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打卡,快乐地汪汪汪
※大概不管徒然堂结局怎么样这个结局应该都不会变的吧……并不知道,求求官方手下留情.jpg
我走进这里。
无人发现我,就连地上飞窜而过的虫蚁也没有。
灵器就是这点好,不过我此刻已无暇感叹。
火光断续,连绵成线,在我头顶兀自挣扎。我听见有人梦魇了,嘴里不住说着“对不起”“我恨你”;有人还醒着,黑暗吞吐其沉重的呼吸;有人正来回走动,踩得稻草咯吱作响。
五感太灵敏也不是好事。浓重的血味和腐臭缠上来,形如幽灵,我不由加快步子,逃跑似的。幽黑的通道唯独听不见我自己的脚步声。
终于,我停下来。这里每个房间的墙壁上都装饰着一扇小窗,奇怪的是此刻竟透进了月光,一束,两束,误入迷途般徘徊,照亮了逼仄房间里男人低垂的头。乱发褴褛,再不复光鲜亮丽。
我唤他:“姞三。”
男人抬起头来,虚起眼辨认一番,淡淡笑了笑:
“……你来了。”
我轻松穿过结实的栏杆,在他面前站定。
“嗯,我来了。”
此次再见已隔五天。我并非每日都来看他,也并不是每日都能见到他。
男人从地上站起来。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分不清是稻草还是老鼠。身体晃了晃,锁住他的金属随之重重连响。他似乎有些歉疚,又对我笑了一笑。记忆中清秀的脸庞上遍布血痕,新新旧旧,有些结了暗痂,丑陋的痂痕自他衣服里向上爬,断在脖子上。而本应露出脖颈的地方,此时却被坚实的木板所挡。这块木板缚住他的双手和头部,使他以可笑的姿势呈现在我眼前——他戴着枷。
我问他:“疼么?”
他答:“还好。”
我又说:“……傻子。”
他便只是笑了。我发现他今晚特别爱笑,我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店的事你放心,广镜已经从衙门那边要回来了,本来就是个日用杂货店,没什么好搜查的,就是你那些‘宝贝’都上缴了,我想事到如今你也不会再有什么‘挂念’了吧。”
“嗯。”
“我会学着看店的。虽然还有很多没弄懂,不过昼间说到时候会来帮忙,广镜也说会来照顾生意。你不必担心。”
“好。”
我微微别过头去。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没有我就走了。”
“莲香。”
他终于唤我了。每走一步,锁头一响,无法拥抱我,就用手艰难地抚过我的脸颊,单薄得像月光下的影子。我不愿再看他,偏过头去,便听他说:
“乖,别哭了,啊。”
我才发觉自己流泪了。
说来可笑,化形已有半年,我仍未能彻底了解自己的情绪。纵然能掌控喜乐,也无法抑制怒哀。不过四个字,却难得像上青天——我自是无法上青天的,狐狸不会飞翔,石头没有翅膀,因此我的比喻听上去也很怪,可我无法再想出更贴切的词语了。我已是一尊残破的陶偶。
慌忙退后一步,“……我没哭!”我道。
“好,没哭。”他顺着我说。
“明天我不会去看你的!”
“好。”
月光乍盛,从顶至踵浇灌他身。我偏过头,又忍不住瞥他。而男人依旧在笑,仿佛明日太阳依旧会升起,他也不会被推上断头台,身首异处,饱受非议。
“那你记得等我,莲香。”
他轻声说。
我闭了闭眼,挤出一句“好”,还未等他说完,便飞快逃走了。我不在乎他想说什么,此刻说再多也是徒劳,而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趁黎明来临之前。还有很多。
不知不觉间,月亮远去了。
但我知道,它终将化作飞鸟,衔日光而来。
【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一辆经过改装的姞莲自行车】
不关联企划了,要脸(?
不要脸到底了,文手想领证真的很难(
细雨如烟,家燕双飞。
一尾纯白自窗台轻盈跃入,稳稳落至靠窗的桌上,用力抖了抖它湿透的白毛。
一块毛巾趁机飞上它身,盖个正着。布面勾勒出的大体兽形忽然一空,而后兽化作人——少女抓下头顶毛巾,嗔道:
“姞三!”
“在呢。”
从台几旁起身,男人走至她身边,无视她埋怨的瞪视,伸手扯过毛巾重新罩在她头上,用力揉了两揉。
“姞——姞三!头发,头发!”
少女气呼呼地捉住他手背:“干什么啊,我自己知道擦头发的!”
“提醒你多少遍了,不准冒雨出去。这是惩罚。”他微眯笑眼。
“停……停停停,我要晕了——”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人,淋个雨而已,不会生病的。”见他不听,少女撇撇嘴:“你怎么了,说话跟老仇似的,都想当我爹爹么?”
“看来是得好好教教你辈分了。”
他拨开她鬓边的几缕湿发,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分明是你相公。”说罢又在她颊边印上一吻。花藕似的嫩软,蔗霜一样香甜。
少女一惊,潮红顷刻将她淋了个通透。她羞恼瞪他:
“……真不要脸!”
“要你就行了。”他对答如流。
舌战上她向来敌不过他。但少女总提着一颗好胜心,赢不过更想赢,索性挺胸抬头,眉飞色舞地说:“我还没过门呢,才不算你的。嘿,我去找季掌柜喝喝茶——”
这便想溜出房间。但转瞬又被拽了回去,她“哎呀”一声,和他四目相对。她有些诧异,想推开他,却发现男人的力道大得出奇,将她锁在怀里,动弹不得。她不知所措起来,躲躲闪闪地瞧他,而他不做声,只是注视她。
“你……你怎么了……”
她细声问他。
外面的烟雨湿了她。她湿漉漉的双眸,像汪着两捧澄透的湖。
一痕水露从她额上慌忙逃下,淌过她小巧的鼻梁,抵达她未经湿气的唇边。
他蹙眉,用指腹拭去,触上她柔软的唇瓣。
而她惶惑地看着他,被露润湿的唇瓣轻轻张合,发出狐狸一样细又尖的字音。
眼中倒影是他,口中名字也是他。
雨声忽弱。
他微微干燥的双唇吞下了她不成声的惊呼。
起初只是试探性的触碰。他放松双臂,将她温柔地圈在怀中。接着,试探变成了邀请,他用舌尖一遍遍描摹她努力配合的双唇。灼热的温度从他掌心传开,她禁不住颤了颤,又听见他轻声呼唤:
“莲香。”
“……嗯。”
明明只是应答,却被他抓住了机会。男人借机攻城略地,舌尖每每扫过都引得她轻颤。但双臂又更紧地环住她、抱住她、锁住她,似要将她嵌入骨血才罢休。
莲香有些喘不上气来了。说不出是因为他的攻势,还是因为他的臂弯。她已无暇再去思考,身心皆陷入唇舌纠缠的泥沼之中。
呼吸沉重,唾液交缠。
他的气息好热,掌心也好热。
雨似乎停了。
时间似乎也停了。
奇异的热气在体内渐次蔓延。
少女重拾意识时,男人的双唇早已细细落在她脸上。
轻似羽毛的稳极像是在品尝她,行至耳垂时,却又坏心眼地不肯离去,永不厌烦地啄着她小巧的耳珠,听她抑制不住娇唤他的名字,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幼童。
“别闹了,别闹了……姞三……”
她的手抵在他胸前,无力推开他,只好出声让他停下。
“莲香,”他粗重的气息扑在她颈边,“别这么叫我……我会疯的。”
最后四字随吻一起落下。她轻哼一声,双手不由抓住他的短褐,努力思考了一下,晕晕乎乎地反驳他:
“是你先……”
话还未完,她忽然惊呼一声——姞三竟趁她不备,含住了她的耳垂。听着男人的低笑,莲香实在是有些气,便握拳捶在他胸膛上,却因他先前的逗弄而软绵绵得像在撒娇。
“莲香。”
随即又换做他撒娇,在她颈边蹭来蹭去。
她又气又笑地嗔他:“别蹭了,姞三,别蹭了……痒。”
姞三终于不再捉弄她,甚至停下了一切动作,手指轻轻梳过她的长发,爱不释手地理了一遍又一遍。
她正觉奇怪,狐耳不安地动了动,忽听他说:
“莲香,我爱你。”
“……姞三?”她睁大眼。
“莲香。”
望着她僵住的纯白狐尾,他轻轻说:
“我想爱你。”
雨仍未停。
少女在昏沉起伏中,只能连声呼唤他。
肌肤相亲的快乐,他爱抚她时的快乐,他反复呼唤她时的快乐,以及,他进入她体内时的灼热。突然而至的热度与快乐在她体内不断纠缠。
快乐似浪潮连连,冲刷着名为“莲香”的海岸,一次又一次将她推上顶峰,逐渐累积,近乎疯狂。
莲香已无法思考,嘤咛着,呜咽着,在最后足以颠倒世界的汹涌白浪中,紧紧抱住了男人瘦削的身体。
她啜泣起来,汗水与泪花凌乱地掉在枕巾上。
“我也爱你。姞三,我也爱你。”
姞三闻言一震,细细吻去她的泪水,然后一头栽在枕头上,抱住温软的少女,闭眼回味雨中温存。
随即,他认命似的笑了。
“……是我输了,莲香。”
输得心甘情愿。
※第二小节则可耻地用来保命打卡(……
※并且继续可耻地响应杏儿和钱钱,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老师们
※题目大概未定因此一章写完后估计还会再改
※(一):http://elfartworld.com/works/181836/
这天,我是被朱杏送回杂货店的。
姞三对少女的到来略表讶异,但也仅止于此。他远比我更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待在柜台后面的“安全领地”中,静静观察我和朱杏的一举一动。
然而朱杏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掏出一个玉白色的、方方正正的小物件送给我,并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之类的话,便踏着斜阳离开了。我朝她挥手,然后看向手中这个小袋子,上绣一朵盛放的牵牛花,下缀一簇淡粉花串。我又使劲嗅了嗅,才察觉徘徊在鼻边的清香正是从这袋子里散出来的,不由开心起来,得意洋洋地朝姞三晃了晃。
“嗬,香囊啊,”他意味深长地笑,“还好您是姑娘。”
“……啊?什么意思?”
“没什么,您不必放在心上。”
又来!我顿时气上心头,三两步跨上去,把东西凑近他眼前。本想让他说清楚,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打了个滑。
“这……这真是香囊?!”
“是啊。怎么,在下还会骗您不成?”
“她为什么会送我这个!”
“您得问本人去啊。”
我一拍柜台:“哦,好吧!那我饿了!”
男人一愣,轻笑起来,朝我身后望了一眼,说:
“行,吃饭去。”
至于那两个狂百器,房顶上的黑衣青年我不清楚,但挟持我的那位仁兄我可还记得——不过,与其说“记得”,倒不如这么说:他正是我放走的。
那时眼看朱杏就要走来,我立刻钻出他看似坚实的囚困,并反手一把将他往巷深处推去,自己则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几步迎上前去。
“原来你在这儿!”朱杏见我出来,舒了一口气,“刚才出来没看见你,昼间又说这边有狂百器的味道,你要是遇上可不得了,不过还好……对了,你跑这里来做什么呢?”
我只能含糊其辞。同时,我注意到了她话里的陌生名字,恰好和她身旁的银发青年对应。看他泛红的狐耳警觉地动了动,我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袭上心头的并非惊喜,而是忧虑。那股浑浊的气息在巷子里停留片刻,消失无踪——我本以为他会及时说出口,但他并没有,仅是朝我礼貌地笑了一笑。
我自然不懂他这是何意。
不多时,和朱杏结缘的另一个灵器——黑发狐耳的青年从另一头赶了过来。他长得和那银发的像孪生子似的,见到我一愣,接着向朱杏汇报情况,说是让他给跑了。
……让谁跑了?
我更懵了,却见少女抿抿唇,神情复杂。
之后,她便再三提议要送我回来,我不知怎的没能推脱,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但眼下又有一件事困扰起我来了。
尽管晚上姞三带我去吃了许多,其中带骨鲍螺那甘甜的滋味令我难以忘怀,然而现在我却辗转反侧许久,“饱腹感”所带来的短暂幸福早已消失在秋夜的凉风中。我只好坐起身来,推开门,驾轻就熟地穿过昏昏夜色,敲开了姞三的房门。
“我说您……懂不懂有句话叫‘男女授受不亲’啊?”
男人睨我。他穿一件薄衣坐在床上,又气又笑地捋了捋鬓边乱发。而我站在他床边,琢磨片刻,挥挥手道:“这什么劳什子话,我不管!总之今晚我要和你睡,就这么定了!”说着就要爬上床去。
结果又被他半途拦下,非要让我变成狐狸再说。我嫌他麻烦,但为了不独自睡觉,也就“屈服”于他的要求,这才得以上了床,挤在靠墙的位置,舒舒服服地团成一个球。
我心想这样总能睡着了,正准备找周公时,耳畔忽然传来他含笑的声音:
“怎么,今晚刮的这是什么风,您居然主动‘投怀送抱’。”
“……你明早不还早起么。”我有些不耐烦。
“是啊,但被您这么一折腾,在下想睡也睡不着了。”
“……”
好像真是我的错。
我只好不情不愿地道了歉。虽说合着眼,但思绪仍在游动,不禁想起了刚才灯光下男人的模样,我便问他:“你不是在睡觉吗?怎么好像流了很多汗?”
“做了个梦罢了。”
“人做梦是会流汗的吗?”
“有些时候会。”
“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
“那什么时候会流汗呢?”
他不再回答,反倒问我:“您怎么对这些感兴趣?灵器不是不需要睡眠的么?”
“是啊。可是,人都是要睡觉的吧?所以我也要睡觉。”我答。
“……您可真奇怪。”他似乎笑了一下。
我觉得你比我奇怪多了。
我自然没有说出口。聊天就此中断了。侧耳听了听,隔过一扇窗,虫鸣声时断时续。
也许是终于放下心来的缘故,我竟有余裕开始胡思乱想。想起原先莓莓曾告诉我,这其中叫声最长、像拉锯子似的,是秋蜩。地下沉睡十年却只鸣一夏,短暂得像烟炮。我问她什么是“烟炮”,她说,就是……除夕和元宵时会飞天的彩色炮仗。我不曾亲眼看过,因此她的描述也就只留下了一痕淡影,可今晚我似乎是枕着这段回忆入了眠。
梦中一团黑色火焰几乎将我身心俱焚。
但那团火焰并不属于我。
翌日醒来的时候,身旁只剩一床叠好的被褥,日光从窗缝透进。我倒杯水润了润,头晕脑胀地出了房间,尚未拨开门帘就听见彬彬有礼的男声。
不知为何安了心。
我被这个念头惊醒,狠狠拍了拍脸,引得姞三瞥了我一眼。但他随后继续和柜台外的客人交谈起来,没有过多在意,我便松了一口气,跑到柜台后,用袖子擦了擦喜怒不显的湿婆像。
“您这大清早是忙什么呢?”
