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5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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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先生,请等一下。”马车快要出城的时候,有个身披黑袍的人拦下了他们,“冒昧地问句,您是从北方来的信徒吗?”
“怎么了?”Rossette问。
“没事,看起来是教会的人。”Will注意到了那人胸前别着的徽章,“可能是到这儿征兵的吧,我去看看。”
“先生,您是北方人吗?”那名教徒亲切地询问。Will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穿着打扮在南方人堆里确实很显眼。“我是从龙城来的黑夜信徒,去南方有些事情要办,暂且没办法支援前线,还请替我向主教大人问好。有什么事情吗?”
“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老乡。”教会的人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翻找了一下,随后摸出一块鲜红色的宝石,“既是服侍于黑夜女神之人,我将这颗龙血石赠予您,愿它能够给您带来护佑。”
马车继续上路了。看来这颗龙血石命中不属于Nasir,Will苦涩地想,但愿他在湖底能够获得安宁。
“关于这次的钟响,总觉得数字对不上啊?”Rossette若有所思,“只过了四年,死灵就从十万涨到百万。”
“这片大陆也只有三十万人口呢。突然出现这么大量的亡者……”
“就算大陆上的人全死光也不够原材料噢。会不会龙城外面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人类聚集地?”
“你是说‘那伙人’吗?”Will停顿了一下,“其实从小在龙城长大,也算略有耳闻。按‘他们’的教义,死灵是生命轮回的一部分,如果把死灵也看作一种单独的生命形式,那吞噬生人说不定正是它们繁衍的手段。我没有正面跟那些人打过交道,只知道他们把凛冬视作自然过程。如果他们会采取自主行动加速这个进程,那也未免太可怕了。”
“自主行动……”Rossette刚要开口,Will便点点头:“但这也只是我们的猜测,但愿事实并非如此。”
“好啦,还是别聊凛冬的话题了,你看孩子都吓着了。”
Zoe一直在旁边认真听着,话题转到自己身上才回过神。“对了,d'Albret女士,关于蛹城的情况,您能给我们稍微介绍一下吗?我和Will都是第一次来。”
“嗯?小Zoe喜欢听故事吗?”Rossette突然神秘地笑起来,“给你们讲一个蛹城秘闻哦。”
相传蛹城一位勤劳的农民在种甜菜的时候,发现甜菜根茎深入地下的部分竟然和隔壁农场相连,好奇的农民忍不住往下挖起来。他不断地挖着,越挖越深,但甜菜的根茎似乎永无止境,无论是邻居来劝说还是教会来阻拦,他都不肯停手。
“最后呢,这个农民就这样消失在了蛹城的地底,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从甜菜都连在一起开始就有些恐怖了……”Zoe毛毛地说。
“如果是真的,蛹城应该还保留着那个大洞吧?”Will火上浇油。
“就算有我也不敢去看啦!”
“往好了想,没准只是被甜菜吃掉了呢。人吃甜菜,甜菜当然也可以吃人。”
“啊啊啊啊你别说了!!!”Zoe抱着头叫起来。Rossette看着他俩吵闹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我们就在这里下车了。再次感谢您,d'Albret女士。”Zoe跟在Will身后跳下车,行了一个简单的礼,后者也点了点头。Rossette掀开窗帘挥手致意,随后马车就在他们的目送中逐渐远去。
“好了,现在我们去哪,先找个地方住下?”
“嗯。可能还得换身衣服,这儿跟平湖相比更热了。”
Will一边说着,一边解开斗篷的扣子。由于拐进小巷时没看路,差点摔倒在一个昏暗的小摊上。摊主是个身材矮小的人,缩在宽大的兜帽下面看不见脸,性别也不甚分明。很显然,他也是一名信徒,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他缩了一下身体,慢悠悠地开口说道:“先生,小姐,你们要来占卜一下吗?”二人这才注意到他面前还摆放着一些奇怪的道具,像是不知道印着什么东西的纸牌,还有几根长短不一的木棍。“算一下吧,很便宜的,算一次长期运势还赠送一次短期。”
“要看看吗?感觉好像很好玩。”看到Will想走,Zoe拉住了他的袖子。年轻人总是对这类东西很感兴趣。
“你要算吗,你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不算,Will算嘛,我看看就好了。”
Will叹口气,蹲下来询问价格。
“那我算两件事。一是最近的情况,二是我有一个长远一些的目标,想占卜一下能不能顺利实现。”他竖起两根手指。
“好,给我看看您的手。”占卜师收了钱,让他把手伸过去。“近期的话,会遭遇一次打击,但今天之内您会遇到一个能帮忙走出危机的人。长远来说——”
他抬起头,看着Will的眼睛。
“您的愿望是否和死者有关?不要太靠近死地,这是神的告诫。”
“神没说会怎样?”
占卜师摇摇头:“你可以成功一半。河分四流,其一断绝,其二尚不明朗。有一件事办不成。”
“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Will皱起眉头。
“因为那并非仅仅关乎您自己,您日后会知道的。我不能说更多了。”占卜师合上眼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他们只好起身离开。
“这个人身上有不好的气味。”走出小巷后,Zoe突然来了一句。
“谁,刚才那个算命的吗?”
“不是,就刚刚从我们面前走过去的人,跟我差不多高。我觉得他身上有很奇怪的香气。”
“你鼻子比狼崽还灵是吧。”Will漫不经心地回应着,同时转头朝Zoe说的方向看了一眼,然而只看到来来往往的人群。“是个棕色头发的,”Zoe比划道,“算啦不重要。我们走吧!”
“跟你差不多高的话,怪不得钻进人群就看不见了。跟紧我,别走丢。”
“呃!”Zoe想顶他几句,话到嘴边又放弃了。“这样可不可以呀?”
她故意很用力地抓住Will的手腕,这让后者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一些。
二
“骑士团的大锅饭重复率好高啊……”Nasir第五百次抱怨这事的时候,两个龙城长大的表示早已习惯,反问他平湖有什么美食让他这么魂牵梦萦。
“就鱼啊,那些的。你们两个呢?更南的地方应该美食更多吧!”
“红石湾的大家都很喜欢火嘛,我们会做烤羊噢!可惜火在这边太珍贵了。”Corrine摇摇头,再说下去他口水就流出来了。
“Brennan呢?我一直好奇甜菜要怎么吃,总不能直接啃吧。”
“我没有吃过甜菜。”Brennan平静地说。
Brennan和他的父母一样,是蛹城为数不多的虫母信徒,这事从他出生在这个家庭里就决定了。前十六年,他都是一副半信不信的态度,不过后来还是去做了降灵仪式。
“倒不是因为信仰的缘故才不吃甜菜,说白了我也没有多诚心。神灵愿意借给我力量,我就用着,就这么简单。”Brennan伸手捻了捻额前黯淡的金发,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往往伴随着某些哲理性的话语。“这儿没有信那个甜菜神的,所以我才敢说——那个东西,不管是神的身体还是什么,吃下去会让人感到幸福,我觉得这一点就足够可怕了。”
“还以为只是传说呢!你这么一讲我又不敢动尝尝看的念头了。哎,烤羊……”Corrine继续拿他的木棍在火堆里扒拉,假装那上面正穿着一块羊肉。
“情绪如果能轻易被外力左右,让人很难接受啊。如果可以的话,倒想派个人替我吃一口。”
“怎么变得这么快!”
“好奇嘛,而且只吃一点应该没关系。万一哪天我不在了,就拜托大家啦!反正就算活到战争结束我应该也不会去吃甜菜的。”
那个时候,Will特地抬头看了一眼Brennan。他的雀斑脸在火光照耀下流露出一副坚定的神情,让Will一时间忘记了话语中的矛盾之处。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个矛盾的人,很难说不是因为蛹城已经被丰饶之神的根须盘踞,才离开家乡逃到北方参战;Will觉得他对自己的神多少还留有几分虔敬。
而来路上听的那个奇怪传说,也让他感到丰饶之神似乎有些蹊跷。
二人在街上缓慢地走着。越来越多的人从北方南下,街道罕见地有些拥挤。在被一个陌生人紧贴着身体走过去后,Will有些烦躁地伸出手拍了拍衣服,一下就发现腰间挂着的钱袋不见了。他想起占卜师的话语,同时又产生了一丝怀疑,毕竟亲眼看到他解开斗篷的人也并不多。
“有小偷,”他低声而急切。
“在哪,我去抓他!”Zoe也紧张了起来。Will循着刚才那人走过去的方向,看到他正加快脚步,猫着腰准备逃。两个人连忙追上去。在人群中,有个紫色眼睛的少年突然瞥了他们一眼,又非常冷漠地别过头去,Will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露出那样的眼神。而再次回头,小偷已经不见了。
“怎么回事啊,这么大个人了……以后还是把钱放我这吧!”Zoe喘着气责怪他。她身上还留了一点钱,不过要负担两个人的食宿也撑不了多久。
“这个是你们的吗?”
