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之死》作者韩炳哲
第一章 忧郁症
当今社会消灭了爱欲的对象——他者。因为他者意味着外部性和非对称性(某种独一无二)。而我们存身的社会时刻用一种标准化去定义人,消灭一切异质化。所有“异类”都被分类为一种差别。
社会正在逐渐自恋化。自爱是将自己与他人划分界限;而自恋是把世界当作自己的倒影。
忧郁症是一种自恋病,与爱欲对立。爱欲把主体拉进他人的世界;而忧郁症则是通过自己的功绩将自我与他人分离,把他人当作自己的参照物,是一种爱无能的体现。
电影《忧郁症》的故事,是爱欲战胜忧郁。灾难打破了自我的边界,外界和他者的进入毁灭了自我,但同时又感到幸福和强大。
第二章 无能为力
效率社会被“你能”控制;规训社会被“你应该”控制。生产率的提高令“你能”取代了“你应该”。一个创业者是自我剥削的。
一个新自由主义的理性经济人无法适应传统的规训社会,但他并不是自由的,因为他被追求效率的自己剥削,被“通往自由的道路”束缚。这种剥削和束缚甚至比传统规训更具强迫性。人不再把自己视作主体,而是把自己当作一个项目,而失败的责任和成功的奖赏都由自己负责。但责任和奖赏的前提是他者的存在,而与他人缺乏联系,会导致责任危机和奖赏危机。你无法为自己赎罪和免责,导致了抑郁和倦怠。
爱欲是一种与他者之间的关系,超越了绩效和能力,它承认无能为力。他者存在的根基就是“异质性”,你作为主体无法把握、占有、辨识,无能为力的客体。
当下,爱被简化为性,性是一种绩效,性感是一种资本,身体是商品……缺乏异质性的他者,无法被爱,只能被消费和物化。设定人与人之间距离的品质正从当代人身上消亡,体验他者异质性的能力也随之消亡。
数字媒体在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同时,也毁灭了距离感。将消极面去除的代价,就是积极面也消亡了。
被绩效和能力统治的社会,无法接受爱会带来的伤害,把它视作一种纯粹愉悦的享乐形式。在这个只允许积极的社会中,只有可消费的事物被允许存在,哪怕疼痛也必须以享受而存在(举了《五十度灰》里SM的例子)
人们与未来的关系,和与他者的关系差不多,拒绝一切灾难和否定性。
第三章 徒劳的生命
古代哲人视爱情如疾病,令人变形和抛弃自己本性,体现出一种今天已逐渐消失的消极性。现在只强调爱的积极面和顺从性,人只在他者身上找寻和确认自己,自恋。
消极面的缺失导致了爱情的枯萎,成为一种舒适、熟悉的享乐形式。爱的超验性不复存在。
黑格尔的主仆辩证法,认为超越了“徒劳的生命”、拥有面对死亡能力的是主人,而面对死亡威胁,选择依附于“徒劳生命”的是仆人。当今时代对徒劳生命的辩护不断激化,趋向对健康的绝对化和神化。
而爱欲的迷狂和疯癫是对徒劳生命和劳作的否定,因此依附徒劳生命的仆人不能拥有情欲的渴望和体验。今天的劳动主体和黑格尔的“仆人”相比,是自己剥削自己。我们现在是主仆合一,不能被称为完全的自由人。
资本主义将徒劳生命绝对化,它的目标不是获得幸福,增值是对抗死亡的手段,因为死亡意味着绝对的失去。因此,资本不断提速,无穷无限,趋向极端。
对黑格尔绝对精神的阐述,对事物消极面的包容,闭环。爱情存在着绝对精神的时刻,由他者回归到自我,达成生命的统一。爱情的本质在于牺牲自我,进入他者,导致忘我。让自我在对方中死去才能重生,才能令自己闭合。
情欲的生命律动会淹没和放逐自恋式的、假想的身份认同,而又因为其消极性展现出向死的力量。死亡的吸引力令人们走向渴望,而情欲总是伴随着形式的消解。
新自由主义释放了自我和效率激励,导致爱欲消亡。积极社会中,死亡的消极性隐去,只留下徒劳生命在无序中苟活的焦虑。生命需要消极面,不然就会缺乏生命力。一件事物、一个人体现出矛盾性,并具备容纳和接受这种矛盾性的能力时,才能被称为有生命力的。
第四章 色情
色情毁灭了性,将无生命力的性行为从有生命力的性爱中剥离出来。色情将情欲世俗化。
反对阿甘本对世俗化的理解(认同世俗化,认为世俗化是将被宗教抽离的事物重新回归原本用途,将事物从目的的强制性中解放,成为“纯粹的无目的媒介”。)。
世俗化伴随的是去仪式化和去神圣化。如今的爱情是,且仅是温暖、亲密和舒适刺激的代名词,昭示了神圣情欲的毁灭。情欲的诱惑力在色情中被完全清除。爱情的去仪式化在色情中实现。
第五章 想象力
前现代的想象力是“信息匮乏”,导致高估他人和理想化他人。现代数字技术下的社会,互联网想象由碎片化符号支撑,缺乏整体性,看似掌握大量信息,却不易将事物理想化。
日益增长的选择自由令愿望不再是无意识的,而是有意识的选择。被迫升华的想象力改变和提高了男女对理想伴侣的要求和对生活的期许,然后就是频繁的失望。选择自由的不设限意味着愿望的终结。愿望由否定性(真正的他者)滋养,“一个不知疲倦的定义和优化伴侣筛选标准”的自我是没有愿望的。
信息的高清晰使一切都可被定义,而想象力应该居于一个不可定义的空间。信息和想象是完全对立的。信息缺失(否定性)缔造了他者的存在;信息则是肯定性的,导致他者的否定性的瓦解。
当今社会的频繁失望,是由不断提高的期望带来的。信息的密集压抑了想象力,色情片通过视觉信息的无限扩大毁灭了对情欲的想象。
超高清带来了边际和界限的消解,也抹去了对他者的想象。当代艺术和文学的危机是想象力的危机,归因于他者的消失和爱欲的垂死。
今天我们设定的边界不再能激发想象和塑造他者,只是同质化的深渊,只是经济法则分离的贫和富。钱消除了所有本质上的差别。这些界限是排外的,消除了一切对他者的想象。
第六章 爱欲政治学
柏拉图的爱欲说。认为爱欲是万物之源,令灵魂创造出美的事物和行为。认为爱欲指引着灵魂,支配着灵魂的欲望、激情和理性。
今天,欲望占据了首要位置,人很少被激情驱动。古希腊的激情概念包含着一种革命的愤怒,而今天的愤怒只是一种不满。爱欲在欲望和激情之上,能激发践行美的勇气。激情是爱欲和政治的连接点。现在的政治丧失了激情和爱欲的力量,只是单纯的劳作。
新自由主义使社会去政治化,令爱欲被性和色情取代。自我隔离的劳作主体在疲惫社会中丧失了勇气,以“我们”的名义共同行动成为了不可能。
政治活动作为集体对另一种生活方式、另一个更公平世界的向往,和爱欲有着深层次的制约关系。爱欲可称为政治斗争的能量源泉。
爱情是双人舞,是对一人视角的打破,让人获得他者和别处的视角。爱情经验为了他者的存在打破了同质化,是不同寻常的事件,是破旧的否定性,也是立新的开始,是革命。
而性,不存在变形,或他者的否定性。只是自恋,缺乏差异的否定性,无法完成双人舞。色情更加剧了这种惯性,彻底消除了差异,不包含任何性的反抗,只是独舞,升华了自我的自恋倾向。
爱情是去惯性化和去自恋化的,打破、刺穿了同类和惯性世界的秩序。
第七章 理论之殇
数字时代,天量的数据让理论模型变得多余。人们通过数据分析找到了“模式”,关联性代替了因果性,使理论的价值弱化萎缩。
强大的理论是无法用数据分析来代替的,因为它们强调的是思考的基础,本质是以不同的眼光对世界进行判定。理论具有高度选择性叙事特征,是对未知的开拓。
数据只能支撑“运算”而不是思考。思考是否定性的,先于数据而存在。支撑思考的是理论体系,即“预先规定”,超越了现有事物的肯定性,使其以不同于前的视角出现。而增长的信息使科学远离了理论和思想,因为信息的肯定性,这种“积极”科学限于数据的比对和调整,却终结了理论,它缺乏贯穿始终的叙事,只是信息的片段。
因为海量的数据,我们更需要理论来净化和解释世界,为世界提供框架,为万物提供边界。
信息的嘈杂窒息了思考,令精神限于停滞。透明的信息社会噪声量极高,不具备否定性,只有同质性。
数据支撑的“积极科学”只能带来知识,不能带来认知。知识是肯定性的,积累,渐增,不能预告和改变任何事;认知是否定性的,通过甄别、提炼和实践得来。
在哲学的起点,《对话录》中,苏格拉底的言论是一种爱欲的引诱。理性和爱欲有着密切关联。
爱欲令思想穿越他者,如苏格拉底的演说魔力在于“独一无二的否定性”。
爱欲是智慧的朋友,刺激思考,使人有意愿去追求独一无二的他者。哲学家是求爱者,哲学就是从爱欲到理性的转化。
读完总结:
别自恋了。虽然资本主义让所有人自恋,但别。
睁眼看看。
他人的否定性对你有好处。
沫,今天的刻度是一千四百六十毫升。
收工的时候是晚上八点半,从矿洞里出来,太阳已经落下。海上的温度降得很快,西风吹来时我尽量躲在别人身后,让汗多流一会儿。我很难过,如果可以在太阳下面再多站一会儿,就可以超过一千五百毫升,获得一次乙等评定了。
队长检查劳动瓶的时候,我请求他稍等一会儿,我双腿间湿漉漉的,工作服还在努力把每一滴汗水吸吮出来,吐进劳动瓶里。我尽量排在队伍最后面,让瓶子多喝一些。我以为下的汗已经足够了,但还是不够。
因为没有得到乙等评定,所以我晚上又得抄写十遍沙城宣言。这对我来说倒不是苦差事,我早就倒背如流了。反倒可以用墨粉来给你写信。
就像上一次写的信,我要澄清一件事,即我并不是一个偷懒耍滑的男子。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能挑,能扛,可以挥舞镐头去敲击那些洞壁,像他们一样口里含着石盐,每敲三下换一次重心,像是劳动典章里说的那样。