“打扫卫生。”
他叹了口气:“还请注意分寸。”
“知道啦。”我拖长音回他。
在回答他的同时,我暗自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在我看来和“中秋时去虎丘看灯会”差不多,不过我不准备告诉姞三,当然,也没有必要,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姞三不会在意的——不论是我,还是我的这个决定。
所以我也仅是一如既往地出了店。
目的只有一个:找到“他”。
我曾预想过要在城里转上大半天才能寻见蛛丝马迹——毕竟狂百器的“气息”大同小异,除非熟识或见了面,否则不会在短时间内有所区别——可我刚拐出街市,就在僻静的巷子里遇见了他。
这种偶然不会令我心生庆幸。
还未拐过街角,似有若无的腥味便随风钻进鼻中,这股气味和他的气息搅在一起,令我一时间分不清自己究竟闻到了什么,又感觉到了什么。
但当我走过去,面对他时,我知道了。
他见我来,发出一声混浊的笑,接着将手一松,向墙角一掷——活生生的肉体就这么撞在红漆砖墙上。深红的血花也开在了他苍白的脸庞上。
“嗵”的一声,仿佛一根鼓杵重重敲在我的耳膜。我茫然看着他,试图弄清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企图以平常心来对待这件事,毕竟这个城里每天都在死人,无论是饿死、病死,还是被杀死,总归都是“死”。而这个躺在墙边的人,不过是运气差了点,抑或是,寿命将近。但无论是什么,都不容许我自乱阵脚。
事实上,我失败了。
“你……杀人了?”
我的喉咙像吞了团火似的干哑。
“看你迟迟不来,我闲着无聊。”
他抬袖擦去血迹,恹恹答道。
我已极力避免看向墙角,余光却仍能捕捉细节。血的气味逸散开来,像他正把我的脑袋按进盛满刺鼻药酒的圆缸里。我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
“……你在等我?”
他只轻哼一声:“你昨天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昨天?我愣了愣,稍稍花了些时间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是了,昨天我在和他“分别”前的确说过。在那个透不进光的阴湿巷中,我一把将他推往更深处,同时撂下一句清晰的话:我明天来找你。
而我现在的确来找他了。
“那是——”
在我思索时,他四下环视一番,皱了皱眉,打断我道:
“你不是那个清净师的同伙?”
“朱杏吗?当然不是。我只是认识她,”我挠挠脸,“‘认识’不代表‘结缘’,是吧?”
他没有赞同或反对,转头看向墙边。
“那你找我干什么?就为了看我杀人?”他笑睨我,“满足了?”
天气渐凉,血味并不似我料想那般能招人好奇。至少在我和他这段“心怀鬼胎”的聊天中,无人路经此处。墙外无人经过,墙内也无人声,隔墙的枯柳正乘风探出柳条。这里僻静得令我开始怀疑起这户大院是否真的有人居住。
……难不成他是故意的?他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他,也清楚我嗅觉听觉俱佳,因此特地选在这里,特地杀了个人,就为引我前来?
我不知道。现在也并非提这个问题的最好时机。
我只好直截了当:
“‘他’是谁?你昨天发狂的时候说的‘他’,我总觉得……你好像很恨‘他’。为什么?我想知道原因。”
话音未落,他的脸竟一瞬扭曲。
他生气了。“暴怒”将他还算清秀的面庞揉得褶皱横生,无法成型。但眨眼间,那张无处不在颤动、仿佛随时都会喷薄怒火的脸却突然缓和了下来。随即他笑了。维持着这个毫无温度的笑容,他镇定地说:
“想知道?那就来帮我——帮‘我们’找到他,我就告诉你!”
回过神来时,我已立于一处陌生转角。
头顶遮天蔽日的阴沉渗出了夜的迹象。背后人潮汹涌而过,眼前寂静凝滞如冰。这里似乎是街市与住家的岔路口,而我身旁空无一人,隔过空气就是连绵高墙。
他——那个狂百器已消失无踪。
我揉了揉并未作痛的太阳穴,才想起他是在我面前离开的。这一天我们几乎是一起度过的,大多数时间是我跟在他身后,看他时而冷静地观察来往行人,时而盛怒地大闯民宅——只为寻人。
前一天还是快要散架的老旧风箱,今日便成了饥饿难耐的负伤猛虎。
当然,他杀人了。不止早上那个,这一整天我大概见了三回血,或许更多。我也算是彻底记住了血的气味。所幸没有遇见朱杏或其他清净师,也不知是天意,还是纯粹的好运,这只猛兽得以大肆伤害普通人。
他起初还会观察我的反应,但我不曾做出任何回应,所以他不再注意我,径自杀人,抹除血迹,更衣,走入人群。一气呵成。
我没有感想。
现在我还不能有任何感想。
在我的疑问得到解答之前,我选择“旁观”。
旁观从他身上燃起的那团漆黑火焰。旁观火焰是如何烈烈燃尽“他”这个灯芯。再眼睁睁地看着黑色火焰一点一点烧向我,自我的梦里,一路烧至现实。
我想我知道这团火焰的名字,但它终究不属于我。
不过,在他将最初那具尸体抛进墙内后,“哗”的一声,尸体似是落入水中。顿时惊鸟振翅,然后急促的脚步声雨点般由远及近。
我仍清晰记得最后那声从墙内传出的惨叫,几乎贯穿我的大脑。而我至今只知道那名死者的性别。
那时他打量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笑话。
“你在想什么?”
回过神来时,眼前现出的身形让我不自觉退了两步。
“许——广镜?”
我揉了揉眼睛。高我些许的少年并未消失。多日未见,他依然是这副青白脸色——若是平常我定会再打趣一番,但今天实在是无心说出那两字。他见我后退,微挑眉,随后遮住我未完的问话,淡淡开口:
“当心‘引火烧身’。”
“……什么?”
“莲香姑娘心知肚明。”
“……”
我没能追上他。
我无力探究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任由少年擦肩而过,汇入我身后喧嚣的潮浪,再无踪迹。半晌,我收回步子,转身走入闹市。刚走出几步,耳畔又落进了招呼声。
“——莲香姑娘?真巧。”
……这是第几个了?怎么回事,尽赶着我不想见人的时候撞上来?
我着实有些烦躁,没好气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过去。
“干什么!”
我知道那是姞三。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而姞三如我预想,全无恼意,打量着我的脸,道:
“晚饭想吃什么?”
他亦知我在撒气。正因为他知道,而且并不关心我,所以才会岔开话题,让我所有的愤怒无处发泄,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随便。”我嘟哝着。
他应了一声,忽然挨近,又在我回避前直起身来,笑了笑。
“真稀奇。”
我不再说话,沉默着和他并肩。
这街上向来嘈杂声浪与各种气味混杂。我心说再累再气不能饿肚子,索性认真琢磨起了待会要吃什么。从路旁酒楼里、摊贩上飘来的各异香气令我忍不住深呼吸了好几次,然后,我看向身旁的男人。
我现在表情一定很古怪。
“姞三,你今天不是开店么?”
“嗯?是啊。临时有点事,就干脆关了。”
“老实告诉我,你去哪里了?”
他瞥我一眼:“这好像和莲香姑娘没什么关系吧。”
“……是没关系。可你身上,”我攥紧双手,“为什么会有死人味道?”
我以为他会惊讶,或许还会做贼心虚,但他没有。他反倒笑了一声,眯细眼,说:
“要回答也行,不过您得先告诉在下,为什么您身上——也会有一股墓穴味道?”
夜幕将至。
※虽然只是第一小节但这是正常的一章tag(
※渣渣写手抱着xjb写的心态结果卡了半个月也没写完
※题目大概未定因此一章写完后估计还会再改
※不管怎么样先给碑碑一个滑跪土下座
※(二):http://elfartworld.com/works/181837/
还有五天便是“中秋”了。
这些天来常从人们口中听到这个词,似乎是个节日,而且是顶了不起的那种,但具体怎么个“了不起”法,我就一无所知了。后来又听人说这是个除了“过年”之外难得一家人能团圆的日子,我心想原来如此,可我没有家人,自然不懂“团圆”意义何在,所以依旧不清不楚,落得个“面上装明白”,算是这几天以来我遇到的“憋屈事”之一。
那个告诉我“中秋”意义的人此时正懒洋洋地拨弄算盘,见我沉默,淡淡开了口:
“中秋晚上还有曲会。”
“‘曲会’?”
“就是那些个舞文弄墨的酸人大展才艺和歌喉的集会,”若有所思地瞥我一眼,男人轻叹一口气,“可惜您是个灵器。”
“哎呀,那不就是能唱歌么?我前些天刚从酒楼里学来了曲子,到时候岂不是——哦,我……我是灵器啊。唉,真遗憾。”
看我从兴奋跌入萎靡,他应和起我来:“是啊,不然中秋还能指着您赚俩小钱呢。摆个摊子卖个艺,可比开店来钱快。”
“……姞三,你别忘了,我们之前‘结缘’时最后一条定的什么。”
我当即冲他翻了个白眼,不屑地刺他道。
“瞧您这话说的,在下哪敢忘呢。”他眯眼笑了笑。
只是这笑容在我看来毫无真意,那双眼角微挑的眼睛里更含着三分悻悻。
分明是我“占上风”,却全无“赢”他的喜悦——要说来,这应是我结缘来碰到的“憋屈事”之二,跟这一比,连捉弄我的老仇都显得异常可爱。
我干脆闭上嘴,继续趴在柜台上观察来往行人。
“哦,对了,好像还会开灯会。地点都一样,在虎丘山上。”
他接着说了下去。
“……‘灯会’是什么?”终究败给了好奇心,我嘟嘟哝哝地问。
他浅笑:“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你就不能不卖关子吗!”我瞪了过去。
“莲香姑娘,我们做生意的总是要‘留一手’的,”他悠悠道,“不过嘛,在下这次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和您解释。想来还是您亲自去看会更快,反正也没几天了不是么。”
全是废话。我撇撇嘴,自柜台上跃下。从狐狸化为人只消眨眼之间,我挥挥手,扔下一句“我出去玩了”,便三两步跨出了这家不大的日用杂货店。
姞三并没有回应。
我从未期待过这个男人的回应。
起初我还会一本正经地提议,让他别这么礼貌,“从今以后你我朝夕相处,犯不着‘您’来‘您’去,更用不着事事句句都在‘莲香’后面拖个‘姑娘’二字,生分得紧”。但他听罢只是笑——他这笑容往往是嘴角挑得高,眼睛却不配合,混黑的眼仁儿里容不下丝毫笑意——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嗳,莲香姑娘,在下知您一片好心,可有些事,该生分还是得生分。”
当时我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带给我的感觉。
现在我知道了,那叫“疏离”。
他那极度的疏离将包括我在内的万事万物皆拒之门外,但偏偏有一样,他从不拒绝,见之欣喜,甚至渴求——
钱。
这也是我最无法理解的一点。
并且,我猜这人世间的负面情感,或许大多都缘自这“不理解”。
虽说我身为灵器,平日里感受到的、涌上“心头”的情绪,很可能只是有如皮影戏般,在这块名为“莲香”的白色幕布上留下形影,但我对姞三抱有的“不理解”确是真的。我不能理解他对钱的执拗追求,于是这种“不理解”使我越发看不清他的为人。“看不清”是可怖的,更何况眼下我和他已被徒然堂的契约捆在了一起。
但我疏远他的缘由,也并不仅是“不理解”。
因为我能感觉得到——
灾咎之气正蛰伏在这个杂货铺里。
不过,我承认,我其实挺爱忘事的。迈出店门时我还在思考,姞三随手摆在货架上,平时擦也不擦、拜也不拜的那些神佛究竟有什么用,踏进徒然堂后脑子里便只剩下“好想吃烤土豆”了。常山依旧经不住我一番死缠烂打,最后黑着脸帮我烤好了土豆。我则顺便偷偷把眼泪鼻涕全抹在他袖口上。常山本人是全没发觉的,不过和我一起吃土豆的莓莓看见了,直笑得常山变了脸,横眉竖目活像话本里的包青天。最后他忍无可忍拂袖离去,离开前还狠狠瞪我一眼,说是再也不给我土豆吃了。
我自然是不信的。
说来,这位秀净书生和远在城外的仇止命倒有些相像之处,我也就是仗着这点才敢如此胡来。要我说,他们那样成天板着个脸、苦大仇深的才叫无趣,真是不想捉弄他们都难。
心满意足之后,我哼着调子,一蹦一跳地出了门。自莲池至入口尚有一段距离,路上桃花不败,秀色迤逦。而今日恰是秋分,徒然堂内四处可见有所求的客人和有所思的灵器,无论是迷惘而至、顿悟而离也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也罢,总之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我亦于此和她重逢。
眼熟转为疑惑,再淡去,化作激动,彼时泛着暑热的记忆便借机摇身一变,成了眼前的少女:之前绾在脑后的长发如今花苞似的缀在耳旁。她拢了拢搭在红衣外的素色褙子,打量着我,杏目微张。
“是你!”
粉面桃花相映红。
从未目睹过的春天此刻正以意想不到的方式“站”在我面前。而我除了挠挠脸,揪揪衣摆之外,也只能点点头,再笑一笑:
“是……是我,好……好久不见呀,嘿嘿。”
说来真奇怪,这次见面之前,我是早已淡忘了她的。自结缘后,我心中既已认定了与她彻底“无缘”,也就谈不上什么“再见”。哪知今日天公作美,叫我再遇上她,仿佛清风一缕皆有缘,桃花一枝便相识。
那么这次可不能“错过”了。
我便鼓足勇气,又开口:
“谢谢你送我的西瓜,特别甜!我——我叫莲香,莲花的‘莲’,你呢?你叫什么?你为什么会来这里?那时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徒然堂里?”
少女眨眨眼,“扑哧”一声轻笑起来:
“我姓朱,叫朱杏,杏花的‘杏’。是这里的清净师。”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清净师”。和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朱杏既没有刀剑加身,也不会凶相待人。她看上去手无寸铁,却对我这样刻意露了些兽形的灵器毫无畏惧——遑论我这模样与志怪话本中的“狐狸精”别无二致——好像她眼前的“莲香”只是姑苏城中随处可见的一个普通人。
且不提徒然堂里的几个店员,就连季远林初次见我时亦是惊讶连连。我原以为只有那个男人才会这样“泰然自若”,虽然我现在知道他的从容大半源于“我这个玉佩不能换钱”。
看来不是的。
看来我总归是感激多过诧异的。
“那你今天来……”
既然是清净师,那就少不了要面对“某种东西”。实际上我尚未见过“那种东西”,因此不免好奇,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端倪来。而她敛了笑,眉头轻蹙,道:
“我今天,是来接‘委托’的——”
“是‘狂百器’对吗?!”
朱杏被我突然扬声的询问吓了一跳,略有迟疑地点头。
于是我笑盈盈地说:
“带上我吧,朱姑娘,我想去看看!”
