聊起了过去,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聊了下去。
“——科尔曼,科尔曼!快过来,常客来了!”
她扬声应下,又叹了口气,“搞得我像个妓女。”她自言自语,不忘偷瞥一眼红发青年,也不知他听见了没。盖因尼斯不动声色地说:“但您看起来不像那些终日碌碌之人,这份工作只是暂时的,对吧?”
地下酒吧昏暗的灯光像人造的阳光,照在即将离去的女人那微扬的嘴角边。
“我过两天要去出版社应聘插画师,祝我好运吧。”
此时此刻,戴安娜·科尔曼正要路过先驱广场,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已经走了一个上午,天刚亮就离开了埃德温家。要离开那里,对一个家精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她没有留字条,更没有告诉他自己的目的,家精本应如此,她不愿再被他的举动束缚。诚如她自己所承认的那样,她既已走了一个上午,从偏离闹市的别墅区出发,走至热闹街头,再走向陌生街区,最后又返回,直到这一刻停在广场旁。
这种感觉是毫无由来的,她抬头望见手持枪与盾的女战神,却看不清她的表情里是否带着异样的怜悯。时钟旁的猫头鹰振翅欲飞,它要飞向哪里?飞得过这片阴沉欲坠的天空,飞得出这只名为纽约的巨兽之口,飞得到那大洋彼岸的另一个世界吗?
她不知道。
因此,当她瞥见人群中那一抹藏在帽檐下的金色时,她有一瞬也同样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被雷劈、动弹不得。
云层就快兜不住雨点,天空就快装不下乌云,广场上熙来攘往,城市中车水马龙,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目的奔走四方,那一秒,唯有她们静止如雕像。
“砰”的一声,不少人都看见五颜六色的画纸从金发女人脚下的包裹里飞了出来,好似一群骤然惊起的白鸽,齐齐飞往另一处容身之所。女人起初无动于衷,两三秒后才宛如大梦初醒,蹲下身去慌忙拾捡画纸。她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几乎是机械性地收好东西,匆匆向帮助她的陌生人道一声谢,重新抱起包裹,再望过去时,她的青春年华已不见影踪。
昏沉天日之下,只剩碎片的往事就像隔着一层布的画板尖角,硌得不痛不痒,却又硌出了痕迹。她看见那袭纯白而神圣的婚纱,看见裹在婚纱之中的女人,薄金色卷发,蓝色眼仁儿,仿佛透过一面并不存在的镜子看见了自己,正要结婚的自己,刚结婚不久的自己,以及,仍然深信爱情至上的自己。
那是她毅然舍弃的灵魂。
从她拔下因抓伤他时候用力过猛而沾上血迹的戒指的那一刻起;
从她面对盖因尼斯·坎贝尔的问题,没有答出一个字的那一刻起;
从她在监狱里醒来,却再也想不起他的脸的那一刻起。
白鸽飞走了。乌云坠落在脸上,一迹冰凉。报童们纷纷举起与自己身材不相符的大书包挡在头顶,大笑大叫着跑过她身边。行人或撑起伞,或匆匆向街边移动。而她抱着逐渐湿透的包裹,帽檐兜不住更多,于是沾湿眼眶,打湿妆容。
她恍然回神,看了看怀里乱糟糟的东西,笑了笑,随即向来时路走去。
再也不回头。
戴安娜是目送她离去的。
