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外有另一座山,另一座山外又有另一座,如此以往,无穷无尽,这是合理的。
毕竟绝大多数行星都是球形,只要这些山在星球表面环绕一圈就能够首尾相连,让人永远也走不到头。
赵贤图对以上内容完全赞同,然而另一种情况他就完全无法接受,甚至于无法理解了。
即,一座山之外还有另一座更高的山,而更高的这座山之外又是另一座更加高的山,如此以往,无穷无尽。
毫无疑问,这样的山是不可能首尾相连的,既然它是无穷无尽的,自然也不存在最后的一座山,这就意味着承载这些山的大地也是无穷大的,这个宇宙中可能存在一个无穷大的行星吗?这当然不可能,当它的质量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一颗熊熊发光的恒星,乃至于直接跳过形成恒星的过程,变成一个范围无穷大的黑洞。
另一方面来说,若这片大地是无穷无尽的,那么头顶上每天仍在东升西落的太阳,也就需要有无穷多个,并以一定的间距排列,匀速地从这些山头上逐个划过,否则就必须有一个速度无穷大的太阳,即使宇宙允许这样的速度存在,它也会在一瞬间从人们的头顶划过,根本没法被看到。
正因为这种“山外还有一山高”的看法蕴含着以上的推论,当赵贤图穿越到这个“星球”(他至今仍然认为这是一个球形的行星),在当地人的介绍下了解到他们对这些山脉抱有如此看法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第二反应稍微好一些,他尝试从本地人的视角去看待这个观点,从他所能见到的情况来看,这里的人们正处于相对原始的农耕时代,已经掌握铁器的制作,不过产量不算很高,距离工业文明还很遥远。
或许这个山脉确实相当庞大,只要整片山脉跨越上千公里的范围,那么这个时代的人就确实可能会用朴素的观点来看待这些近乎无穷的山脉,在历史课本中,类似这样的误解还有很多,没什么出奇的。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长途出行主要依靠飞机、高铁的现代人,赵贤图在这个时候其实仍然不够理解大地可能有多么广博,以上的思路也只是一个简单的猜测,而当他尝试着去验证这个猜测,并用了接近一周的时间才终于翻过自己面临的第一座高山之后,他已经坚信自己的猜测准确无误了。
如果只有双脚,没有坐骑或马车,那么仅需十来座或者数十座相邻的高山,就足以成为这个时代大部分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障碍了。
这个山脉的实际大小或许还可以缩水一些,甚至数百公里就已经足够。
有趣的是,这个新的猜想刚好卡在一个微妙的范围之内,如果他需要徒步跨越数千公里的高山,考虑到他需要在这个过程中反复上山下山,他实际走过的路程还会再翻上几倍,那么不论赵贤图有多么较真,他也不会尝试去踏上探寻这一真相的旅途。
至于数百公里甚至更少的路程就显得容易接受得多了,他甚至下意识地认为自己能够在一个相对舒适的情况下,用最多一到两年的时间来验证这一假设。
他至今仍未确定这个念头是否是一个荒谬且可笑的错误。
最初的几座山无疑是相当痛苦的。首先,这些山的相对高度都相当大,如果这一座山从山脚到山顶的高度是四千米,那么翻越它之后仍需要面对四千米的下山路,然后在通过一小段相对平缓的路程后来到下一座山的山脚,再次面对至少也在四千米以上的下一趟攀登之旅。
其次,山里虽然是有路的,然而这些道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只是偶尔有人走而把泥土稍微踩实了一些的通道,甚至其中一部分说是野生动物走出来的也不过分,还有一些拦路的草或树枝被砍开了,仅此而已。或许正因为走的人少,一部分路已经被杂草和树木充塞了,使得赵贤图不得不费劲钻过去,因为他不认识路,不敢在这种深山之中随便脱离原有的道路。
作为一个相对普通的现代人,这种旅途绝不好受。
同时,他在这个过程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山的排列确实是从低到高的。相邻的两座山之间并没有足够显著的高度差,使得人们站在一座山的山脚时无法看到下一座山,但只要来到山顶,就能明显地感受到对面的那一座山要相对高一些。
或许就几十米的差距,顶多上百米而已,但终究是要高上一些的。
这种存在明显规律的排列令赵贤图第一时间就联想到自己的家乡,那里的三大阶梯式地形同样是在一个方向上逐渐抬高。这些山的相对高度或许都差不多,只不过因为承载它们的大地本身就是不平的,才造成了一山还比一山高的状况。
这也算是一个相对合理的猜测。
翻过前面的几座山之后,赵贤图的体能略微好了一些,也多了一些登山的经验,在其中一座山脚下的村庄里买了一把开山刀,并补充了些必要的物资。此时的他无比庆幸自己并非是肉身穿越而来,否则他一方面要面对语言不通的处境,另一方面还会身无分文,别说开始这一趟登山之旅,恐怕早就饿死在刚刚穿越过来的地方了。
面对接下来的旅途,他整体的心情仍然是相对轻松的,有关这一点,他也有一个简单的理由。
他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一直处于一种随波逐流的生活状态,是社会环境和家庭推动他沿着其他人都在走的路完成了普普通通的学业,然后找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作,在这整个过程中,他本人几乎没有做出过任何说得上是自觉自愿的决策,仅仅是躺在一条平缓但深不见底的河流中,缓缓向下流去而已。
这当然说不上坏,至少他可以在没有特殊意外的前提下度过基本健康且完整的一生,不会有多少显著的痛苦,可以有一些简单寻常的快乐,像是他看到、感受到的多数人一般。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而在这个时间点上,他久违地(或许可以说是第一次)获得了一种掌握自己人生的感觉,他切实地走在自己决定的方向上,用自己的双手去开辟自己认定的道路,再用自己的双脚将其踏过。
这种感觉并不会减弱他在攀登过程的劳累,却能让他在劳累过后的休憩中拥有更加纯然的喜悦,让他能够更加深切地体会这个世界,进而更加深切地体味自身。
他像每一个刚刚走上一段漫漫旅途的人一般充分地放开着自己的思维,用一切自己能想到的语句和比喻来形容或描述自己或自己的行为,短短几座山的旅途中,他已经用命运与注定要实现的伟业说服了自己,这必将是一段充满意义、希望、启示与解放的路程,他将通过这条不断越过山巅的道路来实现自我的超越,并通过某种形式来促成这个世界与居于其中的文明的超越。
可他确实是一个较真的人,一些隐藏着但又无法忽视的线索令他无法在更多的攀登之后继续哄骗自己。
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首先是这些山的排列方式,它们不但在前后两个方向上近乎无穷(至少当地人是这么描述的,他目前的体验也是如此),在两侧也是无尽的,每一座山都会向着左右两边无限地延伸,而两座山之间的山谷地带也就会无限地延伸出去。
这一点他也早已听人描述过,这同样被他认为是一种误解,然而他在这一路上已经见过太多湖泊了,几乎爬上每一座山都能看到山谷间近乎遵循着某种特殊节律来排列的小小湖泊,两侧的山间流下的小溪共同汇成了这些湖泊,而它们也真的就只是一些“湖泊”,汇入这些湖泊的水止步于此,并没有再流向远方。
这存在两方面的原因,第一是这些溪水的流量都不算大,或许它们在形成这些小型湖泊之后,它的蒸发量和渗漏量就与流入量持平了,因此并没有形成继续前进的河流。另一方面,虽然山与山之间是有高低差异的,但它们之间的山谷却不一定有显著的高低差异,如果所有的山谷都是平缓的,那么从山头流下的溪水自然也只会汇聚在附近的最低处。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流入这些湖泊的水全都经由某一条地下河流走了,那么自然看不到地上的河流,不过这很难去验证。
而这里的不对劲之处就在于,这种现象实在太过于普遍。从自然的角度来看,同一地区有着相似的地形和地势是合理的,但其中几乎必然会存在一些地方略有不同,而他此时已经走过了十几座山,仍未发现任何差异。
另一方面,他终于在这些湖泊的提醒下意识到了自己之前的猜测中潜藏着何种矛盾。
对于只有落后的交通工具,甚至于没有交通工具的人来说,这些高耸的山确实能够将人们的活动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使得他们自然而然地产生这些不断变高的山川会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的误会。
可这些山谷呢?这些山谷如此平坦,每天走出几十公里的距离完全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也确实有很多人几乎从不去翻山越岭,只在山谷之间的平缓地带流通,他自己都见过不少这样的人。
无可否认,这样的地形确实可以让人们轻松地来回交流,而既然人们可以轻易地在山谷间跨越几百乃至几千公里的距离,他们自然就能够得知千里之外的远方是怎样的地形。
可他们的说辞都是一致的,即使在数千里之外,他们所面对的也是一样的山,一样的山谷和湖泊和溪水。
这样的情形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存在任何问题,因为这里的居民从会说话开始所认知到的就是这样的世界,而在他们的一生之中,他们所眼见的也仍然是这样的世界。
只有赵贤图无法苟同,他毕竟来自一个与此截然不同的地方。
但这仍然无法解释他在稍后一段时间才意识到的另一个现象,气候。
不论是在哪里,越是往海拔高的地方走,空气就会越稀薄,气温也会逐渐降低,这就意味着他越是往前走,就会面对越发寒冷的气候,这些山的顶端应该会出现积雪,并且雪线将会逐渐向山脚下移动。
然而并没有,他在爬过几十座山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温没有任何降低,并且所有的植被都是类似气候下的植被。他也没有看到过任何一座山的顶端出现过哪怕一点的积雪,甚至当他就此问题询问当地人之后,他才悚然意识到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雪和冰是何物。
这怎么可能呢?即便他目前的所有观察都在证实着这些山确实是越来越高的,但这怎么可能呢?
这个不经意的发现完全打消了他之前的一切笃定与猜测,赵贤图想象不出任何星球的形状可以满足以上的所有现象,除了承认并接受这些山确实在所有的方向上都无穷无尽以外,他想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可这怎么可能呢?
再往后的路途堪称噩梦,他再无法淡然并愉悦地接受攀登的过程,而是惶惶不知所措地期待并拒绝着山巅的到来。他本不能接受仍要看到的与之前每一次都一样的下一片山头,那么在已经认定自己仍将看到这同样的景象后,便只能带着近乎认命的心态,一次次地摧毁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信仰。
在此时,他才意识到这竟是他的信仰。
他进而意识到这趟赐予了他一种信仰的旅程,也将会成为这一信仰的坟墓,他将把自己的信仰埋葬在比宇宙还要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庞然世界之中,而在如此广博的世界上,他的信仰无论如何坚定,都会显得微不足道,其占比无限趋近于零。
可这是他刚刚得到的东西,不,这是一个借由自身血肉与灵魂孵育而成的孩子,他不忍亲眼看着它死去,不忍亲手将其葬送。
有些父母会将患有重病或残疾的新生儿抛弃,他无心评判这些人的对错,他只是在经历过那一阵恐惧之后,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绝不是这样的人。
他得拯救它。
对,拯救它!
终于,他不再是为了归属于自身的任何东西而继续走在这条恐怖的道路上了,他不需要证明任何事,不需要笃定任何事,也不需要承认或否认任何事,他只需要找到一个能够拯救这个孩子的方法就够了。
这种想法令他有些振奋,而这振奋则再次令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是一个利他主义的人,为了自身之外的事物而奋斗的事实给了他如这山一般无穷尽的勇气。
然而,这勇气也无法给予他与之相称的智慧。
他仍旧只是一个普通人。
再往后的许多年里,他还是只能茫无头绪地继续前行,他在前行的过程中不断思考、设想着一个又一个漫无边际的可能性,甚至重新发明他已经学过或有所听闻的数学及物理学,试图用某种严格的逻辑去设计出能够支撑这个世界存在的理论。
他几乎成功了。
假设这个宇宙的重力场并不是平直的,它不是沿着与质心连线的直线方向,而是像螺旋线一样从质心处向外延伸,那么这个世界的地形就是可以解释的。
如果从这个星球之外看,这里所有的山都会是倾斜的、像是花开一般彼此交叠的形状,它们的顶端到底面之间实际上存在着一个弯曲的弧度,然而因为重力的方向本身就是弯曲的,所以人们仍然会认为山体是平直的,并且站在这一座山头眺望下一座山头的时候,也就会产生下一座山更高的错觉。
在这样的情况下,它们的绝对高度就是近乎相等的,因而不会产生明显的气压差,也就不会造成明显的气候差异。
既然它整体上是一个有限大的球体,那么自然也就只需要一个太阳就可以实现日出日落。
而除此以外,光线的路径、声音的传播路径或许也不能是平直的,这就可以解释一些以上假设中隐含的现象。
可惜的是,他重新“发明”的数学工具与物理学都太过简陋,无法支撑他进行更进一步的验算,这一切仍然只能是一个停留在想象层面上的、缺乏足够坚实的逻辑与实证支撑的假设。
它很有诱惑力,甚至很有说服力,可终究只是一个假设,而他终究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自他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已经过去近三十年了,他再不是那个头脑灵敏(相对于现在)的小伙子了。他无法通过一个下落的苹果而发现引力,无法通过一块三棱镜而加速光学的发展,更无法独立创建微积分,目前的这些工作已经是他的极限。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会流下悔恨与懊恼、不甘的泪水,然而,他生命中许久不见的惊奇发现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原本想要拯救的那个虚弱垂死的孩子早已在这一路上恢复如初,此时此刻,这一信仰仍在他的胸膛中无比热烈地鼓动着,不,他和它之间的关系早已倒转,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再也不是它的拯救者,而是低下头,俯下身,心甘情愿地成为了被它拯救、被它支撑着的那一个。
是啊,仅靠他自己,他又怎么可能走得过这数十年的旅程?在这条路上,他从不是独自一人,这条路上也绝不会只有他一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泪水才终于真正地从他的眼眶中溢出。
数年后,小洋山村的孩子们在父母的催促下终于依依不舍地从蹩脚儿的家里离开。蹩脚儿把朋友们送出门,又瘸一瘸一拐但快速地回到屋里,在一个满头花白的瘦老头面前坐下。他刚刚抢不过其他人,只能坐在更远的地方。
他仰着头,眼里闪着好奇的光芒,对老头问道:“老爷子,外面的山真的那么多,怎么走都走不完吗?”
老头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又看了蹩脚儿带有残疾的左腿一眼,也不回答他,反倒问道:“他们都叫你蹩脚儿,你不生气吗?”
蹩脚儿把左脚伸起来,两手在上面来回拍了拍,他似乎很习惯这个动作,随后笑道:“有什么好气的呀,大头的头比我们大,我们就叫他大头,斑点的脸上有斑点,我们就叫他斑点,他们也不生气,那我的脚就是蹩的啊,我干什么要生气啊?”
老爷子又仔细地看了这孩子一眼,随后问道:“我来的时候看见你们这里有一种鸟儿,浑身都是黑的,你认不认识?”