答案自不必说,是否定的。
但我莲香别的没有,就是“死缠烂打”的功夫比其他灵器强。所以从走出徒然堂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了要缠着这位姑娘,而朱杏显然碍于我们之间刚认识,并不好态度强硬地拒绝,故而我得以一路从徒然堂“缠”到了她家门口,直到朱杏说要去和家里的灵器们商量商量,独自进了家门为止。
她原本还邀请了我,不过我说在外等也无妨,便笑盈盈地目送那红色衣角消失在了门后。
朱家坐落在街旁,推开漆红的大门便可置身闹市。
吆喝声。车马声。谈笑声。红尘四合,烟云相连。来自人世喧嚣明亮的一切就这样滚滚而来。我禁不住欣喜,却又满是犹豫。
我不过是一只狐,一个器,一粒沙罢了。
紧接着,“一个东西”突然而至。
它的到来如惊雷将我劈醒,而我足足反应了三秒,才拔腿向它追去。奇怪的是它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它——他在街市中过于显眼,我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循着那大肆散发的气息,寻见了他。
我不得不仰头望去,黑衣青年正立于我身前这座平房的屋顶。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因为他“本人”是坐着的,站立的是他身下那只纯黑的兽——因被房檐挡去大半而无法看清姿态,我只觉那是黑乎乎的一团,眼神却十分锐利,像随时会扑下来撕碎我一般,死死盯着我。
目光再向上移,便可和他对上视线。青年较自己的坐骑要淡然许多。头生两角,黑发白面。光看这些总会错以为他和我一样,但他的气息——那股无意隐藏也无法隐藏的气息,着实异于灵器,安静又凝滞。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就是“它们”的气息么?
这就是……“狂百器”么?
但事态已不容我再多想,陆续有普通人开始注意他。孩童不谙世事的提问,少女婉转含羞的娇笑,以及上了年纪的人戒备的低语,这一切都似发酵般逐渐膨胀,只待那个姑娘踏出门来,给他最后一刀,名副其实的“清净”。
不行。他还不能被净化。
在我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前,他还不能失去现在这个“身份”。
但是——我转念一想——若多留他一天,他便能多伤一人。这会是一个普通人所期望的事吗?
于是我陷入了迷茫,本还在朝他费力挥舞的双手也僵在半空中。而青年仍是那副姿态,不悲不喜,不动不惊。我有些急了,索性跑进巷子里,希冀能找一点垫脚的东西,让我顺利上去。但这条仅容两人宽的逼仄巷子竟比从外看去时还要昏暗,青天白日的,只透得进一抹光亮,虚虚浮在脚边——正发愁时,一只手突然从我背后探出,紧紧捂住了我的嘴。
“别出声。不想死就……别出声。”
男声沙哑。那只封住我的手阵阵颤抖。
我一惊,心里已是百转千回。
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不是刚才屋顶上的狂百器。可我为何没发觉?
不过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无法动弹,也不能说话,而且尾巴正被他毫不留情地踩在脚下,疼得我像吃了黄连,咽不下、吐不出。所以我艰难地摇摇头,希望这点小动作能证明我并不会“出卖”他。
但他显然不明白。
我所能听到、感受到的,来自他的喘息,不由让我想起了老旧的风箱,已鼓不出任何力量,却又拼命地“苟延残喘”着。
“那个清净师……那个清净师!”
他开口了。
“你也是她手下的灵器是吧?只要我放了你,只要‘我们’放了你,你就会跑去通风报信,是不是?!”
低哑的怒吼。
我赶忙摇头,可他全然没有察觉我的回应。在昏暗中,在嘈杂中,在朱杏和陌生灵器的气息逐渐迫近的一分一秒之中,他只是重复着一句话,用他那喑哑的嗓子和浑身的战栗,反反复复,不知疲倦。
残破风箱刹那鼓出冲天烈焰。
“我要,‘我们’定要杀了他,不然就和这‘吴国’……同归于尽!”
※对不起重新响应了一下!终于换回序章tag(。
※想换种写法结果还是没有走出舒适区,自暴自弃就随便写写随便看看吧~
※全文7100,万人血书求E站出word编辑功能
※谢谢好刀刀和好少爷,疯狂OOC他们我先表演一个土下座。以及没好意思响应杏儿姞三和莓莓(跪下
序·狐言乱语
处暑已过,却仍燥热。待在店里尚无明显迹象,徒然堂向来桃花灼灼、莲叶田田,道不清是真是假,是春是夏,甫一踏出门,来自尘世的热浪便如猛虎下山般汹涌而来,追得人四处逃窜。树上的知了每日重复“难捱呀难捱”的抱怨,树下的人们摇着蒲扇贪凉不愿离去。
而我则抱着滚圆的西瓜,从摊贩们支起的圆伞下一溜烟跑过。
这西瓜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正是能吃的时候,我急得不管三七二十一,撞着人也懒得扭头道歉——就算道歉了他们也听不见——一阵风似的奔向前去,终于赶在西瓜即将升温前溜出姑苏城。
车马辟径。沿红日当空的官道向路旁的树林里再走一段路,便可瞧见一个小吃摊。缘是招待客人的地方,因此正面无门无墙亦无帘,大大方方地欢迎食客,我作为一名“食客”,自然也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将沉甸甸的西瓜放在稍有年头的木桌上,“咚”的一声闷响。
这一响不免惊了柜台后的青年。他困惑地抬头,打量过来,我便笑嘻嘻地招招手:“季掌柜好,仇哥在吗?”
面庞清秀的掌柜扶了扶鼻梁上的镜片,随即温和笑道:“原来是莲香姑娘。你要找仇哥儿?我帮你去叫吧。”
“哎,不用不用!”我连忙阻止他。他起先茫然,看我故作神秘地眨眨眼,立刻心领神会,做了个“请”的手势。掌柜真懂我,我有些感动,面上仍是深沉地点头,清了清嗓子,接着毫无顾忌地喊出声来:
“仇哥——我要吃西瓜!!!!”
霎时惊起无数飞鸟。
惊鸟飞走,黑影冲出,形如雷公突降我面前。我还未看见样貌,就先看清那突然穿透桌面的银晃晃的刀光。我“哎呀”一声,抱着西瓜向后跳两步,甜甜一笑:“仇哥好呀!”
“莲!香!告诉你多少遍了,来就来,吵什么吵?!”
高大的身影在斜进来的阳光下现出真形:横眉竖目,身形健硕。瞪我时活像大户人家门前那双眼外凸的石狮,就连面上胡茬也颇显凶神恶煞。
我心想看他这样,准又是被我一嗓子吓得打碎了鸡蛋,或者切碎了菜板。
“仇哥,来就来,凶什么凶呀,你这样会吓哭小孩子的。”我一本正经地回他。
仇止命被我气得更是瞪圆了眼,正要接着发火,怀中却被我唐突塞进了西瓜。我拍拍手,继续说:“仇哥你看,这么大的西瓜,不吃多可惜!我就把西瓜抱来和你……还有季掌柜,一起分享啦!”不过季远林站在远离我们的地方,好像生怕被仇止命的怒火波及。
男人的怒气眼看着消了不少,拔出“嵌”进桌子里的菜刀。除了转身时回头棱我一眼之外,再无其他发怒的征兆。见他认命地走进厨房,我便朝季远林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不愧是莲香姑娘。我还道仇哥儿这次真要把你赶出去了。”
青年心有余悸地向我抱拳一揖。
“不敢当不敢当,我也是仗着仇哥温柔才胡来。”
我也模仿他回以一礼。
“再胡闹我下次就真把你踢出去!”
仇止命则把木盆往桌上重重一放。
“仇哥你真好,你是我见过的姑苏城里最好最好的大善人了!”我赶忙献殷勤。
“……别,我就不是人!”
男人翻了个白眼,将盆里切好的西瓜利落地塞进我嘴里,以防我再冒出什么“傻话”。而我也无心再说其他。瓜瓤又沙又甜,还因为重新浸过冰水而愈发透凉,冰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撩过舌齿,顺着喉咙,似要一路甜进心里。
直到将这牙西瓜吃得露出了青白部分,我才不舍地放下西瓜皮,包着眼泪呜呜咽咽:
“我能化形真是太幸福了……”
闻言,季远林和仇止命不知为何都笑了起来。
木盆不大,装有浮冰的水。齐整的西瓜一牙一牙地浸在水中。我伸手再拿,正准备开吃,却听仇止命问我:“哎,我说莲香,你这西瓜是怎么来的?”
“啊?什么‘怎么来的’?”
男人伸手抹去我嘴角的西瓜籽,叹了口气:“你别告诉我是你自己买来的。”
“当然不是呀,”我脆生生地答,“我本来是想回徒然堂找莓莓帮我买的……”
谁知我正守在摊边儿盯着西瓜苦恼,一名红衣少女突然出现,挡在我身前。眼睁睁看她买下了我想要的那个西瓜,我不免有些后悔,转身准备离开时,背后忽传来了一个轻且细的女声:
“等等!”
狐狸耳朵比人耳尖,因此我转回身去,只见刚才付钱的姑娘就立于我面前。她怀里抱着那个我想要的西瓜,笑眼灼灼地打量过来,发间花饰轻摇。我四下瞧了瞧,无人因她停下,不禁傻了眼:“你……你是在叫我?”
“是呀。”她点头。
“……你看得见我?”
“嗯。”
这可真是太巧了。我挠挠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见状,她将西瓜递给我,轻快地拍拍西瓜表皮,“砰砰”两响。她道:“送给你。记得别玩太晚,早点回徒然堂。再见!”
“啊……”
再抬头时已无倩影。
热浪滚滚,阳光普照。那袭红色衣衫仿佛一场短暂幻梦,飞离我肩头。但怀里的水果慢慢浸湿了衣襟,丝丝凉意又提醒我仍处于现实,我窘迫地瞧瞧西瓜,又看看路过的人们,只好对着蒸腾的空气轻声说:
“有缘再见呀。”
现在想来,她应是徒然堂相关的人,也许是单纯同我有缘的客人,抑或是那些进出店内、行色匆匆的清净师。我自然没有明说一切,简单解释了一下。季远林听得直发笑,抬手掩唇道:“莲香姑娘真是福大。”
就连仇止命也叹了口气:“是啊,傻人有傻福——不对,是傻‘狐’有傻福。”
我严重怀疑这人瞧不起狐狸!我在心里哼哼。
这时,来势汹汹的暑气卷在风中一股脑涌来,尚未消化的西瓜就在肚子里堆成了“火焰山”。我屏住呼吸,转头便趴在桌上,两手环抱过木盆,势要“打劫”般朝他们大喊:
“呔!此树是我栽,此瓜是我买,要想继续吃,留下买瓜财!”
两人面面相觑。季远林不语,仇止命便歪头抱臂,皱眉瞪我道:“莲香,你又想干嘛?”
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我嘿嘿笑两声,朝男人挤眉弄眼一番,掐着嗓子答:
“人家——想吃——冰糖银耳莲子羹嘛——”
季远林扭头大笑起来。仇止命则再叹一口气,这次倒不急着发火了,反而好整以暇地打量我,仿佛我是什么稀奇有趣的玩意儿。片刻,他伸出食指,比了一个“一”,慢悠悠地说:
“行啊,一个故事,换一碗莲子羹。”
我想了想:“好!我来讲我和莓莓某天遇到的一阵奇怪的龙卷风……”
“说过了。”他打断道。
我再思考:“那换一个!话说有一天啊,我和莓莓碰见了一个书生,书生的大拇指上有一道歪歪扭扭的红痕……”
“也说过了。”他又打断我。
我干脆坐正:“再……再来!听说四川简州的猫都长着四只耳朵……”
“下一个。”
“……”
我被堵个正着。
仇止命此时可不复先前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了。这番“围追堵截”憋得我涨红了脸,乐得他眼角眉梢都挂上了明晃晃的笑意。
但这口恶气我怎能不出?我抓过筷筒在桌上敲将两下,学着茶馆里那些说书人的模样,先震他个措手不及,再不紧不慢地说下去。
“要说这万历年间啊,那是奇人奇事层出不穷!传闻简州的猫生来四只耳,铁匣子里的壁虎能成蛟龙,美人鱼足有海船那么大,猪还长着人的面孔!那么,今天呢,我要说的是一个穷书生的故事——”
我的故事亦由此开始。
穷书生自然不叫“穷书生”,只是因为家里穷,上京赶考凑足了盘缠也住不上什么好旅馆。无奈之下,书生一路上睡的都是路边的破庙和无人的茅屋,不管狼会不会出没,山贼会不会来抢,总之老天保佑,福大命大,竟也就这么过来了。
赶考途中经过某个县城。书生在城内稍事休息,借着日头看起书来,这一晃,出城时就已是傍晚。书生寻思这么下去可不行,野外没个着落,夜半露寒,别说什么山猪野狼了,要是冻个好歹也够呛。于是他四处打听落脚地,附近的居民都好心劝他回去住个旅馆,倒是有那好事的人嘻嘻笑说:
“嘿,穷书生,我给你介绍个好去处,保准冻不着!不过有可能被吓死在那儿,你可得想好啰!”
仔细一打听才得知,这郊外有一栋宅院很是豪华,原是世家大族所住,却因修成之后常发生怪异之事,非人所为,于是废弃至今,又不知谁传那儿有鬼狐出没,一来二去便成了“鬼宅”。书生心说我这一路豺狼虎豹都没怕过,还怕那牛鬼蛇神不成?就拱手一礼,朗声答:
“多谢指路。看来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好事者看书生不怕,这下更来劲了,直说书生虚张声势,书生看推脱不过,只好再说:“某素来与鬼神无缘。倘若今晚实有鬼狐,定会捉来向你证明。”
“书生和空宅,有趣。”季远林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眨眨眼:“掌柜可有心得?”
“倒也谈不上‘心得’二字,”他摇摇头,笑道,“继续吧,莲香姑娘。”
书生随身带着一卷草席便进了大门。
院子里多年未有人迹,野草丛生,好在借着月光,路还能勉强辨认,如是拨草穿过几重院落,总算到了后楼。此时月满西楼,书生便登上赏月台,一面赏月,一面静待“鬼狐”出现,但迟迟未见分毫异常。书生心想,瞧瞧,哪儿来这么多鬼呀怪的?还不是自己吓自己!就这样等啊等,一更天将尽的时候,书生躺在草席上,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
正在这时,楼下忽然响起脚步声,密密麻麻地逼近。书生一惊,赶忙装睡,虚着眼睛伺机观察。只见一青衣人挑着莲花灯上楼来,碰见睡在地上的书生,吓了一跳,忙对后面的人说:“有生人在!”
不是说世家大族早就弃了这里了么?怎么还会有人来?书生心里直犯嘀咕。
莲花灯下,他仍看不清青衣人的容貌,正琢磨,接着,一位老翁上楼来,凑近书生仔细瞧了瞧,对青衣人说:“别惊慌,这是张同知。看样子他已经睡熟了,不好再吵醒。张相公向来不拘俗礼,也许不会责怪,我们只管办自己的事罢。”
老翁的声音中气十足,但这话却让书生摸不着头脑。他自己的确姓张,可眼下不过一介寒士,这“同知”一职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况且他并不认识如此矍铄老者。初次见面便知人姓氏,恐怕并非寻常人等。
也许,连“人”都不是。
思及此,书生紧张起来,而楼下的人又顾忌书生,脚步声窸窸窣窣,像有虫子在身旁乱窜。他们纷纷上楼来,将门窗全打开,风一吹,书生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这一下不要紧,可把老翁吓个够呛,他从其他房间赶来,忙向书生下跪说:
“小人有个女儿今夜出嫁,不料触犯贵人,万望大人不要怪罪啊!”
