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gger Warning
BL,R17,以及可能讓人不適的許多情節。
亨利·馬克奎恩站在庭院裡。
他父親正坐在門沿上,吐出一圈發白的煙,煙蒂已經在父親腳下堆成了小山。過期了有半年的番茄罐頭和舊輪胎堆在外面,幾乎把院子填滿。墻角有一輛競技自行車,從幾年前瑪吉摔斷腿開始,就沒再用過,所有人都覺得車子已經生鏽了。一盆天竺葵倔強地長在雜草堆裡,乾涸的土盆裡也被雜草殖民,兩者在等待誰會先為缺水而死。
亨十七歲,再過幾個月就十八歲,要高中畢業了。他長得不高,但也說不上矮,在高中橄欖球隊裡做跑衛。學校裡沒什麼人喜歡,但也說不上惹人討厭,有一些朋友會在比賽時喊他的名字加油,但不多。
“你們學校那個小子。”過了一會兒,父親把煙頭扔到地上去踩了踩,“很有錢那個,他是不是要去加州讀書了?”
“哪個?”亨問。
“送你球鞋和VR眼鏡那個。”
“他叫尼爾。”亨說,“怎麼了?”
“你們打算畢業之後出去玩玩嗎?”父親問道,他晃著手,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
“嗯,大概會和他慶祝一下吧。”亨利回答。
“但不要旅行,你知道,我們付不起錢。”
“不會,我們只會在鎮子裡轉轉,然後去吃點漢堡什麼的。尼爾也不喜歡旅遊。”
過了一會兒,父親又說:“讓他多送點東西,送點值錢的,對那種小孩來說,一百美元不算什麼。”
“可那是生日禮物啊!爸爸。”
“不不,讓他送畢業禮物,你們要畢業了。這值得紀念,聽我的,孩子,他們很有錢,這點錢對他們不算什麼。”
“但禮物是禮物。”亨說,他覺得煙味有點惡心,想回屋裡去了,但被他父親踢了一腳。瑪吉坐在客廳裡,聽著他們的對話發笑,肥厚的雙層下巴上掛了熱狗的油脂和番茄醬。電視裡還在播卡通節目,小弟弟奧斯卡躺在在沙發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今天是禮拜五,他沒去上幼稚園。諾亞還在臥室裡睡覺,他在一家店裡守夜班,晚上八點才出門。
沒人怪他們,人都需要點什麼過日子,父親抽煙,母親酗酒,諾亞喜歡在下班後喝止咳糖漿。
亨越過他們,在自己那塊小地方拿出來課本和作業,於《冒險時光》的聲音裡做起微積分的作業,他有點走神,因為阿寶的聲音很吵。奧斯卡在看到無聊的地方時會用腳撥弄他的肩膀,這也搞得亨有點煩,因為在被酒瓶堆滿的茶几上,地方本來就不多。
瑪吉開始吃薯片。
“你怎麼最近這麼努力呢?”
“再不考好點我又要被老師留堂了。”
“那可不好,打工會遲到的。”瑪吉說,她拍了拍油乎乎的手,“但你也不用太努力,你的分數也考不上大學,現在都五月中旬了,事情已經塵埃落定了。”
她說得沒錯。亨的同學已經討論起之後要去哪座城市,但馬克奎恩家還沒收到過一封從大學寄來的信件。
“我想去別的州看看。”亨說。
“老爸不會答應的,你忘了嗎?他為貝卡的事氣得冒煙有半年,現在生我們氣的時候還會拿出來罵。”
瑞貝卡,他第二個姐姐,和瑪吉只差一年半,某一天她去別的州打工,然後再也沒信了。父母最初幾個月沒反應過來,隨後意識到她是徹底消失了,大概不會再回來了。孩子們最開始為她感到高興,但隨後意識到那是背叛。
亨有時候覺得瑞貝卡可能是死了,但更大的可能是她跑了,跑得遠遠的,把這個閉塞骯髒的院子拋在腦後,剩下留在這裡的家人們繼續腐爛下去。他們大概恨貝卡,但也想成為她想得發瘋。在密蘇里州留下來的家人們,他們的血緣比金石都還穩固,親緣比鐵坨都還沉重,他們彼此拖拽,一同下沉,一直沉到地獄底端去。
亨抄錯了數字,等他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晚了,他不得重新開始計算:“嗯,那我待在密蘇里,尼爾……他大概也不會去別的州上大學,我可以叫他玩。”
那一半是謊言,他知道尼爾會用別的方法離開,或許是去讀社區大學,反正不是待在這裡。
“你那個朋友嗎?他不是在給你補習?”
