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间蓝步伐一收。
他本打算取下晾晒干净的衣服就走,小女孩的背影却映入了眼帘。她正收下最后一张洁白床单,努力纳入自己怀中进行下一步折叠。或许是听觉太敏锐,他甫一接近,她便有所觉察,立刻转过头。
“……打扰了。我来取衣服。”
“啊……好的。换下的衣服放在往常的地方就好。”
“嗯。”
她毫不惊讶。
青年轻咳一声,绕过她,走近衣架,取下自己所需的东西,不自觉在手腕上裹了一转,这才又问她:
“我那天听美琴说,你以前的学习成绩很好?”
饶是她也没法料到他唐突的问题。深泽实琴愣了愣。
“我……嗯,因为……也没有其他事可做。……美琴,美琴也很优秀的。”
“我知道,看得出来,美琴很聪明,”他笑,没有说出那句“你也是”,顿了顿,继续问,“那……作业呢?你们关系这么好,不会互相帮对方写作业么?”
第一次调查深泽家时,他们在某个储物间里发现了写有“みこと”的课本。但因为是平假名,并不能立即确定主人是谁。不过书本上常能看见各种涂鸦,静间心下推测应当是美琴的。
毕竟他才见过她别具一格的涂鸦。
实琴摇摇头。
“美琴她喜欢恶作剧。而且,我们的字迹也不一样,会暴露的。”
静间蓝点头。看来那本课本的确是美琴的了。那么……“不受重视”的人,会是他眼前的这个小女孩么?
他没能问下去,总觉得还不是时候,况且这样的问题他也无法问出口。
正在犹豫时,深泽实琴却抢先开了口。
“那个……”
她似乎在踌躇些什么。见她微微蹙起眉,青年心下微有诧异。很难见她主动开口说话。于是他“嗯”了一声,好让她继续说下去。
“静间先生……为什么,会来这里,这个岛上?”
……为什么?
“我是指,这次旅行。”
嗯?静间眨了眨眼:“旅行?……也没有为什么吧,只是突然想来旅游了。”
无论是打定主意抛下研究出门旅游,还是选择了这个航线和公司,都仅是冠以“突然”的小概率事件。可偏偏这么小的概率让他阴差阳错翻了船,漂到既已取消的目的地上,如今整日面临谜团与死亡。
这真的只是——
“我……不觉得这是巧合。”
谁知小女孩替他说出了心里话。她一贯平静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闪了闪,随即沉至眼底。
“我不觉得……您来这里,是巧合。这一切,一定都是出于‘那位大人’的意志。”
等等,谁?
深泽实琴仿佛猜到了他想做什么,丝毫不给机会,又匆匆说道:“请您尽快离开这个岛吧。不然,时间不多了。”
旋即,她抱起装满床单的木盆,向他微微鞠一躬,便转过身去,径自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青年才从震惊与思虑中抽身。失去温度的日光再次炙烤,虫鸣重返耳畔,而他盯着深泽实琴离开的方向,不由得攥紧了手中的衣服。
谜题接着谜题。好似滚雪球般越积越多,而他们此时所掌握的确切信息,不过细枝末节的边角罢了。
静间蓝换好衣服,合身的衬衫竟也能令他涌起三分安心。将换下的衣物放好,他走出房间,一眼便望见走廊上的丽影。他愣了愣,不禁出声:“弥生?”
黑发女性转过头来。她不知为何也换上了最初的那套礼裙,手上提着一双高跟鞋,赤脚站在那里。
“……你不是先走了么?”
“嗯,是走了,”她将双手背在身后,“外面实在太热了,不如回来换件凉快点的。顺便等等你。”
说罢,偏头朝他狡黠地眨眨眼。
“等我干什么?”他走上前去。
“刚才看你在和实琴聊天,好奇你是不是又问出了新的东西。”
走近了才发觉,她的妆容似乎比往常要淡一些。他应了一声,想了想,遂将刚才的“新东西”都说了出来。没什么好隐瞒的,因为他仍然一头雾水。弥生小百合听罢,也蹙起眉,反复念了几遍“那位大人”,又投降般摇摇头,表示自己同样毫无头绪。
想也知道。他轻叹了口气,决定换个话题。
“今泉呢?今天没去找他?”
“今泉?”她问。
“嗯,今泉。”
“今泉啊……”
“嗯?”
“今泉他,”话语一顿,她笑了笑,“今天不找他,就找静间你。”
“……哦。”
那估计是明天再找吧。他没有想太多。又听她笑问:
“哎,你说,现在我们要是去庭院,会不会碰见那个女鬼?”
“……那不是女鬼。”他没好气地纠正。
她故作惊讶:“哦?那是什么呢?”
“死人。”
“原来如此,”她严肃地点头,“死人拿刀追杀我们。”
“……”他磨了磨牙,“要么就是傀儡。”说完连自己都觉得可信度为零,他赶忙又补充:“我是指,用线操纵的那种。”
“提线木偶?”
“差不多。”
弥生小百合笑了起来。她踮起脚,在木质地板上踩出两三个雨点似的节拍,几步拦在他面前,眉眼里满是亮晶晶的笑意。
“你真可爱,静间。”
“……”
青年有些恼火,可他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是因为被她笑得丢了面子?还是因为她忽然展露出少女般的笑靥,让他一时乱了阵脚?他不曾深究,只是瞪她一眼,随即绕过她,大步向外走去。
他也从未想过,没有意义的重复背后是否同样毫无意义。
门外即是盛夏。
※一个丢人现场,迅速修改,无事发生
虽说有些“事到如今”,但静间蓝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他继高中修学旅行之后,第二次如此长时间地与海滩“亲密接触”。
在记忆中仔细翻找了一番,青年随即确认了这个悲惨事实。同时,他捏了捏掌中的东西。小巧的白色,螺旋状,经由海水冲洗,只剩下一个纹路精致的壳。他倒没想把它留在身边,只是蹲下身来时恰好看见了,便捡了起来。
就这么扔了,似乎也……
静间瞥了一眼一旁的深泽实琴。
而小女孩并未注意到目光,只是看着姐姐美琴在沙滩上涂鸦。
……说起来,当年修学旅行的时候,他好像也捡了个贝壳。或许是因为时间太久远了,他竟一时想不起那个贝壳的下落。只记得是带回家了,一直放在书桌上,因为习惯一推开房门就看见它,甚至还将贝壳带去大学外的租房。
但之后呢?
