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顾和整理一下自己在写作方面的思路,但一时间不知从何整起,群里的小伙伴如果在写作方面遇到什么困难,或者有关于写作的种种问题,都劳烦私聊我跟我说一下,我会记录下来,对应地整理一下我相关的想法和思考
当然,个人水平有限,如果能有所帮助是最好,帮不了也请不要骂我,当作一次交流就好
作者: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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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第一次的飞翔
这是一片茂盛的森林,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只有稀疏的阳光能够透过伞一般的树冠落到地面上,在这样浓密的森林里,处处都是潜伏的危险,毒牙、利爪,甚至于空气本身都可能致命,因而很少有人敢于走进这种地方。
但今天有人来了,非但来了,还来了许多。
一个人惊慌失措地向前跑着,他身上的皮质短衣未曾经过软化步骤,硬结地套在身上,让他上肢的动作略有些僵硬。
一群人远远地追在他身后,他们手里都抓着投掷用的短矛,腰上坠着木制的箭囊,背后还背着短弓,神情愤怒,步伐迅速。
照这样追下去,他们很快就能赶上前面的那个人,领头人三步跨上一根倒下的巨木,转瞬间就张起了短弓,黑濯石打磨的箭头闪着恐怖的黑光,下一刻,他就会让这束光射入仍在亡命奔逃的那家伙体内,因为只要是射击活着的东西,他都从不会失手。
那人回过头,神色愈加惊恐,连忙俯下身左右晃着逃跑,然而这样做只会拖慢自己的速度,让其他人更快地把他追上,他似乎已经别无选择了,追逐着他的人们脸上也已经浮现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就在这时,异变突起。
一头比巨木还要粗壮的猛兽从领头人的脚下窜了出来,地面上的泥土与残枝断叶先一步飞出,仅在一瞬间阻挡住了领头人的视线,然后他就被一片猩红的黑暗所吞噬了。
其他人也发出了惊慌的呼声,然而这猛兽不会放过任何人,他们知道自己逃不了,充满了恨意地扫了一眼已经趁机逃走的人一眼,随即纷纷握紧了手中的长矛,与这猛兽对峙了起来。
他逃了,逃得比之前还要卖力,因为这几乎是他唯一能逃走的机会了,他一直在奔跑,跑到自己的肺已经在沉重的呼吸压力下往气管里泵出血沫了都未停下来,一直到太阳西沉,夜色笼罩住了整个天空,他才在一片悬崖边上停了下来。
他已经无路可走了,但已经逃了这么久,那些人理应已经追不上他了。
是的,即使是遇到了那样强大的猛兽,他也相信那些人将会将其杀死,然后继续追上来,因为他见识过这些人狩猎的能力。
但他们也会损失很多人,如果那个擅长追踪的人在这个过程中死去了,那他就有机会逃走。
可惜,那人还活着。
他的气还没有喘匀,那些人已经包围了上来,他们杀死了那头猛兽,又一路追逐了这么久,但直到他们主动走出丛林,都没有发出半点的声音。
逃不走了,没希望了,左右两边都被人封住了,唯一的退路又是一道天堑,他苦笑着,颤抖着伸出手,朝着他来时的方向拜了三次,很显然,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然后他转过身,在他们讶异的注视下往悬崖之下跳了下去。
这是人类第一次的飞翔。
他们跑到崖壁边上看着他下落,他张开着双手,似乎在拥抱着逐渐远离他的天空,他身上硬结的皮衣在狂风下鼓了起来,像是两张翅膀,带着他在空中划出了一片圆弧,并最终坠落进了谷底里的一片湖泊。
没过多久,他从湖中探出了头。
他还活着。
这些追击者互相看了看,没有人愿意从这里跳下去,他们敢于与那样强大的猛兽战斗,却不愿意试着飞向天空。
因为他们知道,这必死无疑。
那个逃走了的家伙还活着,但他马上就会死去,已经没有必要再追了。
于是他们走了,他看着他们的身影一个个消失,知道自己已经不需要再担心会有人来追自己了,他游到了湖边,躺在细软的沙滩上,仰着头看着逐渐被夜幕所取代的天空上闪烁着的星星与月亮。
他想起了自己刚刚在天上飞翔的感觉,于是向星空伸出了手,徒劳地挥舞着。
在皎洁明月的映射下,他黝黑的皮肤上泛起了一个又一个的红斑,这些斑纹散发出了强烈的热与疼痛,随即鼓起,破裂,流脓。
他的全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着,而他在这些衰败结束之前就已经死了。
二、天空祭祀
祭司没有名字,因为他是一个祭司,他的名字就是祭司,且是这个国度唯一的祭司。
雨水与风都属于天空,而风调雨顺是一个国家能够存续下去最重要的保障,因此,人们必须祭祀天空。
然而祭司已经很虚弱了,他已经没办法再主持祭祀活动了,或许他可以,但代价就是付出自己的性命。
天下已经大旱了三年,民生凋敝,到处都是饿死的百姓的尸骨,就连王都快要吃不上米饭了,为了让他们活,他必须死。
可他是最后的一个祭司,若他死了,以后怎么办?
