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社畜能填完电子坑吗?不能。
八百屋若叶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买下一个发簪。
她从高一下半学期起就留了短发,一直没想过留长,更不曾注意过任何长发才能用的发饰,却偏偏在这样一间特殊的“古董店”里,买下了人生中第一个发簪。
家里唯一一个留长发的人就是母亲八百屋由帆了。但既然是灵器,她便无法轻易将发簪转送,更何况……
“你为什么要叫我‘凉子’?”
女孩鼓起勇气再次发问。
黑发女人走在她身边,见她停下便也跟着停下,微微歪着脑袋回望她,似乎在思索,又像是什么都没想。袭击整个城市的绵绵细雨早已不复,云隙间投下两束天光,吝啬地落在地面上。女人摇了摇头道:“我不记得了。”
和刚才在徒然堂里的回答一样。
若叶叹了口气,看样子好像真的没有骗人,那就是凑巧?或者只是认错了?
“你是日本产的发簪吧?我看你都说日语了。”女孩继续问。
“是吧。”女人答。
“那你原先应该是有主人的吧?”
“有吧。”
“怎么连自己有没有主人都不知道呢?”
“记不清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呢?”
“除了‘凉子’这个名字之外,什么都不记得了。”
若叶撇了撇嘴。算了算了,记不得就记不得吧,看她也没有什么害人的意思,那就先这样好了。回家后先要跟父亲讲一下大致的来龙去脉,至于自己是去找小九这一点就先不说——
若叶又停下了脚步。
这一次,女人先往前走了几步才发觉身边没有了人。她转过身,看见女孩怔怔地看着前方,目光径直穿过她,穿过人海,穿过归途里熟悉的高楼大厦,不知将要落在何处。八百屋若叶思考了一会儿,忽然问:
“你讨厌下雨吗?”
女人眨了眨眼。“不讨厌。”
“好,”若叶点点头,微微笑道,“你不是没有名字吗?要是不嫌弃的话,以后就叫‘雨音’吧。‘下雨’的‘雨’,‘声音’的‘音’。”
雨音。这个词没有轻重,没有温度,单纯只是描述一种特定的声音,此时施加在这个没有记忆的灵器身上,似乎恰到好处。灵器偏着头,思忖片刻,复又默念,这才点头道:
“好。”
不曾抗拒。
※保命打卡,等一章写好了就删
※上班使我阵亡
八百屋若叶停住脚步。
连绵阴雨为这座城市设下牢笼,仿佛水乡的雾所及之处,谁也逃不出它的囚禁。但唯独这里——武康路上的一所孤宅,似乎并不在雨的掌心之中。她抿了抿唇,对照名片背面的地址又仔细确认了一下,才把本就微敞的铁栅栏推开了一些。“嘎吱”一声,生锈的响动磨得牙酸。远远望去,庭院里一树洁白极为惹眼,似佳人驻足烟雨中。修剪得当的庭院表明这里是有人住的,可不知为何,她感受不到应有的“活人气儿”。
真的是“徒然堂”吗?
她走过蜿蜒的砖路。滴答不绝的雨声此时却成了她唯一的同伴。足有三层高的老式洋房就在眼前了。若叶走上低矮的楼梯,收起伞,正准备敲门时,发现门上挂了一个不起眼的木制招牌,上面写着“欢迎光临”。
可以直接开门吗?
女孩盯着门把手,想了想,还是先敲了敲门,半晌没听见回应,又想了想,才下定决心主动推开门。
门没有锁,一拧就开了。空无一人的室内,“叮铃”一声脆响漫开一圈涟漪,霎时间,仿佛有千万双眼睛齐刷刷地向她看过来,莫名其妙的惧意犹如被逆抚的皮毛在她后背根根竖起。
明明没有人啊……
若叶咽了口唾沫,谨慎地环视了一圈。这偌大的房间像是一处无人记得的展厅,处处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装饰品,从小到大、由矮到高。白炽灯的光亮幽幽地赶走窗外直压过来的阴雨,女孩下意识朝前走了两步,鞋跟在油亮的木地板上踩出“踏踏”两声。
“您好。”
八百屋若叶吓了一跳。
她惊叫一声朝后退去,活像一块被黏在门上的口香糖,等看清声音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以后,才松了一口气,慌忙向楼梯口鞠了一躬。
“您好!那个……”
方才还没有人的楼梯口现在正站着一位少女,稚嫩的脸庞看起来比若叶还要小两岁。一袭旗袍式样的别致衣服把她衬得就像中国民国时期的画中人。
“欢迎来到徒然堂,”少女朝前走了两步,声音轻缓,“我是店主‘缪’。”
她居然没走错!
若叶眨了眨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这里的氛围和自己想象中的实在是相去甚远,当然,父亲和九默都不曾透露过他们所熟知的“徒然堂”应该是什么样的,因此这三个字可以是任何模样——
九默。
总算想起自己为何而来,八百屋若叶回过神,在缪的注视下张了张嘴,索性往缪面前走了几步,站在一块竖着摆放的长方形展示柜旁,说: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您这里可以……可以找人吗?”
“找人?”
“对,啊,也不对,确切来说应该是找‘九十九’。”
缪沉默片刻。
“您指的可是‘灵器’?”
本以为会从她嘴里得到一个并不理想的答案,却不想她抛来了一个自己从未耳闻的词语。
“‘生灵’的‘灵’,‘容器’的‘器’——也就是您刚才说的‘九十九’。”缪解释道。
原来如此,对器物的称呼也会根据地区而改变。若叶记住了这个名词,点点头说:
“对,是‘灵器’。不知道您这里方不方便找……”
缪垂下眼,很快又看向若叶,问道:“和您结了缘吗?”
“呃,没有,是和我爸爸结的缘。是一个招财猫的摆饰,叫‘九默’——”
话音戛然而止。
不知为何,八百屋若叶忽然忘记了后面要说的话。一股极为离奇的感觉狠狠抓住了她的神经,就好像窗外原本渐远的雨雾再度汹涌而来,模糊了来时路,模糊了白玉兰,模糊了周身一切景象,只剩一个轻柔的女声,从雨中析出一个形来。
那女声在说:
“凉子。”
若叶不由打了个激灵。
缪仍然站在原地,徒然堂依旧是来时的模样。白炽灯为一切物品平等送去光明,也将她的影子浅浅印在玻璃柜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若叶赶忙道歉,正准备接着往下说,眼角余光却注意到了一迹闪亮。
好似这座现代化都市里遗失已久的星光。
她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凉子。”
两个字。三个音。熟悉的母语。陌生的名字。
仿佛用手细细擦去玻璃上的水雾,女人的身形随呼唤而具象化。
淡粉色外套,蓝色和服,黑色短发。
女人用她那初生的双唇一字一句道:
“凉子。终于找到你了。”
※有些丢人社畜还停在大寒写互动
※谢谢小熊亲妈不嫌弃,谢谢夏雷哥,你真的很好用(……
※有一首歌词不搭但旋律很适合的BGM:あいみょん - ポプリの葉(http://music.163.com/song?id=1477186994&userid;=119612423)
少女最近觉得自己打工的诊所越来越神奇了。
具体表现在夏雷不知哪天、不知从哪里招来了一位特摄演员,通身红色的机体锃明瓦亮,在诊所暖黄色的光照下显得格格不入。她既觉得这样的机体根本就超脱了“人类”这个词的定义,更没听说过有人的名字能单念一个“缸”字。
“啊?”若叶有点怀疑自己的听力。
“‘缸’。鱼缸的那个缸。不知道吗?”夏雷说得十分云淡风轻。
她不得不用手指比划了一下:“这个‘缸’字?”
