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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形似豚首,其声如犬吠 然,貌不美不足以使其隐 音不美不足以使其默 莫须有,则足矣

《湖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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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以来又是阴雨连绵,城里又潮又冷,朝林不喜欢这种天气,更不喜欢在这种天气下出门,但他就是得出门,谁能不出门就过完自己的一生呢?

不,多数人如果不出门甚至活不过一周。

而他一天都不行,这似乎是这个狗屁世界所带来的自然效应,因为人要吃饭,就要赚钱,而要赚钱往往就需要每天打开这个在美好的私人空间与万恶、焦灼的外部世界之间承担隔绝作用的天杀的门,并抬脚走出去。

他抬起自己因为匆忙离开而没注意到的被袜子包裹了一半裤腿的脚,轻飘飘地踏出门,向着每日流淌着鲜血与散碎梦想的公司而去,带着卑微的讨好与悲壮的背影一路前行,下楼的时候双脚在狭窄的楼梯上颤抖不已,因为久坐且缺乏锻炼的膝盖难以完成这个动作,踩在最下层地面时脚踝又有些疼痛感传来,这东西大概已经年久失修,和他身上的更多地方一样。

在走出最后一段走廊之前,朝林意识到今天并没有看到以往的画面,人们在狭窄的楼道里生火、做饭,或者洗衣、洗菜,有孩子四处流窜,也有老人扶着扶手慢条斯理地挪动。

这是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朝林没有生活,所以他喜欢看到这些东西,但今天没有,他猛然意识到这可能意味着什么。

走出楼道,便看到了两个人,两个略有些不同寻常的人。

这两人此时正站在门口聊天,也不打伞,一个人的头变成了鲤鱼,一个人的头变成了鲶鱼,鲶鱼头问鲤鱼头:“呀,你变成鱼头了呀?”

鲶鱼头反问鲤鱼头:“你不也变成鱼头啦?”

朝林知道他们在说废话,他们在出门之前就会知道其他人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但废话是社交中的必要耗材,拥有生活的人们热衷于此,这自然不包括朝林。

而他们转而看向朝林,因为他此刻仍然保留着人类的面容,那饱含怪异的眼神仿佛朝林是一碗在街边摊上卖的上等牛排,还烤成了一成熟,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且莫名其妙。

你们变成鱼头和我有个屁的关系,朝林无法把这句话当面说出,至少无法当着他人的面说出口,只在心里默默吐槽,然后在两人观赏野生动物的注视下匆匆走过。

不只是因为尴尬,还因为这个场面意味着他可能将要面临巨大的生活变动,即便他自认为没有生活,只是这种变动实在难以接受。

而在继续往外走出去后,街道上的场面令朝林不得不加快脚步,稍显宽阔起来的接上没有任何一辆在动的车,所有“人”都聚集在街面上,顶着各式各样的鱼脑袋,正在摇头晃脑地聊着天,因为变成鱼头而导致他们的声音有些囫囵不清,整座街道里都充斥着这种朦胧声音所组成的嗡鸣,和靡靡雨声混在一起,就像是……朝林也不知道这像是什么,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却也免不了其中蕴含的怪异。

望着满街的鱼头,朝林再次选择忽视这些鱼眼睛中包含的怪异目光,快步顶着雨向前走去,同时暗自庆幸,虽然这个城中村的居住环境很差,但好在离公司的距离很近,只有几分钟的路程,要是他住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今天恐怕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公司。

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一天如此急切地想要赶到公司,并衷心期盼它还能够维持正常运转,而不是马上倒闭。