“他的出席率太低了,影響了分數。”
瑪吉咬了幾口薯片,沒再說話,大概是因為吃了太多東西,她去冰箱裡拿了瓶可樂才回來。在此期間,亨終於算對了數字。
“既然他們家很有錢,那就沒什麼好怕的,有的是機會重新考大學不是嗎?”
“我不知道。”亨回答,他確實不知道尼爾想不想去考大學,“他十八歲生日快到了,在星期日。”
“你要給他寫張卡片什麼的嗎?”
“我想帶他出去過生日,但沒想好,我覺得他媽媽應該會給他準備生日。”亨說,他看到泡泡糖公主在施魔法,他似乎又走神了,“或許我該去跟打工的店裡要點東西?額,但是我感覺他媽媽會給他買生日蛋糕……瑪吉,你給你前男友送過什麼嗎?”
“想不出來送什麼的時候就去買大賣場裡的領帶,反正很便宜。”
“但那作為十八歲生日的禮物來說會不會太便宜了?”
“隨便你。”瑪吉說,“你真的很喜歡你那個朋友。”
“有嗎?”亨問。
“嗯,你總在提他。尼爾這個,尼爾那個,好像沒了他就不會講話那樣。”瑪吉灌了自己一大口可樂,隨後打了個嗝。
他們倆沉默了一會兒,亨已經做不下去題了,於是跟奧斯卡一起看起來冒險時光。沒過多久,郵遞員來了,瑪吉看了他一眼:“你去取吧。”
“奧斯卡去嗎?”亨問。
他背上被小男孩輕輕踢了一下,於是亨站起身來,不大情願地趕在父親罵人前去檢查郵筒。沒什麼值得留意的東西,一些銀行的信,一些沃爾瑪的優惠券,更多銀行的信,垃圾(是誰往郵筒裡放口香糖?),新開的餐館,教會的告知,還有一個體積比其他的信比起來要更大的白色信封。
這封信上寫了他的名字。
亨咳嗽了一聲。他像沒事人一樣把其他的信件倒在餐桌上,自己拿著那封大信封進了廁所。信封的收信人確實是亨利·馬克奎恩,在那裡裝的是一張加利福尼亞社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不是什麼好學校,但足以帶他離開密蘇里。
他把信封對折後回了客廳,趁著其他人不注意將其塞進了書包,裝模作樣地繼續做題。瑪吉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但沒說什麼,因為電視節目開始播廣告了,奧斯卡纏著她玩起碰數遊戲。
那天晚上,馬克奎恩家照常吃了灌裝意大利麵醬拌土豆和香腸,母親喝酒喝得昏昏沉沉,倒在桌邊上沒有起來,亨於是去叫醒了要上夜班的諾亞。十一點過後,已經沒什麼時間做作業了,他隨便填完了剩下的,然後給尼爾發了短信。
第二天早上起來,他拿著尼爾給的滑板出了家門,敲響了瑞德家的門鈴。開門的是尼爾本人。
亨留意到對方的手上又多了些繃帶,似乎是前不久才倉促地貼上去的,最底部的已經滲了血。尼爾總是受傷,有時是脖子,有時是手腕。亨會通過這些蛛絲馬跡察覺到另一些事的關聯,譬如尼爾那位虔誠的基督徒母親,他越來越可憐的出勤率,還有班上的孩子們看他的眼神和那些流言——但尼爾從來不會主動提起這些。
“你受傷了嗎?”亨問了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他習慣扮演一個傻瓜。
“嗯,我在家裡做飯的時候劃傷了手。”
“今天去學校嗎?”亨問,“對啦,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什麼事?”尼爾說,他把亨推進房間裡,給他倒了杯檸檬水,尼爾的房間很乾淨,被收拾得沒什麼生活感,但比亨家裡要舒服很多。墻角堆著些沒拆開的禮物,尼爾從來沒說過它們是從哪裡來的。
“我被加州的大學錄取了!怎麼樣?都虧了你之前的補習。”亨說。
“太好了,恭喜你——”尼爾難得笑了笑,“這樣看來之前的補習還挺有效果的。”
“是啊,多虧了你,但那所大學是社區大學啦。不過我還是很高興,我還以為我連社區大學都考不上,所以只投了三所,結果沒想到還真來信了。”
“我就知道。”
“你之後打算怎麼做,尼爾?”亨問對方道。
“……不知道,可能找一所社區大學吧,我的出席率和最後幾年的GPA太低了。”尼爾說,他給亨騰出來一個座位。亨有些不好意思地轉著腳,他意識到自己的棒球外套似乎對這個房間來說太髒了,於是只坐在椅子的邊上。
他鼓起勇氣問尼爾:“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加州?”