她既没有走上前去,也没有转身离开。事实上,她头一次如此明显地感觉到“手足无措”这四个字。也许并没有体现在表面上,因为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女人,盯着那顶黑色钟形帽下的金色短发,盯着那双满是愕然的蓝眼。
她在慌乱中试图寻找蛛丝马迹。
那个一度拥有她的女人——曾用尽全力将伤痛作刀枪捅向从前的至爱,以至于连一枚小小的婚戒也无法幸免,钻石的棱角划破男人的皮肤,见了通红的血肉。
那是六月里的一天,早晨还沾着静悄悄的晨露,到了中午便乌云滚滚。男人被自己的情人爽了约,骂骂咧咧地回到家中,却正好撞见了女人偷情的一幕。滚雷劈了下来,一道又一道,打不断他们的争吵。就像遍布整个美国的万千家庭中总会上演的桥段那样,他们互相扒下彼此最丑陋的一面,气急败坏、毫无道理,言语谩骂逐渐升级,雷没有停,轰隆、轰隆!女人捂着红肿的脸颊,双目圆瞪地盯着他,无人阻拦,一切都沉默了。
沉默不代表结束。
男人头破血流地躺在地上,女人被送进警车,周围的邻居纷纷跑出来,站在门外的街边,对着车窗里面无表情的罪犯指指点点。
这才是真正的结束。
一串自行车铃把她从三年前的波士顿拽回了纽约。这里的雨水挣脱云层时并没有那么多前兆,没有打雷,没有争吵,只有一个金发女人慌忙捡起散落一地的画纸,而她仅是旁观。
她没有勇气上前,因为她借了名字,借了样貌,借了女人对爱情的诠释,到头来一无所有。
也许家精本质如此。
大雨湿透了女神像。将所有丑恶冲刷进阴沟,留下最光鲜的一面展现在大众眼前。在这里,没有人会注意她,正如同无人会细心观察密涅瓦的铜像是否流下了眼泪。而她站在原地,只有汽车来往,轮胎毫不客气地碾过凹凸不平的路面,溅起脏污的水花。
有人在咒骂这场雨来得有多突然,有人在抱怨今天又去不成电影院,有人在高兴这雨洗尽了燥热……随即,头顶不再有水滴落下,一团阴影罩住了她。她茫然抬起头,在瓢泼大雨中看见了他的脸。
帕特里克·埃德温。
男人的脚步声没入雨中,但他站在她面前,倾斜的伞面很快便遮不住大雨,打湿了他的肩头。他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巾,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水迹。她感到喉咙一阵莫名干涩,一股冲动在催促她说些什么,可她要说什么?她还能说什么?戴安娜从未觉得如此茫然失措,慌乱之中,他却开了口:
“找到了么?”
她心里一紧。
“我去了徒然堂,你的熟人刚好在那里,他跟我说了一些你的事。”帕特里克仍是一脸平静,“你找到了么?我可以陪你继续找。”
没有半分责备。
她轻轻颤抖起来。本能在命令她拒绝,以防他更进一步、得寸进尺,不属于本能的部分却早已溃不成军。她艰难地点了点头,“找到了。”顿了顿,“不用再找了。”
“好吧。”他接受了,转头对停在十步开外的黑色轿车打了个手势,然后上前一小步,与她并肩。“那我们回去。”他说。
介于提议和命令之间的语气。她不由想起了几个街区开外的他的家,又想拒绝他,但脱口而出的却是:“走回去?”
“走回去。”
“……今天不去了么?”
“去哪里?”
“你常去的,”她抿了抿唇,不情愿地继续,”瓦奥莱特小姐那里。“
“我今天只是来接你。”
她微微睁大眼,随后别过脸去。雨声似乎没那么单调了,像东方的无忧鼓所奏出的悠扬乐曲。同在一把伞下,她走在内侧,想了想,说:
“我不会走的。”
“嗯?”
