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外有另一座山,另一座山外又有另一座,如此以往,无穷无尽,这是合理的。
毕竟绝大多数行星都是球形,只要这些山在星球表面环绕一圈就能够首尾相连,让人永远也走不到头。
赵贤图对以上内容完全赞同,然而另一种情况他就完全无法接受,甚至于无法理解了。
即,一座山之外还有另一座更高的山,而更高的这座山之外又是另一座更加高的山,如此以往,无穷无尽。
毫无疑问,这样的山是不可能首尾相连的,既然它是无穷无尽的,自然也不存在最后的一座山,这就意味着承载这些山的大地也是无穷大的,这个宇宙中可能存在一个无穷大的行星吗?这当然不可能,当它的质量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一颗熊熊发光的恒星,乃至于直接跳过形成恒星的过程,变成一个范围无穷大的黑洞。
另一方面来说,若这片大地是无穷无尽的,那么头顶上每天仍在东升西落的太阳,也就需要有无穷多个,并以一定的间距排列,匀速地从这些山头上逐个划过,否则就必须有一个速度无穷大的太阳,即使宇宙允许这样的速度存在,它也会在一瞬间从人们的头顶划过,根本没法被看到。
正因为这种“山外还有一山高”的看法蕴含着以上的推论,当赵贤图穿越到这个“星球”(他至今仍然认为这是一个球形的行星),在当地人的介绍下了解到他们对这些山脉抱有如此看法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第二反应稍微好一些,他尝试从本地人的视角去看待这个观点,从他所能见到的情况来看,这里的人们正处于相对原始的农耕时代,已经掌握铁器的制作,不过产量不算很高,距离工业文明还很遥远。
或许这个山脉确实相当庞大,只要整片山脉跨越上千公里的范围,那么这个时代的人就确实可能会用朴素的观点来看待这些近乎无穷的山脉,在历史课本中,类似这样的误解还有很多,没什么出奇的。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长途出行主要依靠飞机、高铁的现代人,赵贤图在这个时候其实仍然不够理解大地可能有多么广博,以上的思路也只是一个简单的猜测,而当他尝试着去验证这个猜测,并用了接近一周的时间才终于翻过自己面临的第一座高山之后,他已经坚信自己的猜测准确无误了。
如果只有双脚,没有坐骑或马车,那么仅需十来座或者数十座相邻的高山,就足以成为这个时代大部分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跨越的障碍了。
这个山脉的实际大小或许还可以缩水一些,甚至数百公里就已经足够。
有趣的是,这个新的猜想刚好卡在一个微妙的范围之内,如果他需要徒步跨越数千公里的高山,考虑到他需要在这个过程中反复上山下山,他实际走过的路程还会再翻上几倍,那么不论赵贤图有多么较真,他也不会尝试去踏上探寻这一真相的旅途。
至于数百公里甚至更少的路程就显得容易接受得多了,他甚至下意识地认为自己能够在一个相对舒适的情况下,用最多一到两年的时间来验证这一假设。
他至今仍未确定这个念头是否是一个荒谬且可笑的错误。
最初的几座山无疑是相当痛苦的。首先,这些山的相对高度都相当大,如果这一座山从山脚到山顶的高度是四千米,那么翻越它之后仍需要面对四千米的下山路,然后在通过一小段相对平缓的路程后来到下一座山的山脚,再次面对至少也在四千米以上的下一趟攀登之旅。
其次,山里虽然是有路的,然而这些道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只是偶尔有人走而把泥土稍微踩实了一些的通道,甚至其中一部分说是野生动物走出来的也不过分,还有一些拦路的草或树枝被砍开了,仅此而已。或许正因为走的人少,一部分路已经被杂草和树木充塞了,使得赵贤图不得不费劲钻过去,因为他不认识路,不敢在这种深山之中随便脱离原有的道路。
作为一个相对普通的现代人,这种旅途绝不好受。
同时,他在这个过程里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山的排列确实是从低到高的。相邻的两座山之间并没有足够显著的高度差,使得人们站在一座山的山脚时无法看到下一座山,但只要来到山顶,就能明显地感受到对面的那一座山要相对高一些。
或许就几十米的差距,顶多上百米而已,但终究是要高上一些的。
这种存在明显规律的排列令赵贤图第一时间就联想到自己的家乡,那里的三大阶梯式地形同样是在一个方向上逐渐抬高。这些山的相对高度或许都差不多,只不过因为承载它们的大地本身就是不平的,才造成了一山还比一山高的状况。
这也算是一个相对合理的猜测。
翻过前面的几座山之后,赵贤图的体能略微好了一些,也多了一些登山的经验,在其中一座山脚下的村庄里买了一把开山刀,并补充了些必要的物资。此时的他无比庆幸自己并非是肉身穿越而来,否则他一方面要面对语言不通的处境,另一方面还会身无分文,别说开始这一趟登山之旅,恐怕早就饿死在刚刚穿越过来的地方了。
面对接下来的旅途,他整体的心情仍然是相对轻松的,有关这一点,他也有一个简单的理由。
他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一直处于一种随波逐流的生活状态,是社会环境和家庭推动他沿着其他人都在走的路完成了普普通通的学业,然后找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作,在这整个过程中,他本人几乎没有做出过任何说得上是自觉自愿的决策,仅仅是躺在一条平缓但深不见底的河流中,缓缓向下流去而已。
这当然说不上坏,至少他可以在没有特殊意外的前提下度过基本健康且完整的一生,不会有多少显著的痛苦,可以有一些简单寻常的快乐,像是他看到、感受到的多数人一般。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而在这个时间点上,他久违地(或许可以说是第一次)获得了一种掌握自己人生的感觉,他切实地走在自己决定的方向上,用自己的双手去开辟自己认定的道路,再用自己的双脚将其踏过。
这种感觉并不会减弱他在攀登过程的劳累,却能让他在劳累过后的休憩中拥有更加纯然的喜悦,让他能够更加深切地体会这个世界,进而更加深切地体味自身。
他像每一个刚刚走上一段漫漫旅途的人一般充分地放开着自己的思维,用一切自己能想到的语句和比喻来形容或描述自己或自己的行为,短短几座山的旅途中,他已经用命运与注定要实现的伟业说服了自己,这必将是一段充满意义、希望、启示与解放的路程,他将通过这条不断越过山巅的道路来实现自我的超越,并通过某种形式来促成这个世界与居于其中的文明的超越。
可他确实是一个较真的人,一些隐藏着但又无法忽视的线索令他无法在更多的攀登之后继续哄骗自己。
不对劲,真的很不对劲。
首先是这些山的排列方式,它们不但在前后两个方向上近乎无穷(至少当地人是这么描述的,他目前的体验也是如此),在两侧也是无尽的,每一座山都会向着左右两边无限地延伸,而两座山之间的山谷地带也就会无限地延伸出去。
这一点他也早已听人描述过,这同样被他认为是一种误解,然而他在这一路上已经见过太多湖泊了,几乎爬上每一座山都能看到山谷间近乎遵循着某种特殊节律来排列的小小湖泊,两侧的山间流下的小溪共同汇成了这些湖泊,而它们也真的就只是一些“湖泊”,汇入这些湖泊的水止步于此,并没有再流向远方。
这存在两方面的原因,第一是这些溪水的流量都不算大,或许它们在形成这些小型湖泊之后,它的蒸发量和渗漏量就与流入量持平了,因此并没有形成继续前进的河流。另一方面,虽然山与山之间是有高低差异的,但它们之间的山谷却不一定有显著的高低差异,如果所有的山谷都是平缓的,那么从山头流下的溪水自然也只会汇聚在附近的最低处。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流入这些湖泊的水全都经由某一条地下河流走了,那么自然看不到地上的河流,不过这很难去验证。
而这里的不对劲之处就在于,这种现象实在太过于普遍。从自然的角度来看,同一地区有着相似的地形和地势是合理的,但其中几乎必然会存在一些地方略有不同,而他此时已经走过了十几座山,仍未发现任何差异。
另一方面,他终于在这些湖泊的提醒下意识到了自己之前的猜测中潜藏着何种矛盾。
对于只有落后的交通工具,甚至于没有交通工具的人来说,这些高耸的山确实能够将人们的活动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使得他们自然而然地产生这些不断变高的山川会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的误会。
可这些山谷呢?这些山谷如此平坦,每天走出几十公里的距离完全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也确实有很多人几乎从不去翻山越岭,只在山谷之间的平缓地带流通,他自己都见过不少这样的人。
无可否认,这样的地形确实可以让人们轻松地来回交流,而既然人们可以轻易地在山谷间跨越几百乃至几千公里的距离,他们自然就能够得知千里之外的远方是怎样的地形。
可他们的说辞都是一致的,即使在数千里之外,他们所面对的也是一样的山,一样的山谷和湖泊和溪水。
这样的情形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存在任何问题,因为这里的居民从会说话开始所认知到的就是这样的世界,而在他们的一生之中,他们所眼见的也仍然是这样的世界。
只有赵贤图无法苟同,他毕竟来自一个与此截然不同的地方。
但这仍然无法解释他在稍后一段时间才意识到的另一个现象,气候。
不论是在哪里,越是往海拔高的地方走,空气就会越稀薄,气温也会逐渐降低,这就意味着他越是往前走,就会面对越发寒冷的气候,这些山的顶端应该会出现积雪,并且雪线将会逐渐向山脚下移动。
然而并没有,他在爬过几十座山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气温没有任何降低,并且所有的植被都是类似气候下的植被。他也没有看到过任何一座山的顶端出现过哪怕一点的积雪,甚至当他就此问题询问当地人之后,他才悚然意识到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雪和冰是何物。
这怎么可能呢?即便他目前的所有观察都在证实着这些山确实是越来越高的,但这怎么可能呢?
这个不经意的发现完全打消了他之前的一切笃定与猜测,赵贤图想象不出任何星球的形状可以满足以上的所有现象,除了承认并接受这些山确实在所有的方向上都无穷无尽以外,他想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可这怎么可能呢?
再往后的路途堪称噩梦,他再无法淡然并愉悦地接受攀登的过程,而是惶惶不知所措地期待并拒绝着山巅的到来。他本不能接受仍要看到的与之前每一次都一样的下一片山头,那么在已经认定自己仍将看到这同样的景象后,便只能带着近乎认命的心态,一次次地摧毁自己内心深处的某种信仰。
在此时,他才意识到这竟是他的信仰。
他进而意识到这趟赐予了他一种信仰的旅程,也将会成为这一信仰的坟墓,他将把自己的信仰埋葬在比宇宙还要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庞然世界之中,而在如此广博的世界上,他的信仰无论如何坚定,都会显得微不足道,其占比无限趋近于零。
可这是他刚刚得到的东西,不,这是一个借由自身血肉与灵魂孵育而成的孩子,他不忍亲眼看着它死去,不忍亲手将其葬送。
有些父母会将患有重病或残疾的新生儿抛弃,他无心评判这些人的对错,他只是在经历过那一阵恐惧之后,深切地意识到自己绝不是这样的人。
他得拯救它。
对,拯救它!
终于,他不再是为了归属于自身的任何东西而继续走在这条恐怖的道路上了,他不需要证明任何事,不需要笃定任何事,也不需要承认或否认任何事,他只需要找到一个能够拯救这个孩子的方法就够了。
这种想法令他有些振奋,而这振奋则再次令他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竟是一个利他主义的人,为了自身之外的事物而奋斗的事实给了他如这山一般无穷尽的勇气。
然而,这勇气也无法给予他与之相称的智慧。
他仍旧只是一个普通人。
再往后的许多年里,他还是只能茫无头绪地继续前行,他在前行的过程中不断思考、设想着一个又一个漫无边际的可能性,甚至重新发明他已经学过或有所听闻的数学及物理学,试图用某种严格的逻辑去设计出能够支撑这个世界存在的理论。
他几乎成功了。
假设这个宇宙的重力场并不是平直的,它不是沿着与质心连线的直线方向,而是像螺旋线一样从质心处向外延伸,那么这个世界的地形就是可以解释的。
如果从这个星球之外看,这里所有的山都会是倾斜的、像是花开一般彼此交叠的形状,它们的顶端到底面之间实际上存在着一个弯曲的弧度,然而因为重力的方向本身就是弯曲的,所以人们仍然会认为山体是平直的,并且站在这一座山头眺望下一座山头的时候,也就会产生下一座山更高的错觉。
在这样的情况下,它们的绝对高度就是近乎相等的,因而不会产生明显的气压差,也就不会造成明显的气候差异。
既然它整体上是一个有限大的球体,那么自然也就只需要一个太阳就可以实现日出日落。
而除此以外,光线的路径、声音的传播路径或许也不能是平直的,这就可以解释一些以上假设中隐含的现象。
可惜的是,他重新“发明”的数学工具与物理学都太过简陋,无法支撑他进行更进一步的验算,这一切仍然只能是一个停留在想象层面上的、缺乏足够坚实的逻辑与实证支撑的假设。
它很有诱惑力,甚至很有说服力,可终究只是一个假设,而他终究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自他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已经过去近三十年了,他再不是那个头脑灵敏(相对于现在)的小伙子了。他无法通过一个下落的苹果而发现引力,无法通过一块三棱镜而加速光学的发展,更无法独立创建微积分,目前的这些工作已经是他的极限。
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本以为自己会流下悔恨与懊恼、不甘的泪水,然而,他生命中许久不见的惊奇发现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原本想要拯救的那个虚弱垂死的孩子早已在这一路上恢复如初,此时此刻,这一信仰仍在他的胸膛中无比热烈地鼓动着,不,他和它之间的关系早已倒转,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再也不是它的拯救者,而是低下头,俯下身,心甘情愿地成为了被它拯救、被它支撑着的那一个。
是啊,仅靠他自己,他又怎么可能走得过这数十年的旅程?在这条路上,他从不是独自一人,这条路上也绝不会只有他一人。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泪水才终于真正地从他的眼眶中溢出。
数年后,小洋山村的孩子们在父母的催促下终于依依不舍地从蹩脚儿的家里离开。蹩脚儿把朋友们送出门,又瘸一瘸一拐但快速地回到屋里,在一个满头花白的瘦老头面前坐下。他刚刚抢不过其他人,只能坐在更远的地方。
他仰着头,眼里闪着好奇的光芒,对老头问道:“老爷子,外面的山真的那么多,怎么走都走不完吗?”
老头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又看了蹩脚儿带有残疾的左腿一眼,也不回答他,反倒问道:“他们都叫你蹩脚儿,你不生气吗?”
蹩脚儿把左脚伸起来,两手在上面来回拍了拍,他似乎很习惯这个动作,随后笑道:“有什么好气的呀,大头的头比我们大,我们就叫他大头,斑点的脸上有斑点,我们就叫他斑点,他们也不生气,那我的脚就是蹩的啊,我干什么要生气啊?”
老爷子又仔细地看了这孩子一眼,随后问道:“我来的时候看见你们这里有一种鸟儿,浑身都是黑的,你认不认识?”
“当然认识啦,那个叫黑山雀。”蹩脚儿昂着头答了一句,随后又皱起眉恼道,“你怎么老是问我问题,我问你的你还没跟我说呢。”
“你别急嘛,”老头子砸了咂嘴,再一次转移话题,“你见没见过别的颜色的黑山雀?”
“你好笨啊!要是别的颜色就不叫黑山雀了呀!”
“是啊,我们见到的黑山雀都是黑色的,就以为所有的黑山雀都是黑色的,但真的没有别的颜色的黑山雀吗?”
“可是……”蹩脚儿说到一半时,看到老头子正严肃地看着自己,便把原本的话咽了回去,皱着眉想了一会,还是不解道,“可是黑山雀就是黑色的啊!”
“那你爸妈是人,他们把你生下来,你是不是人?”
“你怎么骂人呀!”
“你就回答我你是不是人?”
“我当然是人啦!你才不是人呢!”
“那你看大头他爸妈的头大不大?斑点他爸妈的脸上有没有斑点,你爸妈的脚是不是蹩的?”说到这里时,蹩脚儿本想开口反驳点什么,但很快就又闭上嘴,皱着小小的眉头思索了起来。老爷子于是笑了笑,接着问道:“你们都是你们爸妈生的,你们爸妈是人,所以不管你们长什么样,你们也都是人,对不对?”
“对……”
“那如果有一对黑山雀生下来的崽子身上也有斑点,或者头也大了,或者脚也蹩了,它也还是黑山雀,对不对?”
“嗯……”
“那也许某一天就会有一只黑山雀生下来的时候就不是黑的,但它还是黑山雀,对不对?”
“对!”蹩脚儿似乎被老头子说服了,但他仍有些不满,“可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呀?”
“我们看见的黑山雀都是黑色的,但不代表所有的黑山雀就都是黑色的,我们看见的山都是越来越高的,是无穷无尽的,但不代表它们真的是越来越高,无穷无尽的。”老头子说完这句话,似感似叹地出了一口气,随后抬手指向窗外道,“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我在这一路上看见的每一座山都是越来越高的,我走过的路也没有个尽头,但我还是要往更远的地方去。”
“去找其他颜色的黑山雀吗?”
“……”老头子顿了顿,笑着叹了口气,“不,我其实根本不在乎它到底是黑的还是白的,我只是想知道,如果它是黑的,为什么?如果它是白的,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
蹩脚儿皱着眉,一边思索一边随着老头子的目光往窗外看去,那里有一座山外仍有无穷山的山头,而那唯一的太阳即将从它的峰顶落下,最后的一缕柔和霞光,在他的双眼中平静地闪烁着。
那太阳在明天仍将会越过无穷的山头,从他此刻的背后升起,在他此刻看着的方向落下。
而在他身后的老人也将会离开这里,继续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行去,继续寻找这烈日骄阳的起点,也将寻到这条道路的尽头。
若他没能抵达……
“你说你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那到底是多远?”
良久后,蹩脚儿转过身来向老头子问道,刚刚的阳光似乎已经在他的眼中留下了种子,令他眼中的光芒有了微弱的变化。
“很远很远,”老头子再度低头看向蹩脚儿的左脚,笑道,“你一辈子也走不了那么远。”
“切,”蹩脚儿把头仰得更高了,“我不信,我肯定走得比你远!”
老头子笑着站起身来,他已经歇够了。
“蹩脚儿,你识字吗?”
“学过一点,怎么啦?”
近日以来又是阴雨连绵,城里又潮又冷,朝林不喜欢这种天气,更不喜欢在这种天气下出门,但他就是得出门,谁能不出门就过完自己的一生呢?
不,多数人如果不出门甚至活不过一周。
而他一天都不行,这似乎是这个狗屁世界所带来的自然效应,因为人要吃饭,就要赚钱,而要赚钱往往就需要每天打开这个在美好的私人空间与万恶、焦灼的外部世界之间承担隔绝作用的天杀的门,并抬脚走出去。
他抬起自己因为匆忙离开而没注意到的被袜子包裹了一半裤腿的脚,轻飘飘地踏出门,向着每日流淌着鲜血与散碎梦想的公司而去,带着卑微的讨好与悲壮的背影一路前行,下楼的时候双脚在狭窄的楼梯上颤抖不已,因为久坐且缺乏锻炼的膝盖难以完成这个动作,踩在最下层地面时脚踝又有些疼痛感传来,这东西大概已经年久失修,和他身上的更多地方一样。
在走出最后一段走廊之前,朝林意识到今天并没有看到以往的画面,人们在狭窄的楼道里生火、做饭,或者洗衣、洗菜,有孩子四处流窜,也有老人扶着扶手慢条斯理地挪动。
这是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朝林没有生活,所以他喜欢看到这些东西,但今天没有,他猛然意识到这可能意味着什么。
走出楼道,便看到了两个人,两个略有些不同寻常的人。
这两人此时正站在门口聊天,也不打伞,一个人的头变成了鲤鱼,一个人的头变成了鲶鱼,鲶鱼头问鲤鱼头:“呀,你变成鱼头了呀?”