摩挲着贝壳,静间蓝站起身来。
一行人今天的计划原本是调查沙滩,谁知还未走上多远,便与深泽姐妹再相遇。据两人说,眼前这座小型公园是她们以前常去的地方,想必就是那个“山下公园”了。若是直起身,依他的身高,自沙滩这端可勉强望见公园更深处的一角,像是旋转木马,停在阳光下、海风中。
“美琴,你在画什么呢?”
矢崎晴树的声音由远及近,飘过他耳后,直抵达深泽美琴的身旁。静间蓝忍不住转身去看,见美琴正笑意盈盈地向棕发青年比划些什么,目光便又移开了些,落在沉默的实琴脸上。
女孩似是有所察觉,偏过头来,恰巧撞上他的视线。
“……”
谁也没有先开口。
那双毫无同龄人应有的纯真稚嫩的眼仁儿里,寻不见半分情绪。经过多次短暂的相处之后,静间蓝事到如今已不会再因此而感叹什么。他习惯了,仿佛“深泽实琴”从最初便是这副模样。
但其实不是的。
谁会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呢?
人的习惯真是可怕。
他又捏了捏贝壳。螺旋状的凸起在指肚上留下不痛不痒的凹陷。她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说话,好像看穿了他想说什么。这又变成了一场“忍耐大赛”,不过静间蓝无意比下去,他知道自己必输。
于是,“输家”朝“赢家”走近了几步。
“……给你。”
他再次摊开掌心。
女孩看了看他手中的贝壳,又抬头看了看他。这是第二次送礼,小女孩仍有些困惑,青年已不再局促。她又看向贝壳,有些不确定地问:
“真的……要给我?”
“嗯,”见她要说话,他迅速遮过她的话头,低声说,“只有一个,所以只能给你,没办法给美琴。”
她一定是想说“还是给美琴吧”。然而现在被他赌个正着,她只好继续困惑。
静间不知为何有些想笑。他见惯了实琴眼含困惑的样子,像她的专属表情似的。
晴树与美琴的聊天越过了她的瘦弱肩头。片刻,深泽实琴接过了贝壳,轻声道:
“……谢谢您。”
“没事。”
幸而这次她不再犹豫许久。静间笑了笑,直起身来,听见身后有人在喊“要进去了”,他便扬声应了一句,转头来又对实琴说:
“那就这样。不打扰你们了。”
实琴点点头。
“呦,学弟,啧啧,没看出来呀!”
哪成想一归队,高桥九歌就立刻蹿了过来,压低声音调笑道。
他皱眉,瞪她一眼:“你干什么?”
“好端端的你干嘛送实琴礼物啊?摆明了是‘居心叵测’嘛!真是天上要下红雨,今晚要煮红豆饭了。”她摇头晃脑。
“……”
用沙子能堵住她的脑洞吗?
“你想多了,”他郑重其事,“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贝壳挺好看的。”
“嗬,贝壳好看,那你为什么不送美琴?”
“……你管我送谁。”
“哎呀,气急败坏了,哎呀!”
九歌更是喜上眉梢,捂嘴偷笑。静间蓝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再理她,便大步上前去,和她拉开距离。但高桥牌牛皮糖不是开玩笑的,红发女性一步不离,满面笑容,看样子还想继续深究。静间正想出“绝招”,却听她唐突问:
“我才想起来,你是不是以前也送过贝壳呀?”
“……你记错了。”
“哪有,你忘了吗?你大三的时候,有天突然跑来问我‘女孩子喜欢什么’,那次可把我吓了一跳——啊,喂,你走什么啦!”
惹不起躲得起。他逃也似的冲到队伍最前列。九歌则追得满头大汗。
“你不想听的话,我不说不就是了!”
静间这才停下脚步。
“你这人可真是……”她喘匀气,胡乱擦了擦额头,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问他,“哎,后来我好像没来得及打听来着,那你和她……最后就这么没下文了?”
“……早就分了。”他叹了口气。
九歌眨眨眼,“哦”了一声,旋即豪爽地拍了拍他的背。
“嗨,不说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回去以后我一定亲自给我亲爱的好学弟介绍对象!”
“……是是,赶快去调查吧,红娘学姐。”
原来是送人了啊。他淡淡心想。
当初持续好一段时间的痛苦,现在也不过是一句几近遗忘的感慨。
算好事么?他不知道。
站在花坛前,静间蓝又忍不住转头望向沙滩。那抹黑色和服的背影依旧立于原地,不远不近。那些花纹在他眼中褪去了艳丽的颜色,但她的身影却在阳光下更加鲜明。
……人的习惯真是可怕。
静间蓝再一次由衷想道。
青年爬上山。山道并不好走,前不久才下过阵雨,泥泞的路面不断啃咬他的皮鞋。但路很好认,他不是路痴,来过几次自然也就记住了。况且山道通常是笔直的,尽管会被深浅不一的绿色植物模糊边界。
宅子位于半山腰,挂着“深泽”的门牌在闷热的空气中和大门一样纹丝不动。这次他没有再做什么奇妙的梦。奇妙的梦若是做过太多次也会变成现实。而他其实并不喜欢这些梦变成现实。
青年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这么多,照往常来看,他并非如此心细善感之人。
不过,偶尔一次也无妨。
于是,他转身走进树林。向深处走了几步,尽可能不去更深处,挑了一个能完全藏在背面的粗壮树干。林荫在他头顶招摇出一片微热与光斑的海洋,沙沙作响。
他想了想,说:
“我其实不知道为什么会来,就像我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登上那艘游轮一样。你知道么?生活总是这样,看上去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实际上你并不知道。”
他又笑了。
“或者改一下,‘人生总是这样’——一个还差四岁而立的人来说这句话是不是不够有说服力呢?”
青年一贯是不擅长表达什么的。职业要求他学会去表达一些客观事实和科学规律,但他其实在讲堂上照本宣科也没有关系,总之台下的学生很少有听进去的,更遑论听懂并反馈的,那更是少之又少。他更多地,还是习惯面对深夜的荧光屏幕、白炽灯下的雪白纸张,将那些专业领域的东西悉数记录下来。
这些令他想破脑袋、伴他熬过无数夜晚的东西,最终将刊载于网站上、杂志上,或许还会进入图书馆里。但这些东西会传下去么?