匆匆走过两条街之后,公司所在的办公楼已经出现在朝林的视野里,也就在此时,周围的鱼头人们又出现新的变化,他们的交谈声忽然中止,随即发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喘息声,并手忙脚乱地脱去自己的所有衣物,一边脱,手与脚也一边变化成鱼鳍和鱼尾,露出的身体立刻化作鱼身,不同颜色的皮肤上可以看到鳞片逐渐生长出来,有些人脱得快,身体还未完全变化就已经脱光,忙用逐渐成型的鳍遮挡隐私部位,有些人脱得慢,或者因为少了手指而难以解开腰带,或者脱衣到一半时被鳍或鳞片、骨刺卡住衣物,而在原地挣扎不止。

朝林再次加快步伐,当他抵达公司楼下再转头去看时,多数人已经完成了变化,纷纷躺倒在地,偶尔抽动一下身体,鱼嘴大开,大口呼吸着他们不再适应的空气。

正准备立刻上楼,忽然听到极远处有一人高呼“来啦!”“洪水来啦!”,随即这些鱼人们便一同高呼起来,他们兴奋地呼喝着,鱼身在地上拍打得劈啪作响,每个人都是随意地呼喝或扭动,合在一起却有着某种古老而神秘的节拍感,像是一场壮烈的祭歌。

而在远处,可以看到一道黑线缓缓漂来,一滩浑浊的水,混合着泥沙与垃圾、浮木,从远方悠然地推挤过来,再紧随其后的,便是涛涛洪水,猛地将街道上的一切拍开,车辆,树,垃圾桶,还有一堆又一堆的鱼人们,汹涌而来的洪水裹挟着面前的一切,形成一道倾斜着的刀,一路将面前的所有阻拦切开,推走,如命运般怒涛前行着。

这不是朝林可以承受的命运,他无法如周边的大鱼们一般欢呼庆幸,只能赶紧钻进楼里,从消防通道里一路向着十七层匆匆而去。

只上到二楼,他就意识到这仍旧是他逃不开的命运,公司就是一个幽暗曲折且充满棘刺利齿的洞窟,只有紧急出口的标识在散发着迷离抑郁的绿光,他必须努力克服膝盖的无力颤抖,艰难向上,而正如他在这个地点所做过的每一次努力拼搏,这些尝试总显得了无价值,缺乏意义,也不见得会得到多少可预期的收获。

他走得越是大气难喘,浑身冷汗,这张幽幽之口就越是要张扬出愚弄嘲讽的无形之声,这显然正是命运对他的挑弄,不论自己心里的是多么微渺的渴求,它也决计不能令他轻易得愿,或许这扯不上命运这等宏伟可怖的存在,却至少也是公司,以及公司所代表的那个几乎与命运同等规模的无中心实体对他日渐卑微衰落的肉体和灵魂所做的共同鞭挞。

一楼到二楼的路程是某种迷茫中的觉醒,二楼到九楼是觉醒后仍旧无可奈何的持久纠缠,九楼到十五楼已经脱离苟延残喘,开始如天人合一似地将灵魂从苦痛的肉体中剥离,这痛苦从此便来自他人而非自我,仅有留存着的些许移情令他感同身受,而从十五楼开始,再向前的每一步便连灵魂也开始被地心引力所拉扯,那巨口分明在他头顶,却自他的脚底引发一阵吸力,不断地将他的灵魂推挤着塞入肉体。

就像是在制作大肠时,把混杂着豆腐与调料的碎肉塞入肠衣。

朝林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已经被种种调味品与秽物所污染,并最终进入了一个原本应当用于排泄的系统之中。

不,这大肠并非他的肉体,而正是他准备踏入的地方,这地方也并不是为了制作食物,恰恰相反,每一个进入这场所中的人都是,都曾是被精心烹调而出的东西,浑身充斥着生活、梦、欲望与爱的气息,以及生命、繁衍和自我牺牲式的热量,随后被塞入这强大的消化器官里,被贪婪地吸尽自身的营养,那是人们小心翼翼、精打细算地存储了一生的营养,然后经过某些包含压迫、挤压与重塑的过程,最终成为众所周知的代谢废物——屎。