“快快请起!您这说的是什么话,倒是某不知今夜贵府有大喜事,两手空空而来,惭愧之至!”
仔细一瞧,这老者长相倒与普通人别无二致。书生心下松了一口气,又听老翁道:“幸逢贵人光临,压除凶神恶煞,若能麻烦您陪坐片刻,小人全家倍感光荣。”
仇止命没忍住笑出来:“莲香,你学老人家说话倒是挺像的。”
我正扮老人向空气鞠上一躬,听他这么说不由得意地直起身,敲敲桌子道:“那是!”但这么一通说下来着实令我有些口渴。我灵机一动,索性抬袖作抹泪状,凄凄惨惨地说:“可那些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好歹说一场也能得个三瓜俩子的,我说这么久,却连块西瓜也不让吃……”
“……谁不让你吃了?!”仇止命被我瞟得莫名其妙。
“西瓜就算了,打扰莲香姑娘讲故事。仇哥儿,不妨沏杯茶吧,不然这故事今天怕是听不到结尾了。”季远林适时递了个眼色。
仇止命闻言棱我一眼,我满以为他又要拔刀吓我,夹着尾巴向后跳去。然而是我多心了,他只是象征性地凶我,便走去厨房泡了杯清茶,我笑说“还是仇哥好”,又被他狠狠弹了一下额头。
“快继续讲!”
“哎呦,疼!真是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刹那间连仇哥都要欺负我了……”
我故意发了两句牢骚,在男人愈发骇人的注视中接着讲了下去。
书生就这么答应下来,随老翁下了楼。这楼里早已不复先前的荒寂,灯火辉煌、焕然一新。不多时,楼外笙管鼓乐齐鸣,书生随老翁一道外出,这时,小巧纱灯自门外如云流入,簇拥着红衣少年郎踏入门来——书生料想这大概就是今夜婚礼的新郎了。新郎粗看尚未及冠,生得俊美异常,虽为人身,样貌却非凡人。
书生心道,既然答应了他人,那便大着胆子继续吧!听那老者之言,多半不会加害于自己。于是他整了整衣冠,像个主婚人一样还了半主礼。接着老翁与女婿互拜,拜完后相继入座。不一会儿,年轻的侍女们端上美酒佳肴,这饭啊酒啊,都盛在那玉做的碗、雕金的杯里,灯火与金玉相映,竟照得桌面亮锃锃的。
而书生呢,面上不动声色,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向他人证明这一夜所发生的事。
你瞧,艾蒿长至膝的荒宅眨眼间“改头换面”,管乐齐奏,新人成婚,自己还当了一次主婚人,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么!
新娘见没见到,书生已不太在意了。或许是见到了,耳坠明珠,凤冠霞帔,唇红齿白,与新郎一对璧人;或许又只是他的幻觉,绝世无双的佳人从来“只应天上有”。他一心念着存下“证物”,便趁酒席上推杯换盏之间,偷拿了那后来盛酒用的金爵,飞快放进自己的袖子里。金爵到手,他索性装醉,趴在桌上观察时,又见身旁老翁的腰间垂了个玉佩,形似狐狸,憨态可掬。
这金爵能装数斗,着实太大,若是被发现,恐怕留不下什么。于是书生又发起“酒疯”来,一边嚷嚷着“今日大喜,来来来,喝!”,一边扑向老翁,趁乱摘下玉佩塞进袖中,这才再次“醉倒”桌上,假装熟睡。
这一通“闹”完,席上顿时安静不少。不一会儿,新郎小声说“是时候该走了”,沉寂多时的鼓乐便纷纷响起,震耳的笙乐中,书生听见身旁人纷纷离席的声音,模模糊糊间,他似乎听着有人议论,说是“金爵少了一只”。
“会不会是张相公……”
“莫要瞎说!张相公可是贵人,此番愿留下主持婚礼,谢都来不及。若是这话被他听见,你我得罪不起!”
我厉声呵斥完,便拿起筷筒又急敲三下。
见仇止命和季远林的目光俱在我这里,我便笑眯眯地伸手在空中划了个弧,手握拳表示“抓住”了什么,再将拳头挨近嘴边,“吹”开了掌中空气。
“书生再睁开眼时,什么都没有了,”我说,“除了他袖中沉甸甸的金爵与一块玉佩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那满室的佳肴酒香、脂粉气息和红灯红烛,皆如烟消散,无处寻踪。
“天亮了,书生走出宅子,向前一晚的好事者说明了一切,并展示了那个样式精巧的金爵。附近的居民都大吃一惊,没想到这宅子里竟真有怪异,忙问书生知不知道真身是何。书生自然不知,就这样,金爵和玉佩都随他一同进了京,顺便,离开之前他还以此赢了一顿饭。”
“那后来呢?”季远林问。
“后来呀……后来他就真当上了同知呗。”
季远林笑:“莲香姑娘真是爱卖关子。”
“哎呀,又不是什么有趣的故事,你瞧仇哥,无聊地玩起茶杯来了。”我努努嘴。
仇止命没理会我的“挖苦”。他摩挲着空茶杯,若有所思地问:“我说,那个老人家知道金爵是书生偷的吧?为什么没有要回金爵就离开了?那金爵不该是贵重物品么。”
我笑起来:“是贵重呀,金子怎么可能不贵重!可是仇哥,你弄错了。”
他困惑出声:“错了?什么错了?”
我不紧不慢地喝上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将最后一段也说与二人听。
后来,书生被派至四川成都府当同知。当地的官宦人家宴请书生……不对,应该叫张公了,宴请张公,就让家人去拿大酒杯。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下人上前来,同主人说了些悄悄话。主人起先震惊,继而愠怒。张公好奇,但又不好发问,直到下人拿来了一只金爵,张公初见就觉眼熟,等金爵到了自己手上,他定睛一看,才发现这金爵的样式与所雕图案,居然和他当初偷来的那只一模一样!
张公大惊,赶忙问这金爵是在何地制造的。
主人面有难色,回答说:“这金爵共有八只,是先父当京堂时找精巧的匠工监制的,是家传的贵重物品,一直珍藏在家中,不敢动分毫。只因今日同知大人光临,才从箱子里取出来,哪想变成了七只。虽怀疑是家人偷了去,但包裹上十年来的尘土厚积着,依然是原样没动过,实在没法解释啊!”
张公二话不说,即刻差人从府中取出金爵送来,并向惊讶的主人解释了来龙去脉。主人听罢,十分感谢张公,而张公却仍心存疑惑。
——他那晚所遇见的人家,究竟是什么化来的呢?
谁料这时,主人笑了,缓缓说:
“曾听人说,即便是千里以外的物品,狐狸也能摄取到手、毫不费力,但始终不敢在自己手中久留。想来您那晚所见,应是狐狸无误。”
“好啦,故事讲完了!仇哥,我的冰糖银耳莲子羹!!”
我兴奋地拍了拍桌。
可仇止命却攒着眉头,一脸凶相地盯着我。
我心想这不行吧,说好的一个故事换一碗银耳莲子羹,他这是反悔想谋杀我?胆寒地抖两下尾巴,我“嗖”的一声逃至季远林身边,蹲在桌后对青年说:“掌柜的,快管管你们家仇哥儿!我觉得他要剁我尾巴!”
季远林朗声笑开来:“仇哥儿,莲香姑娘可是店里难得的常客,别食言啊。”
男人这才勉强收敛,一言不发地起身,走至厨房门帘前又停住,回头问我:
“你只说了金爵。”
“……啊?”
“那个玉佩呢?”
咦,他怎么还记得这茬?我眨眨眼:“玉佩还在呀。一直都在。”
“……我是问你玉佩打哪儿来的!”
“哦,这个呀,”我挠挠脸,“我也不清楚,或许是从某个工匠那里顺手牵羊来的吧。一个仿作而已,谁会关心呢?”
没有人会关心的。
仇止命瞥我一眼,不再多问,身影径自消失在帘后。我松了一口气,坐回座位上,拿起一块西瓜开吃。季远林没有说话,似笑非笑地瞥了我一眼,目光意味深长。
嗯,权当没看见。
离开小吃摊时,天色渐晚。
薄暮捎来凉风。进城之后,陆续有人家在门前挂起灯笼。一团团圆滚滚的灯火好似洒了满街的糖葫芦球。
我一边想象着自己会不会被从天而降的“糖葫芦雨”砸个满怀,一边期待着待会儿回徒然堂后常山准备的烤土豆,手里提的则是仇止命送我的烤红薯——而我早在进城前就决定好了,烤红薯要带回去和莓莓一起吃。
晚霞烧红了半边天。我停住脚步,伸手比划起鸟羽形状的云,像展翅的火鸟,就要坠入遥不可及的彼岸。
而隔过一条宽阔的车道,青年亦停下。感受到了陌生的目光,我好奇地转过头去,和他四目相对。
但这样的对视仅是一刹那,驶来的马车阻断了我的视线。
“……哎呀,红薯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烤红薯的阵阵香气引诱着我,我无心再想其他,继续跑向前。青年的容貌便在霞光和香气中逐渐淡去,只余一个不咸不淡的感想,轻轻绕过脑际。
“怎么大家都喜欢留个小辫子……”
我嘟哝着。佘莓闻声看向我。我摇摇头,再啃一口热腾腾的红薯。
“莲香莲香,你今天是去茶馆听书了吗?”小姑娘歪着脑袋问。
“没有,我今天是去讲故事了。”
我轻快地说。
佘莓一听“故事”便两眼亮晶晶,忙拽起我的袖子,央着我道:
“什么故事?我也想听!好莲香,你也讲给我听罢!”
我被她摇得晕了头,满口答应着,却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城外的那个小吃摊。
“莲香姑娘。”
树影轻晃。季远林终是发了问,声音清远。
“这个故事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我笑了笑,淡淡答:
“真真假假,由你来断。”
*对话中所出现的故事以及莲香的段子均来源于袁枚《子不语》及蒲松龄《聊斋志异》
※先鸡血写一则互动,青梅竹马真好,女孩子们真好
※可爱属于他们,OOC属于我
※很蠢地发现把第一章的内容先写了所以很不要脸地换成第一章的tag(靠)顺便心虚地在末尾加上一小段新内容(……)很抱歉多次响应!!
新入学的小巫师总会更活跳一些。尽管其中有些小孩较为认生或寡言,但大家对于魔法和霍格沃兹的期待大多相同。
露易丝·坎贝尔也是一样。对11岁的露易丝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能比“和普拉瑞斯·诺斯一起进入霍格沃兹”更令她开心的了,在这件事上,连“父亲要教她做新的甜点”都只能乖乖让步。
在双方家长的带领下,两个小孩来到了对角巷,临到霍格沃兹的开学季,这里最是熙熙攘攘。露易丝向母亲征得许可,于是拉着普拉瑞斯来到了南侧的神奇动物商店。这家店看上去总是门庭若市,但店内出售的动物或许和客人一样多。她便拉好小男孩的手,也不听他的招呼,左钻右钻进人群,竟就这么顺利地挤入店里。金丝笼里的鸱枭和草枭见她活像蘑菇似的冒出,歪歪脑袋“咕咕”两声,也不知是否在表达惊讶。
露易丝被逗得咯咯笑。但她早已“心有所属”,踮起脚尖在店内勉强张望了一圈,小女孩随即钻出了普拉瑞斯的视线范围内,站在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制笼子前。
笼内关有一只白猫。
注意到陌生气息的驻足,白猫警觉睁眼——眼仁儿是和她相似的海蓝——见是露易丝,倒像是放下心来,在闹哄哄的商店里合眼继续打盹。
“就是你啦!”
露易丝毫不犹豫地提起笼子。
付账比进店要容易许多,她正乖乖排队,总算想起了被自己遗忘的小男孩,赶忙四下张望,在角落里发现了男孩的身影,似在若有所思地观察什么。露易丝好奇凑近,然后惊喜地叫出声:
“蒲绒绒!!”
那是一窝待在筐里的圆形宠物。每只约有手掌大小,覆盖全身的奶黄色软毛让它们看上去和未长大的小鸡相仿。
而普拉瑞斯明显未料到小女孩的突然出现,小身板重重一抖,立刻板起脸说:“露易丝,你刚才到——”
但露易丝激动地打断了他:“你要买它们是吗?蒲绒绒!真的好可爱呀!”
“……”小男孩被噎了一下,“不,我不准备买。”
“为什么?你看它们这么可爱!”
羽灰色的眼瞳移至奶黄色毛球堆上,停留半秒后飞快重回露易丝脸上。他嘟哝:“……我又不喜欢可爱的东西。”再看她手上提着木笼子,便伸手接过,另一只手拉过她,“走吧,结账去。”
露易丝不舍地望向那个盛满“小可爱”的筐。
“可蒲绒绒真的很可爱呀……”
结果她转回头,瞧见身旁的普拉瑞斯正皱眉凝视柜台。
“普拉瑞斯?你怎么了?表情好奇怪。”
这是一向坦率的露易丝所不能理解的复杂神色。
“……你先排着,我马上过来!”
于是小女孩一头雾水地看他动作灵活地钻回去,不一会儿,又见他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怀里抱着三个奶黄色绒球。
当然,之后普拉瑞斯试图装出冷漠脸叫她三缄其口,不许把这个小插曲告诉任何人,虽说露易丝满口答应和保证,但这并不是出于畏惧或其他,只是因为找不到恰当的时机捅出来。他见状只好叹气,原本也没想过这种“威胁”能奏效。
上了火车,露易丝拽着普拉瑞斯,一路跑进目标车厢,其间收获无数个来自小男孩的象征性警告,并差点撞上一个身材高挺的长袍男生。露易丝拉开车门,预想中的无人车厢内却已端坐着一个褐色短发的小女孩,注视他们的蜂蜜色眸子里满是惊诧。
“噢……你好,请问我们可以坐进来吗?”
稍稍敛去诧异,露易丝歪头,朝陌生女孩友好一笑。
“呃,当然,没有问题。”
女孩眨眨眼,赶忙答道。
三个身着素色长袍的小巫师就这样坐在了一间车厢里。
若是说表面冷漠且惜字的普拉瑞斯仍使对面的陌生女孩感到踌躇的话,那么露易丝·坎贝尔的亲切(普拉瑞斯称之为“话唠”)则如春风拂面般,令她放下了大部分敌意与胆怯。
“你好,”露易丝重复道,“今天真是个好天气!你也是新生对吗?”