鲶鱼头反问鲤鱼头:“你不也变成鱼头啦?”
朝林知道他们在说废话,他们在出门之前就会知道其他人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但废话是社交中的必要耗材,拥有生活的人们热衷于此,这自然不包括朝林。
而他们转而看向朝林,因为他此刻仍然保留着人类的面容,那饱含怪异的眼神仿佛朝林是一碗在街边摊上卖的上等牛排,还烤成了一成熟,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且莫名其妙。
你们变成鱼头和我有个屁的关系,朝林无法把这句话当面说出,至少无法当着他人的面说出口,只在心里默默吐槽,然后在两人观赏野生动物的注视下匆匆走过。
不只是因为尴尬,还因为这个场面意味着他可能将要面临巨大的生活变动,即便他自认为没有生活,只是这种变动实在难以接受。
而在继续往外走出去后,街道上的场面令朝林不得不加快脚步,稍显宽阔起来的接上没有任何一辆在动的车,所有“人”都聚集在街面上,顶着各式各样的鱼脑袋,正在摇头晃脑地聊着天,因为变成鱼头而导致他们的声音有些囫囵不清,整座街道里都充斥着这种朦胧声音所组成的嗡鸣,和靡靡雨声混在一起,就像是……朝林也不知道这像是什么,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却也免不了其中蕴含的怪异。
望着满街的鱼头,朝林再次选择忽视这些鱼眼睛中包含的怪异目光,快步顶着雨向前走去,同时暗自庆幸,虽然这个城中村的居住环境很差,但好在离公司的距离很近,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要是他住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今天恐怕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公司。
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一天如此急切地想要赶到公司,并衷心期盼它还能够维持正常运转,而不是马上倒闭。
匆匆走过两条街之后,公司所在的办公楼已经出现在朝林的视野里,也就在此时,周围的鱼头人们又出现新的变化,他们的交谈声忽然中止,随即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喘息声,并手忙脚乱地脱去自己的所有衣物,一边脱,手与脚也一边变化成鱼鳍和鱼尾,露出的身体立刻化作鱼身,不同颜色的皮肤上可以看到鳞片逐渐生长出来,有些人脱得快,身体还未完全变化就已经脱光,忙用逐渐成型的鳍遮挡隐私部位,有些人脱得慢,或者因为少了手指而难以解开腰带,或者脱衣到一半时被鳍或鳞片、骨刺卡住衣物,而在原地挣扎不止。
朝林再次加快步伐,当他抵达公司楼下再转头去看时,多数人已经完成了变化,纷纷躺倒在地,偶尔抽动一下身体,鱼嘴大开,大口呼吸着他们不再适应的空气。
正准备立刻上楼,忽然听到极远处有一人高呼“来啦!”“洪水来啦!”,随即这些鱼人们便一同高呼起来,他们兴奋地呼喝着,鱼身在地上拍打得劈啪作响,每个人都是随意地呼喝或扭动,合在一起却有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节拍感,像是一场壮烈的祭歌。
而在远处,可以看到一道黑线缓缓漂来,一滩浑浊的水,混合着泥沙与垃圾、浮木,从远方悠然地推挤过来,再紧随其后的,便是涛涛洪水,猛地将街道上的一切拍开,车辆,树,垃圾桶,还有一堆又一堆的鱼人们,汹涌而来的洪水裹挟着面前的一切,形成一道倾斜着的刀,一路将面前的所有阻拦切开,推走,如命运般怒涛前行着。
这不是朝林可以承受的命运,他无法如周边的大鱼们一般欢呼庆幸,只能赶紧钻进楼里,从消防通道里一路向着十七层匆匆而去。
只上到二楼,他就意识到这仍旧是他逃不开的命运,公司就是一个幽暗曲折且充满棘刺利齿的洞窟,只有紧急出口的标识在散发着迷离抑郁的绿光,他必须努力克服膝盖的无力颤抖,艰难向上,而正如他在这个地点所做过的每一次努力拼搏,这些尝试总显得了无价值,缺乏意义,也不见得会得到多少可预期的收获。
他走得越是大气难喘,浑身冷汗,这张幽幽之口就越是要张扬出愚弄嘲讽的无形之声,这显然正是命运对他的挑弄,不论自己心里的是多么微渺的渴求,它也决计不能令他轻易得愿,或许这扯不上命运这等宏伟可怖的存在,却至少也是公司,以及公司所代表的那个几乎与命运同等规模的无中心实体对他日渐卑微衰落的肉体和灵魂所做的共同鞭挞。
一楼到二楼的路程是某种迷茫中的觉醒,二楼到九楼是觉醒后仍旧无可奈何的持久纠缠,九楼到十五楼已经脱离苟延残喘,开始如天人合一似地将灵魂从苦痛的肉体中剥离,这痛苦从此便来自他人而非自我,仅有留存着的些许移情令他感同身受,而从十五楼开始,再向前的每一步便连灵魂也开始被地心引力所拉扯,那巨口分明在他头顶,却自他的脚底引发一阵吸力,不断地将他的灵魂推挤着塞入肉体。
就像是在制作大肠时,把混杂着豆腐与调料的碎肉塞入肠衣。
朝林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已经被种种调味品与秽物所污染,并最终进入了一个原本应当用于排泄的系统之中。
不,这大肠并非他的肉体,而正是他准备踏入的地方,这地方也并不是为了制作食物,恰恰相反,每一个进入这场所中的人都是,都曾是被精心烹调而出的东西,浑身充斥着生活、梦、欲望与爱的气息,以及生命、繁衍和自我牺牲式的热量,随后被塞入这强大的消化器官里,被贪婪地吸尽自身的营养,那是人们小心翼翼、精打细算地存储了一生的营养,然后经过某些包含压迫、挤压与重塑的过程,最终成为众所周知的代谢废物——屎。
屎是不洁的,亵渎的,令人厌恶的,每一个屎都会自然地用最大的社交惊恐去掩盖自身的存在,因而,他们必须回到这肠衣之中,只有躲在大肠里才能令人心安。
又或者被迅速排出,悄悄地消失,不要被任何人看见。
制造或排泄出屎的人已经没有任何羞耻之心,社交礼仪反要全靠屎的自觉。
和很多人一样,朝林已经厌恶了这种不知从何而起的自觉,可他无处可去,无路可走,即便在这滔天洪水之中——他在楼梯中也可以听到已经淹没下层的洪水在楼梯中冲刷出的轰鸣,他仍旧要返回这个以养育的名义来寄生世界的空间。
在这飘然恍惚的状态下,朝林的灵魂已在不觉中如参拜布达拉宫的朝圣者一般,一路向上,一路步步叩首,谦卑地朝着这污秽亵渎的圣门而去,他在这门中献祭了十数年的光阴,如今仍被它所迷惑,那邪恶的吸引力仍然在拉扯着他的意识,令他脚步迷离,头脑不清。
若能一直迷离下去,或许还算得上一种解脱,偏偏走到门口便清醒了,来不及回忆刚刚的种种想法,他只看到公司的门没有锁,这意味着有人来了,即使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有人如他预想般地来了。
大楼此时已经在洪水的冲刷下失去电力,所幸公司的门一直不是需要刷卡或按指纹的电动门,否则此时即使有人在也只能被那些通常具有足够硬度的厚重玻璃门所阻隔,朝林推开门,大步朝右边拐去,人事的办公室在这个方向,刚走出几步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声,朝林再次加速,如冲刺般拐进前方左手边第二个靠近拐角的办公室,便看见李总正趴在办公桌上,艰难地与自身的变化对抗着。
她的脸尚未完全变成鱼,身上也有许多部位保持着人的形状,也只是形状而已,即使她的脸已经憋得通红,发自灵魂与身体的自然变化也已经无可阻挡地在她的身体上蔓延。
见朝林走进来,她的脸上忽然变得更加通红,高声大笑,用粗重且饱含着痰液的嗓音喊叫道:“绩效还没统计完!快帮我把剩下的绩效统计完!”
“我是来办离职的,”朝林答道。
“离职!哈哈哈!你离职还差两天!”她又再笑起来,原本就稍显厚重的嘴唇随即变得更加宽厚,向着脑袋两侧延展拉开,她连忙收起笑声,再次伏案用已经有半边变成鱼鳍的手掌上仅剩的三根手指抓着笔在足有五厘米厚的绩效统计单上划着,虽已经不笑了,却仍在高声喊叫:“今天是发薪日!我昨天就不该回家!我不该回家!”
她似乎一定要将预定的工作内容完成,朝林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声音喝道:“帮我办离职!”
“还有两天!”朝林被她一把推开,她又一次克制不住地笑起来,“哈哈哈哈!你来早了!你离职还有两天!”
两天后可不会有人帮他办理离职手续,而他需要离职报告,她显然不会帮自己,朝林转而看向办公室里的电脑和打印机,然而它们在没电的情况下只是一堆没用的破烂,他再次扫了一眼她手里的绩效单,看来她在大清早的时候就已经赶到公司将这些单子打印出来了,甚至可能更早,因为多数人在夜里就已经变成了鱼头,恐怕她在发生变化的第一时间就拼命压制着变化的进度往公司来了,然而她面对的是通常需要几个人事一起才能做完的工作量。
其他人已经接受了变化的事实,此刻恐怕已经泡在水里欢乐地畅游了,只有她无论如何也要完成这些工作,或许不能按期完成的一切都是她无法接受的耻辱。
朝林不再管她,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自己提笔写了起来,而她则为此大惊失色,呼喝道:“手写?离职证明?”不待朝林回应,她就再次笑到咳嗽起来,等咳嗽渐停,她看着手里只完成一点点的绩效单,冷笑一声后将其摆在旁边,嗓音终于恢复了些许正常,“省省力气吧,我是做不完了,你也离不了职。”
见朝林仍不理会她,李总一把扯开朝林手里的纸,再次强调道:“我说了,你离不了职!”
或许这一句话将她体内所有用以抵抗的力气耗尽了,话音刚落,她的头就迅速转化成了鲶鱼的头,然后身体、四肢也开始迅速变化,她穿着裙子,因此并不难将其脱去,只是仍需要先将内裤褪下,只见她一边挣扎着脱出内裤,一边再度高声欢笑起来:“公章在王总身上!你离不了职!哈哈哈,你猜王总在哪?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他了,他早跑去河里游泳去啦!”
这句话中蕴含着某种诡异的力量,瞬间就将支撑着朝林一路赶到此处的力气打消,他全身的力量如既往的尊严般被抽离而出,也化作一条欢腾跃动的游鱼,它绕着朝林回旋几周,随即从窗缝里挤出,向下方的滚滚洪流一跃而下,在水面上飞转几次,便再看不到踪影。
李总的呼喊声将朝林的思绪拉回,她已经失去手脚,在地上用力翻腾,淡灰色的职业裙装仍然套在身上,黑色的粗壮鱼尾从中穿出,费劲地拍打着地面,她侧着脑袋向朝林求道:“快……快推我下去……我要憋死了,快……”
看着她瞪得浑圆的鱼眼睛,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他今天是从侧门进来的,楼梯里也没有监控,而等他来到公司门口时,大楼已经失去了电力,除了少数刚刚可能留下过的指纹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他来过此处,更重要的是,她自己违反了应有的准则,在洪水即将到来之前仍然离开了地面,她是自己把自己害死的。
她无法令他如愿,那么他自然不需要有任何的心理亏欠,况且,对她,对他们,他从来都没有必要去有任何的亏欠。
他转头朝办公室外看去,这里处于拐角,看不到外面的格局,但这并不妨碍他直接看向自己工位的方向,这么几年来,他几乎一直就坐在那同一个位置上,做着几乎一样的工作,几乎从不迟到,从不拖延,按时按量地完成交付与他的一切,他没有得到鼓励,没有得到嘉奖,甚至连宽慰或期许都没能得到过,但他仍然小心谨慎,力图让自己能够更加长久地坐在这一个地方。
他只失误了一次,就得到了辞退的通知,是的,在此之前他早已猜到自己的下场,可这并不能改变他的感想,所谓的“待交接”工作,早已在得到通知后的几天里完成,自那之后,这个公司便再不需要他做任何事,只要他按时打卡,坐在座位上,将剩余的一个月时间走完即可。
这是近乎怪异地无所事事的一个月,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在心烦意乱中,用电脑阅读一些缺头少尾的小说,昏睡,醒来,继续阅读,周围的人们仍在勤勤恳恳地工作,他们默契地绕开朝林所在的孤岛,高声谈论着他们早已谈论过多次的工作内容,周围的人来人往与他没有半点瓜葛,人们知道他的结局,似也知道自己也可能获得这一结局,并在真正面对那一天之前,以一种微妙的眼神,轻飘飘地从他身上扫过。
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那些眼瞳所看向的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已经注定死去的病人,是医院病房里只能采取安慰疗法的绝症患者。
他向她请求过,再给他两个月的时间,这当然是徒劳的,她绝不会为任何人更改自己已经决定好的工作流程,只是建议他在这一个月里尽量多投简历,他仍有年假尚未用完,若需要面试,则可以把它们“合理”消耗掉。
她当时看他的,便是这种看着死人的眼神,她当时对他所做的,也正是这种无比合理的消耗手段。
当时的她不愿为他延长自己的职业生命,现在的她不愿令这生命提前终结,那么就让她死在这里,又有何妨?
十分钟后,带着某种蕴含着悲愤与痛恨的情绪,朝林用公司仓库里的推车,将李总从楼梯里半推半扛了下去,他本打算直接将她从窗外推下,但这里毕竟是十七层,哪怕是鱼,哪怕直接落入水里也得活活摔死,只好用这个法子,也好在她的体型比较纤瘦,否则以朝林的体力,估计也没法赶在她彻底窒息之前将她送回水里。
洪水为他省去了两层半的体力,三楼的一大半已经被水淹没,李总迫不及待地将固定用的绳索挣脱,扭头就纵身一跃,真是如鱼得水,好生的欢乐。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也没有半句哪怕违心的感谢。
这下好了,他已经来到了公司,却无法离职,也无法离开,洪水没有让任何人不幸死去,只是毁了他赖以维生的根基,在今早向这里赶来的路上,他就已经预料到自己无法轻易离开这个地方,可他仍然要来,否则他就算待在家里又能如何?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无法买到食物、饮水,也无法获得宝贵的电力,若是有幸得到一艘小船,得以从洪水中脱身,他也无法证明自己已经失业,无法获得失业保险。
除此以外,他在上个月还已经提前交了半年的房租,本已和房东说好,若下个月他仍然找不到工作便退出一半的租金来,现在房东恐怕也早就在水里欢畅游戏了吧,这房租就算是打了水漂。
而若是去找了外地的工作,问起上一个工作的离职原因,他也无法搬出洪水爆发、不可抗力的理由,因为别人会问,既然发了洪水,那你应当在水里,怎么跑到这里来?就算对方脑子快,在把话问出口之前想到了真正的原因,也难免又要绕回到因为缺乏离职证明而难以自证的麻烦中去。
在这半生里,他本有过许多选择,每一次都可能为他争取到新的机会,可若是去拼,免不了要为早已固定的生活带来无法预估的改变,这其中蕴含的麻烦,一次又一次地阻挡了他转换前路的脚步,现如今倒是好了,他大可以如这座城里几乎所有人一样,一头扎进这水里,便再也不用起来,再也不用面对任何形式的麻烦。
他将成为这座城市少有的遇难者,成为市长及众多相关领导政绩上的污点,又或者他的尸体干脆就在这洪水中消失,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就在他坐于楼梯上,双眼涣散地朝着脏污浑浊的洪水浮想联翩时,水面仍在持续上涨,很快就淹没了他的膝盖,水温不算太凉,只是似乎有些蜇人,令他脚面略微发痒,逐渐地,他开始愈发沉溺于这潮水深处的诱惑之中,似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他低语着放弃挣扎后的极乐,就连他也没有意识到的是,仍旧把他的屁股牢牢地固定在台阶上,令他始终无法鼓起勇气,或者说放弃勇气的,竟是潜藏在他身体内的最后一丝尊严。
这份尊严无影无形,无知无觉,陪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本无力挣扎的清晨,以及同样数量的无法忍受的夜晚,这股无形的力量维系着他甚至自己都已经放弃了的生活,维系着他早已残破散碎的梦,或许已经维系得太久,它的心灵(若尊严也有心灵的话)或许也如朝林一般,在这日复一日看不到重点的重复劳作中逐渐疲软,似乎终于要同他一起将那残存的最后几丝欲念给抛弃了。
他于是站起身来,踩着楼梯,一步步向前,一步步向下,慢慢地将自己的全身沉入这滔滔洪水,他将在这水中经历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挣扎,随后这水便将会把他所有的挣扎与痛苦终结,他将迎来……一艘橡皮艇。
这艘橡皮艇晃晃悠悠地出现在楼道所连通的大厅里,上面站着一只巨大的海鸥,它以一种独特的姿势跨坐在橡皮艇的边缘,似是骑马一般,露在外面的腿则用力地朝水面蹬着,每蹬一下,橡皮艇就旋转几分,同时向前一点,于是又再飞身而起,坐到小艇的另一面,用另一只脚把刚刚的动作重复一遍。
在潮水的扰动下,这小艇正在无可避免地胡乱漂移,但它仍然努力地蹬着水面,万分坚决地向着只剩半个脑袋还露在水面上的朝林靠近。
“你他妈的还要看到啥时候,给老子上来!”
这尖利的叫骂声终于让朝林回了魂,他扭头看向小艇,又再看向那海鸥,稍一愣神后,一阵潮水忽而险些冲破他的双眼。
“你……老赵?”
“不是我你当是你爹呢?看个屁,我他妈去你家没见你人就猜到你小子在这儿,别废话,上船!”