屎是不洁的,亵渎的,令人厌恶的,每一个屎都会自然地用最大的社交惊恐去掩盖自身的存在,因而,他们必须回到这肠衣之中,只有躲在大肠里才能令人心安。

又或者被迅速排出,悄悄地消失,不要被任何人看见。

制造或排泄出屎的人已经没有任何羞耻之心,社交礼仪反要全靠屎的自觉。

和很多人一样,朝林已经厌恶了这种不知从何而起的自觉,可他无处可去,无路可走,即便在这滔天洪水之中——他在楼梯中也可以听到已经淹没下层的洪水在楼梯中冲刷出的轰鸣,他仍旧要返回这个以养育的名义来寄生世界的空间。

在这飘然恍惚的状态下,朝林的灵魂已在不觉中如参拜布达拉宫的朝圣者一般,一路向上,一路步步叩首,谦卑地朝着这污秽亵渎的圣门而去,他在这门中献祭了十数年的光阴,如今仍被它所迷惑,那邪恶的吸引力仍然在拉扯着他的意识,令他脚步迷离,头脑不清。

若能一直迷离下去,或许还算得上一种解脱,偏偏走到门口便清醒了,来不及回忆刚刚的种种想法,他只看到公司的门没有锁,这意味着有人来了,即使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有人如他预想般地来了。

大楼此时已经在洪水的冲刷下失去电力,所幸公司的门一直不是需要刷卡或按指纹的电动门,否则此时即使有人在也只能被那些通常具有足够硬度的厚重玻璃门所阻隔,朝林推开门,大步朝右边拐去,人事的办公室在这个方向,刚走出几步就听到前方传来一阵粗重的喘息声,朝林再次加速,如冲刺般拐进前方左手边第二个靠近拐角的办公室,便看见李总正趴在办公桌上,艰难地与自身的变化对抗着。

她的脸尚未完全变成鱼,身上也有许多部位保持着人的形状,也只是形状而已,即使她的脸已经憋得通红,发自灵魂与身体的自然变化也已经无可阻挡地在她的身体上蔓延。

见朝林走进来,她的脸上忽然变得更加通红,高声大笑,用粗重且饱含着痰液的嗓音喊叫道:“绩效还没统计完!快帮我把剩下的绩效统计完!”

“我是来办离职的,”朝林答道。

“离职!哈哈哈!你离职还差两天!”她又再笑起来,原本就稍显厚重的嘴唇随即变得更加宽厚,向着脑袋两侧延展拉开,她连忙收起笑声,再次伏案用已经有半边变成鱼鳍的手掌上仅剩的三根手指抓着笔在足有五厘米厚的绩效统计单上划着,虽已经不笑了,却仍在高声喊叫:“今天是发薪日!我昨天就不该回家!我不该回家!”

她似乎一定要将预定的工作内容完成,朝林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以前所未有的严厉声音喝道:“帮我办离职!”

“还有两天!”朝林被她一把推开,她又一次克制不住地笑起来,“哈哈哈哈!你来早了!你离职还有两天!”

两天后可不会有人帮他办理离职手续,而他需要离职报告,她显然不会帮自己,朝林转而看向办公室里的电脑和打印机,然而它们在没电的情况下只是一堆没用的破烂,他再次扫了一眼她手里的绩效单,看来她在大清早的时候就已经赶到公司将这些单子打印出来了,甚至可能更早,因为多数人在夜里就已经变成了鱼头,恐怕她在发生变化的第一时间就拼命压制着变化的进度往公司来了,然而她面对的是通常需要几个人事一起才能做完的工作量。

其他人已经接受了变化的事实,此刻恐怕已经泡在水里欢乐地畅游了,只有她无论如何也要完成这些工作,或许不能按期完成的一切都是她无法接受的耻辱。

朝林不再管她,从桌上拿起一张纸,自己提笔写了起来,而她则为此大惊失色,呼喝道:“手写?离职证明?”不待朝林回应,她就再次笑到咳嗽起来,等咳嗽渐停,她看着手里只完成一点点的绩效单,冷笑一声后将其摆在旁边,嗓音终于恢复了些许正常,“省省力气吧,我是做不完了,你也离不了职。”

见朝林仍不理会她,李总一把扯开朝林手里的纸,再次强调道:“我说了,你离不了职!”