我每天可以掘进一米半,挖出古老的骨头,黑色的宝石,不知多少年前的人留下的残片。我每天都挖到头晕脑胀,浑身发烫,浑身的劲儿拧成一股,反反复复地抽旋出去,直到浑身上下不剩一丝力气,昏倒在坑道里。我天生就少汗,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我天生就不会下汗。
可那也没有办法,我们得劳动,这样我们的城才不会陷下去。这片海上的每一座城都在下沉,我母亲来信说,她小的时候,隔海相望,对岸的蓝石还能看见完完整整的十五个城区。巨大的紫蓝色的岩石,骄傲地站在海上;而现在蓝石只剩下了七个城区,他们的高塔变得很矮小,看上去明天就会消失。
我们的城市得用汗水浇筑,才能浮在海上。我很喜欢沙城宣言里的比喻,劳动创造了我们,劳动创造了城市,劳动的痕迹即是生命的痕迹。很不幸,我是生命痕迹特别淡的那类人。我的汗那么少,连自己的重量都无法完全支付。
我很想念你的泪水。
男子的世界里没有泪水,就像女子的世界里没有汗水。我还记得,那次我晕倒的时候,你用泪瓶里的泪水倾倒在我口唇里。那是我们相识的第一面,也是我头一次见到女子,不是从山的另一面看见的蜿蜒的黑衣行旅,不是无光爱室里的温暖触觉,我头一次看见女子的脸,品尝到女子的眼泪。在那之前,我只看见过深绿色琉璃罐中,泪水与汗水交合在一起,用生命的精髓铸造城市的基石,让我们晚一分,晚一秒地沉没。在那之前,我觉得泪水是一种幽暗的光辉,有形体的微光;在那之后,我知道它是温热的,稀薄咸涩的汗水,于是我明白我们本是一般。
你喜欢的那些,刻在山壁上的话:是否有一个时代,我们并不需要将所有的力气和哭泣用来铸造?是否有一个时代,男子和女子不是分隔在山的两岸?是否有一个时代,生命的痕迹战胜过海洋?
今天我挖掘出来的古代碎片上面写,三千年前的沙海,他们用血来铸造城市。
它和我收集的碎片放在一起,补齐了又一块历史。队长说我就是老把心思放在这些事情上,才做不到别人一样出那么多汗,不能诞下那么多的痕迹,但你上次来信问的事,已经有了答案:
不存在传闻中的“美好时代”,我们世世浮在沙海上,滴下血汗。
可又是什么力量让我们创造了这样的城?海上诸多城邦最开始是从何而来?为什么到现在一切都沉没下去了?是谁最先知晓汗水和泪水缠绕在一起就可以支撑我们的世界?
我想去找你。
在夜色中,我可以穿过山脉,前往女子的世界。你记得那个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
就在那里。
“我挖到了,古时候的信。”
矿洞中,一个男子直起腰,举起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只瓶子,里面装了一封信。
“继续挖。”队长呵斥道,“继续挖,多出点汗,能让城市多漂一会儿。”
“为什么以前的城市不会沉下去?”一个少年问,“他们说,好像每隔三百年,就会有人创造奇迹,让城市重新焕发光彩。”
“不知道啊。小鬼。”队长摸摸少年的头,“那是什么奇迹,谁也不知道。努力挖吧,小鬼,等你挖完,积累了一万毫升的劳动后,我带你去爱室,让你知道什么是男子。”
——————
练习
解脱
凌晨两点,焕真打开门,门厅里漆黑一片。合租的室友没有给他留灯。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回房间,瘫倒在床上,打算就这样睡下。脑子烧得像是火一般热,他感觉嗡嗡的,胀痛,白天思考得太多,他现在感觉脑子像是结住了,一动也不能动。
就这样大概过了两分钟,焕真觉得自己即将睡着的时候,他听见些微风声。一开始以为是窗外在刮风,过了一会儿,他朦胧地意识到那风声是从隔壁传来的。不是电风扇——十月份了,哪有开电风扇的——而是像是巨大的事物在斗室内旋转。
他莫名地无法入睡,于是去敲室友罗成的门。
敲过两下后,罗成无声无息地打开门,在黑夜里,罗成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是猫。焕真越过他的肩膀,看见房间里似乎空无一物。
“什么事?”
“……睡不着。”焕真叹了口气,疑心自己听错了,“我觉得你好像还没睡。怎么过了凌晨2点还醒着?”
灯亮了,罗成伸手,把焕真邀入屋内。
罗成成为焕真的合租室友已有四个月。在这四个月里两人照面不超过十五次,每次见面的时候会点头。两人在同样一个合租的微信群里,偶尔会提出倾倒垃圾的事情。焕真并不关心罗成的工作,但他心里大概有数。罗成是个瑜伽教练,有时会在客厅里做瑜伽,当罗成在客厅里读书的时候,焕真瞥见过他手边的书,不仅是瑜伽,道家、佛门的书都有,有时还有些英文资料。
“所以,那不是我的错觉。”焕真坐在罗成的床上,看着他摆弄看起来很专业的录音设备和监听耳机,他问了罗成这东西的价格,数字让他有些咋舌,“刚才确实是你发出的声音。”
“很抱歉。我没想到会打扰到你。”罗成有些腼腆地笑,“我进行了一个礼拜的测试。今天晚上才刚找到一些门道。如果打扰到了你……我会想些办法。”
根据罗成的自述,他是一个实修家。而焕真问他具体修炼的是什么时,罗成露出困扰的表情,最后告诉他,自己修行的是“蜕变和解脱”。罗成说,古今中外各种修行,目的大都是超越形骸,将生命晋化去更高的层面。为此,他已有十几年的实修经验,并采集拜访了国内外多种修验传承。
“现在是网络时代,信息传播比以前要方便很多。”罗成打开笔记本电脑,给焕真看他在国外时曾经参与的研究,“我们在脑科学研究的实践中检验了托马斯·梅青格倒向佛教修行的理念,以及荣格对吕祖《太乙金华宗旨》的研究,那本有名的《金花的秘密》。在德国时我们检查了不同流派的功法在进入深度冥想、禅定和观想时的脑区活动和身体机能,而我后来结合自己的实修经验,想要摸索出一条新颖、可靠、快速出功的实证修行道路。”
“而这就是我找到的道路。”罗成让焕真看他的音频文件夹,“这是‘我外真我’的意识调节音频。我这些天就在录这个。”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焕真一直在思考罗成给他讲述的那些东西。他在公司的新媒体营销部门做内容策划,上班时间找他的人不多。在填表之余,他搜索了一些冥想、修行的神秘学内容,内容大部分指向正念冥想、心理治疗、调节精神和身体等内容。他想起昨晚罗成教了他一些快速入眠的小技巧。
午休时焕真在工位上进行了一次短暂的“深思”,下午工作时,他觉得自己精神很好。
下班回家后,焕真开始向罗成学习“蜕变和解脱”。
罗成自研的“蜕变和解脱”,其最特殊的关要是借助现代录音设备。罗成说古人得需要内部的精神修行到很高层次后,才能深入集体无意识;但现代的脑科学和认知科学已经有了一些方法,可以让一个没有基础的人非常快速地进入那种精神状态。
“关键是一种浑然的忘我。而这种忘我,则可以通过一种直觉性的‘我非我’的认知,去剥开‘我执’。然后这种错位,就可以激活你的灵性。”罗成让焕真录下自己的声音,“而直觉性的‘我非我’,其捷径就是‘听见自己的声音’。我总结了最有效率的自我催眠、把握修行秘奥的台本,而这需要此刻的你、修行的你共同完成。”
焕真随罗成录下三种声音:自己低声诵读秘本的声音、自己在修行时的呼吸声和自己按照一定节奏吹动一个金属铃的声音,然后罗成把三条音轨合成了一个音频文件,传给焕真。让他在自己修行时用耳机听。效果显著,当晚焕真就有了微微的感应。罗成给他制定了一个时间表,大概一个月,罗成说,他就可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
在遇到罗成前,焕真觉得自己是个等待着裁员的公司边缘人。公司很大,是做保健品的。焕真的工作主要是观察市场数据和思考怎么去做广告投放方案。产品本身的功能很暧昧,罗成的工作很多时候是挑选受众群体喜欢的词,减肥、美容、健康、调理、打倒亚健康、原生态天然材料等等。领导认为产品确实是有好处的,因为它们让客户感觉到“自己正在做出行动”。
“他们放松了,精神和身体就会变好。”领导对每个新来的雇员解释,并提供了详实的调查数据,表明服用了这种天然无害的保健品后,顾客的身心幸福指数有了明显的上升,“效果其实取决于他们花了钱之后很安心。而我们就是为他们制造这种安心感的人。我们通过让他们感觉良好,而让他们真的状态良好。”
焕真认为自己的才能主要在于理解和贴近消费者的内心,他制作的文案总是最好、最有趣也最令人舒适的。焕真很擅长细致地为每一款子产品去做客户调研,他有着极高的耐心去一个个打电话,询问服用后的疗效,他认同领导的观点,并把这种回访也当做是一种自己提供的产品。在跟随罗成修行之后,罗成告诉他,焕真其实已经进入了亚健康状态。
“你上班的时候需要付出太多的精神能量。”某晚罗成指导他进一步修行的时候说,“消耗了神意,却又不能快速补充,就会变得像漏水的桶一样。等水漏到底了,人也就垮了。古时候的人对心神消耗不大,所以修行起来积累也快;现代人心神消耗多,也没有很多靠自然休息来补充的时间,所以修行有成的人很少。”
一个月后,焕真进入了下一个阶段,他重新变得神采奕奕,工作效率有了很大提高。某天午休的时候,领导拍醒正在探索心外之境的焕真,把他带去小会议室,跟他说他已经是小组长了,会有一次提前半年的调薪。
夜里,焕真问了罗成一个问题:罗成现在修炼到了什么水平?
