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津田香药从手账里拿出夹着的集章卡数了数,朝颜的章就是第五个了。根据宣传海报的提示,要在小野寺八百屋参加寻宝游戏。香药抬头看了看招牌,除了八百屋以外什么都没有写,要说敷衍,可店面的蔬菜种类又到底是琳琅满目,什么都有。
巡礼活动的宣传海报就贴在店门左边的门柱上,那块画了蛋包饭的可爱看板上方。
应该是这里没错了。
香药侧身探头,往门帘里面望了望,道:“你好?”
“哟,你也是来帮助沙耶船长寻找宝藏的人吗?”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店铺内侧的房间里闪现。脑袋上戴着一顶报纸折成的船长帽,左眼戴着手工的简易黑色圆形眼罩,鼻子下还粘着两撇菜叶做成的船长小胡子,她深情地念道:“这里埋藏着失落的宝藏,帮助船长我取得宝藏,我就将象征勇气和智慧的印章交给你!”
“船长……”香药愣了一秒,想起宣传海报上的描述,随即一推眼镜点头道,“没错,我就是来帮沙耶船长找,嗯,找宝藏的。”
“好耶!”小野寺沙耶的左手拿着一本卷成筒状的《小学国语》书,书本前段用胶带粘着一只翘起的不知是什么瓶子的盖儿。她拿着书卷筒凑到左眼前,顿了顿放下,皱着眉头又换到右眼,然后对着香药上下打量了一阵。香药这才看出那本书是被当成了单筒望远镜,这会儿沙耶船长已经放下“望远镜”对着香药边皱着眉头边露出了一个认同的笑容,两颊像苹果一样红彤彤的。
“新的伙伴!欢迎加入沙耶船长我的探险队,”沙耶扬起眉毛,“根据伟大的沙耶船长拿到的藏宝图,这座岛上一共标记了九个位置。但是——”
“宝藏只有一个!请跟我来,”沙耶拉起香药的手,来到一个小小的柜台前,“这里就是标记宝藏宝藏的位置了,大姐姐想翻哪颗土……咳咳,我是说想挖哪个位置?”
九颗几乎一样的土豆用几乎一样的角度躺在柜台上,摆成了一个九宫格。
“要挖哪个……让我想想。”
“一共有三次机会哦。大姐姐第一次选错了的话会得到沙耶船长的提示哒。”
香药摸着下巴思索,不过反正也没有什么线索,不如先随便选一个好了。她弯腰又看看那九个“宝藏”,最终指着左下角的土豆说:“那么,船长大人,我就选九号土豆吧。”
“卟卟——!”沙耶扶了一把嘴唇上快掉下来的“胡须”,然后翻开那颗被选中的土豆,“选错啦!”她笑着挥了挥望远镜,“大姐姐挖到了炸弹,现在,机会只剩下两次啦。”
“可恶,是不幸的土豆炸弹。请船长给我提示吧!”香药弯下腰对沙耶合掌拜托道。
“拜托船长是要付出代价的。大姐姐要完成船长的任务才可以得到提示哦,谜题猜猜看或者消灭青椒大作战。二选一,大姐姐要选哪个?”
“青椒?”香药突然觉得鼻子里泛起一股呛人的辛辣气味。那种青绿色的,看起来油润可爱的蔬菜对她来说根本就是剩饭之王,加进菜里根本吃不下去。
“没错,大姐姐要帮我从老爸,啊不,青椒独裁者的眼皮子底下把青椒偷出来交给我。现在……”沙耶扒在门口往厨房的方向看了看,“正好青椒头子现在出去啦,大姐姐好机会啊!”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然是选择消灭青椒!”
沙耶对香药竖起了拇指,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大姐姐也受够青椒了对吧,那就……出发!”
青椒头子,说的是店主的小野寺晴先生吧。香药也探头往房间里看了看,盛放青椒的菜篮就放在厨房的岛柜上。偷偷溜进去……正大光明地走进去也不过就几步路,在小野寺先生回来之前拿到青椒再回到门口。香药垂眸算了算,游刃有余,她想。
“消灭青椒!”她小声地对沙耶说道,然后竖起食指在嘴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比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小野寺晴先生不在,事情就变得简单很多。香药只是走进厨房,站在菜篮前,拿起青椒,然后走出……
走出厨房。
在香药打算离开的同时,门口传来了脚步声,一道影子更是直接投射在门口。
!