“我不会走。只要你不卖我,我就不会走。”
伞檐低了低。她没有转头看他现在的表情,片刻,他说:“我不会卖的。”
“但你可以把‘我’送给其他姑娘。”她轻声说,“只要你真心爱她,我就不介意。”
男人没有应答。
归途里,戴安娜·科尔曼不止一次想回头看一看。终是忍住了,就像女人走时那样,只以背影作别。
昨日已如梦。
※每个月请假,每个月瞎写,这就是狗吧.jpg
※……写昏头了抓个虫,对不起又重新响应_(:з」∠)_
这是五月里的一天。
季节向夏天过渡,逐渐趋于晚春。公园的花坛与路边的花店为这座高楼肆虐、铁轨横行的城市增添一分奇异的春色。戴安娜·科尔曼走在街边,深蓝色宽檐帽和长裙在阳光下显得崭新又时髦。尽管还未习惯新衣,她走路时的姿态依然像一只静默水上的白天鹅。她缓缓走在街上,电车与汽车轰轰而过。忽然又停下,看了看手里的白色郁金香,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是路边一个花童忽然塞给她的。
小男孩看上去约莫十一二岁,抱着一大捧五颜六色的花来回吆喝。不时有行人会驻足,或是买上一枝,或是拿起一捧。她从他面前经过时其实并没有停下,反倒是他先注意到了她——脏兮兮的小脸上,那双棕色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随即,小男孩赶忙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露出鼻子旁星星似的小雀斑,腼腆地笑着,从怀中抽出一枝花递给了她:
“给您,美丽的姐姐。”
戴安娜抿了抿唇。她想拒绝。他这个动作既已引来了不少关注,大家都在好奇怎么这个花童会突然向空气递出去一枝花。
但小男孩只是看着她。
“我没有钱。”她说。
“这是送的,不收钱。”他没有收回。
“为什么要给我?”她便问。
他眨了眨眼,“因为今天是个好天气。”
阳光从花瓣上滴落。洁白的郁金香在她眼里盛开。她一边思考是不是所有小孩子都是如此不讲道理,一边却又失去了拒绝的理由,收下并道了一声谢。
于是,现在她孤身站在街边,有些茫然地拿着这朵花。
她想起自己眼下的栖身之处——帕特里克·埃德温的家。那栋宅子里挂着名画,放着雕像,也摆着花瓶。尽管他看起来不像喜花之人,但经常都会有佣人耐心浇水,若是花瓣出现了枯萎的迹象,也会及时更换。
他是不会需要这样一枝不起眼的花的。
叮铃铃,一阵自行车铃从她耳边倏地溜了过去。这串铃声让她想起夏洛特——自己身上这套新衣服还是她挑选的——戴安娜抬起头,站在眼前的却并不是黑发女性,而是一名身材更娇小、笑容也更轻快的女孩。
是她。
那个皱着眉头苦恼询问“恋爱”的小小少女。
芙洛丽亚。戴安娜还记得她的名字,就像自己手中这朵郁金香的花冠一样饱满而可爱。
女孩似乎也认出了戴安娜,惊奇地睁大眼,随即拿着扫把颠颠跑了过来。
“好久不见呀,戴安娜小姐!”
家精的时间是停滞的。即便隔上两三个月重逢,芙洛丽亚也能笑靥满面、不带隔阂地朝她打招呼。戴安娜点了点头。“您换了新衣服啊,对不起,我差点没认出来。”芙洛丽亚打量着她身上入时的套装,“好像橱窗里的模特。”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羡慕。
戴安娜不知她的意思,只好生硬地换了个话题。
“有人买下你了么?”
“是的!”
“对你好么?”
“那当然——洛斯塔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最好的、我亲爱的爱人啦!”
芙洛丽亚夸张地张开双臂,仿佛用语言还不够,非得加上动作才能准确表达。她兜满了春天的碧绿眼仁儿里熠熠闪着光。那盈盈的光与商店的人造灯不同,是自然而然的,常出现在街头巷尾成双成对的情侣眼中,却又绝不会出现在戴安娜自己的眼里。
戴安娜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
见状,芙洛丽亚好奇地问道:“那您呢?还在徒然堂里吗?”
“……我被人买下了。”
她其实不是很愿意回想起当时的事。帕特里克之所以会买下她,并不是因为他一眼相中了戒指,或是有心上人,只是因为一场闹剧。这让她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但她并不想承认。
“我能问问是谁买了您吗?您这样漂亮的戒指,能买下您的人一定很有品位吧?”