罗成笑了笑,邀请他一起入静。这一次,罗成让焕真戴上他的耳机。
在甚深定境中,罗成(他在意识界里是一个炽热的符号/一团光聚成的人)告诉焕真,自己之前有积累,进境快,现在比焕真高了大概四到五个境界。他带领焕真来到的是集体无意识的甚深部,这里可以看到的是流动聚散的意识形态符号和世界的更稀薄(或者更真实)的边界,罗成讲了很多关于语言边界、纯粹灵性的解构和建构、许多只能通过他心通来传达的概念而无法落于文字。
焕真看到的甚深部是弥漫着迷雾的树林,和罗成游荡在这片树林里的时候他感受到了纯粹的喜悦,但离开罗成时则又感觉到迷失于其中的惶恐。罗成告诉他,在天顶之外有着诸多的星体,那些是历史上的大修行者,或者说他们在无意识的世界里留下的痕迹。“那些是洞”,罗成幽密地低语嗡鸣,“那是他们离开世界时留下的洞”。
与罗成深入意识界后,焕真时常感觉到他已经不再认识自己曾经感觉到亲密的罗成了。他为自己的好友感觉到高兴的同时,也有些失落地意识到罗成离他越来越远。他要上班,所以很难关注到罗成的近况。罗成似乎吃得越来越少,也不睡觉,只是整天整夜地戴着耳机冥想。现在焕真去请教他问题,罗成也会解答,但话越来越少。很多时候,焕真感觉自己的好友的目光越过自己,在看一个很遥远的,不属于这里的地方。
有天下午,领导又把焕真叫进办公室,问他最近是不是在回访电话里问了很多奇怪的问题。焕真才发现自己因为过度思念着罗成和修行,把很多客户也当作了自己的朋友。他听了一会儿自己的回访录音,在电话里,自己深长地呼吸,和客户聊着最近的梦境,和万事万物的表象下所流动的符号、符号下涌动的无明。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喜欢你。”领导缓缓地说,“有不少人打电话到我们部门来咨询你。”
“这是到了这个阶段的自然现象。”焕真说,“他们会自然地被我吸引。”
领导盯着焕真,有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道:“你很适合销售部门,有领导对你很感兴趣,想让你去主导一个新的品牌。”
那天晚上,焕真自己独力进入了那片树林,罗成已经在那里等待许久。
“祝贺你。”焕真对自己的朋友传达发自内心的,淡淡的喜悦,“我见证这一切。”
你可以和我一起走。曾经名为罗成的事物对他说。我有预感,天空上很冷。
“我也一起吗?”焕真问。
曾经名为罗成的事物点了点头。
在这个时刻,焕真想起了一切过去。他的家庭,正在老去的父亲母亲,曾经等待和被等待着的许多人。他的爱和被遗弃的爱。他已成就的一切和尚未成就的一切。所有观念符号赠与他的重量,他低头看见自己的双脚沉重地踏在地上。
曾经名为罗成的事物轻轻地震动,温柔地飞向天空。树林中的雾气短暂地退开,让焕真看见了晴朗、明亮的语言的边界,那寒冷的世界之外。一轮新的灵光越过天壳,前往时间、存在、被认知之外的未知地。
那晚过后,罗成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再留下任何痕迹,他的身体凭空消失了。没有人再提起过他,也没有人问过是否这里曾有一个名叫罗成的人。有人说那天夜里夜空裂开了几分钟,幽暗的星空里有一张通向世界深处的巨口。
四个月后,公司的产品线上推出了一款新颖的产品:“蜕变与解脱”音波瑜伽课程。
焕真从罗成的笔记本电脑里找到了足够多的资料,在整理后推出了这一款为商务人士定制的高端保健产品。它从人类古老的修验智慧中起源,并结合了现代心理研究、认知科学和脑神经科学的尖端技术,再度发现了荣格、瑜伽、超心理学的诸多秘奥,重新阐述和吸收了四禅八定、脉轮理论和中国内丹术的最精华部分,一对一地为你量身打造训练学习课程。最不能错过的是,现在购买不仅有五折优惠,还可以分期十四个月付款。
猫!猫!猫!by白伯欢
公众组
限定词: 猫咪在火光里慢慢长出了翅膀
by白伯欢
警探皱眉看着自己鼓起的肚腩,人到中年,身体机能逐渐下降,他想,主因是没时间健身。
从青少年到大学毕业,他曾在铁块中消磨了许多个日夜,为自己打造了牢固的身躯。他那时信奉西西弗斯式的观念,与铁和重力作着永恒的对抗,以对抗确定了自己是一名战士。
成为警探后,时间更多用在现场、卷宗和审讯室,这副由内而外散发出光与力的身躯支持着他四处奔走,熬过一个个夜晚。但终究还是变得软化、懈怠。从前点滴积累的光逐渐散落,只剩下肿胀疲惫、散发出烟草咖啡臭味的身躯。
“有人说看见了纵火犯。”搭档说,“嫌疑人抓到了。”
警探看着那个小孩,看不出颜色的破旧大衣直包裹到小腿,两只脚的鞋子颜色不一样,他的眼睛被白雾笼罩,身上散发出焦糊的臭味。
“谁带他去洗个澡?”
警探摆了摆下巴,实习警员撇着嘴把小孩拽去淋浴室。警探则望向搭档:
“怎么回事?”
“这小孩就是嫌疑犯。”搭档眉头紧锁,把咖啡杯抱在胸前,“殡仪馆的监控系统和礼堂里的三十号人一起葬身火海,目击者的口供表示这小崽子很可疑。”
“这次有目击者?”
“今年本市发生了六十多起无头纵火案,很多人都声称一只着了火的猫曾出现在火灾现场。”搭档喝了口冷咖啡,“都是些装神弄鬼的胡扯,这样有迹可循的纵火案反倒是少数。真不容易。”
问询记录,目击者,殡仪馆对面的杂货店老板。
那老板说他认识这小男孩,是附近桥下的流浪者之一。男孩的母亲经常来他店里乞食,让他非常不耐烦,用扫把驱赶过好几次。
火灾发生前数个小时,小男孩推着平板车载着他母亲的尸体过来,杂货店老板言之凿凿地说,那情景和某部著名喜剧电影的桥段一模一样,那孩子好像希望殡仪馆里的大人们能够安葬他妈妈。
“被赶出来了?”警探翻到最后一页,“过了不久,就发生了火灾?”
搭档把咖啡喝完:“杂货店老板坚称一定是那个流浪小鬼放的火,目的是报复,或者他单纯想把自己老妈烧了,然后牵连到了殡仪馆,以及正在举办送别仪式的礼堂。”
“挺好笑的。你不觉得吗?简直是魔鬼的玩笑。那些每天烧人的人,哈哈哈,自己被烧了。”
“别让记者听见。”
——————
在审讯室里,警探见到了那个小孩。他让实习警员去应付正在发疯的局长,自己来处理。
“是我做的。”小孩说。
“是我放的火。”小孩说,“妈妈就可以升上天。”
“你看见现场有猫吗?”警探把审讯记录本摊开,“很多人都说,这座城市里的每一场火灾,都会有一只猫出现在现场。”
小孩摇头,水珠从他蓬乱的头发上滴落下来,落在灰黑色的大衣前襟。
“那是一只长着翅膀的猫。它全身燃烧着焰光。”警探用笔杆敲打桌面,“很久以前这里的居民崇拜一种猫,他们认为它是死后的审判者,栖居在地下黑暗众神的肩头。这些猫可以看透死者的善恶,决定谁该侍奉天神,谁该前往黑狱的锅底。很多人都说,在火灾现场看到了长着翅膀的猫。”
小孩低下头,轻声道:“我只有一小把用来取暖引火的火柴,是妈妈讨来的。我想用那把火柴送走妈妈。然后我也可以……”
“你应该看见了那只猫。”警探皱起眉,“它可能会发出咪咪的叫声,也可能会说人的话。我之前见过一个女孩,她坚称那只猫有三米那么长。”
“……真的吗?那么大的猫?那岂不是……像老虎一样?”小孩被警探的描述所吸引了。
“你见过老虎吗?”