影子越来越近,香药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影子的主人就要踏进厨房。背脊上立刻起了一层冷汗,被发现后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更别说手里还拿着一根青椒……四下急急一瞥,只有岛柜靠向墙的一侧夹角将将能避开进门的人的视线,勉强算是一个藏身之处。
撑着柜面翻身越过,香药躲到了背对门的柜子后面,蹲在狭小的夹角处低头听着门口的动静。怀里的青椒还有些辣鼻子,让她直想打喷嚏,只能一边捏着鼻子一边尽量不出声地放缓呼吸。
脚步声还是走进了厨房。除此之外还有袋子和重物放下的声音。脚步声靠近,香药抬头能隐约看见小野寺先生的影子。
小野寺晴走到了菜篮前站定了片刻,皱眉。他转身在厨房里走了几步,靠近了香药藏身的柜台。
尽管这只是个探险游戏,但是那种即将被发现的紧张感,仍然上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猫鼠游戏。
香药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这个词。
“嗯?”
香药看到小野寺先生的影子已经向自己躲藏的方向弯下了腰。她的脑子里已经开始思考用什么样的姿势冲出去才不会被抓住……
“老爸不好了!”门外响起了沙耶的声音,小姑娘急急忙忙冲进来,拉住了小野寺晴的衣角,“有小猫把我的作业叼走了!”
接着是一声极轻的叹息。
“快点来啦,在二楼——”
两个人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楼梯尽头。香药这才探头出来,蹲久了两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不过幸好没人看见。她借着岛柜的爬起来,长出了一口气。手里那颗油绿的青椒战利品此刻看起来竟有些可爱。
“总算糊弄过去了……大姐姐你成功了!”沙耶从楼上跑下来,到香药面前时还扶了扶自己的船长帽。
“青椒拿到了哦,给你。”香药递出了青椒。
“不不不不不,这个就奖励给大姐姐了。”沙耶拨浪鼓一样摇头,对青椒露出了嫌弃模样,“既然大姐姐完成了船长的任务,船长我就大发慈悲给出提示,宝藏就在——”
“九号土豆的边上。”
“那就……这个吧。”香药略微思忖了一下选择了左边的8号土豆。
“锵锵!猜对啦!”
8号土豆翻开,一个简略的宝箱画在土豆的背面,像个龇牙的可爱笑脸。
“太好了!”
“那这个印章和青椒都给大姐姐了哦。”沙耶拿出口袋里的印章在集章卡上盖上朝颜的图案。
“……拿走青椒不太好吧?我也不擅长吃这个啊……”香药从口袋里拿出五円的硬币,“这个给你。”
小姑娘这会儿却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挠挠头,仿佛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不、不用了,沙耶船长我自有办法……”
“沙耶。”小野寺晴从楼上走下来,目光落在了香药身上。
“老爸!”
香药看向小野寺晴。男人身上的粉色围裙上印着白色兔子的可爱图样,与惜字如金的严肃男人形成强烈的反差。
“那个,可以麻烦小野寺先生帮忙加工一下这个嘛?”不知道为什么,对上小野寺晴的目光的时候,方才在厨房里那种汗流浃背的感觉又冒出来了一瞬,整个背后都麻麻的。她拿着青椒笑了笑道:“食材和加工费我也会付的。”
“对对对,老爸。这位大姐姐想要加工食材,青椒也绝对不是从厨房……呃……”
说出来了啊啊啊啊啊!香药侧过脸轻轻咳了一声。
小野寺晴只说了一句“稍等。”便从香药的手上拿走了那颗青椒,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沙耶酱,”香药蹲下小声地问,“晴先生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嗯?老爸吗?老爸他就是这样的啦,不太喜欢在别人面前说话的。但是老爸他没什么恶意,……怎么说来着,这就叫害羞!”
“……害羞……吗?”