“好啊。”尼爾說,“反正社區大學哪裡都一樣。”
“我聽說加州還很包容!還有很多……你喜歡的,漫畫書,那裡大概也會有。”亨來了興趣,他毫不懷疑,尼爾懂得比他多,但不知為什麼,在尼爾面前說這些事讓他覺得開心,“我們說不定可以一起住呢!或者出來一起玩……”
“那就這麼定吧。”尼爾說,他難得放鬆了一點,靠在亨身上說道,“你身上的衣服又該洗了。”
“真的?”
“真的,有股酸呼呼的汗味。”
“對了,關於你的生日……”
“明天再說吧。”尼爾打斷了他。
他們在尼爾家待了一會兒,主要是一起學習,然後說些學校裡的事。亨總是不得要領,但尼爾會耐心教給他答案的緣由。離開前,亨給他表演了新學到的滑板技巧,尼爾撇著嘴看完了。
“後天去學校?”
“我會去的。”尼爾衝他揮了揮手,目送著他離開。
等亨回到家裡時,已經是吃午飯的時間,諾亞破天荒還沒睡覺。他走進去,想問問今天中午吃什麼,儘管他知道不會得到麵包和土豆香腸以外的答案。過了會兒,他才意識到似乎有點奇怪——大家圍在門口的走廊上,如同圍著螳螂尸體的螞蟻。母親發狂似的趴在地上,不停地扔出什麼東西,他本來以為母親又喝醉了,隨後意識到扔出來的東西是書。
亨的書包倒在地上,裡面的東西翻得滿地都是,在那些雜物裡頭最顯眼的,是放在最上端的白色信封。
“亨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瑪吉說,她炫耀似的將那信封拿起來,仿佛是寄給她的。
“大學錄取通知書,那要多少美元吶。亨,你打工賺了不少錢吧?”諾亞說。
“哦,不是大學——是社區大學。”瑪吉說。
“我就知道,他也沒那個腦子去讀正經大學。”父親說。
“加利福尼亞,那太遠了,你不會去的,對吧亨?”母親問。
“我……”
“去那種地方嗎?太貴了!還是留在密蘇里吧。”
“額,那個……我不知道……”
“聽爸爸的話,亨利。”
“我其實……”
“聽爸爸的話!把那通知書拿來,亨利。”
亨沒有動。但那沒什麼用,諾亞已經把那通知書拿來了,父母對諾亞做過一次,現在輪到諾亞對亨利做了,沒什麼區別,都一樣,這就是家人。父親像一個勝利者,他接過那張錄取通知書,仿佛那是車貸、是借款證明、是保險賬單。
紙張被撕開的聲音比想象的大。父親很快將那張紙撕得粉碎,然後全部丟在垃圾桶,為了不讓人有機會復原,還往上倒了諾亞的咖啡。垃圾桶裡的東西濕淋淋地融化在一起,和蘋果核、香蕉皮成了一路貨色,這場以錄取通知書為主角的鬧劇於是結束了。
諾亞重重拍了拍亨的肩膀,像在安慰自己的弟弟,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幕與自己無關。有一瞬間,亨覺得將通知書遞給父親的仿佛不是他。沒過多久,家人們一哄而散,繼續去做自己的事情,有人看電視,有人吃東西,有人在喝酒,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亨坐下來,試著將自己的注意力凝聚到作業上,但他什麼都沒想起來。一些數學題,或許是微積分,也可能是心理學,他該看那個餅狀圖嗎?那個餅狀圖似乎逐漸放大,他眼前似乎只有一個垃圾桶,潮濕、骯髒,帶著股廉價水果腐爛的臭氣,然後那點東西也被染污,化為一片空白。到最後,只有一個念頭在糾纏他。
他想見尼爾。
他出了門,在發生那件事後,沒人攔著他。就像先前說的那樣,尼爾家並不遠。一如往常,尼爾為他開了門,但什麼都沒說,只是把他帶到房間裡。尼爾的母親似乎已經去上班了,房子裡除了不停播放“那個藍色雙馬尾的機器女孩”的歌聲外,什麼聲音都沒有。