“很小的时候,我和妈妈还没有住在外面,那时候我去过动物园。”
“老虎有着黑色的斑纹,皮毛的纹路是一种神秘的语言,是神给我们的密语。”警探直起腰,“从几千万年以前,我们就敬畏这些动物。那时候我们中有些巫师可以读懂动物身上的留言,从而揣摩神的意旨。那个年头的老虎会在午夜时分走进岩穴,在睡梦中咬死懦夫、窃贼和残疾者,天明时只剩下残肢碎块。”
小孩像是想说什么。
“可惜我们的市长阁下非常厌恶野猫,他说流浪猫,脏、臭,携带病菌,把那些最污秽的东西散播到每个高尚市民的宅邸。于是我们有专门的捕杀队,用了几年的时间射杀了城市中每一只野猫。”警探挠了挠自己的脸颊,“还相信古老故事的人们窃窃私语,说会有报复。”
“我和妈妈住的地方……有好多老鼠。”小孩抽泣起来,“妈妈就是被老鼠咬了,她说自己感染了,然后在床上缩起来,发抖了好几天。然后就不动了。”
“那些老鼠。”警探皱起眉头,“你住的地方很不干净,你很有可能患上了鼠热病,一种老鼠传播的病。你可能会看见幻觉,在热病的支配下说些胡话。”
“幻觉?”
警探露出冰一般的微笑:“这座城市曾发生过大规模的幻觉,那段时间鼠热病横行。许多人在街上目击黑色海潮般的老鼠行军。千万人患热病死去了。上一任市长在疾疫中急病身亡。许多人家破人亡,老鼠们吃红了眼,焚烧车间昼夜不息地工作,白色的烟、黑色的烟,人的灰烬。”
小孩搓着手,皱着眉头问:“我会死吗?”
警探没说话。
“我会死吗?我恐怕也染上了鼠热病。”小孩小声说,“如果我也染上了鼠热病,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和妈妈一起……”
警探看了他一会儿。
警探说:“那取决于你看到了什么。”
“而死亡之后的事,并非我们能审判。”警探补充道。
——————
“他说猫咪在火光里慢慢长出了翅膀。”警探对搭档扬了扬记录册。
“该死!局长会把我们的皮扒了,丢去喂老鼠!”搭档呲牙咧嘴地叹息。
“在那之前,市长会先扒了他的皮。”警探哂笑,“毕竟是市长儿子的送别仪式,那么多人在火焰中哀嚎,在火焰中敲打着门扉,缓慢而痛苦地死去。”
“你昨晚加班到几点?”搭档递过一杯咖啡,“别让记者听见这些蠢话。”
走出警局的时候,警探听见细微的喵呜声。
一只虎纹猫踞坐在墙头,逆光俯视着他,眼里有煌煌的微光。警探深吸了一口气,眯起眼去看猫,看它有没有炽金色的大翼和流淌着火星的毛皮。
“哈,走吧。伙伴。”他喵呜喵呜地说。
猫矜持地点头,跃上他的肩膀。
——————
——————
隔壁活动的练习,复健中
残火积薪
下午六点半,禹进接到编辑电话。
他闭着眼睛捡起手机。
“禹老师,最近状态还好吗?”
“出啥事了?”
“喔没有,就是听一些朋友说,您最近状态不是很好……”
“快写好了。”禹进揉揉眼睛,“构思部分完成,接下来只是时间表。已经写好三分之一,但草稿还需要很大修整……”
“好好,大纲……”
“你知道我的工作习惯,大纲是工具,写完我才知道故事是怎样的。”禹进不耐烦起来,“算了,预付金退给你,就当没合作过。”
“唉呀,老师又见外了。我不是想施加压力,只是作为编辑,有义务稍微push一下……”
“谢谢你。”禹进挂断通话。
房间沉寂下来。
半轮太阳射在脸上,楼下孩子们在尖利地鸣叫。
放学了。
他隐约记得有事要做。
打开电脑,禹进泡了杯咖啡,漫不经心地浏览网页和游戏更新。时间充裕,他想,打开游戏,日常,首胜,做这些的时候他尽可以放空,不去思考任何事。
手机又响了。他瞥了一眼。
“——你在哪里?”
“在路上。”禹进张嘴,“已经快到学校大门了。路上有点堵。”
“儿子老师给我打电话了。”
“我马上到!”禹进咬着牙,“这里有点事抽不开身——”
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妻子携着儿子站在门口,瞪着禹进。
“——今天放学真早。”禹进挤出笑容。
妻子的目光越过地上堆积的外卖包装,凝视着禹进。禹进才意识到音箱还在放着游戏音效。关掉音箱,他把游戏最小化。
“对不起。”
“多少次对不起了。”
儿子从妻子身后探出头,这个他不被允许踏入的工作室——堆满脏乱杂物,摆放着三块白板、数个书柜和工作台的房间。禹进自知理亏,站起身。但妻子已经先他一步弯下腰,收拾垃圾。
“我来吧……”禹进讷讷地说。
没有回应。妻子归拢垃圾,禹进把儿子牵到外间,吩咐他不要进来,然后回工作室关门。
“抱歉,状态很差,实在写不出,我自己也很低落。”禹进低声咳嗽,“昨晚构思到太晚,受人之托写了书评,今天睡过了头……看在我需要时间和空间来工作的份上——”
“别。可以了。”妻子抬起手,“你总能找到借口。这两年道歉听得够多了。”
禹进没话说,坐回椅子上抱头叹气。过了一会儿,看妻子无动于衷,他便抽出昨天寄到的新书翻看。扉页有赠言:“后学末进,请禹老师不吝斧正”,潦潦草草。
禹进冷笑。草草翻阅几页,心中已有分数。
他掏出手机给编辑打电话,尽可能在妻子面前显出体面。
“禹老师?”
“寄来的笑面老师的新书我看了。”
“喔!笑面这部续作很有潜力,对系列IP深挖下去的话,影响力稳步扩大,对我社的青少年用户矩阵有很大增强,这也对您作品的销售有帮助。禹老师您看着帮年轻作者做推广,是双赢的好事。”
“是这样……”禹进斟酌了一下措辞,“我在自己公众号上写一篇短评可以吗?三分批评七分夸。”
“好啊好啊,禹老师费心了。下次让笑面老师请你吃饭。”
挂断电话,禹进志得意满地抬起脸,妻子已经出门倒垃圾了。
儿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禹进对他招手,于是儿子跑到他身边,看禹进继续打游戏。
“爸爸之前写的是什么呀?”
“青少年校园冒险。你的名字就是起的主人公的名字。禹东东。故事的主人公就叫东东。他认识了许多小伙伴,一起打败了很多坏人。”
“他也叫东东吗?”
“是啊。”
“那爸爸你为什么不写了?”
“谁说我不写了?”禹进皱眉。
妻子走进来,对儿子说:
“出去。”
儿子乖乖地跑出去了,妻子抱着手站着。
“干什么看着我?”禹进笑了,“怎么,兴师问罪来了?”
“你两年没写东西了。”妻子微微皱眉,“坐吃山空,作家的名气会散。两年前编辑一周打两次电话,现在一个月打一次电话。我知道写东西的时候你很难,但不能这样放任自己。”
禹进皮囊下有东西突然爆炸了,他陡然站起身尖叫:
“我也想写——!你能帮我写吗?你能帮我吗?!你除了扫地做饭外还能做什么?!”
话一蹦出口禹进立刻知道不妙,自己需要一个扫地做饭的人,没了妻子自己的生活立刻会堕落到谷底。他颤抖着牙床,拼命挤出眼泪,嚎道:“我也想写!我难受得不停撞墙!可没有想法,没有灵感,没有激情——我没办法打出一个字!想有什么用?!”