他想,不会的。
这时,他听见背后有轻微响动。不同于风、光或热造成的自然声音,显而易见,他察觉出背后有人。和他只隔了一个树干,大概是不小心,踩了踩脚下的落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女孩的面容来,他曾将她比喻为人偶,现在这个想法也不曾改变。他又想起了那个夜里端茶而来的机关人偶,想起自己在某个清晨失败的点茶经历,奇怪的是,回忆淡远了。
“深泽实琴。”
“你好,深泽实琴。”
“说起来,我们还没有正式打过招呼吧。每次见面都很匆忙,也没有时间像这样聊天。……这算是聊天么?”他觉得有些好笑,“算吧。虽然你好像不喜欢说话,如果你不介意,就当它是一次奇怪的清晨闲聊吧。”
在酷暑来袭之前。
树叶沙沙。青年似乎听见背后落下一声“嗯”,可是太轻了,淹没在林叶间,来不及拾回。
“因为工作关系,我很少有不熬夜的时候。写论文、弄研究,不知不觉就到了四五点。”
夏天的四五点已是晨光熹微。熬夜使得大脑会在短时间内异常兴奋,而他兴奋的大脑在瞥见跃出高楼的鱼肚白之前,往往会先捕捉到忽然四起的鸟叫虫鸣。
“你听过四点的鸟叫么?”
“……其实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但因为万籁俱寂,听起来就会特别突兀。”
“我也不懂它是不是在唱歌,我的专业不研究动物。总之,挺吵的。”
“吵到你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你又迎来了新的一天。”
背后没了动静。
他其实看不透这个小女孩。旁人都说深泽姐妹大概十四岁,但在他看来,她似乎活得更久。以时间衡量年龄在她身上是否适用呢?抑或是,应该用“经历”来衡量她?
说到底,人究竟能否彻底看透除自己之外的某个人呢?
多奇怪,人往往连自己都看不透。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
“主动去感受‘活着’,与被动感受到‘活着’,我还是更喜欢前者。”
“我经历了很多‘身不由己’,现在也正经历着‘身不由己’。我想你也一样。……也许不一样吧,你是‘甘之如饴’?”
“我不知道你和你姐姐究竟经历了什么。至少我现在不知道。但我……其实挺享受这样和你聊天的。像什么电影小说的桥段,记不得了,大概是有这样一个桥段的,只是隔在人物之间的不一定是树干。”
背后的人又轻轻踩了踩树叶。这次是故意的。
他低低笑了起来。自他大二或大三以来,他便很少像这样笑了。诸多原因令他收起了少年的纯真。
“不仅是在这个岛上,只要是生活,就必然无法预料下一秒会遇见什么。只是岛上的生活无限放大了生与死、恐惧与悲痛。”
“你经历过‘日常生活’么?”
“无数个‘按部就班’同时朝不同方向延展,立体的、四维的、更高维度的……”
“……没事,你忘了吧。就当是一个作者为了凑够字数在胡言乱语。借了我的心、我的嘴、我的神态动作,表达一些无稽又荒唐、幼稚又无趣的感想。”
青年拿出手机,滑开解锁。没有信号的手机被他当做时钟与相机。
“哦,到时间了。我该走了。”
他收回兜中,站直了身子。树干苍老的纹路硌得他后背作痛。他自始至终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看树干那头的人究竟是谁。
“再见,深泽实琴。下次再见……或者待会就会再见,也说不定。总之,再见。”
他径直走下山去。
温度随日光的浓烈开始升高。与蒸发作斗争的泥泞继续咬着他的鞋跟。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除了那一句飘过耳畔的“再见”。
但他其实不确定那是否是“再见”,也有可能是“谢谢”,两个字,五个音,都没有分别。
青年走下山去。
又做回了“静间蓝”。
他又回到了那里。
他能清晰感觉到自己正在做梦。令他感到诧异的是,梦中的自己也身处这栋古宅——并非“走入”,从一开始他便坐在这里了。房间面积并不大,纸拉门大敞,露出了一部分曲折的外侧走廊。眼角余光里,他瞥见了室内墙壁上的字画。字画下摆有竹架,竹架上则是一些茶具。
日光并不炽热,如水泻入檐下,在走廊上轻轻摇荡。自门边望去可见绿植,在阳光下惬意伸展。似乎——还有一口石头围筑的池塘,他看不清池水是否泛着诡异的深绿色,但他想,应该不是的。
因为这是梦。
青年收回视线,再度看向纸拉门的另一侧。黑色和服的女孩正捧茶端坐在那里,长发遮住了她白瓷般的侧脸。他并未生出多余的疑惑,夏天失去蝉鸣与高温,庭院不再荒凉,自己能在白天踏入这个房间,与女孩相对而坐——一切似乎都是如此顺理成章。
因为,这是梦。
他已想不起自己睡着前身处何地,更想不起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在没有危险、死亡、恐怖与未知的世界里,时间也会彻底慢下来,像一片落叶、一首未完的诗、一曲无词的歌。
树影微晃。
女孩转过头来。那双与记忆中相差无几的眼眸里,一迹光似星辰陨落般迅速黯淡。她平静地注视着他,嘴型变换几次,说出了一句无声的话。
青年愣了愣,正想问她说了什么,随即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张了张嘴,尝试数次后放弃。
如果能写下来……
但他无法动弹。
这个梦原来是固定的。它固定了时间、场所、环境与人物,固定了他只能是“接收方”,固定了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实质性交谈。他很快便接受了这个“事实”,同时心道奇怪,这明明是他自己的梦,却全然不由他掌控。
阳光刹那碎散一地。
女孩看着他,对他刚才的古怪举动视若无睹,轻轻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是他的梦。
真的么?
静间蓝醒了。僵硬的坐姿使他无法自如活动身体。他试着抬起手,遮住半睁的眼,好让刺眼的光别那么争先恐后地钻进视野里。蝉鸣近在咫尺,似一场海啸冲入他耳中。倚靠树干的后背被汗濡湿,衬衫紧贴的感觉并不好受。
但足以唤醒他。
浪涛与人声远远传来。静间依次记起睡着前现实里曾发生的事:他们一早出了深泽家,来到最初漂流的沙滩上,继续分组探索。不过这次探索并未有太多收获,一行人于中午返回。青年忽觉有些疲累,便远离了人群与沙滩,在稍近处的树林旁小憩。
然后,他梦见了深泽实琴。
不真实的梦境渐渐被真切的现实所淹没。他忘记了许多,只记得那是茶之间,是他昨晚才探索过的地方,多亏那个诡妙的机关人偶,茶之间的布局在他脑内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
同时,他也从未在白天进过茶之间。
或许是现实太像接二连三的噩梦,这个梦反倒成了一种奇妙的体验。他试图抓住最后一丝余韵,捋清深泽实琴她究竟想说什么,随即,熟悉的女声落入耳畔。
“醒了?”