亨想說點什麼,尼爾於是把正在放著歌的電腦也關掉了。
“……我們要不要出去過生日?”亨試著組織語言,最後說,“我可以……我可以租車。”
“我媽媽準備了生日宴會。”尼爾回答。
“我知道……但我們可以在其他的時間過——早一點,我可以去租車,我來開,你帶上行李,然後我們一起去……我不知道,可能去庇護所。夜裡一點左右,那時候不會有人在,諾亞也去上班了……”
“……”
“……和我一起離開這座小鎮吧,尼爾。”亨說。
“好。”
當天晚上,亨準備好了離開的行李。他沒收衣服,沒帶書,只是拿走了自己存在高中儲物櫃裡的工錢還有身份證明,尼爾送的滑板在院子裡,走的時候再拿就好。他不敢拿太多,因為那以外的東西會增加被家人們發現的概率。
尼爾做了更詳細的計劃,他趁著母親去教會先去取了車子。兩人不打算用家裡的車,因為擔心家人會通過警察追上來。
晚上八點,諾亞·馬克奎恩離開家門口上班,亨在床上等了幾個小時,在大家都去睡覺、熄燈之後躡手躡腳離開了臥室。
那天晚上月亮很圓,近乎是滿月,通過不大的窗子照進走廊。亨走得很小心,生怕自己發出巨大的聲音來。當他走到家門口時,他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擋在門前。
奧斯卡站在門口,或許剛上完廁所,睡眼惺忪地看著他。
“你要上廁所嗎?亨?”
“對。再睡一會兒吧,奧斯卡。”亨把那孩子抱起來,將他帶回到床上去亨預感,男孩似乎已經知道哥哥要做什麼了,因為上廁所不需要穿外套。但奧斯卡很乖,既沒有哭鬧,也沒有吵醒父母。
亨不知為何產生一種內疚感,他對奧斯卡說了晚安,做完這件事,他躡手躡腳回到客廳,拿上書包出了門。
外頭很安靜,只有一輛雪佛蘭停在路口,那是亨租來的車。尼爾坐在駕駛席上,看到亨來了之後招了招手,等亨上了車子就出發了。一點後的小鎮,安靜得讓人無法相信,仿佛本身就是夢境。他們開得很快,幾乎半小時就出了鎮子。兩人計劃先開到堪薩斯去,等天亮時,在公路旁的休息站休息,然後繼續,直到先到堪薩斯州的避難所為止。
第一段路是尼爾開,在進高速路前換成了亨,開了幾個小時後兩人又換了次位置,一直到四點半的時候,尼爾說他需要休息,於是再度又亨駕駛。尼爾事先買了些罐裝咖啡和薄荷糖放在車里,但還不夠,遠遠不夠。
當他們看到休息站的停車場時,兩人都鬆了口氣。彼時太陽已經升起,他們在停車場裡稍作休息,休息站的便利店甚至還沒有開。一切都很安靜,讓人感到一種奇妙的愜意感,仿佛這不是逃家,而是在度假。也在這時,亨才有了幾分脫離家的實感。
他逃出來了!他自由了!他終究沒有家人邊那樣沉在底部。他和他們不一樣,也不會相同。他看著方向盤前那個結實的白色信封,在租來的車子駕駛席上笑得停不下來。尼爾也在笑,明天會有新的人生等著他們,他們會住進避難所,然後是社區大學的宿舍,或許以後還會有自己的公寓……他們會在加利福尼亞有新的人生。
他轉過頭去,發現尼爾在看他。
“待會兒要去休息站裡吃早飯嗎?我想吃牛肉和雞蛋。”亨說,他搓了搓鼻子。
“你胃口真好。”尼爾笑了笑,“我也想吃。”
亨注視著他,有那麼一會兒,他覺得是時候了,於是擁抱了他副駕駛座位上的夥伴,吻了尼爾的嘴唇。尼爾或許是沒反應過來,或許是累了,但顯然在吻結束後嚇了一跳。那並無經過什麼思考的反應在一瞬間沖淡了亨的興奮感,給他的腦袋結結實實打了一拳,亨縮在駕駛席上,結結巴巴地問對方道:
“或許我們,我們可以……以嗎?我和你?”