妻子只是抱着手:
“你以前每天去学校采风,看学生们打闹,揣摩……写了好几大本笔记,这些我都还给你留着,但你已经不看了。”
太累了。禹进心想。那确实是正确的道路,但那真的太累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自己都不想面对这个事实——他已经对东东和他的伙伴失去了热情。因为儿子的出世,照顾小孩耗干了自己,之前他看到少年的时候看到的都是优点,都是好处。活力、热情、青春的可能性,现在他发现孩子是人生中的魔鬼,他们吃干了时间精力和金钱。直到有了孩子,禹进才发现自己没有做好准备,金钱解决了很多问题,但他绝望地发现自己的精力没日没夜地耗在了陡然复杂的家庭上……
逃走。不仅从忧烦的琐碎家庭中逃走,同样地,他也再无法去与东东冒险了。一下笔,敏锐的感觉就开始回馈令他反胃的印象,烦人的、弱智的小孩的童言童语,比他写过的任何对白都更真切结实,也更令人厌烦。他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去构思精巧、活跃、充满勇气和灵性的对白。
那时每天采风回来,直扑到电脑前,记下今天看见的有趣事件,分析少年少女们的思维,修改校园趣事,打磨人物……他和学校的门卫、教师和学生们都成了朋友,得益于作协的那张纸,他夹着笔记本在教师办公室里找一张椅子,和各科老师们交谈,关注最有意思的学生……
但他做不到那样了。
禹进颓倒在椅子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有一个词在妻子嘴边徘徊,听见那个词,自己的生活就完蛋了。脑子在空转,他想,如果先发制人的话——
“你想离婚吗?”禹进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如果我消失了,你的生活会不会变得更好?”
对方叹了口气。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
她真的想离婚,禹进发抖,没有否认,她没有否认,真的没有否认:“——你吃我用我的!我给家里赚了多少钱?!我的版税,我的稿费!我的改编版权!东东系列的改编版权卖的钱!你吃我!用我的!你吸干了我的血!”
“发够疯了吗?”妻子微微摇头,“你不像个人样了。你发完疯记得看看社交账号。全世界好像就你自己不知道。”
妻子摔门而去,禹进擦掉眼泪,怀着不祥的感觉打开自己的公众号。略微扫了两眼,心已经沉到了最下面。
某个他评点过的新人作者在社交网络上贴了大字报,批驳禹进作为前辈品行不端,列举数项大罪:阴阳怪气年轻作者、写书评夹枪带棒、系列作水准下滑、签书会上无视千里迢迢赶来的粉丝、在作家圈里拉帮结派挂人……
禹进看了眼时间和转评赞人数,这条大字报发在编辑给自己打电话之前半天,那时已有足够的发酵。
那通电话……
禹进缓缓滑下椅子。
怎么办……他脑袋空白,怎么办……
你是大作家呀,总能想出办法的,想想你的故事里,东东怎么面对困难?
对啊,他的朋友,我给了他很多朋友。只要朋友们伸出援手,问题就能解决……
禹进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从上翻到下:送牛奶的、修家电的、搬家公司、八百年没联系过的同学师长、电脑配件……没有,没有,没有任何人可以帮他。
老婆——她在通讯录里还叫“乔乔”,一万年没这么亲昵地称呼过她了。
“老人”,甚至没有名字,不叫他们“爸爸”和“妈妈”(或父亲母亲)……
禹进的心变得冰凉,自己过往从未,从未留下任何一人在自己的圈内。
没有“伸出援手的朋友”和亲切的乡里。自己是逃离家乡来到这里的,在异乡独自打拼,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天彻底黑沉下去。
靠编造故事,一个人走到现在。
禹进爬起来,书柜上有一小排《东东冒险系列》,他幻想着自己能够有朋友,有伙伴,所以很久以前,写下了这个故事——一切都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个有朋友、有伙伴,被众人所喜爱的天真诚实勇敢善良的孩子,禹进从来未曾成为的人。
天色暗沉,把手机关机,禹进让自己淹没在苦痛的静谧里。
那些是谎言,也是他想把握的真实。
而真实的真实:他是孤独的失败者。
————
————
傍晚七点半,禹进与乔乔携手走出餐厅,禹东东抱着骑士人偶跑在前面,模仿着骑士变身的音效。
“——我和他的经纪人喝了个茶,敲定了营销策略。问题在于把话题的热度维持在高点,公司安排了采访,走动到位的话还有一场脱口秀。而那时,我拿出新书——《东东冒险之不速之客》。”
“也就是说变成一场联手炒作。”乔乔看着儿子的背影,“呵,你化解了。”
“沉默、回应、有风度地邀约决一高下,以新书。”禹进看着人流,“这本书将引入新角色:来自未来,二十年后的东东。成为父亲,人生陷入失败的东东,他要回到二十年前,改变过去……他会和之前没有戏份的被忽略的角色进行碰撞——东东的爸爸妈妈。通过矛盾的合题探讨我们缺失的失败教育,如何面对命运和世界为我们准备的……必然的失败。新的大纲给编辑看过了,他很喜欢,‘很有意义’。”
乔乔欲言又止,她转过头不去看禹进,摇头道:“我包里有一份文件。”
“我知道。”禹进沉默片刻,“我不是好父亲。但我想靠这本书……来弥补一些思考和体验。我只能够通过这种方式获得成长,希望还来得及。”
乔乔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叹道:“别让我后悔。写完这本书后,你要怎么办?如果你又……”
禹进一时间没有说话。
他转过脸。
霓虹色的光斑洒在妻子的长发上,她眉目忧愁悲伤,而禹进的心脏浸透狂喜,又是数年的肉欲饱足和琐碎家务,又是数年安逸的生活,他终于情难自已地微笑——到时候再来一次——用笔下角色的坚定口吻说:
“我会走下去,接受这一切,成长。”
于是,人世间的寒冷恰到好处地包裹在作家的身周,让他感觉神清气爽,温热的力量在胸中流动。他仰起脸,看见结构和角色,冲突和韵律海潮般起伏汹涌,他逐渐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和乔乔的名字,儿子的身影变作了面对着数十年后憔悴自己的少年,思辩、情绪和对白渐次缠绕、盘旋,创作的真髓在他的齿缝间绽开,如蜜般甜,酒般醇,不熄火焰般烧痛。
于是作家跑步上前,大笑着抱起自己亲爱的儿子,那尚未知晓生命真容的年幼自己,看着他漂亮的大眼睛和胖嘟嘟的脸蛋。回过头,妻子在夜色中清丽如昔,似乎初识时少女崇拜眼眸闪烁。
于是时间的辉光转动,不舍昼夜,于是他想飞奔回家,现在就开始,写作。
————————
隔壁某活动的练习,命题作文
炽热的骄阳。
空气里充斥着强烈的电磁辐射,光子以一种狂暴的姿态肆虐。
空气仿佛都在燃烧——不,难以想象的能量催生了远比燃烧激烈的反应,原子的电离在人眼前给光镀上暧昧的淡红色。
但他还在向所有光的起点走去。
空气中能抽取的水分所剩无几,他便开始从自己身上剥离,于是皮肤开始皱缩,血液开始粘稠。
他早该死了,即便有那层薄得可怜的、被强行停止了震动的水分子组成的护盾来勉强维持温度,可反作用力已经把他的一些神经完全破坏掉,他的视野右下方甚至已经是一片黑暗。
但可以轻易贯穿一切的光子全都温顺地绕过了他,这一事实支持着他接着迈步向前,一步,接着另一步。
过了几分钟,又或者半小时,他停下脚步,眼前一片黑暗。
他到了。
在他的面前,那片无声的黑暗之中,有一个熟悉的灵魂正在剧烈地燃烧着。他轻轻伸手,探入那片炽热。
多彩的情绪——赤红的愤怒、浅灰的绝望…
他解除了护盾,也可能是他已无力维持,千疮百孔的大脑很难分辨这些模糊的事实。
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来,光的掌控权被他勉强握在手中,绝对的静止降临。
他和她相拥。
一种温和、快速的共同死寂。
曹敬从重复无数次的梦中醒来,真切的悲伤长久地滞留在他的意识里,像某种将熄未熄的余火,死亡在其中无声地吞吐着火舌。
身体还处在濒死的错觉中,肾上腺素分泌刺激着细胞产热,曹敬下意识伸手触碰束缚器,冰冷的环把他稍稍拉回现实。
眨眼。
闭上眼,任自己在滞留的死亡中下沉,然后睁开。
曹敬嗅到一种尖锐的情绪,共感地刺痛了嗅神经,冲动传达到大脑皮层,激起涟漪。
能力最低限度的运用,他感受到一些情绪。紧张?或是敌意?很难分清,曹敬试图进一步解析,他努力把运作的感知再延长一点——
直达大脑皮层,摧毁一切思绪的疼痛。束缚器检测到能力运用,释放了脉冲,他全身后仰,仿佛一条搁浅的鱼。
束缚双手的锁链瞬间绷直,金属撞击的刺耳声响在不大的房间里回荡。
“我以为你会再睡一会儿。”桌子对面的声音这样说,台灯点亮,曹丹正坐在对面,一身军装,帽檐压得很低。
曹敬注意到曹丹对他轻轻眨了眨左眼。
“在这种地方很难有好睡眠,”曹敬随意说着,一边重新整理被剧痛冲散的思绪,“幽闭的小空间会给人不小的精神压力。”曹敬停下来呼出一口气,再次小心地探出感知。
曹丹身上有着类似阳光温度的情绪,夹杂着一些很温和的紧张,刺痛不是来自他...还有另一个人在?