半小时后,一艘橡皮艇晃晃悠悠地漂浮在已经被大水淹没的城市森林里,朝林坐在后方,仍旧张着双手,瘫靠在橡皮艇的后方,他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很久了,上船后就几乎没再动过。老赵则立在前头,挺拔高大(相对于海鸥这一物种)的身影似一杆标枪,直指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可惜此时阴雨靡靡,若能有几缕阳光洒下,他或许会再度把朝林骂醒,叫他掏出手机给自己的背影来上一张。
朝林其实一直想说点什么,可那些话语像是空气,张开嘴就散到了雨里,便只好保持沉默,任由潮水将小艇带向下游。
下游这两个字让朝林忽然想起一个旧闻,曾有一个小镇,他不记得名字了,只记得大概是在西北方向上,这小镇被洪水淹没后,一个人在睡梦中变成鱼(所幸他是裸睡,这一点在当时的新闻上被重点强调),顺着洪水流进一条小河里,被一个资深钓鱼佬给钓了上来,他从一开始就浮上水面表明身份,高呼我是个人,不是鱼,那钓鱼佬却不依不饶,叫骂着放你妈的屁,老子看你就是条鱼,还是条大鱼。
随后一人一鱼激情搏斗三个小时,终究还是那钓鱼佬技高一筹,把这鱼拽上了岸,进行长达十分钟的各种自拍后,终于还是在那鱼憋死前依依不舍地将其放生,两周后洪水彻底退去,鱼儿们纷纷变回人身,终于将钓鱼佬告上法庭。
双方似乎又再进行了一番持久战,只是朝林已经忘了到底谁输谁赢,不过也没求所谓,只是忽而这么一想。
随着这想法,他朝着下游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终于将视线放到了老赵的身上,这海鸥的模样还算俊俏,却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
还记得当初与老赵认识的时候,老赵还是个小赵,那一年发生了地震,在地震前夜,整座城里的人们就纷纷变成了鸟,朝林在睡梦中被父母叫醒,他们一人成了鹤,一人成了鹰,在那个纷乱的夜里,他们在黑暗中闪亮的双眼及非人的身影给刚刚醒来的朝林带来了牢记一生的惊吓。
随后他便被两人,或两鸟给赶到了楼下,他抱着被褥,在刮着阵阵寒风的广场上躺着,仰头看着在夜幕中来回翻飞的庞大鸟群,鸟儿们时而啼鸣,时而吐露人语,或者用崭新的喉咙歌唱,或者用尖利明亮的嗓音叫骂,他们从人间来到了天空,体验着安全的,不被天灾所威胁的新生,朝林只能看着,宽阔的广场上没有半个人影,楼群在略有月光的昏暗天幕上留下层叠的投影,数十万只巨大的鸟在天空中翱翔,而朝林只能看着,惶惶失措,不知地震将何时到来,不知它有多大的威力。
每一万人之中,就有一个像朝林一样的人,他们和其他人并没有任何不同,却似乎失去了人类自古以来的抵抗天灾的本能,在过去漫长的历史之中,他们这样的人总是受人歧视,受人鄙夷的。
因为他们无法变作其他动物,故而失去了作为完全的人类的资格。
现如今这样的歧视已经逐渐褪去,或者至少被掩藏在阴暗的角落中,很少再有人直截明了地表露出来,只是他仍记得幼年时多次往返医院变形科时的经历,这个小小的科室中,总是能遇到许多曾经见过的面孔,每个人都不怎么高兴,家长也是如此,医生也是如此。
谁能在无可奈何的事情上高兴得起来呢?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年幼的少女,她紧紧地抱着她的妈妈,在医生面前痛哭流涕,她说自己想要变成鸟,想要变成鱼,想要变成猫或狗,什么都可以,只要让她能和同学们一样。
朝林对这个场景最大的印象是自己对这个少女的心态所抱有的无来由的轻蔑,仿佛这种“病症”中隐藏着某种稀有且具备罕见价值的特质,他对这个少女表示,他们并非无法发生变化,而是他们所变化的对象就是人类,当所有人都变成其他物种来躲避天灾的时候,他们的身体清楚地知道,最适于对抗这些天灾的形态就是人类。
当时所有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这个被他放在记忆深处的场景中,他仿佛说服了所有人,但每当他的身边再次发生某种灾难的时候,他都会回忆起这个场景真正的结局——他被医生、对方的父母及自己的父母规劝、驳斥了整整三个小时,他与众人争得面红耳赤,最终却败下阵来。
从此再也没有如此想过。
直到在这个地震的场景之中,他遇到了当时的小赵。
在所有人都变化成鸟儿的时候,小赵却忽而变成了鱼,跳进横跨市区的河里,这本应该也是一个安全的地方,然而之后的地震导致上游的河道被堵死,河流改道往城外流去,他于是被困在了水位骤降的城区河段中,当朝林在清晨惊醒之后,他在广场旁的河滩上与小赵相遇。
小赵此时已经泡在浅水中几个小时,几乎已经翻了肚皮,按说那些飞鸟们看见这个情景,总该下来帮他一把,或者至少他的父母发现河道的变化,也总该寻找他一番,然而这个世界的变化者们一旦脱离了人的形象,似乎就不再对人类的世界产生关心,他们早在昨夜就飞往山林,恐怕要到后续的余震彻底停歇后,才会在变回人身时返回。
实际上,当他们在山林中再度变化成赤裸的人类,并终于回忆起自己的身份而想要返回家乡时,这其中的许多人将会在路途中牺牲。
渴死,饿死,或者遭毒虫鸟兽袭击,换做其他形式的灾难,在灾后也总会发生如此的事情。
而这正是人们认定人类的形态根本无法应对种种危机的最大原因。
总而言之,朝林发现小赵后,把它拖进了另一个稍微深一点的水坑里,然后又把水坑的边缘用石头和泥垒高,提着桶一桶一桶地往里加水,不停搅拌水面,好为这个浅塘的水补充稀缺的氧气,就算小赵此时也只是一个孩子,毕竟在鱼的世界里也算是一条大鱼。
这么一通忙活才总算是把小赵的命给救了下来,在之后余震不断的半个多月里,朝林还学会了使用柴油发电机,想办法搞来了加氧泵,又到不远处的活鱼店里找来许多鱼食(活鱼店里的鱼倒是都死了,令两人唏嘘不已),两个被人类所排斥的人类就如此相依为命,成为了感情绝佳的好兄弟。
在之后发生过的又几次灾难中,朝林仍旧无法变成人类以外的形态(他仍然相信自己已经有了变化,只是变化的结果仍是人类),而老赵则总是无法变成正确的形态,两人似乎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成了两人维持友谊的绝佳纽带,当然,他们都不会承认这一点。
现在再看橡皮艇前挺立的老赵,朝林忽然有些想笑。
就在几分钟前,老赵信誓旦旦地表示,既然他已经变成海鸥,那么这里将会成为一片海,既然如此,朝林作为纯粹的人类就再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这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因此坚持要把朝林送到另一个城市里去。
可这里深处内陆,该有多大的洪水才能变成大海?而且,海鸥也是可以在湖边生存的。
但朝林没这么说,他不想扫老赵的兴。
正这么想着,橡皮艇突然出现一阵颠簸,只见水中逐渐冒出许多气泡,随后两侧的楼房便开始向着下方沉去,他们坐在橡皮艇上,感觉不是楼房在沉没,而是水面在上升。
“你看,马上就要变成大海啦。”
老赵扭过头,用海鸥神情飒爽的侧脸对着朝林,他坚硬的喙虽然无法像动画一般扭动嘴角,但他眼中显然带有一阵莫名的笑。
“是啦是啦,马上就要变成大海啦。”
朝林再次把头靠回橡皮艇的边上,仰头看着视线上方的高楼缓缓下落,好像自己正坐在一个漂泊不定的敞篷电梯中。
在整座城市的陷落中,它的永久居民们正在水面下欢呼雀跃,这个即将新生的湖泊表面上,漂着一艘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上,坐着两位曾被这座城市接纳过的少年。
本篇灵感来源于干宝所著《搜神记》中《城沦为湖》:
由拳县,秦时长水县①也。始皇时童谣曰:“城门有血,城当陷没为湖。”有妪闻之,朝朝往窥。门将欲缚之。妪言其故。后门将以犬血涂门,妪见血,便走去。忽有大水欲没县。主簿令干入白令。令曰:“何忽作鱼?”干曰:“明府亦作鱼。”遂沦为湖。
序 人类历史中的小人物(译者注:本篇原文通篇由拉丁文写作,其中少量由中文写作的内容会以#号标注)。
人类的历史中有太多的波澜壮阔,热血豪迈,也有太多的冷酷无情,死灭无数,这一独特的种族在种种限制下不断挣扎,勉励求生,最终成为一个堪称璀璨的文明。
这一历程之中埋藏着数之不尽的智慧,值得我们不断学习与钻研,然而遗憾的是,这个种族在七千年前遭遇了强大外族的入侵,这使得他们被迫逃离自己生活数十万年的母星。而在逃亡之中,历史资料之类的东西并不是他们首选的携带目标,这也就进一步地限制了我们对他们久远历史的研究,只能从各种遗留资料,以及部分人的口述传闻中拼凑出历史原型。
而这样的困难,就造成我们所见的人类历史,更像是一个个英雄人物相继登场的舞台剧目,因为在残缺的资料与传闻中,最容易被人识别与传播的往往就是那些动辄改天换地的伟大英雄。
这无疑会让我们对人类产生一些错误,或者至少可以说是偏离原貌的印象,因为英雄可以独自演出,英雄所处的时代背景却很容易被忽略。
所以今天我想要讲述一个在历史中可能连只言片语都无法留下的小人物的故事,正是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让我产生了对人类历史的兴趣,若是也能让阅读这篇文章的您对人类产生同样的兴趣,便算是达到了我的目的。
至于那些宏大、壮美的人类历史,我已经编写了几本书籍,还有一本正在制作中,敬请翻阅。
话不多说,就让我们开始吧。
第一章 法不容情
新生历五百七十三年,无垢之城(我们也将其称为隔绝地)的一位居民被判处死刑,这是警务所时隔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宣判这一罪名。
这位犯下需要被剥夺生命才能弥补其罪行的人名叫昆晓莉,是我们这个故事主人公的妻子,在故事进一步展开之前,我们需要先对这位昆晓莉有一定的了解。
昆晓莉在城中承担着农业核采员的职责,即定期核查无垢之城农业产区的粮食成长状态,并在恰当的时刻安排采集工作的人员。
请注意,在人类绝大部分的历史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是需要承担某种工作责任的,他们必须完成某种特定的劳动,才能获取足够自己生存的基础物资,这一行为贯穿整个人类历史,即便在他们的生产力已经足够轻易养活所有人的时候依然如此,这也是我们对人类历史的基本印象。
但无垢之城成立后的时期在人类历史终属于一个特殊的阶段,他们的各个方面都出现了许多重大的变化,工作的性质也是如此。
无垢之城中的居民可以无条件地分配到完全均等的基础物资,工作的必要性大幅降低,甚至可以说这里没有任何传统意义上的工作类型,仅有公共性事务和个人性事务这两者。
前者是维持无垢之城正常运转所必须的固定事务,如昆晓莉所负担的农业核采员就是其一,只要具备相应的技能并通过居民议会的批准,任何人都有资格去执行这一类事务,最终的回报是与工作类型、工作成果相关的积分,他们可以用积分来换取部分特定的物资。
这些物资的交换范围通常是完全继承于基础物资的,也就是说,如果基础物资里只有食物和水,那么从事公共事务的人也只能用积分去换取食物和水,只不过能比别人多吃多喝一点而已。
这就确保了所有人能够拥有的物资类型是完全一致的,不会出现某些特定种类的物资被垄断在某些群体手中的情况,而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这种垄断都是无法避免的。
至于个人性事务就比较广泛了,可以是如纺织、雕刻等手工造物或绘画等艺术品,用于交换其他基础物资,亦或者帮人照料家人、做饭或清洁,一切因为个人的需求而需要他人协助的事务都可以记入个人性事务的范围中。
从较为严格的角度来讲这两者都不算是工作,但在这里不必过份细究,只需要了解到在无垢之城建立之后人类的工作形式就发生了性质上的变化即可。
在这里需要再额外说明一点,由于上面已经提到过的原因,人类来到这里的时候只携带了少量作物的种子,香料等调味品则几乎没有,这就使得人类只能从非常少量的食材中制作食物,用人类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果有大量的食材和调料可供挑选,很多人都可以做出口味适中的食物,但若是可选择的余地太少,制作食物就成了一件相当考验个人天赋的事情。
而或许是因为常年和农作物打交道的缘故,昆晓莉的厨艺相当不错,是无垢之城里知名的“厨师”,常常有人邀请她到家里去为其烹饪美食,她则可以获得制作完的一部分食物作为报酬,这就属于她的一部分“个人性事务”。
可惜的是,“#成也萧何败萧何”,“#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她的厨艺令她受用一生,令她广受城中居民的尊敬,却也令她在一连串的意外中犯下无可挽回的罪过。
在昆晓莉被判处死刑的一天前,她照惯例在家中制作好了足够食用三天的“小碗菜”,由稻米、部分面制品和少量萝卜制成,按均等份量至于小碗中,每餐吃一碗,即可定量摄入营养,不会多也不会少。
这同样是无垢之城中独有的食物类型,因为在这里的食品供应同样是定量的,只有规划好每段时间内的食物消耗数量才不至于断粮。
但在切萝卜的时候,她无意间切到了左手的食指,这对于她这样的厨师来说是一种相当低级的失误,好在不是什么大问题,每家每户都有医疗用品的储备,通常来说这样的伤口只需包上创口贴即可痊愈。
可惜的是,这个伤口不幸感染了细菌,在当天下午就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发炎和化脓,如果这样的情况发生在人类的上古时代,这可能会要人命,在现代医学条件下则不算太严重,即使是在她家里预备的药品也足以解决这种程度的感染,无需前往医疗所。
命运无常,总会体现在一些我们不知道可能产生严重后果的抉择上,在这个时刻,她就面临着这样的一个选择,而她的选择最终促成了导向死刑的结果。
当她将伤口展示给医疗所的医生查看,并进行了简单的化验之后,医生对她的建议同样是服用一般的药品即可,无需使用抗生素就能痊愈,但她坚持要求使用抗生素治疗,医生于是为她开具了一份高剂量的抗生素,这是重点,医生对她进行了劝阻,而她坚持自己的想法,这又是一个最终导致悲剧的选择。
在拿到药品后,她在医生的注视下当场服下了抗生素,随后回家,不论是她还是她的丈夫彭克——也就是这个故事真正的主人公,此时都不知道这将会是最后一个可以与对方共度的夜晚。
他们如常般简单地聊了几句城里的近况,多数是彭克在说,昆晓莉偶尔接上几句,然后双双入睡。
第二天,彭克没有睡到自然醒,因为昆晓莉或许察觉到了什么,难得叫他起床,这是他们时隔多年来第一次地共进早餐,虽然如此,在彭克的抱怨之间,他们还是没能聊上几句实际的话题,直到彭克吃完早餐并习惯性地洗了碗,昆晓莉才离开家里,前往城区之外的农田——他们俩没能正式地道别,她也没能抵达那片即将成熟的农田。
医疗所的医生在为她手指的感染化验后,意外地在她的感染组织中提取出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细菌,他立刻将这种细菌转移到培养皿中,并连夜将提取到的样品送到基因检测机构进行物种比对。
他没有通知昆晓莉,因为如果情况如他所料,则已经无可挽回。
在一整夜的等候之后,结果确实符合他的预期,这是一种全新的细菌,且该细菌在感染昆晓莉之后已经发生了某种独特的变异。
如果仅是如此,尚且不算什么特别的情况,然而这起案件中最为致命的问题在于,这种细菌是本土细菌,即完全由本星球的生命自然演化而来,而非来自地球的人类携带而来的细菌种群。
当他出于职责将此情况通报警务所之后,警务官在昆晓莉前往农田的路上将其逮捕,先送至医务所进行检测,结果是悲剧性的,这种细菌已经在高剂量的抗生素作用下全部死亡。
至此,本案的重要证据已经全部集齐,在对相关人员进行询问并记录笔录后,警务所迅速得出了结论——昆晓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灭绝了一整个独有种系的本土细菌,应当被判处意外致使种族灭绝罪。
虽是意外,但已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决定执行死刑。
昆晓莉并未对自己的罪行进行任何抗辩,完全认罪认罚,最终于当天傍晚时分执行死刑。
这是一个令人唏嘘的结果,如果昆晓莉在感染之后,没有前往医务所,则没人会知道她体内存在这种细菌,那么接下来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即使她去了医务所,只要没有坚持要求用抗生素来治疗感染,那么她仍然不会有事;而那位为她进行检测的医生,如果没有在她的感染组织中提取到这种细菌,或者没有认出这是全新的细菌品类,那么她仍然不会有事。
这一连串的如果串联在一起,才最终导致了她被判处死刑的结果。
而再深挖一步,就会发现这实质上是法律的问题,是法律的规定——或者说是无垢之城本地生物保护法的规定,宣判了她的死刑。
那么这个法律条例又是怎么来的呢?
是人类带来的。
请注意,所谓本土生物保护法,其本土是指哪个本土,是人类的本土还是我们的?如果是保护他们自己的本土生物,那很好理解,但要知道人类来自于地球,他们的本土生态圈距离我们足有数百光年之远。
那如果这个法律所保护的是我们的本土生物,又是为什么呢?
他们分明生活在隔绝一切生物环境的无垢之城里(这也是我们称他们为隔绝者的原因),为什么要建立一个保护本土生物的法律?原因藏在他们与盖亚(即星母,人类称祂为盖亚)的战争之中。
在宇宙中飘行了近七千年之后,人类急需新的家园来重建自己的文明,他们是幸运的,他们找到了拥有生命,且生物基础与他们极其相似的星球。
他们也是不幸的,这个星球是盖亚。
他们从未见过这种行星级别的生命,甚至于一开始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所选定的行星本身即是一个拥有强大意识的综合生命体,如果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他们或许至少不会选择如此激进的策略,这无疑导致了人类的最终悲剧。
当然,也有部分研究者认为无论如何人类都会发动着一起战争。
人类与盖亚的战争持续了一百多年,这期间发生了许多值得注意的事情,通过这场战争,我们得以更加深入地了解到人类是一个怎样的群体。
不过,有关于这场战争的始末,我已经用一本专门的书籍来进行完整的阐释,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翻阅,在此则不再赘述。
大家只需要知道,人类开始了这场战争,并以全面的失败结束即可。
而这场战争的失败,令人类不得不龟缩在无垢之城里,这场失败,令他们不得不制定一个专为保护本土生物而非他们自己的法律。
在这样的法律要求下,昆晓莉被执行死刑,其遗体也按照相应法规被安置在遗体呈示大厅之中。
关于这个大厅,我们会在后面的故事里进行详解,让先把视线回到这个故事真正的主角——彭克这里,在昆晓莉被捕的当天,彭克仍旧照常待在家里,他是一位艺术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位画家。
在无垢之城里,这是一门略显尴尬的个人性事务,在这个封闭的区域里,艺术是缺乏的,艺术的土壤,也是缺乏的。
他无法离开无垢之城,能够为他的绘画提供技巧的空间也就显得异常狭小,因此,他和其他的艺术家一样选择了复古主义,即对他们的先祖从地球携带过来的少量零碎艺术进行模仿和学习,旨在于还原人类在地球时代的艺术风格。
因此,他几乎全部的学习资料都只需要在家中即可获得,他很少出门,而昆晓莉时常因为工作的需要不在家中,且接下来几天的食物都已经提前做好,他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去了昆晓莉工作的地方,又找了一些于昆晓莉相熟的人进行询问,又到靠近黄昏的时间,才来到警务所中汇报昆晓莉的失踪,要求警务官们随他一同寻找自己失踪的妻子。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在警务官迟来的告知下了解到自己妻子已经被执行死刑的事实。
彭克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怒,如此重大的事件,他竟然没有收到过任何形式的通知,这无疑是荒谬且无法容忍的。
实际上,警务官在逮捕昆晓莉的第一时间就准备通知她的丈夫,这是程序的要求,但她拒绝这么做,且在认罪之后也明确要求独自完成死刑,无需任何人的旁观。
这并不符合相关规定,不过警务官们考虑到这是她的临终要求,还是决定尊重她的选择。
至于彭克,他们拒绝向他解释任何缘由,只向他呈示了相关证据,甚至没有让他查阅昆晓莉的笔录,这进一步地引爆了彭克的怒火,他在警务所中大闹一通,最终被强硬地赶出了警务所的大门。
“相关案情已经向你告知到位,这起案件的处置也完全合法合规,如果还有任何意见,你可以到公民大会以书面的形式呈报。”
在彭克愤怒的注视下,警务官赵林以礼貌但强硬的姿态说完了这段话,随后便大步返回警务大厅,没有再多看彭克一眼,此刻的彭克浑身发冷,在没有察觉任何异常的情况下,他的生活却已经天翻地覆。
赵林的搭档刘超祥此时还没有离开,他先是拍了拍彭克的肩膀,然后叹道:“法不容情啊,节哀吧。”
据彭克后来回忆,当他听到刘超祥的安慰后当即举拳痛击对方,并附叫骂一句:“#我节你妈!”