沙耶点头。
“我倒是觉得有点……帅?”香药推推眼镜,“有这样的老爸真好。”
两人相视一笑。
“沙耶也这么觉得。哦,大姐姐的料理应该快好了哦,我闻到香味啦。一会儿姐姐就可以去厨房拿料理啦。青椒头子的蛋包饭,绝赞好评。”
香药也确实闻到空气里飘来一股鸡蛋和饭菜的香味。
“谢谢沙耶酱。喊我香药就好。下次来书屋玩我给你特别优惠哦。”香药站起来帮沙耶又正了正船长帽,“那下次见哦~沙耶船长~”
“香药姐姐~下次再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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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香药走进厨房的时候,厨房里已经没有人了。小野寺先生并不在,仿佛真的和沙耶所说的一样,是害羞。
一盒蛋包饭放在窗口的位置。
香药走过去本想拿起饭盒,却看到了盒盖上有一张字条。
辛苦了。
……什么呀,青椒头子这不是什么都看穿了吗。香药看着字条又扬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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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章:朝颜的章 get!
要从哪里开始讲?从信?好吧,就从信开始。
我和父母一直都有互通书信,林林总总怕也有百来封。即使去多还少。
每次去信我会在信纸的最上方写上最后一次收到的信的日期,母亲也是,总会写上最后一封收到的信的日期,写在信的末尾。
第一次回复双亲的信,是13岁那年。那一年,菖蒲奶奶走了。
我不指望有所父母真的会有所回复,也是一封原本就不想寄出的信。我在信里回复的只有一句诘问,“为什么你们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看奶奶一眼?”
那一年的冬天,比我所知的任何一个冬天都要让人觉得寒冷。
像往常一样,我洗漱完毕随手拿了个饭团便要去学校,饭团刚塞进嘴里,脚还没有迈出门槛,我就被爷爷叫住了。
“香药今天就在家休息一天吧。明日补上请假就是。”
我嘴里含着一大口饭粒,把本已拎在手上的书包又放了回去。含糊不清地问爷爷,“怎么了?”脑子里却想本打算放学再去医院看奶奶,这会儿请假倒是可以早些过去。
奶奶住院的时间不长也不短,也就小半个月的时间。昨天医生还说,奶奶精神不错,恢复的也不错,应该很快就能出院回家来。只不过心脏的病要静养,只要书店的工作不太劳累那生活也会和平日里的差不了太多。
“去看看你奶奶,今天书屋也歇业。……你这吃相真是。”爷爷拍拍我的脑袋,轻叹了口气。这段日子他在医院和书屋两头忙活,皱纹里都写满了疲惫。只是一贯温和的表情依然挂在脸上,只是问起来会稍稍露出一点无奈。
爷爷向我递来围巾和外套,又在店门前挂上了今日休息的牌子。
十二月的天本就冷,那一日更是阴沉得让人怎么都不舒服,连风也几乎没有。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冬日的寒意就悄悄从脚底开始往上蔓延。我把手塞进围巾和脖子之间的缝隙里,在外面等。
那天似乎花了格外久的时间,爷爷才从屋里出来,连背对着我锁门的动作都有一种格外缓慢的错觉。
如今想来,那日早上爷爷临时的决定是对的。或许几十年夫妻特有的一种直觉,又或者只是命运之轮早在冥冥里预定好的轨迹。
“今年他们也回不来吧。”奶奶侧头看了一眼窗外干枯的树杈,又轻轻摸了摸我扎起的马尾,“女孩子还是留长发好,等奶奶出院了给你扎可爱些。”说着嫌弃似的看了一眼爷爷。
“今天是我自己扎的,奶奶吃苹果。”我把刚削好的苹果递到奶奶手上,奶奶的左手还扎着点滴的针,皮肤上泛着一点青紫。点滴瓶是两个小时前换上的,这会儿已经接近见底,我站起来准备去叫医生。
奶奶把苹果放回了我手上,我说不要,盘子里还有切好的。奶奶笑笑,她说话比平时要慢不少,语气缓缓的。
“去外面转转吧,奶奶和爷爷说会儿话。”
“那我喊医生来换吊瓶。”
奶奶嗯了一声,朝爷爷招了手。我出病房门的时候,爷爷正好坐到床边我刚坐的木椅子上,牵起了奶奶的手。
是的,爷爷奶奶的关系一直都很好。奶奶在家也照顾得我更多。那之后?