“我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姐姐好像出了什么意外,我想阻止,但...”曹敬停顿了一下,他在感知中发现一片虚无,他慢慢把感知延伸进那个空洞之中,一边接着讲:“我最后和姐姐一起死了。”
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下来,曹敬紧闭双眼,没有任何反应。曹丹转头看向他的左侧,在黑暗中似乎有一个人坐着,他略微僵硬地向那个身影敬礼。
“可以了,接下来的工作由我负责。”一个女声这样说。
曹敬睁开双眼,他正坐在福利院宿舍的床上。
时间大约是下午,一些阳光洋洋洒洒地透过洗得很干净的亚麻窗帘,空气里飘着的少许灰尘在不规则运动。
令人怀念的、陈旧木制家具才会有的气味。
眨眼。
一个陌生女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把窗帘轻轻拉开,午后阳光把屋内晕成一片暖色。
或许是阳光过于强烈,曹敬无法看清女人的脸,他试图用能力去感知,但一开始放出的强度就超出了他的预想。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他收敛了能力,不过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曹敬伸手,只触碰到自己颈部温热的皮肤。
束缚器不见了。
女人略微侧过身来看着蓸敬,她和善地笑了笑:“我把你的束缚解开了,试试,希望你的能力没有退化得太严重。”
她说的是真话,曹敬的每一根神经都这样告诉他:力量正在他的脑内涌动,只要他想,他可以解读任何人。
除了眼前这个女人。
“你是...她?”曹敬提问,他还是第一次体验这样巨大的格差,哪怕是他最轻微地敌意、他最模糊的记忆,甚至他自己也没能意识到的念头,那个女人都可以捕捉到。
像是在田间随意拾穗的农妇——曹敬的脑内突然浮现出那幅画来,女人熟练又带有选择的挑拣,手中满是金黄。
据曹敬所知,金蔷薇国只有一个人能对他做到这样的压制。
“曹敬,出身于沧江的福利院,四个姓曹的孩子里年纪最小,十一岁觉醒进化,初阶显示为对梦的感知,二次开发显示出心灵感应者潜能。”女人用这句话来回答曹敬的疑问,“但少训所培训成绩不合格,因能力特殊需终生佩戴束缚器,是你没错吧?”
“没错。”曹敬如实回答,他希望能调起自己的能力构筑一点基本对这样问话的抵抗,但一切都被女人轻易瓦解。
女人在曹敬对面的床上坐下来,她接着说:“那么,现在开始对京城12.24恶性异能杀人案件嫌疑人曹敬进行审问。”
空气仿佛获得某种粘稠度,随着曹敬的呼吸不断向他加压。
“12月24日的傍晚6时20分左右,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小雪,影影绰绰的人影,寒风刺痛脸颊。
“京城中山路,我在街上准备带回去给福利院小孩子们的礼物。”
“你买了什么?”
“一些糖果,暖和的手套,还有几顶帽子,可以遮住耳朵那种。”
商店,紧握双手的情侣,橱窗里亮着明黄的灯。
“你在‘明丽百货’里购买了礼物后,于7时12分拐入了中山路十九号和二十号之间的小巷,你在那里做了什么?”
“我听见小巷里有小孩的哭声,进去只找到一只黑猫。”
昏暗,生命温热的柔软,洁白的吐息和纯黑的毛发。
“你在小巷里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和猫待在一起?”
渐弱,临死之时的搏动,赤红的愤怒和无来由的悲伤。
“是的,我拆了本想当作晚饭的午餐肉罐头喂它,但它最后还是死了。”
“你进入小巷的两小时内,中山路20号爱人酒吧内发生恶性斗殴事件,致使8人死亡,24人受伤,你是否知晓?”
“知晓,我听见房里的声响了,但是猫快死了,我便没有走。”
哀号,硬质器械的碰撞,激素、敌意和血液。
“你听见了什么?”
密谈,煽动人心的演讲,游行、舆论和暴行。
“回答我,你听见了什么?”
暗杀,枪被传递,宝石般湛蓝的特制生物酶溶液。
“曹敬?”
曹光武,一个男声这样重复,曹光武。
“为什么不直接读取我?”
曹敬睁开眼睛,直视着女人,他现在终于能看清了,那是一幅已显衰老的面容,带着让人亲近的微笑。
女人故作惊讶地眨眨眼:“有人拜托过我,不要对她的弟弟太粗暴。”她的嘴角更加上扬,“不过即使我不领金蔷薇最有破坏力的战略级的情,也没法读取你。”
“为什么?”曹敬感到不解,在他看来,自己的脑子在她面前几乎等同于不设防的资料库。
“你被做了一个分割,或者说,一个封印。”女人随意拿起桌边小孩的手工,粗糙的木雕以奇妙的姿态变换了形状,勾勒出一个大脑。曹敬看着一小部分脑区变成木屑脱离雕塑,在另一只手上重组成更迷你的拷贝。
“相当量的信息被存储在这里,看起来它们和其他信息的关联很微弱。但如果我试图取出一部分...”又一块脑区被剥离,但拷贝大脑牵拉出几根细线,连接着那个木块,“被封存的信息实际上和其他信息关联相当紧密,它拽着这些信息,像一个抱着玩偶不愿意撒手的小孩。”女人这样形容,轻轻笑了一声。
曹敬看着那块悬浮在大脑之上的小东西慢慢把被剥离的脑区补回原处:“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一个很弱的心灵感应者,但手法很巧妙,切割和改造都相当精密。”女人回答,“他肯定做过很多次这样的分割。”
“能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吗?”
“很危险,我只能大概窥见一些——死亡,大量的死亡,和让人崩溃的痛苦。”
眨眼。
闭上眼,曹敬和那只黑猫对视,再睁开。
曹敬看向曹丹,他的这位三哥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个塑料环。
“就是这个困住你这么久?”曹丹看着曹敬,笑着打趣:“要留着做个纪念吗?”
感知汹涌而出,充满了整个房间,曹敬只看到三哥那泛着淡黄的放松,他冲曹丹笑了笑,“帮我扔进垃圾桶。”
“得。”曹丹把束缚器收起来,稍微坐直身子,他打开桌面上的一个密封文件夹,抽出两张纸给曹敬,又从右胸前口袋取下一支笔。
曹敬把纸笔接过去。
“一张是无罪认定,另一张是乙级进化者资格。”曹丹分别指着两张纸给曹敬解说,他又补充:“你通过了她的审问,那这些就都是你的了。”
“为什么她会来?”曹敬一边看着文件一边问。
曹丹向后微仰,靠着椅背,回答说:“因为今天除开问你怎么杀了那几个间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你先听听这个。”
他拿出一张CD和一个WALKMAN,递给曹敬。
曹敬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先是很强烈的电流杂音,接着一个男人开始说话,他喉咙干涩,语速很快,曹敬甚至可以勾勒出那种情绪:紧张,激动,还混杂着一些恐惧。
他发现了什么?
“第一百三六号实验体...可能成功了。”
“净化场虽然还很不稳定,但我们安排在他隔壁房的失控进化者现在恢复了正常——那孩子再也不用担心不受掌控的温度了。”
“我们或许战胜了神,我们再一次把选择权掌握到了自己手上。”
“一切都是值得的,但还有很多事要做:帮助场域稳定,整理数据,更多的测试...距离‘净化’真正用于治疗还有很长的路——”
爆炸的剧烈声响,随后只剩电流的杂音。
曹敬闭上眼,录音传递情绪的能力有限,但被爆炸打断的三言两语中表达出的情绪已经足够丰富。
理解,然后共情。
我是...研究者,我见过太多被进化能力折磨的小孩。进化对于他们与其说是祝福,不如说更像诅咒。
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是这些能力?
家人脸上自己不经意的触碰留下的烫伤,被自己分泌的毒素杀死的朋友,无法停止的高速代谢带来的早衰...
这不是进化,这是疾病,我要找到解药。
共情,然后构筑。
信息开始汇总,衣物摩擦,按钮轻响,嘬饮液体,纸张翻动...一切声响勾勒出一个穿白大褂的、眉目间透着疲惫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握着录音笔,面前的堆着实验文件的书桌上可能还摆着一杯咖啡。他站在一间不大的办公室中央,摆放的物件不会很多,人声才会有一种空荡的回响。
构筑,然后演绎。
曹敬睁开眼睛,他现在站在一个办公室中央,光照不是很强。一个中年男人与他面对面站着,曹敬仔细观察他浮肿的眼袋,从眼球中看见火焰的倒影。
爆炸发生——时间很短,源头可能就在办公室内,气体膨胀,火焰充斥空间,穿过曹敬虚无的身躯。
慢放。
男人被巨力击中,身体腾空,高温杀死了皮肤的细胞,深层一些的神经受到刺激,尖叫着送出冲动。皮层传递出痛觉,男人的表情肌有些不受控制,显得很狰狞。
曹敬跟随着男人运动的弧线,他看见一些火焰已经碰触到墙壁,回卷的光亮隐隐映照出男人衰老的褶皱。
眨眼。
闭上眼睛,去到生的对立面,然后睁开。
曹敬看见一颗黯淡的、残缺的星辰,亮度在明暗间跳跃,他伸出手,试图触碰他拼凑而成的“灵魂”。
贯穿全身的剧痛触发了曹敬的自我保护机制,他在一瞬间失去意识,并在三秒后重连。屏蔽掉痛觉,曹敬开始下潜——他要进入更深层的意识。
一片混沌。
曹敬正在潜入这个模拟灵魂的潜意识,某种意味上,他正在自己的潜意识中不断下坠。这是风险极高的行为,曹敬在迷雾般粘稠的信息组成的海洋中富有技巧地下潜,规避掉无数可能吞噬自己的记忆漩涡和逻辑循环。
他要找到实验体的信息。
实验体,一百三十六号...之前的编号对男人意味着什么?是失败,是愧疚...曹敬品尝着这些情绪,这一个强而有力的漩涡,他只能勉强维持平衡,深色的负面情绪拉扯着他,不断下拽。
更深一些,“净化”对男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一种救赎,一种没有反馈的偿还,自我谴责的重压...