“对,就是那个字。”
若叶沉默了。她看了看那颗方方正正的脑袋,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夏雷,总觉得自己好像走错了地方。夏雷偏说这位演员是来帮忙揽客,不对,招揽病人的,这让若叶不由得反问一句“诊所缺过病人吗?”。男人则把登记表往桌上一放,直截了当地说:
“不缺病人,但我缺钱。还有问题吗?”
“……没了。”
“很好,开门吧。”
“哦……”
不过,她自觉自己应该不算“神奇”,卢清远明显也不属于“神奇”的范围内。哪怕再加上今天头一次来打工的男孩——熊礼赞,也不能被归进“神奇”这个类别里。
若叶好奇地打量着面前高高瘦瘦的男孩:比夏雷稍矮的个头在她看来简直压迫力十足,还好长相是偏清秀类型的,短发蓬松、五官柔和,乍一看还真与商店橱窗里豆豆眼的小熊玩偶有些相像。
互相做了个自我介绍后,夏雷便领着新患者进了治疗室,男孩四下张望了一下,局促的神色显露无疑。莫名想起了刚来不久时的卢清远,若叶端来一杯白开水,朝他搭话道:
“稍微坐一会儿吧。医生他刚进去,得要一会儿才能出来呢。”
“呃,好,好的。”
也许是不太擅长和女孩子聊天,又或是发现了她弯翘的嘴角,熊礼赞道过谢,双手握着纸杯,眼神飘去了另一边。
若叶继续问:“你姓‘熊’,是吗?是动物的那个‘熊’?”
眼神飘了回来,落在她脸上,多了些困惑。“呃,对,灰熊棕熊的那个‘熊’。”他点点头。
“好稀奇的姓呀。我都没怎么听说过呢。”
“……是吗?”他狐疑,复又想起刚才的介绍,恍悟道,“哦,我忘了,你好像不是中国人?”
她点头:“我是日本人。”
“怪不得。”他腼腆地笑了笑,“你说中文说得好流利,我不小心就给忘了,不好意思啊。”
“没有没有。”
若叶摆摆手,想起之前刚来打工时夏雷也说过类似的话,不禁心下感叹:原来夸奖也看人啊。
转眼间,春节已过。立春藏在日历纸里,被人撕掉的同时悄无声息地到来。种在商场附近的行道树大多四季常青,但也不乏几株更矮瘦、更不起眼的树木夹杂其中,偷偷披上了崭新的外衣。
送走大厅里的最后一名患者,若叶稍稍松了口气。算着时间差不多可以点下午茶了,便掏出手机翻来翻去。
倘若今天来的是顾医生,或许还要同她一起挑一挑。但很不巧,今天是夏雷值班。男人并不会挑剔奶茶的口味,平时全权交给她选择,这也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若叶的选择恐惧症。
听见关门声,她抬头,见熊礼赞提着消毒工具出来,心下一动,不禁想叫住他。那头,夏雷刚好走出办公室,一边关门一边问:
“怎么样,选好了吗?”
“什么?”女孩一怔。
“下午茶啊。”
她“哦”了一声:“还没看好……欸,小熊有什么想喝的吗?”
不知为何,这句话问得熊礼赞和夏雷同时愣在原地。
“我?”
“‘小熊’?”
熊礼赞微微瞪大双眼,夏雷则皱了皱眉头。
这是什么反应?若叶眨了眨眼,诧异道:“不可以这么叫吗?我听夏雷哥都是这么叫的。”
夏雷又斜瞟了一眼不知该作何回答的男孩。藏在紧皱的眉宇和刻意下撇的嘴角里的——原来是一声想忍又忍不住的喷笑。也不知他在笑什么,若叶猜他可能是觉得矮小的她居然管高大的熊礼赞叫“小熊”,实在是很滑稽。当然,这都是她的揣测,男人只是清了清嗓子说:“没什么不可以的,他不介意就行。对了,我出去一下,奶茶到了就放我桌上,待会儿我回来了记得过来报销。”
“啊?哦,好……”
来不及追问更多,若叶只能目送夏雷大步出了诊所。她困惑地看向一直沉默的熊礼赞,探身问道:“对不起,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我只是觉得‘小熊’这个称呼叫起来很可爱,你不喜欢的话——”
“没关系!”熊礼赞慌忙摇头,“你随便叫……我,我先去把东西放好。”
原来没有介意啊。
若叶歪歪脑袋,看他进了杂物间,点好奶茶后便溜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下,懒懒打了个呵欠。忽觉另外一侧又向下陷了陷,她赶忙闭上嘴,偷偷瞥了男孩一眼。
好像没看见她打呵欠时的傻样。
他正拿着手机,不知在做什么。之前夏雷说他也是大学生,不知道在哪所大学读书。上海这座城市一年比一年庞大,向外扩张的幅度缓慢却不停歇。思绪零零碎碎,绕了一圈后,她又看向他,轻声问道: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抬起头,茫然望着她。
“你的名字,”把“礼赞”二字咬得重一些,她问他,“是什么意思呀?我查了字典,说是‘怀着敬意地赞扬’,茅盾先生也写过一篇文章叫《白杨礼赞》,感觉都很崇高……是有什么寓意在里面吗?”
他“呃”了一声。
显然是语塞了。男孩眨了眨眼,微微皱了皱眉,又眨了眨眼。目光从她脸上飞去了天花板,再落到地板上,最后回到她脸上。若叶本想等他回答,见他一时半会儿好像没有头绪,便摆了摆手说:“不好意思,我不是非要一个答案的。我只是,哎呀,对不起,我是学中文的,平时有点小毛病。没有寓意也没关系,很好听的名字。”
熊礼赞看着她,张了张嘴,复又用手蹭蹭鼻子,笑了。
“你不用道歉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从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有什么寓意。”
若叶点点头,正准备打开手机看看配送情况,忽听他说:
“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若叶’?”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听他说出自己的名字。
最近难得放晴,阳光从落地窗外洒进来,毫不吝啬温暖。她想了想,回答道:
“词典上有好几种意思,可以指刚抽芽的嫩叶,也可以指俳句里的‘季语’,这种时候就是特指初夏时候油绿油绿的叶子了,还可以指代年轻人。不过,其实还有一种解释,词典上没有,但我个人更喜欢。就是——”
她眯细眼,伸手指向窗外。高耸的行道树下,洁白的花朵缀满原本枯瘦的枝杈,远远看去,像极了一树星河。
儿时的她也曾经站在这样的树下,好奇地问“若叶”是什么意思。那时,小男孩牵着她,听见她的问题后挠了挠头。温吞的阳光随即照过他伸长的手,“啪”的一声轻响后,他偷折下一根开满白花的树枝,蹲下身来塞进她手里。
黑绒绒的猫耳动了动。他说:
“就是‘春天’的意思。”
等到夏雷回来时,奶茶早已摆在了他的办公桌上。壁挂电视正在播放早些年的国产电视剧,像是一阵背景音,滑入坐在沙发上的两人的聊天里。男人有些惊奇地发现熊礼赞比刚才出门前活跃了许多,说话也不再结结巴巴,便又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似乎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可仔细一想,他也就离开了二十分钟。
奇妙。夏雷总结道。也许两个年轻人要混熟并不需要太多原因吧。
再过一会儿卢清远也该来了,到了周末,叶驰星还会推门进来——这间诊所近来似乎迎来了不同层面上的“热闹”。当然,二十八岁的大男人把这些变化归结为“缘分”,未免太过惺惺作态,不过他知道,门外那个眉眼弯弯的小姑娘是定会用这二字为这些平淡琐事作结的。
而他不知道的是,奇妙的缘分并不会止步于这间神奇的诊所。
它悄悄藏在每一个可能相逢的角落,只消停一停步、抬一抬头,便会剥落伪装,露出最本真的模样——
“八百屋?”