或许这一句话将她体内所有用以抵抗的力气耗尽了,话音刚落,她的头就迅速转化成了鲶鱼的头,然后身体、四肢也开始迅速变化,她穿着裙子,因此并不难将其脱去,只是仍需要先将内裤褪下,只见她一边挣扎着脱出内裤,一边再度高声欢笑起来:“公章在王总身上!你离不了职!哈哈哈,你猜王总在哪?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他了,他早跑去河里游泳去啦!”

这句话中蕴含着某种诡异的力量,瞬间就将支撑着朝林一路赶到此处的力气打消,他全身的力量如既往的尊严般被抽离而出,也化作一条欢腾跃动的游鱼,它绕着朝林回旋几周,随即从窗缝里挤出,向下方的滚滚洪流一跃而下,在水面上飞转几次,便再看不到踪影。

李总的呼喊声将朝林的思绪拉回,她已经失去手脚,在地上用力翻腾,淡灰色的职业裙装仍然套在身上,黑色的粗壮鱼尾从中穿出,费劲地拍打着地面,她侧着脑袋向朝林求道:“快……快推我下去……我要憋死了,快……”

看着她瞪得浑圆的鱼眼睛,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他今天是从侧门进来的,楼梯里也没有监控,而等他来到公司门口时,大楼已经失去了电力,除了少数刚刚可能留下过的指纹之外,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他来过此处,更重要的是,她自己违反了应有的准则,在洪水即将到来之前仍然离开了地面,她是自己把自己害死的。

她无法令他如愿,那么他自然不需要有任何的心理亏欠,况且,对她,对他们,他从来都没有必要去有任何的亏欠。

他转头朝办公室外看去,这里处于拐角,看不到外面的格局,但这并不妨碍他直接看向自己工位的方向,这么几年来,他几乎一直就坐在那同一个位置上,做着几乎一样的工作,几乎从不迟到,从不拖延,按时按量地完成交付与他的一切,他没有得到鼓励,没有得到嘉奖,甚至连宽慰或期许都没能得到过,但他仍然小心谨慎,力图让自己能够更加长久地坐在这一个地方。

他只失误了一次,就得到了辞退的通知,是的,在此之前他早已猜到自己的下场,可这并不能改变他的感想,所谓的“待交接”工作,早已在得到通知后的几天里完成,自那之后,这个公司便再不需要他做任何事,只要他按时打卡,坐在座位上,将剩余的一个月时间走完即可。

这是近乎怪异地无所事事的一个月,他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度过的,在心烦意乱中,用电脑阅读一些缺头少尾的小说,昏睡,醒来,继续阅读,周围的人们仍在勤勤恳恳地工作,他们默契地绕开朝林所在的孤岛,高声谈论着他们早已谈论过多次的工作内容,周围的人来人往与他没有半点瓜葛,人们知道他的结局,似也知道自己也可能获得这一结局,并在真正面对那一天之前,以一种微妙的眼神,轻飘飘地从他身上扫过。

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那些眼瞳所看向的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已经注定死去的病人,是医院病房里只能采取安慰疗法的绝症患者。

他向她请求过,再给他两个月的时间,这当然是徒劳的,她绝不会为任何人更改自己已经决定好的工作流程,只是建议他在这一个月里尽量多投简历,他仍有年假尚未用完,若需要面试,则可以把它们“合理”消耗掉。

她当时看他的,便是这种看着死人的眼神,她当时对他所做的,也正是这种无比合理的消耗手段。

当时的她不愿为他延长自己的职业生命,现在的她不愿令这生命提前终结,那么就让她死在这里,又有何妨?