但在警务所的档案中,我并未查到彭克在此期间曾有过拘役的记录,不排除他在后来虚构了这一情节的可能性。当然,也可能是警务官刘超祥在考虑到对方刚刚经历丧妻之痛的情况下不予追究,或其他类似的情况。
不论如何,他此刻的愤怒应当是真实的,而根据我所知道的情况来看,他还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这种愤怒。
这种愤怒一方面是单纯的,另一方面则具有相当复杂的性质。
单纯的方面显而易见,不论是人类还是我们,亲人或伴侣无法因寿终而自然死亡都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并且需要注意的是,人类社会中往往存在着大量的不稳定因素(或者说大部分的社会都如此),使得他们往往对与自己关系较远的人的生命更为漠视。
也就是说,相对于我们,他们更加漠视陌生人的生命,而对亲人、伴侣的生命更加重视,或者说,他们至少要在态度上表现出这种重视,如上面所说的那样,人类的社会存在太多不可控的风险,对亲缘关系提高重视,才可以更大程度地抵抗这些风险,所以归根究底,这是社会模式的需求。
至于这愤怒中更加复杂的方面,我们暂且按下不表,在后续的故事中会有更明确的体现。
第二章 七彩的花
时间来到新生历五百七十九年,距离昆晓莉被执行死刑已经过去六年。
刘巧刚满五岁不久,这个充满活力的孩子喜欢在整个无垢之城里到处乱跑,而她最喜欢的地方还要数遗体呈示大厅。
通常来说,孩子们都不喜欢这个地方,就连大人们也一样,除了偶尔来巡逻的警务官之外,只有一部分需要吊唁的人会到这里来。
这种喜欢或许是出自于某种特殊的联系,她能察觉到这种联系,即使她还无从理解。
无垢之城是一个“固定”的地方,它封闭的特质令里面的许多事物都存在着固定的属性,例如人口。
无垢之城的总人口为三万一千六百二十七,这是一个精确的数字,可以在短期内少于这个数字,但绝不可以增加(只有双胞胎一类的情况可以酌情超过,但通常也会在事后抵掉另一个份额)。
在这个人口规模下,以无垢之城固定的生活空间和生产力,可以让每个人都能过上较为舒适、健康的生活。
这也就意味着生育是一件必须被严格规划的事情,生育是有指标的,获得指标之后也是需要排队的,若没有人死去,也就没人能迎来新生。
刘巧便是在昆晓莉的死刑后获准出生的新生儿,从某种意义来说,她是昆晓莉的生命的延续,或者至少在彭克的眼里是这样的。
这一天,彭克一如既往地早早来到遗体呈示大厅。
我有幸亲眼见过这个地方,虽然名为大厅,但整个遗体呈示大厅是由一条向内蜷曲且波折起伏的走廊构成的,从上空看,就像是一个不断抖动的螺纹。
从大厅的入口开始,走廊的一侧就摆放着一列两米多高的巨大玻璃罐,内部填充着某种特殊的浅蓝色液体,每个玻璃罐里都有一具遗体在其内漂浮着。
自无垢之城建成后,每一个被判处死刑的居民遗体都会被转移到这座大厅中,随时间先后的顺序,越往内走的遗体就越“新鲜”,摆在门口的自然是无垢之城历史上第一位被判处死刑的人,而目前摆在最内部的人就是我们已经熟识的昆晓莉。
正如其名,这座大厅存在的目的是为了“呈示”这些遗体,这些玻璃罐可以让人360°全方位地观察这些遗体,每一具遗体都浑身赤裸,不着寸缕,这种过于“自然”的状态对于一般人类来说是令人厌恶的,因此绝大多数的人除了必要时刻,都不会到这里来。
但他们必须建立、维护这座大厅,这同样是法律的要求,为什么呢?让我们继续深入其深层次的存在目的。
首先,这里的遗体仍是“活”的,里面的遗体本身已经死亡,但他们体内的细菌、病毒以及寄生虫等微生物仍然是活着的,其生态平衡仍旧维持在此人被判处死刑之前的状态,且会一直地维持下去。
而为了提供这种稳定的基础,这些遗体的细胞也同样还活着。
这些人都犯下了理应偿命的罪恶,但他们在体内的依赖着他们的生命活动来生存的微生物是无罪的,只有这样的方法才能维持这些无辜生命的生存。
但若只是如此,这些过程完全可以在一个谁也看不到的地方进行,何必在这样的地方令人堂而皇之地观赏?毫无疑问,这种保存方式本身就是一种对人类的提醒和警示。
且为了让这种提醒的效果最大化,整座大厅被特意设计成盘绕的蜿蜒走廊,人们必须穿过这一整条通道,从头到尾看完无垢之城的整个死刑史,然后才能为自己近期遭受死刑的亲属吊唁。
这是一条彭克每一天都要走好几遍的路。
在这条路上,他偶尔会遇到瞎逛的刘巧,他对这个孩子的情感是复杂的,作为自己妻子在某种意义上的延续,他本该照料这个孩子,而作为这种延续的代价,他又应当厌弃她,这种交织的感觉是难以言喻的。
两人常在不同的遗体前相遇,因为刘巧对每一具遗体都有着同等的好奇,每当遇到对方的时候,刘巧都会询问是否了解这具遗体生前的故事,遗体下写着的罪名代表了什么。
可惜其中很多问题都超出了彭克的知识范畴,反倒是刘巧通过事后询问老师或家长,懂得了不少与这些遗体有关的事情,慢慢地也就不再问彭克了。
刘巧是因为好奇而经常到这里来,那么彭克又是为什么呢?悼念亡妻?结合他每日醉醺醺地坐在昆晓莉遗体前的样子,似乎确实可以得出这个结论,但我猜测,还有着另一个更为深层次的原因。
简单来说,因为他失去了自己的家庭,且这种失去是永久性的,是不可挽回的。
他此刻唯一可以做的,似乎就是坐在妻子的遗体面前,看着她永远不会衰老的,宛若只是陷入沉睡的年轻面容,以此来回忆、纪念自己过去的生活。
如同昆晓莉的遗体一般,只要不停地怀念,过去的记忆是可以永久保鲜的,因为那是幻想,是人类大脑中的抽象想法。
但人是会衰老,会死亡的,这是宇宙所限定的法则,无人可以超越。
如果这个故事发生在地球,那么或许确实如此,他已经失去的家庭不可能再有恢复原样的可能,幸运的是,这里是盖亚。
这一天,彭克如往常般带着酒和些许食物,早早地来到昆晓莉的遗体前,不同以往的是,他今天带了一束花,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
城里并没有专门的花店,没有那么多土地来种植这些精贵的植物,这是他在自己家里种的,从三年前开始,每一年的今天他都会把长出的花都带过来,也会带上多一点的酒,让自己喝得再醉一些。
而另一个不同以往的,是不久后也来到这里的刘巧,她也带了一小束花,就摆放在彭克带来的花旁边,彭克没有说什么,她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不久后,她抬起头对彭克问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七彩的花?”
七彩的花,这是一个异常古老的传说,其内容异常简单,只有一句话而已。
翻山越岭,找到七彩的花,心爱之人即可复活。
从遗体呈示大厅建成并出现第一位被执行死刑的人开始,这个传说就突然在无垢之城中流传起来,距今已有四百多年。
传说的出现通常都是有原因的,而在这里,其实逻辑非常简单,这些被放置在玻璃罐中的遗体,其实从未真正的死去,他们身体内包括脑细胞在内的所有细胞都仍然处于活跃状态,只要盖亚愿意,祂随时可以让这些遗体再度复活。
至于为什么要找到七彩的花,并不是盖亚需要这种花,祂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考验,考验你们的爱是否足够真诚,是否足以打动这个行星级别的生命意识体。
这听上去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实际上也并不是没有人相信过,据统计,目前为止已经有九十八人选择去验证这个传说,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回来。
渐渐地,这个传说也就真的只是一个美好的传说了。
对于刘巧的问题,彭克仍旧保持沉默,只是又再喝了几口酒,又过了片刻,刘巧突然说道:“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彭克终于将逐渐失去焦点的视线转移到刘巧的脸上,“怎么了?”
“听我爸说,这里可以放下九千九百九十九个这样的罐子,现在只放了三百八十七个,”刘巧扭头看向走廊深处,那里是一个又一个尚未被装填的玻璃罐,在回旋曲折的结构中显得无穷无尽,她稚嫩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如果这里的罐子都被装满了,会发生什么?”
“不会发生什么的,”彭克答道,他似乎猜到了刘巧的担忧,城里确实也有过这一类的都市传说,当遗体呈示大厅被填满时,人类的命运也将走到尽头之类的,甚至一度影响到了警务官对死刑的判决态度,但同样的,这只是传说,他摇了摇头,再度确认道:“不会发生什么的。”
“真的吗?”刘巧抬头看向彭克,“真的什么都不会发生吗?”
在她的注视下,彭克似乎也变得无法肯定了,随即又喝了一口酒,无可奈何地陷入沉默。
“所有的遗体我都见过了,”她低下了头,“他们的故事,他们犯的罪,我都已经知道了,再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了。”
她对彭克摆了摆手,随即张开步伐,朝着大厅的入口走去,越往外走,她的步伐就越是轻快,像是已经从某种禁锢之中解脱。
但彭克仍旧被禁锢在这里,无垢之城的大圈困住了人类,这个大厅的小圈,则成了他的牢笼。
他开始喝酒,大口地喝,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陷入最深的沉醉之中。
第二天,这是昆晓莉被判处死刑后的第七个年头,在这一天,彭克独自离开无垢之城,准备翻山越岭,去寻找那一朵七彩的花。
这是一个注定充满艰险的旅途,在这个旅途中,他将经历自己从未经历过的困苦,体验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看到从未见过的风景,聆听从未听过的声音。
而在旅途的终点,他是否能如愿以偿地找到那朵七彩的花?
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敬请期待。
第三章 寻根之旅
流月湾是一处自然形成的河湾,朝马河到这里后水面变得宽阔且蜿蜒曲折,从这里行走时,月亮的倒影如同在水中流淌一般,故而得名流月湾。
尤嘉在这里待了三个月,他从更远的东方过来,此行是为了探寻新生者(人类则称我们为融合者)的根源,他从最遥远的新生者活动区域开始,一路向着无垢之城的方向走去,既是探险,也是在这个过程中重新体验新生者在这个星球上繁衍生息的历程。
之前的旅途已经给了他很多独特的体验,但路途艰辛疲惫,于是在流月湾暂时休整,此时的体力与精神已经恢复如初,他准备再次踏上这一趟寻根之旅。
自流月湾向西,顺着朝马河沿途而上的过程是相当轻松愉悦的,一方面在于他现在有着充沛的体力,一方面则在于流月湾附近的风景和人文。
流月湾附近的地形整体上是河流冲积平原,土地肥沃,非常适合耕种,实际上这里也正是一个名为“牧木”的种族所拥有的保留地,这个种族在约一万年前来到这里,然后经历了一场类似人类与盖亚的战争,或者说,是人类的战争与他们相似。
由于历史久远,多数人并不了解这个种族,他们在战败后同样获得了一个类似于无垢之城的区域作为“租界”(再一次地,是人类得到了与他们类似的结果),那个远古的城市当时就建立在流月湾附近,而现在他们早已融入到盖亚的生态圈之中,只保留着很少的种群数量,活动区域也与新生者互不重叠,因此很少有人见过他们。
这个曾有着远比人类还要辉煌历史的种族如今并不喜欢与外界交流,对他们的研究工作是相当困难的,至少我本人对他们知之甚少。
尤嘉希望他们留在这里的遗迹能够为他提供些许与这个种族有关的细节,而当他抵达流月湾以西大约五十公里的位置后,发现一片长宽各有二十公里的规整农田,农田中整齐地种着“牧草”,这是牧木族所特有的食物,虽是草本科的植物,但能长到约三米高,叶片很大,枝干粗壮,似乎与地球上一种名为“香蕉”的植物非常相似。
不同的是,这种牧草的内部富含碳水化合物、蛋白质与油脂,各类维生素(相对牧木族而言)也非常丰富,他们几乎只需要食用这一种植物就足以维持生存。
据说每一年都会有牧木族回到这里悼念先祖,并适当打理这片盖亚特意为他们保留的农田。
可惜,要么是尤嘉的运气不够好,要么是他们有意避开,他在这里并没有看到任何疑似牧木族的活动,另一方面,这座远古城市的遗迹也早已消失不见,尤嘉特意在牧草田中搜索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类似建筑或建筑残留物的迹象,只能怀着歉意采摘了一点牧草,经过尝试,生吃或煮熟都别有风味。
生吃是清脆的口感,甜味不算明显,但是清香异常,煮熟后是绵软温润的味道,甜味很重,对吃不惯的人来说或许会显得有些腻,尤嘉也不太喜欢,更偏好于生吃的口味。
从这里再向西走七十公里后离开河流,翻过两座山谷,就可以抵达朝马河的古河道,在五百多年前,朝马河本流经这里,但在人类的选择下,朝马河最终改道更北的方向,绕了一圈后才重新与流月湾交汇。
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还得从无垢之城的建立开始说起。
无垢之城位于更西北方向的一个山谷中,东西两侧各有一座高山,朝马河原本便在这两座山之间流过,这里气候湿润,温度适宜,全年都有稳定的降水,既不会太冷,也没有太热,是盖亚特意为人类挑选的“租界”。
但人类担心河水中会携带太多来自本土的生物,拒绝有任何河流经过他们的领地,这才使得盖亚改变了朝马河的河道,留下的河滩地则成为了无垢之城最优质的农耕区域。
值得注意的是,盖亚在一开始就为他们生成了一个足够大的生物隔绝膜,确保不会有任何本土生物进入其中,这本身也是无垢之城名字的由来,但人类仍然拒绝了这条几乎取之不尽的,本可以用于生活与灌溉的水源,这看上去像是一个蠢到家的决定。
事实上,在他们拒绝这条河流之后,盖亚再未主动向人类提供过任何形式的额外帮助。
是人类真的这么蠢吗?并非如此,因为一个愚蠢的种族几乎不可能发展出足以进行星际航行的文明(虽然他们的星际航行技术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侵略他们的外星文明)。
我们不得不承认,人类之中有很多脑子不算灵光的个体,但当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会有巨大的能量迸发而出,这已经经历过历史的验证。
要知道,即便他们是以战败逃亡者的姿态出现在这里的,这些刚刚从冷冻仓(将人体的生命活动暂停,以度过数千年的宇宙航行的技术,其形式上类似于遗体呈示大厅中的玻璃罐,但技术原理上截然不同)中苏醒的人,缺少食物,缺少工具,缺少应有的武器,更是缺少对这个星球的了解,但他们仍然与盖亚进行了长达近三十年的战争。
相信我,即便换一个拥有更高科技水平的文明,以更为完整更为有准备的形式来面对盖亚,也不会做得比人类更好(比如牧木族)。
若人类真是一个愚蠢的种族,他们不可能在盖亚的打击下支撑这么多年,也不可能在战败之后仍能获得盖亚的尊重,将这片地区以租借的形式划归他们所有。
那么人类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这个问题实际上可以扩充到更多的角度,这场战争的发起与结束、接受战败、在这个时间点上接受战败、无垢之城的选址、河流的改道、之前提到过的法律制定、以及之后会谈到的人口分割及其相关的诸多问题等,这些问题互相交织在一起,看似复杂,其实都统一在同一个逻辑体系之下。
有关这些问题,在我的另一本书中有非常详尽的解释,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只从一个较为简略的角度作出提示。
无垢之城,隔绝之地,这是他们和我们对这个城市的不同称谓,而在这个称谓的差异之中,其实就已经显现出了他们对待自己、对待我们的态度。
这个态度本身,即是他们做出这一系列选择的根本原因,他们为自己与我们之间划分了明确的立场区分,并站在立场的另一端来审视彼此的关系,所以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这种选择不在于正确与否,不在于他们想要什么,而在于他们不想要什么,只有带入这样的视角来看待人类的这一段历史,才不至于产生不必要的偏见。
这并不容易,我本人也是在对人类持续的研究之后才逐渐摈弃掉这些偏见的,但没关系,我们大可以慢慢适应。
回到尤嘉这里,在顺着这条古河道继续往西北方向走五百里之后,就能够抵达无垢之城,这五百里的范围内,地形逐渐从平原转向丘陵,随后是更加险峻的高山,直到抵达无垢之城为止,途中有着种种不同的地形地貌,在这些不同地形间生存的生物种类也差异巨大,可以说是风景无数,趣味十足。
尤嘉就这么慢悠悠地走,大约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才终于抵达无垢之城的外围,此刻,他的面前的不远处是一大片几乎看不到头的麦田,麦田前方则是一片环形的裸露土地,这片裸露的土地宽约十米,会围绕着无垢之城的四周,将整个无垢之城包围起来。
这是盖亚设下的生物隔绝膜,可以确保里面的生物无法出来,外面的生物也无法进入,它实质上是一个空心的球体,在地底和天空也同样生效,但光用肉眼看是看不到的。
而在另一方面,它对空气来说是可穿透的,如此就可以让内外的氧气、二氧化碳等气体的浓度保持平衡,因为光靠无垢之城内部的植物,还不足以保证整个城市的碳氧循环,在这之中本身也包含着水汽的平衡,然而在人类拒绝了水源之后,水汽也就被盖亚一并隔绝了,因此无垢之城内部的水源一直是依靠他们在抵达这里时乘坐的飞船上的设备来实现净化和循环使用的。
除此以外,无垢之城内也没有各类矿产的储藏,所以金属制品、橡胶、塑料等制品在这里也需要最大限度的重复利用。
尤嘉抵达这道屏障之后就不能再继续向前了,而他此行所需要实现的目标还剩最后一个——找到五百年前的那个黏液池。
现在的新生者大多可能已经不知道我们到底是如何从人类之中分离出来的了,当然,这并不是一个必须要知道的问题,它对我们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影响,不过现在既然提到了,不妨再听我解释一下。
在人类彻底战败之后,人类的命运其实已经完全掌握在了盖亚的手中,人类选择接受战败的前提,是盖亚认可他们的投降,而在有关人类投降的会议上,盖亚提出的最为核心的一个条件,就是人类必须分割出至少五分之一的人口,将其交给盖亚来“统治”。
其中男女的数量需要相等,且幼年到少年、青年、中年、老年的各年龄段也都需要占据一定的比例,这部分人在选定之后被统一送到了分隔膜外,并被要求逐个进入一个充满浅蓝色黏液的池塘之中。
据第一代复生者的描述,他们在进入这个黏液池之后就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他们仍然完全记得之前的所有记忆,但大脑中似乎多出了许多新的知识,其中一部分是对这个星球生态圈的了解,以支持他们在这里继续生存下去,另一部分则是语言上的改变。
不论他们过去使用什么语言(大部分是中文),在此之后,他们脑海中的语言都已经完全转变成了拉丁语,这是盖亚特意在人类的语言库之中挑选的语种。
对此,盖亚并未做出过任何明确的解释,在人类的视角中,这种语言上的改变是一种带有明显目的性的行为,因为盖亚不愿意让复生者以及复生者所繁殖出的新生者群体与旧的人类(隔绝者)们存在任何形式上的交流,因此才特意挑选了一门“已经死去”的语言来给我们使用。
这是人类在自己的教育中采用的正式说法,也是他们在这数百年来的普遍认知。
但这个逻辑显然忽略了很多细节,首先,如果盖亚真的想要造成我们与人类的沟通隔阂,完全没有必要教我们使用人类的语言,就算需要使用人类的语言,他们的语言库中也有大量真正“已经死去”的语言。
其次,正如上面所说的那样,即使在人类的文化之中,拉丁语也并非完全意义上的“死”语言,在地球时代,它仍在一定范围内流通,且在生物学领域,拉丁语常常会作为新物种命名时语言。
而结合以上的两点,我认为盖亚在让我们使用这门语言时确实意有所指(事实上,盖亚对人类的所有举动都有其深意)。
任何一门语言的“死活”究竟该如何判断?很简单,“死”与“活”的差异仅在于是否还有人在使用它,而通过我们的使用,不论拉丁语的过去如何,现在都已经获得了新生。
并且,在这个世界上所存在的每一种生物对于人类来说都是全新的物种,当我们使用拉丁语来为这些物种命名时,我们在文化上就已经和过去的人类产生了关联。
我们继承了人类的一部分,又在人类的基础上获得新生,这或许正是盖亚真正想要对人类做出的提示。
但从我们目前所知的情况来看,他们似乎还没有接受这样的观念。