“……”
青年僵了一僵。抬眼看向来人——黑发女性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双手背在身后,笑眼纯纯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
他立刻坐直。
“哎,睡迷糊了?之前不是说下午探探沙滩附近么。”
“……哦。没有。”
静间蓝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其间,小百合脸上一直挂着笑,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被她看得莫名其妙,静间皱起眉头:“怎么了?”
“没什么。”
“……那你笑什么?”
“想笑呀,终于看见静间你的睡相了,真可爱。”
“……”他被噎了一下,“偷窥犯法。”
“哪有偷窥,我这是光明正大地观察。”
“……”
静间蓝选择不再继续对话。
虽说弥生小百合的确擅长交流与沟通,他与她之间也确实存在隐秘的、针对深泽家的“同伴关系”,但说到底,他们还未熟络到那种程度。
他迅速划开距离,她也并未再接下去。听她说“先过去吧,快集合了”,他便“嗯”了一声。在女性同他擦肩而过的一瞬,他又忍不住瞥了她一眼。
不知怎地,他总是能够在不恰当的时机捕捉不恰当的细节。这细节宛如两三粒星星,恰好被他看见光芒跃动的刹那。他想起游轮上她的动向,想起来到岛上之后她的许多言行,又想起这些碎片与某个人的相关性,不禁皱了皱眉。
脱口的冲动最终消弭在沉默中。
消弭在一段已忘记出处的文字里。
女孩问过他,是不是真的像歌里唱的那样,爱情能战胜一切。
“没错,”他答道,“可你最好别信。”
※出自加西亚·马尔克斯《爱情与其他魔鬼》
“那——那是什么?!”
女孩子的尖叫在耳边炸开。
黑夜终究显形了。它洞悉人心深处的恐惧,并在这本就诡谲的宅子里显了形。
水池边的女人——面色青白,手握短刀,一身老式和服上满是黑渍——静静地站在原地。青年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直到短刀的冷光冷不防在眼中闪过,他才突然回神,暗自拽紧了高桥九歌。
不妙。脑内警铃大作,四肢百骸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大意了。他心想,真是大意了。原以为茶之间里那个坏了一半的机关人偶已是极限,但他着实没能想到还能有这种夺人性命的直接方法。
可纵然是在这样令人屏息的情况下,也还是有人要上前。
他眼睁睁地看着姚柒玖一步步探上前去,脑海里一片混乱,全然无法出声制止。随即,身后的龙以棠倒吸一口冷气——女人的面孔竟然起了变化。
静间蓝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场景。
女人原本还算端正的面庞突兀胀大,像是无法控制面部肌肉的生长速度,而致使她的面庞愈胀愈不规则。而她的五官也在其间被无数次挤压变形,眼非眼,鼻非鼻,发紫的嘴唇外翻,像是一幅立体的抽象画。
沾满鲜血、无人观赏的抽象画。
而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去,这其实是一场经典的日式恐怖电影:一群“不要命”的人打着“探索”的名义闯入无人古宅,翻箱倒柜寻找线索,最终受到报应,在水池边迎来“全灭”的结局——
怎么可能!!
好似一个无声的号令。只见相苏町率先冲上前去,拉过僵立原地的姚柒玖,随即,全员向来时路转身跑去。
幸而这对静间蓝几人来说是第二次调查,宅子里的大致构造他们早已记了个七七八八。一行人默契地不再交谈,跟随带头的三人冲入居室,刹那间迫近的阴冷气息似有退缩。
“她还在!!”
矢崎晴树大声喊道。
于是不曾歇息片刻,又开始逃跑。静间蓝一把打开茶水房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狭窄走廊,没有人——也没有时间去注意地板的龟裂,他们三三两两地踩了上去。
于是,地板的裂缝迅速坍塌为“陷阱”。
“龙龙?!”弥生小百合转过身去,慌忙拽住龙以棠的手。可这栋老宅不愿轻易放过即将到手的猎物,断裂的木板紧咬住女孩的身体。踌躇间女人已踏入居室,手中寒光乍现。
“快抓住我!”
距离最近的矢崎晴树与相苏町同时攥住了龙以棠的手腕,三人总算合力将她拽出。时间不允许片刻喘息,小百合抓过龙以棠,在女人的短刀划破空气的前一秒,奋力向前奔去。
近乎凝滞的黑暗蠕动着。
蠕动着——终于停止了纠缠。
其后,此前一直不知身在何处的深泽姐妹回来了。
玄关地板的破洞、外侧走廊的塌陷、储物间内的凌乱……望见家中一片狼藉,饶是深泽美琴也看不下去了。在别馆门口,小女孩一改平日温和,平静地——与妹妹实琴别无二致的平静神色——静静地望着狼狈不堪的一行人,问道:
“……刚才那些,是小百合姐姐你们做的么?”
众人面面相觑,只得乖乖道歉。
而静间低头时,注意到了未曾上前的深泽实琴。她一直站在走廊上,不知在看什么。见美琴这边态度有所缓和,便离开了片刻,再出现时则径自走上前来,在姐姐身旁站定。
“美琴不介意的话,也请各位不要再在意了。晚上如果需要休息,就请用这边的道场或休息室吧。”
深泽美琴也一扫之前的神情,微微皱起眉,点点头道:
“……大家只要知道这么做不好就行。”
实琴打开别馆大门,说:
“那么,各位晚安。”
静间蓝追了上去。
正准备锁门的美琴见他来,眨眨眼,张了张口,又看向身旁的实琴。大概是领会了他的来意。“……只许一会儿哦?”美琴说罢,在稍微远离两人的地方停下。
实琴没有说话,静静望着他,像是无声询问。
青年实则有许多问题想问,毕竟这一夜过得并不太平,但率先冲口而出的还是一句“谢谢”。“我是说,谢谢你刚才打圆场。”他又补充道。
小女孩摇了摇头。
他不住地想起刚才发生的事,
“……这里现在还有帮佣么?”
实琴愣了愣,不知是没料到他的问题,还是思考起如何回答,她陷入了短暂沉默。接着,她淡淡说:“没有了。只有我和美琴。”
“……”
那么,那个水池旁的女人——疯子似的,怪物似的,冲上来企图追杀他们的女人——究竟是谁?
最根本的,她还是人么?