十分钟后,带着某种蕴含着悲愤与痛恨的情绪,朝林用公司仓库里的推车,将李总从楼梯里半推半扛了下去,他本打算直接将她从窗外推下,但这里毕竟是十七层,哪怕是鱼,哪怕直接落入水里也得活活摔死,只好用这个法子,也好在她的体型比较纤瘦,否则以朝林的体力,估计也没法赶在她彻底窒息之前将她送回水里。

洪水为他省去了两层半的体力,三楼的一大半已经被水淹没,李总迫不及待地将固定用的绳索挣脱,扭头就纵身一跃,真是如鱼得水,好生的欢乐。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也没有半句哪怕违心的感谢。

这下好了,他已经来到了公司,却无法离职,也无法离开,洪水没有让任何人不幸死去,只是毁了他赖以维生的根基,在今早向这里赶来的路上,他就已经预料到自己无法轻易离开这个地方,可他仍然要来,否则他就算待在家里又能如何?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无法买到食物、饮水,也无法获得宝贵的电力,若是有幸得到一艘小船,得以从洪水中脱身,他也无法证明自己已经失业,无法获得失业保险。

除此以外,他在上个月还已经提前交了半年的房租,本已和房东说好,若下个月他仍然找不到工作便退出一半的租金来,现在房东恐怕也早就在水里欢畅游戏了吧,这房租就算是打了水漂。

而若是去找了外地的工作,问起上一个工作的离职原因,他也无法搬出洪水爆发、不可抗力的理由,因为别人会问,既然发了洪水,那你应当在水里,怎么跑到这里来?就算对方脑子快,在把话问出口之前想到了真正的原因,也难免又要绕回到因为缺乏离职证明而难以自证的麻烦中去。

在这半生里,他本有过许多选择,每一次都可能为他争取到新的机会,可若是去拼,免不了要为早已固定的生活带来无法预估的改变,这其中蕴含的麻烦,一次又一次地阻挡了他转换前路的脚步,现如今倒是好了,他大可以如这座城里几乎所有人一样,一头扎进这水里,便再也不用起来,再也不用面对任何形式的麻烦。

他将成为这座城市少有的遇难者,成为市长及众多相关领导政绩上的污点,又或者他的尸体干脆就在这洪水中消失,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就在他坐于楼梯上,双眼涣散地朝着脏污浑浊的洪水浮想联翩时,水面仍在持续上涨,很快就淹没了他的膝盖,水温不算太凉,只是似乎有些蜇人,令他脚面略微发痒,逐渐地,他开始愈发沉溺于这潮水深处的诱惑之中,似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他低语着放弃挣扎后的极乐,就连他也没有意识到的是,仍旧把他的屁股牢牢地固定在台阶上,令他始终无法鼓起勇气,或者说放弃勇气的,竟是潜藏在他身体内的最后一丝尊严。

这份尊严无影无形,无知无觉,陪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本无力挣扎的清晨,以及同样数量的无法忍受的夜晚,这股无形的力量维系着他甚至自己都已经放弃了的生活,维系着他早已残破散碎的梦,或许已经维系得太久,它的心灵(若尊严也有心灵的话)或许也如朝林一般,在这日复一日看不到重点的重复劳作中逐渐疲软,似乎终于要同他一起将那残存的最后几丝欲念给抛弃了。

他于是站起身来,踩着楼梯,一步步向前,一步步向下,慢慢地将自己的全身沉入这滔滔洪水,他将在这水中经历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挣扎,随后这水便将会把他所有的挣扎与痛苦终结,他将迎来……一艘橡皮艇。

这艘橡皮艇晃晃悠悠地出现在楼道所连通的大厅里,上面站着一只巨大的海鸥,它以一种独特的姿势跨坐在橡皮艇的边缘,似是骑马一般,露在外面的腿则用力地朝水面蹬着,每蹬一下,橡皮艇就旋转几分,同时向前一点,于是又再飞身而起,坐到小艇的另一面,用另一只脚把刚刚的动作重复一遍。

在潮水的扰动下,这小艇正在无可避免地胡乱漂移,但它仍然努力地蹬着水面,万分坚决地向着只剩半个脑袋还露在水面上的朝林靠近。

“你他妈的还要看到啥时候,给老子上来!”