戴安娜思考了片刻。
自从帕特里克买下她也有一个月了,可她仍然不了解他,当然,她也从未打算主动了解这个人。他经常出门,也时不时会有警察上门盘问,之前他带她去的那个命案似乎仍未有个了结,于是拖拖拉拉了一个月。他那间宽敞的书房里摆着成排的小说,也堆着尚未上映或开拍的电影剧本,还有留声机与许多唱片,不过隐藏在那张友善面容下的帕特里克·埃德温似乎总是兴趣缺缺。
好像对任何事都提不起什么兴致。
于是她回答:
“……只是个无聊的男人罢了。”
芙洛丽亚“哎呀”了一声,好像还想说什么,远处传来的呼唤却将她的话语打断。她转身去应了一声,又招了招手,这才回过身来,有些歉疚地说:
“不好意思,戴安娜小姐,我得去帮忙了。我现在就在这家咖啡店打工,下次有机会的话,请您一定要来呀,这里的甜品可好吃了!”
她目送女孩跑进不远处的咖啡店。春天的阳光为一切都披上一件柔和的外衣。有一瞬,她好像瞥见了“外衣”之下悄悄积蕴的阴影,静静缠绕在女孩身上,好似黄昏逝去,夜幕就要落下。
戴安娜·科尔曼收回了目光。
什么也没有说。
“你要去看电影么?”
几天后,帕特里克·埃德温这样问她。
她正在他的书房里挑选下一本要看的书。撇开那些爱情小说,只剩下针砭时弊类的,或是悬疑侦探类的。那么——她将手伸向那本《怪诞故事集》——就这本吧,指尖已经扣在了书脊上,听见他的询问也没有停顿,从书架上拿下书来,看了看作者,又轻轻拍了拍硬壳封面,这才问:
“电影?”
“今晚的。”
“我去了也只能站着看吧。”
“不会,我这儿有两张票。”
她回头瞥他一眼,“邀请我做什么?之前那些女伴呢?”
“她们有些聒噪,”男人把剧本随手放了回去,“你要是晚上有事的话就当我没问吧。”
倒也没什么事。家精能有什么事呢?她淡淡想着,又看了看手里的书,朝他扬了扬,说:“那我要借这本。”
“借吧,下次不用特地说,”他看也不看她拿了什么,“你答应了?”
她点点头。
他“哦”了一声。
这种不咸不淡的你来我往已经持续了一个月。戴安娜本身话并不多,与帕特里克也不熟,或许帕特里克也是这么想的,因此他们除了必要的交流之外不会有什么更深层次的聊天。但他偶尔会在空闲时间带她出去,看看歌剧与杂耍,有些好看,有些一般,她也给不出更高明或感性的感想,不过他也不怎么问。
包括这次看电影。
这是她第一次去电影院里看所谓的“电影”。黑白画面里的男女主角飞快地做出动作和表情,电影本身是安静的,只有配乐起起伏伏,可电影院里不是,时不时会响起男男女女的笑声,尖利的、低沉的,还会有窃窃私语,批判的、赞赏的,随剧情发展,后来隐约夹杂起了抽泣。这似乎是一部催人泪下的电影,于是她偏过头,想看看男人的反应,却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好像是在看电影,又好像是在看电影里的某个人。
他在看谁呢?
如他这般淡漠的人,也会有想目不转睛注视的人么?
戴安娜第一次对帕特里克·埃德温产生了兴趣。
“两人一生再未见面。”
结局的字幕缓缓浮现,她瞥见,那不大不小的白字映在她空无一物的眼里,顺着落进了心底。这是一个爱情故事:男女主角以一个戏剧般的方式相遇,经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最后女方先嫁了人,男方也未痴心再等,两人分别在纽约下雪的街头。
如此寻常的事情每天都在现实里上演,不知为何,在电影院里以第三者的身份旁观却更容易代入。
那低泣与叹息在她看来甚至有些做作。
男人并没有率先离场。他们所在的座位刚好位于电影院中央,等观众走得差不多了,才能起身向外走去。他一直看完了工作人员名单,她也跟着看,直到滚动的名单里出现了他的名字,她吃了一惊。随后,清洁工提着扫帚进来了,见里面还有人,便不耐烦地等候在旁。男人起身向外走去,她落了一步,也走了出去。
出去便是灯红酒绿的纽约街头。
与电影里唯美的镜头不同,真实的纽约从不会等待任何人告别。先前还一窝蜂涌出去的观众早已散得七七八八,帕特里克不急不缓地走在街边,让她靠里侧走,两人并肩。
一时无言。
喧闹将沉默挤得落荒而逃,霓彩流光,车水马龙。她不得不提高声音才能确保他听得见自己。
“你投资了那部电影?”