说话的是刚刚那个紫色眼睛、棕色头发的人。Will发现,他身上确实有一股不同于常人的香气,那是某种血统意义上的贵族才会使用的香料气息。
“叫我Julian。”少年很自然地从Will的钱袋中摸出两枚硬币揣进兜里,再丢回给他,“你们从北方来的?”
“是,龙城本地人,刚从平湖过来。”
Julian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到原先的神情。Will于是跟他讲了十三声钟响的事。
“怪不得城里人这么杂。”
“你很讨厌吗?”
“也不是。钟响之前这边遍地丰饶信徒,一个个都看起来笑眯眯,怪渗人的。”看到他们疑惑的眼神,Julian补充道:“我不是啦,这儿的人都知道我是平湖的。”
带他们安排好旅馆后,得知二人途经此地只是为了吃一顿甜菜根,Julian不失优雅地笑了起来。“就算不刻意去找,这地方也少不了那东西吃。带你们去我常去的餐馆吧,甜菜薄饼、甜菜浓汤还是甜菜酒?”
“现在蛹城吃的甜菜根茎,是闹饥荒的时候南方福音教会带过来的吧?”拿起刀叉前,Will想到什么似的询问道。
“是的。而且一旦离开蛹城,就会变得无法种植。”
“既然它不是在蛹城诞生的,那最初的甜菜是从哪里来的呢?跟虫母相比,算是比较新兴的宗教吧。”
“那些丰饶教徒恐怕自己也不清楚吧。但它发展壮大的原因,或许你吃过这顿饭就明白了。”
好甜。Will咬了一口甜菜吐司,截面泛着奇妙的红色。对重油重盐的北方人来说,突然摄入这么多糖分让人感到有些发腻,但适应这个味道以后,一阵浓烈而陌生的平和感随即涌上心头。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毕竟他只是一个来自遥远他乡的异教徒而已。
吸引着这些信徒的,不仅是拯救他们于粮食危机的力量,还有这份强加在心灵上的喜乐。难以理解的感受让他晕眩。
Zoe一边喝甜菜汁一边看着他:“怎么样,好吃么?”
“还不错,骑士团里很缺糖,第一次吃这么甜的东西。”
“你是苍白骑士吗?”Julian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
“曾经是,只是没能死在战场上。如果像这样每天都有甜菜吃的话,可能很难有意愿去北方顶着严寒战斗吧。”
“我还想去红石湾吃烤羊哎。”Zoe插了一句,大口地嚼起甜菜饼来。
“你能喜欢的话就好了,我还是习惯吃龙城的饭菜。”
“这儿的贵族确实没那么关心北方战事,不知道这次还会不会继续无动于衷。谁知道呢?在我看来,他们只想守住他们的‘平和’而已。”Julian苦笑,“你们接下来要到红石湾去吗?”
“是的。”
“之后还会回去北方哦!”
“那今天就先在这里留宿一晚,明天再出发吧。到红石湾的路途稍微有点远,这个时候可能不太好找车。”
“承蒙你照顾了。一开始见到的时候,还担心不是什么好人……哈哈哈!”
“我有说过我是好人吗?”少年狡黠地笑起来。
即使整片大陆都在逐渐滑入秋季,位于南部的蛹城还是足够炎热。换好衣服的Will躺在床上,安静地等待黑夜到来。窗外甚至听得到蝉鸣,他想到,Brennan有和昆虫沟通的能力,但加入骑士团之后才发现,龙之边城的低温足以杀死绝大多数昆虫,他的神力根本无处施展。Will以为Brennan会后悔,但这反倒让他感到放松。
一只蜻蜓飞进敞开的窗子,停在Will的床头。夕阳给它的翅膀镀上一层灿烂的金色,碧绿的复眼深不见底。“Brennan?”他下意识地叫出声。蜻蜓和他对视了一会,又慢悠悠地飞起来,盘旋几圈便离去,身影融化在刺眼的霞光中。
“世间的一切实体都是由物质组成的。”Will想起某一天,Corrine坐在火堆旁,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火焰也是物质吗?”他像个无知的孩童一般询问。
“火是一种现象。”
夜半醒来时,Will感觉自己刚刚做了一个非常灼热的梦。他翻了个身再次睡去,希望醒来的时候能够忘记。
三
如Julian所说,南下的人潮让交通变得紧张起来。他们前后断断续续搭了几辆马车,原本一周的路程被拖到快半个月。
红石湾,这座位于整片大陆最南端的城市,似乎并没受前线多大影响,还残留着前不久火祭的热闹,但偶尔吹过的风里已经带有秋天的凉意。
“火祭?是祈求风调雨顺的节日吗?”Zoe好奇中带着一丝兴奋,“来晚了好可惜啊,感觉应该有很多好吃的。”
“是啊,还会烧小孩做活祭呢。庆幸你已经成年了吧。”
Zoe有些不快地努起嘴,跟在Will后面。“那我们现在去哪?”
“你也是第一次来吧?”Will看了看地图,“你姐姐说你家有亲戚在这边,可以去他们家暂住,毕竟秘银触媒锻出来也得几天……我的积蓄也不多了。”
“哦哦!这几天是不是可以到处转?不知道红石湾有什么特产嘿嘿……”
“不回龙城了?也挺好的。”
“那没有!”Zoe擦了擦口水,“但之后万一再也出不来了呢,总要把该玩的都玩一遍吧!”
“好,这就带你去看烧小孩现场。”Will故意大声说。
“这个还是不要了吧!”
到Stewart家见了分家的亲戚,Zoe心情大好。正在捯饬行李的功夫,Will来敲房间门,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找秘银工匠。“怎么这么客气,不是都同行一个来月了吗?”她轻快地弹起身,几乎跃着出来。“是啊,都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北方战况如何。如果大军压境,再要找到Corrine恐怕很难。”
“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这跟他的遗愿有关吗,还是说你非要亲手了结他不可……”
“边走边说吧。”Will苦笑一下,这在他的脸上可算是非常罕见的表情。
“说了这么半天,Will你的愿望是什么?”Corrine用木棍拨弄着柴火燃烧后的灰烬,这能够让他们产生一丝征服冰天雪地的安全感。
“我吗……我现在只希望我们能赢吧,赢过死灵,赢过漫长的凛冬。”
“喂,那可不是你自己的愿望啊。再说了,更不是能够交给我们这些人来完成的遗愿。我倒是觉得,要是你们这些土生土长的龙城战士也没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打赢呢。”
“怎么说呢,从小就是这种环境了。四百年凛冬、四百年巡逻和战斗,加上几年前……”Will抓了抓头,“要说有什么想法的话,只希望这一切都能结束吧。”
“还差Corrine没说了吧!”Brennan在一旁打岔,“正好大家都在,你快讲完回去睡觉。”
“我吗?还有点怪不好意思的。我的愿望就揣在这里。”Corrine有些奇怪地笑了一下,拍了拍胸前的衣服,“如果有个万一,给我收尸的时候就能拿到了。”
“所以——”Zoe惊讶地睁大眼睛,“要帮Corrine完成遗愿,就要去找他逃跑的活尸?”
“虽然听起来很离奇,但就是这样。他要是真的加入了那一百万大军,恐怕是很难找到了。但我还是想试试看。这是我答应的事……”
“好啦,这几天暂时也离不开红石湾。不如就到处逛逛怎么样?当作是散心。”
“嗯。”Will的表情放松了些,“在死灵堆里找人很危险,到时候不用跟着我。”
造访过工匠,二人的脚步终于轻快起来。得益于气候优势和贸易往来之便,街道上到处都洋溢着丰收的热情。
“没想到在沿海城市,水果也能长得这么好呢!”Zoe抱着一袋子散发出香甜气息的红彤彤的苹果,走在前头领路。
“接下来去哪?前面就出集市了。”
“那不如直接走到海边吧!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海。”
“也是啊!我比你还要大不少呢。啊,到了。”
走出集市,街道尽头的延伸便是海滩。炎热的天气似乎给辽阔无际的水面也镀上了一层荡漾的暖色,使得上空几只海鸥发出不安的鸣叫。
“比平湖大一些啊。”
“那当然了,这可是海,能掀起很大的风浪。”Will说了两句就发现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形容,“水也是咸的,反正从本质上就不一样。”
“对了,火祭是不是也在——”Zoe动了动有点发僵的胳膊,导致怀里最上面一颗苹果刚好滚落下去,打着转滚到了某个路人的脚边。那是一个神情有些紧张的男孩,抬头看时,Zoe才发现他的年纪并不大。
“不要靠近火祭场……”他看着他们,就像认出了什么一样,即使Will和Zoe都不记得此前见过这样一个人。
“火祭场怎么了,为什么不能过去?”Zoe捡起苹果吹一吹,又放回袋子里。
“我……我不该去的,我不该去的。”男孩有些哭腔,“我的朋友被选作今年的活祭。所以……我去看他……”
“你慢慢说。然后呢?”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作为交换,他从我的脑袋里消失了。我记不起来朋友的脸,他的家在哪里,跟他一起做过什么。全都忘了,被……被先知夺走了。”
面面相觑。跟在蛹城时同样的违和感涌上心头。
“你看到了什么?”