说回尤嘉,他最终在三公里之外找到了那个池子,这个池子长宽均为二十米,深约三米,且因其位于隔绝膜之外,在五百多年的时光变迁下,里面已经没有任何黏液的存在了,底部覆盖着一层风雨带来的泥层,上面长着些许低矮的花草,四周则被苔藓状的植物盖满。
在这里,尤嘉似乎能感觉到自身与人类之间产生了某种更加紧密的关联,这一次寻根之旅,本只是一次随性而发的冒险,但一路走来后,路途中的见闻,以及自己曾经在各种书本中所见过或听人描述过的种种知识,都重新与现实结合了起来。
讲到这里,或许已经有读者猜到了,这位尤嘉正是笔者本人,我对人类的兴趣,正是在这趟旅程之后才正式建立起来的。
而此时此刻,这趟旅程中的关键角色尚未登场,当我在这个已经干涸的池塘外感受内心的激荡时,彭克也从远处的麦田间向我走来。
他身上只带着一个放了些许水和食物的背包,没有携带任何工具(前文提到过,无垢之城内部的金属、橡胶及塑料等材料均受到严格的管控,是无法带出无垢之城的),对于自己的未来,对于这个被隔绝的庞大世界,他似乎充满了忐忑。
好在他遇见了我,即便他不懂拉丁语,当时的我也还未学会中文,我们暂时无法保持有效的沟通,但我对人类已经有过初步的了解,仅凭他从无垢之城中顺利离开这一点,我就已经判断出了他的目的——寻找复生者。
而我刚好知道一位最近才出现的复生者,她此时就在我之前短暂停歇过的流月湾。
接下来的旅途漫漫,而我们语言不通,因此很少交流什么,对于这位难得一见的人类,我确实产生了很多兴趣,所以我在流月湾与他分别之后也仍然关注着他的动向,并在这份关注之中之间走上了探寻人类历史的道路。
四个月后,彭克将与他的七彩之花重逢,并在重逢之后为这个故事拉下最终的帷幕。
这位小人物的命运时刻,即将到来。
第四章 再相逢
在死刑之后,昆晓莉很快就适应了在流月湾的生活,偶尔也会怀念在无垢之城里的日子,对彭克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思念,毕竟那是自己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和陪伴了自己十几年的人,但她很快就忘却了这些,不是刻意不去想,而是自然而然地投入到当前的生活之中,再没有多少能够想到过去的时刻。
流月湾和其他新生者聚集地一样,有着相当丰富的生活方式,人们在这里可以自由地绘画、写作、唱歌、演奏和舞蹈,也有歌剧、话剧等内容,无垢之城里当然也有类似的艺术,但其内容相对要贫乏许多。一方面是无垢之城的艺术长期处于复古的风潮中,艺术家们长期且大量地对过去的艺术范例进行模仿和学习,并未在此之上进行创新,而他们所参考的范例是相当有限的,这也就使得他们的艺术表现形式也被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另一方面,则是无垢之城只能够支撑一部分人选择制作艺术品的形式来为自己获取更多生存资源,如果有太多人都去制作同样的艺术品,这一类艺术品所能换取的资源量就会大幅下降。
在这两个因素的综合影响下,无垢之城的艺术领域不论是表现方法还是参与人数都相当稀少。
而我们则没有这样的限制,首先我们并不局限于复现过去的艺术形式(也有人如此尝试,但那只是一个包含在更大范畴内的单独门类),我们能够在整个世界上自由行走,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下寻找灵感,这给我们带来了丰富的艺术形式。
其次,我们并不需要靠这些艺术品来换取任何资源,我们的资源本就是足够的,因而每个人都可以是艺术家,而在大量人员的参与下,这些艺术的形式也会不断地变化,逐渐演变出多种多样且近乎无穷无尽的艺术流派与作品。
对于我们来说,这一切并不算特别出奇,毕竟我们生来的环境就是这样的,这一切都早已融入我们的生活,因而并不会多么令人赞叹,但对于刚刚从人类那里过来的复生者来说,这些丰富的艺术拼就具有相当大的震撼性了。
光是把流月湾本地人自制的艺术品走马观花地欣赏一遍,就花了昆晓莉很长的时间,而这一点对于昆晓莉来说仅仅只算是调味,因为在此之上,还有食物种类的大丰富为她所带来的无限可能。
黄金果、沼栖草、脆角木、风铃草、黄月菜、绿栗香,等等等等,能够食用的植物和藻类足有上千种,偶尔还可以获得一些作为食物的肉、蛋、奶,对于喜好烹饪的昆晓莉来说,这里的生活犹如“#天堂”。
也正因为她太过于满意这里的生活,在死刑过后三个月左右,她还会偶尔想起彭克,六个月后,彭克还会不时出现在她某个梦的碎片之中,仅一年之后,彭克就自然而然地在她脑海中隐去了。
如此的七年之后,当昆晓莉被告知有人找她的时候,她完全没想过对方会是彭克,因而在见面的那一刻,她最大的感觉是诧异和惊讶,而非如彭克一般苦尽甘来的喜悦。
当时的我就在现场,我能清楚地看到两人情绪上的差异,昆晓莉显然为此感到有些尴尬,而彭克则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双方并未持有相同的感情,随即一阵愤怒的潮红涌上他的面庞,在与他从无垢之城来到这里的一路上,这样的表情我已经见过许多次,想来这也触发了昆晓莉心中久远的记忆,她抬起手在彭克的手臂上按捏了几下,微笑着说道:“你瘦了。”
关于这一点,我有一定的发言权,在我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其实比现在还要瘦许多,在这几个月的路途上他获得了相比在无垢之城时要多得多的食物与锻炼,因此已经变壮实了些许,但我想他在无垢之城里恐怕几乎把所有的食物都换成酒了,因此在多年间变得逐渐消瘦。
彭克沉默无语,几秒后,昆晓莉叹了口气道:“何必呢?”
彭克终于收回了他灼灼逼人的目光,低下头,似乎在想自己到底该说点什么,这一路上他或许曾经多次考虑过这个问题,然而他预想的场面和现在有着太多的差距,或许在他的设想中,昆晓莉甚至都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应该在这里找到传说中的七彩之花,然后回到无垢之城,将无垢之城中那个曾经的、年轻的且仍然爱着他的昆晓莉复活。
而不是现在这个和他一般年纪的,对他,对过去已经不再怀恋的昆晓莉。
后来,昆晓莉把他带到家里聊了很久,出于礼貌,我没有去听他们说了什么,当然,当时的我还没学好中文,就算听了恐怕也听不明白,而在几个小时之后,彭克突然情绪爆发般地大声吼叫起来,我当时正等在不远处,于是立刻冲进昆晓莉的屋里,发现彭克正愤怒地用双手掐住昆晓莉的脖子,正准备上前拉开,昆晓莉用眼神制止了我。
再仔细看,才发现彭克并未用力,且已经逐渐松开了手。
他们又再说了几句,随后彭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流月湾,向着无垢之城而去了。
后来我对昆晓莉问起过,他们当时到底谈了些什么,昆晓莉的复述是这样的。
“我把自己在这里的生活告诉他,希望他也能留在这里,但不一定要继续和我一起生活,我说我曾经怀念过他的陪伴,但那种感觉很快就随着时间消散了。
他不愿接受,认为这是我对我们婚姻与爱情的背叛,我告诉他,这里没有婚姻,只有爱情,人和人可以自由地相爱,没有歧视,也没有主次之分,外面的世界有太多的选择了,有许多优秀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就算不愿意再与他人产生感情关系,也可以去创作艺术,或者游山历水,就像你一样。
他还是无法接受,我只能劝他先试着留下来,我可以和他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帮助他度过最开始的适应过程,只要适应下来,他总能发现这里的美好的。
我还告诉他,过去的那些遭受死刑的人都和我一样,来到了流月湾,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而出来寻找他们的人,大多数都成功找到了对方,最终一起在这里厮守终生,亦或者各过各的,总归要比在无垢之城里好一些。
最后,我告诉他只有死刑,以及出来寻找七彩之花的人,能够离开无垢之城,那是一个隔绝之地,回去以后就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了。
我不知道是哪一句话触动了他,他突然指责我是人类的叛徒,指责我是假的昆晓莉,我不是他的妻子。
他就是有些歇斯底里了,这也没什么,希望他回去以后能放下这些,过得好一些吧。”
因为她最后的这句话,我并没有把彭克最终的结局告诉他,也希望她能继续享受现在的生活,不要被过去的经历所困扰。
现在,让我们来到故事的最终章,一场惊醒整座城市的滔天火光。
第五章 火光
以下内容来自多人的转述汇总而成。
返回无垢之城后的彭克显得有些魂不守舍,他首先与警务官赵林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因为他发现此时的赵林已经有了一个接近一岁的儿子,这与他离开无垢之城的时间正好相符,按照他的猜想,赵林在他离开无垢之城后就将他的户籍注销了,于是城里就多出了一个可生育的指标。
有人认为这是彭克的臆想,因为城里有着三万多人,其中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占比近四成,随时都可能有年老体衰的人因病离世,或者正常寿终,但究竟是谁的死为赵林空出了这个生育指标,这部分人均表示不清楚,这是警务官才能查清的事情。
有人则认为彭克质疑是正确的,因为不论其他情况如何,他的户籍确实被注销了,而对于出城寻找七彩之花的人,按照通常的惯例来说,需要经过五年的时间才能够注销,这也就意味着非法操作确实存在。
而不论事实的真相如何,彭克此时已经成为了这座城市的“黑户”,他无法离开无垢之城,而无垢之城也无法容纳他,因为他已经被销户了,就无法领取生存物资,也无法与他人进行任何交易。
最终赵林设法把他安抚了下来,发动自己和妻子的朋友们,为彭克提供了一定的生存物资,并允许他在曾经的住所里生活,这纯粹是幸运使然,这里的人每到成年都可以领取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居所,不必再与父母居住,而在他离开无垢之城后,还没有新成年的孩子等待分配,否则刚刚被销户的他所原有的房屋一定会是最优先被分配掉的。
也正因如此,这样暂时看似合理的补偿只是一种拖延性的帮助,只要城里再有人成年,他就将被赶出自己的住所,我所询问过的大多数人都同意,在这种不安定的状态下,彭克的精神压力会很大,也就很容易在压力之下做出一些出格的举措。
更何况,此时的他无法与他人交换物资,这也就意味着他再不可能获得曾经最重要的精神支撑物“酒精”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此刻所拥有的物资全是众人“捐赠”而来,也就没有人愿意用酒去换取这些带有“善意”的物资。
在如此的情况下,彭克开始认定不只是昆晓莉背叛了他,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也都背叛了他,这导致他与一部分愿意为他捐赠物资的人发生了争吵,而当这些人威胁不再为他提供食物后,据我所知,他在家绝食了三天,随后便与这些人达成了和解——以他逐一上门道歉的形式。
此时的我仍然难以想象他当时的心情究竟如何,他究竟对自己、对这个世界、对人类、对无垢之城,乃至于对昆晓莉有着怎样的想法,在这样的生活之中,他所说的、所做的种种事情,恐怕都绝非他的本意,我相信他还有许多未曾表达过的想法,但谁会来听呢?
最终,他在某一天夜里潜入遗体呈示大厅,找到昆晓莉的遗体后将其打破了,那或许确实是他最后的希望吧,但他注定是要失望的,从破掉的罐子里流出的不是他七年前死去的妻子,而是一张胶与革制成的皮囊,里面填充着某种用以固定形状的网状结构。
至于最终那场大火,同样没人知晓他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因为填充在玻璃罐里的液体实际上是一种相当易燃的物质,任何一点火星也能将其引燃。
当整座城市都被大厅中突然烧起的大火而惊醒时,他本人也早已经和着那张形似昆晓莉的皮囊一起,在这场大火中被焚烧成了灰烬。
据说这场火焰燃烧了整整两天两夜才被扑灭,整个遗体呈示大厅中的遗体都被火焰烧成了灰,无一例外,这使得无垢之城的人们再一次地与真相擦肩而过。
个人而言,我相信这是他的有意之举,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或许回想起了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画作,所有的雕塑,所有的音乐和歌舞,他们阅读的小说,他们品尝的食物和他们所使用的语言。
他已经看清了这座城市的结局,也明白了自己将在这个结局中占据一个多么无关紧要的位置,这才有了这最后的一次疯狂举措。
如果这个举动的起因是愤怒,那么这种愤怒又是从何而来呢?
希望看完这个故事之后,您能有属于您自己的答案。
感谢阅读,再见。
作者:落水
免责Mode:随意
备注:一个非常非常随意的自娱自乐脑洞型小短文,请勿对故事性、结构及设定抱有太多期待
辉光照耀着大地,橘黄色的温暖光芒,让经过了一夜阴凉的世界逐渐暖和了起来。
这里是芮邙星,一个夏日漫长,冬日短暂的世界。
因为它的天空之中悬挂着两个太阳。
更大且更为热烈的那个,叫辉,更小且更冷一些的那个,叫曦。
传说之中,辉和曦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各自掌握着芮邙一半的天空,兄弟两相安无事,也就让芮邙的大地拥有了亿万个不分昼夜的年月。
那时的世界永远温暖如春,遍地都是茁壮生长的稻谷,人们享受着永恒的光明与快乐,那是令人无比怀念且向往的黄金时代。
但曦的神宫太远了,他的光芒照耀到大地上的时候虽然仍然足够耀眼,但已经不如辉那么温暖、炙热了。
在年复一年的嫉妒中,曦离开了他的神宫,向辉发起了一次惊天动地的刺杀,可是在他动身的一瞬间,辉就已经透过星空察觉到了他的行动,于是,曦不可避免地失败了。
这一次失败,也让曦背负上了一次诅咒。
每一年,他都将离开自己的神宫,前往辉所在的天空,去发起自己永远不可能胜利的战斗,他的神躯将被辉所吞噬,他的神光将被辉所遮掩,并在落败之后拖着不会死去的身躯,回到他的神宫,准备迎接明年又再一次的轮回。
也因为这样的传说,对于芮邙人来说,双胞胎是灾祸的预兆。
只要是在同一时间里同出一腹的人,不论是男是女都注定要走向彼此的对立,陷入永恒的争斗之中。
“但这只是传说,是在缺乏真正的知识后得出的粗暴判断,既不符合统计结果,也不具备科学精神,”柯秋抬着手,试图让面前的人冷静下来,“我可以证明的!你听我说完!”
在柯秋的对面,是一个与他长相一模一样的男人,他并未自报家门,但在看到他的脸和手里紧握着的刀的那一刻,柯秋就已经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自己从未谋面过的孪生哥哥。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哥哥,或者弟弟,但这很正常,在辉和曦的传说影响下,有很多家庭会在生出双胞胎之后将其中一个孩子送走。
只是为了避免骨肉相残,这在柯秋的眼里是相当愚昧的行为,而看到自己的亲兄弟突然拿着刀找上自己之后,他更是对这种愚昧的行为感到了极度的厌恶与愤怒。
但无论如何,他得先安抚好面前的人。
首先,他掏出手机来,把一段动画投到了身后的显示屏上。
动画显示了芮邙星环绕着辉公转的画面,随着视角逐渐拉高,曦也出现在了画面之中。
辉和曦正在围绕着彼此互相旋转着,芮邙则在这个过程中继续绕着辉旋转。
“你看,这是芮邙,这是辉,这是曦,”柯秋伸手指着画面,开始解释道,“曦的质量比辉要大一些,所以双方是围绕着靠近辉的点来公转的,也因为曦的质量更大,它的亮度也更高,所以虽然与我们的距离比较远,它的光线抵达我们这里的时候……”
对方歪了歪头,显然有些不明白柯秋为何要在这时说这种东西。
柯秋再次抬起手,示意对方冷静一下,同时把自己心里的火气压了压。
这一套东西,自己已经跟成百上千人讲过无数次了,他可以一直讲下去,但显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耐心和兴趣一直听下去。
辉、曦和芮邙之间的相互绕转,造成了多少有趣的现象,随着芮邙的公转而使得辉和曦之间存在的夹角,两者出现的交替、交叠的日照条件,随着曦的吸引而逐渐拉长的公转轨道,曦在未来的红巨星阶段所造成的影响……
多少妙趣横生的课题,这些人全无兴趣,无知,愚昧,简直令人讨厌。
也就因为这种愚昧,自己的双胞胎兄弟,竟然会提着刀来杀自己,就因为一个该死的传说!
“你再看这个,”见对方不想听这些,柯秋只好直奔核心问题,再次从手机里调出了一篇论文,“你看!这是联合宇航局最新的实验结果,辉和曦的元素成分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证明它们不可能孕育于同一个分子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来人第一次问出了自己的问题,这是一个好迹象,他还是愿意沟通的,这很好,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定的好奇心,这就更好了。
“意味着辉或者曦中的一个,是来自其他星域的流浪天体,在几十亿年前……目前最接近的推测是三十亿年前,在一次极为巧合的情况下,双方的引力场互相捕获了对方,于是形成了现在双星环绕的局面,”一边解释,柯秋的脸上也一边挂上了笑容,“你看,它们根本就不是孪生兄弟,什么兄弟相杀,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事情,是古人的一种愚……浪漫幻想,对吧?”
“嗯……或许吧。”
来人点着头同意道。
“这就对了嘛,所以说根本就没必要这样啊,”柯秋长呼了一口气,“再说了,什么兄弟相杀,不过是因为芮邙的公转,曦被辉遮住了造成的日食罢了,根本就……”
“但你跟我说这些干嘛?”对方又再歪了歪头,疑问道。
“嗯?”柯秋愣了愣,看了看对方的脸,又再看了看对方手里仍然紧握着的刀子,同样疑惑道,“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是啊……哦,你想哪里去了,”来人叹了口气,也掏出手机来,翻出一张照片对柯秋解释道,“这人你认识吗?”
“这……”柯秋慢慢地靠近了一点,仔细看着手机里的照片,那是一个长相相当漂亮的女人,似乎确实……
他突然想起了这是谁。
一年前,她一个人醉醺醺地从街边走出来,突然就抱住了自己,哭着喊着要他道歉,他都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随口道歉了一句,她竟然就抱着自己亲吻了起来。
再然后,该发生的事情就全都发生了,只是第二天一早她就不见了,搞得柯秋一直以为自己是遇到了什么新型的诈骗。
“那你跟我……”柯秋倒退了一步,“不是亲生兄弟?”
“据我所知,不是,”对方皱起了眉,显然刚刚的这句话再次触怒了他,“我做过亲子鉴定了。”
“亲子……”
柯秋再次愣了愣,然后对方的尖刀就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是双胞胎,”这个与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用力地把刀往下按着,冷声道,“我会帮你养大的。”
在失去意识之前,最后一个想法在柯秋的脑海中划过。
虽然辉和曦不是亲兄弟,但好像也说得过去啊……
【完】
PS.好像也可以凑上【实验】的关键词来着……
作者: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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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女士,请让一让,我需要稍微进去一点,好的,足够了,谢谢。
我来自北方,不是那么远的北方,但相对这里来说要稍微偏北一点。
是的,我们出身的地方确实不算特别重要,但你现在知道我来自北方了,下次如果你再遇到我,至少可以记住,啊,这是那个喜欢喋喋不休的北方佬,不是吗?