“当然认识啦,那个叫黑山雀。”蹩脚儿昂着头答了一句,随后又皱起眉恼道,“你怎么老是问我问题,我问你的你还没跟我说呢。”
“你别急嘛,”老头子砸了咂嘴,再一次转移话题,“你见没见过别的颜色的黑山雀?”
“你好笨啊!要是别的颜色就不叫黑山雀了呀!”
“是啊,我们见到的黑山雀都是黑色的,就以为所有的黑山雀都是黑色的,但真的没有别的颜色的黑山雀吗?”
“可是……”蹩脚儿说到一半时,看到老头子正严肃地看着自己,便把原本的话咽了回去,皱着眉想了一会,还是不解道,“可是黑山雀就是黑色的啊!”
“那你爸妈是人,他们把你生下来,你是不是人?”
“你怎么骂人呀!”
“你就回答我你是不是人?”
“我当然是人啦!你才不是人呢!”
“那你看大头他爸妈的头大不大?斑点他爸妈的脸上有没有斑点,你爸妈的脚是不是蹩的?”说到这里时,蹩脚儿本想开口反驳点什么,但很快就又闭上嘴,皱着小小的眉头思索了起来。老爷子于是笑了笑,接着问道:“你们都是你们爸妈生的,你们爸妈是人,所以不管你们长什么样,你们也都是人,对不对?”
“对……”
“那如果有一对黑山雀生下来的崽子身上也有斑点,或者头也大了,或者脚也蹩了,它也还是黑山雀,对不对?”
“嗯……”
“那也许某一天就会有一只黑山雀生下来的时候就不是黑的,但它还是黑山雀,对不对?”
“对!”蹩脚儿似乎被老头子说服了,但他仍有些不满,“可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呀?”
“我们看见的黑山雀都是黑色的,但不代表所有的黑山雀就都是黑色的,我们看见的山都是越来越高的,是无穷无尽的,但不代表它们真的是越来越高,无穷无尽的。”老头子说完这句话,似感似叹地出了一口气,随后抬手指向窗外道,“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我在这一路上看见的每一座山都是越来越高的,我走过的路也没有个尽头,但我还是要往更远的地方去。”
“去找其他颜色的黑山雀吗?”
“……”老头子顿了顿,笑着叹了口气,“不,我其实根本不在乎它到底是黑的还是白的,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它是黑的,为什么?如果它是白的,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
蹩脚儿皱着眉,一边思索一边随着老头子的目光往窗外看去,那里有一座山外仍有无穷山的山头,而那唯一的太阳即将从它的峰顶落下,最后的一缕柔和霞光,在他的双眼中平静地闪烁着。
那太阳在明天仍将会越过无穷的山头,从他此刻的背后升起,在他此刻看着的方向落下。
而在他身后的老人也将会离开这里,继续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行去,继续寻找这烈日骄阳的起点,也将寻到这条道路的尽头。
若他没能抵达……
“你说你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那到底是多远?”
良久后,蹩脚儿转过身来向老头子问道,刚刚的阳光似乎已经在他的眼中留下了种子,令他眼中的光芒有了微弱的变化。
“很远很远,”老头子再度低头看向蹩脚儿的左脚,笑道,“你一辈子也走不了那么远。”
“切,”蹩脚儿把头仰得更高了,“我不信,我肯定走得比你远!”
老头子笑着站起身来,他已经歇够了。
“蹩脚儿,你识字吗?”
“学过一点,怎么啦?”
近日以来又是阴雨连绵,城里又潮又冷,朝林不喜欢这种天气,更不喜欢在这种天气下出门,但他就是得出门,谁能不出门就过完自己的一生呢?
不,多数人如果不出门甚至活不过一周。
而他一天都不行,这似乎是这个狗屁世界所带来的自然效应,因为人要吃饭,就要赚钱,而要赚钱往往就需要每天打开这个在美好的私人空间与万恶、焦灼的外部世界之间承担隔绝作用的天杀的门,并抬脚走出去。
他抬起自己因为匆忙离开而没注意到的被袜子包裹了一半裤腿的脚,轻飘飘地踏出门,向着每日流淌着鲜血与散碎梦想的公司而去,带着卑微的讨好与悲壮的背影一路前行,下楼的时候双脚在狭窄的楼梯上颤抖不已,因为久坐且缺乏锻炼的膝盖难以完成这个动作,踩在最下层地面时脚踝又有些疼痛感传来,这东西大概已经年久失修,和他身上的更多地方一样。
在走出最后一段走廊之前,朝林意识到今天并没有看到以往的画面,人们在狭窄的楼道里生火、做饭,或者洗衣、洗菜,有孩子四处流窜,也有老人扶着扶手慢条斯理地挪动。
这是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朝林没有生活,所以他喜欢看到这些东西,但今天没有,他猛然意识到这可能意味着什么。
走出楼道,便看到了两个人,两个略有些不同寻常的人。
这两人此时正站在门口聊天,也不打伞,一个人的头变成了鲤鱼,一个人的头变成了鲶鱼,鲶鱼头问鲤鱼头:“呀,你变成鱼头了呀?”
鲶鱼头反问鲤鱼头:“你不也变成鱼头啦?”
朝林知道他们在说废话,他们在出门之前就会知道其他人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但废话是社交中的必要耗材,拥有生活的人们热衷于此,这自然不包括朝林。
而他们转而看向朝林,因为他此刻仍然保留着人类的面容,那饱含怪异的眼神仿佛朝林是一碗在街边摊上卖的上等牛排,还烤成了一成熟,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且莫名其妙。
你们变成鱼头和我有个屁的关系,朝林无法把这句话当面说出,至少无法当着他人的面说出口,只在心里默默吐槽,然后在两人观赏野生动物的注视下匆匆走过。
不只是因为尴尬,还因为这个场面意味着他可能将要面临巨大的生活变动,即便他自认为没有生活,只是这种变动实在难以接受。
而在继续往外走出去后,街道上的场面令朝林不得不加快脚步,稍显宽阔起来的接上没有任何一辆在动的车,所有“人”都聚集在街面上,顶着各式各样的鱼脑袋,正在摇头晃脑地聊着天,因为变成鱼头而导致他们的声音有些囫囵不清,整座街道里都充斥着这种朦胧声音所组成的嗡鸣,和靡靡雨声混在一起,就像是……朝林也不知道这像是什么,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却也免不了其中蕴含的怪异。
望着满街的鱼头,朝林再次选择忽视这些鱼眼睛中包含的怪异目光,快步顶着雨向前走去,同时暗自庆幸,虽然这个城中村的居住环境很差,但好在离公司的距离很近,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要是他住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今天恐怕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公司。
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一天如此急切地想要赶到公司,并衷心期盼它还能够维持正常运转,而不是马上倒闭。
匆匆走过两条街之后,公司所在的办公楼已经出现在朝林的视野里,也就在此时,周围的鱼头人们又出现新的变化,他们的交谈声忽然中止,随即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喘息声,并手忙脚乱地脱去自己的所有衣物,一边脱,手与脚也一边变化成鱼鳍和鱼尾,露出的身体立刻化作鱼身,不同颜色的皮肤上可以看到鳞片逐渐生长出来,有些人脱得快,身体还未完全变化就已经脱光,忙用逐渐成型的鳍遮挡隐私部位,有些人脱得慢,或者因为少了手指而难以解开腰带,或者脱衣到一半时被鳍或鳞片、骨刺卡住衣物,而在原地挣扎不止。
朝林再次加快步伐,当他抵达公司楼下再转头去看时,多数人已经完成了变化,纷纷躺倒在地,偶尔抽动一下身体,鱼嘴大开,大口呼吸着他们不再适应的空气。
正准备立刻上楼,忽然听到极远处有一人高呼“来啦!”“洪水来啦!”,随即这些鱼人们便一同高呼起来,他们兴奋地呼喝着,鱼身在地上拍打得劈啪作响,每个人都是随意地呼喝或扭动,合在一起却有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节拍感,像是一场壮烈的祭歌。
而在远处,可以看到一道黑线缓缓漂来,一滩浑浊的水,混合着泥沙与垃圾、浮木,从远方悠然地推挤过来,再紧随其后的,便是涛涛洪水,猛地将街道上的一切拍开,车辆,树,垃圾桶,还有一堆又一堆的鱼人们,汹涌而来的洪水裹挟着面前的一切,形成一道倾斜着的刀,一路将面前的所有阻拦切开,推走,如命运般怒涛前行着。
这不是朝林可以承受的命运,他无法如周边的大鱼们一般欢呼庆幸,只能赶紧钻进楼里,从消防通道里一路向着十七层匆匆而去。
只上到二楼,他就意识到这仍旧是他逃不开的命运,公司就是一个幽暗曲折且充满棘刺利齿的洞窟,只有紧急出口的标识在散发着迷离抑郁的绿光,他必须努力克服膝盖的无力颤抖,艰难向上,而正如他在这个地点所做过的每一次努力拼搏,这些尝试总显得了无价值,缺乏意义,也不见得会得到多少可预期的收获。
他走得越是大气难喘,浑身冷汗,这张幽幽之口就越是要张扬出愚弄嘲讽的无形之声,这显然正是命运对他的挑弄,不论自己心里的是多么微渺的渴求,它也决计不能令他轻易得愿,或许这扯不上命运这等宏伟可怖的存在,却至少也是公司,以及公司所代表的那个几乎与命运同等规模的无中心实体对他日渐卑微衰落的肉体和灵魂所做的共同鞭挞。
一楼到二楼的路程是某种迷茫中的觉醒,二楼到九楼是觉醒后仍旧无可奈何的持久纠缠,九楼到十五楼已经脱离苟延残喘,开始如天人合一似地将灵魂从苦痛的肉体中剥离,这痛苦从此便来自他人而非自我,仅有留存着的些许移情令他感同身受,而从十五楼开始,再向前的每一步便连灵魂也开始被地心引力所拉扯,那巨口分明在他头顶,却自他的脚底引发一阵吸力,不断地将他的灵魂推挤着塞入肉体。
就像是在制作大肠时,把混杂着豆腐与调料的碎肉塞入肠衣。
朝林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已经被种种调味品与秽物所污染,并最终进入了一个原本应当用于排泄的系统之中。
不,这大肠并非他的肉体,而正是他准备踏入的地方,这地方也并不是为了制作食物,恰恰相反,每一个进入这场所中的人都是,都曾是被精心烹调而出的东西,浑身充斥着生活、梦、欲望与爱的气息,以及生命、繁衍和自我牺牲式的热量,随后被塞入这强大的消化器官里,被贪婪地吸尽自身的营养,那是人们小心翼翼、精打细算地存储了一生的营养,然后经过某些包含压迫、挤压与重塑的过程,最终成为众所周知的代谢废物——屎。
屎是不洁的,亵渎的,令人厌恶的,每一个屎都会自然地用最大的社交惊恐去掩盖自身的存在,因而,他们必须回到这肠衣之中,只有躲在大肠里才能令人心安。
又或者被迅速排出,悄悄地消失,不要被任何人看见。
制造或排泄出屎的人已经没有任何羞耻之心,社交礼仪反要全靠屎的自觉。
和很多人一样,朝林已经厌恶了这种不知从何而起的自觉,可他无处可去,无路可走,即便在这滔天洪水之中——他在楼梯中也可以听到已经淹没下层的洪水在楼梯中冲刷出的轰鸣,他仍旧要返回这个以养育的名义来寄生世界的空间。
在这飘然恍惚的状态下,朝林的灵魂已在不觉中如参拜布达拉宫的朝圣者一般,一路向上,一路步步叩首,谦卑地朝着这污秽亵渎的圣门而去,他在这门中献祭了十数年的光阴,如今仍被它所迷惑,那邪恶的吸引力仍然在拉扯着他的意识,令他脚步迷离,头脑不清。
若能一直迷离下去,或许还算得上一种解脱,偏偏走到门口便清醒了,来不及回忆刚刚的种种想法,他只看到公司的门没有锁,这意味着有人来了,即使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有人如他预想般地来了。
大楼此时已经在洪水的冲刷下失去电力,所幸公司的门一直不是需要刷卡或按指纹的电动门,否则此时即使有人在也只能被那些通常具有足够硬度的厚重玻璃门所阻隔,朝林推开门,大步朝右边拐去,人事的办公室在这个方向,刚走出几步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声,朝林再次加速,如冲刺般拐进前方左手边第二个靠近拐角的办公室,便看见李总正趴在办公桌上,艰难地与自身的变化对抗着。
她的脸尚未完全变成鱼,身上也有许多部位保持着人的形状,也只是形状而已,即使她的脸已经憋得通红,发自灵魂与身体的自然变化也已经无可阻挡地在她的身体上蔓延。
见朝林走进来,她的脸上忽然变得更加通红,高声大笑,用粗重且饱含着痰液的嗓音喊叫道:“绩效还没统计完!快帮我把剩下的绩效统计完!”
“我是来办离职的,”朝林答道。
“离职!哈哈哈!你离职还差两天!”她又再笑起来,原本就稍显厚重的嘴唇随即变得更加宽厚,向着脑袋两侧延展拉开,她连忙收起笑声,再次伏案用已经有半边变成鱼鳍的手掌上仅剩的三根手指抓着笔在足有五厘米厚的绩效统计单上划着,虽已经不笑了,却仍在高声喊叫:“今天是发薪日!我昨天就不该回家!我不该回家!”
她似乎一定要将预定的工作内容完成,朝林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声音喝道:“帮我办离职!”
“还有两天!”朝林被她一把推开,她又一次克制不住地笑起来,“哈哈哈哈!你来早了!你离职还有两天!”
两天后可不会有人帮他办理离职手续,而他需要离职报告,她显然不会帮自己,朝林转而看向办公室里的电脑和打印机,然而它们在没电的情况下只是一堆没用的破烂,他再次扫了一眼她手里的绩效单,看来她在大清早的时候就已经赶到公司将这些单子打印出来了,甚至可能更早,因为多数人在夜里就已经变成了鱼头,恐怕她在发生变化的第一时间就拼命压制着变化的进度往公司来了,然而她面对的是通常需要几个人事一起才能做完的工作量。
其他人已经接受了变化的事实,此刻恐怕已经泡在水里欢乐地畅游了,只有她无论如何也要完成这些工作,或许不能按期完成的一切都是她无法接受的耻辱。
朝林不再管她,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自己提笔写了起来,而她则为此大惊失色,呼喝道:“手写?离职证明?”不待朝林回应,她就再次笑到咳嗽起来,等咳嗽渐停,她看着手里只完成一点点的绩效单,冷笑一声后将其摆在旁边,嗓音终于恢复了些许正常,“省省力气吧,我是做不完了,你也离不了职。”
见朝林仍不理会她,李总一把扯开朝林手里的纸,再次强调道:“我说了,你离不了职!”
或许这一句话将她体内所有用以抵抗的力气耗尽了,话音刚落,她的头就迅速转化成了鲶鱼的头,然后身体、四肢也开始迅速变化,她穿着裙子,因此并不难将其脱去,只是仍需要先将内裤褪下,只见她一边挣扎着脱出内裤,一边再度高声欢笑起来:“公章在王总身上!你离不了职!哈哈哈,你猜王总在哪?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他了,他早跑去河里游泳去啦!”