这尖利的叫骂声终于让朝林回了魂,他扭头看向小艇,又再看向那海鸥,稍一愣神后,一阵潮水忽而险些冲破他的双眼。

“你……老赵?”

“不是我你当是你爹呢?看个屁,我他妈去你家没见你人就猜到你小子在这儿,别废话,上船!”

 

半小时后,一艘橡皮艇晃晃悠悠地漂浮在已经被大水淹没的城市森林里,朝林坐在后方,仍旧张着双手,瘫靠在橡皮艇的后方,他已经维持这个动作很久了,上船后就几乎没再动过。老赵则立在前头,挺拔高大(相对于海鸥这一物种)的身影似一杆标枪,直指着某个不知名的方向,可惜此时阴雨靡靡,若能有几缕阳光洒下,他或许会再度把朝林骂醒,叫他掏出手机给自己的背影来上一张。

朝林其实一直想说点什么,可那些话语像是空气,张开嘴就散到了雨里,便只好保持沉默,任由潮水将小艇带向下游。

下游这两个字让朝林忽然想起一个旧闻,曾有一个小镇,他不记得名字了,只记得大概是在西北方向上,这小镇被洪水淹没后,一个人在睡梦中变成鱼(所幸他是裸睡,这一点在当时的新闻上被重点强调),顺着洪水流进一条小河里,被一个资深钓鱼佬给钓了上来,他从一开始就浮上水面表明身份,高呼我是个人,不是鱼,那钓鱼佬却不依不饶,叫骂着放你妈的屁,老子看你就是条鱼,还是条大鱼。

随后一人一鱼激情搏斗三个小时,终究还是那钓鱼佬技高一筹,把这鱼拽上了岸,进行长达十分钟的各种自拍后,终于还是在那鱼憋死前依依不舍地将其放生,两周后洪水彻底退去,鱼儿们纷纷变回人身,终于将钓鱼佬告上法庭。

双方似乎又再进行了一番持久战,只是朝林已经忘了到底谁输谁赢,不过也没求所谓,只是忽而这么一想。

随着这想法,他朝着下游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终于将视线放到了老赵的身上,这海鸥的模样还算俊俏,却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

还记得当初与老赵认识的时候,老赵还是个小赵,那一年发生了地震,在地震前夜,整座城里的人们就纷纷变成了鸟,朝林在睡梦中被父母叫醒,他们一人成了鹤,一人成了鹰,在那个纷乱的夜里,他们在黑暗中闪亮的双眼及非人的身影给刚刚醒来的朝林带来了牢记一生的惊吓。

随后他便被两人,或两鸟给赶到了楼下,他抱着被褥,在刮着阵阵寒风的广场上躺着,仰头看着在夜幕中来回翻飞的庞大鸟群,鸟儿们时而啼鸣,时而吐露人语,或者用崭新的喉咙歌唱,或者用尖利明亮的嗓音叫骂,他们从人间来到了天空,体验着安全的,不被天灾所威胁的新生,朝林只能看着,宽阔的广场上没有半个人影,楼群在略有月光的昏暗天幕上留下层叠的投影,数十万只巨大的鸟在天空中翱翔,而朝林只能看着,惶惶失措,不知地震将何时到来,不知它有多大的威力。

每一万人之中,就有一个像朝林一样的人,他们和其他人并没有任何不同,却似乎失去了人类自古以来的抵抗天灾的本能,在过去漫长的历史之中,他们这样的人总是受人歧视,受人鄙夷的。

因为他们无法变作其他动物,故而失去了作为完全的人类的资格。

现如今这样的歧视已经逐渐褪去,或者至少被掩藏在阴暗的角落中,很少再有人直截明了地表露出来,只是他仍记得幼年时多次往返医院变形科时的经历,这个小小的科室中,总是能遇到许多曾经见过的面孔,每个人都不怎么高兴,家长也是如此,医生也是如此。

谁能在无可奈何的事情上高兴得起来呢?