“你和我?”尼爾反問道。
“戀愛……建立關係……我一直很喜歡你,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亨說道。該死,他比平常要更語無倫次,“我喜歡你……我們可以一起去社區大學……”
“我不喜歡太吵的人。”
“你不喜歡。”亨說。
“對,我不想再重複一次。”尼爾說,他抽開自己的手,把書包放到副駕駛地上去,“我去後座休息一下。”
“好。”
車門開合的聲音替代了沉默。尼爾換了座位,亨沒說話,專心致志地去調廣播,想聽點音樂,卻怎麼都調不到音樂台。一時間車裡只有廣播的雜音,亨不得已只能放棄,於是一切陷入更可怕的寂靜裡。
亨轉過頭去,尼爾並沒有躺下,而是抱著手臂,透過後視鏡在看他。啊,尼爾、尼爾,他有雙漂亮的眼睛,亨在他們十年級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點,那是雙金色和藍紫色共存的眼睛……現在,它們用一種視線在審視亨。
他鎖上車門,越過椅背。現在是早上六點,休息站的停車場裡只有他們倆。
“尼爾,我們之後還會在一起,對吧?”
“嗯。”
“無論發生什麼事?”
“嗯。”
“生日快樂,尼爾,我愛你,並且會一直愛你。”
“嗯,我也是。我們在堪薩斯州的避難所休息一下吧。”尼爾說,他不再去看亨,而是避開旅伴的視線了。
一切看似開始得突如其來。
亨擠過那椅背,將對方壓在後座上。尼爾一開始顯然嚇了一跳,他想找個支點,但已經來不及了。亨將尼爾壓在座位上,有點粗暴地脫下對方的下裝。尼爾扭動著上身想推開門,但車子已經上鎖,而且周圍沒有人在。
“你要幹什麼?”尼爾問。
他沒回答他。他抱著他的戀人,吻他,埋在對方頸間吸他的味道,癡迷地叫他的名字,然後再一次吻他。尼爾被抱得喘不過來氣,試著掙脫他的手,但沒什麼用。他哭得滿臉是淚,去吻尼爾的嘴唇,後者僵硬地接受著他的吻,嘴唇卻是柔軟的。然後這糾纏一路向著更為隱秘的地方而去,有時尼爾會在他耳邊罵他,說這是犯罪、太衝動了,但他沒有停。
你看,他不能沒有尼爾。尼爾像父親的煙,像母親的酒,像諾亞的咳嗽糖漿,像瑪吉的熱狗,像奧斯卡的兒童動畫。總有些東西,總有些東西要幫你挨過苦難、挨過時間。亨看到尼爾漂亮的眼睛,他把自己的棒球外套扔到車地板上。
那東西隆起一團小丘,在被哭聲和詛咒充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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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個美夢?”
我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起站在我身旁。
“不算美。”我停頓了一會兒,“我有點忘了,但是最後我被什麼很重的東西給壓死了,我想那是你在我夢裡的化身——唔,西姆,你來這裡做什麼呢?”
突然拜訪的吸血鬼沒有立刻回答我,我猜他在笑,而且他的身體有點冷,老實說我不太想讓他進我的棉被。他讓我想起小時候的諾爾,但沒有諾爾那麼吵,把人從熟睡中鬧醒的功夫倒是一樣。
“誒呀,我不過是想來問問罷了。”他的指尖掃過我的喉嚨,說不清楚是想撫摸還是想把我扼死,或許兩者都有,“你對琳娜怎麼看?”
就為了這件事情把人鬧醒,確實挺像諾爾的。我想告訴他這不是個問問題的好時間,但教育一個年紀或許上百的吸血鬼似乎又並不是什麼好主意。沈默良久之後,我含糊地回答了對方的問題。
“唔⋯⋯是一位特別的姑娘。”作為吵醒我的回報,我把問題甩了回去,“那麼西姆先生是怎麼看琳娜的呢?”
當我開始想知道回答時,吸血鬼無視了我的小小報復,絲毫不客氣地坐在我的床上,繼續盤問他所關心的問題:“特別是什麼意思呀?”
“就是很特別,和迄今為止見過的人都不一樣,這樣的意思。”我回答他,也確實是這麼想的。
“只是特別而已嗎?琳娜可是⋯⋯她討厭你到來跟我哭訴了唷?”他那麼說著,過了會兒,我感覺到他似乎換了個坐姿——“說討厭是假的,假的啦。”
我的特別又與他何干,我的特別又怎麼會是他的特別?那難道不是我獨有的,他沒有資格,琳娜沒有資格,連我也沒有資格去評判的我對琳娜的感受嗎?我沒有不快,只是感到有些好笑,但他說的話又無疑讓我在意,如果琳娜真的感到難過我又該怎麼做呢?