校门内涌出一批又一批下课的学生,三三两两搭伙,招呼声、笑闹声好似潮浪翻过。女孩抬起头来,先是睁大眼,尔后惊喜的笑意染上眉梢。
“小熊!你怎么在这里?”
“我要去打工,刚好路过,”男孩提了提肩上背包,“你是这儿的学生吗?”
“对,刚下课,正要回家呢。”
“哦,要赶地铁吗?或许我们可以顺路。”
午后阳光正好,初春草长莺飞。她收起手机,点头说好。
真巧。
※构思前:我要喝奶茶
※下笔后:怎么看电影去了
※ooc都是我的,对不起,先给亲妈跪下道歉……
※有关于《这个杀手不太冷》的剧透,预警一下
若叶不止一次想过,上海庞大的交通网好似一张编织细密的蜘蛛网。从市中心逐年向外扩散,把宁静变得喧嚣,把喧嚣变得更加吵闹。
这天,她原本是想去书店买书的。
当今世界,网络购物早已是家常便饭,但唯有在“买书”这件事上,她一直执着于去书店购买。实体书店不知从何时开始衰退,幸存下来的几间也纷纷逃往地段低廉的“郊区”,她不得不坐很久的地铁才能抵达店前。
——八百屋若叶记得自己确实是准备去买书的。
上了地铁,坐在座位上,确认一下当前站与目的站,她便掏出还没看完的小说接着读。地铁载着她与其他乘客,摇摇晃晃地一路奔跑,仅在每一站短暂停歇,不知疲倦。
这是一本单元剧性质的小说,每个故事之间没有太大关联,但主角那淡然随性的气质对她总有股莫名的吸引力——以至于当她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见屏幕上报出一个陌生站点的时候,那一刻她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古镇?
她明明记得书店所在的站点是XX路……嗯?古镇?
三秒后,女孩提起挎包,拔腿冲出车厢,下一秒,地铁在“滴滴”声中缓缓关上了门。她三两步跑到提示牌前,顺着地铁线往下——终于在古镇前四站处找到了目的站。
……彻底坐过了。
一股挫败感涌上喉头,她打开微信飞快打出“我的妈呀我坐过站了我怎么这么蠢!!!”,三个感叹号刚落地又被她全部删掉——若叶深吸一口气。她甚至能想象消息发出去被朋友看见会得到怎样的回答,不外乎一串“哈哈哈”和几个表情包。
她忍住了。
看了一眼另一侧站台,脚步却鬼使神差地朝电梯迈去。在上海生活了九年,她还从未将周边的古镇都逛一遍,择日不如撞日——女孩走出出站口,不曾想过十五分钟后自己会停在一间黑黢黢的古宅前。
没有名字。
从门前摆放的小黑板来看,面前这栋不大的二层古宅应该是一家奶茶店。圆鼓鼓的花体字在黑板上写下稀奇古怪的奶茶名,却独独忘了店名。
白砖红瓦的江南古镇里,几代传下来的房屋总是傍河而立,人们也靠河生活,时间顺水而下,涓涓淌过脚踝。
这栋古宅并没有建在河边。
它孤零零地站在长街尽头,从地铁站出来还需再走十五分钟。
今天不是周末,也不是假日。悠闲午后,镇上难得见到游客。这半歇不歇的门扉透出一条昏沉的缝儿,似乎是倦了,不欢迎客人的到来。若叶站在门前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打扰店家了,万一真没开张呢?再去别处看看吧,也不一定非要喝奶茶,她只是好奇——
“吱呀”一声,门开了。
原本晦暗不清的室内由此展现出了更多细节:一股木香。一身长褂。一副墨镜。一张笑脸。
一个陌生青年。
女孩愣在原地,不曾料想门会突然被人拉开。
“您好。”
青年不紧不慢地开口。隐藏在墨镜后的眼睛比他飞翘的鬓发和长辫都更加惹人注目。
若叶赶忙回神,不自觉退了半步,看了看小黑板,又看了看青年,这才惊讶地说:“您,您好,我还以为这里没有开门……”
“今儿客人少,正准备歇了晚上再开,没想到还会有客人光顾,”他微微一笑,“欢迎。”
嗓音里掺了两分低沉,剩下八分则像浮在周身的阳光,轻快、懒倦。
她不自觉踏进门内。
一楼的空间比外观更宽阔。整齐排列的桌椅多漆上了明快的颜色,甫一走入,还以为误入了什么花园——正这么想着,她抬头望见了天花板上交错的彩带与灯饰。
……可能更像游乐园。若叶迅速修正了自己的印象。
光从外面看是绝想不到里面的装潢会如此跳脱的,她默默找了个座位坐下。菜单上的奶茶也多是从未听过的口味,她尽量舒展自己忍不住皱起的眉头,点了个最普通的“桂花酿豆腐”。
青年消失在用色抽象的屏风后,看样子应该是去准备奶茶了。若叶好奇地张望,并没有发现其他店员的身影。屏风后隐约透来些许水声、搅拌声,她掏出手机刷了刷,正要回复消息,青年便从屏风后端着奶茶现身了。
“谢谢。”她点了点头。
他并没有离开,反倒打量起她来。若叶被盯得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不该下嘴喝,只好出声问他:“您……您有什么事吗?”
他比她高出许多,身形又被白褂衬得修长,从高处往下打量人时,自然会带上些许威压——但他歪了歪头,连带着圆形墨镜也歪了歪,露出细长的眼角。
这突如其来的小动作打碎了她心里即将固定下来的形象。
“您喜欢看电影吗?”他问。
“呃,嗯?喜……喜欢。”
“那老电影呢?”
“有多老?”
他想了想:“可能比您老个四五十岁。”
“……”
差点没把吸管里的奶茶喷出来,她咳嗽两声,“那,那确实有点老了。”
他接着说:“如果您不介意里面有枪战场面的话,会是一部很精彩的电影。”
“啊?哦,只要不是恐怖片就行,我不怎么挑。”
“太好了!所以您是愿意陪我看电影了,是吗?”他欣欣然,“不瞒您说,刚才我想歇店也是准备看场电影。您瞧,咱们这么有缘分,不然……这杯奶茶就当我请的,不算您钱,怎么样?”
若叶“呃”了一声。不复刚才门外相遇时那副慵懒的模样,他看着她,墨镜遮得住眼睛,遮不住他眼里明晃晃的期待。
她偷偷瞟了一眼合拢的大门。
……是不是胆子太大了?