车窗外群山绵延,山脚下湖水清透。流蜜般的日光泻进车厢里。列车行驶于轨道上碰撞出的锵锵声不紧不慢。见褐色短发的小女孩点点头,露易丝嘻嘻笑起来:“真巧,我们也是!啊,我是露易丝,露易丝·坎贝尔。我旁边的是——”
流利的自我介绍像击鼓传花般传到了他身上。小男孩皱皱眉:“……普拉瑞斯·诺斯。”
“你呢?”然后露易丝接着问她。
无比轻快的节奏令女孩愣了愣,但这位蓝眼睛小姑娘的笑容实在让她无法抗拒。
“佩吉·布兰特。”
露易丝点点头,默念几遍这个新名字,又问:“对了,你喜欢吃饼干吗?”
佩吉困惑地点点头。
“那太好了!”她便从裙兜里掏出一个蓝色小布袋,从中拿出一块饼干,递给佩吉,“给!”
小熊模样的点心立刻抓住了小女孩的眼球。佩吉道谢后接过,左瞧右瞧后决定从小熊的耳朵开始吃起,松脆的口感和随之而来的甜味在口中化开,佩吉不由发出一声惊喜的感叹,眯细眼,含混地说:“好甜……真好吃!”
露易丝索性将整个小布袋都递给她:“谢谢!再吃一块吧?多吃一点!”
小饼干的美味引诱佩吉伸手拿了第二块,但母亲们教给她的礼仪又告诉她要礼尚往来。于是佩吉叼着饼干,从长袍的兜里翻翻找找,一边心想这个小饼干这么好吃,应该回她一份“大礼”,一边又犹豫这里装的都是她的“宝贝”,南瓜味的点心她全都舍不得。
正纠结时,忽听得露易丝说:
“哎,不用啦,不用啦!”
佩吉茫然抬头。
“我不是为了回礼才给你饼干的,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的话,嗯,我想想……那就和我交个朋友,怎么样?对,这样好,我刚才进车厢的时候就有种预感,我们会成为朋友!”
那朵蝴蝶结在微风与阳光中招摇成海蓝色的花。
眨了眨蕴着蜜的眼睛,佩吉毫不犹豫地握住了露易丝的手。
“很高兴认识你,露易丝!”
“我也是,佩吉!”
瞧,美食面前从没有无法跨越的障碍。
而一只手端着小布袋,另一只手和佩吉紧握的露易丝被普拉瑞斯看在眼里,他转过头去,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小女孩注意到了,但她并未想太多,长年积攒的习惯令她自然而然地拿出一块饼干,问他:“你也要吃吗?”
“……不吃。我不爱吃甜食。”
天知道这句话他在这些年里说过多少遍,露易丝从没有记过。
“真的?一块也不吃?”
“……就一块。”
普拉瑞斯有些狼狈地把饼干塞进嘴里。
再一次败给甜食和露易丝的念头很快便在脸颊上显现出来。万幸的是,围绕“点心”交谈正欢的露易丝和佩吉都没有将目光投向他。小男孩闷闷地咬上一口,别过脸去,盯着车厢门上的玻璃,在心中嘀咕道:
……好吃。
玻璃上远远映出他懊恼的脸蛋。
一阵悠长的鸣笛之后,列车继续向霍格沃兹驶去。
※字数1w1,去年5月写的,懒得改动了,太多bug还请一笑置之
※不会关联企划,因为和现在设定有许多出入,只是私心想放上来爽一爽,继续悄咪咪敲碗等人设
※今后主线里应该还会有和这只已逝狂百相关的剧情吧,挺喜欢它的,嗯(
热闹的酒楼里觥筹交错,晌午时分正是饭点,大厅里顿时充斥着炸开锅似的劝酒声,杯盏击鸣间,这该说的、不该说的,有实据的、道听途说的,全都一股脑摊开来,途中被人顺去些有趣的、有价值的消息,也是家常便饭。
“哎听说了吗,陈大老板的家里又发现了一具尸体,都成白骨了!”
青年本在安静吃饭,忽然筷一停。
“……姞三哥?怎么了?”
外人看来那只是个空凳子。他瞟了一眼凳上乖巧坐着的小男孩,径自应了一声,将夹的菜放进小男孩的碗里。
“骗谁呢你,陈老板不一个多月前就去世了吗?遭遇强盗,洗劫一空来着?哎呦真是造孽,那陈老板可是咱们镇首屈一指的大富商来着……”
“嗬,你还别不信,我不是有个亲戚在衙门当差么……”
青年漫不经心地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白饭。不多时,他抬起头来,放下筷子,淡淡说道:“牛黄,下午记得帮我调查个东西。”
“哎,好。”
小男孩包着满口饭菜,眨眨眼,含含混混地答应。
微一蹙眉,青年想了想,又添了一句。
“八成有危险,你待会就先在外面打探,觉得不对就回来。到时候咱们上山去找李如生讨些保命的东西。”
牛黄大口嚼着红烧肉,嘴角沾着油料,脆生生地说:
“知道啦。”
莲香是被李吟风从被窝里连拖带拽给扯进大厅里的。
睡得正酣的少女站也站不稳,哼哼唧唧地一个劲儿往小男孩身上倒,李如生唤她也不顶用,一边冒着鼻涕泡一边含混地回应。直到座上的青年笑眼喊了声“莲香小姐”,少女才猛地惊醒,“哇哇呀呀”地叫着,窜到了李如生背后。
“老李救命啊,那个杀千刀的奸商要来抓我还债了!!”
李如生无奈,轻拍她脑袋:“莲香,醒醒。”
“我醒了,我醒了,我刚才听见奸商的声——”
莲香忙不迭地答着,目光慌乱地撞上姞三的笑脸,话音一滞,脸色煞白,干脆“哧溜”一下变回了白狐狸,一脑袋扎进了李如生的怀里。
“奸商你不要过来!我跟你说,老李可厉害了,你,你休想把我从终南山拐走!”
看着炸毛的莲香,姞三心想,都说“狐假虎威”,今天倒见着原型了,看来古人诚不我欺。
他清了清嗓子,好整以暇地瞟她一眼。
“那您在我这儿赊的账又该怎么算呢,莲香小姐?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您可欠了……这个数呢。”
停顿时五指已摆出了莲香最不想看见的数字。她登时眼前一黑,根本不敢瞧李如生的表情,瑟瑟抖了抖,情急之下一梗脖子:
“姑娘我今天还就吃霸王餐了怎么着吧!”
谁知李如生突然发话。
“……莲香。”
“我错了我错了老李我真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下山吃烤鸡了你别赶我走啊!!!”
短短二字竟如惊雷,劈得小狐狸立刻扯嗓子哀嚎。
见此情形,姞三更是笑得眸光熠熠,看得一旁的李吟风缩了缩脖子,悄悄朝李如生那方挨近了些,心里直嘀咕“也不知现在谁才是狐狸”。
“莲香,你先冷静。”
李如生叹了口气,望向姞三时眼神冷了下去,淡淡道:
“你要的符和莲香欠的钱,我会备好。至于莲香,跟你去也行。”
“李道长果然通情达理,姞某就先谢过了。”
李如生盯着他的笑,眼中刃光一现。
“不过,如若此次伤她半分,我便要你偿还千倍。”
姞三暗暗一惊。这道士,语气分明蜻蜓点水,听来却杀意四溅。他赶忙赔笑:“您瞧您这话说的,在下可不舍得伤了莲香小姐。”
闻言,道人收回目光,犹如收刀入鞘。
“不敢最好。”
火光迸溅的场面着实让莲香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伸爪扒了扒李如生的道袍,战战兢兢地问:“老李,什么意思?我怎么还是要跟着这厮下山啊?”
道士顺了顺她的被毛,“无碍,随他去个地方即可,注意护好自己,若有危及生命的情况,逃了便是。”
“哦……好。”莲香似懂非懂。
“唉,在下还真是不受待见啊。”姞三装模作样叹了口气,朝莲香伸出双手,抬了抬,“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走吧,莲香小姐。”
莲香白他一眼,跃至地面化作人形,拂袖赌气道:“谁要你抱啦,死奸商!”
“行行行,一个也是嫌弃,两个也是嫌弃,反正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
“……我怎么听你话里有话。”
“您猜?”
“……猜你个鸡翅膀!”
李吟风在旁听着对话,真是不大能懂了:莲香姐真的讨厌姞三吗?他正歪着脑袋琢磨,却见一路拌嘴的姞三和莲香停在了门边,齐声回头唤道:
“牛黄,走了。”
说罢,莲香又棱了他一眼。
“哎!”
名叫“牛黄”的小男孩赶忙跟了上去。
“吟风,随我来。”
李如生也适时起身。
“是。”李吟风收了心思。
于是,一时热闹不已的大厅由此重归寂静。
随后,取过李吟风拿来的一小叠符咒,莲香把小男孩偷偷给她的护身物贴身放好,这才跟着姞三一前一后地下了山。
老李不是说只消和姞三去个地方就行了么?怎么还郑重其事地又放护身符又交代安全事项?莲香越想越瘆。山路弯弯拐拐,深一脚浅一脚,她踏过蘑菇伞似的石头,稍稍凑近了姞三。
“嘿,奸商,你这是准备去哪儿?”
“有些想调查的事。”
“那为什么非要把我拉上?”
姞三瞄她一眼。“莲香小姐不是玉狐狸的化形么,探知‘同类’想必不在话下吧?”
少女眨眨眼,看看牛黄,又瞧瞧姞三,忽然愤愤纠正道:
“我是狐狸不是狗!!”
青年笑了:“没事,对面也不是狗。硬要说的话,大概是狻猊。”
话音刚落,曲径骤然开阔起来。迎接三人的是山麓边连绵的田野,稻子在和煦的风中绿波摇曳,农家零星分布其上。
莲香皱皱鼻子:“那你不都知道了么,还要我来作甚。再说了,牛黄不也是灵器嘛。”
“这第一,牛黄是个算盘,行商之外的事他都不大在行,”青年不紧不慢地竖指,“第二,莲香小姐,李道长虽说替您还了钱,可咱们还没算这利息问题呢?”
“……等等!!哪,哪里来的利息?!”
“哎,您拖了这么久的债,不该还利息么?李道长替您还了‘本’,这‘利’就得由您自己来了啊。”
“……”
“利息”二字从天而降,“咣”的一声砸弯了少女的背脊。
看着莲香“你你我我”说不出话,姞三挑起促狭的笑弧来,拍了拍她的肩,以示鼓励。牛黄则拽了拽莲香的袖口,鼓着小脸道:“莲香姐,加油!”
少女颓然掩面,点点头,心想这种事真的不需要加油。
想她一介灵器,来到人世学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如何欠债、逃债与还债”,真是人心不古、世态炎凉——感叹词还未出口,领路的姞三便在一幢宅邸前停了下来。
这是镇外的一处宅第。气派的围墙上红漆多有剥落,爬山虎在斑驳的墙面上肆意生长。稍远处可望见一角砖瓦飞檐。孤树自墙头探出几枝绿意来。
眼前的门只有一人高,把手处象征性挂着一块生锈的铜锁。莲香盯着门上断成两半的封条,四处望了望,想必这扇门应是宅子的后门。
她正想说话,姞三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勾了勾手,示意牛黄拿出李如生给的桃符。三人三张,贴在身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吱吱呀呀”的声音尖锐似人哭泣。
姞三又做了个手势,示意两人随他进去。
这么谨慎?莲香心一跳,忙按了按心口,在牛黄之后进了门。缓缓打开的门扉如同老旧的卷轴,自顾自展现出了一副破败的画面。
“……姞——”
映入眼帘的景象令少女不由惊呼出声。
“别慌,尸体而已。”
青年反应迅疾地捂住她的嘴。他低声说罢,倒不去观察树下的白骨,而是仰头望了望门后这棵树。树干不甚粗壮。然后,姞三看莲香平静了不少,便松开手,叹了口气。
“看来传闻是真的。”
“……什么?”
“这具尸骨的骨架不小,想必生前定是个体格健硕的男性。放在这样一个春末的时节,尸体白骨化一般只需要十五天左右。”
“但是,但是为什么……”
姞三抬眼瞥她,微微一笑。
“问得好。这宅子显然早已人去楼空,但——来,莲香小姐,您从这里看,能看见什么?”
莲香一头雾水地被他拉着,踉跄两步,刚好站在了宅子的中线处。自这里望出去,厅堂内的光景一览无余。她“啊”的轻叫了一声,瞪圆双眼道:
“地上有很多碎掉的古董,家具也东倒西歪,莫非……”
姞三颔首:“这里曾是镇上一位赫赫有名的富商住处,姓陈,在下也同陈老板有过些来往。可惜,一个多月前死于强盗手中。”
“怪不得……”那封条原来是这么来的。莲香默了默,不忍再去注意厅堂里的狼藉,转头看向那句白骨,“哎,那这不就是——”
“不,两码事。”青年抬手指了指屋子,“抢劫在前,尸体在后。不过,不无关联。”
这厮怎么老喜欢卖关子啊。莲香挠挠头,又听不懂了。
“牛黄,把那张符给我。”
青年拿过符咒,端详片刻,上前几步按在了树干上。
这时,平地忽涌过一阵风。顿时叶响树摇,沙沙声好似鬼魅,徘徊周身。一股莫名的阴冷冲上脑际。
姞三皱了皱眉,后退几步。桃符被风掀得几欲脱落,却仍旧顽强地贴附树干。不多时风向陡然一变,从身后一股脑奔涌而来,呼啸般撞在树上。
莲香见状,赶忙护住牛黄。
风刚止息,不知从何处又钻出了若有若无的声音,隐隐绰绰地刮着耳廓。
——是人的哭泣声。
莲香这下是真的稳不住了,左顾右盼,既想辨清声从何起,又想赶紧逃。曾给李吟风讲过的鬼怪故事全在脑子里过了个遍,吓得她抖似筛糠——现在倒像是牛黄在护着她了。
“姞三,姞三,这,这……”
青年并未应答。
“牛黄,李道长的符应该还剩两张,全给莲香小姐吧。”
小男孩便老老实实地从袖口里摸出了叠好的两张符,交在她手里。莲香崩溃地攥着符咒,直想骂他,却听姞三开口说:
“莲香小姐,李道长这符是用来封住‘狂百器’行动的。我们三人之中,现在只有您能办到。若是失败的话,咱们仨的命今天恐怕都得交代在您手上。”
莲香懵了。
“姞三你——”
紧接着,青年的发辫在眼前一晃,回过神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摔在了地上。而将她扑倒在地的青年正压在她身上,阴影落了她满身。
姞三的面容近在咫尺。
“唉,振作点啊。”
他苦笑着拍拍她的脸蛋。
莲香愣愣地盯着他,终于从嘴里挤出了第一句话。
“姞三你究竟搞什么?!!狂百器?!你不要命啊,又不是清净师,你作甚要——”
截断诘问的是猛兽的嘶吼,震震如雷。莲香下意识把住了姞三的双臂,翻身跳起。
张口突眼,獠牙竖耳。牙咬绣带,躯体修长。爪踏浮莲,凌空而立。
莲香只想当场晕过去。
这哪是什么“猛兽”,这分明是“瑞兽”啊!
“姞三,你看看你招了个什么出来!”
少女颤动着嘴唇,“这不是……这不是狻猊吗?!”