男孩低下头,绷紧了脸;终于又下定决心似的,对上他俩的视线。
“我看到了……你们。”
“那个海边的男孩,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呢?”过了几天,Zoe还在琢磨。
“他被神明强行夺取了一部分记忆,作为交换短暂地预知了未来。火焰只是一种表现形式,而先知之所以被称为先知,大抵就在于此。”
“他预知到我们会到海边。可这有什么用呢?”
“或许……红石湾这样的人并不止他自己,但他们是否愿意亲口承认,也是个未知数。不管怎么说,有他的情报就够了。”
“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遇到我们,是为了跟我交代另一件事。而遇到我们的瞬间,他才刚刚看到。一般人经历这种事情,都会很惊惧吧。”Will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甚至轻扯起自己的头发,“他告诉我Corrine会出现在何时何地。”
道过晚安后已是深夜,Zoe举着蜡烛离开了房间。Will没有睡。那把刚刚锻好的秘银匕首昨天被他取了回来,此刻正别在腰带上。工匠依他所托,将教会赠予的龙血石嵌入了刀柄。血火同源,工匠说,它们会相处愉快的。工匠将秘银拟人化的语气让Will感到有些怪异,但也并非无法接受。
等到晨鸟用啼叫取代夜晚的虫鸣、天边第一缕白光透过窗户,他便爬起身,轻手轻脚地带好东西,从后门走出去。马车没多久就开过来,他付钱给车夫,翻身上了车。
Will想起,Zoe提到想要加入苍白骑士时,眼睛里亮闪闪的光;但打从一开始,这就是一段有去无回的旅途。他没有告诉她Chloe的愿望,是让唯一的亲人在南方安稳度过余生。
5682字
前篇: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063479/
http://elfartworld.com/works/9063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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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个时候去北边的港口,是要出海吗?”
“是啊,应该还有去铃兰的船吧。”
“当然了,那帮人给钱什么都干呢。你最好藏着点,免得被人趁机敲一笔。”车夫回头看了一眼,“不过要是去支援龙城,留不留好像也没啥用了。”
“凶多吉少啊……”
一切都要结束了。
不知道为什么,Will脑中突然蹦出这个念头。或许是对前线战事的预感,又或许是对这场偿愿之旅的总结。车夫挑了条不错的路,让马车行驶得快而平稳,让他感到一路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多照顾一个人对他来说也算不小的挑战,今天之后,他和Zoe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只是还没道别……他昏昏沉沉地想着,很快便坠入了梦乡。
浓雾弥漫。乳白色的纱飘悬在半空,给夜晚的黑暗添了一点亮色。通常来说,人很少会梦到黑夜;Will踩过微微冻硬的土地,只觉得自己在梦里的白昼都眼看要被剥夺。一些静默的形状在雾气中现出影子,他很快发现那是矗立的石碑,大大小小的,有些刻了字,有些空着。这么说这里是墓地。他恍然,是他的神为着迎接自己的子民,张开的不可见的双臂。那么这里想必也有他的位置,就在某个写着名字或者还没写的石碑旁,一定有一个空着的土坑。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说到底,他真正想做的事情还一件都没做呢!如果无法为了谁去死,至少也不能便宜了神,因为根本没有证据表明神会在乎。
那还有谁会在乎,那些人不是都已经躺在这里了吗?
“不,还没有。某个讨人厌的家伙还在凛冬的暴风雪中活蹦乱跳呢。我要亲手去将他杀死,好替他完成遗愿才行。”像是对来路不明的声音发出抗议,Will大声地自言自语起来。
突然,那些纱一样的雾气开始流动,有如神明展露出陌生的獠牙。黑暗中凝聚起一股无形的力量,抓着他的肩膀不知要拖拽到哪里去。
他醒了,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而摇醒他的家伙,真是再熟悉不过了。
“我们,坐船去铃兰,然后北上对么?”Zoe故意把我们二字咬得很重。
“是这样没错……你怎么在车上?现在什么时间了?”Will坐起身,方才别扭的睡姿让他有些头痛。
“中午刚过,我和大叔都吃过饭了。”她停顿了一下以整理情绪,“好哇,我就知道你没想带我!”
“是你姐姐让的。现在掉头还来得及吗?”Will越过她的诘问,直接对马车夫说。
“不行啊,我刚好送你们去港口就收工。再多跑一个来回,天黑就回不去了。反正就一小孩,我不多收你钱,大不了到港口再合计呗,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Zoe得意一笑,大大方方地坐了回去。“还好听见有动静我就出来看了一眼。怎么样,扒车的技术不错吧!”
“随便你。反正到时候杀人又是另一回事了。”
“真会给人看脸色,刚才做噩梦谁把你叫醒的啊?”
Will摆摆手,无奈地表示不想再争论。
北上铃兰的航行又花了几天时间。Will跟Zoe都是第一次坐船,倘若真的挺不过这次危机,末日之前把没经历过的事情都做一遍,也是不错的体验。这趟船主要运送给北方的物资,也有几个年轻气盛的陌生人,似乎要去响应征兵。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全然不似船上水手般神情凝重。一个清晨,Will醒来时发现船桅覆着薄霜,才明白凛冬的爪牙早已延伸到海上。
落地的时候,铃兰城的港口并没有往日的繁华。船工卸下货物,又载上一批老幼准备重返南方。Will感到异常,打听起哪里还有去龙城的车,那些车夫都摇摇头。
“这位小姐也去吗?现在可不是好时候啊。”有个人过来搭话。
“前线现在怎么样了?船上消息闭塞,不太清楚。”
“打起来了。活死人已经压境,打了有些日子了。要去干个后勤、处理处理死伤还凑合,出城作战的很多都……”
死灵压境了。一百万人,要在一百万人里找到Corrine。Will感到有些晕眩,但很快想起了在红石湾遇到的先知少年。 会遇到的,如果死人堆得太高,后面的丧尸就会爬上城墙。所以收尸人会不断地往城内运送尸体,活尸也好死尸也罢,不能动的都堆在一起焚烧。他只剩下这一个办法。
他看了看Zoe,不知接下来的话要如何开口。
“不过你们遇到我还算走运的啦,”年轻的车夫突然开口,“我要送这几位去骑士团应征,我自己跟这匹马也去。不论如何,你们要去边城对吧?那就上车吧。”
“我能去骑士团了吗?我能去了对吧!”Zoe故意作出兴奋的样子,她察觉到Will在担心。
良久,他点点头。
“那就走吧,去见见那些尸体。”
二
即使是收集尸体的工作,也面临着严重的人手不足。没有过多盘问,Will就被带到了作战队伍里。白昼短暂,能看清楚的时间并不多,他们得抓紧时间,趁城门打开、新一拨骑士掩护着换班的时候从战场上抢下一些尸体,堆在车上运回城内。死灵的行动不分昼夜,人类战士却需要吃饭睡觉,除了在城墙上用附魔的箭簇不断射击、以掩护城下近战的勇士外,已经没有别的特殊手段用来压制如此大量的活尸。比起被武器或是死灵锋利的爪牙所伤,也有许多人因为魔力使用过度而倒下,甚至发生了身体变异和自燃。仅仅是看着这些伤者,还未能动摇Zoe的决心;但她似乎也有着另外的顾虑。
后勤工作休息的空当,她到焚尸场给Will送点吃的。
“我们走远些吧,这儿有点倒胃口。”Will丢下铲子、摘了手套,把蒙在脸上的围巾拉下来。“怎么样,还习惯吗?”
“你还是不肯放我去同那些家伙作战吗?”