钻进鼻腔里的桂花香清甜。
这种事可不能让爸妈和小九知道……
若叶随即抬起头,微微一笑:
“好,那就麻烦您了。”
关了灯,手机屏幕的光亮霎时刺得眼睛生疼。青年从身旁的桌子上拿起什么摁了一下,“滴”声响后,正对面的白墙由暗转明。她恍然,原来是投影。自己家里没这么大,自然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的机器,上课的时候偶尔会用到,但也没想过会在一间奶茶店里看见别人用。
借着反光,若叶望见青年走过来,不知何时拿了杯饮料,坐在隔壁的桌子旁。她这才想起奶茶还没尝过,便趁影片刚开头的空档里猛喝了一口。桂花香从鼻腔汇入口腔,清甜的滋味一骨碌便滑过喉咙。她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好喝”,又赶忙捂住嘴,不好意思地朝他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会再出声扰人。
此时,画面恰好进入一片茂林,随视角向上推移,林边现出颇具时代感的高楼,字幕随之浮现:LEON。
莫名有些熟悉。
场景延伸至纽约街头。“这个电影在当时很出名。当然,片尾曲也一样出名。”青年忽然说。
若叶转头去看他,见他并没有摘下墨镜,心里不禁犯嘀咕。而青年没有再多说什么,荧幕的光淌在空间里,为他淡淡的笑染上了些许不真实。
剧情逐渐拉开帷幕。没有人再打破无言,唯有头顶的放映机忠实地再现不知多少年前的老片子,讲述杀手遇见女孩的故事。
枪声、叫声、哭声、笑声。
死亡、意外、仇恨、决心。
还有缓缓展露的爱。似一朵夜半盛开的洁白昙花,仅让观众嗅得它最美的那一刻,便匆匆而逝。
交错的枪声快要震聋双耳,可若叶不愿把眼睛再移开一秒。她看见杀手用手拨开女孩的鬓发,沾满血污的脸上满是温柔神色。她看见女孩用尽全力逃出去,抱着男人最爱的绿植,在炽热的阳光里向前跑去——
却没能看见男人走出昏暗的甬道,走进同一片阳光下。
终年困在盆中的绿植在最后扎下了自己的根。镜头上移,浓绿的冠盖遮不住对岸的河川与繁华。
片尾曲响起。少女如梦方醒,“啊”了一声,惊奇地说:“原来是这首曲子!”
“是吧,说过的,片尾曲很出名。”他得意道。
“是,但我没有看过电影,以前只是单纯喜欢那位歌手,”若叶眯细眼,看向那面正在播放制作人员名单的墙壁,不禁感叹道,“原来是这样一部电影啊……”
“很精彩的电影,我个人很喜欢。”
“最后也很遗憾。”她说。
“‘遗憾’也是精彩的一部分。”他说。
她垂下眼,捏住吸管来回搅动。青年则伸了个懒腰,惬意地说:“真是没想到您也喜欢怀旧。哦,不好意思,我不是开玩笑,您瞧我这个店的装潢应该也知道,平时来的基本上都是一些比您更年轻的客人,很难能找到一个愿意一起看看老电影的。”
若叶笑了笑:“这说明您这里平时生意好呀。”
“好是好,有时候也太忙了,最近正想着再招几个店员呢。”
她眨了眨眼。
突然发现奶茶只喝了一半不到,她赶忙吸了两口,这才打开手机。与此同时,荧光渐暗,青年也重新打开了店内的灯光。
亮堂起来的店内不复枪声与对话,从一开始便只有她与他。
原来这部电影足有两小时。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屏幕上显示的“17:30”却固执地提醒她该走了。再晚些会让他们起疑心的。若叶咕咚咕咚把最后一小半奶茶吞下,一边担心这么“狼吞虎咽”是不是会引起他的不满,一边又急匆匆地收拾好东西——钱早在点单时就给了——站起身来,朝他微微鞠了一躬。
“谢谢您的邀请,电影很好看,奶茶也很好喝。”
“那就好。做生意嘛,得让客人尽兴才是。”
他恢复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先她几步走去推开了门。
火烧似的光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她眯细眼,竟有一瞬不太适应天边的晚霞。跨过门槛,跨出店内,她转身,逆着夕阳看面前的二层古宅,与来时一样,微微昏沉,木香清冷。
想了想,她问道:
“您……以后还会放电影吗?”
“会的。兴致来了就看一看。”
少女张了张嘴,不自觉局促起来,目光逡巡两转,终于忍不住继续道:“那下次……我还有机会和您一起看看电影吗?”
青年一怔。短暂的怔忡停留不过一两秒,便被捉摸不透的笑意挤下。他轻声说:
“当然。只要您愿意来。”
归途里,地铁依然载着她向前跑去。她并没有再接着看小说,而是听了许久的歌。
歌中男声微哑,反复唱道:
That'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
※BGM:鬼束ちひろ - 私とワルツを(http://music.163.com/song?id=28186540&userid;=119612423)
※写得很烂很意识流,就投个场外吧
他们在跳舞。
这里似乎是一方舞池,看不清有多大。一切都是无声的,仅有两束温暾的灯光自头顶洒下,追着舞步游动。
他们在跳舞。
少女的舞裙随长发涟涟,黑发遮住了她的眉眼,尽管看不清,却莫名教人觉得熟稔。男孩同样看不清脸,偏大的西装将他努力挺直的背脊轻轻遮盖,但遮不住他竖起的猫耳,自然也盖不住猫尾。
这并不是一对适合跳舞的男女,要称之为“男女”都有些过于年轻。那细瘦的臂弯承不住任何重物,于是灯光是轻的,脚步也是轻的,他们在舞池里跳舞,在流云上跳舞。
八百屋若叶只是观众。
她看着他们,不知此刻是梦还是现实。她的确认识男孩,甚至因为太过熟悉而平添一分朦胧感。但她确实不认识少女,或许见过许多相仿的女孩,却也没有一个能像舞池里的她一样。
她在看一场默片。
关于舞蹈,却不仅是舞蹈。黑与白里只有灯光还有颜色,追随少女的那一束却渐次昏暗。她周身的黑色忽如墨沉进水中,蔓延开来的每一丝都将她包裹,直至彻底消失,不留痕迹。
男孩的手不曾放下。
他仍在跳舞。与方才别无二致的舞步。灯光追随他,刹那四季更迭、地老天荒。
若叶感到自己的喉咙里多了一块炽热。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却正好卡在喉头。她努力想吐出来,但说不出话;拼命想咽下去,又掉不进心底。
灯光照亮他的侧脸。数不清的影儿像候鸟飞走又飞回,落羽沾上去就摆脱不了了。他在光影中徘徊,笔直的背脊出现些微的颤抖,举高的双臂无法保持最初的模样。
喉头的炽热越发烫人。她不能上前,更不能退后,鞭长莫及的陪伴形同虚设。她注视着他,只要他回头看——哪怕一眼——她也能摆脱这该死的束缚。
但他没有。
永无止境的华尔兹逐渐变作一场沉默的拉锯。
直到她听见一个声音:
“快去吧。”
八百屋若叶猛然回神。她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下意识转过头。陌生又熟悉的侧脸映入眼帘——那是曾和男孩共舞的侧脸。少女的侧脸。
少女也正看着男孩,微微皱着眉,露出一丝苦笑。灯光没有追过来。她苦笑着说:
“他在等你。”
“我……”
能说话了。
若叶摸着喉咙,不敢置信地发现自己能动了。少女好像全然没有发现她的变化,静静说:
“他等的是你。快去吧,别让他等久了。”
“可是我……”
“你知道该怎么做,对不对?”