这句话中蕴含着某种诡异的力量,瞬间就将支撑着朝林一路赶到此处的力气打消,他全身的力量如既往的尊严般被抽离而出,也化作一条欢腾跃动的游鱼,它绕着朝林回旋几周,随即从窗缝里挤出,向下方的滚滚洪流一跃而下,在水面上飞转几次,便再看不到踪影。
李总的呼喊声将朝林的思绪拉回,她已经失去手脚,在地上用力翻腾,淡灰色的职业裙装仍然套在身上,黑色的粗壮鱼尾从中穿出,费劲地拍打着地面,她侧着脑袋向朝林求道:“快……快推我下去……我要憋死了,快……”
看着她瞪得浑圆的鱼眼睛,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他今天是从侧门进来的,楼梯里也没有监控,而等他来到公司门口时,大楼已经失去了电力,除了少数刚刚可能留下过的指纹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他来过此处,更重要的是,她自己违反了应有的准则,在洪水即将到来之前仍然离开了地面,她是自己把自己害死的。
她无法令他如愿,那么他自然不需要有任何的心理亏欠,况且,对她,对他们,他从来都没有必要去有任何的亏欠。
他转头朝办公室外看去,这里处于拐角,看不到外面的格局,但这并不妨碍他直接看向自己工位的方向,这么几年来,他几乎一直就坐在那同一个位置上,做着几乎一样的工作,几乎从不迟到,从不拖延,按时按量地完成交付与他的一切,他没有得到鼓励,没有得到嘉奖,甚至连宽慰或期许都没能得到过,但他仍然小心谨慎,力图让自己能够更加长久地坐在这一个地方。
他只失误了一次,就得到了辞退的通知,是的,在此之前他早已猜到自己的下场,可这并不能改变他的感想,所谓的“待交接”工作,早已在得到通知后的几天里完成,自那之后,这个公司便再不需要他做任何事,只要他按时打卡,坐在座位上,将剩余的一个月时间走完即可。
这是近乎怪异地无所事事的一个月,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在心烦意乱中,用电脑阅读一些缺头少尾的小说,昏睡,醒来,继续阅读,周围的人们仍在勤勤恳恳地工作,他们默契地绕开朝林所在的孤岛,高声谈论着他们早已谈论过多次的工作内容,周围的人来人往与他没有半点瓜葛,人们知道他的结局,似也知道自己也可能获得这一结局,并在真正面对那一天之前,以一种微妙的眼神,轻飘飘地从他身上扫过。
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那些眼瞳所看向的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已经注定死去的病人,是医院病房里只能采取安慰疗法的绝症患者。
他向她请求过,再给他两个月的时间,这当然是徒劳的,她绝不会为任何人更改自己已经决定好的工作流程,只是建议他在这一个月里尽量多投简历,他仍有年假尚未用完,若需要面试,则可以把它们“合理”消耗掉。
她当时看他的,便是这种看着死人的眼神,她当时对他所做的,也正是这种无比合理的消耗手段。
当时的她不愿为他延长自己的职业生命,现在的她不愿令这生命提前终结,那么就让她死在这里,又有何妨?
十分钟后,带着某种蕴含着悲愤与痛恨的情绪,朝林用公司仓库里的推车,将李总从楼梯里半推半扛了下去,他本打算直接将她从窗外推下,但这里毕竟是十七层,哪怕是鱼,哪怕直接落入水里也得活活摔死,只好用这个法子,也好在她的体型比较纤瘦,否则以朝林的体力,估计也没法赶在她彻底窒息之前将她送回水里。
洪水为他省去了两层半的体力,三楼的一大半已经被水淹没,李总迫不及待地将固定用的绳索挣脱,扭头就纵身一跃,真是如鱼得水,好生的欢乐。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也没有半句哪怕违心的感谢。
这下好了,他已经来到了公司,却无法离职,也无法离开,洪水没有让任何人不幸死去,只是毁了他赖以维生的根基,在今早向这里赶来的路上,他就已经预料到自己无法轻易离开这个地方,可他仍然要来,否则他就算待在家里又能如何?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无法买到食物、饮水,也无法获得宝贵的电力,若是有幸得到一艘小船,得以从洪水中脱身,他也无法证明自己已经失业,无法获得失业保险。
除此以外,他在上个月还已经提前交了半年的房租,本已和房东说好,若下个月他仍然找不到工作便退出一半的租金来,现在房东恐怕也早就在水里欢畅游戏了吧,这房租就算是打了水漂。
而若是去找了外地的工作,问起上一个工作的离职原因,他也无法搬出洪水爆发、不可抗力的理由,因为别人会问,既然发了洪水,那你应当在水里,怎么跑到这里来?就算对方脑子快,在把话问出口之前想到了真正的原因,也难免又要绕回到因为缺乏离职证明而难以自证的麻烦中去。
在这半生里,他本有过许多选择,每一次都可能为他争取到新的机会,可若是去拼,免不了要为早已固定的生活带来无法预估的改变,这其中蕴含的麻烦,一次又一次地阻挡了他转换前路的脚步,现如今倒是好了,他大可以如这座城里几乎所有人一样,一头扎进这水里,便再也不用起来,再也不用面对任何形式的麻烦。
他将成为这座城市少有的遇难者,成为市长及众多相关领导政绩上的污点,又或者他的尸体干脆就在这洪水中消失,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就在他坐于楼梯上,双眼涣散地朝着脏污浑浊的洪水浮想联翩时,水面仍在持续上涨,很快就淹没了他的膝盖,水温不算太凉,只是似乎有些蜇人,令他脚面略微发痒,逐渐地,他开始愈发沉溺于这潮水深处的诱惑之中,似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他低语着放弃挣扎后的极乐,就连他也没有意识到的是,仍旧把他的屁股牢牢地固定在台阶上,令他始终无法鼓起勇气,或者说放弃勇气的,竟是潜藏在他身体内的最后一丝尊严。
这份尊严无影无形,无知无觉,陪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本无力挣扎的清晨,以及同样数量的无法忍受的夜晚,这股无形的力量维系着他甚至自己都已经放弃了的生活,维系着他早已残破散碎的梦,或许已经维系得太久,它的心灵(若尊严也有心灵的话)或许也如朝林一般,在这日复一日看不到重点的重复劳作中逐渐疲软,似乎终于要同他一起将那残存的最后几丝欲念给抛弃了。
他于是站起身来,踩着楼梯,一步步向前,一步步向下,慢慢地将自己的全身沉入这滔滔洪水,他将在这水中经历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挣扎,随后这水便将会把他所有的挣扎与痛苦终结,他将迎来……一艘橡皮艇。
这艘橡皮艇晃晃悠悠地出现在楼道所连通的大厅里,上面站着一只巨大的海鸥,它以一种独特的姿势跨坐在橡皮艇的边缘,似是骑马一般,露在外面的腿则用力地朝水面蹬着,每蹬一下,橡皮艇就旋转几分,同时向前一点,于是又再飞身而起,坐到小艇的另一面,用另一只脚把刚刚的动作重复一遍。
在潮水的扰动下,这小艇正在无可避免地胡乱漂移,但它仍然努力地蹬着水面,万分坚决地向着只剩半个脑袋还露在水面上的朝林靠近。
“你他妈的还要看到啥时候,给老子上来!”
这尖利的叫骂声终于让朝林回了魂,他扭头看向小艇,又再看向那海鸥,稍一愣神后,一阵潮水忽而险些冲破他的双眼。
“你……老赵?”
“不是我你当是你爹呢?看个屁,我他妈去你家没见你人就猜到你小子在这儿,别废话,上船!”
半小时后,一艘橡皮艇晃晃悠悠地漂浮在已经被大水淹没的城市森林里,朝林坐在后方,仍旧张着双手,瘫靠在橡皮艇的后方,他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很久了,上船后就几乎没再动过。老赵则立在前头,挺拔高大(相对于海鸥这一物种)的身影似一杆标枪,直指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可惜此时阴雨靡靡,若能有几缕阳光洒下,他或许会再度把朝林骂醒,叫他掏出手机给自己的背影来上一张。
朝林其实一直想说点什么,可那些话语像是空气,张开嘴就散到了雨里,便只好保持沉默,任由潮水将小艇带向下游。
下游这两个字让朝林忽然想起一个旧闻,曾有一个小镇,他不记得名字了,只记得大概是在西北方向上,这小镇被洪水淹没后,一个人在睡梦中变成鱼(所幸他是裸睡,这一点在当时的新闻上被重点强调),顺着洪水流进一条小河里,被一个资深钓鱼佬给钓了上来,他从一开始就浮上水面表明身份,高呼我是个人,不是鱼,那钓鱼佬却不依不饶,叫骂着放你妈的屁,老子看你就是条鱼,还是条大鱼。
随后一人一鱼激情搏斗三个小时,终究还是那钓鱼佬技高一筹,把这鱼拽上了岸,进行长达十分钟的各种自拍后,终于还是在那鱼憋死前依依不舍地将其放生,两周后洪水彻底退去,鱼儿们纷纷变回人身,终于将钓鱼佬告上法庭。
双方似乎又再进行了一番持久战,只是朝林已经忘了到底谁输谁赢,不过也没求所谓,只是忽而这么一想。
随着这想法,他朝着下游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终于将视线放到了老赵的身上,这海鸥的模样还算俊俏,却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
还记得当初与老赵认识的时候,老赵还是个小赵,那一年发生了地震,在地震前夜,整座城里的人们就纷纷变成了鸟,朝林在睡梦中被父母叫醒,他们一人成了鹤,一人成了鹰,在那个纷乱的夜里,他们在黑暗中闪亮的双眼及非人的身影给刚刚醒来的朝林带来了牢记一生的惊吓。
随后他便被两人,或两鸟给赶到了楼下,他抱着被褥,在刮着阵阵寒风的广场上躺着,仰头看着在夜幕中来回翻飞的庞大鸟群,鸟儿们时而啼鸣,时而吐露人语,或者用崭新的喉咙歌唱,或者用尖利明亮的嗓音叫骂,他们从人间来到了天空,体验着安全的,不被天灾所威胁的新生,朝林只能看着,宽阔的广场上没有半个人影,楼群在略有月光的昏暗天幕上留下层叠的投影,数十万只巨大的鸟在天空中翱翔,而朝林只能看着,惶惶失措,不知地震将何时到来,不知它有多大的威力。
每一万人之中,就有一个像朝林一样的人,他们和其他人并没有任何不同,却似乎失去了人类自古以来的抵抗天灾的本能,在过去漫长的历史之中,他们这样的人总是受人歧视,受人鄙夷的。
因为他们无法变作其他动物,故而失去了作为完全的人类的资格。
现如今这样的歧视已经逐渐褪去,或者至少被掩藏在阴暗的角落中,很少再有人直截明了地表露出来,只是他仍记得幼年时多次往返医院变形科时的经历,这个小小的科室中,总是能遇到许多曾经见过的面孔,每个人都不怎么高兴,家长也是如此,医生也是如此。
谁能在无可奈何的事情上高兴得起来呢?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年幼的少女,她紧紧地抱着她的妈妈,在医生面前痛哭流涕,她说自己想要变成鸟,想要变成鱼,想要变成猫或狗,什么都可以,只要让她能和同学们一样。
朝林对这个场景最大的印象是自己对这个少女的心态所抱有的无来由的轻蔑,仿佛这种“病症”中隐藏着某种稀有且具备罕见价值的特质,他对这个少女表示,他们并非无法发生变化,而是他们所变化的对象就是人类,当所有人都变成其他物种来躲避天灾的时候,他们的身体清楚地知道,最适于对抗这些天灾的形态就是人类。
当时所有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这个被他放在记忆深处的场景中,他仿佛说服了所有人,但每当他的身边再次发生某种灾难的时候,他都会回忆起这个场景真正的结局——他被医生、对方的父母及自己的父母规劝、驳斥了整整三个小时,他与众人争得面红耳赤,最终却败下阵来。
从此再也没有如此想过。
直到在这个地震的场景之中,他遇到了当时的小赵。
在所有人都变化成鸟儿的时候,小赵却忽而变成了鱼,跳进横跨市区的河里,这本应该也是一个安全的地方,然而之后的地震导致上游的河道被堵死,河流改道往城外流去,他于是被困在了水位骤降的城区河段中,当朝林在清晨惊醒之后,他在广场旁的河滩上与小赵相遇。
小赵此时已经泡在浅水中几个小时,几乎已经翻了肚皮,按说那些飞鸟们看见这个情景,总该下来帮他一把,或者至少他的父母发现河道的变化,也总该寻找他一番,然而这个世界的变化者们一旦脱离了人的形象,似乎就不再对人类的世界产生关心,他们早在昨夜就飞往山林,恐怕要到后续的余震彻底停歇后,才会在变回人身时返回。
实际上,当他们在山林中再度变化成赤裸的人类,并终于回忆起自己的身份而想要返回家乡时,这其中的许多人将会在路途中牺牲。
渴死,饿死,或者遭毒虫鸟兽袭击,换做其他形式的灾难,在灾后也总会发生如此的事情。
而这正是人们认定人类的形态根本无法应对种种危机的最大原因。
总而言之,朝林发现小赵后,把它拖进了另一个稍微深一点的水坑里,然后又把水坑的边缘用石头和泥垒高,提着桶一桶一桶地往里加水,不停搅拌水面,好为这个浅塘的水补充稀缺的氧气,就算小赵此时也只是一个孩子,毕竟在鱼的世界里也算是一条大鱼。
这么一通忙活才总算是把小赵的命给救了下来,在之后余震不断的半个多月里,朝林还学会了使用柴油发电机,想办法搞来了加氧泵,又到不远处的活鱼店里找来许多鱼食(活鱼店里的鱼倒是都死了,令两人唏嘘不已),两个被人类所排斥的人类就如此相依为命,成为了感情绝佳的好兄弟。
在之后发生过的又几次灾难中,朝林仍旧无法变成人类以外的形态(他仍然相信自己已经有了变化,只是变化的结果仍是人类),而老赵则总是无法变成正确的形态,两人似乎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成了两人维持友谊的绝佳纽带,当然,他们都不会承认这一点。
现在再看橡皮艇前挺立的老赵,朝林忽然有些想笑。
就在几分钟前,老赵信誓旦旦地表示,既然他已经变成海鸥,那么这里将会成为一片海,既然如此,朝林作为纯粹的人类就再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这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因此坚持要把朝林送到另一个城市里去。
可这里深处内陆,该有多大的洪水才能变成大海?而且,海鸥也是可以在湖边生存的。
但朝林没这么说,他不想扫老赵的兴。
正这么想着,橡皮艇突然出现一阵颠簸,只见水中逐渐冒出许多气泡,随后两侧的楼房便开始向着下方沉去,他们坐在橡皮艇上,感觉不是楼房在沉没,而是水面在上升。
“你看,马上就要变成大海啦。”