“可别这么说。虽然的确不想,但我没有特别交代过后勤的人把你扣在这里,是他们判断这样不合适……说到底,我服役时的那班人,好像也都换血了。”
Zoe沉默了一会,才继续开口:“我想,在能够借用神力之前,或许也不该贸然送死。但总觉得一旦拥有了信徒这一身份,许多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你相信了半辈子的东西,突然有一天,会变得不明白究竟都是为了什么。我在这里看了几千具尸体,觉得死透的人和丧尸都没什么分别。起初我还会扒开他们的头盔,格外留意一些黑发人的脸,盼着能看到我熟悉但浑浊了的蓝色眼睛;然而拉回来的尸体越来越残破、浸着结冰的血,看起来全都一个样子。你知道吗,为了不让倒下的人轻易复活,他们会多补几刀,把战友的头颅割下、或是斩断他们的手臂,防止出现更多能够使用武器的死灵。
“这个时候我就想,到底什么是死,什么才是他们应得的安息?北方的民间传说,如果婴儿在夜晚啼哭,就会招致黑夜女神前来收割灵魂;所以一到晚上,年轻的父母就关好门窗,在担忧中轻晃摇篮,必要时还会捂住婴儿的口鼻。我们不但以这种方式活着,就连死亡也不由我们掌控。这些即将烧成灰烬的尸体,他们也都曾经活过,这些不知道谁的亲人朋友姐妹兄弟——如今只是横卧在这里,成了人类‘未来’的祭品。如果神明真的存在,他们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这片大陆上的人类难道就不能拥有一丁点真实的幸福吗?”
Zoe想说你这样是渎神,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们身后不远处就是今天将要焚烧的尸体,比昨天的多些,比前天的多更多。她丢下一句“我会好好考虑的”便起身想要逃离。这甚至还只是后方,和自己做着同样梦想的勇士,正前仆后继地牺牲在战场上。由于天色太暗看不清地面,有什么软软的东西绊了她一下,她被一旁的Will及时拉住才没有摔倒。Zoe努力不去想那是什么,直到Will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Corrine?是吗?”
任凭这家伙表情再平静,也只剩下了上半截身体,样子十分惨烈。由于天气太冷,他的面目竟然没怎么受损,重返龙城简直是机缘巧合。Will重新戴好手套,伸进Corrine的衣服摸索起来。Zoe在旁边胆战心惊地看着,一边担心头部还完整的Corrine突然起尸,一边又想也许Will并不那么在意。如果此时换作是姐姐躺在这里,自己说不定也会暂时忘却生命危险,趴在她身上大哭一场吧。
到Will搜完身,Corrine都非常配合地一动没动。前者掏出了一个鼓鼓的小口袋,里面装着一块石头还有一个黑漆漆的小物件。
“这个把手……”他用外套的下摆擦了擦,上面的金属浮雕顿时显露出一点奇异的光泽,“这是……秘银?”
“是火镰吧?会用秘银做镶嵌物也就是说,Corrine也……”
Corrine是先知的信徒,这是他从未提起过的。不仅如此,这个有着澄澈眼神的青年每次详述自己的过往,经常会在细节上有所出入。或许是忘了吧,他不好意思地挠头,其他人也就不再追问。毕竟作战时Corrine还是很可靠,大家也都当他真的记性不好。但握着这个火镰,即使是Will也能清楚地感到浮雕的形状在引导着力量循环增幅。在骑士团,多一份神明的力量就是多一分胜算(即使会使灵魂受损,战士们大多不惮这点),Corrine却不曾表露身份,也没见他在日常生火以外的场合使用。
Will捏紧了那个空无一物的口袋,这才想起还有一块石头,想必是燧石一类的吧。先知的仆从又怎么需要借助这种额外的东西点火,除非……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这让他感到全身发冷。如果Corrine跟那位红石湾的同胞一样,如果他就是为了某个别人而准备的这套打火装置,他在最开始就已经预见了这一切,连同Chloe他们的死亡一起——不然的话,他为什么要特地对着自己说出那句话?他知道,但不想说。为此,他又付出了怎样的记忆作为代价?如果自己是Corrine,想必也不敢继续信任把珍视之物从人们身上夺走的神灵。
神从未站在我们这边。Will,你该自己点火了。点燃这场驱散冬日的大火。
“这是什么意思啊?”
“‘自己点火。’我想,他是让我去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
“然后实现它?”
“我想是的。可能还要花些时间,毕竟眼下的情况可不允许。倒是你,如果想加入苍白骑士的话就去吧,我不会再拦着了。”就像神明也不能一直做我们的家长。他们有时慈祥,有时又太严厉了,他想。
三
还不够。如果要给他的一生就此划上句号,Will觉得太过草率了。死守龙城十余年,好不容易走到外面、遇见了各种各样的人们,却只是因为凛冬偏要选择在四百年后的今天降临?黑夜教会组织居民撤退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一切无比荒唐。龙城要失守了,每个人都这么说。即使是教会里庄严的圣职者们,此刻也一改神色,难掩心头的慌乱。少数战士还在负隅顽抗,为撤退的居民争取时间。也有些本地人承受不了变故,跑到街头高声呼吁大家召唤骨龙,却鲜少有人回应。“你知道吗?他们说召唤深渊的代价可是需要无数人命呢。比一个多月以来死在这里的还要多更多……”路边的老妪神秘地说。
可是他们又能退到哪里去呢?四年前的那次,龙城尚未沦陷,而整片大陆的精锐都已经在旷日持久的作战中消耗掉了,死灵不仅仅是一群活尸而已,他们身上流着凛冬的血,随之而来的将会是席卷整片大陆的风暴。
从最北到最南,他都已经去过了。倘若大海的彼端存在着别的陆地,世界之外还有世界……他宁可死在探索的路上,也不想留在原地做选一还是选一百的游戏。
但在那之前,还有另一件未了之事。
“姐姐,夏天过去多少年了呀?”
“姐姐也没见过,据说龙城的冬天已经快四百年了。”Chloe抱起地板上的妹妹,“你看,外面又在下雪。这四百年间,一直是苍白骑士在保护我们不收暴风雪的侵扰呢。”
“苍白骑士这么厉害,那他们也会像书里面一样,把凛冬赶跑吗?Zoe还没有见过夏天……”
“会的。可能会比较慢,要耐心地等才行。姐姐之后也要去应征,这样四季就能快点回来了!”
Zoe于是很听话地在窗边等,等了十几年,可是四季还是没有回来。
姐姐也没有回来。
黑夜教会叫大家撤离的时候,Zoe终于想起了那个被五城称为禁忌的信仰。凛冬当然也是神的旨意,这本就是一场神灵之间的斗争。骑士也好死灵也好,不正是神的棋盘上走错一步就会被吞吃的车马象卒吗?人们只看到凛冬的欲望、却无视其他神明的贪婪,终于要为文明的丰饶付出代价了。
如果凛冬并非神明,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龙城的溃败?
从发呆中回过神来,Zoe发现后勤的人都已经跟随教会大部队撤离得差不多了。她走到空旷的、燃烧着野火的大街上——这甚至让她感到一丝不存在的温暖,思考着还在死守的骑士们什么时候结束战斗。在视野里的人还没完全消失殆尽的时候,在三小时白昼的最后余晖里,她瞥见一个苍白的身影,正径直向着她走过来。
“你把帽子摘了不冷吗?”她问。
“头上盖着块黑布走在黑夜里,那你还能看见我吗?”Will给自己戴好兜帽,看着她的眼睛回答。
“你要带我去哪?”
“重要吗?”
“不是说放我去当骑士吗?”
“解散了,已经没有什么苍白骑士了。你知道的吧?现在的情况是,你当不成骑士,我们也赢不了这场战争,咱俩的愿望都要重新想了。不过有个好消息,就在刚刚,我已经想到了。”
“那坏消息呢?”
“你也在这个愿望里。所以,现在是绑架时间。”
“你说绑架的样子真生硬……”
“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这样能不能成功。不过总归,我们得比死灵先到铃兰城去。”
“铃兰有什么?啊,港口么?”
“是的,这样去红石湾最快。除非冻结整个海面,凛冬在陆地上要绕远路,暂时是追不过来的。”
“然后呢?应该不止这些吧?”
“离开这片大陆,到海的另一端去。”
Zoe被这番发言吓了一跳。“行得通吗?”
“好过留下来等死,而且我想,应该不止我自己有这个打算吧!”Will停下了脚步,从腰间抽出那把秘银匕首,“所以,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确认。离开大陆后,可能就无法再得到黑夜女神的回应了。Zoe,你还想见她最后一面吗?”
Zoe花了点时间才明白他的意思。她摇摇头,推开Will握着匕首的手。如果自己说了“是”,他应该就会用它切开手心,以鲜血来作成最后一次的幻术吧。“说起来,我捡到过这个东西呢。”她掏出一本缺页的旧书,“是个叫旧日的,说是能把人拉回到过去。但是啊,我从来没有过书中所说的‘无匹的绝望’,所以很遗憾,从现在开始,我不再需要‘旧日’了。”
Zoe将书丢进路旁的火堆里。Will伸手想要阻拦,却晚了一步。
“燃料在冬天很稀有哎!怎么就扔啦?”