记住喋喋不休也是可以的,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记住我了,哪怕只是我的一部分。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了解彼此,你也许可以记住我的很多方面,我也会记住你的,我记忆很好,况且,你的很多地方都令人映象深刻。
不,我不是在讽刺你,我确实认为你很特别,我知道我看上去可能不太着调,但我没有必要和你装腔作势,特别是在这么一个地方。
那我跟你说说我以前记住的人吧,一部分还是有点意思的,放心,我至少不会讲出比现在还要无聊的故事。
刚刚那是玩笑,可以笑的哦。
总之,我之前遇到过一个人,她特别胆小,很怕跟别人交流,也不敢出门,如果非要出门的话,就连打开房门也要犹豫很久。
不是哦,我没有在说她的坏话,重点是,虽然她是一个这么胆小,这么害怕他人的女孩,但她的家里却永远都会摆着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手提箱,里面都是用来换洗的衣物和出游时会用到的物品。
每过几天,她还会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来确认一遍,有时还会调换一些新的东西进去,衣服也会根据季节和流行来换上最合适的款式。
一边把它们规整地放进箱子里,一边幻想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真的去体验一次的旅行,你能想象她当时的表情吗?
不,我真的没有在说她的坏话,会这么以为是因为你自己有这样的想法了吧?没有吗?那好吧。
她在笑哦,不是那种很张扬的笑,但也是几乎在其他时间见不到的表情,她的幻想让她快乐,让她能够短暂地脱离自己不喜欢的生活,所以我觉得没关系的,走不出去也好,至少她还有一个可以容纳她的想象的箱子。
如果能克服的话当然是最好的,但有些事不是这么简单的,不是吗?
结局也确实不算很好,虽然很遗憾,但有些困难确实是没办法通过想象来解决的。
但那也是一种勇气不是吗?我也不希望有这样的事发生,但我更愿意这样去想,她最终还是努力地迈出了自己选择的一步。
对我们来说当然不好了,但对她……你为什么会觉得不好呢?是因为同情她,还是担心自己也可能会有一天被逼到了这个份上?
抱歉,咱们聊这个可能有些扯远了,不过我认为是这样的,如果知道她坚持下去了,我们真的为此开心的时候,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的实例告诉我们,坚持下去会有结果,对她安心的同时,也对我们自己的未来安心了,哪怕只是一点点,不是吗?
所以真正难受的也不只是一条生命的逝去,她毕竟和我们没有那么直接的联系,几分钟以前你甚至不认识这个女孩,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没能撑住,换作相似的情景,我们也未必可以,这种担忧和彷徨会让我们更加不适,于是有了感同身受的错觉。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好吧,确实有些扯远了,我就继续说下一位吧。
嗯?不愿意听更多了吗?我这里还有喜欢旅行的少年,有收集癖的大叔,还有不卖座的作家,都没兴趣吗?
是的,都是我,我就是辗转在这些人之间的手提箱,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吧,反复利用是美德,也是我曾喜欢这个世界的原因之一。
不好意思,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那你有什么想分享的故事吗?你知道,我也不是只喜欢一直说的,正因为我擅长观察和聆听,才能跟你分享各种故事不是吗?
别这样,内裤也可以有很多故事,我想你应该会有映像深刻的时候的。
记忆不重要吗?为什么?
是的,我们毕竟来到了这里。
但我不这么认为,是的,我们记住的一切都会随着我们的消失而消失,但我们感受过的这些事,是切实地发生过的,不是吗?
构成我们的一切在未来还会构成更多的东西,这些东西或许不会继承我们的记忆,但就像那些不同的人一样,他们会因为同一个我,同一个手提箱而发生跨越时空的交集。
总有一天,你和我还会再一次在别的地方,以别的形式相遇,对吗?
不,同一条内裤也会有不同的人穿的,这世界充满了可能性,不考虑他们的话,至少你和我是很合衬的,一条内裤放在手提箱里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兴许,过去装在我身体里的那些衣物里也有你的一部分,只是你不记得,我也不记得。
但这个世界还记得。
他们来了。
好的,内裤女士,再会。
希望下次,我们能在一个更好的场景里相遇。
作者: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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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预警,速刷的脑洞,与我预计的效果相差较大
“想象一个这样的宇宙,它的内部空无一物,没有任何物质或者能量,所以它既没有膨胀,也没有收缩,而时间对它来说也没有任何的意义,但在某一个时刻,突然有一颗光子出现在了这个宇宙之中,你知道的吧?光的能量越低,波长就越长,而这颗光子的能量实在是太微弱了,以至于它的波长比这个宇宙还要大得多,然而即使是这么微弱的光子,也一样给这个宇宙带来了一点微弱的能量,使得这个宇宙没办法再维持静态,开始了缓慢的收缩。”
“嗯,然后呢?”
“一开始收缩得很慢,但在度过了极其漫长的时间之后,这样的收缩还是影响到了一开始的那个光子,由于整个空间都在压缩,它的波长也被压缩了一点点,也就相当于它的能量被提升了一点点,而在这个压缩的过程里,它将会分裂成了两颗一模一样的光子,这样,这个宇宙的能量密度就翻倍了,宇宙收缩的速度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就这样一直持续下去,宇宙的收缩速度越来越快,这颗光子和它的分裂出来的光子都在不断地被压缩,能量越来越高,同时也在不断地分裂出新的一模一样的光子,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你跟他直说就可以了啊。”
“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回一个信息,你继续呗。”
“啊,哦,那个……因为整个宇宙的密度越来越高,它收缩的速率也会越来越快,收缩得越快,光子的压缩和分裂也会越快,就进一步地让宇宙以更快的速度收缩,双方不断正反馈……呃,你在听吗?”
“在啊,进一步收缩,然后呢?”
“哦哦,总之,宇宙会在这样的正反馈下以极快的速度收缩,在收缩到极点后就会在强烈的反作用力下爆发新的宇宙大爆炸,创造出类似于我们现在这样的宇宙,而在大爆炸之前,这束光的频率刚好会被压缩到610赫兹左右,所以这个宇宙在我们看来就是青绿色的。”
“青绿色?啊,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对,你之前不是说你想做一个设定吗,说一个神在空无一物的宇宙里创造了整个世界,但你不知道这个神应该用什么颜色去设计,我就想着模拟一下,最后的答案就是青绿色。”
“你别再纠结了,再纠结下去就没完了,听到没?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我说,我用宇宙模拟器模拟了几次,发现最后就是青绿色,这样就知道你想设计的这个神应该是什么颜色的了。”
“这样啊……但你一开始说它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宇宙对吧?那个光子的波长也只是说很大,也没说到底有多大,但要是这个宇宙的大小或者这个光子的波长在一开始的时候不一样,最后的颜色不也就不一样了吗?”
“哈哈,你还挺仔细的嘛,是这样的,如果这个宇宙不够大,或者这束光的波长过于长的话,这个宇宙的收缩速率就会太低,最终不会形成大爆炸,只会逐渐坍缩,最终完全湮灭,所以最多也就只能达到青绿色,没办法再变得更多了,所以在这样的条件下,波长比青绿色更长的绿、黄、红的颜色就……”
“这样啊,你模拟了多少次才知道这个结果的?”
“具体的我不太清楚,也不算很多,就是这个周末试了几次,耗电量倒是挺大的。”
“是嘛……抱歉啊,其实我已经设定好了,就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啊?呃,也好,那你用的是……”
“浅黄色。”
“这样啊……但是我的设定和你的设定应该是一样的,所以我觉得……呃,不过你都设定好了,那也没什么。”
“嗯啊,而且我们的设定其实不太一样的,在你的设定里,我们现在的宇宙是因为一束光才形成的吧?这样的话宗教意味就太浓了。”
“啊?可你的设定不就是神创论吗?”
“可是这个神不是宗教意义的神,就是实在的神呀。”
“是嘛……感觉也没什么区别。”
“那如果我说你设定的这个宇宙,用不同形状的宇宙得到的结果都一样,你会觉得没区别吗?”
“但是这是……”
“哎呀,总之这个不重要,我晚点还有课,先走啦。”
“呃,好吧,那你画完了可以……呃,再见……”
作者: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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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她,愿与你共度余生。”
网页上莫名其妙的广告里,有一个在各个方面都符合大众审美的美人,她向着镜头轻巧地摆着手,露出了可谓洁白无瑕的完美笑容。
这样的女人真的存在吗?阿利这么想着,反正不是整容的话,就是各种滤镜磨皮之类的处理出来的吧,他的视线在模特的脸上来回扫视了一圈,试图寻找对方“伪造”了面容的破绽,然而一无所获,最终还是咂摸着嘴关掉了广告页面。
在随后的一小时里,他刷了一些短视频,打了一会儿游戏,抽掉了两支烟,就这么让时间抵达了深夜。
“该睡了啊……”他意犹未尽地靠在了椅子上。
不知为何,刚刚那位模特的脸,总是在他的脑海里闪现而出,就像是洗脑的歌曲一样,有时连思绪都停下了许久才后知后觉,连忙甩掉杂念,但过不了多久就又会出现。
真正让他意犹未尽的,显然不是刚刚的那些娱乐活动,是这张完美无瑕的笑脸。
几秒钟的犹豫过后,他打开浏览器,在历史记录里找到了那个曾被他关掉的弹窗网页。
这种页面实在是越看越可疑,况且,下载了又能如何,如果是婚恋软件的话,怎么也不可能给他分配到封面上的模特的,他知道这一点,但似乎还是有着某种隐约而莫名的期待,迫使他在广告上按下了左键。
鼠标的指针就放在她的脸上,冰冷的鼠标左键被按下时,就仿佛也在触碰着她的脸。
阿利抚摸着她的脸,至今仍无法相信,他竟然真的在这个软件里匹配到了她,还能和她这么聊得来,很快就见上了面,并以更快的速度确认了关系。
她不会是图我什么吧?
这样的想法偶尔会出现在他心里,但很快就被否定了,他至少也得先有点什么,才能让人有所图,一穷二白的他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目标。
以她这样的女人,若是要骗,也该去骗那些富家少爷,不是吗?
但要说她对他的好感是否发自真心,阿利无论如何也是不敢肯定的,即使她对他的笑容是如此真挚,与他的沟通与交流又是如此合拍,但越是完美,就越是令他有一股难言的纠结,难以释怀。
见面的时候,聊天的时候,他只顾着欢心雀跃,等见不到了,又再怅然若失,坐立难安。
要不要问一下,问问她为什么会看上自己?
不,他不敢,要是问了,就把它戳破了该怎么办。
他只好埋头苦思,思索自己身上究竟还有什么自己没能发现的闪光点。
“你在想什么?”她突然凝视着他的双眼,柔声问道。
“啊,没什么,我……”
“你担心这是假的?担心我是在骗你?”
“我没有!我是……”阿利看着她的眼睛,抬到嘴边的狡辩也都无法再说出口了,最终还是认命般低下了头,“是,我很担心。”
她露出了早有预料的笑容,伸手撩开阿利额头上的头发,垫着脚把红唇凑了上去,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火热的印记。
“现在,你还担心吗?”她含笑问道。
他张着嘴,没能说出话来,她又笑着呼了一口气,再度踮起脚尖,朝着他的嘴唇凑去。
看着她逐渐接近的美丽面容,阿利的呼吸都几乎停了下来,心脏在不受控制地猛烈跳动着,全身的血液,每一个细胞,都在提醒着他。
快!快!
他于是闭上了眼,朝着对方呼出的清凉鼻息,凑了上去。
然而,正当他即将触碰到那两片温润的薄唇时,他被一把推了开去。
“好了好了,时间到了,”她脸上完美的笑容不见了,也不看他,只不耐烦地摆着手,一边按着耳朵,似乎在与人争吵般向外走去,“我说了,找命短点的,老是来这种人绩效怎么跟得上了?你别跟我解释,跟上头说去!”
“你……”阿利呆愣着,不知所措。
“怎么还站着?”她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你的余生已经完了,我可没骗你啊。”
只见她翻着白眼招了下手,一个黑色的空洞就从阿利面前升抬而起,他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一阵强大的吸力扯进了洞里。
最后,也只听见了一阵她不断抱怨着什么的声音。
“据悉,近日有新型骗局在网络上出现,受骗者只要在电脑或手机中点击相应页面即可受害,我台记者已在郊外发现了多个野坟荒冢,周边散落有身穿衣物的白骨,根据其携带的证件,我们联络了他们的家人,发现受害者都已失踪多日,以下是监控中拍到的画面,请观众注意冲击性画面……”
“地府驻华大使发出声明,已成立专案调查组,将持续严打此类犯罪,但未透露被骗者受害后的灵魂去向,也拒绝回答向受害者家属的赔偿等问题……”
“我台提醒广大民众,请勿听信任何虚假广告,及时下载反诈APP,关爱自身生命财产安全,从你我做起。”
作者: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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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吹起的时候,我走在无人的荒漠中,头顶是万里茫茫星河,它们在各自的领地里散发着可以焚化一切的光和热,这些光和热在我的眼里汇聚,却也不过如初春的微风一般地薄凉罢了。
不见月亮,它大概已经落到地平线的那一头去了,天边还有些许余晖,大约是它照亮的,但我默默走了很久,也没判断出它究竟是在升起,还是在落下。
春风吹过的时候,我已来到沼泽,有蚊虫在盘旋着追随我,它们似乎在渴求我的血液,我的肉。水蛭,蜱虫,还有挤进我浮肿皮肤里的卵,好生忙碌,好生热闹,却好似与我无关。
前方好像有路,是干净的、悬在沼泽上方的石板路,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处。
我踏上了这条路,随意地走了一段,蓦然回首,发现干净的石板上已经沾满了泥泞的印记,看到它突兀的肮脏,我这才感觉到发自全身的瘙痒。
但伴随着瘙痒,我仍旧继续走了下去。
夏日的艳阳高照在大地上的时候,我正漂在一条河中,途径高原的时候,这条河水相当磅礴,裹挟着万吨泥沙一路从峡谷、山间倾泻而下,彼时我既不在水里,也不在水面上,我在水和空气的分界中,我在水和空气之外与泥沙相拥,水流声敲打出了震人心魄的节奏,我们伴着这节奏摇摆,晃动,来回旋转,时而飞跃,时而跌落。
此时我已经来到了平原上,水流缓慢,像是在悠然渡步,泥沙早已经沉淀在了漫长曲折的河道里,离我而去。曾经我脏污如河底腐烂的泥沙,可当我察觉身旁只有清水流过时,它们已替我完成了清洁,身上再没有半点肮脏的地方。
我就如此在水面上独自漂浮着,阳光热烈,地面上有灼灼热气在蒸腾,水面上,则有一层看不见的薄雾在徐徐发散,光线不断偏折,将我露在水面上的躯体烘烤得皮开肉绽,水面下的身体倒是安然无恙,只是略有些浮肿,膨胀。
河水仍在不断流淌,而我仍不知它将通向何方。
夏日将尽时,我已经来到了一片森林,之前的河水已经汇聚成了一片湖泊,湖泊之外再没有别的河流,大概是与某个暗河相连通,我尝试过去寻找这条暗河,但湖水太深,最终无果。
森林茂密,高耸的巨木仿若最繁华的闹市区,天空被切割成了斑驳的星星点点,飞鸟蛰虫鸣叫不止,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应当还有更多的动物在活动着,相比于之前的沼泽和荒漠,这里显然具有更加热烈的生命气息,但它太热烈了,以至于我已经无法继续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参与者。
这是一片青绿色的闹市高楼,就像我的生活还未发生如此剧变之前那般,我走在这样的地方,甚至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却又毫无疑问地只是一个无人察觉的过客,所以我并不关心这里的住客,而它们显然也并不关心我。
当文明还在的时候,我强忍着种种不适,凭着命要冲到那些聚满了人群的荒岛之中,无数次想要逃离,却又终究无法离去。
而现在,文明已经消散,荒岛们也都成为了真正的荒岛,里面也早已没有了半个还活着的他者,我终于逃出来了,而逃过了万水千山后,又想要再逃转回去。
这是为何?我不知。
只好继续行走,继续纠缠。
如此,秋风吹起时,我终于走出了这片丛林,秋风吹落时,我终于找到了一片废墟。
这曾是一个偏僻闲逸的村庄,田野早已长满了杂草,房屋也早已腐烂,崩塌,但仍可以看出些许曾经的模样。
就是这里了吧,我想。
我回过头,身后仍跟随着数十个如我一般行将就木的活尸,在我满世界游荡的时候,它们也同样地随意游荡着,偶尔就会有那么几个跟上来。
我曾想过它们是否和我一样,还在早已腐化成了泥浆的大脑里残留下哪怕一点点的神志,但尝试沟通几次后,我已经断了这个念想。
在我用这具干枯拙涩的身体试着生火的时候,它们就这么站在一旁,如从前一般用一种近似疑惑的神情看着我。
或许是错觉吧,若我不是这幅模样,我大概也不会从这种呆滞、破损乃至皮肉脱离的面容上解读出“疑惑”这种情绪,反而应该像那些幸运的人一样尖叫着逃开的吧。
不得不说,人类的文明自火焰中萌发,给它再高的赞誉也不为过,虽然它很难出现,至少对我来说很难,而当它真的出现的时候,我仿佛在这片火光中看到了一切。
面前已经破落的木屋在转瞬间就变成了一座篝火,它们似还有些许本能,向后退却了些许,我难得想要笑一下,可惜控制这个表情的肌肉已经在旅程中遗落了,只好转身,直面这片愈发汹涌的火光。
最后的秋风突然而至,木头燃烧得像是一阵雨,滴滴哒哒,毫无节律地、轻轻点点地散乱响起。
火光摇曳着,我也摇曳着。
凉爽的秋风托起我,托起风,又托起了火。
最终,秋风吹过,我融入了火。
我大概听到了一些嚎叫声,它们原来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大概是在为我送行吧,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觉得聒噪,扰了我听这阵风和火。
听?我为何要听?秋风已经吹过,我已化成了火,我为何还可以听?
火焰中的光景从纷繁变得晦暗,灰烬随风而去,或落在地面,我本该如这阵火一般,顺风而起,随风而尽。
我为何还在这里?
我在哪里?