老赵扭过头,用海鸥神情飒爽的侧脸对着朝林,他坚硬的喙虽然无法像动画一般扭动嘴角,但他眼中显然带有一阵莫名的笑。
“是啦是啦,马上就要变成大海啦。”
朝林再次把头靠回橡皮艇的边上,仰头看着视线上方的高楼缓缓下落,好像自己正坐在一个漂泊不定的敞篷电梯中。
在整座城市的陷落中,它的永久居民们正在水面下欢呼雀跃,这个即将新生的湖泊表面上,漂着一艘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上,坐着两位曾被这座城市接纳过的少年。
本篇灵感来源于干宝所著《搜神记》中《城沦为湖》:
由拳县,秦时长水县①也。始皇时童谣曰:“城门有血,城当陷没为湖。”有妪闻之,朝朝往窥。门将欲缚之。妪言其故。后门将以犬血涂门,妪见血,便走去。忽有大水欲没县。主簿令干入白令。令曰:“何忽作鱼?”干曰:“明府亦作鱼。”遂沦为湖。
序 人类历史中的小人物(译者注:本篇原文通篇由拉丁文写作,其中少量由中文写作的内容会以#号标注)。
人类的历史中有太多的波澜壮阔,热血豪迈,也有太多的冷酷无情,死灭无数,这一独特的种族在种种限制下不断挣扎,勉励求生,最终成为一个堪称璀璨的文明。
这一历程之中埋藏着数之不尽的智慧,值得我们不断学习与钻研,然而遗憾的是,这个种族在七千年前遭遇了强大外族的入侵,这使得他们被迫逃离自己生活数十万年的母星。而在逃亡之中,历史资料之类的东西并不是他们首选的携带目标,这也就进一步地限制了我们对他们久远历史的研究,只能从各种遗留资料,以及部分人的口述传闻中拼凑出历史原型。
而这样的困难,就造成我们所见的人类历史,更像是一个个英雄人物相继登场的舞台剧目,因为在残缺的资料与传闻中,最容易被人识别与传播的往往就是那些动辄改天换地的伟大英雄。
这无疑会让我们对人类产生一些错误,或者至少可以说是偏离原貌的印象,因为英雄可以独自演出,英雄所处的时代背景却很容易被忽略。
所以今天我想要讲述一个在历史中可能连只言片语都无法留下的小人物的故事,正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让我产生了对人类历史的兴趣,若是也能让阅读这篇文章的您对人类产生同样的兴趣,便算是达到了我的目的。
至于那些宏大、壮美的人类历史,我已经编写了几本书籍,还有一本正在制作中,敬请翻阅。
话不多说,就让我们开始吧。
第一章 法不容情
新生历五百七十三年,无垢之城(我们也将其称为隔绝地)的一位居民被判处死刑,这是警务所时隔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宣判这一罪名。
这位犯下需要被剥夺生命才能弥补其罪行的人名叫昆晓莉,是我们这个故事主人公的妻子,在故事进一步展开之前,我们需要先对这位昆晓莉有一定的了解。
昆晓莉在城中承担着农业核采员的职责,即定期核查无垢之城农业产区的粮食成长状态,并在恰当的时刻安排采集工作的人员。
请注意,在人类绝大部分的历史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是需要承担某种工作责任的,他们必须完成某种特定的劳动,才能获取足够自己生存的基础物资,这一行为贯穿整个人类历史,即便在他们的生产力已经足够轻易养活所有人的时候依然如此,这也是我们对人类历史的基本印象。
但无垢之城成立后的时期在人类历史终属于一个特殊的阶段,他们的各个方面都出现了许多重大的变化,工作的性质也是如此。
无垢之城中的居民可以无条件地分配到完全均等的基础物资,工作的必要性大幅降低,甚至可以说这里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工作类型,仅有公共性事务和个人性事务这两者。
前者是维持无垢之城正常运转所必须的固定事务,如昆晓莉所负担的农业核采员就是其一,只要具备相应的技能并通过居民议会的批准,任何人都有资格去执行这一类事务,最终的回报是与工作类型、工作成果相关的积分,他们可以用积分来换取部分特定的物资。
这些物资的交换范围通常是完全继承于基础物资的,也就是说,如果基础物资里只有食物和水,那么从事公共事务的人也只能用积分去换取食物和水,只不过能比别人多吃多喝一点而已。
这就确保了所有人能够拥有的物资类型是完全一致的,不会出现某些特定种类的物资被垄断在某些群体手中的情况,而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这种垄断都是无法避免的。
至于个人性事务就比较广泛了,可以是如纺织、雕刻等手工造物或绘画等艺术品,用于交换其他基础物资,亦或者帮人照料家人、做饭或清洁,一切因为个人的需求而需要他人协助的事务都可以记入个人性事务的范围中。
从较为严格的角度来讲这两者都不算是工作,但在这里不必过份细究,只需要了解到在无垢之城建立之后人类的工作形式就发生了性质上的变化即可。
在这里需要再额外说明一点,由于上面已经提到过的原因,人类来到这里的时候只携带了少量作物的种子,香料等调味品则几乎没有,这就使得人类只能从非常少量的食材中制作食物,用人类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有大量的食材和调料可供挑选,很多人都可以做出口味适中的食物,但若是可选择的余地太少,制作食物就成了一件相当考验个人天赋的事情。
而或许是因为常年和农作物打交道的缘故,昆晓莉的厨艺相当不错,是无垢之城里知名的“厨师”,常常有人邀请她到家里去为其烹饪美食,她则可以获得制作完的一部分食物作为报酬,这就属于她的一部分“个人性事务”。
可惜的是,“#成也萧何败萧何”,“#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她的厨艺令她受用一生,令她广受城中居民的尊敬,却也令她在一连串的意外中犯下无可挽回的罪过。
在昆晓莉被判处死刑的一天前,她照惯例在家中制作好了足够食用三天的“小碗菜”,由稻米、部分面制品和少量萝卜制成,按均等份量至于小碗中,每餐吃一碗,即可定量摄入营养,不会多也不会少。
这同样是无垢之城中独有的食物类型,因为在这里的食品供应同样是定量的,只有规划好每段时间内的食物消耗数量才不至于断粮。
但在切萝卜的时候,她无意间切到了左手的食指,这对于她这样的厨师来说是一种相当低级的失误,好在不是什么大问题,每家每户都有医疗用品的储备,通常来说这样的伤口只需包上创口贴即可痊愈。
可惜的是,这个伤口不幸感染了细菌,在当天下午就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发炎和化脓,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在人类的上古时代,这可能会要人命,在现代医学条件下则不算太严重,即使是在她家里预备的药品也足以解决这种程度的感染,无需前往医疗所。
命运无常,总会体现在一些我们不知道可能产生严重后果的抉择上,在这个时刻,她就面临着这样的一个选择,而她的选择最终促成了导向死刑的结果。
当她将伤口展示给医疗所的医生查看,并进行了简单的化验之后,医生对她的建议同样是服用一般的药品即可,无需使用抗生素就能痊愈,但她坚持要求使用抗生素治疗,医生于是为她开具了一份高剂量的抗生素,这是重点,医生对她进行了劝阻,而她坚持自己的想法,这又是一个最终导致悲剧的选择。
在拿到药品后,她在医生的注视下当场服下了抗生素,随后回家,不论是她还是她的丈夫彭克——也就是这个故事真正的主人公,此时都不知道这将会是最后一个可以与对方共度的夜晚。
他们如常般简单地聊了几句城里的近况,多数是彭克在说,昆晓莉偶尔接上几句,然后双双入睡。
第二天,彭克没有睡到自然醒,因为昆晓莉或许察觉到了什么,难得叫他起床,这是他们时隔多年来第一次地共进早餐,虽然如此,在彭克的抱怨之间,他们还是没能聊上几句实际的话题,直到彭克吃完早餐并习惯性地洗了碗,昆晓莉才离开家里,前往城区之外的农田——他们俩没能正式地道别,她也没能抵达那片即将成熟的农田。
医疗所的医生在为她手指的感染化验后,意外地在她的感染组织中提取出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细菌,他立刻将这种细菌转移到培养皿中,并连夜将提取到的样品送到基因检测机构进行物种比对。
他没有通知昆晓莉,因为如果情况如他所料,则已经无可挽回。
在一整夜的等候之后,结果确实符合他的预期,这是一种全新的细菌,且该细菌在感染昆晓莉之后已经发生了某种独特的变异。
如果仅是如此,尚且不算什么特别的情况,然而这起案件中最为致命的问题在于,这种细菌是本土细菌,即完全由本星球的生命自然演化而来,而非来自地球的人类携带而来的细菌种群。
当他出于职责将此情况通报警务所之后,警务官在昆晓莉前往农田的路上将其逮捕,先送至医务所进行检测,结果是悲剧性的,这种细菌已经在高剂量的抗生素作用下全部死亡。
至此,本案的重要证据已经全部集齐,在对相关人员进行询问并记录笔录后,警务所迅速得出了结论——昆晓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灭绝了一整个独有种系的本土细菌,应当被判处意外致使种族灭绝罪。
虽是意外,但已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决定执行死刑。
昆晓莉并未对自己的罪行进行任何抗辩,完全认罪认罚,最终于当天傍晚时分执行死刑。
这是一个令人唏嘘的结果,如果昆晓莉在感染之后,没有前往医务所,则没人会知道她体内存在这种细菌,那么接下来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即使她去了医务所,只要没有坚持要求用抗生素来治疗感染,那么她仍然不会有事;而那位为她进行检测的医生,如果没有在她的感染组织中提取到这种细菌,或者没有认出这是全新的细菌品类,那么她仍然不会有事。
这一连串的如果串联在一起,才最终导致了她被判处死刑的结果。
而再深挖一步,就会发现这实质上是法律的问题,是法律的规定——或者说是无垢之城本地生物保护法的规定,宣判了她的死刑。
那么这个法律条例又是怎么来的呢?
是人类带来的。
请注意,所谓本土生物保护法,其本土是指哪个本土,是人类的本土还是我们的?如果是保护他们自己的本土生物,那很好理解,但要知道人类来自于地球,他们的本土生态圈距离我们足有数百光年之远。
那如果这个法律所保护的是我们的本土生物,又是为什么呢?
他们分明生活在隔绝一切生物环境的无垢之城里(这也是我们称他们为隔绝者的原因),为什么要建立一个保护本土生物的法律?原因藏在他们与盖亚(即星母,人类称祂为盖亚)的战争之中。
在宇宙中飘行了近七千年之后,人类急需新的家园来重建自己的文明,他们是幸运的,他们找到了拥有生命,且生物基础与他们极其相似的星球。
他们也是不幸的,这个星球是盖亚。
他们从未见过这种行星级别的生命,甚至于一开始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所选定的行星本身即是一个拥有强大意识的综合生命体,如果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他们或许至少不会选择如此激进的策略,这无疑导致了人类的最终悲剧。
当然,也有部分研究者认为无论如何人类都会发动着一起战争。
人类与盖亚的战争持续了一百多年,这期间发生了许多值得注意的事情,通过这场战争,我们得以更加深入地了解到人类是一个怎样的群体。
不过,有关于这场战争的始末,我已经用一本专门的书籍来进行完整的阐释,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翻阅,在此则不再赘述。
大家只需要知道,人类开始了这场战争,并以全面的失败结束即可。
而这场战争的失败,令人类不得不龟缩在无垢之城里,这场失败,令他们不得不制定一个专为保护本土生物而非他们自己的法律。
在这样的法律要求下,昆晓莉被执行死刑,其遗体也按照相应法规被安置在遗体呈示大厅之中。
关于这个大厅,我们会在后面的故事里进行详解,让先把视线回到这个故事真正的主角——彭克这里,在昆晓莉被捕的当天,彭克仍旧照常待在家里,他是一位艺术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位画家。
在无垢之城里,这是一门略显尴尬的个人性事务,在这个封闭的区域里,艺术是缺乏的,艺术的土壤,也是缺乏的。
他无法离开无垢之城,能够为他的绘画提供技巧的空间也就显得异常狭小,因此,他和其他的艺术家一样选择了复古主义,即对他们的先祖从地球携带过来的少量零碎艺术进行模仿和学习,旨在于还原人类在地球时代的艺术风格。
因此,他几乎全部的学习资料都只需要在家中即可获得,他很少出门,而昆晓莉时常因为工作的需要不在家中,且接下来几天的食物都已经提前做好,他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去了昆晓莉工作的地方,又找了一些于昆晓莉相熟的人进行询问,又到靠近黄昏的时间,才来到警务所中汇报昆晓莉的失踪,要求警务官们随他一同寻找自己失踪的妻子。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在警务官迟来的告知下了解到自己妻子已经被执行死刑的事实。
彭克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如此重大的事件,他竟然没有收到过任何形式的通知,这无疑是荒谬且无法容忍的。
实际上,警务官在逮捕昆晓莉的第一时间就准备通知她的丈夫,这是程序的要求,但她拒绝这么做,且在认罪之后也明确要求独自完成死刑,无需任何人的旁观。
这并不符合相关规定,不过警务官们考虑到这是她的临终要求,还是决定尊重她的选择。
至于彭克,他们拒绝向他解释任何缘由,只向他呈示了相关证据,甚至没有让他查阅昆晓莉的笔录,这进一步地引爆了彭克的怒火,他在警务所中大闹一通,最终被强硬地赶出了警务所的大门。
“相关案情已经向你告知到位,这起案件的处置也完全合法合规,如果还有任何意见,你可以到公民大会以书面的形式呈报。”
在彭克愤怒的注视下,警务官赵林以礼貌但强硬的姿态说完了这段话,随后便大步返回警务大厅,没有再多看彭克一眼,此刻的彭克浑身发冷,在没有察觉任何异常的情况下,他的生活却已经天翻地覆。
赵林的搭档刘超祥此时还没有离开,他先是拍了拍彭克的肩膀,然后叹道:“法不容情啊,节哀吧。”
据彭克后来回忆,当他听到刘超祥的安慰后当即举拳痛击对方,并附叫骂一句:“#我节你妈!”