“抱歉,我只是想耍个帅……”Zoe心虚地回答。
“还真被你说中了啊。”一乘上铃兰港口的大货船,Zoe马上找了个舒服的角落坐下,这艘船还不知道要载多少人呢。
“虽然是没错啦……上了诺亚方舟,反而感觉自己怪没用的,只能帮着做些搬东西、升降船帆之类的工作。”Will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你当上大厨之后别忘给我留一口饭……”
“哪有这么夸张!”不过回想起方才上船的时候,还未完全升起的朝阳在海面映射出点点粼光,船头矗立着一个身高接近两米、一身厚重长袍的壮汉用洪亮的声音询问有没有人要一同出海去寻找新大陆,那宏伟的身姿显然更接近一个传说中的英雄。
“说起来,红石湾的时候你也是,一言不发就想把我丢在‘安全’的地方。”
“这次不一样。大海的腹地,到现在为止还没人去过吧?这可比烧小孩危险得多。”
“但去到未知的地方不能算逃跑,这是真正的冒险!”
“还挺心潮澎湃的?”Will笑道,“也是啊,我已经逃够了。”
“你那不叫逃,不过……我们都以为自己只能为了别人而活,到头来却发现赖以生存的人和事都已经不在了。只能从空无一物的手心里,自己创造出新的愿望来。Will,你也是这样的‘人’,而不只是一张遗愿(will)清单。”
“知道了。” Will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我要去甲板上巡逻,来不来?”
“苍白骑士变成漆黑水手,也不错!这就是我们的新身份咯?”Zoe尽量放轻脚步,防止地板的木结构吱嘎作响。
“哟,你们好啊。”从不远处的海面,传来了没听过的声音。Will探出头,看到那艘船上绑着和他们同样的死灵刺枪,一名苍白高大的女性正带领她的船员向这边驶来。Zoe高兴地同他们挥起手,在海面灿烂夺目的灼人日光里。
5663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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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Will躺在旅馆的床上,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突然觉得盖在身上的被子比平常熟悉的小了一些。不仅如此,寒风挤过窗缝的凄长哨声也在提醒着他。在铃兰花了漫长的六个月进行康复后,他又回到了弥漫着寒意的故乡——很显然,这里的白昼变得更短了。
除了急着将自己送上前线的勇士和疯子,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北上龙城。当然在Will眼里他们其实都是疯子,因为那些南方佬根本不可能知道他们是在同什么作战,就连土生土长的他也没能真正理解。死人从冻土中钻出来将活人杀死、从而壮大他们的军队,倘若这是天意,那先前于漫长夏季中孕育出来的人类和他们的子子孙孙又是为了什么才降生于世呢?
由此,他必须否认凛冬的正确性。或许人类永远无法同季节抗衡,但许许多多的人团结起来,至少有活到下一个春天的希望。青年胡乱地想着,风声吵得他无法安心入睡。随后他又意识到,虽然天是黑的,但此刻也未必就是夜晚。
龙城的男孩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战士,Will也不例外。他们被教导要同墙外的活尸战斗,那些是异己、是非人,他们绝对没有一丝怜悯之心,所以无论看起来多像人都不能手软。最初的实战大家都斗志昂扬——即使只是拿一些落单的目标练手;结果不出意外,有几个人吐了,他们很快被调去了部队后勤。Will还算走运,在骑士团混得如鱼得水,或许是因为参与训练比较早,年纪小到没心思想多余的东西。直到疗养时一旁的病友说了句:“让这么小的孩子就去当兵,人类的形势不容乐观啊。”他才开始考虑这一问题,而那位病友已经在不久前去世了。
人类的形势不容乐观,这一事实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能确认。在骑士团的几年里,Will和同一批入伍的战友们起先从不去想活死人从何而来,仿佛他们就是天然从地里长出来的;等到尸体变得越来越新鲜,他们只能劝自己熄灭那些念头。Will战斗生涯的终结也正因如此。
骑士团的死亡率并不低于历史上任何一场人类战争的作战方,因此行动小队经常是流动的。Will在的小队还有另外四名战友,因为配合默契,他们相处的时间在团内已经算长。半年前的那天,他们像往常一样随骑士团去了城墙外,回来时只剩满身是血的Will。由于他还借用了神明的力量,那场战斗在他噩梦中浮现时甚至还会演变出不同的幻象。简言之,四人在他眼前战死又当场苏生为活尸,Will和其他人不得不亲手杀了他们第二次,还放跑了一“人”。他最不愿想起的部分是,当其他小队的战士也在动摇,他向神明祈祷、把那些死去战友的脸用幻术伪装成陌生面孔时,他却唯独没有办法也骗过自己。
从加入骑士团那时起,Will在龙城的家就已经同他无关,此行只能暂住在旅馆。他回来是为了做一件事情,做完就立刻动身南下。
在北境驻守的夜晚漫长无聊。由于要轮班巡逻,围着篝火吃饭成了每天仅有的集体活动。作为队伍里唯二的龙城人,Will和一名叫Chloe的女骑士都少有什么童年回忆——除了Chloe家里多个妹妹,让他羡慕了一小段时间。另外三人都来自南方,丰饶的物产培养了他们良好的身体素质。Nasir和Corrine自称是为了人类的命运而来;Brennan比较诚实,坦言他只是不想在家里待着,对于难吃军粮的抱怨也最少。为了转移对极北之地难吃饭菜的注意力,他们经常天南地北地闲聊。终于有一天,不知道是谁建议大家交换一下各自的愿望,“以备不时之需”。一开始他们只当是个玩笑话,久而久之也确实考虑起来。
现在只剩下Will一个人完成这些遗愿了。疗养期间,他大致规划了行程,结果第一站就是回到家乡。Chloe给他布置的作业谈不上容易,但也只能尽力做好。
虽然已经背下很多遍,Will还是掏出信再次确认了地址,叩响那扇不太结实的木门。
二
他敲门的时候,Zoe差一点就到家了。出来应门的是跟她暂时同住一块的邻居大婶,Zoe于是眼看着那个一头白发的陌生人进了她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但还是循着本能轻手轻脚地走到窗根底下,偷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她姐姐的事情已经来过通知了。大家都在龙城,离得也近。”
“是这样啊。”确认自己没当成报丧乌鸦,Will松了一口气,同时掏出Chloe的亲笔遗书拿给她看。
“你果然是那孩子的战友……既然这是Chloe的意思,你就带着她妹妹上路吧,等她回来我会跟她说的。”
“我不去!”Zoe推开大门,“谁都别想把我从龙之边城带走。”她说那四个字时,引以为傲的语气太过明显,不难猜出这个一头红发的小女孩是何意图。Will猜想她的脾气搞不好也跟她姐一样火爆,但没经历过实战的小孩还是太稚嫩了。“你想加入苍白骑士。”他平淡地叙述道。Zoe的嚣张气焰肉眼可见地减少了一点,嘴上还是不依不饶:“怎样,你要拦我?我可是已经成年了!”“所以我才这个时候过来。再晚一点,你就进丧尸肚子了。”Will指了指自己的腹部,这个动作很显然被视为了挑衅。
“真的吗?”Zoe把刚从外面买回来的菜放在一旁地上,“从刚才起我就在想,大哥哥头发这么长,想必不太适合打架吧。如果我能成功给上原苍白骑士一击,是不是就能直接录取了呢!”
Will还在分析她话里的含义,Zoe已经猛一蹬地面冲了过来。身体在大脑下发指令前就作出了反应,青年头一偏躲过了冲着右脸打来的拳头——但这一拳似乎有些绵软无力,Will马上发现不对,本能地抬手格挡。她装作要打脸,其实全身的力量都在向Will的腹部使劲;但那只手的手腕现在也被抓牢,胜负已分了。
“竟然破除了我的声东击西之术……”方才还生龙活虎的小女孩蔫了下来。
“‘那些东西’其实没这么强,但它们数量很多,单凭现在的我已经无法再战斗,你也不行。不过你的身手很敏捷,在没经过训练的人里已经算强的了。”
“可是我想去。真的没办法吗?你来教我战斗的话……”
Will求助地看向大婶,后者摇了摇头,看来他只能依靠自己并不高明的话术了。
“你叫Zoe吧,知道我为什么穿着斗篷吗?”
Zoe露出疑惑的神情,随后逐渐睁大了眼睛。
“你是那个什么……什么神的‘信徒’?”