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年幼的少女,她紧紧地抱着她的妈妈,在医生面前痛哭流涕,她说自己想要变成鸟,想要变成鱼,想要变成猫或狗,什么都可以,只要让她能和同学们一样。

朝林对这个场景最大的印象是自己对这个少女的心态所抱有的无来由的轻蔑,仿佛这种“病症”中隐藏着某种稀有且具备罕见价值的特质,他对这个少女表示,他们并非无法发生变化,而是他们所变化的对象就是人类,当所有人都变成其他物种来躲避天灾的时候,他们的身体清楚地知道,最适于对抗这些天灾的形态就是人类。

当时所有人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这个被他放在记忆深处的场景中,他仿佛说服了所有人,但每当他的身边再次发生某种灾难的时候,他都会回忆起这个场景真正的结局——他被医生、对方的父母及自己的父母规劝、驳斥了整整三个小时,他与众人争得面红耳赤,最终却败下阵来。

从此再也没有如此想过。

直到在这个地震的场景之中,他遇到了当时的小赵。

在所有人都变化成鸟儿的时候,小赵却忽而变成了鱼,跳进横跨市区的河里,这本应该也是一个安全的地方,然而之后的地震导致上游的河道被堵死,河流改道往城外流去,他于是被困在了水位骤降的城区河段中,当朝林在清晨惊醒之后,他在广场旁的河滩上与小赵相遇。

小赵此时已经泡在浅水中几个小时,几乎已经翻了肚皮,按说那些飞鸟们看见这个情景,总该下来帮他一把,或者至少他的父母发现河道的变化,也总该寻找他一番,然而这个世界的变化者们一旦脱离了人的形象,似乎就不再对人类的世界产生关心,他们早在昨夜就飞往山林,恐怕要到后续的余震彻底停歇后,才会在变回人身时返回。

实际上,当他们在山林中再度变化成赤裸的人类,并终于回忆起自己的身份而想要返回家乡时,这其中的许多人将会在路途中牺牲。

渴死,饿死,或者遭毒虫鸟兽袭击,换做其他形式的灾难,在灾后也总会发生如此的事情。

而这正是人们认定人类的形态根本无法应对种种危机的最大原因。

总而言之,朝林发现小赵后,把它拖进了另一个稍微深一点的水坑里,然后又把水坑的边缘用石头和泥垒高,提着桶一桶一桶地往里加水,不停搅拌水面,好为这个浅塘的水补充稀缺的氧气,就算小赵此时也只是一个孩子,毕竟在鱼的世界里也算是一条大鱼。

这么一通忙活才总算是把小赵的命给救了下来,在之后余震不断的半个多月里,朝林还学会了使用柴油发电机,想办法搞来了加氧泵,又到不远处的活鱼店里找来许多鱼食(活鱼店里的鱼倒是都死了,令两人唏嘘不已),两个被人类所排斥的人类就如此相依为命,成为了感情绝佳的好兄弟。

在之后发生过的又几次灾难中,朝林仍旧无法变成人类以外的形态(他仍然相信自己已经有了变化,只是变化的结果仍是人类),而老赵则总是无法变成正确的形态,两人似乎都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成了两人维持友谊的绝佳纽带,当然,他们都不会承认这一点。

现在再看橡皮艇前挺立的老赵,朝林忽然有些想笑。

就在几分钟前,老赵信誓旦旦地表示,既然他已经变成海鸥,那么这里将会成为一片海,既然如此,朝林作为纯粹的人类就再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这不是他应该待的地方,因此坚持要把朝林送到另一个城市里去。