但在警务所的档案中,我并未查到彭克在此期间曾有过拘役的记录,不排除他在后来虚构了这一情节的可能性。当然,也可能是警务官刘超祥在考虑到对方刚刚经历丧妻之痛的情况下不予追究,或其他类似的情况。
不论如何,他此刻的愤怒应当是真实的,而根据我所知道的情况来看,他还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这种愤怒。
这种愤怒一方面是单纯的,另一方面则具有相当复杂的性质。
单纯的方面显而易见,不论是人类还是我们,亲人或伴侣无法因寿终而自然死亡都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并且需要注意的是,人类社会中往往存在着大量的不稳定因素(或者说大部分的社会都如此),使得他们往往对与自己关系较远的人的生命更为漠视。
也就是说,相对于我们,他们更加漠视陌生人的生命,而对亲人、伴侣的生命更加重视,或者说,他们至少要在态度上表现出这种重视,如上面所说的那样,人类的社会存在太多不可控的风险,对亲缘关系提高重视,才可以更大程度地抵抗这些风险,所以归根究底,这是社会模式的需求。
至于这愤怒中更加复杂的方面,我们暂且按下不表,在后续的故事中会有更明确的体现。
第二章 七彩的花
时间来到新生历五百七十九年,距离昆晓莉被执行死刑已经过去六年。
刘巧刚满五岁不久,这个充满活力的孩子喜欢在整个无垢之城里到处乱跑,而她最喜欢的地方还要数遗体呈示大厅。
通常来说,孩子们都不喜欢这个地方,就连大人们也一样,除了偶尔来巡逻的警务官之外,只有一部分需要吊唁的人会到这里来。
这种喜欢或许是出自于某种特殊的联系,她能察觉到这种联系,即使她还无从理解。
无垢之城是一个“固定”的地方,它封闭的特质令里面的许多事物都存在着固定的属性,例如人口。
无垢之城的总人口为三万一千六百二十七,这是一个精确的数字,可以在短期内少于这个数字,但绝不可以增加(只有双胞胎一类的情况可以酌情超过,但通常也会在事后抵掉另一个份额)。
在这个人口规模下,以无垢之城固定的生活空间和生产力,可以让每个人都能过上较为舒适、健康的生活。
这也就意味着生育是一件必须被严格规划的事情,生育是有指标的,获得指标之后也是需要排队的,若没有人死去,也就没人能迎来新生。
刘巧便是在昆晓莉的死刑后获准出生的新生儿,从某种意义来说,她是昆晓莉的生命的延续,或者至少在彭克的眼里是这样的。
这一天,彭克一如既往地早早来到遗体呈示大厅。
我有幸亲眼见过这个地方,虽然名为大厅,但整个遗体呈示大厅是由一条向内蜷曲且波折起伏的走廊构成的,从上空看,就像是一个不断抖动的螺纹。
从大厅的入口开始,走廊的一侧就摆放着一列两米多高的巨大玻璃罐,内部填充着某种特殊的浅蓝色液体,每个玻璃罐里都有一具遗体在其内漂浮着。
自无垢之城建成后,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居民遗体都会被转移到这座大厅中,随时间先后的顺序,越往内走的遗体就越“新鲜”,摆在门口的自然是无垢之城历史上第一位被判处死刑的人,而目前摆在最内部的人就是我们已经熟识的昆晓莉。
正如其名,这座大厅存在的目的是为了“呈示”这些遗体,这些玻璃罐可以让人360°全方位地观察这些遗体,每一具遗体都浑身赤裸,不着寸缕,这种过于“自然”的状态对于一般人类来说是令人厌恶的,因此绝大多数的人除了必要时刻,都不会到这里来。
但他们必须建立、维护这座大厅,这同样是法律的要求,为什么呢?让我们继续深入其深层次的存在目的。
首先,这里的遗体仍是“活”的,里面的遗体本身已经死亡,但他们体内的细菌、病毒以及寄生虫等微生物仍然是活着的,其生态平衡仍旧维持在此人被判处死刑之前的状态,且会一直地维持下去。
而为了提供这种稳定的基础,这些遗体的细胞也同样还活着。
这些人都犯下了理应偿命的罪恶,但他们在体内的依赖着他们的生命活动来生存的微生物是无罪的,只有这样的方法才能维持这些无辜生命的生存。
但若只是如此,这些过程完全可以在一个谁也看不到的地方进行,何必在这样的地方令人堂而皇之地观赏?毫无疑问,这种保存方式本身就是一种对人类的提醒和警示。
且为了让这种提醒的效果最大化,整座大厅被特意设计成盘绕的蜿蜒走廊,人们必须穿过这一整条通道,从头到尾看完无垢之城的整个死刑史,然后才能为自己近期遭受死刑的亲属吊唁。
这是一条彭克每一天都要走好几遍的路。
在这条路上,他偶尔会遇到瞎逛的刘巧,他对这个孩子的情感是复杂的,作为自己妻子在某种意义上的延续,他本该照料这个孩子,而作为这种延续的代价,他又应当厌弃她,这种交织的感觉是难以言喻的。
两人常在不同的遗体前相遇,因为刘巧对每一具遗体都有着同等的好奇,每当遇到对方的时候,刘巧都会询问是否了解这具遗体生前的故事,遗体下写着的罪名代表了什么。
可惜其中很多问题都超出了彭克的知识范畴,反倒是刘巧通过事后询问老师或家长,懂得了不少与这些遗体有关的事情,慢慢地也就不再问彭克了。
刘巧是因为好奇而经常到这里来,那么彭克又是为什么呢?悼念亡妻?结合他每日醉醺醺地坐在昆晓莉遗体前的样子,似乎确实可以得出这个结论,但我猜测,还有着另一个更为深层次的原因。
简单来说,因为他失去了自己的家庭,且这种失去是永久性的,是不可挽回的。
他此刻唯一可以做的,似乎就是坐在妻子的遗体面前,看着她永远不会衰老的,宛若只是陷入沉睡的年轻面容,以此来回忆、纪念自己过去的生活。
如同昆晓莉的遗体一般,只要不停地怀念,过去的记忆是可以永久保鲜的,因为那是幻想,是人类大脑中的抽象想法。
但人是会衰老,会死亡的,这是宇宙所限定的法则,无人可以超越。
如果这个故事发生在地球,那么或许确实如此,他已经失去的家庭不可能再有恢复原样的可能,幸运的是,这里是盖亚。
这一天,彭克如往常般带着酒和些许食物,早早地来到昆晓莉的遗体前,不同以往的是,他今天带了一束花,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
城里并没有专门的花店,没有那么多土地来种植这些精贵的植物,这是他在自己家里种的,从三年前开始,每一年的今天他都会把长出的花都带过来,也会带上多一点的酒,让自己喝得再醉一些。
而另一个不同以往的,是不久后也来到这里的刘巧,她也带了一小束花,就摆放在彭克带来的花旁边,彭克没有说什么,她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不久后,她抬起头对彭克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七彩的花?”
七彩的花,这是一个异常古老的传说,其内容异常简单,只有一句话而已。
翻山越岭,找到七彩的花,心爱之人即可复活。
从遗体呈示大厅建成并出现第一位被执行死刑的人开始,这个传说就突然在无垢之城中流传起来,距今已有四百多年。
传说的出现通常都是有原因的,而在这里,其实逻辑非常简单,这些被放置在玻璃罐中的遗体,其实从未真正的死去,他们身体内包括脑细胞在内的所有细胞都仍然处于活跃状态,只要盖亚愿意,祂随时可以让这些遗体再度复活。
至于为什么要找到七彩的花,并不是盖亚需要这种花,祂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考验,考验你们的爱是否足够真诚,是否足以打动这个行星级别的生命意识体。
这听上去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实际上也并不是没有人相信过,据统计,目前为止已经有九十八人选择去验证这个传说,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回来。
渐渐地,这个传说也就真的只是一个美好的传说了。
对于刘巧的问题,彭克仍旧保持沉默,只是又再喝了几口酒,又过了片刻,刘巧突然说道:“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彭克终于将逐渐失去焦点的视线转移到刘巧的脸上,“怎么了?”
“听我爸说,这里可以放下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这样的罐子,现在只放了三百八十七个,”刘巧扭头看向走廊深处,那里是一个又一个尚未被装填的玻璃罐,在回旋曲折的结构中显得无穷无尽,她稚嫩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如果这里的罐子都被装满了,会发生什么?”
“不会发生什么的,”彭克答道,他似乎猜到了刘巧的担忧,城里确实也有过这一类的都市传说,当遗体呈示大厅被填满时,人类的命运也将走到尽头之类的,甚至一度影响到了警务官对死刑的判决态度,但同样的,这只是传说,他摇了摇头,再度确认道:“不会发生什么的。”
“真的吗?”刘巧抬头看向彭克,“真的什么都不会发生吗?”
在她的注视下,彭克似乎也变得无法肯定了,随即又喝了一口酒,无可奈何地陷入沉默。
“所有的遗体我都见过了,”她低下了头,“他们的故事,他们犯的罪,我都已经知道了,再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了。”
她对彭克摆了摆手,随即张开步伐,朝着大厅的入口走去,越往外走,她的步伐就越是轻快,像是已经从某种禁锢之中解脱。
但彭克仍旧被禁锢在这里,无垢之城的大圈困住了人类,这个大厅的小圈,则成了他的牢笼。
他开始喝酒,大口地喝,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陷入最深的沉醉之中。
第二天,这是昆晓莉被判处死刑后的第七个年头,在这一天,彭克独自离开无垢之城,准备翻山越岭,去寻找那一朵七彩的花。
这是一个注定充满艰险的旅途,在这个旅途中,他将经历自己从未经历过的困苦,体验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看到从未见过的风景,聆听从未听过的声音。
而在旅途的终点,他是否能如愿以偿地找到那朵七彩的花?
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敬请期待。
第三章 寻根之旅
流月湾是一处自然形成的河湾,朝马河到这里后水面变得宽阔且蜿蜒曲折,从这里行走时,月亮的倒影如同在水中流淌一般,故而得名流月湾。
尤嘉在这里待了三个月,他从更远的东方过来,此行是为了探寻新生者(人类则称我们为融合者)的根源,他从最遥远的新生者活动区域开始,一路向着无垢之城的方向走去,既是探险,也是在这个过程中重新体验新生者在这个星球上繁衍生息的历程。
之前的旅途已经给了他很多独特的体验,但路途艰辛疲惫,于是在流月湾暂时休整,此时的体力与精神已经恢复如初,他准备再次踏上这一趟寻根之旅。
自流月湾向西,顺着朝马河沿途而上的过程是相当轻松愉悦的,一方面在于他现在有着充沛的体力,一方面则在于流月湾附近的风景和人文。
流月湾附近的地形整体上是河流冲积平原,土地肥沃,非常适合耕种,实际上这里也正是一个名为“牧木”的种族所拥有的保留地,这个种族在约一万年前来到这里,然后经历了一场类似人类与盖亚的战争,或者说,是人类的战争与他们相似。
由于历史久远,多数人并不了解这个种族,他们在战败后同样获得了一个类似于无垢之城的区域作为“租界”(再一次地,是人类得到了与他们类似的结果),那个远古的城市当时就建立在流月湾附近,而现在他们早已融入到盖亚的生态圈之中,只保留着很少的种群数量,活动区域也与新生者互不重叠,因此很少有人见过他们。
这个曾有着远比人类还要辉煌历史的种族如今并不喜欢与外界交流,对他们的研究工作是相当困难的,至少我本人对他们知之甚少。
尤嘉希望他们留在这里的遗迹能够为他提供些许与这个种族有关的细节,而当他抵达流月湾以西大约五十公里的位置后,发现一片长宽各有二十公里的规整农田,农田中整齐地种着“牧草”,这是牧木族所特有的食物,虽是草本科的植物,但能长到约三米高,叶片很大,枝干粗壮,似乎与地球上一种名为“香蕉”的植物非常相似。
不同的是,这种牧草的内部富含碳水化合物、蛋白质与油脂,各类维生素(相对牧木族而言)也非常丰富,他们几乎只需要食用这一种植物就足以维持生存。
据说每一年都会有牧木族回到这里悼念先祖,并适当打理这片盖亚特意为他们保留的农田。
可惜,要么是尤嘉的运气不够好,要么是他们有意避开,他在这里并没有看到任何疑似牧木族的活动,另一方面,这座远古城市的遗迹也早已消失不见,尤嘉特意在牧草田中搜索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类似建筑或建筑残留物的迹象,只能怀着歉意采摘了一点牧草,经过尝试,生吃或煮熟都别有风味。
生吃是清脆的口感,甜味不算明显,但是清香异常,煮熟后是绵软温润的味道,甜味很重,对吃不惯的人来说或许会显得有些腻,尤嘉也不太喜欢,更偏好于生吃的口味。
从这里再向西走七十公里后离开河流,翻过两座山谷,就可以抵达朝马河的古河道,在五百多年前,朝马河本流经这里,但在人类的选择下,朝马河最终改道更北的方向,绕了一圈后才重新与流月湾交汇。
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还得从无垢之城的建立开始说起。
无垢之城位于更西北方向的一个山谷中,东西两侧各有一座高山,朝马河原本便在这两座山之间流过,这里气候湿润,温度适宜,全年都有稳定的降水,既不会太冷,也没有太热,是盖亚特意为人类挑选的“租界”。
但人类担心河水中会携带太多来自本土的生物,拒绝有任何河流经过他们的领地,这才使得盖亚改变了朝马河的河道,留下的河滩地则成为了无垢之城最优质的农耕区域。
值得注意的是,盖亚在一开始就为他们生成了一个足够大的生物隔绝膜,确保不会有任何本土生物进入其中,这本身也是无垢之城名字的由来,但人类仍然拒绝了这条几乎取之不尽的,本可以用于生活与灌溉的水源,这看上去像是一个蠢到家的决定。
事实上,在他们拒绝这条河流之后,盖亚再未主动向人类提供过任何形式的额外帮助。
是人类真的这么蠢吗?并非如此,因为一个愚蠢的种族几乎不可能发展出足以进行星际航行的文明(虽然他们的星际航行技术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侵略他们的外星文明)。
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类之中有很多脑子不算灵光的个体,但当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会有巨大的能量迸发而出,这已经经历过历史的验证。
要知道,即便他们是以战败逃亡者的姿态出现在这里的,这些刚刚从冷冻仓(将人体的生命活动暂停,以度过数千年的宇宙航行的技术,其形式上类似于遗体呈示大厅中的玻璃罐,但技术原理上截然不同)中苏醒的人,缺少食物,缺少工具,缺少应有的武器,更是缺少对这个星球的了解,但他们仍然与盖亚进行了长达近三十年的战争。
相信我,即便换一个拥有更高科技水平的文明,以更为完整更为有准备的形式来面对盖亚,也不会做得比人类更好(比如牧木族)。
若人类真是一个愚蠢的种族,他们不可能在盖亚的打击下支撑这么多年,也不可能在战败之后仍能获得盖亚的尊重,将这片地区以租借的形式划归他们所有。
那么人类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个问题实际上可以扩充到更多的角度,这场战争的发起与结束、接受战败、在这个时间点上接受战败、无垢之城的选址、河流的改道、之前提到过的法律制定、以及之后会谈到的人口分割及其相关的诸多问题等,这些问题互相交织在一起,看似复杂,其实都统一在同一个逻辑体系之下。
有关这些问题,在我的另一本书中有非常详尽的解释,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只从一个较为简略的角度作出提示。
无垢之城,隔绝之地,这是他们和我们对这个城市的不同称谓,而在这个称谓的差异之中,其实就已经显现出了他们对待自己、对待我们的态度。
这个态度本身,即是他们做出这一系列选择的根本原因,他们为自己与我们之间划分了明确的立场区分,并站在立场的另一端来审视彼此的关系,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种选择不在于正确与否,不在于他们想要什么,而在于他们不想要什么,只有带入这样的视角来看待人类的这一段历史,才不至于产生不必要的偏见。