“不,特別是很重要的,非常重要的意思。”我說,“我這短短一生裡,只有那麼幾個東西算得上特別的⋯⋯我讓她難過了嗎?”我想知道她的想法,西姆是將我當作笑料,還是將我當作嫉妒的對象,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沈默了一瞬,不過馬上又回到那幅調笑的語氣,或許,在他臉上始終帶著笑吧,但他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們的事我可不清楚。她是不是難過了,你可以自己去看。”
“我會‘看’清楚的。”我說,我突然意識到我並不知道葉卡捷琳娜看起來是什麼樣,她是不是在笑,她是不是木然,她的臉上是不是帶著憂傷?他們說琳娜是個美人,但我又怎麼能知道呢?這事突然讓我有些心煩意亂,我謝過西姆,並告訴他琳娜喜歡他。我搞不明白西姆為什麼要來找我,在這之前我們難道不是沒有任何交集嗎?他會來這裡都是為了琳娜。
可他已經離開了。
我没有把西姆来过的事情告诉别人,第二天晚上来的是琳娜。她的腳步聲很輕巧,並沒有打招呼,只在敲過門後走了進來。是心急?還是因為已經不需要了?我不知道。
“Cencen,有時間嗎?”
“啊,是,怎麼了?“我問她。
她向後退了點,似乎是意識到什麼,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她收斂過的語氣恢復了最初在餐廳裡那幅溫柔的態度:“能來我房間一下嗎?”我聽到她的長髮摩挲過衣料,或許是鞠了一躬,也可能僅僅是因為走動。
“你不在意的話。”我回答,她似乎沒有要解釋要做什麼的想法,於是我問她原因,並從桌子旁站了起來,等著她為我帶路。我並不知道她平日在哪裡休息,又如何入睡,她從未告訴我。
她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隨後我聽見她向後邁去,“也沒什麼太大的事情。”她說,“抱歉,日格先生在cencen之前應該是屬於客人的,我太失禮了。”語氣中似乎並沒有愧疚,僅僅是對自己的失態而懊悔。實際上,用日格先生還是用cencen都無所謂,她心裏的真實看法不可能有什麼改變,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而我並無所謂。
“不介意的話可以說說看嗎?沒事,是發生了什麼吧,邊走邊說是什麼樣的事情吧。”我摸索到自己的盲杖,循著對方的腳步走出房門。走廊上很安靜,這時候應當是門禁的時間。只能聽到我和琳娜的聲響。
“不是什麼大事情。剛剛稍微做了些糕點想讓cencen吃吃看味道怎麼樣。”琳娜說,她步伐不快,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讓我跟上,我們走了幾步之後,她又補上一句,“可以嗎?”我不置可否,也沒有什麼必要拒絕,只是對她的行為感到有些困惑罷了。
路上的距離並不遠,要用腳步來丈量,大概是二百步左右。儘管考慮到還身在古堡內,已經是相當一段距離,但並沒有花費很長時間。走廊上很安靜,只有我們倆的聲音,直到琳娜停在某處。
“就是這裡。”
我聽到鑰匙進入鎖孔發出的金屬鳴音,隨即是木門開合的聲響,琳娜開門的動作很輕,就像害怕驚擾了門本身。她站在原地對我說“請進”,我也就不多禮,先走了進去。琳娜跟在我身後闔上了門。
空氣裡帶著一絲香甜的食物氣味,似乎有黃油經過烘培散發出的奶油香味,也有經過烘焙的麵粉散發出的驚人香氣。地板是瓷磚,能從腳下的觸感、盲杖的觸擊聲中感覺到,地面被琳娜清潔得很乾淨,沒有因為久未清潔而黏膩的觸感。
“很香甜的味道。”我說道,找尋著琳娜所在的方向。她支吾了一聲,冰涼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再往裡面一些。”她拉著我向左走,但力氣不大,只是非常有點性急罷了。
“慢一點,琳娜。我又不會跑掉。”我把另外一隻手搭在她抓住我的手上,隨著她向前。她愣了一下,但並沒有什麼情緒變化,微涼的手腕摸不出什麼情緒。
“我知道的,因為是cencen所以不會。”她咬重了最後兩個字,再沒有說什麼。她說錯了,並不是因為我是糧食我才不逃跑,只是因為她邀請了我。
再往前,地板的類型似乎變了,我聽到她的足音踏在木地板上的聲響。什麼毛茸茸、暖呼呼的東西蹭上我的小腿,我意識到那東西似乎是有自主意識的。我想起琳娜曾說過她和西姆一起養過貓。
“這個是娜娜嗎?”我問。回答我的不是琳娜,而是貓,它搖晃著自己軟綿綿的身軀,鑽過我的雙腿,像水蛇一樣盤上我的腳,似乎是找到了什麼舒服的地方。貓尾巴掃到我的後腿,有點癢。
“看上去你們會相處得很好。”琳娜說,她讓我轉了個方向,貓於是離開了我的腳旁,“請坐。”我照她說得坐下,發現原以為的椅子是床鋪。貓又過來了,它跳上我的腿,似乎是把我當作了座位的一部分。
“稍稍等等喔。”
從琳娜手邊傳來的,是盤子與刀叉碰觸的輕響。
“來,啊。”
“啊⋯⋯?”我沒能領會她的意思,只是張開了嘴。琳娜將什麼東西放到了我的嘴邊。我原以為是什麼凝膠狀的東西,但隨後發現口感更像是糕點,琳娜給我的東西嚼起來並沒有什麼味道,很難說是好吃還是難吃,讓我想起了以前被母親給過的蛇果,吃起來似乎也是這樣沒有什麼味道。
“怎麼樣?”琳娜問。
“沒吃出來什麼特別熟的味道,”我如實回答,“這個是?”
