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
同雫乘车前往任务点的路程中,黄泉睡着了。
究竟是何时开始的,他已经不再试图去弄清楚。记忆如同煤的孔洞、雨后沼泽,有多少细小的水洼,就会漂浮多少枚月亮。试图理清个中联系只会引发一种失控的眩晕。如果有痛觉,那想必会是一种相当难捱的苦楚。他会想起还能感受到疼痛时,姐姐找到他,他倒在野狗碎做一地的烂肉里,呕吐物,被血浇湿的泥,姐姐牵起他被咬伤的手臂,沉静地微笑:“做得很好,津留。”他惊魂未定,痴傻茫然地看着:完美的玫瑰嘴唇,死物般眼睛;他觉得那笑容甚至比昨天更加像母亲。
“你在害怕吗?”姐姐将他抱起来,为他择去干涸在发梢的污血。
“不要怕。母亲不会知道,没有人会知道。只有我们两个,津留。”
他望着姐姐,在回家的路上,在温暖的水里,心想自己从未在乎母亲的看法。姐姐的脸已经是少女模样,淡淡的下垂的眉毛,纤细修长的骨骼,黄泉搞不清楚,到底是基因随着年龄逐渐蛮横地显现,还是母亲已经令她染上那种诅咒的毒。但他贪恋这话语中的亲昵,可以为此忽视一切,就像姐姐的指尖,随着水流柔和地抚摸他的头皮,他想象自己水草般柔软地摇摆。血和泥顺着小腿流下,积水在浴室的地板上没过脚背,黄泉温顺地由姐姐将自己洗净,垂头坐着,试图去踩排水口打转的泡沫,只有这一刻,他希望时间凝结。但母亲在门外说,实里,姐姐立刻就关闭了花洒,给他包上浴巾。
你自己擦干,好吗?门一开,热气立刻腾起一股白色的水雾,姐姐的脸在那后面,轻轻隐去了,门外吹来更多的风,将他身上温暖的蒸汽冷却,皮肤爬满冰凉的水珠。这种冷意,他在分离预感中模糊地觉察不祥的血脉连结。
十二岁之后,母亲像是突然发现某种珍奇异兽般关注姐姐,只要母亲叫她,实里,过来帮我,姐姐就会随时松开牵着自己的手,到母亲的房间去。他站在门前,盯着门的把手,盯着它仿佛在盯着蓝胡子的小钥匙。打开门。打开门。把姐姐夺回来。但只要看见那个女人,看见母亲,他就失去所有勇气。
母亲想做的事,黄泉毫不关心,就好像母亲也从未对他产生任何兴趣。看着姐弟二人时,母亲的眼睛里从不会倒映出自己。更小的时候,他从不知道这有什么不对,他的亲人,在这世界上只有实里。二人的连结像一种纠缠的共生。姐姐,我。我,姐姐。没有什么分别。想要将我们分开,就必得用小刀一点点割除寄生粘连的皮肤。这种连结如此紧密,以至于不需要其他情感也能生存。而母亲只需一句话,姐姐就将他从身上剥离,仿佛那只是一种哄骗他的假象。这种想法刺痛了他。
姐姐在身边的时间越少,就越多出现在梦里。如果他的人生是一种童话故事,那么此时我们正读到第一个矛盾起始的章节:相依为命的姐姐被魔女夺走,于是男孩拿起了剑。然若姐姐原本就是魔女的孩子又当如何?没有童话给出这个答案。姐姐在前面走,他如行入泥沼,跟在她身后,只能见她背影。黄泉拖着脚,无论如何都再追不上了。
“实里,”她要被夺去了,她要抛下自己了,如此空旷啊。他呆呆地叫着姐姐的名字:“不要过去,你不要走。”实里转过身来,肩膀握在母亲手里,相似的脸,相似的眼睛,微笑时牵动的每一簇肌肉群。他在无声中惊骇。没有巫术,也没有逼迫,他终于明白:姐姐是凭自己的意志走到女人那里的。那二人,那二人是母女。
姐姐从他的生活中隐去了。姐姐呼唤他,他全部装作没有听过。津留……津留。姐姐变成母亲。姐姐被抛弃。那道门开始一直是紧闭的,他知道那后面有什么,知道那种他看不见的东西会如何将年轻的躯壳从内部掏空,如何啃噬人的意志,让她只剩一张烂泥般的皮,所以从不打开。后来那扇门开了一道细细的缝。姐姐叫着他的名字,又尖又细,虚弱的像一缕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微风所发出的呜鸣;姐姐的声音从里面钻出来。津留……他每天站在门口,听见姐姐发出被疼痛挤压过的声音,几乎没有呼吸,说什么都仿佛一道呻吟。“杀了我……”
他闭上眼睛,细细的黑影从那道门缝里流出来,纠缠他的脚腕,叫他的名字。他转身就跑。姐姐干燥柔软的手指牵起他被咬伤的手,放在自己头顶,他回忆起姐姐发丝的触感。她说,做吧,津留,做吧。你能做得很好。玫瑰花瓣一般的,微笑时嘴唇的形状。黄泉继续跑,脚下有黏糊糊的触感,狗的尸体七零八落,他抬起手,手上缠满它被血液打湿的皮毛。他脑中响起肉块炸开的声音。纯粹的暴力,简直如同与生俱来,姐姐说,他甩不掉,那没有错,那是他的东西。黄泉回过头,姐姐哀怜地看着自己,他在眩晕之中满脸是泪,感觉他们正在靠近,又觉得她越来越远。
“睁开眼,”
他十分茫然。女人的声音淡淡的,不是姐姐,也不是母亲。
“黄泉。”
在那里的黑影像被这声音抽走似的变得稀薄,渐渐转过去的背影,不,黄泉拼命去看,她的脸——
“你做噩梦了。”
消散了。
他愕然睁眼,看到车灰色的箱顶。女人背着光,正从前排扭过头看自己。金色的眼睛。死的眼睛。鸟扑啦啦地飞回她身边。
任务输送车昏暗的光线里他确认般注视着她的脸。有什么东西沉下来,把他钉在座椅上。熟悉的倦怠、厌烦、安心。是雫。头顶鸽子的雫,搞不懂在想什么的雫,站在十字路口呆呆地等待眼睛的雫,被怒骂时平静的雫,若无其事往他米饭上放一枚青豆的雫。他于是感觉到自己从鬓角落进脖子的冷汗,被浸湿的领口,感觉到自己的身体。
“怎么样,要吃吗?”雫递出手中的面包,抹茶红豆馅,毫无变化的脸上似有不舍。
同乘的几位员工沉默不语,视线飘忽,僵硬地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去。百分之五十在担心雫的人身安危,百分之五十开始在思考到底怎样才能假装自己没看到这一切。
黄泉无语地张了张嘴,没有理会。背过身,很快又重新在摇晃的车厢里睡去了。
fin.
一张老照片:http://elfartworld.com/works/9289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