“……”
若叶想说他等的是你,还想说自己并不会跳华尔兹,可少女歉疚的笑封住了所有借口。她确实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无端害怕。并非所有害怕都需要一个名字。这样一方宽大的舞池,这样一抹孑然的身影,这样一个脆弱的平衡,这样一段遥远的距离。
总有足够的事物教她害怕。
八百屋若叶向舞池迈出第一步。
一切都轻而易举。舞池看似宽阔,走到他身边却不过十步。正巧碰上男孩转过身来,她看见他被灯光涂抹的脸,说:
“小九。”
她的喉咙里本有一块炽热。第一声呼唤落地,那炽热竟径自融化,化作春水,化作暖阳,飞鸟衔来初绿,万物从此新生。
男孩停住脚步。
他放下手,抬起头,静静望着她。本如流星陨落后的眼眸里忽现几迹纠缠的光,明明灭灭。
再也不需要更多更复杂的话语了。她伸出手,对他说:
“和我跳支舞吧。”
和我跳舞吧。
※诊所下午茶真好啊……感谢亲妈们不嫌弃!写得很开心也很OOC
星期五是八百屋若叶固定去牙科诊所打工的日子。
这间开在商场附近的诊所面积不大,从落地玻璃窗外望进去的装潢简洁舒适,让人感受不到消毒水的气味。她在这里负责前台接待,一周兼职两到三天。尽管不知道同龄人都在何处做怎样的兼职,若叶自觉这份工作还是比较轻松的。
——前提是患者不多的时候。
诊所星期六休息,因此大多数病人都喜欢赶在星期五敲开大门。今天也不例外。倒水、回答问题、登记信息,一连串工作忙得她已经分不清嘴里念的拼音到底是三声还是四声了。直到一个纸杯被推进眼帘,她才抬起头,茫然望向来人。
“没病人了,下班去吃饭吧。”
金发男人把水杯放在她面前。
她“啊”了一声,把登记册往里收了收,接过水杯,点头道:“谢谢您,我把这儿写好就去吃饭,您辛苦了。”
甚至已经看惯夏雷穿白大褂的样子,突然看见他穿一身私服,倒是有些反应不过来了。男人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问她:“你是在日本念到高中再考到上海来的吗?”
“没有,小学就转过来了。不过只有高中是念的这边本地的。您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能考进中文系也挺厉害的。”
若叶猝不及防被噎了一下。她收好登记册,喝了一口水,气定神闲地指摘道:“我发现你们中国人夸人有时候挺像日本人的。‘安慰式夸奖’。”
夏雷笑了笑。
“快去吃饭吧。下午应该没这么忙了。”
“好,下午见。”
夏雷是她的雇主,说话本不该如此随意。但经过两周时间的相处,她发现他自己就挺随性的,有什么说什么,因此她也渐渐学着放开了点,不然和他聊天很容易戛然而止,落个尴尬的小尾巴。
很神奇的一个人。
午休后继续来上班,真如男人所说,下午的病人少了许多。
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她抬头,“您好——啊,下午好。”
本以为是病人,没想到进来的是一名面熟的青年。宽大的外套罩住了原本瘦削的身材,他朝她点点头,又不得不转头看看衣角是否被门夹住。青年往过道里张望了一眼,见治疗室的门正关着,把外套又拢了拢,挠挠头问:
“我是不是来早了?”
“没有,应该是最后一位患者了。你先坐会儿吧,我给你倒杯水。”
若叶拿起纸杯接了一杯白开水,放在沙发旁的茶几上。他道了一声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对话。她返回前台,开始确认起今天的记录,而他掏出手机,刷微博的叮咚声只响了一下便没了影儿,空调循环的低音里隐约能听见振动声。
卢清远。负责打扫这间诊所。来的时间似乎不太固定,偶尔能碰上一面。她一直不是很能发“远”这个字的字音,叫他之前都得先默念两遍。
正想着,从过道里传来开门声。夏雷和病人一同走出来。夏雷见卢清远坐在沙发上,便朝他点点头,接着又重复一套标准流程。并没有花太多时间。男人摘下眼镜,问:“没有病人了是吗?”
“对。”
“预约的呢?”
“都没有。”
“行。那喝点下午茶吧。”
卢清远便从沙发上站起身,“那我现在进去打扫吧。治疗室需要清洁吗?”
“要,顺便消毒,”顿了顿,夏雷拦住了卢清远的去路,揽过他的肩膀,把青年的身体扭了过来,“欸,别急嘛,喝杯奶茶再工作也不迟。我请客。”
最后三个字显然打动了卢清远,面上的犹豫立刻化作三分腼腆:“感谢老板,那我不客气了。”
商场里开了许多奶茶店,用外卖软件点单不如亲自跑一趟来得快,但三个人明显都不太想活动,于是夏雷挥挥手,反正是请客,多几块配送费也无所谓。三个人又就哪家奶茶店和具体要喝的饮料纠结了五分钟——主要是若叶自己在纠结,夏雷点单的速度快得像把菜单提前记住了,而卢清远并不介意自己喝什么——又等了十分钟。骑手送到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一眼手机,又望了一眼诊所招牌,卢清远干脆主动出去拿来了奶茶,一人一杯分好后,夏雷摁开了壁挂电视。
意外总是不期而至。
纸吸管扎不破奶茶盖是常有的事,但用力不到位更容易发生漏奶茶的事故。青年本坐在沙发边上,忽然“啊”了一声,两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手里滴落在地的奶茶。他急忙跳起来,既想擦地,又想把吸管戳进去,情急之下只来得及和夏雷道歉,头还没抬起来就被男人抢去了奶茶杯。
“这家吸管不太行。”夏雷一边说,一边轻松地戳破了盖子。
“没事,你让一下,我来拖。”若叶拿来拖把,把弄脏的地面拖干净。
“不,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青年只好挠头。
若叶把手里的纸巾塞进他手里:“快擦擦手吧。衣服没有沾上吗?”
“呃,没有。谢谢你。”
青年疯狂挠头。
实在是觉得他窘迫的模样很有趣,若叶又多看了他几眼,摇摇头。正在这时,夏雷起身,拿着奶茶进了过道左侧的办公室。
“老板是不是生气了?我要不要赔一杯奶茶,啊不,赔一块地砖……”卢清远探头探脑地打量着紧闭的房门。
她忍笑:“怎么还赔地砖的,没事啦,不像生气的样子。”
“那就好……”他松了一口气,挠挠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女孩却像是发现了什么,盯着他看了两秒,没头没脑地说:
“你紧张的时候会挠脑袋吗?”
“啊?”
“刚才五分钟里你挠了三次脑袋了,就像这样。”她一边模仿一边说。
青年“呃”了一声,显然是没注意过这个举动,眼神四下游移两秒,下意识抬手又被紧急“叫停”,缩了回去。她不禁咯咯笑起来,仅仅几厘米的身高差距一股脑碎在了笑声里。她越是笑,他越是不好意思,她便勉强收住了,留一点笑意在眉梢。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样的小习惯很可爱,可能是因为我自己没有什么特殊的习惯吧。”
若叶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喝,自己则走回前台旁,开始整理起今天留下的记录。卢清远没有再说话,但她明显能感觉到青年的目光几度落在她脸上。他不开口,她便不问。平稳的时光像塑料杯里的奶茶逐渐消失,染上些微甜而不腻的气息。
她正比对着记录,就听见夏雷走出来,招呼卢清远可以开始打扫了。青年应了一声,本应径直朝前的脚步声却恰恰停在她身边。若叶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你也有。”
“……嗯?”