“人類吃不出來嗎?有點浪費了。”琳娜放下叉子,“是西姆找來的血果做成的蛋糕,吸血鬼吃這個的話感覺會是自己偏愛的血的味道。不過很稀少。”
“原來是這樣,給我吃確實是浪費了。”我試圖去尋找甘甜的味道,但並不能嚐出來什麼,“這或許和不到年齡就不知道咖啡的美妙一樣,不是吸血鬼就不知道吧。”
“日格先生懂得很多,西姆也這麼說過。要吃點其他的嗎?”她並沒有等我回答,只是將餐具放了下來,我聽到托盤發出的微弱聲響。另一支瓷器被拿了起來,上面究竟是什麼甜點我也不清楚。
“可以嗎?”我問,幾分鐘前我更想知道對方帶我來這裡的理由,只是現在看看,確實只是為了讓我嚐糕點而已。琳娜——當然沒有說‘當然可以’,只是像被默許了那樣抬起手來。
“來,啊。”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張開嘴,又一次,銀勺碰到了犬齒,這一次被送入嘴中的是細膩的海綿蛋糕,和想像中的怪異糕點相異。我嚼著蛋糕,沒有等對方送來下一口,而是問起了我在意的問題,“琳娜都是從哪裡瞭解世界的?”
“西姆那邊,我們會在外面旅行。”她說得理所當然,幾乎沒有太多的停頓,“我們去了很多地方,很多國家,不過大部分都是在小鎮之類的。多吃點喔。”她說,在我咽下去之後很快又給我添了一勺,我有點不舒服,因為沒完全咽下去。為什麼要這麼餵我,我也有些不能理解。
“小鎮啊,這麼說來琳娜在外面最喜歡哪裡?為什麼要這麼餵我,我也有些好奇。”
她停下來,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是感覺到她在思考。她可能是在看著哪兒,但我從不相信瞎子能見到人家的目光,多半是錯覺。半晌,我聽到她的長髮垂落在柔軟的沙發上。
“我最喜歡的是家——在柯次沃爾德里,這樣說起來好像好久沒回去了。”她搖搖頭,然後稍稍靠近了些,我感覺到她微涼的呼吸,還有帶著點焦糖味兒的頭髮,或許是在烘培時沾染上的,“因為cencen吃飯不太方便。”
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的好意,或許應該感謝她,不過,我也不需要別人來餵我,我只是瞎了,手還在,沒有必要被人像餵食孩子那樣一勺勺地送到嘴裡。我告訴她自己吃飯其實很方便,而且在家裡還做飯。她沒有吃驚,也沒有再做下去,只是用那雙柔軟又冰涼的手將一把甜點勺塞進了我的手中。
”日格先生果然和娜娜一樣是好孩子呢,那我也來吃一點吧。“她說到,也從托盤裡拿起來了什麼,我不知道那是人類的食物,還是琳娜所謂的吸血鬼糕點。我吃了幾口,聽到琳娜小聲地咀嚼著。那盤甜點並沒有血腥味,應該和我吃的是同樣的海綿蛋糕。
雖然很輕,但接下來的並不是吞嚥,而是小心地將口腔中的內容物吐在盤子上的聲音。
吸血鬼不能吃人類的食物嗎?我狐疑地吃了一口海綿蛋糕,剛才還可說得上香甜的糕點,就這麼突然失去了滋味。如果琳娜不能進食人食,又為什麼要在身為豬的我面前吃蛋糕呢。
搞不明白。
我們相對無言地吃著蛋糕,我吃得很慢,琳娜的動作也很優雅,沒什麼可說的,等我吃完了之後,她停頓了一會兒問到:“要洗澡嗎?”