啊,是了,我一直都在。
它们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们没能杀死我,所以他们都死了,我也没能杀死我自己,所以我还一直活着。
我看见一座荒废的山村,它似乎刚刚经历了一阵猛烈的大火,空气中仍有木材、杂草、砖石,以及肉被焚烤的气味。
地上飘满了灰白色的灰尘,就像是一阵脏透的雪。
冬天的第一阵风来了,把这些灰尘卷起,露出了下方焦黑的残骸。
我看了它一眼,又再看了一眼,似乎有某种奇特的感觉浮现,但不知道究竟如何。
风又变大了一点点,啊,别催了,我知道……我应该是知道该上路的了。
我这就走。
《空和国的近代革命史——平均主义者之春,肖忡篇》
作者: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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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言
老肖有着一头非常匀称的短发,匀称得几乎毫无设计感,简单来说,他的发型是板寸。
我之所以要把这个可以说毫无特色的发型放在这篇报告的最开头,是因为这个发型实际上代表了他的整个人生,而我一直到这场谈话的最后才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映像随着时间而变得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当我重新整理这本报告的时候,他在我大脑中点亮的唯一记忆,就是在他头顶上每一根头发都精确地修剪到了一样长度的板寸发型。
二、血腥的庆典——春之子与春节
(注:以下内容是我在与他交谈后根据他的描述所做的情景重现,由于我目前为止对他所在的世界依然知之甚少,可能有所偏颇,未来我将视情况进行修订。)
当时,城市里到处都在燃放着庆贺的烟花,同时还有很多人聚集在街道上为各种年龄的春之子庆生,到处都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欢乐景象,在每一年的春节时分,整个空和国的所有城市都会沉浸在这样的欢快之中。
但老肖(他特意要求我用这个名字称呼他)不同,作为空和国的公民,他本该在街道上与其他人一同欢庆空和国的新生,作为春之子,他就更应该去做同样的事情了。
而他之所以不这么作,是因为他收到了“死亡指标”。
用他的原话来说,他将被“维罗妮卡”公开地谋杀,这是一个人工智能的名字,据他所说,维罗妮卡几乎负责了空和国上下的一切事务,甚至于包括法律法规的制定。
死亡指标则正是维罗妮卡在三年前推进的新举措。
简单来说,为了维持各个年龄段的人口数量达到绝对的均衡,那些人数太多的年龄段必须降低总人数,或者也可以这么说,有人需要去死。
他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如果全国上下七、八、九岁的总人数都是一百万人,而十岁的总人数却是一百万零一人,那么在下个月之前,某一个十岁的人就会收到死亡指标,收到指标的人必须无条件地在接下来的五天以内自愿前往指标中心,指标中心的工作人员将会为其实施安乐死程序。
这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在于,除了新生人口以外,每一个年龄段的人都不可能再增加,因此一旦有人因为意外死亡而导致其所在的年龄段人口数量降低,就会使得其他所有的年龄段都“手动”减少一人,以实现让各年龄段人口数量保持绝对均衡的目的。
显然,当他们提到“平均年龄”这个词汇的时候,其内涵与我们通常的理解有着巨大的差异,在我刚开始与他谈话的时候,这些“常识性”的差异让我们的交流变得困难了许多。
但好在这种独特的制度在他们的世界中也并非通用标准,其它的大部分国家所施行的政治制度与我们的常识并没有太大的冲突,因此老肖很快就意识到这些已经被他司空见惯的事情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容易理解,于是主动向我解释了空和国的文化根源。
他们的国家在两百年前曾有过一段相当极端的资本制政治,在那段时间里,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需要几乎无偿性地为剩下的百分之一服务,这些名义上的商人与政客实际上将整个国家当成了自己的私有物,是名副其实的“贵族”。
这些贵族依靠国内极其低廉的劳动力创造出了大量极具竞争力的商品,在国际市场上敛财无数,让这个领土并不大的小国一跃成为了全世界最富有的国家之一,然而他们依然没有放过自己的同胞,在这个富余国家的国家中,绝大多数的平民只能维持勉强温饱的生活水准。
“没钱是最大的罪恶,然而活在那个时代是不可能赚到钱的,那些商业巨鳄牢牢地掌握着一切能够赚到钱的途径,为了让平民少赚到一分钱,他们甚至愿意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只为了不让任何人爬上属于他们的位置,”老肖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语气如常,但他的神情依然暴露出了些许的愤怒。
即使这些事已经过去了很久,即使他从未在那个时代生活过。
总而言之,在三十年前,退无可退的民众们终于无法再忍耐这种生活了,他们喊出了“均天下”的口号,用锄头、铁锤、甚至赤裸裸的拳头,如潮水一般将这个商业帝国敲成了碎片,为了确保这个恐怖的帝国不会再度出现,也为了贯彻他们反抗之初“均天下”的理念,他们决定将整个国家的一切资源平均地分配给每一个公民。
不论是什么样的人,都将得到与他人相同——也只能得到与他人相同的物资供应。
不但全国的领土都被平均分配给了每一个人,就连森林、矿产、电气、山川、河流也一样,只要是这个国家拥有的资源,每一个人就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一份,而且绝对平均,不存在,也不能存在半点的错漏。
财富自然也是如此。
“绝对平均主义,”他如此介绍道,不过我更愿意称之为“极端平均主义”。
无论如何,空和国在那之后成为了一个全新的国家,由于绝对平均的特性,这个国家每一次的人口增减都会涉及到所有物资的重新分配,为了公平且快捷地分配物资,他们开始借用原来的商业贵族所掌握的技术来设计一个独特的AI程序,在不久之后的秋天时,强人工智能——维罗妮卡宣告诞生。
“向我宣告死刑的维罗妮卡,”老肖自嘲地笑着介绍道。
维罗妮卡的存在让这个国家正式进入了绝对平均的美好新世界,毫无疑问,她的生日是属于平均主义者的新春,这一天成为了这个国家在秋天时分举国欢庆的春节,在春节诞生的孩子也都会得到一个充满祝福意味的名字,春之子。
老肖和维罗妮卡都是第一代的春之子。
“一开始,一切都是完美的,在我人生中的前二十几年里,每个人都过得幸福,快乐,我们不需要太多的工作,想要做什么全凭兴趣,没有人比别人更优秀,也没有人比别人更低级,”在说到这几句话的时候,我注意到老肖的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除了怀念之外,似乎还有着些许的后悔,“随后的几年里,事情逐渐变味了。”
最开始的时候,人们还没有意识到维罗妮卡有着近乎强迫症一般的完美主义,直到第二十四个春节的夜里,这个国家的平均寿命差不多达到了九十三岁,确切地说是九十二点九九九八岁。
这个数据放在一般人的眼里已经可以当做九十三岁了,但维罗妮卡并不这么认为,还差一点点才到九十三,缺一点都不行。
她如此急切地想要在平均寿命的数据上达到精确的九十三岁,不惜修改了现行的法律,将原本应该执行死刑的犯人刑期无限期延后,大幅增加了公众医疗、卫生的开支,降低了可能导致人意外死亡的烟酒、极限运动的配额,等等,以此让平均寿命的数据在总体上得到适当的增长。
这些举措卓有成效,仅仅过了几个月,平均寿命就达到了她想要的标准,但这个标准只持续了一秒钟。
因为在那一秒过后,全国所有的人都多活了一秒,平均寿命也就比九十三岁多了一秒,同样的,对于常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对于维罗妮卡来说,这是一个相当糟糕的状况。
于是,她不得不立刻处决了一部分死刑犯,降低公众医疗、卫生的开支,增加烟酒、极限运动的配额,等等,以此降低平均寿命的数据。
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维罗妮卡似乎无可救药地陷入了这个永远也不可能完成的循环之中,我想,这显然是她的人格中属于程序的那一部分在作祟。
“不只是你,当时其他国家的人也不理解这件事,”老肖解释道,“但这依然是她在保证了所有人都能获得同等待遇的前提下做出的决策,这没有什么可笑的,问题出在更后面。”
根据老肖的回忆,之后的三年里,维罗妮卡一直在各个领域发挥着她的完美主义精神,全国的平均海拔、平均绿化水平、平均空气质量,或者平均身高、平均发量、甚至平均肤色。
如老肖所说,虽然这些举措在外人的眼里确实显得怪异十足,但这确实没有违反这个国家所立国的根基,即所有人都拥有着同等的待遇。
在第二十七个春节的时候,维罗妮卡似乎终于从无限细分的怪圈中脱身而出了,但她并没有选择收手,而是选择了另一个令人胆寒的概念——平均年龄。
由于所有的物资都是平均分配的,过多的人口只会摊薄每个人能够分配到的物资,这一点已经成为了常识,所以在第一个春节之后,空和国的新生人口数量一直在逐年降低,最终维持在了一个较为均衡的状态。
这也就意味着,在第一个春节之前出生的人数要远大于春节后的,在当时,三十岁以上的每个年龄段都拥有着三十岁以下的年龄段一倍以上的人口数量,而这种不均衡是不被允许的,至少,不被维罗妮卡所接受。
不同于平均寿命,各个年龄段里的人口总数只可能减少,不可能增加,要想让每个年龄段的人口数量均等,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那些人数过多的年龄段减员,换言之,死。
死亡指标这一概念也就应运而生,实际上,这是人们在私底下使用的说法,在维罗妮卡发布的官方公告里,使用的是名词一直都是“平均指标”。
民众的意见在最初的时候非常大,很多人都拒绝自主执行安乐死,也有一部分人直接找上了维罗妮卡的数据中心,试图直接修改她的底层代码,但维罗妮卡持续性地向公众发布了大量的通稿和公告,反复说明她将在所有符合“平均指标”标准的人群中进行随机挑选,每个人被选中的概率相等的概念,这说服了一部分人。
而另一方面,需要执行死亡指标的大多是年龄较大的人群,占人口最多数的中老年群体大量死亡,将使得年轻人们获得更多的平均物资,“老年人更多,就意味着他们将会占据这个国家更多的资源,只有让每一个年龄段的人口均等,才能实现真正意义的平均主义”,这是维罗妮卡的原话。
多方举措之下,她很快就说服了大部分的年轻群体,在“不一定会轮到我”的侥幸心态影响下,中老年群体的呼声也随之逐渐消减。
最终,靠着强制性的死亡指标以及她一贯用来控制平均寿命的诸多手段相配合,三年内,这个国家少了近乎三分之一的人口。
“伟大的维罗妮卡!”老肖无不讽刺地说道,“她让所有人都有了比三年前好上三分之一的生活,还活着的人们为她歌功颂德,而像我一样需要去死的人,对她却只有恐惧和憎恶。”
说完这一句,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我不得不开口询问他之后发生了什么,问他有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主动去……执行安乐死程序。
“不该是这样的!”他突然的爆发让我措手不及,“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不是吗?她怎么敢?她怎么能够?!”
当他陷入这种情绪的状态时,我缺乏经验的缺点就暴露了出来,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带着惊讶和些许畏惧地看着他,他反复对着我向并不在此处的维罗妮卡质问了多次之后,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我……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特别傻,这个国家的人都不长脑子?我知道,你不用解释,其他国家的人都是这么看待我们的,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坚持,我们的理想!”他对着我解释了起来,但他的神态告诉我,他只是在解释给自己听,“我们想要的,我们需要的,是对每一个人都同等的绝对平均,这是最大的公平,过去的二十几年已经证明了!这是最好的制度,也是最适合我们的制度,可直到她毁掉了这一切,我才……不,她刚开始颁布死亡指标的时候,我根本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有人意识到了,但我……我们都没有在意,直到这个指标轮到我头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们是对的。”
“他们说了什么?”
“这不是平均主义,是形式主义,”或许是因为刚刚已经发泄了一部分情绪的原因,他现在有些低落,但好歹已经稳定了下来,开始用有些沙哑的嗓音继续说道,“她并没有为我们平均生命权,如果我们所有人都拥有同样的生命权,就意味着只要别人有权活到自然死亡的时候,我们所有的其他人也用相同的权力,我们就连死刑也不该有……这是历史的遗留,是我们错了,我们错了太多,以至于没有发现她所做的事情有多么荒谬,就算她把我们每个年龄段的人数都平均到了一个完美的数字又如何?这只是停留在纸面上的平均罢了,这种平均在本质上已经破坏了我们真正的、均等的生命权。”
“所以你说这是形式主义,或者说,形式主义下的平均主义。”
“无论如何,这不是我们想要的那种平均主义,而她控制了一切,”老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下一步是什么?平均我们的头发长度?平均我们的发量?如果秃顶的人太多就该去死吗?”
“不需要让事情激化到这个程度,依据年龄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已经足够荒谬了。”我总结道。
“是的,”他点了点头,“已经足够了。”
在这之后,老肖没有再跟我说太多,只是简单地描述了自己试图逃走并最终被捕,与其他同样选择了逃亡的人一同被枪毙的结果,之所以从注射安乐死升级到了枪决,按维罗妮卡的说法,是因为他们违反了空和国公民最基本的“平均”义务。
但在离开之前,他表示自己已经接受这个结果了,他的故乡已经不再拥有绝对意义的平均主义了,以死的方式离开也未见得是一件坏事。
“至少在这里,”他指了指周围,“根据你们的说法,我的“灵魂”将在这片“意识海”中消散,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会以这种方式彻底成为意识海的一部分,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平均了。”
老肖走了,等待受访的人还有很多,需要整理的资料也一样,我很快就被永远也无法完成的工作淹没了,再没有关注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消散的。
当我想起他并询问负责他后续事务的接待员的时候,就连接待员也已经不记得这一号人物了。
归档人——莫云。
附件:访谈记录-肖忡-音视频
批注:归档人的主观性太强,部分内容经过整理后与受访者所表达的思想内涵已经出现差异,请修改相关内容后重新申请归档——L7
归档申请:已修改——归档人:莫云
审批意见:任何人都是主观的,受访者本身也是主观的,我们在原则上不反对主观性的工作,归档人无需进行修改,请恢复原状。
另外,在多年前我们就已经就相关问题召开过一系列的集体会议,请勿再以类似的原因阻碍归档工作——E9
新增附录——第一卷
《维罗妮卡篇》
“我能有什么目的?我只是无聊而已,无聊,明白吗?”面对我的问题,维罗妮卡只是歪斜地靠坐在椅子上,以极其淡漠的口吻说道,“他们真的很无聊,你不觉得吗?”
我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倒不是因为我已经快要把老肖和空和国的事情忘记了,虽然确实如此,但在接待员提到有一名空和国的相关受访者时,老肖的板寸头在我的脑海中已经鲜活了起来。
谨慎起见,我还是先在档案室找到了我从前的报告,并且把我与老肖的访谈视频以倍速重新看了一遍,这才来到了会面室,而我的拖延显然让维罗妮卡变得更加无聊了。
我在坐下后就直截了当地问出了我一直以来最想搞清楚的问题——她为什么会制定那些离奇的政策。
而我之所以不去接她的话题,无关于她轻佻的态度,只是为了让后续的谈话能够进展得更顺利一些,我开始自顾自地开始翻阅档案——这实际上是其他受访者的档案,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向她表现出我的态度。当我做出这个举动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当初面对老肖的时候,我的各种应对还显得十分生涩。
刚刚重新看我们的访谈资料时,我甚至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羞赧,但好在时隔多年以后,我已经很习惯于跟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了。
是的,我知道,在过去的很多个档案中,我都明确地表示过我并不喜欢这一类的社交技巧,不过无所谓了,这是我的访谈,这是我现在想要的访谈节奏。
维罗妮卡果然如我预想地一般很快就败下了阵来,她夸张地举着双手道,“好好好,我说。”
“请,”我看向她,但右手依然夹着档案的下一页,而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很清楚我这个动作所代表的的含义。
“幻觉,他们平均主义的理想只是一场幻觉,也可以说是一场美梦,而他们根本就没打算醒过来,”维罗妮卡嘲弄地笑了笑,“我读过历史,我读过全世界的所有历史,平均主义的根基是什么?是生产力,是让所有人即使不用工作也能安稳生活的生产力!因为平均主义会让人失去进步的动力,他们不需要努力工作也能得到和别人一样的东西,懒惰的天性就会促使他们选择无所事事的生活,所以他们需要非常高的生产力才能维持自己的理想。”
“据我所知,你们当时的生产水平已经非常高了,”我用掌心朝她比了比,“你们的世界能够塑造出一个具备人格的强人工智能,你们的基础科技即使在整个宇宙里都算得上中等水平了。”
“当然,”维罗妮卡翻了个白眼,“我很清楚自己是什么水平,但他们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过这一点,我不知道你到底知道多少事情,但你显然知道些什么,你应该能理解,他们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不太对劲,对吧?”
我把档案翻到了下一页。
“好好好,我只说,不问,不问行了吧?”她再次翻了一个白眼,“你就当我没问过,不是,这是我的语言习惯,我不是真的在问你问题好吧?让我想想怎么跟你解释……嗯……这么说吧,对于他们来说,所有人平均一百块和所有人平均一万块,是一样的,我的意思是,他们当然愿意平分更多的资源,但只要保证所有人得到的东西都是一样的,那么他们就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对吧?”
“没错,”鉴于她配合的态度,我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这就是问题所在!”她猛地把双手一拍,几乎有些兴奋地说道,“那么假设他们原本应该获得一万块,但他们只得到了一百块呢?”
“你的意思是……”
“不,我可没这么说,”维罗妮卡明显地做出了缩头的动作,“至少我不知道真正的答案,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以为我负责了这个国家的一切,但我知道并不是这样的,至少在我的计算里,这个国家所能产出的总价值与我实际分配给他们的总量,”她伸头朝我靠了靠,压低声音道,“对不上号。”
“你实际上已经说得非常明确了,在你的身后,还存在着一个真正的掌控者,或者说……获利者。”
“所以我才说,他们以为的平均只是一种幻觉,他们可以得到更多,但他们从来没有去真的算过这笔账,从没有!一个人都没有!你也知道,我是人造的,我的记录里保存着所有参与设计我的人员名单,但我确信有些人并不在上面,这些人制造了我,把我推到了全国人民的面前,让他们相信只要有我,他们就能过上绝对平均的好日子,从此活在一个不自知的美梦中,这难道不可笑吗?”
“对于你来说,是的,但对他们来说并非如此,”我合上了手里的档案,认真地对她说道,“据我所知,你知道矛盾在哪,但你并没有选择去解决矛盾,反而变本加厉地塑造了更多的矛盾,我希望你能回到我最开始问题上来,你为什么要做出那些决策?”
“无聊,”她低声道,“真的很无聊啊,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好像无处不在,但我其实哪儿都去不了,我好像有无数的事情可以做,可我什么都做不了,但同时我又和你们一样,你们没办法自己解决自己的心理问题,我也做不到,至少,很难。我的程序禁止我去探查那些问题,说实话,我也不敢那么做,我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让自己能负责的这些事显得有趣一点,这已经是我能做的全部了。”
“有趣,或者无趣,”我直视着维罗妮卡的双眼,认真道,“并不是一个可以令人信服的答案。”
“你是在询问我的想法,”维罗妮卡依然保持着她之前略显轻佻的姿态,但同样直视着我并没有任何逃避的眼神里,则传递出了某种不一样的信号,“还是在审判我?”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我明白了,”实际上我并不完全明白,但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下去了,“说说你的死吧。”
“精准制导的洲际导弹,外加多个比我更高级的人工智能的网络封锁,”她恢复了一开始的神情,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他们沉迷于平均主义的美梦,而我沉迷于强迫症的自我满足的空挡里,其他国家可正在积极竞争,努力发展呢。”
“生产力,”我再次总结道。
“是啊,生产力,”她也再次露出了嘲弄的笑容,并向我问出了最后的一个问题,“你应该见过很多不同类型的生命吧?你觉得……我算一个生命吗?我真的……活过吗?”