“是的。所以我很强,也因此活了下来。但如果要参加战斗,还缺少一样东西。”他说的话有好几处纰漏,糊弄没上过战场的小姑娘却绰绰有余,“红石湾的秘银触媒。”
“那是什么?”一听到要去南方,Zoe立刻变得兴致缺缺,但还是忍不住发问。
“让信徒变强的东西。当然以我现在的程度,在路上教你战斗也不是不可以。你要留在这也无所谓,但你想一想你姐姐是多大开始训练的,就能明白他们根本不会收已经十八岁还没有基础的孩子。等下……对了,你也没有后门可走。”
Zoe几乎就要被说服了。Will知道她还有话没讲,等着她抛出最后一个决定性问题。
“跟你一块儿的话,可以多给我讲讲姐姐的事情吗?她这些年真的很少回家。”
“当然。”Will几乎想现在就把她抱在怀里,“一切我知道的都可以告诉你。”
“大哥,你叫什么名字啊?”搭上去平湖的马车,Zoe才想起来问。
“Will。”
“那我以后就叫你Will。我们不路过铃兰吗?”
“那边不正经的人很多,带着小孩容易被收过路费。而且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先去趟平湖。”
“噢。”Zoe收了声,把头埋在抱紧的膝盖间。
“对了,你不是说长发不利于战斗吗,怎么自己还留?”
“原本打算进了骑士团之后就剪……Chloe……姐姐喜欢长发,我替她留的。不过现在她也看不到了。”
“挺好看的。”
“Will,有时候我会想,姐姐这样温柔的人,到底是怎么在战场上坚持下来的;结果问她她也不说,就知道让我离这些远点。”
“温柔吗?”Will脸上第一次出现惊讶的神色,“那你是没见过她打起来的样子。”
“确实没见过。再多跟我说说吧?”
Will突然觉得她像一条无家可归的落汤小狗。
“那就先讲一部分吧,说太多怕你吓得睡不着。”
三
Nasir是四人中唯一没有苏生的一个。可能是对平湖神的信仰从凛冬之中保护了他,但却没能干涉他的身后事。Will赶到的时候,收尸人正把阵亡的苍白骑士摆在一起准备点火焚烧。“来得正好,这些个遗物就交给你保管吧。”直到接过Nasir的金属戒指,Will还是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来得好。
“可他是平湖的。可以的话……”
“那怎么办,背个尸体过去吗?我看小哥你身体状况也不怎么样,还是听上面的统一火化了吧,都是为了预防起见。”看他还不打算离开,收尸人又好言好语地劝道:“你还是快走吧。烧人这活儿我干了多少年了,跟你们捅刀子不一样,看着真挺吓人的。这就算不错的啦,要是丢在墙外面不管,可未必有机会被埋起来,说不定还会被谁吃掉呢。”
Will只能默不作声地走掉,任凭那个从水中出生的青年荒谬地回到火里去。
Nasir的遗愿是葬在平湖。“但背着尸体也太难了,”他很快改口道,“希望至少能把我的遗物丢进去。要是运气不好挂了,我会努力在附近打转儿,找个什么玩意儿附上去。我看这个戒指就不错,主要是……也挺贵的。”“怎么了Nasir,你背着我们偷偷结了?”“没呢,舍小家顾大家懂不?”Nasir拍掉Brennan试图攀他肩膀的手,“等什么时候战争结束,或者我不想干了,再回老家找个。”“那你戴什么戒指,没意思。”“他赶时髦呢!”一旁扒拉着木炭的Corrine大笑起来。他生的火总是烧得更旺些。
现在Nasir的戒指就在他手里。朴素的银环上镶了一颗很小的红色宝石,Nasir说是在龙城本地买的龙血石,还总是捂着不让他们靠近看。这很显然是仿品,Will一看就明白了;倒不是因为他在教会见过真货,只是由于和死灵对峙的时候,这玩意一点作用都没发挥过。Nasir的灵魂真的会附在这上面吗?往湖里丢这种东西,也不知道湖神会不会生气。
快傍晚的时候他们才到达平湖。这座城的外乡人也不算少,但听到北方口音,当地人还是会表现出少许顾虑的模样。即使在龙城最边缘长大的孩子也听过平湖的传说,当地人死后,湖神会接受他们的尸体,异教徒则不予放行。尸体漂在别人的日常用水里的确很恶心,湖边配备守卫也不是不能理解。四下一打听才知道,周围的防备最近又加重了,似乎是因为一些别有用心者散播的谣言。“把斧头丢进湖水中,湖神会出现并问你掉的是金斧头还是银斧头,如果诚实作答,三把斧头湖神都会送给你。”正是如此离谱的传言,吸引了更多外乡来客往湖水中投入各种物品(甚至是硬币),让当地的教会不得不加派人手。
看来想要趁人不备把戒指丢进去还是太困难了,而且这样对Nasir也不公平。思考一番,Will还是决定在当地寻求帮助。但在那之前,得先解决二人的起居问题。
“好累啊,一定要做这个吗?”Zoe艰难地把一整箱烟草装上拉货马车。
“搬运工作是锻炼力量的很好方式。工资日结包吃住,不是挺好的吗?再说跟那些酒什么的相比,烟草又不算重,顶多是木箱重罢了。”
“说实话。”
“这里的商人好像很提防外地人,这是我能找到的仅有的零工了。”
“我就知道Will是笨蛋。不过这家人怎么这么好心,刚刚那个马车夫口音也不像本地的。”
“谁知道呢,或许可以问问他们商会的领头人。”
“你们找我吗?”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身后响起。二人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一名和Will年龄相仿的红发女性,但相较之下穿着华贵、气度沉稳。Zoe对她行了个礼,询问她是否就是商会的会长本人。
“对呀。你们是从北方来的?有话屋里说吧。”
“我叫Rossette,二位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
“承蒙您好意了,女士。我叫Zoe,旁边这位先生是Will,我们从龙城来。”看到Will发呆的样子,Zoe在桌下偷偷踢了他一脚,示意他有话快讲,Will这才回过神来。
“噢,Rossette小姐。我们途经此地并暂时停留,是因为我有一位信仰湖神的朋友战死在城墙外,我想着至少要把他的遗物葬在这里。”他出示了那枚戒指,虽然造型并不是很有说服力。
“您的朋友,他真的是平湖城的子民吗?”
“是的。虽然不曾参与降灵,但他以自己的方式维护着信仰,经常对湖神祈祷。骑士团的入职登记应该也不会错。”
Rossette领会了他的意思。“我并无它意,高洁的苍白骑士。虽然服侍的神明不一,同为信徒我相信您的话。只是平湖守卫警戒心较重,可能需要由本地人来协助您友人的简葬仪式。我能问问他的名字吗?”
“他叫Nasir,是个虔诚乐观的好人。”
四
第二天一早,Rossette让马车将他们送到平静之湖的另一侧,这里的守卫较为稀薄。不远处有女人正在岸边洗衣服,她们的孩子就在旁边玩水。有个头戴防风镜的青年坐在岸边,正百无聊赖地盯着湖面。Rossette走过去,将戒指和一张写好的纸条递给他;青年点点头,示意她退到一旁。
“您写了什么呀?”
“请求他执行仪式。这人叫Carter,是教会的人,他耳朵听不太见。总之,我们就在这里看着吧。”
Carter捏着那枚戒指伸出手去。湖水在正下方聚集起来,从微波荡漾的表面顶起一簇小小的水柱。Zoe是第一次看到信徒使用能力的现场,她屏起呼吸紧张地盯着这一超自然的场面。湖水渐渐升了起来,试探地靠近,随后果决地接纳了Nasir的戒指,将它裹挟着收回了湖里。三人走上前去跟Carter道谢,随后乘马车离开。
“Rossette小姐,真的很感谢您帮助我们。”
“其实我的祖辈也不是本地人,来的时候吃了一些苦。”说这话的时候她平和地笑着,脸上看不出一丝阴霾。“但我想他们对信仰的重视程度应该多过地域,到我这一代,家里都改信湖神,就变得好多了。”
“听起来像是积累已久的历史问题。”Will说了今天第一句人话。
“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人迟早都能克服偏见!”
“哈哈哈,要是早点认识你俩就好了。”Rossette没有继续解释这句话,但他们都觉得这是一次不错的经历。
Will想到,在苍白骑士的营地,或许是由于共同的目标太过强烈,即使是有着不同信仰的人们对待彼此也亲如手足。而自从离开战场,他虽然也向黑夜女神祝祷,却再也没有使用过神的力量。这跟他之前身体状况一直不好也有关联,但Will总是担心,有一天,黑夜女神会不再回应他。偶尔他会为那个时候使用了能力感到后悔,或许其他骑士不该受到谎言的庇护,本应跟他一起直面自己的职责才对。又或者,他的职责才正在于此?而平湖之旅又让他产生了新的疑惑,信仰究竟是让人们彼此联结还是更加分离?