“可以嗎?”我有些發愣。
“那我給你⋯⋯那你自己可以洗嗎?”
“可以的,自己洗澡。⋯⋯琳娜該不會剛才想給我洗吧?”我從對方未能說清的隻言片語裡猜測她話中的含義。
她並未遮掩:“是的?不可以嗎?guoguo就是我一直在幫它洗澡。”
——人類在吸血鬼看來是豬一樣的存在,琳娜的態度倒也並不是不能理解,恐怕在她看來,不過是在為一隻比較親近的寵物豬洗澡吧。這樣明白過來她的意思之後,我點了點頭,只是仍有些芥蒂。
“如果是因為我是cencen才給我洗的話我可以接受,如果是因為我是瞎子才給我洗的話我會拒絕你自己洗,可以嗎?”我歪歪頭,“琳娜的回答是。”
“因為是cencen。”琳娜並沒有思索,直接給出了答案,我表示理解。
“可以,那就來吧。”我拿起盲杖,等待對方為我指明去處,她拿了件東西,隨後便牽著我的手腕把我引導向一個方向。盲杖若有若無地點到地面,時不時發出來噠的輕響,當那聲音再次變成敲打磁磚的脆響時,琳娜停了下來。她開始為我寬衣解帶,微涼的、大理石一般溫度的指尖偶爾碰到我的皮膚。整個過程沒什麼感覺,只是有些過份安靜。
這樣安靜好像有些不太好,但仔細想想那似乎不是今天的第一次,我於是問她:”琳娜是怎麼來到這座城堡的呢?“
”和西姆一起來的。”她做得很熟練,很快就將衣物給脫乾淨了,雙手游弋上我的臉龐,似乎想將繃帶解開。
“繃帶解開會嚇到人,還是不要了。”我擺擺手,向後退了一步,是不是嚇人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的臉壞掉了,與其讓對方脫下,不如和她聊些別的,“西姆對琳娜來說真是很重要的人,琳娜是怎麼看西姆的呢?”
“西姆⋯⋯西姆是我的全世界。”我的問題沒有讓她退讓,琳娜更是彆拗地湊了過來,她開始揭開我的繃帶,“不可以,要洗。”
我失去了抵抗的興趣。
她拆得很慢,或許是害怕傷到我。我感覺到那片皮膚開始發痛,難受得讓人難以自控,並非比喻,而是火又一次燃燒了我的臉。隨著她慢慢揭開了我的繃帶,我好像還能聞到從自己身上發出來的,燒傷和潰爛造成的臭味。
那是錯覺,我對自己說,我的傷口早就好了。
“琳娜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喜歡西姆的?”
“見到他的第一眼。”
“是一見鍾情呢。”
“比起一見鍾情,更加的⋯⋯”她倒抽了一口涼氣,我知道原因——
我的臉完全暴露在空氣中,從骨髓中升騰而出的是羞恥感,卻遠沒有之前那般不可接受。琳娜似乎嚇了一跳,我聽見她的腳步稍稍向後一退。
空氣沈默了。
“⋯⋯的確,不怎麼好看。”她似乎鎮靜了下來,又或者是強做鎮靜呢?“我們去洗澡吧。”她拉住我的手腕,就像先前那樣並沒有詢問我的意見。我沒有反抗,也不知道她看見了什麼,只是又確認了一次我的臉大概是壞掉了。
她洗得很慢,讓我想起諾爾給他的狗洗澡,狗很早就死了。洗好之後,琳娜又為我套上了一件質感要稍好些的成年男性衣物,並把繃帶包回了原樣。“這樣就好了,睡覺吧。”琳娜以不容分說的語氣,立刻將我推上了床。“我先去洗澡,cencen和guoguo先睡喔。”
“晚安,琳娜,做個好夢,謝謝你告訴我你的事。”
她沒有再回答我,而是將娜娜放在我的大腿上,之後便離開了臥室,我感到黑貓魚一樣鑽進棉被中,它倚著我的大腿圈成一團,在盥洗室的門又一次上鎖前發出了寂寞的叫聲。我坐在創投,思考著今晚發生的一切。
或許明天就忘了呢,我想道。娜娜慢悠悠地蹭過我的手心,我們兩人一同等待著琳娜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