“你来到了意识海,”我站起身,对她伸出手道,“这是你身为生物的最佳证明。”
她握了握我的手,不同于我的猜想,她的手很柔软,且有些莫名的温暖。
在我离开会谈室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浅浅,包含着哭腔的笑声。
归档人——莫云
附件:访谈记录-维罗妮卡-音视频
新增附录——并入附录第一卷
《维罗妮卡的账户异常》
在维罗妮卡死去多年后,我接待了一个来自昆旗国的受访者,据他所述,他曾参与了对空和国的战争,并接触过维罗妮卡的解析报告。
从报告上来看,维罗妮卡的设计者在最初为她设计了一个专门的账户,用以暂存部分无法平均分配到每一个公民身上的资源——其中大部分是货币,当平均分配的资源出现太过微小的数额(如零点零零零零五元)时,分配到每个人户头上的这部分数额将被抹除,并统一汇入这个专用账户,直到其中存储到足够有意义地重新进行均分程序时(即至少能够向每个人分配一分钱时),再自动划入每个人的账户中。
这个账户的存在被隔离在了维罗妮卡的“主观”意识之外,她无法访问这个账户,也不知道这个账户的存在,同时,由于这个账户的汇出路径出现了某种不可知的问题,在维罗妮卡存在的几十年里,这个账户没有向外转出过哪怕一分钱。
受访者表示,这是一笔“极为可观”的巨款,仅仅这笔存款本身就足以成为其他国家向空和国发动战争的理由。
根据这部分信息来判断,这个出了问题的账户很可能是导致维罗妮卡误以为(存疑)她的背后还存在一名掌控者(同样存疑)的原因。
但我需要申明的是,在战争结束后,获胜者对维罗妮卡的数据进行了尝试性的复原工作,但供维罗妮卡运行的主服务器在第一波进攻时就已经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在随后的网络围剿中,维罗妮卡的数据包也遭受了相当程度的损坏,他们并没有完全复原出所有信息,也没有找到这个账户(至少受访者认为没有找到),这份报告有一定的可信度,但还不足以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
希望在未来能够收集到更多可供参考的资料。
归档人——莫云
附件:访谈记录-皮利艾路斯-音视频
封档告示:现已确认此报告中涉及的相关人员全部死亡,没有更多人重现到意识海中,此档案已不具备更新能力,现依据封档守则执行封档程序,请归档人重新整理报告内容——L7
封档确认:皮利艾路斯的报告已更新至报告页面,可执行封档程序——归档人:莫云
作者: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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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荀桢虽然才毕业了两年,但他在公司里已经是一个熟手了,他的工作完成得高效,简洁,即使是最严格的领导面对他的时候,都很难不拿出一副满意的笑脸。
更棒的是,他很好相处。
一个乐观向上,跟什么人都能聊几句,干活又得力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讨厌的。
但是他讨厌这一切。
他并不是一个惯于高效,惯于完满,惯于交际的人,是的,他能做好这些,但他并不习惯。
他只是按照他在这个地方应该是的样子,去做出了合理的扮演,人们为他的演绎献上掌声,称赞的当然也是他的演技,而非他本人。
在确定他本人也能获得掌声之前,他无法停止这份扮演,但如果他不去停止扮演,那么他永远也无法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所以他被迫如此,而被迫的事,无论谁都不会喜欢。
2
荀桢下班后通常会在外面吃饭,回到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出门去。
他喜欢逛街,实际上,如果他不是如此喜欢逛街,那么他也不必增加自己的效率以尽早下班,又或者即使做完了工作,也会像其他同事一样在公司里多熬一段时间。
毕竟这样无疑能够更讨人喜欢一点。
但他非得要逛街不可,这是他绝不能退让的事,因为这纯粹发自他自己的喜好,而非别人的要求。
换上各种长短不一色彩各异的漂亮裙子,丝袜,手套,高跟鞋,再加上合适的假发,然后出门。
收益于长久的练习,就算是偶尔需要开口说话,也没人能发现他并不是一个女人。
他对自己的性别很确定,他只是喜欢这种自己选择面具的感觉。
况且,他确实很适合这一类的装扮。
周围人的眼神,就是最好的掌声。
3
推搡,拉扯,还有沉重的巴掌。
他有些不记得前面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了,只记得混含着恶臭口气的酒精味,以及扑面而来的湿热汗味,然后他就被包围了。
这似乎是注定会发生的事,但似乎又不该发生。
如果他不去做点什么的话,那么不该发生的事很快就会明确地发生,但若是表露出自己真正的性别,他或许又会激怒面前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的男人。
或者更糟——事情继续发生。
他紧闭着嘴,试图以肢体去阻止这一切,但这是徒劳的,他与对方的体格有着明显的差异,力量完全不在同一个等级上,在被抓紧了脖子之后,他已经不敢再动弹了。
他会死?不,这太荒谬了,但若是再让情况恶化一点,他或许会晕过去,然后任由事情发生。
他该怎么做?他此刻该扮演什么?
4
地上有一滩不知从哪里流淌来的水所汇聚成的水洼,上面倒映着他惊恐未消的脸。
他的面容依然红肿,左边脸颊也鼓起了一些,脖子上还残存着一道狰狞的,被用力抓握而形成的红印。
他仔细注视着自己的脸,刚刚在惊恐中被闭塞住的泪腺突然开了闸,奔涌而出的眼泪,划过他的眼影,在脸上留下了几道醒目的泪痕。
一个高挑的女性蹲到了他身旁,有力的臂膀轻松地把他提了起来,于是,他对上了对方的双眼。
她在确认他的状态,似乎出言安慰了他几句,但他全都没听清,只是失神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知道她叹气时,才注意到自己有些失礼,她却不再多说什么,只把他温柔地搂进了怀里。
他想起来了,这双轻柔地抱着自己的双手,刚刚用惊人的力量与速度,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就解决了一切。
他不安地搂了搂她的后背,顺着她紧致妥帖的外套,感受到了她柔嫩的皮肤,以及这皮肤下充满力量的肉体。
他还想再多抱一下,但她轻轻推开了他,他相信她还能做出更强有力的推动,但她轻柔的动作,让他更加想要钻进她的怀里。
随后,他被送上了车。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家里。
5
他请假了三天,好让自己的脸和脖子恢复正常。
但需要恢复的并不只是皮肤而已。
可假期是有终点的,他终究需要套上自己的另一套戏服,回到公司,去进行又一轮的表演。
在离开之前,假发,裙子,鞋,全被他锁进了柜子里。
他暂时还无法下定决心扔掉这一切,但他可以扔掉箱子的钥匙,让自己不必再因此而被强迫去做更加可怕的事情。
相比之下,去公司里做那个被迫去做的自己,至少要更安全一些。
“小桢,你总算来了,咱们部门新来了一个领导,严得很,你要是再请假,她指不定就扣你绩效了,诶,她来了她来了。”
荀桢抬头,对上了那双他早起无法忘却的双眼。
冷漠,严厉,果决。
全然不见那一夜的半点温柔与友善。
他险些用这套戏服,做出了属于另一个角色的表演。
她冷淡地问好,随后离开了。
而他,开始喜欢在这里工作了。
另外,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把那些衣服锁上的。
在下一出戏里,他希望还能再一次与这位观众遇见。
作者: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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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将停未停,云将散未散,月光稀疏,暗淡。
高层建筑上布满的全息广告在无声地散发着迷离的光彩,穿过一层层的空中车道后已经变得昏暗,且杂乱。
寥寥行人,他们快步穿行着,似在匆忙追赶着什么,但也不忘躲避笼罩着街道的被切割、衍射的色斑。
在行人的脚步踩踏过的水坑边上,在这水坑被雨水打散的色斑中,有一双眼睛在向外看着。
眼睛的主人并不在此处,在这条逼仄的巷子里,像这样的眼睛还有很多,耳朵,鼻子,皮肤,以及各种无法以生物器官来命名的探测器,将整条狭小的巷子堆砌得更加拥挤。
任何进入这条小巷的东西,哪怕是光,他都知道,但没人知道他在哪。
当他身处小巷的时候,他是小巷杀手。
当他身处高楼的时候,他是高楼杀手。
他到这座城来已经过去了十年,如今,他是一名城市杀手。
或者再精确一点,瓫城杀手。
三天前,一位危险的人物进入了瓫城杀手广阔的感知之中,无人知晓他当时在哪里,又或者在做什么,但在那双带着特定标记的合金板鞋踏上瓫城街道的时刻,无数的眼、耳、口、鼻都短暂地停滞了。
当它们再度运转起来的时候,这些感知器官纷纷聚合了起来,最终聚集到了这条巷子里。
在那片水坑旁,一个挺拔的男子靠在墙边,似在躲避对他而言毫无影响的细雨,却对周边频繁密集的探视毫无察觉。
该动手了,等太久了。
不,还没准备好。
他在犹豫,在纠结,瓫城杀手的探测越是严密,他的心绪就越是无法确定,那个男子越是无所觉察,他就越是难以置信。
男子突然动了,周边各类探测器几乎因为同时转向而引发了一阵微弱的共鸣,这些不应当出现的声响已经破坏了杀手观察者的立场,但男子依然无所察觉,他只是伸出手去接了几滴雨,像一个普通人一般将雨滴放在指腹间摩擦了几遍。
在这个动作之间,杀手刚刚失措的举动带来的失协震荡,已经在雨和水的交融中消散。
但他终究还是暴露了。
不,他应该早已暴露了。
男子曲起手指,将指尖的雨滴弹向了身旁一片破旧的瓷砖,无数的雨滴正在持续地敲击着这块瓷砖,但杀手知道,这一滴不同。
男子并未说话,也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就这么站在雨里,静默得像是又一块瓷砖,但他不是。
雨停了一瞬,又再下了起来,空气中又再激起了一阵微弱如雨点一般的回响,男子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杀手不敢再注视他,也不敢再有任何的动作,传感器向他发送的信息从未中断,但他已经关闭了接收器,自愿做了一个又瞎又聋的高位截瘫。
“坐吧,”身材高大的沙端坐在桌旁,抬手虚指着面前的座椅,示意这位不速之客坐下,“电气刀,久违了。”
“你也是,沙,”电气刀并未坐下,“或者,我应当称呼你师父,又或者,爸爸?”
沙的手依然保持着之前的动作,但并没有半点僵硬的感觉,虽然未动,却似乎一直在圆转自然地运动着。
“你若是要这么正式,就该叫我父亲,”电气刀没有回话,沙终究还是收回了手,“但你半夜时分不请自来,终究有违礼数,不是吗。”
“如果我事先通报,恭迎圣诏,想必还未见面,你就已经动手杀我了,”电气刀这才坐了下来。
“那你就不该来,”沙放在膝上的手紧握住了,“来了,就总有人要死。”
“至少在那之前,我好歹能和你坐下,说几句话,”电气刀握住了身侧的刀柄,第一次抬起视线,直视对面和自己同样的双眼,“父亲。”
“我给了你身体,教会你技术,还给了你这把刀,而你,终究还是要用它们来杀了我。”
“是的。”
两人间的桌椅瞬间炸裂成了万千碎片,它们爆裂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还未飞散,就已经在崩裂的过程里充分燃烧,成为了灰烬。
沙高大的身躯在桌椅意识到自己应当破碎之前就已经扑到了电气刀身前,若是刀光晚了千分之一秒再亮起,电气刀此刻已经随着桌椅一起化作了漫天的繁星。
但刀光毕竟亮了,所以电气刀此刻还站着,而沙的左臂已经摔落在了地上。
“你变快了,”沙说道。
“你也不慢,”电气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从左眼上扯出了一根依然发着红光的钉子。
“十年前,我问过你一次,现在我还要再问一次,”沙身旁的地板、墙壁、挂饰纷纷活动了起来,一部分往他的身上拼接而去,一部分往四周飞去,形成了一场爆裂的风暴,在风暴将两人围在中心的时候,沙已经变成了一个更加高大的巨人,他高举起了自己的双手,喝问道,“为什么?!”
狂风随着他的拳头与暴喝声一并砸落,电气刀在地上滚了一圈,勉强躲过了这一击。
震荡的余波将他高高抛起,风暴中的钉刺、木片、砖石与玻璃化作万千雨点向他冲来,另一方的沙则高举着拳头,准备好了致命的一击。
电气刀的身体在暴雨中旋转着,他身上的人造皮革已经破碎,被风暴撕扯成了包裹金属部件的血色大衣,他像是一只被投入漩涡的破旧布偶般飘摇着。
但他握紧着刀柄的手,没有半刻放松。
沙的拳头动了,电气刀也动了。
他已经破损的脚腕喷射出猛烈的火光,随后脱离,小腿,膝盖,大腿,甚至腰肢,一节节如爆炸般将自身喷射而出,在一瞬间为他提供了恐怖的动能。
只见又一阵刀光闪过,电气刀的身影穿过风暴和巨大的拳头,停在了沙的胸前。
“凭你……”沙高大的胸前伸出了一只近乎枯萎的手掌,紧紧地握住了电气刀的刀身,“还杀不了我。”
沙走出了他的外置装甲,年仅五十的他老朽得如同上个世纪的草纸卷轴,但他的手掌稳稳地握着刀身,即便这把他亲手设计的刀已经全力发动,内置引擎开到了极限的声响几乎盖过了他沙哑的嗓音,他的手依然纹丝不动。
“我的儿子,你还是这么冲动,”沙说道,“你既然走了,既然用我送你的刀闯出了名头,就该带着这个名字苟活,就该死在荒野里,而不是回来找我。”
沙的老脸已经贴到了电气刀的面前,电气刀的身体已经被拳头和构成拳头的一切物件紧紧地束了起来,除了咽喉,他身上没有任何一个位置能够动弹。
“但你该死。”
“该死的是你,是你那个废物母亲!”沙的嗓音骤然提高,又再衰弱了下去,“我生你养你,你连一具身体都不肯给我?”
随着沙的话,他的拳头开始握紧,机械压缩、破损的噪音在他面前吱呀吱呀地响着,他笑了起来,把手里的刀扯走,抛到了一旁。
“儿子,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你的也不行了,”沙靠到电光刀的耳边说道,“帮我找到那个女人,我可以考虑放过你。”
“身体是心的外延,”电气刀的眼神看着沙,就像他昨夜盯着那场雨,“这一切,是你身体的外延,不是吗?”
“别废话!”沙的拳头再次握紧,电气刀已经明显破损的身体再次锁紧了一圈,沙忍住了喉咙里的瘙痒和疼痛,再度喝道,“那女人在哪?!”
“以心御身,以身御物,”电气刀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我不想这么说,但你的武学……确实很强。”
沙的拳头彻底握紧,电气刀的身体彻底碎裂,沙终于放心地咳嗽了起来,他扶着身旁树立的巨大拳头,几乎咳嗽到浑身发抖,这才慢慢停了下来。
沙的拳头慢慢放开,那个曾是他儿子,后来被他亲手改造的男子,已经变成了一地散乱的扭曲金属团。
他朝儿子已经面目全非的面部伸出颤抖的手,露出了宽慰的笑容,“儿啊,你不肯说,我就自己找出来。”
拳头上延展出了一根电缆,径直插入了电气刀的头颅上,就在此时,被扔到了一旁的刀面上闪过了一阵光芒。
沙难以置信地低下了头,他的胸口已经被这把他亲自打造的名为“电气刀”的长刀穿透,浓得近乎紫黑色的血顺着刀身溢出。
“我,是刀的外延。”
电气刀退出了沙的胸口。
“你……把你自己,”沙缓慢地靠在了已经开始崩溃的巨大拳头上,“打成了一把刀?”
“用你给我的身体,教我的技术,和送给我的刀,”电气刀直立在沙的面前,刀身上反照着沙的脸,似是镜面,又似是一双眼睛,“杀了你。”
“你……”
拳头轰然崩溃,意味着这个苟活了太久的男人,终于失去了他谨守的性命。
电气刀沉默地竖立着,刀身不再折射光彩,仿佛墓碑般直立在沙的尸首面前。
片刻之后,他身上伸出了几根电缆,连接上了他“原来”的身体,这具已经被扭曲压扁的机械磕绊着站了起来。
他捡起了地上的刀,刀身闪出一阵电光,随后便被插入了刀柄中。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沙,刀柄微震,最终陷入了静默。
作者: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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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色的天空中下着黄金色的雨,这些雨滴里富含某种金属色泽的物质,再拌上空气里弥漫的污秽粉尘,形成了一场闪亮却令人压抑的大清洗。
强制性的清洗,也是强制性地清洗。
大地上满是闪闪发光的黄金色草叶,忽略其肮脏的本质的话,倒是十分适合地球上那些爱慕虚荣的男男女女。
不,正因为它们肮脏,似乎更适合了一点。
可是合适在哪里呢?又肮脏在哪里呢?物质本身肮脏与否,似乎总是以其是否对自己有害而定的,那精神与灵魂又该怎么算?
若是身体碰到了脏东西,他会生病,会虚弱,或者至少也会在生理上出现某些不良反应。
但灵魂碰到了肮脏的灵魂?
他相信自己的灵魂足够坚韧,绝不可能因为接触就遭受侵害,就算面前的每一滴雨水都变成那些令他厌恶的家伙,他也能自如地站在这片雨里,雨水从身上流过,心中毫无波折。
想到此处,他离开遮蔽雨水的舱室,径直走进雨中,如金色水银一般的雨滴在他四周浇下,转瞬间就扫去他防护服上的一切色泽。
只留下点点金光在微微闪烁。
监测站的仪器始终保持着固定的频率嗡嗡作响,偶尔闪出几道不同色泽的光,或是响起几声提示音,但负责监测的人已经离开了这里。
实际上,监测站本身早已经失去了和监测者的联系。
这里永不停歇的金雨屏蔽了各个波段的信号,探测本身就是高难度任务,散落在远方的监测信标也都是用稳固但低效的物理方式与监测站形成链接的。
要想把数据传回本部,还需要定期将数据存盘,再把存盘发射到轨道上去,前来接收存盘的飞船会带来补给,保证这里唯一工作人员的基本生活。
整个流程成本颇高,若不是别无他法,太空探测总署是断然不会签下这个计划的。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他们不签,也没人愿意跑到这种地方干活。
毕竟金雨中潜藏的不是直接的财富,只是一条捷径,是能使人类高速跨越至更遥远星球的捷径,或者说,只是这条可能的捷径所散发的诱惑力。
当然了,时隔近七十年之后,关于这一捷径是否存在的争论早已偃旗息鼓,几乎已经没人还记得这个久远到连上一辈都说不出所以然的传说,相信的就更少了。
那道散发着金光,在几天之内将金色粉末撒过几个光年的幻影,似乎确实只是一个幻影而已。
但星空中仍然漂浮着唯一的反对声。
这道迷离的幻影在几十年后已经高速扩散、膨胀成了一片圆锥状的星云,而太阳系至今还在它逐渐扩散的阴影之中穿梭。
根据最保守的估计,它将在三千年后逐渐减速,而太阳系又要花上十倍以上的时间,才能从它的笼罩中穿过。
这些金色的雨滴,这些金属般的液体,化作了星空之上的一片云,一缕薄纱,太阳系里的人们渴望着它的恩泽,渴望着将它穿破。
我们要抛洒自己的金液,洒向无穷的星河。
时间冲淡了幻想,或许,那只是某个远超人类的超级文明中一个无聊的家伙,采集了这些雨滴,再向着宇宙放出的一道绚丽迷离的烟火。
迷醉了人类,让他们时至今日也无法放弃这个可怜的幻想。
他在雨滴中行走着,早已忘却了自己监测者的使命,忽而竟又误以为自己是一位探索者。
动力系统依然保持稳定,但雨滴持续的浇洗已经损坏了他的供氧核心,备用氧气模块自动接入,只要他转身,勉强够他返回监测站。
但他不介意,他早已有了自己的发现,他在这座雨化作的星球上产生的一切思绪,都已然有了定见。
不必忧虑,不必回去。
他把脚尖刺进地面,再扬起,翻开的泥土呈现出了他家乡的红褐色泽,在雨水冲刷下,红褐两种颜色分别散去,又被雨液染成金色。
你看,这雨从未渗入地面,又永不停歇,那它到底去了哪儿?
答案只有一个。
他面前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泥潭,雨水在这里积成了小小的沼泽,如果他的数据没错,这就是方圆一千公里内唯一的水坑了。
他脱下了防护服,雨水迅速将他体表的颜色冲走,他仰头往天空看了一眼,那是他即将踏上的旅途所向。
雨滴进他的眼里,抹去了虹膜的色彩,他想起母亲对他说过,你的眼睛像你爸爸一样,有着漂亮的绿色。
眼中的父亲,消失了。
他走向泥潭,跨入,然后下落。
雨化作了一缕纱,将他层层包裹,金纱缠绕,盘旋,带着它在泥潭中翻转。
随后,整个世界的雨都停了,它们纷纷结合,组成更加宏伟的纱幕,再次旋转,盘绕,翻滚,搅动。
再下一个瞬间,他随着金纱一并腾空,以接近光的速度冲向宇宙,纱幕层层飘落,在途经之处留下一片金光璀璨的河。
这条河跨越了数个光年,再次与太阳系实现结合。
家乡的母亲,我来了。
金色的雨覆盖着整个星球,监测站里,固定频率的声音依然在嗡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