可这里深处内陆,该有多大的洪水才能变成大海?而且,海鸥也是可以在湖边生存的。

但朝林没这么说,他不想扫老赵的兴。

正这么想着,橡皮艇突然出现一阵颠簸,只见水中逐渐冒出许多气泡,随后两侧的楼房便开始向着下方沉去,他们坐在橡皮艇上,感觉不是楼房在沉没,而是水面在上升。

“你看,马上就要变成大海啦。”

老赵扭过头,用海鸥神情飒爽的侧脸对着朝林,他坚硬的喙虽然无法像动画一般扭动嘴角,但他眼中显然带有一阵莫名的笑。

“是啦是啦,马上就要变成大海啦。”

朝林再次把头靠回橡皮艇的边上,仰头看着视线上方的高楼缓缓下落,好像自己正坐在一个漂泊不定的敞篷电梯中。

在整座城市的陷落中,它的永久居民们正在水面下欢呼雀跃,这个即将新生的湖泊表面上,漂着一艘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上,坐着两位曾被这座城市接纳过的少年。

 

本篇灵感来源于干宝所著《搜神记》中《城沦为湖》:

由拳县,秦时长水县①也。始皇时童谣曰:“城门有血,城当陷没为湖。”有妪闻之,朝朝往窥。门将欲缚之。妪言其故。后门将以犬血涂门,妪见血,便走去。忽有大水欲没县。主簿令干入白令。令曰:“何忽作鱼?”干曰:“明府亦作鱼。”遂沦为湖。

  • 伊西多 :

    题目像猫城记。内容也?世界上定期会发生某种灾难,与之相适应,人类也会提前变成适合这种环境的动物。变不了的和变错的,则被视为异类。这个脑洞不错。然后,作者在这个平面上,加了一层被辞退者的痛苦感情——梗和感情都写得不错,但似乎稍微有点各自为政。就像新做出来的鱼,鲜腥,盐味没有充分融入其中。不过,似乎也可以说,都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可你既不是鸟也不是鱼,别人总归是别人,怎么可能理解你被放逐的痛苦?结尾很潇洒,而且,虽然主角说,他认为废话是社交耗材(同时有网络热门金句声称,废话不足50%,那ta有可能过的不太开心),但是结尾他跟海鸥说的还不是废话(但是我觉得作者只是没意识到这是废话+开头那句话只是随手一写)?让我觉得主角实际上是喜欢这种变身的,或者说,真正喜欢漫无边际的大海的是作者,无法思考也不必思考,成为野兽,浩瀚的大水淹没世界,带走自己,作者在幻想里拥抱了这些,但同时又无法割舍自己(为之得意)的智性(尽管这让自己痛苦)。好像有点过度解读了。总而言之我想作者被这个故事启发,是觉得它有吸引力,也就是说这篇故事是作者喜欢的场景+作者自身的感情,联结靠一种孤独感:作者知道这个场景是无法实现的,所以作者的化身:主角,他游离于这个场景之外。身边有同病相怜者海鸥的存在,他是一个增加场景真实性的要素,对这个场景的扭曲,海鸥长着两条腿,大概是没必要非得脱内裤的,作者看到他就会明白,自己也没必要脱内裤——而且脱了内裤也变不了鱼。

    2024/05/01 01:25:01 回复
  • Literary Prison :

    作者对变身这一点确实是有一些优越感在的,但我觉得这种优越感更多是来自于无奈,一种不得不这么做来给自己的心理制造平衡的无可奈何,这种矛盾才是痛苦的根源,因为不论接受哪一种现实都可以让人获得平静,而哪一方都无法接受,就会变成哪一方都无法立足的局外人。就像绿皮车里的博士,既不是黑人,又不是白人,也不是男人,那么我到底是什么人?

    2024/05/01 11:05:32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