姞三站起身来,望着空中的瑞兽,笑了。
“是啊。在下不是说过了么,狻猊。”
传说狻猊,龙生九子,乃第五子也。形如狮,喜烟好坐。
可这样一只本应为工匠所刻画在香炉上的神兽,为何会化形,又为何会——
“你为什么……”她拧紧了眉头,“为什么会说它是——”
少女的疑问马上就有了解答。狻猊昂首长啸,声撼天地,随即居高临下地睥睨她。莲香戒备地压低重心。只见绣带一掠,徒留虚影闪过眼际,风擦过她耳廓,却未有下一步进攻。
她暗道不好,这只狻猊的杀气并不是冲她来的!
“姞三!!!”
莲香立刻转身朝呆立的青年奔去。说时迟那时快,利爪的痕影堪堪擦过他的肩头——扑了个空。
惊魂未定之际,狻猊喉中又翻滚起低吼来,莲香攥住姞三的短褐,死死盯住它,尝试着弄清它的意图。
这时,姞三终于再度开口了。
“莲香小姐,如果您真的想护在下,那就揭掉您身上这张符吧。这是消匿身影的。狻猊定是嗅到了我的气息,所以才——”
莲香毫不犹豫地撕掉了黄符。姞三眯了眯眼,话到嘴边竟一时无法流畅说出。
“您想好了?那,接下来,我想您知道该怎么做。”
“嗯,我明白。”
她捏紧手中的符。
“……它来了!”
浮莲朵朵,刹那向她呼喝逼来。
眼看少女真开始同狻猊缠斗,牛黄趁机溜至姞三身边,担忧地问:“姞三哥,莲香姐没问题吧?”
姞三没有答话。他看着拼命躲闪的莲香,而后迅速收回目光,只留下一句“李如生不会坐视不管的”,便径自提步走近树旁。
“可——”
牛黄瘪瘪嘴,只好巴巴地望向迟迟不进攻的莲香,心想姞三哥究竟在想些什么?怎么能这么无情啊?
姞三则绕过骸骨站定。
尽管上空的狻猊发出的吼叫盖住了很多声音,但仔细听便不难发现那缕似有若无的哭泣。
他拍了拍树干,低声问道:
“你在哪里?”
没有回答。
“是不想回答还是不能回答?”
哭声仍在继续。
姞三叹了口气,“行,下一个问题。是那只狻猊困住了你,还是你困住了它?”
簌簌叶落,像是拒绝。姞三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一贯的轻佻口吻消失无踪,他沉声开口,语气冷硬。
“陈小姐,我知您就在这槐树里。我以符强召您现身,便不打算空手而归。事不过三,既然您不肯开口,那就容在下分析一二吧。”
“您一家老小皆丧命于此,包括您自己,无人逃脱当夜强盗之手。这抢劫,图的无非是金银财宝,您父亲乃此地有名富商,家底自不用说,珍宝必定也收藏了不少。”
语稍停顿,他挑笑道:
“‘天青釉狻猊莲花出香’——想必您一定爱不释手吧?”
叶影婆娑。沙沙声时大时小,拍打在耳畔。他并不在意,兀自继续道:
“我同您的父亲也有些交情,因此您对它的喜爱早就有所耳闻。您或许有所不知,狂百器在浊化之前亦为灵器。而这只狻猊能化形,一是借了传说之影,二则是因您强烈的喜爱。”
“可单有这两点是不足以化出完形的,所以,强盗来了。”
他望向不远处的厅堂。
就像是地狱之门突然洞开。
破碎的烛光。贼人阴狠贪婪的笑脸。碎裂一地的瓷器。亲人家仆的哀叫。不绝于耳的求救声。喷溅而出的血迹。
漆黑的夜倾覆大地,生在刹那翻转为死。
视野逐渐模糊,疼痛碾压四肢。贼人从她身上跨过,说笑着踢了踢她,手中拿着刚抢来的宝贝。
——香炉。
香炉被抢走了!
她勉力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撞向贼人,将香炉一把夺回,紧紧护在怀中。
紧接着,刀刃从她胸膛穿出。强盗们放肆的笑声里,汩汩淌下的殷红慢慢染透了香炉,染透了莲花,染透了狻猊。
瑞兽终于醒来。
然而少女的身体早已冰冷,甚至,不复完整。
就连衙门也不再追查此事,这栋家宅终究逃不过破败的命运。
日复一日,就这样新芽成叶,绿草成荫,血迹淡去,碎片蒙尘。
没有什么能对抗时间。
“然而,不久后,又有几个小贼来送死了。”
“他们本以为能寻见‘漏网之鱼’,却不曾想过,自己才是网中鱼。”
直到生人再度踏进这里。
这方“领地”里。
——哎听说了吗,陈大老板的家里又发现了一具尸体,都成白骨了!
——骗谁呢你,陈老板不一个多月前就去世了吗?遭遇强盗,洗劫一空来着?哎呦真是造孽,那陈老板可是咱们镇首屈一指的大富商来着……
——嗬,你还别不信,我不是有个亲戚在衙门当差么,听说半个月前有两人突然从那宅子里出来,跑去衙门求救哪!说得那叫一个悬,说是什么狮子杀死了一个同伴。那狮子不仅会飞,脚底下还踩莲花呢!
——结果呢?
——衙门问他们为什么去陈家,结果他俩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一逼问才知道,是俩小偷!
——哎呦,这陈老板可够霉的。
——可不是嘛。衙门当时赏了他俩一顿板子,把他俩给轰走了,也没当真,结果谁成想,居然还真有尸体!
“请救救我……”
虚影自树下一点点擦出。满身血污的少女啜泣着,抬手掩面。缚住手腕的细链一直没入地底。
“我已经受够了,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青年淡淡瞥她一眼,又看向半空中攻势凌厉的狻猊,微一蹙眉,开口问道:
“那您得先告诉我,它的本体——那个香炉在哪儿?”
※
这只狻猊很奇怪。莲香想。
作为狂百器,它似乎太理智了些,一直在观察什么,但对象并不是她。自从她撕掉符咒、自愿现身以来,它的杀气就失去了确定的指向。
少女不由分神去注意树下的姞三。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那样神色冷肃的青年真是太少见了。
……他究竟想干什么?先是偷偷摸摸找到这里,又莫名其妙用老李的符咒招了只狻猊出来,自己不对付不说吧,还在旁边忙其他的。
莲香越想越气。
她可是赌上命在保护他啊!就不能加加油鼓鼓劲,呃,就不能帮她想想招吗?
这只狻猊无论是力道还是速度皆在她之上,她光躲开攻击已是竭尽全力,遑论还要把符贴在它身上。要知道她到现在都没抓住过它一根尾巴毛啊!
“早知道这样……刚才就不该脑子一热撕掉符咒了。”她气哼哼地嘟哝,“我就应该听老李的话,有危险就逃才对。”
大抵凡事皆逃不过一语成谶,少女甫一说罢,就见狻猊昂首长啸一声。霎时间,猎猎风起,树摇叶涌。而它御疾风冲来,根本不给她反应的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莲香只顾奋力向狻猊所去之处扑去。其间,手中似乎抓住了什么,但她浑然不觉,连一声“快逃”也来不及说。
“……莲香?莲香你没事吧?!”
慢着,她好像顺带扑倒了什么。
少女晕乎乎地抬起头来,方才还被她在心里斥了个狗血淋头的男人近在眼前。她应了一声,拍拍脑袋,心说我只是想抢在狻猊前面,怎么反倒把他扑倒了……
不管怎样,姞三似乎没伤着。莲香从他身上坐起来,四下确认了一番——奇了,她也没受伤。按理说狻猊那股气势,她鲁莽地冲上去阻止,受伤才是正常的。但为何……
“莲香小姐,”姞三敛了着急和担忧,笑得眸光流转,“您居然还藏着如此上好的护身符么?”
“……啊?哪儿来的什么……咦?”
循着姞三的目光望去,少女惊奇地发现,先前李如生给她的护身符不知何时竟自个儿飞出了她的怀中,此时正横在上空,放出一方透明“顶罩”,将两人及两人身后的孤树护在结界内部,并抵御了狻猊的全部攻击。
瑞兽渐渐失去了耐心,不断以头抢着结界,喉中低鸣如滚雷。撞击处火花飞溅。然而它爪下浮莲仍无法进入结界分毫,反倒被尽数吞噬。
莲香哑然注视着它。她从那双向外凸起的眼中窥见了强烈碰撞的感情——那是一只瑞兽所不会拥有的激烈情绪。
那是……
她怔怔地摊开手。掌心里的一缕天青攫住了她。
狻猊的被毛。
“那件出香……就埋在这棵树下。”
陌生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莲香转过头去,这才看见树下被囚住的女孩。她血迹斑斑,一道伤口空洞地横亘胸前。莲香正想开口,姞三便抢过了话头,扬声唤道:
“牛黄,动手。”
“哎!”
不知何时跑进结界的小男孩听闻命令,二话不说就捋袖开刨。女孩看着小男孩卖力地挖土,闭了闭眸,毫无血色的脸上滚落两径明亮。然后,她笑了。
“这样我就能解脱了,对不对?”
姞三悠悠道:“是,只要您肯将这件出香熏炉让与在下。”
“好,给你便是。”
话语里竟充满了莫名的决绝。
莲香着实弄不懂这两人的对话,拽了拽姞三袖口,刚想问个究竟,就听结界外的狻猊又是一声呼啸,居然不再有所攻击了。
它静静地停在结界外,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目光越过莲香头顶,直直投向那棵树下的幽影。
“可惜了。”姞三幽幽道。
“姞三哥!挖出来了,给您!”
这时,小男孩颠颠地捧着一件青色熏炉,交到青年手中。
——这出香熏炉以狻猊作盖,纯净的青釉色泽绘出了张口突眼的蹲兽姿态。下以仰莲承之,形态可爱,栩栩如生。纵然刚从土中挖出,亦不减分毫神采。
姞三抚过狻猊的獠牙,又叹一声:“……可惜了啊。”
女孩则盯着他手中的出香,少顷,抬起头来,回望狻猊,静静说道:
“放了我吧。”
话音未落,狻猊竟突然继续撞击起来!
这次它不再有所保留,拼尽全力撞在结界上,浮莲消退又再生,可它额上伤痕却愈发明显。同火花一道迸溅出的,还有自伤口淌下的血沫,滴滴溅在结界上,逐渐汇作无数道殷红细流。
没有杀气。
莲香感觉不到任何杀气。
它只是想要撞碎这结界——撞碎了,然后呢?
莲香看向树下的女孩。女孩不再望向狻猊,眼神空洞,在听见狻猊喉中沉重的喘息时,才决绝地闭上眼。
“李道长这结界,怕是要撑不住了啊。”
姞三蹙眉说,“莲香小姐,若是结界破了,这接下来的事就还得劳您——”
“我拒绝。”
少女高声道。
青年万万没料到这个回答,挑眉惊讶道:“这么说,您是想反悔了?”
“随你怎么想。我只是觉得,从最初开始,我就没有主动权。”莲香直视他的双眼,“姞三,你究竟在打算些什么?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唯一的消息也是从姞三口中得知的。
抢劫。杀人。灭门。然后呢?这只狻猊若真是姞三手中熏炉的化形,它跟那女孩之间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莲香很害怕,她怕自己因无知而作了帮凶。李如生曾教她善恶,说实话她到现在也没怎么弄懂过,可就算如此,心底深处的声音也在铮铮反驳:
不对!!
“噔”的一声,结界碎了。
莲香转头,狻猊的獠牙近在咫尺之间。
“不——”
不要!
她甚至还来不及闭眼,还来不及想象疼痛,便见眼前黑云压顶,听头顶隆隆威鸣,似有千军万马呼喝奔涌,紧接着,一道惨白光束直直降下,精准劈在狻猊身上。
“……”
那双眼此刻离她不过一掌宽。它维持着和她对视的姿态,片刻,伤痕累累的身躯终究倒在地上,微微挣扎后,归于近乎疲累和无助的平静。灰烟腾起处,汩汩血流自被毛里蜿蜒而下,逐渐在身旁凝出了一摊又一摊鲜艳的红。
少女惶惶抬起头来。
黑云散去。青衣道士持剑而立。
——是李如生。
“老李……”
莲香唤着,忽然感到手中微热。她摊开掌心,那缕青毛正流着熠熠光彩。还未等她弄清缘由,不属于她的情感便汹涌而来,一直流入心底。
她第一次将它捧在手中,笑靥如兰花晨露;
她抚摸它的指尖,温暖似朝阳;
她和父亲说,将来要把它当嫁妆,一同带去夫家;
她常常谈起镇上书院里教书的温雅青年,害羞如浅浅腮红浮在两颊;
谁都以为这样幸福的女孩,未来也注定美满,恰似那高悬的明月,皎洁无瑕。
可谁又能料到那一日,火光冲天。
它眼睁睁地看她死去,看她抱着它死去,看她因它死去。
她紧紧地抱着它,像要将它融入骨血,所以她失了全身温度,甚至失了完整身体。而它借此化形,等它能分辨这人世时,那些放声大笑的贼人早已不见踪影。
它整日待在这院中。那些绿袍乌纱帽们看不见它,只是匆匆来去。它见他们收捡那些尚好的玉器,想要把这家中最后的完好也带走,顿时怒不可遏,扑上去疯狂撕咬——人们惊恐大叫,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面如土色逃出宅邸,最后永远地关上了那扇大门,独留它走遍整栋宅院。
——直到某一日,在这棵槐树下寻见她。
“是你……?你怎么,你怎么有形状了?”
她仍是那一日死去的模样,但她没有在意。从第一眼认出它之后,她便欣喜若狂地抱住它的颈项,细细抚过它的被毛,失去温度的掌心一如从前。
它不能说话,只是拼命蹭着她。她咯咯直笑。
“对了,你的本体……那个熏炉,没事吧?没有坏,对不对?”
它听罢,赶忙从树旁拖出了熏炉。她怀恋地摸过狻猊顶盖,喟叹出声:
“没坏就好。我本来应该走的,爹爹他们都先走了,我只是……放不下你,不过这样就好,比起被贼人抢了去,不如就让它放在这里。”
她的笑容再无往日明媚。
“我已不是人世之身……不可久留的。”
这是它第一次体会到何谓恨与愧。
竖心在左,艮鬼在右。一个斩钉截铁,一个畏缩不前。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狠狠蹂躏着它初次获得的“心脏”。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它还没有来得及保护她。它还没有手刃仇敌。
怎么可以。
——她不能离开。
——它不许她离开。
※
“这不是李道长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姞三站起身来,瞥过莲香面前奄奄一息的狻猊,笑着迎上李如生平静的目光。
道士眼里结着冰,却也只露了一角出水面。他不急于回答姞三,而是绕过狻猊来到莲香跟前,俯下身去将少女拉起,这才说:
“护身符有反应。”
他伸手轻拍了拍莲香沾土带尘的褙子,“没伤着?”