静间蓝没能继续思考下去。
“……时候不早了,也请您快些休息吧。晚安。”
不待他回答,她便关上了别馆大门。随即,从外传来清脆一响,锁住了最后一丝令人胆寒的黑夜。
巨兽随之合眼。
第二次探访古宅,却不想是在深夜。
下午继续探索动物园并没有带来太多收获。已渐渐熟络的一行人再次踏入即将掉色的动物园大门,似乎少了些对未知的恐惧,多了一些对身旁人的关怀。经由上午的探索,静间大抵摸清了动物园内藏有的东西,包括狮虎山内那只令人胆寒的巨兽——此后再提起这件事,大家不约而同地生发出一种“死里逃生”的庆幸。
但静间心底总还有一种,隐隐的……“仿佛自己已然死过一次”的困惑。
“真奇怪。”
弥生小百合若有所思地说。
“嗯?”他抬眼。
“总觉得我好像已经死过一次了,”她笑了笑,“也不知怎么的,就有种感觉,好像上午在狮虎山的铁丝网前,被那只怪物追啊追的,然后就……死了。”
“……”
青年微微垂眸,动了动唇,一瞬想要赞同她,随即理智敲醒了大脑,他语含轻叹:
“别多想了。”
弥生小百合看着他,眯了眯眼,低声问:“今晚是准备在‘那边’过夜么?”
“嗯。……反正你也是这个打算吧。”
她不答反笑,顿了顿,道:“说不定可以趁机再探索。说实话,那栋宅子……太诡异了。你不觉得么?啊,我可没有刻意指水池的那个‘倒影’哦?”
“……”她绝对是故意的。忍不住瞪她一眼,静间蓝没有正面作答。但他仍旧同意她的观点——抛开那个诡异的蓄水槽。这个家里未曾有人解开——他能确定有人曾想解开,可最终未果(乃至丧命?)的谜题太多了:打不开的房间,被人破坏的房门,两姊妹古怪的言行……
好似一个漩涡。一个黑洞。
将一切怀有好奇心的人吸引至洞口,然后一口吞掉。
思及此,青年不禁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你怎么了?”
高桥九歌不知何时走至他身边。明明刚才还在和同队的奥莉奥·斯特林打闹。瞥她一眼,他摇摇头:“……没什么。”
“啊哈,我知道了,”红发女性眼仁儿一转,“你今晚也想去别馆过夜是吧!”
“……你究竟知道什么了?”
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亏得她能“知道”。
“哎呀,总之我就是知道啦。反正我也要去,”她笑嘻嘻地说,“哦,还有奥莉奥,呃,姚——姚先生,蓝原以及……唔,好像还有人。”
女性掰着手指,一个一个数道。
静间眯细眼。她每说一个名字,他就不得不在脑内对一下号,有些熟悉的,也有些不太熟悉的……他点点头:“所以你刚才就是在确认这些?”
“是呀!总得有人来确认嘛。”
“……嗯。”静间转过头,不再看她。平整的路面在日光下升温,知了藏在叶间聒噪。两人无言行走片刻,九歌忽然轻声说:
“你说……我们能回去么?”
“……我以为你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谁说的,”她瞪他,“我,我只是……唉,现在想这些也无济于事嘛。”
“白痴。”
青年抬起手,稍稍用力地推了她一把。高桥九歌向前踉跄几步,赶忙抱住自己的相机,气得攒起双眉道:
“静间你干什么啊!”
摇了摇手,静间蓝笑了。仿佛眨眼间回到从前,他陪她走在大学的林荫路上,听她喋喋抱怨着课程太紧、考试太严、报告太难,彼时还未如此寡言的静间亦是坏心眼地推她一把,然后看她气得直跺脚。
阳光晃过他笑意微荡的眸子。
“一定能回去的。”
青年如是断言道。
而现在,一行人(人数有所增多)正站在半山腰的老宅前。白日还未见过的灯笼正挂在门前,一盏微弱光芒在夜色中轻曳。可与中午不同的是,这栋宅邸明显破败了许多。爬满墙壁的绿色藤蔓似以黑夜为养料,长势愈发嚣张,在火光所及之处肆意吞吐黑暗。深泽家半隐于黑夜里,形状也辨不分明,更像是一只巨兽,蛰伏于此,静待猎物。
是错觉么?静间蓝竟有些迟疑。
他不禁想起两天前的游轮上,面对平稳海际时,深泽实琴多有隐意的话语。
“据说这条航线会经过一些小岛。安乐岛……”
“最好不要,接近那里……”
一个黑洞。一只巨兽。
这个岛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而她——那个人偶似的小女孩,穿着一身红白椿花的和服,总是面无表情,总是欲言又止,尽管少许言行与年龄相符,但更多的则是无尽的沉默,像是一个经年的习惯。
她就在这道门后么?这道尽管不曾蒙灰,却在灯火下显现出历经风霜般的老旧痕迹的门后?
他竟犹豫了。然而,现实并不容许他继续犹豫下去。
领头的弥生小百合见无人应答,便径自打开了大门。
——巨兽也随之张开了血盆大口。
静间蓝一直落在队伍后面,随一行人一道出了深泽家。
眼见那栋气派的建筑即将隐于林间,青年皱皱眉,动作比话语更快一步,匆匆扔下一句“抱歉,先走吧”,便再度返回深泽家门前。
“啊,静间先生?”
深泽美琴似乎正准备出门,见他来,不由瞠目。
“您这是……有什么东西忘在我们家了么?”
美琴歪歪头,不解地问。
静间迎上去,莫名有些难以开口,四下望了望,才摇头答道:“……不是。我有事找实——你的妹妹。”
“嗯?找实琴么?那我去叫她来吧!我们家有些大,您走来走去的,容易迷路了。”
丝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深泽美琴笑眯眯地又进门去。
这是在防他再进去调查么?……还是他想多了?毕竟深泽美琴原本就很随和热情。
罢了,他再次转来的目的也并非重新调查深泽家,等一等也无妨。
只不过室外终究不如室内阴凉。他擦了擦汗,感到袖内的东西轻轻碰撞,忽然不自在起来。青年便环视四周,恰好,一朵明黄色的花映入他眼帘。它悄悄地躲在墙角处,任由杂草将它肆意淹没。
他记得自己看过。昨晚初次来古宅的时候,他曾看过。但他现在才注意到。
有些不凑巧,但又极其巧合。
他漫不经心地思考着平常并不会特地留意的事,耳旁便响起一阵吱吱呀呀的门响。静间蓝抬头,看见深泽实琴走出门外,不由上前两步。
“……静间先生。”
实琴站在门口,随手掩过门去:“我听美琴说,您找我……”
静间点点头,从袖口里拿出藏了许久的东西出来——是几个动物形状的挂饰与小玩偶。样式虽无太大变化,但做工却足够精致。此前在动物园里“买下”的时候,这些小东西仍沾染尘灰与霉迹,但他后来尽力洗干净了(甚至又引起了高桥九歌的怀疑),现在总算能够“拿得出手”。
“上午去动物园的时候,纪念品商店里有这些东西,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他极力保持语调平静,见她不说话,就又立刻补充,“不喜欢也没关系,不必勉强。”
深泽实琴并没有接过。
“……给……我?”