或许在下一个目的地他能得到答案。那里有着特殊的城市生态,信徒们分食神体,因而血肉相连。
二人准备搭商会的马车继续南下之际,从北方前线传来了消息。
那名使者说出第一句情报的时候,大家只是觉得那是新的流言。百万死灵?这片大陆可是也就三十万人。但他紧接着又说了第二句。
“守夜人的钟,钟敲了十三下。”
“真的吗?”Will开口便问,他的语气已经开始紧张了。
“我数了,不多不少,就是十三下。大家都在想怎么不停的时候,那口钟才停,我又问了别人,他们也都说是十三下,我没数错。”
“它们还有多远?”
“骑士团那边说要一个月。”使者坐了下来,往喉咙里猛灌一大口水。
一个月,他们还有一个月。Will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逃兵,但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尽快前往蛹城。
“只有一个月哎,那我们还能回去了吗?”Zoe有些担忧地问。
“会的,会回去的。”马车上,他的呼吸有少许紊乱。“该跟Nasir说再见了。”
故事是从万圣节开始的,人们却往往喜爱跳过开头。就像现如今的人们忘记了如何纺纱,穿梭的梭子如何沿着丝线游动。
中午的时候,泰戈尔家门口的铃声响了。一般魔女很少惹人光顾,但这个屋子的主人着实不同,即使她和她的女友去了另一个宇宙,曼陀罗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指的应该是新西兰,她当时这么说,和俄国小伙看着倒立的大地图,靠在打呼噜的黑狗群旁。
“泰戈尔小姐出远门了,非常抱歉。我会在她回来后提醒她的。”曼陀罗开了门,她正在做饭,热噗噗的脸红红的,身上是炖牛肉的香味。
“没事没事,我们是来找您的。曼陀罗小姐上个圣诞节烤的饼干,村里的孩子都很喜欢。这个万圣节会有吉普赛人的集市,您和您的伙伴愿意来吗。”老人穿着旧旧的大衣,摘下他同样旧旧的礼帽,后者像只乌鸦温顺地停在老人白色的头顶,身后是裹着披风,眼神像鹌鹑一般和蔼的老妇人。
“不胜感激,我们一定会来的。”
陈然无法拒绝,小狗也喜欢热闹。村里的小孩和老人都有一样的眼睛,纯粹,没见过什么世面,或者说,土土的。他们会自发地在节日来到你的门口,即使没有回应,也适时撒下糖果,就像他们种植麦子一样播撒的动作。
但是曼陀罗有的忙了,她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魔女集市。
“三包惊喜糖,一袋魔女酵母。”她去了熟悉的矮人摊头,对方却摇摇头。
“抱歉,魔女酵母没有了,小姐。”
“断货了?”
“从今往后都没有了。制作酵母的魔女死了。”矮人边回答边收拾货物。
“什么时候。”魔女的死亡不需要问为什么,只能问何时,答案自然会来。使魔们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
“被猎魔人杀了,没了。”矮人耸耸肩,“我帮您把惊喜糖包好了。”
“谢谢。”她没有发现自己的短暂沉默。
集市很快来了,吉普赛人总是乘着风来。他们踩着高跷喷火,或是从高高的柱子上跳跃,走钢丝,总之,什么都有。城里人总是对于这种表演嗤之以鼻,不过对于俄罗斯外乡人和土土的曼陀罗,还是很容易讨到他们的欢心。
他们像普通孩子那样在火焰面前惊喜的大叫,躲闪踩着高跷扮作怪物的人,手拉着手,直到走到最后的摊头。
一个神秘的黑色帐篷,幽深的洞穴。她甚至没意识到,就陷入了沼泽。
面前是三个手拉着手的中年女子,皮肤是古铜色的,却莫名像瓷器。明明没有天窗,她们的头顶却笼罩着月光。
“这里是。”第一个女人说话了,她圆圆的脸盘,声音却尖细如婴儿。
“占卜。”第二个,像破碎的冰面。
“这里是三张牌。”第三个女人,声音却是个年迈的老人。
曼陀罗刚刚碰到牌面,纸牌却回到了三个女人手里。
“这是你的过去。”第一个说了,牌面上是覆盖苔藓的石像。
“这是现在。”第二个,牌面上是倒着的塔。
“这是未来。”第三个,她的声音却变成猫头鹰魔女那样,牌面上是做成公鸡样的风向标。
于是她们没有等待曼陀罗的疑惑,手来着手,异口同声:“你终将离开。”
一阵风过去,她的眼前空无一物。
回去的路上,曼陀罗将遇到的事告诉了冰激凌,它过于没头没尾,全是伏笔。往日只有仙灵乐于施下恶作剧,她理应愤怒或不爽,但都没有,只有疑惑。
“也许是吉普赛人崇拜的神明。”俄罗斯小子总比英国乡下丫头见多识广,“她们有对你说什么吗。”
曼陀罗只是耸耸肩。
1951年,火车依然日复一日地将墨西哥人运到美国。他们大多拿着季节性工人签证,下了火车就马不停蹄地奔赴各大农场。他们并不是奴隶,是的,他们和黑人不同,但是也不是国家的主人。
今天最后的一班火车到了站,Pedro扶着火车的把手慢慢下了车。他留着标志性的墨西哥小胡须,身材已经完全走样,下楼梯对他来说都是不小的运动。他气喘吁吁,但脸上挂着一种新奇的自由的微笑。
“这就是美国!我的宝贝,你看看!”Pedro张开手,似乎在拥抱这片天地。
他的身后走下来了一位女士,年轻而美丽。她拎着不小的手提箱,并没有那么兴奋,但是看到父亲的笑容,她也为之非常高兴:“美国,是的,美国。”
周围认识的墨西哥人跟他们挥手告别,有的跟他们用力地拥抱,然后各自离开。
只有Pedro和他的女儿——Elena并不着急, 他们拿着季节性工人签证,但是他们的目的不是来为别的农场主打工。他们自己就拥有一篇农田,他们只是来为农作物寻找销路。他们种的农作物比较特殊——
罂粟,大麻。
“Elena。”Pedro伸出手给女儿整理了一下披肩,“我的宝贝。箱子重吗?”
“不重,但是我怕它们颠簸,都不敢大幅度动作哩。”
“等到了住的地方,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
“我相信你,爸爸从来没有骗过我。”
“哦,我的宝贝,当务之急,我们应该找一辆车,把我们送去新房间里。”
Pedro很快拦下一辆明黄色的出租车,充满热情地和司机打了招呼。司机一看是墨西哥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平时拦车的大多白得发光,很少有其他人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
“去LS大街,好伙计。”Pedro愉快地报上目的地。
听到要去的地方,司机又忍不住蔑视了起来,那是下城区有名的廉租房聚集区,于是收回打探的目光,一脸傲慢地打起了方向盘。
半个多小时后,两个墨西哥人终于打开了他们在美国的房间。这里属于一位白人女士,她将房间租给了一位年轻白人,年轻白人又将房间转租给了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又转租给了自己的女朋友……几经周折,现在钥匙躺在了Pedro的手上。
“就当是在墨西哥。”Pedro不知道是对女儿说还是在说服自己。
“就当是在家里。”Elena轻轻地放下箱子,解下了披肩准备挂在衣架上。
“砰!”楼下传来巨响,很快,有许多人奔跑追逐。
Elena吓得手一滑,披肩掉在了地板上。
“x你自己去吧!臭条子!”不知道谁在高喊着。
很快就是几声枪响,又有几声叫骂,然后声音渐渐平息。
空气里飘着血液和死亡的冷冽气息。
Elena缓慢弯腰,捡起披肩。她不想让父亲担心,于是故作轻松地拍了拍披肩说:“这个房间需要认真地做一次大扫除。”
Pedro看着女儿,她低着头,似乎没有什么大事,但是手微微地颤抖着。做爸爸的怎么会不心疼女儿,他抱住了Elena:“不用担心,我会让你安心地做扫除,其他的交给爸爸。”
说完,Pedro戴上放在桌上的帽子,就要出门。
“爸爸,你要去做什么。”Elena一把抓住Pedro的手腕。
“我去搞一把枪。”
“买两把。”Elena认真地说,“家人应该互相照应。”
不大的地下通道里横七竖八靠着好几个醉汉,空气中不但有烟和呕吐物的味道,还有一种其他的气味,Pedro和Elena很容易就能猜到这是飞叶子的气味。
如果是一般的情况,没有爸爸会放任孩子来到这种狂乱的地方,哪怕只是路过瞥见,他们都会下意识地把孩子的眼睛捂上。
Pedro也的确这么做了。
“爸爸,这样怎么在酒吧找人。”Elena扒开父亲的手。
他们来到地下酒馆,为的是找一个被称为Cyclops的男人。据说能在他这里搞到任何你想要的武器,当然也有对应的价格。白天很难找到Cyclops,但是每天夜晚他都会去一家酒吧买醉。
太好找了。
整一家酒吧里只有吧台那个男人蒙了一只眼睛,Pedro大步走向前去。
“Cyclops?”