“没,没有……”少女木愣愣地摇头。
冰化了些。他颔首:“嗯,那就走吧,回去了。”
“哎,李道长,这就想走了么?您刚才一道雷可把在下这新宝贝给劈成这副德行了啊。”
说罢还捧出熏炉,手指一条斜跨炉身的裂缝。
李如生抬眼,冷冷直视他:
“来时你保证的什么?莲香差点被咬死,我劈它一剑,合情合理。”
“呦,瞧您说的,那我不是——”姞三还想解释。
“走了,莲香。”
见李如生作势要走,莲香赶忙按住他的手,示意他稍等片刻。随即几步上前,盯着姞三,问:
“姞三,你利用我?”
姞三挑眉:“这又是从何说起啊,莲香小姐?”
“你煞费苦心,又找老李要符咒,又把我带过来,不就是提前查出了陈家小姐的亡魂还弥留人世,想借我转移注意力,借机问出这出香熏炉究竟藏在哪儿,好彻底掌控这只狻猊么!”
“嗬,不得了,还‘煞费苦心’,您居然也会用成语了。”
“休想岔开话题!”
莲香激动地怒瞪他,扬声宣布道:
“我告诉你,姞三,今天只要我莲香在这儿,你就别想对它下手!!”
青年笑了,鼓起掌来。
“好,好,正气凛然啊。莲香小姐,您可是在下见过的第一只爱心如此泛滥的狐狸,不对,灵器。”
“……你!”
莲香气得直想抢过熏炉砸他脑袋上。
姞三退后一步,目光滑过狻猊,眸光闪了闪。
“试问,就算您今儿在这儿阻止了我,那之后呢?这只狂百器可杀了人,您总不可能要将它放归山野吧?再瞧瞧那李道长,首先这只狂百器不归他管,更何况您还被它伤过,若是再让李道长顶着‘除恶’之名劈一剑,那这狻猊只能就地嗝屁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它现在已经快撑不住了吧。哎呦,真是可惜了。”
他慢悠悠地说。
少女很想反驳,但被他堵得无话可说。正是因为明白这并非狡辩,所以才更加窝火。她狠狠剜他一眼,干脆退了两步,来到狻猊身边,蹲下身去,试图抱起这只足有一只成年狮子大小的狂百器。
狻猊不曾挣扎。它连挣扎的气力也不剩了。
“……莲香。”
“老李,我没事。”少女抚着狂兽的毛。
它业已停止流血。逐步流失的生命力在躯体上化作荧薄的光,流过它天青色的被毛,像夏夜渡过河川的萤火虫,消失在她的指间。
她想起了自己看见的片段记忆。
面对即将永别的女孩,它退后,喉中隐有低吼。
槐树叶飒飒而落。头顶涌来的乌云堆积盘旋,无法控制的情感扭曲变形。
“……你……你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强作笑靥,伸手想碰它。而它猛地张口咆哮,不可视的东西在它周遭一瞬掠过电光。她吃痛地收回手,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最宝贝的狻猊。
它恨这一切。
它恨它自身,恨猖狂贼人,恨那无情时间,恨这苍凉人世,甚至还有放不下它却又注定离别的她,它都恨,恨之入骨,恨之入骨!!
——可它偏偏愧对她。
于是,无尽深渊吞噬了它。取而代之的,是全新的力量。
天青毛色。绣带飘逸。浮莲生又灭,灭又生。
狻猊低吼出声,瞬间,从它周身的空气中冲出数条锁链,紧紧缠住女孩的双手,再将她脆弱透明的身躯撞上槐树树干。
锁链随即没入地底。
可“它”不是它了。
无视她苦苦哀求它放了自己也好,毫不犹豫地咬断贼人的脖颈也罢。
深渊愈将它吞噬,它便愈是强大。它变得能保护她,变得能保护这个家,变得能自由来去,变得无比强大。
恨与愧看似在眨眼间消失无踪。
——再也不是了。
这时,忽然有什么碎裂了,清脆的声响打断了莲香的回忆。
她抬起头来,望见树下的女孩。女孩正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原来是囚住她的锁链断了。仿佛初学走路似的,稳住身形后,蹒跚地,一步一步走来。
她没有回头看令她重获自由的姞三,没有抬头看为她斩断束缚的李如生,更不曾看仍旧护住狂兽的莲香。
她只是注视着地上那只狻猊。
狻猊似乎感知到了她的目光,微弱起伏的躯体便再度挣扎起来。它急促地喘息着,缓缓地昂起头——沾染血污的凸眼捕捉到女孩时,她已只剩一道虚影了。
女孩俯视着它。
那双眼里没有欢喜,没有悲伤,没有痛楚,没有怨憎。
她仅是看着它,良久,直到最后一缕魂魄消散在风中。
突然,莲香听见了什么。近在耳畔,隐忍的,低沉的,一瞬即逝。
她还来不及多想,这回便轮到狻猊消失了。
少女动了动唇,什么都说不出,只能轻轻抚过它结着血痂的皮毛。
狻猊静静闭上眼。俄而,一丝清凉坠落。不知过了多久,天地空茫、衣衫尽湿。莲香才终于停了手。她的掌下已是空无一物。
少女站起身来,望向姞三原本所站的地方——现在只剩一个孤零零的熏炉。
天青色裂了一道深纹,在细雨中朦胧,分明失去了一切光润,却又变得无比清透起来。
莲香走过去,俯身抱起熏炉,轻轻将它放在树下,拍了拍手,小跑着回到了李如生身边。
“老李,你说姞三这厮如此可恶,该怎么是好呀?”
道士用指抹去剑上细流,淡淡道:“劈了便是。”
“对,劈了好,不劈不能平民愤!”她点头如捣蒜。
李如生瞥她一眼,然后兀自提步走去。
“走吧。”
“哎!回家啰!”
大门终于缓缓紧闭。这一次,或许不会再有任何人推开了吧。
※絮絮叨叨了8000字,写到晕厥
※全篇都是臭不要脸的OOC和flag,具体评论见(
(1)
她死的那天晚上,我接受了审讯调查。审问我的是同队的十六夜龙守前辈。
龙守前辈一直很照顾我。或许正因如此,队长才会特地派她来做这一工作的吧。
但我不需要。我宁愿对面坐的是某位凶神恶煞的警官,对我用力捶桌、厉声威吓,揪起我的衣领,大声质问我“她是不是你杀的”。这样我还好受一点。
——前辈自然不会如此。
于是,自始至终我都很平静。
惨白的光线刺进我眼中。我无法忍受地数次低下头去。干涩停留在眼角,却并未进一步化作温咸的液体。我似乎再也哭不出来了。
龙守前辈看我时眼神有些悲伤。她把我面前的水杯再往我这边推了推,不再溢出热气的水面倒映出一个渺小的我。
随之而生的波纹揉皱我的脸。我没能看见自己的表情。我不清楚是我的神情使她悲伤,还是我的遭遇令她同情,抑或两者兼有——我无法再思考,思维已经拒绝接受任何新的问题。然而我仍记得我的身份,所以我强迫自己说出实情,从头到尾,一五一十。
开始、然后、接着、后来……我生硬地运用这些连接词,希冀能表现出“我还理智”的状态。
最后,前辈放下笔,轻声说:“好了,秋穗,审讯结束了。”
我说好。
“待会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我摇头,答:“我今晚不回去。我想待在警局。”
直觉告诉我,我不能回去。
我怕我一回去,就无法再维持“警察”这一身份。
这是一件极度可怖的事,因为彼时的我失去了“好友”,失去了“正义”,除却“警察”这个徒有其表的身份之外,已然一无是处。
后来,我恳求龙守将她的资料给我。作为调查组的一员,十六夜龙守自然也会有一份关于她生平过往的资料。我说,我就看看,明天就还给你,我保证。
龙守很是担忧地注视着我,她说:你可以来我家。
谢谢,不用了。我摇头:我很好。
于是我留在了警局。偌大的办公室里只留一盏灯。光亮是微弱的黄色,勉强照清了白纸上的字。我便这样对着薄薄一页纸,翻来覆去看了整整一夜。
我想,死亡是残酷的。并不是因为过程有多痛苦,而是因为死后留给他人的,除了停尸间那具冰冷僵硬的躯壳之外,便只剩这么一张薄纸、一方黑白照和几行或十几行文字,记载长达数十载的岁月。
而更可笑的是,我居然到现在才知道我的朋友——我自以为无话不说的好友——她详细的生平经历。
【某富豪的私生女。生父不认,由生母养大。……生母在其十五岁那年因病去世……近两年内成为某富商的情妇。X年X月X日于家中将该名男子杀害,随后自杀。……尸体怀有三个月左右的身孕。】
我蜷缩在凳子上,觉得有些冷,便蜷得更紧些。
说来也怪,七月份的天气炎热难耐,夜晚稍有凉风,但仍抵不过高升的气温。在这样一个七月份的夜晚,我独自待在警局一队的办公室里,想起了很多我从前不曾发觉过的细节。
那天和她走在街上,听见背后总有私语窃窃,说什么“还真想麻雀变凤凰,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不是正主还这么嚣张”,我不耐烦了,便转头瞪回去。而她挽着我手臂,耸耸肩说:
“没事,以前有些过节,你知道的,那些富人们就是闲。”
我没有问下去。我说:“前几天看见了一家新开的咖啡店,我带你去吧。”
她笑:“好。”
她在我心中是“神秘”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我想她哪天看开了,也许就会把从前的事和我说说。所以,哪怕只是一次也好,我都没有真正想过去探寻她的过去。
“真羡慕你。”
秋穗,真羡慕你。
汗水无数次湿透衣衫,像是眼泪流过脸颊。我依旧觉得说不出的寒凉。
不久之后,我被调出了一队。
我没有怨言。回想一下案发后的表现,我没有被撤职已经很宽容了。我只是从一队被调到了更加清闲的队里,并在这个队里担任一个文书职务。每天只用完成相应分量的工作,便能在同事们羡慕的眼光中下班回家。
我不愿回家,于是我开始习惯在街上闲逛。
走过和她一起聊天的公园,走过和她一起喝咖啡的店门口,走过大街小巷。我像是追逐她的亡魂,走走停停地抵达了终点。我在门口站了很久,仰头望着摘下了窗帘的窗口,久到路人的注目明显带上了怀疑。
我以为我还能看见她走出来,站在窗台上朝我招手。
我低下头去,眼眶干涩。
自那以后,我开始每晚梦见她。她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砰的一声,血沫飞溅。而我跪在地上,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睁睁地看她倒地。
砰。
然后我惊醒。
于是我开始害怕入睡。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月。恐惧迫使我拼命保持清醒,以至于后来我再睁眼,映入眼帘的竟是医院的天花板,以及龙守前辈担心的表情。
我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听着前辈的责备,费力思考起我为什么会躺在病床上。
日光在视线里浮动,我居然由此感到了一丝真实。
而我再也没有梦见她。
在医院里,我开始学着去寻回当初的那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甘草秋穗,总算摆脱了行尸走肉般的状态——至少,表面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破绽了。
后来,出了院,修养了一段时间,我便再度回归岗位。仍旧是清闲的文书职务,但我下班后不再到处闲逛了。
我知道的,她早就不在了。
我自然也没有去关注和她暗地里相好的那个富商的丧事。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地把所有错误都抛给这家人。
再然后,我决定去扫一次墓。她逝后我一直在逃避,是时候该面对了。
上坟前的那晚,我终于又梦见了她。
这次不同以往,但她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靓丽如初。她看着我,轻声笑说:
“秋穗,活下去。”
“好,”我答应她,“活下去。”
然后我从梦中哭醒。月光沉默地坠落在我手背上,温凉一片。
(2)
抽到“巫师”卡的时候,甘草秋穗的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卡面上的巫师高举盘虬卧龙的法杖,看似正在施法念咒,杖端却无光也无暗。手指摩挲过底端的花体字,她抬头望见不远处的少年,抿了抿唇,暗自下定决心。
——是时候采取行动了。
不过,若要深究秋穗准备采取“行动”的原因,那得追溯到上个月迎新庆典之后了。
前一天晚上才在庆典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今天就蜷缩在男厕所的墙角处满面淤青,饶是做好心理准备的秋穗也不禁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冲击。但她很快便回过神来,在加害者们尚惊讶于“这女的居然把男厕所的门踹开了”一事时,横眉怒目、先发制人。
“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关你屁事啊!”为首的男生率先反应过来。
小屁孩!秋穗暗暗啐了一口,趁其不备跨上前去,逮住手腕向后一别。男生顿时发出哀嚎,想挣脱却不得要领。少女再趁机抬腿一顶,逼得他不得不朝东云右卫门跪下。她抬头环视一圈,厉声喝道:
“来啊,再上前一步我就撅他手腕!还敢合伙欺负人,真能耐啊?!”
其余的男孩子们见状皆面面相觑。带头的男生在她惩罚性的施力之下更是疼得直嚎,从“你放手”眨眼变成“我再也不敢了”。秋穗满意地点点头,松手的同时向旁退了一步,并迅速站到东云右卫门跟前,状似护他的模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罪魁祸首被其他男生半是搀扶地逃出此地。
当然,加害者临走前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秋穗有些好笑,转身向一言不发的少年伸出手去。
“对不起呀,东云同学,没来得及让他们道歉。走,我陪你去找老师,让他们当面向你——”
“……不必了。”
得到的却是少年冷淡的回应。
他毫不犹豫地挥开她的手,扶墙站起身来,身形微晃。秋穗懵了,抬起头困惑地看他。而他面无表情,冷冷瞥过她。
“多管闲事。”
从薄唇中只吐出了这四个字。
“什——”
少女怒上心头。但话还未出口,少年便径自同她擦肩而过,快步走出了男厕所。
这一切发生得令她措手不及。怒火烧心却无处发泄,秋穗急得一脚踹在墙上——然后被正准备进来的男老师目睹了全过程。
……当然,细节就暂且揭过不提了。
就算时隔二十来天,一回想起整个过程,甘草秋穗还是会被气得不行。那之后她骂骂咧咧地在办公室里阅读东云右卫门的资料,还被路过的十六夜龙守听了去。
“你跟小孩计较什么。”龙守忍笑拍拍后辈的脑瓜。
“因为真的很气人嘛!我再怎么说也是他恩人啊,不道谢也就算了,还说我‘多管闲事’!”
秋穗气呼呼地把手中资料“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好啦好啦,消消气。那你现在看出什么没?”