尽管面无表情,但女孩的眼里闪烁着些微的困惑。
“嗯。小——女孩子会喜欢的吧。”
她微一蹙眉:“……为什么,要给我呢?”
青年叹了口气。他索性蹲下来,尽可能与她齐平,仍旧摊着手里的东西,皱眉笑了笑。
“也没有为什么。”至少是无法说出来的原因。
“……我觉得……您还是给美琴,会比较好,给我……”实琴再度陷入沉默,似乎是在措辞,几秒后才又继续道,“美琴她一定会喜欢的……”
他轻声问她:
“那你呢?你不喜欢么?”
“……”
她愈发困惑:“我……我不知道……”
可这能令她看上去与年纪相符的神色很快也消失无踪,实琴重新面无表情,平静地问他:“……真的要给我么?”
他点点头。
片刻,女孩才缓缓伸出手,从他掌中挑了一个挂坠。
“谢谢您……”
“……没事。”
她捏着挂坠,直直注视他,又盯了一会儿,才移开视线。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一派平静。青年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就听她忽然说:
“……静间先生,真是个奇怪的人。”
我也这么觉得。他竟被自己的心声逗得笑了一笑。
实琴垂眸,看他收回其他东西,又道:“那些……还是请您送给美琴吧。……谢谢您。”
“嗯。没事。”
“如果您没有其他事的话……”
“……没有了。抱歉,还让你特地出来。”
实琴摇摇头,打开门,再瞥了他一眼,简短道别后,径直关上了门。
静间蓝望着有些掉漆的大门,心下松了一口气,也终于感受到新换的里衣被汗浸湿了大片,他挠挠头,走了出去。
——却不想在林荫处看见了抱着双臂的弥生小百合。
静间蓝立刻刹住步子,警惕地看向女性。而弥生笑意明丽,精致的妆容令她看上去攻击性十足。
……她回来干什么?偷听?还是说也是找深泽姐妹有事?他猜不透她。
察觉到了他的戒备,弥生举起空空两手,说:
“我只是好奇您回来干什么。”
“……”
“顺便赶走了吵着要偷窥的高桥小姐。”
“……帮大忙了。”
这是真心话。他实则一心想着把东西送出去,完全忘了高桥九歌还在队里。他这学姐娱记出身,嗅八卦绯闻可是一绝。
“然后就看见了静间先生‘不为人知’的一面。”
弥生笑眯眯地补充道。
没想到居然被她抓了把柄,静间蓝有些头疼,干脆直奔话题:
“……你想要什么?”
“您不必这么紧张,我不会吃了您。”她从荫蔽下走出,几步来到他面前,低声道:“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如果要调查,两人一起不是更方便?”
说罢,她将目光投向那栋静立的宅邸。
“深泽家的秘密太多了。不仔细调查一番,我们恐怕无法安全离开这个岛,不是么?”
静间蓝没有回头。他审视着弥生小百合,试图从她那双微微上挑的眸子里寻见什么。半晌,他淡淡说道:
“叫我‘静间’就行。”
“哎呀,”她笑看他,“那不如叫我‘小百合’吧?”
“……弥生。”
“真见外。”
※小百合ALL太好吃了中之人发出想吃粮的尖叫(你
深泽家探索终结于侍人房内。没料到钥匙就藏在这里,众人皆是有些回不过神,但深泽美琴招了招手,就将一行人领至深泽家的别馆——算了,也是无可奈何。静间蓝暗自耸了耸肩。除却客人茶室的准备室中,一闪即逝的女人面孔之外,之后的探索并没有什么可谓“出奇”之处。
当时,在场七人中只有静间与弥生小百合恰巧同时看见了。两人沉默片刻后,黑发女性笑了笑,说:
“刚才那该不会是——”
“是错觉。”他斩钉截铁。
“哦?两个人能同时看见的错觉?”
“……那就是倒影。”
“可倒影也得有实体啊。啊,静间先生是想说,”弥生歪头,“那是我的倒影么?”
青年一愣,想起女人面容上的斑斑血迹,顿时尴尬,只好清了清嗓子。
“抱……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我相信总有科学解释。”
她扑哧一声笑起来。
“哎呀,我开玩笑的。没想到您逗起来这么好玩。”
“……”
静间蓝大步流星地出了准备室。
别馆面积也不小。小路隐匿于久未打理的绿植后,曲径通幽。推开大门,一股淡淡的霉灰味扑鼻而来。七人鱼贯而入,跟在美琴后面,听她交代注意事项与可使用的区域。听说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时,身旁的高桥九歌不由松了一口气。不过,交代完毕后,深泽美琴不知为何,颇为认真地拉弥生小百合的手,皱着眉头说:
“小百合姐姐,那个……如果要住在这里的话,晚上……晚上一定要乖乖待在房间里哦。”
弥生眨眨眼,似乎有一瞬在犹疑些什么,但随即化作满面笑容,答应了美琴。
美琴便也安心地笑了。
正巧,深泽实琴自门后走了进来。见实琴来,静间蓝想到衣兜里的东西,不由皱了皱眉。实琴的目光并未在他脸上多作停留,而是径自落在黑发女性略显憔悴的脸上。她笑了笑,看了看众人疲惫的模样,出声问道:
“实琴、美琴,不好意思,我们今天上午探索动物园的时候弄脏了衣服,你们这里有多余的换洗衣物么?能借给我们穿穿么?”
实琴与美琴对视一眼,点点头道:“有的。”但随即声音骤减。“……不过,是……的衣服,所以……不能给你们,”女孩罕见地有些踌躇,低声说罢,又恢复了正常音量,“只有一些之前帮工的衣服……可以么?”