“‘习惯’。我发现你也有。像这样把头发掖在耳朵后面,是想事情的时候就会这么做吗?”
她眨了眨眼,出乎意料的事实令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卢清远笑了,像抓住她的小尾巴似的,补充了一句:
“很可爱。”
随即走进了过道。
女孩歪着脑袋,看着刚比对完的登记册,又看了看亮起的手机屏,刚绕过鬓发的手指不由停在耳前,心里犯嘀咕:自己这是被反将了一军吗?
算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要下班了。她收拾好东西,抬眼望见站在窗外的九默,招了招手,目光扫过沙发上喝剩的奶茶杯。
下次再一起喝也不错。
※kw:一定不会和你做的事
※字数:7000
※推荐BGM:王菲《流年》
※社畜堂而皇之提前请好假却忽然发现自己甚至能滑铲打卡……没有排版,没有剧情,感谢搭档再一次满足我写青春疼痛小说的愿望,我太菜了呜呜
※和小沈的剧情有一定程度上的出入,OOC全是我的错
(1)
沈如夏发来消息的时候,藤野宙正在上课。
临近饭点的课堂上总是显得蠢蠢欲动。尽管老师在讲台上声如洪钟、眼冒金光,仍然挡不住学生们在座位上低声探讨日常话题,例如午饭吃什么、下午做什么。他坐在第四排,勉强位于“认真听讲好学生”与“晚来一步没抢着后排”之间,手机提前关了静音,没有振动,因此他只是下意识翻开来,亮起的锁屏上弹出沈如夏的微信消息,时间恰好是“现在”。
“一起吃午饭?”
他回了个“好”。放下手机时并没有再扣回去。两分钟后屏幕一亮。
“吃啥?”
“随便。”
又过了两分钟。
“那就燃面。”
“嗯。”
屏幕没有再亮了。他落笔,听见教室墙外隐隐约约的走动声,起先是两三人错落的脚步,而后逐渐变多,像一场雷鸣在云层间逼近,“轰隆隆”的响动直往楼梯口冲。抬头看见老师严肃的神情出现一丝裂缝,裂缝里似乎饱含有损人民教师形象的字眼,他便低头打了个呵欠,嘴还没合拢,肩膀被人从后拍了三下。藤野宙靠向椅背,听见坐在后排的室友悄悄问他“吃啥”。
“你自己去吧。”
“又有约了?!”
“嗯。”
室友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重色轻友”,听得藤野宙很想反驳一下。碍于老师还在讲最后一点东西,他只好一边随手记了些关键词,一边心想这个“重色轻友”的“重色”到底从何而来。
不过是沈如夏来找他吃顿午饭而已。学校南门门口的那家宜宾燃面,AA制,吃完就走,她去上班,他去上课,店门口就能分道扬镳。
不过,而已。
……好像有点欲盖弥彰。
(2)
沈如夏不是藤野宙的女朋友。
此陈述句的肯定形态已经在系里传了快三年了。尽管沈如夏已毕业两年、工作一年,喜欢八卦的同学们还是会传“系草藤野宙正在和大他三岁的学姐交往”。
他深知八卦是人的天性,毕竟沈如夏自己就是个人类天性集合体。而这个谣言其实早在他进大学前就存在了——只不过传播地点不同——因此藤野宙懒得再去澄清,除非有人问及,他才会说不是,但这个否定回答又会被当成“害羞”或“不想暴露隐私”。
恶性循环由此而来。
随人潮挤出教学楼,藤野宙的步伐略显急促。立秋后经常阴天,还未走到校门便看见熟悉的白色短外套,正拧着眉头看手机,他松了口气,走上前。
“老板大中午的又给你布置任务了?”
她“哎哟”一声,差点把手机砸地上,瞪了他一眼说:“是啊,别人大中午的都去吃饭了,只有她,兢兢业业布置任务。”
“辛苦。”
“走吧走吧,吃饭了。我今天能吃三碗!”
“早上又睡过了?”
“藤野同学,请你不要在大街上就暴露我的生活隐私。还有,你今天迟到了十五分钟,罚你请客。”
他耸耸肩,“行。”
放眼全天下,可能也就只有沈如夏才说得出“社会人士要求学生请客吃饭”这种毫无人道的话来了。不过藤野宙不介意。这个月生活费还够,平时打零工攒下来也有些闲钱,请一顿学校街边的小饭馆并不会把他一口吃穷,这也算是他们多年以来的一种习惯。
一个日本人和一个中国人就食物达成的习惯。
想来还有些奇妙。
学校南门外的宜宾燃面一到中午就火爆得直把桌子椅子往街边占。他们晚来了一会儿,只好和其他人拼一张四人桌。点好餐后,藤野宙从筷筒里抽出两双筷子,递给沈如夏一双,后者还瞪着手机敲键盘,愣用指甲敲出了电脑键盘声。随即把手机朝桌上重重一磕,大叹一声,“头疼,不回了,爱咋咋地!”
“社畜难当啊。”
他说完,就见她一脸奇妙地望过来。
“听你这个日本人字正腔圆地用中文说‘社畜’,好像哪里不对。”
“那你要听我用日语说‘社畜’也不是不可以。”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她抓起筷子敲了敲桌沿,“嗳,你就没什么学生生活可以跟我分享一下的吗?上课了没?考试了没?交女朋友了没?”
藤野宙气笑了,“沈如夏,你就比我大三岁。我妈都不会这么问我。”
“那是因为阿姨是日本人,她肯定得用温柔的日语说,咳咳,儿子啊,你要给我们藤野家争口气啊,别一天到晚只知道打篮球看小说,偶尔也得出去,多跟人交流交流……哦,说起篮球,我记得你去年这个时候不是去参加比赛了吗?今年没了?”
自动忽略她前面一大段掐着嗓子的“模仿秀”,他说:
“有,但我没去,课开始多了,没空。”
“哎呀,可惜。”
女孩歪着脑袋看他。
“你打篮球的样子明明挺帅的。”
话音未落,两碗刚出锅的燃面便端了上来。一股喷香钻进鼻腔,隔壁桌的低声议论溜进耳中,他垂下眼去,用筷子搅了搅没有汤水的面条,若无其事地问:
“你什么时候看过我打比赛了?”