“……嗳?啊,这孩子倒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从往年的欺凌事件来看,不排除他在之前的中学里也遭受过欺凌,但被学校方面强压下来的可能性。我觉得有必要去实地调查一下。”
龙守凑近瞧了瞧:“我看看……XX中学?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查了一下,是个挺偏僻的学校。最近忙成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空去。”秋穗叹了口气。
十六夜龙守正准备说话时,后辈便被不远处的同事唤了过去。于是蓝发前辈朝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秋穗也只能回以一个心境复杂的笑脸。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暂时无法抽身去调查东云右卫门的过去经历,甘草秋穗认为自己还是有力所能及的事情的。
同班的好处就是能够随时随地、第一时间掌握目标动向,她自认为自己的跟踪技术还是不错的,少年去哪儿她就能立马跟去哪儿——除了扒男厕所门缝有点勉强之外。
然而,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每当秋穗觉得这次一定能跟准并摸清东云的动向时,东云右卫门总有办法摆脱她。甚至只是一个转角的功夫,少年的身影便在她眼前消失无踪。甘草秋穗不由挫败,深感自己成了壁虎断尾的那个“尾”字。
于是,秋穗眼睁睁地看着东云进教室时十有八九脸上带伤,每每想要询问都会被无视,就这样,调查一直拖了足有二十多天,陷入了令她抓狂的僵局之中。
——正在这时,早乙女学园迎来了舞会。
“舞会”一词实则是不存在于甘草秋穗的词典里的,至少在学生时代是没有的。一来,上流社会的玩乐她不怎么懂;二来,学生时期的她远比现在贫穷。因此她其实犹豫了好一会儿,要不要买下人生中第一件小礼服。
不过致使她真正买下礼服的契机也很简单就是了。
“……什么?东云也要去?真的?没骗我?好,我买了。”
不就是“为工作插钱包两刀”嘛,她可不在乎这件价格等同于她一个月工资的裙子,说不在乎就不在乎!
——于是,少女哭丧着脸进了会场。
“前辈,打起精神来嘛。反正衣服已经买了,不如好好享受一下难得的舞会,如何?”
煎茶发色的少年西装革履站在她身旁,无奈笑道。
秋穗则忧愁地捂脸轻叹:“你们这种富家公子怎么可能会明白穷苦老百姓的悲伤……我现在一想到身上这件裙子可以换来两个月的叉烧肉,我就很想死一死……”
“可您前些天不已经‘死’过了么,舞蹈教室都差点被您哭垮了。”
“那我现在还想死一死不行吗!”秋穗活像一只被踩中尾巴的猫,暴躁地直拿鞋跟踩地面,噔噔一阵乱响招来了不少注目。“满心欢喜地过来结果发现东云没来!那我买这件衣服还被你‘折磨’了整整一周是为了什么!!”秋穗越想越气,恨不能立刻杀回店里退掉礼服。
少年则颇为无辜地眨眨眼:“我以为您这么努力是想到时候和我跳上一曲呢?”
“……得了吧,我可不想被你身后那列能排出会场门外的女性队伍给当场处死。”
秋穗熟练地翻了个白眼,对后辈积极主动的“进攻”毫无感觉。
说起这名后辈——神代信,其实和她同年级,并非她的学弟。“前辈后辈”这一称呼则来源于两人在警局一队里的关系。而此次秋穗想要参加舞会,很大程度上是源于神代信随口一句“我问过东云了,他说他要去”。于是青年顺理成章地怂恿少女买下了礼服,还成为了她临时的舞蹈老师,每天打着“训练”的名义正大光明调情。
然而秋穗不巧天生少根筋,“调情”基本被她无视,倒是神代信恶魔般的训练课程令她叫苦不迭。她心想这厮真是天使长相魔鬼心肠,也不知那群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尖叫的女孩子们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大概会更兴奋吧。
被自己得出的答案吓了一跳,秋穗赶忙挥去了脑海中奇奇怪怪的念头。
舞会上半场结束后,神代信是在餐桌旁找到甘草秋穗的。
他这前辈一直说什么“我不要我拒绝要是再和你跳舞我怕不是出门就被雷劈死”,于是一溜烟窜去了餐桌旁。神代满心以为之后会有男孩子来邀她跳舞,没想到跳完回来看她快把面前这盘烤乳猪给消灭光了,于是赶忙把满嘴油光的少女拉去一旁,痛心疾首地掏出手巾,正想为她擦去嘴角油渍,又被她一声“慢!”给喊了停。秋穗则万分警惕,自己掏手绢迅速擦了个干净,一边擦一边心想:再这么下去我可能真的要被射杀了……
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秋穗冒了满头汗,恨不能赶紧把面前这尊大神送走再说,正发愁,眼角余光忽然掠过了熟悉的身影。
——是他!
“……抱歉,我有事先走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少女拔腿便冲了出去,并顺利把神代信的呼唤抛诸脑后。经过这些天的跟踪,秋穗早已将东云右卫门的基本特征烂熟于心。眼看还差几步就能赶上,秋穗正欲伸手,眼前却唐突杀出了个“程咬金”。
“甘草秋穗同学,是吧?这是你的卡,请妥善保管,不要被其他人看见哦。”
“……嗯?什么?”
被没头没脑地塞了一张卡,秋穗一脸茫然,翻过卡面来看,风格颇像塔罗牌,上有一行英文花体字——Wizard。
巫师。
随后,学生会会长亲切地宣布了游戏规则。会场则一度在小春泉老师的“提议”之下掀起了喧闹浪潮。秋穗捏紧了手中的卡,心里的想法渐渐成型。
这的确是个好机会。
随即,轻快的圆舞曲在舞池中流动。学生们纷纷就位,秋穗也不例外,她几步上前,笑眯眯地堵住了东云右卫门的去路,向他伸出手,说:
“如此良辰,何不请我跳上一曲呢,这位帅气的先生?”
少年毫不掩饰地皱起眉,但并没有拒绝。他轻握住她伸来的手,另一只手熟练地虚扶住她的腰。眼看着周围的学生们开始互换舞伴,秋穗抬头问:
“东云同学很会跳舞啊。以前有学过么?”
“……没有。”他声音冷硬。
“我知道你讨厌我,”秋穗不在乎他恶劣的态度,“不过我今天不是来跟踪你的。如果……我发誓我此后绝不再跟踪你或干涉你的行动,但条件是你得答应我一个‘赌约’,你会和我赌这一局么?”
少年明显不曾料到,微有踌躇。
“……你说。”
“听见刚才的游戏规则了么?从现在起,两支舞曲间,你我不再更换舞伴,并且坦诚公布彼此所属队伍。等到游戏结束,会长会公布输赢。如果我所在的队伍赢了,那你就答应我,将你在初中发生过的事和盘托出;如果你所在的队伍赢了,那我也会答应你一个要求。怎么样?”
没有作弊,没有欺诈。全凭运气。
东云右卫门垂眸不语。刘海掩映下,那双紫色眸子里仿佛藏着一面不再平静的海。圆舞曲仍在耳畔轻盈起舞。而和他如此近距离之下,秋穗仔细观察着少年的一举一动,静待决定性的瞬间。
他完全有理由拒绝的。
从最初的跳舞,到现在的赌局。
甚至从一开始,他就可以直接说,别再调查我。或者采取一些强硬手段,譬如告诉老师,抑或更狠,告诉警察。那样的话,她定会就此收手的。
但他没有。
秋穗琢磨不透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究竟在筹谋些什么。
但至少有一点——他从未思考过“求助”。明明遭遇了欺凌,却完全不想求助。他不像往常碰见的那些被欺凌的小孩子,没有绝望的眼神,没有焦虑的言行,他只是很安静,好似浮于海面上的一块坚冰。
谁也不知道,海面之下是否还藏有一座巨大的冰山。
半晌,少年抽回放在她腰际的手,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卡,交至她手中。
“以后别再调查我。”
她笑了,从裙兜里拿出自己的卡,交给他。
“好,那么赌局成立。”
学生们匆忙交换着舞伴,清澈的乐曲逐渐被急促的脚步声与从未间断的低语所掩去光芒。而在这样忙碌的舞池里,甘草秋穗和东云右卫门却始终注视着对方。他们踏着节拍在人群中从容舞过,好像再无何事能比得上此时此刻。
这是一场尚不知输赢的赌局。
但在他们之间,这个游戏似乎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生死。
(3)
三月,樱花尚且沉睡在缀了满枝的幼嫩花苞中。春天的福泽则躲在晴天与新芽里,被料峭的风一吹,便如蒲公英散落各处,又萌生出新的绿意来。
甘草秋穗正在小花园里朝龙龙太上不停发火。原因无他,这个惯犯又跑来偷吃她午饭罢了。她本来早已习惯,但不发发火总觉得哪里不对,便也一如既往地横眉瞪眼以对罪魁祸首。
少女彼时还在烦心前几天的事。她临时想出的“赌局”最后竟真的以东云获胜作为结尾,少年微微浮现的笑容确切宣告了她“不能再调查下去”的事实。
东云右卫门倒是从此“解放”了,秋穗烦躁得随时随地都在叹气,差点因此在警局里获得了“叹息的秋穗”这样貌似怪谈标题的诨名。于是她毫不客气地面对龙龙太上就是一顿乱发牢骚。红发少年这还是头一次看见秋穗这般模样,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少女变个不停的面部表情。直到秋穗意识到自己似乎把龙龙太上当成了小酒馆里的老板,这才不甘不愿地住了嘴,她咕咕哝哝地说:
“早知道就不想那些办法了,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又是何必呢……”
少年歪头瞅她,眨眨眼:“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唉……说来话长……”
龙龙咧嘴笑:“说说呗,让我也开心开心。”
“……”
忍住。忍住。警察是不能揍一般市民的。就算他再怎么欠揍,也不能下手。
于是秋穗迅速在心里扎了个龙龙小人准备随时下针。她想了想,不抱希望地问他:“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有个人你特别特别在意,你会怎么接近TA?”
少年歪着脑袋:“你是指‘喜欢’的那种‘在意’么?”
少女差点被唾沫呛了个半死。这厮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她骂骂咧咧地暗暗扎下一针,这才清了清嗓子:“……你想多了。就是一般的‘在意’。”
“哦,这样,”龙龙点点头,笑眯眯地答,“很简单啊,比如这个人现在是甘草你的话,那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嘛。”
秋穗瞪他:“……请你不要胡乱对号入座。”
“哪有,我很认真的,”他笑意促狭,“这么想接近的话,当朋友不就好了呀。就跟咱俩一样。”
“……”
甘草秋穗忽然瞠目不语。
她活像是被雷劈焦了,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少年茫然,伸手在她眼前使劲儿晃了晃:“嘿,甘草,甘草?醒醒,你怎么了?”
“啊……啊,嗯,我,我没事。”
少女恍恍然回了神,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这才笑了笑。
“你说得对,我怎么早没想到呢……做朋友就好了呀。”
龙龙却皱了眉:“甘草?你怎么了?我说的话很奇怪吗?”
“不奇怪,真的。我只是——”
她仓皇别过头去,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再探究。
春阳的温暖随即如浪潮般涌来。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抬头看向他,眼中已是一片清湖。
可那不是错觉。龙龙太上事不关己地心想:他在她眼里的确看见了一闪即逝的阴翳。
(4)
甘草秋穗有史以来犹豫了长达一整天。
在旁人看来是如常的一天:她到校,学习,看看闲书,和同学聊聊天。人倒是一直坐在座位上,魂却像脱了壳。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究竟在犹豫些什么。抑或,她自己也不知道。
谁清楚呢?谁也不清楚。
直到一瓣樱花飞入她视线。
甘草秋穗惶惶抬头。盛着一汪日光的湖水清润而宁静,湖旁伫立的树无言地伸枝展杈。这满枝的花苞尚在沉睡,又是哪里来的花瓣呢?
她有些不适应这暖丽的光线,眯细眼,动动唇,又垂下眸去,嘴角的笑泛起些许自嘲。
树下的少年转过身来。他没有说话。
他或许在等她先开口,或许在树下立了许久;他也许不希望她开口,也许正要离去。但他不说话,所以她什么也不知道,只能暗自揣测。
——揣测一个人是最难的。不论这个人你是否熟悉。
秋穗闭了闭眼,催促自己似的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明明可以很顺畅地走至他面前,她却弄成了婴儿学步般,不免滑稽可笑。
但他没有笑。眼里没有笑意。她从未见过他笑。
秋穗局促地捏着衣摆,眼睛转啊转,最后落在湖上。
“今……今天天气真好啊!”
他不接话。
“呃,我没有在跟踪你!我说话算话的,刚才真的是偶然!”少女赶忙说。
“我知道。”他答。
哦,原来他知道啊。她挠挠头,说不清这感叹究竟源于何种情绪。
秋穗想了想,试探性地问: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啊?”
他竟微微蹙了眉。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少年才说:“为什么要讨厌你?”
“嗳?你问‘为什么’……我可是跟踪了你小半个月呀,换其他人的话估计早就报警了吧。”
瞧,这可真是奇妙。她从之前就一直觉得东云右卫门是个很奇怪的人:他神出鬼没,经常带伤,不爱说话,更不爱流露情感。也只有和这样奇怪的人相处,才会出现如此奇妙的对话了吧?
“没必要。”
他简短回答。
秋穗点点头,抬头看向他。
“既然如此,东云同学,不如和我当朋友吧?”
她心想,之前还说龙龙太上语不惊人死不休,她自己不也是一样的么。
思及此,秋穗轻轻笑了起来。在他审视的目光里,她轻快地继续道:
“既然你不讨厌我,那也就不用说什么‘摒弃前嫌’了嘛。当然你也不用急着现在就答复我,慢慢来就好。啊,这么说吧,我今后的目标就是,”她手握拳,信誓旦旦地说,“和东云同学成为好朋友!嘿嘿~”
“……”
东云右卫门移开了视线。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湖泊,望着架在湖上的木桥,望向桥上来往的学生,目光倏忽很远。
惊鸟振翅,湖面微澜。他收回目光,困惑地皱眉,却还是说:
“……随你。”
于是秋穗眯眼笑,伸出手来:“好,请多关照啦。”
少年则微有迟疑,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后来,甘草秋穗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初她没有听从龙龙太上的建议,或者,根本就没有问龙龙太上这个问题,那么是不是,就不会再如此痛苦了呢?
然而这个问题注定永远得不到答案。
春天的福泽透明暖润,樱花即将盛开,那淡且轻盈的粉色将在不久的未来连绵成河川。
像极了——在她面前肆意流淌的殷红血液。
日光一束,照进她眼湖,化作星、月、一闪即逝的鱼尾和小巧精致的蝶翼。微热。
而他们之间渐升的温度则源于两人交缠的双手、靠拢的身体和小心翼翼却仍混合的鼻息。
他们在靠近。一点一点,一步一步。
这样的吸引若是硬要找个合理的借口,可以归结在太多原因上:譬如磁石般不可抗拒的引力,譬如那使人晕头转向的爱情,譬如这恰到好处的时间、地点、阳光和温暖。
然而所有“譬如”不过稍纵即逝。
一只蜻蜓在空中短暂停留。
一阵清风揉皱衣衫与裙摆。
花瓣跃入空中,染遍云隙。
纯粹地,只是纯粹地,他们额头抵上额头。尽管过近的距离令他们早已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她却忍不住低笑起来。而他握住她的手,感受着他与她指间的微颤,脑际走马观花般飞速掠过至今为止的岁月——他身为“妖怪”的漫长时光。
所有浮花皆在最后流走。只有她。
历经一切后仍愿伴他左右。
蜻蜓点水。
风声簌簌。
一片花瓣悄悄飞入她发间。
他带着满腔的赤诚,带着笨拙的怜爱,带着心脏近乎破裂的跳动,带着从未有过的紧张与雀跃,去触碰珍宝——只属于他自己的珍宝。
小心些、再小心一些。
只需闭上眼。只需再接近一点。
一字。七画。足以令世界为之静滞。短暂也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