弥生笑道:“当然可以,谢谢你们啦。”
静间便随其他人一起道了谢,心思却仍停在实琴刻意模糊的回答上。复又听见弥生小百合问得别馆内可以洗衣服,青年不禁安下心来,有些难耐地松了松衣襟与领带,等着深泽姐妹为他们取来换洗衣服。
尔后,也不知是谁提议的“将就在这里洗个澡”,场面瞬间变成了“排队进浴室洗澡兼闲聊”。女孩儿们(考虑到年龄分布极其不均,静间犹豫着要不要改为“女性”)迅速打成一团,疲惫令她们刻意回避了一些惊心动魄的场景,只挑着其中有趣的部分,大谈特谈。而男性们——他与泽和就站在一旁,沉默地眺望天际。
“天气真好啊。”
高大的男性眯眼笑说。
“……嗯,”静间含混地应了一声,顿了顿,轻叹道,“有点热。”
“哈哈,待会得好好洗个澡。”
鸟飞云行,蝉鸣四起。风里裹着暑气,拂过耳畔。时间仿佛与人一样,也偷得片刻清闲。
静间淡淡一笑。
“是啊。”
洗了澡,换了衣服,七个人面面相觑。这身仿佛能上溯至昭和时代的服装着实与几个现代人不太能合得上,但有衣服穿就好,大家也只是相互笑了笑。静间蓝没有说话。他注意到了衣服上的暗纹,绣在这套还透着日光气息的衣服上。是一朵绽放于梶叶里的椿花。
而在上午,他们这队调查动物园时,另外一队调查的是公寓。通过交换信息,静间得知了公寓里也有一户人家,衣柜里放着深色暗纹的衣服,和实琴衣服上似乎是相同的。这样一看,说不定就是他们身上这件……也就是帮工的服装么?
这时,弥生小百合问道:
“实琴,这个图案……是你们深泽家的家纹么?”
“……”
深泽实琴瞥她一眼,态度骤然冷淡下来,她毫无回答之意,环视一周后,微微鞠了一躬。弥生无奈地笑了笑,稍稍俯身道:
“哎呀,我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不好意思哦。”
实琴摇摇头。
“各位……下午不是还有探索么?请加油。”
然后径自离开了别馆。
※仔细想了想还是不响应泽和老师了(
※本来想写完一起发,一看时间,基本可能性为零,算了还是不要脸地发掉上半截吧
安乐岛上的动物园比他想象的更加严峻。
众人在废弃的游客大厅短暂歇息了几小时,便迎来了新一天的日出。时间随白昼一道提醒他们现实究竟有多严酷。自然不能就此坐以待毙,于是大家分为两组,决定各自探索不同的地方。而静间蓝和弥生小百合、高桥九歌一起,在中午来临之前,随大部队进入了荒凉的动物园。
没有通电、无法运作的游览车,不经意堆于一角的动物白骨,久未使用的制服,奇怪的饲养日记,乃至狮虎山内半路杀出、疯狂追杀他们的怪物,都昭示了太多令人胆寒的事实。
不过,稍有不同的是分布于各个区内的纪念品商店,虽说商品蒙灰发霉,但小巧的挂件玩偶仍可一讨队里女性的欢心。静间向来疏于这些,见她们将其拿在手中笑着比划,又不由心下微动,拿起挂件与玩偶,仿效他人将对等的钱压在收银台旁。
喜欢就送,不喜欢就……塞给其他小孩好了。反正队伍里同年龄段的小孩还不少,再不济就送给蓝原仙介,嗯。
被九歌用怀疑的目光盯了半晌的青年这下坦然许多。
然而,这种回归普通游客的旅游心境却并未停留太久。
一个普通的动物园里怎么会有类似几种动物合成的怪物?怎么会有满布凹痕的游览车?停电已久的冰柜里怎么会存放着尚未完全解冻的鲜红肉块?“小葵”又是什么?……
太多疑问了。
更别提后来在湖心小岛上还不得不掏了装满羽毛与粪便的桶,静间蓝一脸铁青地接过弥生小百合递来的酒精,也不管是否污染湖畔,总之洗了好几遍手,才跟着坐船返回。
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
盛夏的阳光混着蝉鸣,浩浩荡荡卷浪而来。但因地势较高,植被遮挡,山中可谓“乘凉”般爽快。深泽实琴正立于门口,舀一瓢木桶里的水,洒向地面。如此反复两三遍后,她下意识抬起头,原本空荡的山路开阔处陡然多出了七个面熟的人来。
“……是你们?”
一如往常的困惑神色。
其他人松了一口气,纷纷跑上前去。
身旁的弥生小百合也走了一步,却停了下来,转头看他。
“您早就知道了,是么?”
“……”静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知道什么?”
“您知道我在说什么,静间先生,”黑发女性笑了一笑,“不过您大可放心,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看得出来那时您是真的担心她们。”
静间蓝动了动唇,没有答话。弥生小百合便不再多说,大步上前去。
如果能用这些,换来更多信息……
青年捏了捏兜里的东西,像是想掩盖什么似的,一边盘算着,一边收回目光。
但彼时的静间蓝没有想到,这群人进入深泽宅邸之后,居然迅速演变成了一出堪比闹剧的“大探索”。
当然了,要说好不好奇,他当然十分好奇,但是相对的,被“抓包”后也极其尴尬。深泽美琴困惑的声音忽然在门后响起,吓得静间手一抖,差点没让客厅里的花瓶砸中脚趾。随即,他与泽和——一名身形高挺的眼镜青年——默契地放下花瓶、迅速归位,在其余人的“遮掩”之下,勉强“蒙混过关”。
深泽美琴的视线在七个人脸上环视一圈,这才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静间松了一口气,心想真是好多年没体验过这种做贼似的氛围了,伸出手来,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刚从坐垫下发现的一张没有署名的涂鸦。
……尴尬了。
静间只好上前一步,将涂鸦交给小女孩。
“……哎呀,这是,”美琴一愣,在涂鸦与静间蓝之间打量数遍,才接过涂鸦,支支吾吾了起来,“这是……我小时候画的……”
一旁的弥生小百合笑了:“很可爱哦。”
“……谢,谢谢小百合姐姐。”美琴窘迫地直埋头。
诸如此类的聊天进行片刻,深泽实琴从门外端茶走了进来。美琴询问起一行人今晚的住处,见大家颇有些为难,便说自家有一处别馆,可以提供住宿,但眼下钥匙不知放在哪里了。于是一来二去,又演变成了“帮助姐妹寻找钥匙”,一行人趁机将深泽家的房间从里到外探了个清楚,还顺便帮着收拾了房间。
“这样倒真像是来做好事的了……”
高桥九歌在他背后嘟哝道。
静间瞥她一眼,正想说话,身后猛地“咔嚓”一声。这一响似乎惊动了飞鸟,霎时间“呼啦啦”飞走数只。几秒后才有人反应过来:泽和摔了。
一米九的男人一只脚深陷入走廊的地板里,勉力用手肘撑住身体以保持平衡。其他人不得不费了一番功夫,将他从凸起的木板中“拔出”。看来外侧走廊老化得相当严重。
“……咦,这儿有张纸条。看,就在泽和刚才摔倒的地方——”
蹲在地上的夏嫣嫣扬了扬手里有些泛黄的纸张。
静间看了一眼泽和,没忍住,拍了拍他的肩。泽和只好扶了扶眼镜,苦笑道:“因祸得福嘛。”
……想得开是好事。
青年默默咽下了这句话。
※幸运观众,泽和老师,在线摔跤(?