“高中啊。高二那年你不是去校队当了一回临时队员嘛。”
“哦。”
天好像阴得好看了一些。
(3)
若要用一个词来准确形容藤野宙和沈如夏的关系,那一定非“青梅竹马”莫属。
古往今来,文艺作品都对“青梅竹马”偏爱有加,但藤野宙觉得其实没什么可讲的,他同样很不能理解他人对这个词的奇怪向往。“两小无猜”里暗藏的秘密,说出来都是一桩桩污点事迹——尤其沈如夏从小到大还是个标准的“校园小霸王”,X大附属小学里当年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回到寝室,拉了一半的窗帘和对床地板上的球鞋令他立刻放轻了脚步。放下挎包,他索性坐在椅子上,把手机充上电,看了一眼新消息。
是沈如夏的转账。刚好是午饭钱。
在两人都不富裕的初高中时代,沈如夏就喜欢这么做,表面赖着他说“今天必须请客”,其实私下都把钱塞进他口袋里。现在快捷支付普及了,她又学会每次吃完饭后把钱直接转给他。
不过他不打算收。
正准备关手机,那头连着发来两张柴犬呲牙咧嘴的凶狠表情,“快收!”她又发来一条消息。他轻笑了笑,正想回复,却听见对床床板“嘎吱”一声。
“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
“哦……你怎么每次约会都这么快?一点儿都不像谈恋爱。”
“本来就没在谈恋爱。”
“嘿,我说你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们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女朋友,你倒好,现成的学姐不泡,留着过年哪?再说了,就算没有学姐,每年学妹们都乌泱乌泱地朝你跟前凑,你也一点反应都没有,柳下惠都没你那么坐怀不乱,有时候真怀疑你是不是个弯的。”
这一串酸里带讽、毫不忌讳的感想好似子弹打在二十床鸭绒被上。藤野宙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向扒着床沿的室友,不紧不慢地说:
“你猜?”
“……猜你奶奶个腿儿!”
室友嘟嘟哝哝,翻了个身继续睡,留他一人坐在原地。未被深色窗帘遮挡的另一半窗户外透进一片沉沉天光。这个城市每到秋季便是如此,十六年来从未变过。宿舍楼外不远处是一块大型球场,其中划分了篮球场和足球场,远远望去还能看见寥寥几个人影来回跑动。
他本以为沈如夏从没看过他打篮球。至少在他记得起的几次比赛里,她没有出现过。当然,她不出现很正常,既对篮球本身不感冒,也对打篮球的人没兴趣,所以他每次下场休息时,都没有想过会在或欢呼或尖叫的人群中瞥见她那头特立独行的棕发。
她却说她其实看过一场。
只是一场。
(4)
周末难得回了一趟家。提着一包没办法在学校洗的衣服,藤野宙走上楼,还没拐过最后一个楼梯口,就碰上了正准备下楼的沈如夏。女孩穿着一身睡衣,外面套了件宽松外套,见他上楼来,“啊”了一声,“你要回来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啊?早知道我就让你帮我领快递了。”说着扬了扬手机。
“我怎么知道你有快递。”藤野宙有些无奈,“就几步路,自己领去。”
她撇撇嘴,“小气。”
下了几个台阶,她又停下来,恰好和他站在同一级上。
“对了,我妈刚好在做晚饭,过来吃一顿呗?”
“不太好吧——”话还未完,手机在兜里振动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是母亲发来的短信,他叹了口气,一边回一边说,“我放个东西就去。”
“怎么了?”她探头过来。
“没,今天是我爸妈的结婚纪念日。”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确实不能去当‘电灯泡’啦!来来来,我妈这两天还念叨好久没见你了呢。”
沈家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家庭,一家三口,亲戚很多。每逢过年,陌生人就会一波接一波敲响对面的门,而沈如夏则会趁机偷溜出去,在阿姨的河东狮子吼里,抓起藤野宙的手就往楼下跑。两个小孩在空旷的街边炸二踢脚,炸得沈如夏捂着耳朵笑藤野宙满身是灰,也不管过路行人是否会因此露出厌恶神色。
后来,城区內不准放鞭炮了,他们也就长大了。
长大以后的沈如夏其实也没怎么变,依旧不喜欢吃姜,非要把菜里的姜片都挑出来才能下口,气得沈阿姨一阵白眼。
见状,藤野宙默默夸了一句鱼香茄子好吃,于是阿姨脸上立刻“阴转晴”,笑容满面地往他碗里又夹了好几筷子,一边催促他多吃点,一边又说“瞧这孩子,从小就乖得不得了,真好”,听得沈如夏在一旁哼哼两声,继续摁手机。
“怎么啦?你还有意见啊?你说说你,上个大学谈了这么多男朋友,没有一次给你妈看过,怎么这么不省心?”
沈如夏“哎哟”一声,突然瞥见一言不发的藤野宙,灵机一动道:“那你怎么不说说藤野宙呢?他还不是和我一样,前女友一把抓,照样没带回家过。”
这也是沈如夏的习惯之一。每次她一心虚理亏,就会把藤野宙拉来当“战友”。他心道这次可有点泼脏水了,还没想好怎么接话,就见阿姨一脸惊讶地看过来。他咳了咳,正想说话,又听阿姨话锋一转:
“人家比你小三岁呢,急什么?小宙底子好,又聪明,女朋友随便找!唉,小宙啊,你是不知道小夏有多挑,阿姨有时候都想撮合撮合你俩了……”
沈如夏一怔,瞥了他一眼,撇撇嘴说:“妈,你可别乱点鸳鸯谱!”
“什么叫乱点?你俩不是从小就在一起玩吗?”
“玩和谈恋爱哪能是一回事啊,喂,藤野宙,你也帮我说两句——你去哪儿?”
饭桌上霎时无声。在两双眼睛的紧紧注视下,他站起身,目光落在吃了一半的鱼香茄子上:
“添碗饭。”
(5)
藤野宙莫名有些心烦。
这股突如其来的烦躁拖住他的脚步,让他在沈家厨房的窗边站了好一会儿。电饭煲打开又关上,他捏着空碗,只觉得自己现在和碗里吃剩的几颗饭粒挺相像。夜幕在窗外缓缓四合,小区里路灯零星,偶尔有车灯扫过,在他身后的墙上划出一片空荡的白。
“大哥,你盛个饭盛到火星上去了吗?怎么这么久都不过来啊?”
沈如夏的声音由远及近。他回过神来,看了看手里的碗,索性放下,“没,发了会儿呆。”
“哦,那你是不吃了吗?我跟我妈说一声。刚好我俩都吃完了。”
“嗯。”
一时无言。趿着拖鞋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身后,不一会儿又重新出现。她把碗筷放进水池里,拧开热水,扬声问他:“你待会儿还有事儿没?”
“没有,怎么了?”
居家时盘在脑后的“丸子”向旁一晃,她眯细眼,笑得促狭。
“来嘛来嘛,这边!就坐这儿!”
入秋的夜晚,沈如夏拉着藤野宙来到了单元楼下的亭子里。不时有遛狗的老年人和单纯散步聊天的年轻人路过,他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抱着一把木吉他的男孩被拽着走进四角亭,和女孩面对面坐下。路灯笔直地站在亭子旁,落下的灯光斜斜的,将保养良好的吉他照出云杉的温润。而藤野宙几乎是被她按在位置上,“好久没听你弹吉他了,”沈如夏兴高采烈地说,“怪想的。”
“所以你就直接把我拉下楼让我现场弹吗?”藤野宙有些埋怨。
“嘿嘿,我想听嘛。就弹两首,好不好?”
他想说不好。“想听什么?”
“什么都好,随你。哎哟,好吧好吧,别瞪我了,我点歌,这就点。”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流年》?”
“……王菲的那首?”
“对!”