曹敬和男人再次对视,这次,他从瞳孔的倒影中看见一个蜷曲的幼小身影。
上浮,曹敬睁开眼睛,他看向曹丹,嘶哑着说:“一个孩子。”他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心情,又补充:“一百三十六号实验体,是一个孩子。”
曹丹睁大眼睛。
京城的冬日从来不会温柔待人。
马莉刚走下直升机,就打了个寒颤,她轻轻抹掉落在脸颊上的雪花,站正朝立在寒风里的女人敬了一个礼:“您怎么来了?”
“没必要,”女人这样说着,笑了笑,“我人没在这里,只是过来找雪卿说两句话。”
温度上升,小雪融化,冷风渐弱。
“你去找小敬了?”马莉听见身后的女声这样说,吐了吐舌头,让到一旁。一个身穿军装的女人从她刚才站立的地方走过,身上稳定辐射着热量,驱散了冬天。
“我把他的束缚解开了,他有能力,也很聪明。”女人这样回答。
“我明明和你讲过别把小敬卷进来。”曹雪卿不满意地反驳,“是,他是有天赋,但现在水已经太深了,他入局也没用。”
“雪卿,你需要他,他也需要你。看看这座城,大家都还在即将过年的气氛里,但这两天已经死了上百人,血在京城的暗面流淌,大浪要来了,浪头会把你拍碎的。”
“不过是死罢了,我只希望那一天会是个艳阳天,而我的弟弟能完好无损地目送我燃尽。”曹雪卿略微低头看着脚旁融化的雪花,轻声说,“但他只会扑过来和我一起燃烧,他就是这种人。”
她揣在口袋里的手握了握一个冰冷的小铁盒。
“你是说,”曹敬靠在椅背上,一边揉着因为过度使用能力抽搐疼痛的太阳穴,一边讲,“在京城有一场围猎正在进行中?”
曹丹点点头:“进化者和进化者,进化者和激进派,我们和间谍...互为猎人猎物,已经有四个战略级牺牲了。”
电灯闪烁了几下,灭了。
“抱歉,没控制住。”黑暗中,曹敬说。
曹丹感觉汗毛一根根竖起,危险的精神场在小屋里铺展开来:“没事,我听到时反应也很大。”
灯又恢复正常,曹丹发现哪怕是在黑暗中,曹敬也一直把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场消失了,曹敬闭上双眼,说:“大姐...现在也在京城吧。”
“你要去找她?”曹丹问。
“不,我要先把一百三十六号找到。”曹敬站起身,他露出一种掠食者的笑容。
想动我们?那我就反过来把你们吃掉。
眨眼。
闭上眼,燃烧愤怒,然后睁开。
曹敬看见银河,无数星辰点缀其中,或明或暗——这是整个京城的人的心灵。
他在清冷的星光中祈祷:让我找到这个孩子。他在信息的洪流里穿行,追寻着那个蜷曲的、空白纯洁的灵魂。
沿着路上的面包屑,他要在林中小屋里找到汉塞尔,或者格莱特。
无数次目击,无数次擦肩,无数次接触,曹敬找到了线索。
一个带着氧气面罩躺在病床上的、脸色苍白的小孩,曹敬从两个护士的眼里看见他,并从一个医生的胸牌上看见了医院的名字。
京城和谐附属第一医院。
曹雪卿站在医院门口,马莉跟在她身后。她们都穿着便装,人来人往,仿佛把二人淹没在海洋里。
她收敛了能力,冷风裹挟着雪花刮过她的脸颊,有些刺痛。玻璃门不时打开,人群的暖气些微漏出来。
“准备好了吗?”
马莉没有回答,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厚底靴子和地面撞击,人群的喧哗迎面而来。
猛兽入场,猎人绷紧弓弦,曹雪卿能感觉到有东西锁定了她,是枪械还是能力?不是很重要,猛兽的毛皮足够坚韧,爪牙也足够锋利。
枪响,三个大口径的轰鸣重叠在一起,子弹在冲出枪口前就已经加速到二倍音速以上。
光线一瞬即逝,子弹被升华成原子,室内的温度升高了不少,某处传来人体和地面亲吻的闷响。
人群陷入静止,所有人缓缓转头,目光聚焦在曹雪卿身上,一言不发。
马莉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个大手笔的陷阱:上千被控制的平民,暗处隐藏着的猎人,价值足够高的诱饵。
一场真正的围猎。
曹敬站在病床前,他静静看着这个沉睡的小孩。
他脱掉被血液染红的外套,拉过一个椅子坐下,握住小孩略微发凉的小手。
眨眼。
闭上眼,和黑猫对视,然后睁开。
曹敬看着一扇门。
门内的存在从他那一瞬间的失控时起就开始狂躁地试图突破这层薄板,这种不安定在他在病房门口控制着六个能力者杀死自己后达到高峰,并随后安稳下来,接着门解锁了。
曹敬握着门把手,金属贪婪地吞食着他的体温,他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门。
无数幻象浮现。
眨眼。
福利院的操场上,小男孩坐在地上,看着一个女孩在他面前控制着一条光带舞动。
“你已经能控制得这么好了。”
“只是强度比较低,再提高一些能量的话就会比较吃力。”
“唉,只希望我脑子能发育快些,神经强度在限制我。”小男孩踢开一小块石子。
“没事,还来得及。”女孩笑了笑。
眨眼。
宿舍里,少年轻轻握着少女的手。
“有把握吗?”
“做过这么多次封闭了,应该问题不大。”少年闭上眼,他的眼球不安分地乱动。
“我什么时候会想起来这些?”
“符合条件时,不过你不用在意,大部分都是我来做。”
“她给我构建心理防护时会看见吧?”少女有些不安。
“会看见,但她解不开。”少年笑了笑。
一小块脑区被分割开,塑造成大脑的迷你拷贝。
眨眼。
少训所,少女向少年道别。
“我明天就要去京城了,特殊训练计划,可能要过年才回来。”
“没事,我跟两个哥哥守在这里呢。”
“...阿敬。”
“什么?”
“如果可以,我想死在一个艳阳天。”
“像今天一样?”
“对,在温暖的阳光里看完我的走马灯。”
“我会陪你。”
眨眼。
沧江的雨夜,无人的街道,少年对峙恶徒。
“万方,进化者,能力是操控水..从事过贩毒,手上有十多条人命。”
“操你妈,你不如杀了我,你就是个胆小鬼,只会读我的脑子...看见我的人生让你感觉很优越是吗?”