那之后……
我不讨厌来苏水的味道。那种尖锐苦涩的特殊气味,总是随着打开医院大门的那个瞬间灌进鼻腔,带着一种严肃的气氛,能让人的头脑冷静下来。但是医院的来苏水气味里永远都混杂着更复杂的东西,比如:人的味道,各种各样的人的气味。健康的,病入膏肓的,活着的,死去的。
门外能模模糊糊地听见爷爷在和奶奶说话。
放心吧,家里还有我不是么。……我知道。……是……也不会哭的……
隔着门板只能听见一些。我在住院楼的走廊里快走。医生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而办公室前有一段短短的距离没有灯和窗户,总有些暗暗的。我一直很不喜欢。每次经过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的小跑。
那一天本来也是。
但在我踏入那段走廊之前,我看到医生和护士从那间办公室里疾步出来几人从我的身边穿过。我的心脏跳得很厉害,没有原因的心悸让我回头望向医生的方向,他们是往那一头的病房去的。
那一头,是奶奶的病房。
不,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想的了。我只记得当时脑子里只有空白,连声音都听不到。等我抬腿飞奔回病房前的时候,爷爷已经在病房外,我只能看见护士拦着爷爷,关门。然后尚未合上的门缝里,我能看见围着病床的医生,和病床上奶奶几近垂下床沿的手。
然后门就关上了。再后来就是医生和护士们一直在病房里忙进忙出。中间有两三次医生单独叫了爷爷在一旁说话。爷爷似乎都没有同意医生的建议,最后一次,我记得爷爷回头望过我一眼,足有五六秒,但最后还是闭眼对医生摇了头。
我和爷爷一直在门外等。爷爷坐着,告诉我:“没事的,奶奶没关系的,不会有事的。”说了很多遍。
过了多久我也不记得了,20分钟,40分钟,一个小时?长到我觉得天都黑了,黑得找不到回家的路。
“叶津田菖蒲女士的家属,请进来吧,我们尽力了。”戴着口罩的医生打开病房门,让开了路。病房里的灯光太亮了,我被刺得睁不开眼。
奶奶依然躺在病床上,只是此刻已经阖眼仿若熟睡。有一个护士还没有离开,蹲在床边捡着什么。等她站起来,我看到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托盘,上面是切成小块,有些泛着棕色的苹果。
护士把托盘还给了爷爷,我听见她说:
“请节哀。”
然后低头微微鞠了一躬便出去,随手带上了门。
“香药。菖蒲奶奶去不会难受的地方了。”
“奶奶还会……不会回来了对吗。”
“嗯。奶奶之前说让你当个好孩子,奶奶……会看到的。”
“嗯。”
爷爷摸了摸我的头,说:“香药乖,不哭。再去……”他说这句话好像很累,“看看奶奶吧。”
再后来?
……那是另外的事了,说回信。后来那句疑问,确实也没有收到回答。父亲和母亲都选择了沉默。其实就算解释也无非就是那几个大家都只能默认的理由不是么。
爷爷早些时候也收到过父母的电报,隔着海,他们不能真的飞过来,只能用这些纸片代替。连奶奶的葬礼也是。
说起来像个笑话,我有一对活在纸上的父母……嗯,我可能确实快记不得他们的样子了。不过还好有相片,不是很多,不过大约隔几个月随信会有几张。前提是如果能收到信的话。
他们好像去了很多地方,有时候信不来,但是会有一两张明信片,都是风景很好的地方,背后再写上几句吉祥话。
不,那些明信片我收起来了,都放在一起,和退信在一起。也许下次想起来,我会打开盒子看看吧。
还想再谈谈葬礼的事?不,下次吧。机会还很多不是嘛。
顺带,请正确的保存这份记录,实际上我更希望不要有什么记录,我没有那么恋旧。
那么,再见。
(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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