他看着沈如夏,瞥见她攥在手里的手机,屏幕匆匆明灭。“记不太清楚谱子了,”他开始试音,“弹错了别怪我。”
女孩看了一眼手机,揣回衣兜里,像一个等待Live开场的歌迷,认真地说:
“我相信你。”
沈如夏高三的时候曾经疯狂迷恋王菲。那时他才初三,隔三差五都会被她拉去奶茶店,大多是背书加闲聊,偶尔闲聊加安利。她一不想背课本了,就开始和他一起听歌,从最经典的《流年》听到最洒脱的《闷》。
而他恰好学过几年吉他。后来因为学业而没有再上课,只是自娱自乐地弹,后来在她的耳濡目染下记起了新谱子。几乎是一种必然。
很久没有弹王菲的歌了。他知道自己的嗓音并不细腻,也不适合唱,因此在他发现周围居然零零散散有人聚拢过来后,还一度想停下来,换个地方再继续。不过沈如夏没有在意。她反而很专注地看着他,嘴型应和着旋律,没有出声。
透过微微散下来的额发,他注视她,随即垂下眼去。四分多钟漫长又短暂,他按住吉他弦,听见她鼓掌,带动了周围人一起,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笑了笑。其中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让他再弹一首,沈如夏就抢在他回答前说今晚只有这一首,于是大家散去,不一会儿,四角亭的里外只剩他们两人。
“我以为你还想听。”他说。
“刚才想,现在不想了。”
“我弹错了?”
“没有啊。”她向后仰了仰,“嗳,你还记得你初三那年来高中参观,我们俩偷偷在学校图书室里夹的纸条不?不知道还在不在。”
“你说那两张你画我、我画你最后画成了两个猪头的纸条吗?”
她哈哈笑了起来:“对啊!我觉得我还是抓到了精髓的。”
……都成猪头了,哪儿来的什么精髓。他却还是跟着笑,“不知道有没有学弟学妹发现。”
“那得看学弟学妹喜不喜欢岩井俊二写的《情书》了。”
“也是。”
至少沈如夏喜欢。
初二那年暑假,她专门拉着他在家里看完了那部电影。电影最后是藤井树看见了书背后的卡片,于是她红着眼睛说“我们也来画”,丝毫不管电影里的剧情是特意错过而造就的遗憾与美,硬拉着他在图书室里为彼此画“肖像”。高中的图书室不大,却奇异地收藏了岩井俊二写的《情书》小说版,她偷偷把两张纸条都藏在了封底下,像是一种神秘仪式。
“你之前说我高二那年你来看过我打比赛,”他忽然起了话头,顿了顿,问她,“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她愣了愣,“我那是在拍专业课的作业视频啊。要是提前打了招呼,你还不得直接走掉啊?”
“……什么题材?”
“呃,好像是什么……哦,是关于‘青春的瞬间’!”
路灯仍然笔直,落进她眼里,光芒却闪闪烁烁。那些虚浮的光摇曳着,最后变成了更为明确的促狭,她用手指了指单元楼,贼兮兮地笑说:
“我还顺手偷拍了你和你那时候的女朋友。要看不?就放在我家里。”
“……不用。”
“真的吗?真的不看?可青春了,都能写一本校园青春小说呢。”
他索性棱了她一眼,“早知道我也该留点你和你前男友的记录。”
“我哪儿有什么前男友。”
她别过头去,轻描淡写道。
正在这时,忽然起风了。树影婆娑,沈如夏不禁裹紧了身上的外套,站起身来说,走吧,回家了。
藤野宙没有动。他其实很想继续聊下去。他们之间还有许多往事可供回忆,正如他一直所认为的那样,暗藏在“青梅竹马”背后的永远是一桩桩污点事迹,而那些“污点”在长大成人后则会化作更薄更轻的东西,堆积在心底,逐渐描摹出一个鲜活的她来。
但他终究没有挽留。
(6)
在看见沈如夏的消息之前,藤野宙难得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正坐在大学图书馆,对面是趴在桌上早已酣睡的沈如夏。他觉得莫名熟悉,却又实在记不起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事,只好继续看书,在不时的脚步声中翻着书页,最后停了下来。阳光正好,照在她束起的马尾辫上,顺着柔滑的弧度一路滚落,一部分跌在了发根的绒毛上,细细软软,光泽如蜜。
他出神地盯着,不知不觉间一切又都远去了,再回过神来,他已站在电影院前,身上穿着高中校服。而她站在他身边,正苦恼地看着售票处上方的屏幕,攒着眉头问他看哪部。冷白的灯光点亮她涂过口红的嘴唇,他竟一个字也回答不出。
随后,他发现自己走在了初中放学回家的路上,身旁是一身高中校服的沈如夏。她咬下半截藕片,注意到他投来的目光,便心领神会地将手里的关东煮递过去,含混不清地问他吃吗。
他想说吃,周遭的人事物却再一次发生了变化。恍然间他们回到了家门口。有些昏暗的楼道里,身后是家具的拖动声、讨论声、招呼声。沈如夏站在他面前,七八岁的模样,扎着小辫,穿着不知从哪儿蹭了泥的衣裤,打量他一会儿,好奇地问:
“你就是新搬来的那个外国人吗?”
他点头。
她“哦”了一声,撇撇嘴,兴趣骤失似的转身关门,跳动的发辫消失在门后。
那年他五岁,她八岁。
藤野宙醒了。
昏沉的思维仍留在梦里,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还在上课。手被自己枕得阵阵发麻,他在室友好奇的目光里直起腰,揉了揉眼睛。
“哟,藤野,头一回见你上课打瞌睡啊。”
“嗯……昨晚没睡好。”
手机就在手旁,背面朝上,像是一种抗拒。他盯着手机,什么也没想,就只是盯着,然后不自觉拿了起来。轻轻按下去,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出两条沈如夏的消息,一条五分钟前发来的,另一条半小时前发来的。
快要入冬了,天阴得渗出雨水的味道。潮湿的空气钻进指尖,微微发痛。
他想了很久,像要在这一堂课上把这十六年来从未想清楚的问题都思考出一个准确的答案来。手指下意识动了动,向右滑动,轻点,再向上滑动,毫不费力就看见了一条新朋友圈,时间显示十小时前。
是沈如夏发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颗爱心。
他不再多看,退回到和沈如夏的聊天界面。她半小时前说,“我交男朋友了。”五分钟前又说,“过两天出来吃个饭不?”
“好。”藤野宙回道,手指僵硬地按下另外两个字:“恭喜。”
他或许应该写得更详细一些,但他暂时想不出更多的话了。停滞的思绪带他来到车站前,APP上显示下一班车起码还有十分钟。藤野宙不禁向后靠去,靠在站牌的柱子旁。细雨斜飞进来,刺在脸上。地面一点点变深,来去的行人或是撑起伞,或是小跑而过。车站背后有一家小型书店。也许是开的年头久了,店门口正毫不顾忌地播放各种金曲。
他忽然想起几年前,女孩曾拉着他做了个默契度测试。题目稀奇古怪,诸如“一起吃的第一种零食是什么”“一起玩的第一个游戏是什么”,做得他很是费脑筋,沈如夏却乐在其中。
他也清楚记得测试里有一道题,问的是“你们绝不会一起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做完以后,他一直没有问过她答案。
以前是没有上心,现在则是没有必要。
——那天晚上他们上了楼,站在门口,沈如夏冷不丁地叫他。他转过头,等待她下一句话。楼道暖黄色灯光的浸润下,女孩的目光像裹上一层树汁,通透而安静。她张了张口,嘴角迅速上弯出一条熟悉的弧线。
“今晚谢谢你啦。晚安。”她说。
婉转的女声正回荡在书店门口。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像极了一场无声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