这并不容易,我本人也是在对人类持续的研究之后才逐渐摈弃掉这些偏见的,但没关系,我们大可以慢慢适应。
回到尤嘉这里,在顺着这条古河道继续往西北方向走五百里之后,就能够抵达无垢之城,这五百里的范围内,地形逐渐从平原转向丘陵,随后是更加险峻的高山,直到抵达无垢之城为止,途中有着种种不同的地形地貌,在这些不同地形间生存的生物种类也差异巨大,可以说是风景无数,趣味十足。
尤嘉就这么慢悠悠地走,大约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抵达无垢之城的外围,此刻,他的面前的不远处是一大片几乎看不到头的麦田,麦田前方则是一片环形的裸露土地,这片裸露的土地宽约十米,会围绕着无垢之城的四周,将整个无垢之城包围起来。
这是盖亚设下的生物隔绝膜,可以确保里面的生物无法出来,外面的生物也无法进入,它实质上是一个空心的球体,在地底和天空也同样生效,但光用肉眼看是看不到的。
而在另一方面,它对空气来说是可穿透的,如此就可以让内外的氧气、二氧化碳等气体的浓度保持平衡,因为光靠无垢之城内部的植物,还不足以保证整个城市的碳氧循环,在这之中本身也包含着水汽的平衡,然而在人类拒绝了水源之后,水汽也就被盖亚一并隔绝了,因此无垢之城内部的水源一直是依靠他们在抵达这里时乘坐的飞船上的设备来实现净化和循环使用的。
除此以外,无垢之城内也没有各类矿产的储藏,所以金属制品、橡胶、塑料等制品在这里也需要最大限度的重复利用。
尤嘉抵达这道屏障之后就不能再继续向前了,而他此行所需要实现的目标还剩最后一个——找到五百年前的那个黏液池。
现在的新生者大多可能已经不知道我们到底是如何从人类之中分离出来的了,当然,这并不是一个必须要知道的问题,它对我们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影响,不过现在既然提到了,不妨再听我解释一下。
在人类彻底战败之后,人类的命运其实已经完全掌握在了盖亚的手中,人类选择接受战败的前提,是盖亚认可他们的投降,而在有关人类投降的会议上,盖亚提出的最为核心的一个条件,就是人类必须分割出至少五分之一的人口,将其交给盖亚来“统治”。
其中男女的数量需要相等,且幼年到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的各年龄段也都需要占据一定的比例,这部分人在选定之后被统一送到了分隔膜外,并被要求逐个进入一个充满浅蓝色黏液的池塘之中。
据第一代复生者的描述,他们在进入这个黏液池之后就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他们仍然完全记得之前的所有记忆,但大脑中似乎多出了许多新的知识,其中一部分是对这个星球生态圈的了解,以支持他们在这里继续生存下去,另一部分则是语言上的改变。
不论他们过去使用什么语言(大部分是中文),在此之后,他们脑海中的语言都已经完全转变成了拉丁语,这是盖亚特意在人类的语言库之中挑选的语种。
对此,盖亚并未做出过任何明确的解释,在人类的视角中,这种语言上的改变是一种带有明显目的性的行为,因为盖亚不愿意让复生者以及复生者所繁殖出的新生者群体与旧的人类(隔绝者)们存在任何形式上的交流,因此才特意挑选了一门“已经死去”的语言来给我们使用。
这是人类在自己的教育中采用的正式说法,也是他们在这数百年来的普遍认知。
但这个逻辑显然忽略了很多细节,首先,如果盖亚真的想要造成我们与人类的沟通隔阂,完全没有必要教我们使用人类的语言,就算需要使用人类的语言,他们的语言库中也有大量真正“已经死去”的语言。
其次,正如上面所说的那样,即使在人类的文化之中,拉丁语也并非完全意义上的“死”语言,在地球时代,它仍在一定范围内流通,且在生物学领域,拉丁语常常会作为新物种命名时语言。
而结合以上的两点,我认为盖亚在让我们使用这门语言时确实意有所指(事实上,盖亚对人类的所有举动都有其深意)。
任何一门语言的“死活”究竟该如何判断?很简单,“死”与“活”的差异仅在于是否还有人在使用它,而通过我们的使用,不论拉丁语的过去如何,现在都已经获得了新生。
并且,在这个世界上所存在的每一种生物对于人类来说都是全新的物种,当我们使用拉丁语来为这些物种命名时,我们在文化上就已经和过去的人类产生了关联。
我们继承了人类的一部分,又在人类的基础上获得新生,这或许正是盖亚真正想要对人类做出的提示。
但从我们目前所知的情况来看,他们似乎还没有接受这样的观念。
说回尤嘉,他最终在三公里之外找到了那个池子,这个池子长宽均为二十米,深约三米,且因其位于隔绝膜之外,在五百多年的时光变迁下,里面已经没有任何黏液的存在了,底部覆盖着一层风雨带来的泥层,上面长着些许低矮的花草,四周则被苔藓状的植物盖满。
在这里,尤嘉似乎能感觉到自身与人类之间产生了某种更加紧密的关联,这一次寻根之旅,本只是一次随性而发的冒险,但一路走来后,路途中的见闻,以及自己曾经在各种书本中所见过或听人描述过的种种知识,都重新与现实结合了起来。
讲到这里,或许已经有读者猜到了,这位尤嘉正是笔者本人,我对人类的兴趣,正是在这趟旅程之后才正式建立起来的。
而此时此刻,这趟旅程中的关键角色尚未登场,当我在这个已经干涸的池塘外感受内心的激荡时,彭克也从远处的麦田间向我走来。
他身上只带着一个放了些许水和食物的背包,没有携带任何工具(前文提到过,无垢之城内部的金属、橡胶及塑料等材料均受到严格的管控,是无法带出无垢之城的),对于自己的未来,对于这个被隔绝的庞大世界,他似乎充满了忐忑。
好在他遇见了我,即便他不懂拉丁语,当时的我也还未学会中文,我们暂时无法保持有效的沟通,但我对人类已经有过初步的了解,仅凭他从无垢之城中顺利离开这一点,我就已经判断出了他的目的——寻找复生者。
而我刚好知道一位最近才出现的复生者,她此时就在我之前短暂停歇过的流月湾。
接下来的旅途漫漫,而我们语言不通,因此很少交流什么,对于这位难得一见的人类,我确实产生了很多兴趣,所以我在流月湾与他分别之后也仍然关注着他的动向,并在这份关注之中之间走上了探寻人类历史的道路。
四个月后,彭克将与他的七彩之花重逢,并在重逢之后为这个故事拉下最终的帷幕。
这位小人物的命运时刻,即将到来。
第四章 再相逢
在死刑之后,昆晓莉很快就适应了在流月湾的生活,偶尔也会怀念在无垢之城里的日子,对彭克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思念,毕竟那是自己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和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人,但她很快就忘却了这些,不是刻意不去想,而是自然而然地投入到当前的生活之中,再没有多少能够想到过去的时刻。
流月湾和其他新生者聚集地一样,有着相当丰富的生活方式,人们在这里可以自由地绘画、写作、唱歌、演奏和舞蹈,也有歌剧、话剧等内容,无垢之城里当然也有类似的艺术,但其内容相对要贫乏许多。一方面是无垢之城的艺术长期处于复古的风潮中,艺术家们长期且大量地对过去的艺术范例进行模仿和学习,并未在此之上进行创新,而他们所参考的范例是相当有限的,这也就使得他们的艺术表现形式也被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另一方面,则是无垢之城只能够支撑一部分人选择制作艺术品的形式来为自己获取更多生存资源,如果有太多人都去制作同样的艺术品,这一类艺术品所能换取的资源量就会大幅下降。
在这两个因素的综合影响下,无垢之城的艺术领域不论是表现方法还是参与人数都相当稀少。
而我们则没有这样的限制,首先我们并不局限于复现过去的艺术形式(也有人如此尝试,但那只是一个包含在更大范畴内的单独门类),我们能够在整个世界上自由行走,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下寻找灵感,这给我们带来了丰富的艺术形式。
其次,我们并不需要靠这些艺术品来换取任何资源,我们的资源本就是足够的,因而每个人都可以是艺术家,而在大量人员的参与下,这些艺术的形式也会不断地变化,逐渐演变出多种多样且近乎无穷无尽的艺术流派与作品。
对于我们来说,这一切并不算特别出奇,毕竟我们生来的环境就是这样的,这一切都早已融入我们的生活,因而并不会多么令人赞叹,但对于刚刚从人类那里过来的复生者来说,这些丰富的艺术拼就具有相当大的震撼性了。
光是把流月湾本地人自制的艺术品走马观花地欣赏一遍,就花了昆晓莉很长的时间,而这一点对于昆晓莉来说仅仅只算是调味,因为在此之上,还有食物种类的大丰富为她所带来的无限可能。
黄金果、沼栖草、脆角木、风铃草、黄月菜、绿栗香,等等等等,能够食用的植物和藻类足有上千种,偶尔还可以获得一些作为食物的肉、蛋、奶,对于喜好烹饪的昆晓莉来说,这里的生活犹如“#天堂”。
也正因为她太过于满意这里的生活,在死刑过后三个月左右,她还会偶尔想起彭克,六个月后,彭克还会不时出现在她某个梦的碎片之中,仅一年之后,彭克就自然而然地在她脑海中隐去了。
如此的七年之后,当昆晓莉被告知有人找她的时候,她完全没想过对方会是彭克,因而在见面的那一刻,她最大的感觉是诧异和惊讶,而非如彭克一般苦尽甘来的喜悦。
当时的我就在现场,我能清楚地看到两人情绪上的差异,昆晓莉显然为此感到有些尴尬,而彭克则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双方并未持有相同的感情,随即一阵愤怒的潮红涌上他的面庞,在与他从无垢之城来到这里的一路上,这样的表情我已经见过许多次,想来这也触发了昆晓莉心中久远的记忆,她抬起手在彭克的手臂上按捏了几下,微笑着说道:“你瘦了。”
关于这一点,我有一定的发言权,在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其实比现在还要瘦许多,在这几个月的路途上他获得了相比在无垢之城时要多得多的食物与锻炼,因此已经变壮实了些许,但我想他在无垢之城里恐怕几乎把所有的食物都换成酒了,因此在多年间变得逐渐消瘦。
彭克沉默无语,几秒后,昆晓莉叹了口气道:“何必呢?”
彭克终于收回了他灼灼逼人的目光,低下头,似乎在想自己到底该说点什么,这一路上他或许曾经多次考虑过这个问题,然而他预想的场面和现在有着太多的差距,或许在他的设想中,昆晓莉甚至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应该在这里找到传说中的七彩之花,然后回到无垢之城,将无垢之城中那个曾经的、年轻的且仍然爱着他的昆晓莉复活。
而不是现在这个和他一般年纪的,对他,对过去已经不再怀恋的昆晓莉。
后来,昆晓莉把他带到家里聊了很久,出于礼貌,我没有去听他们说了什么,当然,当时的我还没学好中文,就算听了恐怕也听不明白,而在几个小时之后,彭克突然情绪爆发般地大声吼叫起来,我当时正等在不远处,于是立刻冲进昆晓莉的屋里,发现彭克正愤怒地用双手掐住昆晓莉的脖子,正准备上前拉开,昆晓莉用眼神制止了我。
再仔细看,才发现彭克并未用力,且已经逐渐松开了手。
他们又再说了几句,随后彭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流月湾,向着无垢之城而去了。
后来我对昆晓莉问起过,他们当时到底谈了些什么,昆晓莉的复述是这样的。
“我把自己在这里的生活告诉他,希望他也能留在这里,但不一定要继续和我一起生活,我说我曾经怀念过他的陪伴,但那种感觉很快就随着时间消散了。
他不愿接受,认为这是我对我们婚姻与爱情的背叛,我告诉他,这里没有婚姻,只有爱情,人和人可以自由地相爱,没有歧视,也没有主次之分,外面的世界有太多的选择了,有许多优秀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就算不愿意再与他人产生感情关系,也可以去创作艺术,或者游山历水,就像你一样。
他还是无法接受,我只能劝他先试着留下来,我可以和他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帮助他度过最开始的适应过程,只要适应下来,他总能发现这里的美好的。
我还告诉他,过去的那些遭受死刑的人都和我一样,来到了流月湾,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而出来寻找他们的人,大多数都成功找到了对方,最终一起在这里厮守终生,亦或者各过各的,总归要比在无垢之城里好一些。
最后,我告诉他只有死刑,以及出来寻找七彩之花的人,能够离开无垢之城,那是一个隔绝之地,回去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了。
我不知道是哪一句话触动了他,他突然指责我是人类的叛徒,指责我是假的昆晓莉,我不是他的妻子。
他就是有些歇斯底里了,这也没什么,希望他回去以后能放下这些,过得好一些吧。”
因为她最后的这句话,我并没有把彭克最终的结局告诉他,也希望她能继续享受现在的生活,不要被过去的经历所困扰。
现在,让我们来到故事的最终章,一场惊醒整座城市的滔天火光。
第五章 火光
以下内容来自多人的转述汇总而成。
返回无垢之城后的彭克显得有些魂不守舍,他首先与警务官赵林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因为他发现此时的赵林已经有了一个接近一岁的儿子,这与他离开无垢之城的时间正好相符,按照他的猜想,赵林在他离开无垢之城后就将他的户籍注销了,于是城里就多出了一个可生育的指标。
有人认为这是彭克的臆想,因为城里有着三万多人,其中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占比近四成,随时都可能有年老体衰的人因病离世,或者正常寿终,但究竟是谁的死为赵林空出了这个生育指标,这部分人均表示不清楚,这是警务官才能查清的事情。
有人则认为彭克质疑是正确的,因为不论其他情况如何,他的户籍确实被注销了,而对于出城寻找七彩之花的人,按照通常的惯例来说,需要经过五年的时间才能够注销,这也就意味着非法操作确实存在。
而不论事实的真相如何,彭克此时已经成为了这座城市的“黑户”,他无法离开无垢之城,而无垢之城也无法容纳他,因为他已经被销户了,就无法领取生存物资,也无法与他人进行任何交易。
最终赵林设法把他安抚了下来,发动自己和妻子的朋友们,为彭克提供了一定的生存物资,并允许他在曾经的住所里生活,这纯粹是幸运使然,这里的人每到成年都可以领取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居所,不必再与父母居住,而在他离开无垢之城后,还没有新成年的孩子等待分配,否则刚刚被销户的他所原有的房屋一定会是最优先被分配掉的。
也正因如此,这样暂时看似合理的补偿只是一种拖延性的帮助,只要城里再有人成年,他就将被赶出自己的住所,我所询问过的大多数人都同意,在这种不安定的状态下,彭克的精神压力会很大,也就很容易在压力之下做出一些出格的举措。
更何况,此时的他无法与他人交换物资,这也就意味着他再不可能获得曾经最重要的精神支撑物“酒精”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此刻所拥有的物资全是众人“捐赠”而来,也就没有人愿意用酒去换取这些带有“善意”的物资。
在如此的情况下,彭克开始认定不只是昆晓莉背叛了他,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也都背叛了他,这导致他与一部分愿意为他捐赠物资的人发生了争吵,而当这些人威胁不再为他提供食物后,据我所知,他在家绝食了三天,随后便与这些人达成了和解——以他逐一上门道歉的形式。
此时的我仍然难以想象他当时的心情究竟如何,他究竟对自己、对这个世界、对人类、对无垢之城,乃至于对昆晓莉有着怎样的想法,在这样的生活之中,他所说的、所做的种种事情,恐怕都绝非他的本意,我相信他还有许多未曾表达过的想法,但谁会来听呢?