吧台坐着的金发男人没有回应,但是也没有否认。Elena跟了上来,对着酒保展露一个微笑:“按照这位先生的点单,再来三杯。”
“小姐,你可能喝不了这么辣的酒。”Cyclops开口。
“那么我可以喝两杯。”Pedro接过话茬。
Cyclops把面前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看着酒保开始调酒。酒保手法娴熟,份量和摇晃的速度都恰到好处,值得欣赏。
Pedro和Elena也看了一会儿,突然听到独眼男开口:“白天到这里来吧。”
他递上了一张纸,Elena接过一看,是一张简易的地图,上面圈出了一个地点,写了房号和时间。
酒保正好送上三杯酒,酒精的味道扑鼻而来。Pedro学着Cyclops的样子,端起一杯仰头喝尽。顿时眼冒金星,感觉自己无所不能。他正要伸手端起第二杯,Cyclops拦住了他:
“我也可以再多喝一杯,而且很希望你们不要错过明天约定的时间。”
Elena搀扶住有些上头还不服气的爸爸,对他用西班牙语说:“没事,他肯定没你能吃辣椒。”
Pedro被安抚下来,才慢吞吞地跟着女儿走出酒吧。
第二天。
美国的街上尽是鲜艳的衣服,美丽的女士和穿着笔挺西装的男士手挽着手,脸上说不出的自信。仿佛风都是为他们而刮,树是为他们生长。就在这样的氛围里,Pedro和Elena深受感动,抬起头迎接新鲜的空气。
约定时间内,两人来到了Cyclops的私人住所。与其说是住所,倒不如说是枪支的展馆。墙上挂着各种口径的枪支,展示柜里放着各种武器。
“你们需要的是什么样的武器?”白天的Cyclops看起来更加平和,一改昨晚的颓唐之势。
“方便携带就好。”Pedro回答。
Cyclops思考了一下,从墙上取下来两把手枪,分别熟练地滑出子弹或者弹夹,再上膛瞄准演示了一番:“Colt Python,口径是9毫米,最近警察用得比较多,其他尺寸也有,这把是4英寸。另一把,Makarov pistol,口径也是9毫米,苏联货。”
Elena拿起Colt Python左轮,它看起来精致而冷酷,可以说是一个精美的艺术品。但是这样的东西却可以在几秒钟内夺取人的性命,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她看向她的父亲,父亲没有犹豫地直接将手枪别在了腰带里。就像是早就知道枪械代表着什么,或者完全不知道它代表什么。
“很好,就这个吧,再给我两盒子弹……不,还是三盒吧。”Pedro自然地掏出钱来结算。
Elena下定决心,也把手枪藏进了腰带里。她的底气源源不断地从腰间的金属块中涌来,她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危险的,不好惹的人了。
于是她更加放松地审视房间里的物件,除了枪,还是有一些水壶电话等生活用品,桌子上放着一张照片,距离边缘非常近几乎就要掉下来,也许是开门前随手放在桌子上的。
Elena上前将照片往上挪了挪,瞥见相片里是一个笑得腼腆的小孩子。
Elena下意识地开口,不小心打断了正在数钱的两人:“没想到您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Cyclops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神情复杂地看向桌子,Pedro惊讶道:“哦,确实,您看起来很适合做个好爸爸。”
但Cyclops别开视线,含糊地回答道:“那是个孤儿,只是个孤儿罢了。”
然后也不再解释,摆摆手送客出门。
出了门的Elena很顺手地挽住了父亲的手臂,父亲用力地夹住她的手,似乎想给她更多的热量。
沉默了一会儿,父亲突然道歉:“对不起,你得和我一起面对一切。”
Elena没有说话,只是把头靠在了父亲的肩上。她知道,他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面对。
“武器可不能帮我们得到人脉。”
“没错,爸爸。”Elena回答,“但是我也是您的武器。”
塔
“您好,这里是泰戈尔的住宅,请问有什么需要留言的吗……她最近有事不在,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好的,等她回来后我会通知她的……您是说最近伦敦不大太平吗,好的,我也会告诉她的。”
这是第九个来自泰戈尔客户的电话,自从被泰戈尔送到回英国的火车站,她就和妲妃一同旅行去了,至少她是这样说的。被预付了工钱的曼陀罗回到家,地上是打翻的曲奇罐头和黑色的狗毛。于是平淡的生活又在继续,她和莫罗韦诺埃收拾了泰戈尔和妲妃的床铺,把白色的床单洗了一遍,它们像白色巨鸟在绳结下飞舞,带来了路过农人嘴边的闲聊。
开膛手杰克?曼陀罗起初并不在意,人类总是喜欢恐惧,她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看得很透彻。然而,直到收拾门前早被勤劳邮递员塞爆的信箱,飘飘然飞出魔女报刊时,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并不觉得会关心他人的曼陀罗,头一次想念泰戈尔和她的女伴,她自信自家的魔女法力无边,但心中总有一块地方,像久不见日光的泥巴地,湿漉漉地滴答个不停。
她在一个傍晚来到城中,晚饭是口蘑鸡肉派。她嘱咐完俄罗斯男孩在起风前收好衣服,就带上帽子出门了。她竟头一次知道夜晚的伦敦会起雾。
天整个黑了,星月也被黑色的烟雾覆盖了,天空就像黑色的起伏的海洋,海面下潜藏着什么,不为人知。她突然感到一阵寒意,自认为强大而勇悍的仙灵放慢了脚步。
雾更大了,城市里点起的灯朦胧胧的,周围都是暗色的墙壁。曼陀罗闻到一股水沟飘来的恶臭,不禁有点昏眩。却感到自己被扶了一把,好像是一位穿着考究的年轻绅士。
“天黑的很快,女士赶紧回家吧。”看清曼陀罗后似乎也有点吃惊,有银灰色马尾的年轻人改口道,“小姑娘你不要玩太晚啊!家里人会着急的!”
曼陀罗点点头又摇摇头,周围的雾稍微淡了些,她也才发现眼前的青年看上去并不大,刚刚成年吗?她略微扬起眉头,表达自己的疑惑。面前的少年似乎看到了她的小小表情,再次强调不要贪玩。
“最近伦敦晚上有坏人哦,你可不要待太晚,回家吧。”远处似乎有他的同伴在呼唤他。
“那大哥哥是在抓坏人吗?”绿色的小姑娘问道。
“对哦!所以你要快快回家,知道吗——”
“杰夫!这里好像有什么动静,你人在哪里啊!”他的同伴更近了,被唤做杰夫的少年立刻回应并且跑开了。
曼陀罗偷偷在他奔跑的身影上虚空画了个符号——或是说仙灵的庇护符,因为是仙灵的小把戏所以也没有什么魔法的痕迹,其好运效果充其量是让妇女纺线不会断或是让想见的恰好出现在面前,仅此而已。
不错的人类,她暗暗想,夜晚起了风,她走出了雾。
因为已经很晚,回来的路上也没有马车,曼陀罗一个人坐在回魔女馆的路上。旷野上只有猎猎的风,杂草茂盛,这些却让她更加安心。不知何时,曼陀罗脚下的影子变成了巨大黑犬的模样,就是之前在泉水边见到的那位——曼陀罗不禁有一丝心慌。
“吾知道你在寻找真相,但那只会让事情更糟,这件事的本真就像伦敦的雾一样,你根本摸不到。”
它比上次更加健谈了,甚至放慢步子悠闲地在曼陀罗身侧漫步。
“人类征服了闪电,更加不需要传说的修饰,吾和神话中的人们,仙灵,或是未来的魔女,最后都会消失。你对那个人类做的小把戏,也已经派不上用场,这个时代再没有人自己纺纱。”
曼陀罗没说什么,只是用她看起来像人类少女的无辜的大眼睛瞪着黑犬,但眼睛的最深处就像绿色的玻璃弹珠,愤怒属于人类,她只是拙劣的模仿者,黑犬没有眼睛,所以这份虚假的愤怒也像打在棉花上一样轻轻弹走了。
她自认为厌世孤僻,却没和其他仙灵一样回到里侧,她自觉人类的麻烦和贪婪,却越来越向往成为人类。这就是她自从白垩洞走出后的发现,就像从海沟来到了布满珊瑚礁的海洋,危险重重却那么美丽。
“我不会回去的,你不用在说什么了。”远处猫头鹰拍打树丛,她不自知嘴角带着微笑,竟是发自内心,“我要去旅行,北极也哈南极也好,我都会去看。”
黑色的巨犬啪的一下消失,只留下湿润土壤上一团烟雾。曼陀罗回到家时,她竟然再次有了家这个念头,已经黎明了,可怜的俄国小狗和黑犬一起躺在沙发上,睡眼惺忪地看着曼陀罗关上门。
“我回来了,各位早饭想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