※健忘玩家,在线魔改
※请问E站什么时候改一改这个分段问题
一行人踏上漫长的山路。
夕阳自林隙间落下两束,山林时而簌簌响动,归鸟长鸣。领队的今泉慎司走在最前方,其后是弥生小百合与静间蓝,再其后则是“二次探索”队的成员。众人均面有疲色,却也强打精神走入山中。
静间自然也跟随了第一次探索。
这个岛面积不小,四散着诸如缆车站、游乐园、动物园等的游乐设施,且设有酒店,颇有一种观光胜地之感——这倒也没错,毕竟安乐岛在全面整顿之前本就是观光名所,只是他从未去过,不免惊叹于设施的完备。
第一次探索由无人使用的缆车站出发,历经“尸堆”值班室和无电控制室后,静间蓝不得不搀住吐了个痛快的高桥九歌。实际上他状态也不佳——继黄白混合的腐臭液体渗出后,又迎来那堆填满破旧值班室的尸体,着实太挑战人的生理极限——碍于旁人视线不便有所表露罢了。第一次探索更因此而中断,傍晚斜阳并不知人们苦倦。
回到沙滩后,有几个人迫不及待地冲去海边,尽管并未沾上任何污秽,却急欲洗净全身。静间蓝疲惫地按了按山根处,看向面色发白的九歌,不由动了动攥住她臂膀的手:
“……坐着休息一下吧。”
红发女性回过神来,冲他虚虚一笑:“好。”
看来谜团缠身的并不仅是深泽姐妹。他不由望向不远处的标语牌,尚未褪色的牌子上印有岛上风光,亮色字体则招摇地写下“欢迎来到安乐岛”。
最好不要,接近那里……
耳畔回响起已不在此处的女孩的话语。
他扫视了一圈周围游客。再不复前一天的笙歌和平,如今残留在他们脸上的只有无尽倦怠与恐惧。
今后将何去何从?是否还能平安归家?无人知道。无人能回答。
这时,先前带领他们前去探索的今泉慎司——静间总算记住了金发青年的名字——忧心忡忡地开口道:
“我还是很担心那对姐妹。马上就要天黑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两个孩子万一遇到什么不测……”
站在一旁的弥生接过话来:“是啊。我还想再找找她们。”
“我很荣幸能和弥生小姐想法一致。”今泉笑了笑。
……刨开撩妹不说,静间蓝是赞成他们的。尽管昔日曾是观光地,但现在已是深山老林。再加上原本便修有动物园……
深泽实琴的面容突然自脑海里一闪而过。
静间抬起头来,微微扬高了声音:
“我也去。”
起先是在沙滩上寻见了深泽姐妹的脚印。奇怪的是脚印并没有密布,也没有歪斜,笔直且坚定地通向山中。而这条路恰好与之前他们所探寻的地方相反——却未曾在半途捡起的观光手册上有所标注——“二次探索”的队员们不由议论纷纷。静间则惯常沉默,与弥生一道走在前方。硬要跟来的高桥九歌落了他几步,跟在后方,垂眸不曾说话。
忽然,弥生轻快地说:
“难得看见您这么积极啊,静间先生。”
“……我也有些担心。”
稍稍诧异于她的主动搭话,静间愣了愣,点点头答道。
“嗯,实琴她们也不知去哪儿了……这么深的林子,唉。”
“……别担心,”他说,顿了顿,又补充,“别太担心了。没事的。”
这倒不是安慰。除担心之外,静间蓝总是隐约有种直觉,而这个直觉在足迹的印证下愈发强烈起来。
弥生笑了:“谢谢——噢,我是弥生,弥生小百合。”
“静间蓝。”他便也笑了笑。
他们不知沿山路走了多久。或许很久,或许只有一会儿。
没有人在意时间,直到一栋气派宅邸映入眼帘。
这是一栋典型的日式建筑,虽仅有一层,占地面积却不小,坐落在一行人面前,显得格外有气势——但这气势明显与整个岛格格不入,又隐于山间,像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众人纷纷上前观察。外墙上,绿油油的藤蔓随风轻曳,墙面则爬着几痕斑驳裂纹,墙角边,杂草野花立于即将没入地平线的夕阳下,
今泉慎司走上去敲门,见无人回应,便又拉了拉门,这才发现上了锁。可门牌上分明写着“深泽”二字——那么,这栋宅子是姐妹两人的家?
他回想起了深泽姐妹那身黑底绣花的和服。不是不可能。
忽然,不知是谁招呼了一声“みこと”,于是呼唤“みこと”的声音开始多了起来,一声接一声,其间夹杂了几声惊鸟的振翅。
静间蓝无意模仿,只想四下找找其他入口,便擅自脱离了门口的大部队。他绕了不知多远,约莫将可以望见的窗户或可供一看的外墙都看了个遍,才认定这里没有所谓的“后门”,只有无穷尽的藤蔓,在长久静立的外墙上悄悄开出一朵嫩白小花。
青年不自觉向旁望去。
“……”
有一瞬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长时间的疲劳已使思考钝化,然而直觉仍旧锐利。渐微渐弱的黄昏落在他眼中投映出的瘦弱身形上。大红的椿花微微摇荡。
那是——深泽实琴。
心里有什么迅速落了地。静间张口,却不曾出声。因为他发现稍远处的小女孩似乎皱起了眉头,仿佛不愿要他“声张”。
……是他多虑了?距离有些远,天色也渐晚,再加上实琴向来不怎么表露感情,他便不太能辨认出她的神色。
接着,他听见一声细细的呼唤,从树后步出了穿着同款和服的女孩——深泽美琴靠近实琴,好像低低说了几句,又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望过来,不禁瞠目,脱口的惊呼被她硬生生捂了回去。
静间蓝没有动作。
他实则不太敢做什么。隔过不远的地方仍然回荡着呼喊,而“本人”就站在他面前,安然无恙。
于是,在他做出下一步动作之前,美琴和实琴对视一眼,向他轻轻摇头。静间不知为何领会了个中含义,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美琴微微一笑,便拉住实琴的手,两人向远离人群的山林更深处走去。
不再回头。
青年眨了眨眼,再看去时已无任何踪迹,仿佛刚才与他“交流”的只是幻影或幽灵。但他从不信鬼神,因此也就更加笃信:她们就在这里。
他转过身,朝人群聚集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