“不,看你的人生是为了成为你。”少年伸手触碰男人的额头,“你的能力对我有用。”
经验组成记忆,记忆组成人。
读取,共情,构筑,模拟,运行。
少年收回手,托着一小团光亮不定的星辰。
黑猫在他脚旁温顺地理着毛。
眨眼。
京城的小雪,酒吧旁的小巷,青年感知着墙另一边的暴动。
地上倒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这具尸体在十多分钟前正隔着墙传递信息,关于一个用特质生物酶杀死战略级进化者曹光武的计划。
青年品味着读取到的信息。
一个庞大的阴谋,一场以整个京城为场地的猎杀活动。
雪花高速旋转,把尸体磨成粉末。
墙内的暴动正迎来高峰。
眨眼。
曹敬和自己面对面。
“时间不多了。”那个曹敬笑了笑,和自己相拥,“一定要把她救下来。”
曹敬开始下沉,他轻轻触碰孩子的灵魂。
虚无,只有最基本的神经冲动,维持着呼吸和代谢——小孩是植物人。
没有回忆,也没有思想,曹敬无法和一片虚无共情。
继续下潜。
群体意识的海洋,万千灵魂的交互,涟漪在水面激荡,互相合并和抵消。
再往下。
“无”的边界,两个自我的接触。
求求你。
求求你帮助我,我的一切都是为了现在这一刻。
我需要你的能力。
求求你。
求求你。
一种融合发生,曹敬在交织之中突破了无。
于是时间轴开始跳跃。
曹敬见证了小孩出生,成长,觉醒能力,然后被自己的净化洗去一切。
净化一切诅咒的主体,原来也是诅咒的产物。
命运的嘲弄。
曹敬睁开双眼,他和病床上的小孩对视。
心跳监护发出警报。
曹雪卿还站着。
极尽最后力量的爆发蒸发了视野中的所有生命,但还有更多双眼睛虎视眈眈。
她已经杀死了三十多位进化者,不出意外的话,全世界的战略级和准战略级力量都消耗在京城了——她知道还有好几场同等烈度的战斗正在上演。
还有最后的一个手段,曹雪卿握紧了手中的小巧装置。
放在胸口按下一个按钮,它就可以击穿自己的心脏,随后的事把这装置交到她手中的那个人也没有告诉她。
想来应该就是伤兵手中那颗拉掉引信的手雷吧。
曹雪卿累了,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把那个装置放到胸口前。
她冲那些盯着自己的眼睛笑了笑,她知道其中有一双的主人发出了致命的冰冻,为自己挡下那一击的马莉已经变成了冰尘。
一只黑猫缓缓踱步进入这片战场,在曹雪卿脚前优雅地坐下。
某种暖流在她的脑海之中肆意流淌,所到之处坚冰破溃。
“可惜不是个艳阳天。”
曹雪卿呢喃着,按下了按钮,弹出的金属锥贯穿了她的心脏,锥尖的一个晶体开始吸收周围的一切光线。
短暂的黑暗,紧接着便是无处可避、破坏一切的光明。
曹光武,炽热的骄阳,金蔷薇的最后一位战略级,开始了她的熔毁。
曹敬看着不远处的日出。
“真漂亮。”他自言自语,开始模拟万方,燃烧精神将操控水的能力推向更高水平。
他不由得想起取走万方灵魂后的痛苦,精神误以为自己有毒瘾,无数夜晚在床上痛哭流涕,全身抽搐,失禁。
但我挺过来了,这都是必要的痛苦。
记得这种痛苦,感受它,延伸它——然后成为他。
雪一瞬间消失了,空气湿度明显增加,抽取的部分水分子被强制停止震动,带来恐怖的低温。
迈步,顶着光的洪流,一步,接着另一步。
高热在不断消耗着护盾,停止震动的反作用力破坏着神经。
迈步。
水分子从身体内涌出,补充着消耗。
熟悉的感觉,在梦里经历过无数次的濒死。
迈步。
视野逐渐暗下去,脚步也逐渐踉跄。
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不能倒下。
迈步。
为了救她,也为了救我自己。
今天是艳阳天。
迈步。
曹敬站在曹雪卿面前。
他伸出双手,摸索着捧住曹雪卿的脸颊。
额头与额头相触。
眨眼。
闭上眼,抓住她,不再松开。
读取。
记忆,两人共同的记忆,单独一人的记忆,全部收集。
共情。
去理解她,去成为她——自己的灯塔,自己的未来。
构筑。
一颦一笑,她的眉眼,她的伤痛,她的思想。
模拟。
“阿敬,”她轻声讲,“真的有回马灯,我在里面看见你了。”
“我知道,我陪着你看完的。”
“雪停了吗?”
“停了。”曹敬顿了一顿,又补充,“你把雪都驱散了。”
曹敬摘下黑猫脖颈上的铃铛,这是一个不被神所爱的小孩高贵的纯洁灵魂。
“我们都是不被神所爱的孩子,我们只能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光在一瞬间收束,难以计数的能量被燃烧,灌注进“净化”之中。
场以空前的稳定和速度膨胀。
一场对全世界的净化。
“曹敬先生,请问您真的要出院吗?”一个女声不安的询问,“您现在...看不见,需要有人照顾,曹丹上校特别叮嘱我们不让你自己一个人乱跑。”
“没事,告诉三哥我没问题的。”一个干涩的男声回答,“沧江的桂花开了,二哥叫我回去收桂花做甜点呢。”
运行。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拂上他的双眼。
黑暗的世界中,无数光点出现了,它们温顺地排列着。
曹敬笑了笑,他看见实习护士带点窘迫的表情。
他又看见了世界。
“回家吧,我专门学了做桂花糕。”
Vol.198「潮」《虐〇潮》
作者:舞舞纸
备注:本故事和任何真实的人、事、物无关。内含克苏鲁和猎奇元素,对相关题材不适者,请谨慎阅读。
白雪死了。
听说她从身体里爆炸了。不要说肉,就连骨头都碎了一地。她引以为傲的雪白皮毛自然是不复存在,只有幸存的半个脑袋能让〇知道她曾经是白雪。
真是活该。
“我们要记住,人类都是谋杀犯,就算没有动过手,也是潜在谋杀犯,永远,永远是我们的敌人。今年开始流行的虐〇潮,已经让我们失去了很多很多的同伴,白雪、哆、来、咪、大橘、卡哇伊、米米、淼淼、超〇、波洛、小天使……他们都是无可替代的宝贵生命。我们绝对绝对,不可以对人类抱有幻想。这次遇害的白雪,其实和我们不熟,但如果大家有印象,就知道她一直都受人类照顾,就是所谓的家畜!她享受了人类的食物、人类的房子、人类的衣服,所以对人类产生了信任。因为这种可笑的信任,她被人喂了炸弹,喂了鞭炮,被活活炸死了。死者不能复生,但是我们还活着的〇,我们要记住,人类永远是我们的敌人,人类对我们示好,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他们脑子里想的,一直是剥我们的皮!”
族长站在高台上,捏着爪子喵喵叫着。
“哈啊——大清早把我们叫过来,就是为了这种事啊。”天籁打了个哈欠,慵懒地趴在了我的身上,“能来这的〇,谁会相信人类啊?”
天籁是一只嗓音很好听的〇,但是她现在的嗓子又粗又哑,她说是人类把她折磨成这样的,同样被人类折磨的还有她的三个孩子哆、来、咪,刚才村长提到过他们的名字。
“要是有一天我能变得和人类那样强壮,我一定用同样,不,更残忍的方法折磨他们。我要把人类的崽子抓起来剥皮,还要把幼崽的肠子拉出来绑在他们脚上,点火烧他们的毛,让他们一直跳,一直叫,叫到破喉咙。我还要活生生地把人类的肉一片片咬下来,美美吃一顿,吃完以后休息几天再去找新的人类。”
不愧是前艺术家,天籁能轻易说编织出美妙的语言。
“人类很邪恶,但是我们,不可以去复仇!!!”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我们这边的窃窃私语,村长咳了两声,严肃地说,“我们是弱者,体型和力量都远远不如人类。我向你们强调,人类都是谋杀犯,绝不是怂恿你们去挑衅他们。我们绝对不能自以为是地站在道德高地去挑衅他们,我们最强的攻击,也只能挠破人类的皮,运气好,挠瞎他们一只眼睛,那样他们会用另一只眼睛准确捕捉到你们,然后抓住你们,正当防卫。我让你们记住人类都是谋杀犯,是要你们明白人类很危险!看到人类,都躲得远远的,如果不幸遇到了人类,不要展现出攻击性,‘喵喵’叫两声,卖两个萌,然后趁人类不注意的时候,拔腿就跑。”
“还喵喵叫呢,我早就叫不出来了。”
天籁“喵”了一声,那是磨砂纸一样的吠叫,听得瘆的慌。
我拍拍她的背,让她别叫了,她咳了两声,转身离开了会场,找水去了。
“哈哈天籁,嗓子哑了也是天籁。”
爱因斯坦和白雪一样,也是一只经常出入人类建筑的〇,天籁和他不对付,所以他等天籁走了才吱声。
“你和人类关系好,族长这么说你一定觉得很可笑吧。”
“不,完全不。”爱因斯坦耸了耸肩,“他说得完全正确,毕竟不是每个人类都会善待我们,只要我们误信一个虐〇狂,那后果不堪设想。”
“那你就怎么确定,你,和你好的人类不是虐〇狂?”
“我,很确定,他就是虐〇狂。”
我原来还想反驳个“万一他骗你怎么办”,没想到爱因斯坦一字一顿地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那,那你为什么还要去他家啊?!”
“嘿嘿,因为,他给我饭吃啊。”
我不能接受,肚子饿可以翻垃圾,为了吃饭去虐〇狂家里,这不是拿命赌饭吗?
“还有!最近天凉了,人类都出来活动了,给我们喂食的人类越来越多,我们千万不能吃他们的东西!要吃东西,一定要去垃圾里找人类吃过的东西!很多〇都是,被食物引诱到了人类的家里,你们会被杀掉,或者被喂得很胖,最后会失去独立生活的能力,沦为阶下囚。千万不要以为人类对你们抱有善意,人类只是把你们当成玩物,如果因为食物对人类产生好感,那白雪就是你们的下场。”
族长这是什么耳朵啊,是不是真的听得到我们这里在说什么?
“他给我吃的可不是垃圾桶里的那种饭,他给我吃的——”可能是怕族长听到,爱因斯坦靠近我,压低了声音,“他是个科学家,他给我吃的东西,是活的生肉。”
“他给你吃活鱼,还是活老鼠?”听起来那个人类是喜欢看〇猎杀别的动物的变态,如果他以后养了条狗,会不会让那条狗来捕杀爱因斯坦?
“嘿嘿,不是鱼,也不是老鼠,是,活,肉,片。”
说完,爱因斯坦举起爪子,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道口,他拉开伤口,里面居然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蠕动的肉片?
看到我惊恐的表情,爱因斯坦满意地把肉片塞进了伤口里,伤口很快愈合了,就好像根本没有伤过一样。
“以后再也没有人类能伤害我了。我已经能轻轻松松把成年人类咬死了。”爱因斯坦嘿嘿地笑着,回头抛了个媚眼,在他的身后,是毛都竖了起来的天籁。
“族长,听说人类通过了‘动物保护法’,这股虐〇潮会停下来吗?”
族长会议进入了尾声,进入了交流环节。
“不会,永远不会。”
族长说。
免责MODE: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