“是啊。”
“为什么?”
“赚钱。”
“能赚钱么?”
“只要是爱情电影,差不多都能赚上一笔。”
他的侧脸在来往的车灯下明明暗暗。任谁都听得出他回答的嘲讽,但她想知道的是,既然不相信爱情,为何偏偏要凝视电影里的那个人呢。
人的言行总是充满了矛盾。
戴安娜终究没有问出口。
“所以呢?那部电影叫什么?”
坐在对面的黑发女人饶有兴致地问道。
她总是湿漉漉的指尖来回摩挲着桌面,水珠在桌面上凝结得像一滴剔透的露。戴安娜看了看四周,她们正坐在一个偏僻角落,这里恰好有一张空桌。避开了高峰期的咖啡店里,客人进进出出,怎么也填不满空位。是女人拉她来这儿坐下的。
“记不得了,”戴安娜老实回答,“爱情电影的标题都差不多。”
况且她根本没怎么看进去。能总结出剧情是一回事,沉浸在剧情里又是另一回事。她从未真正沉浸在那场电影里,一切都太假,爱情哪能是那么美好且温吞的东西呢?它理应是触及皮肤与血肉的,热烈而又残忍,一厢情愿、不死不休。
这才是她知道的爱情。
这才是人类教给她的爱情。
黑发女人——夏洛特笑了笑。她就连笑容也沾着湿气,乌黑的长发妖娆地贴着两鬓,像小说插画里的海藻。她与夏洛特也是在徒然堂相识的,所有缘分均始于那家默默无名的古董店。至于如何相识的,戴安娜仔细回忆了一下,似乎是夏洛特之前邀她一起去看歌剧,一来二去也就渐渐熟络起来。
夏洛特并不在意她的冷淡。愿意与她打交道的人都不在意她的冷淡。
或许是所有人都默认她是一颗钻戒,钻石本身有多冷硬,诞生出的家精就有多冷漠。戴安娜觉得不少人都是这么想的,她也从不辩解。辩解什么呢?本来也是事实。
夏洛特比她更喜欢外出,因此每次总是她来分享大千世界。戴安娜一边听她讲话,一边将目光投向咖啡店的窗外。车来人往的马路边忽然跑过去了一个小男孩,怀里抱着一捧明黄色的花,好似一颗明丽的流星,从街这边眨眼间划过去,消失在了尽头。
她想起前两天送她郁金香的小男孩,又想起那一晚帕特里克·埃德温的侧脸。
他们其实经常这样一起走路,无论是去看歌剧的途中,还是回家的路上。他不一定每次都会坐车,尽管这身西装很有可能被路边的污水和尾气弄脏。也总有不知情的外人盯着他看,有些是好奇他西装革履的打扮,有些则醉在他不苟言笑的眼眸。但他不会在乎,更不在乎与她之间断断续续的对话是否会引起那些人的疑惑和反感。
——那朵花或许应该送给他。
戴安娜·科尔曼忽然有些后悔。
晚春初夏之交,纽约像一头沉默前行的巨兽,一呼一吸都震耳欲聋。它向前走,带着城市里的人们也向前走。没有人知道终点在哪儿,所有人都顺从于季节更迭。
阳光远远地照进,像游鱼的尾巴摆荡出的涟漪,波纹摇曳而来。于阳光之下透明无物的两个家精,没有点餐、没有笑闹,只是静静地享受人满为患之前的短暂休憩,谈论一些也许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比如爱情。
在这个寻常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