最终,他在某一天夜里潜入遗体呈示大厅,找到昆晓莉的遗体后将其打破了,那或许确实是他最后的希望吧,但他注定是要失望的,从破掉的罐子里流出的不是他七年前死去的妻子,而是一张胶与革制成的皮囊,里面填充着某种用以固定形状的网状结构。
至于最终那场大火,同样没人知晓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因为填充在玻璃罐里的液体实际上是一种相当易燃的物质,任何一点火星也能将其引燃。
当整座城市都被大厅中突然烧起的大火而惊醒时,他本人也早已经和着那张形似昆晓莉的皮囊一起,在这场大火中被焚烧成了灰烬。
据说这场火焰燃烧了整整两天两夜才被扑灭,整个遗体呈示大厅中的遗体都被火焰烧成了灰,无一例外,这使得无垢之城的人们再一次地与真相擦肩而过。
个人而言,我相信这是他的有意之举,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或许回想起了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画作,所有的雕塑,所有的音乐和歌舞,他们阅读的小说,他们品尝的食物和他们所使用的语言。
他已经看清了这座城市的结局,也明白了自己将在这个结局中占据一个多么无关紧要的位置,这才有了这最后的一次疯狂举措。
如果这个举动的起因是愤怒,那么这种愤怒又是从何而来呢?
希望看完这个故事之后,您能有属于您自己的答案。
感谢阅读,再见。
作者:落水
免责Mode:随意
备注:一个非常非常随意的自娱自乐脑洞型小短文,请勿对故事性、结构及设定抱有太多期待
辉光照耀着大地,橘黄色的温暖光芒,让经过了一夜阴凉的世界逐渐暖和了起来。
这里是芮邙星,一个夏日漫长,冬日短暂的世界。
因为它的天空之中悬挂着两个太阳。
更大且更为热烈的那个,叫辉,更小且更冷一些的那个,叫曦。
传说之中,辉和曦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各自掌握着芮邙一半的天空,兄弟两相安无事,也就让芮邙的大地拥有了亿万个不分昼夜的年月。
那时的世界永远温暖如春,遍地都是茁壮生长的稻谷,人们享受着永恒的光明与快乐,那是令人无比怀念且向往的黄金时代。
但曦的神宫太远了,他的光芒照耀到大地上的时候虽然仍然足够耀眼,但已经不如辉那么温暖、炙热了。
在年复一年的嫉妒中,曦离开了他的神宫,向辉发起了一次惊天动地的刺杀,可是在他动身的一瞬间,辉就已经透过星空察觉到了他的行动,于是,曦不可避免地失败了。
这一次失败,也让曦背负上了一次诅咒。
每一年,他都将离开自己的神宫,前往辉所在的天空,去发起自己永远不可能胜利的战斗,他的神躯将被辉所吞噬,他的神光将被辉所遮掩,并在落败之后拖着不会死去的身躯,回到他的神宫,准备迎接明年又再一次的轮回。
也因为这样的传说,对于芮邙人来说,双胞胎是灾祸的预兆。
只要是在同一时间里同出一腹的人,不论是男是女都注定要走向彼此的对立,陷入永恒的争斗之中。
“但这只是传说,是在缺乏真正的知识后得出的粗暴判断,既不符合统计结果,也不具备科学精神,”柯秋抬着手,试图让面前的人冷静下来,“我可以证明的!你听我说完!”
在柯秋的对面,是一个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他并未自报家门,但在看到他的脸和手里紧握着的刀的那一刻,柯秋就已经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自己从未谋面过的孪生哥哥。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哥哥,或者弟弟,但这很正常,在辉和曦的传说影响下,有很多家庭会在生出双胞胎之后将其中一个孩子送走。
只是为了避免骨肉相残,这在柯秋的眼里是相当愚昧的行为,而看到自己的亲兄弟突然拿着刀找上自己之后,他更是对这种愚昧的行为感到了极度的厌恶与愤怒。
但无论如何,他得先安抚好面前的人。
首先,他掏出手机来,把一段动画投到了身后的显示屏上。
动画显示了芮邙星环绕着辉公转的画面,随着视角逐渐拉高,曦也出现在了画面之中。
辉和曦正在围绕着彼此互相旋转着,芮邙则在这个过程中继续绕着辉旋转。
“你看,这是芮邙,这是辉,这是曦,”柯秋伸手指着画面,开始解释道,“曦的质量比辉要大一些,所以双方是围绕着靠近辉的点来公转的,也因为曦的质量更大,它的亮度也更高,所以虽然与我们的距离比较远,它的光线抵达我们这里的时候……”
对方歪了歪头,显然有些不明白柯秋为何要在这时说这种东西。
柯秋再次抬起手,示意对方冷静一下,同时把自己心里的火气压了压。
这一套东西,自己已经跟成百上千人讲过无数次了,他可以一直讲下去,但显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耐心和兴趣一直听下去。
辉、曦和芮邙之间的相互绕转,造成了多少有趣的现象,随着芮邙的公转而使得辉和曦之间存在的夹角,两者出现的交替、交叠的日照条件,随着曦的吸引而逐渐拉长的公转轨道,曦在未来的红巨星阶段所造成的影响……
多少妙趣横生的课题,这些人全无兴趣,无知,愚昧,简直令人讨厌。
也就因为这种愚昧,自己的双胞胎兄弟,竟然会提着刀来杀自己,就因为一个该死的传说!
“你再看这个,”见对方不想听这些,柯秋只好直奔核心问题,再次从手机里调出了一篇论文,“你看!这是联合宇航局最新的实验结果,辉和曦的元素成分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证明它们不可能孕育于同一个分子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来人第一次问出了自己的问题,这是一个好迹象,他还是愿意沟通的,这很好,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定的好奇心,这就更好了。
“意味着辉或者曦中的一个,是来自其他星域的流浪天体,在几十亿年前……目前最接近的推测是三十亿年前,在一次极为巧合的情况下,双方的引力场互相捕获了对方,于是形成了现在双星环绕的局面,”一边解释,柯秋的脸上也一边挂上了笑容,“你看,它们根本就不是孪生兄弟,什么兄弟相杀,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事情,是古人的一种愚……浪漫幻想,对吧?”
“嗯……或许吧。”
来人点着头同意道。
“这就对了嘛,所以说根本就没必要这样啊,”柯秋长呼了一口气,“再说了,什么兄弟相杀,不过是因为芮邙的公转,曦被辉遮住了造成的日食罢了,根本就……”
“但你跟我说这些干嘛?”对方又再歪了歪头,疑问道。
“嗯?”柯秋愣了愣,看了看对方的脸,又再看了看对方手里仍然紧握着的刀子,同样疑惑道,“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是啊……哦,你想哪里去了,”来人叹了口气,也掏出手机来,翻出一张照片对柯秋解释道,“这人你认识吗?”
“这……”柯秋慢慢地靠近了一点,仔细看着手机里的照片,那是一个长相相当漂亮的女人,似乎确实……
他突然想起了这是谁。
一年前,她一个人醉醺醺地从街边走出来,突然就抱住了自己,哭着喊着要他道歉,他都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随口道歉了一句,她竟然就抱着自己亲吻了起来。
再然后,该发生的事情就全都发生了,只是第二天一早她就不见了,搞得柯秋一直以为自己是遇到了什么新型的诈骗。
“那你跟我……”柯秋倒退了一步,“不是亲生兄弟?”
“据我所知,不是,”对方皱起了眉,显然刚刚的这句话再次触怒了他,“我做过亲子鉴定了。”
“亲子……”
柯秋再次愣了愣,然后对方的尖刀就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是双胞胎,”这个与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用力地把刀往下按着,冷声道,“我会帮你养大的。”
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一个想法在柯秋的脑海中划过。
虽然辉和曦不是亲兄弟,但好像也说得过去啊……
【完】
PS.好像也可以凑上【实验】的关键词来着……
作者: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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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女士,请让一让,我需要稍微进去一点,好的,足够了,谢谢。
我来自北方,不是那么远的北方,但相对这里来说要稍微偏北一点。
是的,我们出身的地方确实不算特别重要,但你现在知道我来自北方了,下次如果你再遇到我,至少可以记住,啊,这是那个喜欢喋喋不休的北方佬,不是吗?
记住喋喋不休也是可以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记住我了,哪怕只是我的一部分。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了解彼此,你也许可以记住我的很多方面,我也会记住你的,我记忆很好,况且,你的很多地方都令人映象深刻。
不,我不是在讽刺你,我确实认为你很特别,我知道我看上去可能不太着调,但我没有必要和你装腔作势,特别是在这么一个地方。
那我跟你说说我以前记住的人吧,一部分还是有点意思的,放心,我至少不会讲出比现在还要无聊的故事。
刚刚那是玩笑,可以笑的哦。
总之,我之前遇到过一个人,她特别胆小,很怕跟别人交流,也不敢出门,如果非要出门的话,就连打开房门也要犹豫很久。
不是哦,我没有在说她的坏话,重点是,虽然她是一个这么胆小,这么害怕他人的女孩,但她的家里却永远都会摆着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手提箱,里面都是用来换洗的衣物和出游时会用到的物品。
每过几天,她还会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确认一遍,有时还会调换一些新的东西进去,衣服也会根据季节和流行来换上最合适的款式。
一边把它们规整地放进箱子里,一边幻想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真的去体验一次的旅行,你能想象她当时的表情吗?
不,我真的没有在说她的坏话,会这么以为是因为你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了吧?没有吗?那好吧。
她在笑哦,不是那种很张扬的笑,但也是几乎在其他时间见不到的表情,她的幻想让她快乐,让她能够短暂地脱离自己不喜欢的生活,所以我觉得没关系的,走不出去也好,至少她还有一个可以容纳她的想象的箱子。
如果能克服的话当然是最好的,但有些事不是这么简单的,不是吗?
结局也确实不算很好,虽然很遗憾,但有些困难确实是没办法通过想象来解决的。
但那也是一种勇气不是吗?我也不希望有这样的事发生,但我更愿意这样去想,她最终还是努力地迈出了自己选择的一步。
对我们来说当然不好了,但对她……你为什么会觉得不好呢?是因为同情她,还是担心自己也可能会有一天被逼到了这个份上?
抱歉,咱们聊这个可能有些扯远了,不过我认为是这样的,如果知道她坚持下去了,我们真的为此开心的时候,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的实例告诉我们,坚持下去会有结果,对她安心的同时,也对我们自己的未来安心了,哪怕只是一点点,不是吗?
所以真正难受的也不只是一条生命的逝去,她毕竟和我们没有那么直接的联系,几分钟以前你甚至不认识这个女孩,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没能撑住,换作相似的情景,我们也未必可以,这种担忧和彷徨会让我们更加不适,于是有了感同身受的错觉。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好吧,确实有些扯远了,我就继续说下一位吧。
嗯?不愿意听更多了吗?我这里还有喜欢旅行的少年,有收集癖的大叔,还有不卖座的作家,都没兴趣吗?
是的,都是我,我就是辗转在这些人之间的手提箱,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吧,反复利用是美德,也是我曾喜欢这个世界的原因之一。
不好意思,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那你有什么想分享的故事吗?你知道,我也不是只喜欢一直说的,正因为我擅长观察和聆听,才能跟你分享各种故事不是吗?
别这样,内裤也可以有很多故事,我想你应该会有映像深刻的时候的。
记忆不重要吗?为什么?
是的,我们毕竟来到了这里。
但我不这么认为,是的,我们记住的一切都会随着我们的消失而消失,但我们感受过的这些事,是切实地发生过的,不是吗?
构成我们的一切在未来还会构成更多的东西,这些东西或许不会继承我们的记忆,但就像那些不同的人一样,他们会因为同一个我,同一个手提箱而发生跨越时空的交集。
总有一天,你和我还会再一次在别的地方,以别的形式相遇,对吗?
不,同一条内裤也会有不同的人穿的,这世界充满了可能性,不考虑他们的话,至少你和我是很合衬的,一条内裤放在手提箱里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兴许,过去装在我身体里的那些衣物里也有你的一部分,只是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
但这个世界还记得。
他们来了。
好的,内裤女士,再会。
希望下次,我们能在一个更好的场景里相遇。
作者:琳艾
我身处黑箱,
比晴昼还要一尘不染的,
比你的眼眸还要深沉的,
黑箱。
箱子里只有我,
还有我宝贝的,宝贝的,
快乐的希望。
我什么都不用怕,
什么都不用想,
管道从箱外接着我的四肢,
和我的心脏,
温暖的空气湿润着我的鼻腔,
箱内安静得宛如母亲的胎房。
人们向我保证了这样的未来:
只要我进入了黑箱,
只要我仍自愿待在黑箱,
他们会保障我的生存,
我的身体就是灵魂的容器,
我的灵魂就是快乐的汪洋。
我身处黑箱。
我身处黑箱。
那时穿着白大褂的人们从桥上把我拦下,
如同咏唱着圣言的天使,
对我年复一年的日常,
做出上帝的宣告。
“你知道快乐是什么吗?”
“你相信有更高级的快乐吗?”
“你觉得痛苦是快乐的必经之路吗?”
“你愿意,享受纯粹的快乐吗?”
人们把我带到了黑箱,
把黑箱介绍给——
把我介绍给了黑箱。
我在那箱子面前羞赧了起来,
他们没有开口,
但我什么都知道。
“她是个可怜虫。”
“她什么都没有。”
“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才会这么想。”
“她肯定一秒都待不住。”
“没有人能真的住在黑箱。”
不知不觉的,好像有人连它一起否定了
我望着它,它望着我,
在这充满了人类的空间,
好像只剩我和黑箱。
“听好了,只要你自愿,你就可以任意出入。”
“只要你按下按钮,马上就会生效。”
“如果想要停止或者放弃,随时都可以出来。”
“之后就交给我们吧。”
签过足够多的文件,
把名字写满契约的纸张,
我终于迈入了黑箱。
我身处黑箱。
我身处黑箱。
我依然能认识到这点。
人们说会给我留下思考的空余,
至少要四个小时,
黑箱的机能才会生效。
我缩在小小的角落里,
等待着终点来到。
那蚊蝇又向我逼近,
隔着薄薄一层的箱壁,
我又听见了它们的声音。
(撕下你那伪装)
(撕下你那伪装)
(你的那张嘴,也配谈哀伤?)
(活得比别人幸福的你)
(有什么资格选择死亡?)
(你才不是逃避痛苦)
(你是配不上)
(带着你那不上不下的知识)
(滚进低级快乐的猪圈里!)
够了。
我不需要多余的思考,
我不需要多余的思想,
我不需要多余的痛苦,
我不需要多余的纠结,
我不需要多余的眼泪,
我不需要多余的真理,
我不需要多余的上帝,
我不需要多余的信仰。
立刻。
现在。
马上。
让我快乐吧。
让我解脱吧。
黑箱不可能比世界更黑。
黑箱不可能比人类更孤独。
黑箱不可能比呼吸更绝望。
只要他们说的是真的。
不,哪怕他们说的是假的——
这片安宁的黑暗,
和那黑暗之外的世界,
就永远在煽动着我!
“时间到,请选择是否按钮。”
我!身处黑箱!
“那个女孩真的按下了按钮。”
研究员不无惊讶地张了张口,虽然在前期调查里以投票的形式得知确实有很多人愿意在黑箱实验里按下按钮,但实际上真的相信这种可疑的实验,并且跟到研究室来的人,她还是第一个。
“她能坚持四个小时没有先去按按钮,已经很了不起了。或者说那只是一种类似于宗教信仰的强迫症行为也说不定。‘先按了的话就会失效’,家庭教育可能很严格。”年长的研究员看了看一边的仪器,原本平缓的波纹现在正小范围的上下起伏跃动着,仿佛在进行一场不会停止的欢欣舞蹈。
“不过真实让人惊奇,没想到会取得这么明显的变化结果。她原本的情绪曲线非常的平稳,一直维持在平均值以下,现在则是在上方有序的波动。你觉得这个数值会维持多久?”
“看她的意思,似乎是想维持到死的那一天吧。哲学史上经典的功利主义问题,她还真是做了一个偏激的决定。”男人走到操作台边上,翻阅着放在一旁的协议,那个女孩签的很急,到最后恨不得从他们手中把所有纸都夺去。有趣的是,她在每一张纸上签完字以后并不是对文书的内容不管不顾,而是仔仔细细的看了,仿佛是要确信黑箱能够给予她真的保障。
“但不可能维持得到吧?”
“别做草率的推测,我们只需要给她保持机体功能,然后继续观测就可以了。”
“可是不管怎么说,那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功能的黑色纸箱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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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要求:有些人说想看我写诗,但我不会写诗,我会写屎【?】
作者:尘灯
“我才是你亲哥哥啊,你不应该让我先吃第一口吗?”墨辞一把抢过我递给李清贤的鱿鱼串,一面吃的满嘴流油一面谴责我见色忘义。
“我让你个大头鬼,刚刚问你要不要,你啰里八嗦嫌这嫌那,买回来了你又要吃,你怎么这么贱。清贤哥哥,给你,你吃我的。”我有时候觉得李清贤有我哥这样的朋友,简直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李清贤在我们那小区里都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好好学生,温柔体贴懂事可靠,喜欢他的姑娘能从北大街排到南大街去。而我哥墨辞,有名的混世魔头,三岁打遍幼儿园大中小班,小学坑死语数英任课老师,好不容易现在是个高中生了,依旧不改本性,一惹一箩筐的麻烦。
我一直认为他们能成为死党,纯粹是因为我哥死缠烂打而李清贤心软好骗。
“没事你吃吧,下次我会把墨辞的份也买上。”
你看吧,李清贤就是这么个烂好人。
只是那时候我们三个怎么也没想到,从小贯彻死道友不死贫道,全世界下地狱我都不下地狱的墨辞,偏偏就是地震时没跑出来的那个。
如果要我说这一切发生的预兆,我觉得可以从救猫那件事开始说。
————
“好,墨辞他死定了。”
试问有谁能在亲妹妹的生日上迟到两个小时?
就我们这个小破城市,从最南边飙车到最北边也就两个小时,从我家以老太太踱步的速度走过来也才一小时。除非墨辞腿断了,不然我必定让他今天死无葬身之地。
李清贤皱皱眉头,一向温和地劝我:“也许是路上出了点事,我给他打个电话。”
也许是我的怨念太大,墨辞在这句话刚落定就推开包间门进来了,怀里鼓鼓囊囊的,脸上全是细小地划痕。
“你抢劫去啦!”我唰地站起身来,脑袋里疯狂响警报,然而只见墨辞小心翼翼把拉链拉开一些,露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
这下连李清贤都呆住,愣愣的问他:“你捡的?”
“救的,它掉江边那个堤边上了,爬不上来。”墨辞没轻没重的撸了两把猫头,然后冲我咧嘴一笑,贱不漏搜的说,“宜宝儿,你不是喜欢猫吗,别计较了呗,你哥哥我这也是爱护小动物,事出有因嘛。”
“要养它,你自己跟妈说。”我懒得跟他嬉皮笑脸,凑上去看了看,猫咪怯生生的望着我,橘白的小爪子攀在拉链上,小小喵了一声。再可爱也不行,我妈是母老虎,能一爪子拍死这只小猫咪,再把我和我哥打包扔在小区外的垃圾桶里。
最后这只猫还是没能留下,李清贤给它找了个新主人。墨辞葬礼的时候,它的新主人抱着它来过,但猫那里能知道这小盒子里装着的就是当年在河堤救它的少年。
猫暂时放到一边睡觉,墨辞坐在桌前,灯关上,蜡烛点起来,墨辞跑调的歌声荼毒我和李清贤的耳朵。
“好了好了,唱一遍就够了。”我赶紧捂住墨辞的嘴,合掌许愿。
吹灭蜡烛后,我两手一摊:“礼物礼物!”
李清贤送的中规中矩,是我一直很想要的套组茶具。
至于墨辞么……
这劣质的手感,这小学生审美般的配色,这令人费解的语音提示。模仿名侦探柯南变声领结的造型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唱喜羊羊与灰太狼的主题曲?
“墨辞,你是在哪个小卖部才能淘出这么傻缺的礼物的?”我嘴角抽了抽。
“录音领结,多酷啊!你看,你可以用它潜入敌人内部窃取——啊痛!说了多少次别打头!打成智障你负责啊!”
我忍着把这个弱智的录音领结摔他脸上的冲动,看了看上头几个按钮问:“怎么弄?”
“按这里录音,这里回放。”墨辞笑嘻嘻说。
于是我当场录了一句话“傻逼墨辞”并开始无限回放。
“喂喂,不带这么欺负人的,清贤你还笑,别笑了!”墨辞嚷嚷起来。
“哈哈哈,好了好了别吵了,切蛋糕吧。”
————
“这个最长能录多久?”
我躺在墨辞的床上,他正玩儿植物大战僵尸,收金币的空闲敷衍我道:“不知道,你试试呗,也就几十块的东西,不要抱有太大期待。”
我登时拎起枕头朝他脑袋上扔,“你生日我送你几百块的羽毛球拍,我生日你就送我几十块的破玩具,你还是人嘛!”
“诶诶诶!”墨辞一个不小心,植物放错了位置,叹着气回头教训我:“礼轻情意重,不要太拘泥价格啦。”
“滚滚滚。”果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于是我趴在床上,找了本书对着领结念,结果还没念完一段话它就开始闪灯宣告没电,而且这破玩意居然还是插电池的,我在家翻了一圈都没找到同样型号电池,便只好作罢。
“就是个玩具,你还这么认真,改天给你买个录音笔报名做间谍吧。”
墨辞拈着领结,看了会后,又突然发癫,把领结凑到嘴边,沉声说:“新挤字哇一次莫喝多次(真相只有一个)。”
“你有病啊,还给我,那是我的。”
我扑上去跟墨辞扭打在一块儿。
————
地震发生的哪天,我并不在这座城市。对于一切,我也仅仅是听人转述。
墨辞被挖出来的时候,怀里有个小孩儿,有人认出是我楼下家里的。只是可惜,两个都没活下来。
转交到我手上的东西,只有墨辞的衣服和那个录音领结。我很费解,那么多东西他不拿,他拿个录音领结。直到小孩儿的父母告诉我,有可能是为了哄小孩儿开门。
送我的东西,最后倒是给他用的多。
录音领结没坏,打开回放的时候,墨辞笑嘻嘻的声音夹杂着电流声传出来。
“宜宝儿,幸好你不在……不知道爸妈怎么样,要是你哥我命大,你以后可得好好对我。说什么呢…哦!你藏在枕头套里的钱,我暂时征用了,本来还担心你回来跟我拼死拼活,现在看倒是好,毕竟家都塌了……”
一段很长的沉默。
“宜宝儿…我不想死……我想你,想爸妈,我想出去…我害怕,宜宝儿,你是不是觉得我特没格调,明明是自己要救人,临死了还后悔,要是清贤,肯定就不会像我这么怕死了。我知道你喜欢清贤,以前我想要是你跟清贤结婚,咱们还可以一起玩儿,一辈子一起玩儿,老了…老了以后就住一个院子里……呼…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宜宝儿我要活下去,我还没玩儿够,我还没谈过恋爱,我——”
语音骤然截断,滴滴两声提示录音已经放完。
这是什么垃圾玩具,居然只能录五分钟。我还有好多话没听到,墨辞这家伙话贼啦多,他肯定絮絮叨叨能说几个小时,为什么这破玩具只能录五分钟呢?
他们告诉我,墨辞在没有水没有食物的情况下坚持了五十六个小时。
在我二十三岁那年,那个廉价玩具终于坏了,我算了算。
一个几十块的录音玩具极限是录音五分钟,能用七年。
一个被压在钢筋混凝土下的少年极限是五十六个小时。
这些都是墨辞告诉我的。
那么淡忘一个至亲的死亡需要多久呢?
我至今还在等墨辞的回答。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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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ol190「新世界」《3508年来信》
文:绿鲤
关键词:新世界
背景:私家后人类时代
文体:小说
BGM:《A Love Song to the Earth》
尊敬的,在这片大地上生活着的先人们:
你们好。这是一封从3508年发回的信,记录着有关我们所生存的世界的事情,希望能对你们的生活有所启示。
首先,我想对你们所创造出的文明和文化致以最高的赞美。当我们发现那些遗迹和你们所留下的记录时,都为世界上曾经有这样美丽的古代世界而深深震撼。但是,如你们所见,我们与你们并不是同样的物种。在我们所生活的时代,你们生活过的地方已经变成了大片的废墟,无论多么珍贵的文化瑰宝,都在历史消泯时全部沉入了水中。
我们的创世神话便从你们的水下遗迹开始。
传说创造我们的神明采集世间各种物质黏合在一起,赋予水与光所制的灵,变成最初的卵,安置在安全的地方便消失了。
在后来卵孵化了,便是我们的祖先。在清净的培养池中长大,离开那里之后,祖先们开枝散叶、探索充满危险和污染的世界、学习改变现状的知识,生生不息发展至今。
我们有了文明,以你们所留下的遗迹为基础,碧蓝澄净的大海上树立起洁白的钟形高亭,水生树翠绿的枝叶伸向天空的群星,浮空城市也已经成熟,向着深深宇宙发出了呼唤的歌声。经过一千年七十二期的净化工程,这个星球已经从祖先们诞生时那乌烟瘴气、浑浊不堪、荒芜一片的模样,回归了记录中它最最洁净而壮丽的样子。
从被你们叫做生命之库的海底遗迹里(感谢那位用身体封住了大阀门的人类,她用生命保护了整个时代的物种之火),我们找到了你们精心保存下来的资料,用生物技术还原并按照适应环境的方向进行了合理化重塑,从第一朵水母开始,慢慢还原并创造了一个新的生物圈。如今在这浩瀚的蓝色星球上,生命再一次开花结果了。现在我们在冰鸟的啼鸣中醒来,与昙鲸共泳海中。以光藻为食,披霞贝为衣。我们与万灵一同生活,不去剥夺必需之外的生命,只要太阳不沉没,我们就不陨落。
我们采用了你们的历法,并采取了与你们的时代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社会组成方式,像你们历史上一位思想家所设想的“communism society”一样。由于我们能够光合作用,不需要很多资源维持生存,除了少量资源用于艺术的享受,大部分的资源被投入到研究探索当中。大家有各自的爱好和分工,各司其职推进着探索。我们同属于一个物种,虽然为了适应不同地区的环境而产生了分化进化,但依然亲如兄弟,没有隔阂。产生分歧时,我们基于尊重对方的原则来探讨,无法达成一致时允许保留意见,追加现况客观条件来选择道路。
一千年前你们的文明留下的地图集和史册出土时,我们震惊于那近乎无休止的战争,以及战争带来的恐怖破坏。所以我们决定并约定,在我们的文明和种族延续的时光里,永远不以国家、民族、主义、流派等人为人造的标签来把我们的人民分隔开来(由于创造的时候就没有性别,所以性别的问题从一开始就解决了)。至少在我们一千二百年的可考历史中,我们始终是一个整体,尊重每一个个体,凝聚在一起面对一切危险困苦,分散开来自由地生活。即使有分歧,也不让它进化成激烈的冲突,这是我们生存遵守的第一原则。
两百年前我们社会发展的主要动力和方向还是解析并应用你们留下的记录和知识,现在我们已经完全解析了这个星球上的遗产,进入了一个关键的时代。我们的种族在摸索新的道路,也知道我们的文明也终会有消逝的一天,所以我们也希望能把重要的东西留给新的文明,让他们在发现我们的痕迹的时候,也能像我们发现你们时那样,发出惊叹。
我代表我的种族,向你们献上真诚的、虔诚的感谢。谢谢你们在文明的末日里创造了我们,给我们能够抵御地球上一切自然灾害和污染的身体。谢谢你们为我们保存了知识与艺术,让我们能够改变病入膏肓的自然,让我们拥有美德、变得坚强不屈并热爱美丽,世代努力直到新世界建成。谢谢你们把所有的经验和教训都留给了我们,让今日的我们不会重蹈覆辙,从而能够开拓新的道路。
谢谢你们让我们继承了这样一颗伟大的星球。
除去它本身的无上美妙之外,它也因为孕育出了你们而伟大。
对你们将要经历的破灭和灾难,我们深表同情和惋惜。我们的研究者分析,你们的文明走上破灭的道路,是起始于一个十分微妙的契机。但某种程度上,这是你们选择的道路注定导向的结局。世界改变之后,星球变得完全不适合你们生存,你们的社会也一片混乱,近乎解体,人性也在极端的条件下逐步地溃烂。但是你们的末裔当中不乏崇高之人,人类的坚韧和善德即使在那样恐怖的时代里也依然闪耀着,化作火种,传递向未来。
我们祝福你们的文明能够走得更远,愿你们在活着的时间里都不必经历纷争和灾难,幸福快乐直到离开世界,每一个人的人生都灿烂到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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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35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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