国王亲自带着办法来到了祭坛,那是三千个还未断乳的小孩,他们的父母多半已经饿死了,还没有饿死的也都快了,这种时候谁也养不起孩子,把他们送到这里,至少还能博一个未来。
毕竟就算是饿死了王,也没人会把祭司饿死的。
在国王与祭司的注视下,新祭司的选拔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这些孩子虽然大多还有些瘦,但面色都算红润,因为过去的几天里他们吃得比过去的每一天都要饱,而把他们抱在怀里的士兵们则无一不是面黄肌瘦,有那么几个就连站立都有些困难了。
但他们都稳稳地把孩子抱在怀里,他们知道,自己怀里抱着的是希望,是这个国度存续下去的希望。
而祭司看着他们,眼里饱含着歉意,他身边的王曾是一个无肉不欢的健硕之人,精健的躯体却也已经饿得萎缩了,只有眼里还闪耀着些许的光芒。
这都是自己的错,太阳还未运行到合适的地方,但他已不愿再等了,他不愿那些士兵再抱着孩子站在毒辣的阳光下了,只是,王拉住了他的手。
“不可意气用事,我们等。”
于是,祭司只好继续与王并肩站在祭坛上,等待着太阳缓缓爬上最高处的天空。
或许被现场的气氛感染了,又或许是难得吃饱,这些孩子们被陌生人抱着站在热烈的阳光下,却没有任何一个在哭,他们都安心地躺在士兵的怀里,伸手把玩着铠甲。
一片肃穆中,偶有笑声传出。
终于,祭坛上树立着的日戟投下的阴影消失了,日上天顶,祭天起。
祭司把手中的神杖杵在地上,孩子们脱离了士兵的怀抱,朝天空张开了手,上千个嬉笑着的孩子被抛起,又再稳稳地落进了士兵们的怀里。
他们还在笑着,似乎想要士兵们再次把他们抛向天空,但很快,他们就不再笑了。
剧烈的疼痛让他们放声痛哭,难得吃饱的肚子让他们的哭声连绵不绝,一阵阵的哭声连在一起,似乎把整个祭坛都引得震颤了起来。
孩子们破裂的皮肤上渗出的血把整个祭坛染得鲜红,哭声愈演愈烈,祭司握紧了手里的神杖都难以抗衡,他看着在阳光下红得发艳的祭坛,眼里却闪现出了素净的蔚蓝色。
那是他被选为祭司的时候看到的天空。
祭司倒退了半步,被王伸手扶住,王依然稳稳地站立在地上,他的眼里还闪烁着希望的光,他知道这是为了天下的百姓必须要有的牺牲。
然而血染的祭坛上逐渐流出了浑浊的黄,那是脓血的颜色。
哭声渐去,三千个孩子都死去了,却没有新的祭司从中诞生。
王晃了晃神,颓丧地垂下了扶着祭司的手。
“先开始祭祀吧。”
祭祀不知如何是好,如今他已经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只希望自己能为这个国度最后一次带来丰沃的雨水,待到来年谷丰草肥的时候,再选拔新的祭司吧。
“也好。”
王点了点头,他往后退了几步,把祭坛让了出来。
祭司挥舞着手中的神杖,唱起了呼唤风雨的歌,跳起了迎接风雨的舞蹈,随着他的歌舞,似有微风吹来,却只是将祭坛上混杂的脓血味道裹挟在一起,在炽热阳光的烘烤下,祭司的眼也迷了,口鼻也难以呼吸,他只好强撑着唱完一曲,将神杖扔向天空,而自己从九丈高的祭坛上,一纵而下。
若是年轻时,就算是这样的高度他也能够安然落地,然而他老了,又或者他此时已经无法相信自己还能唤来风雨。
没人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他们只能看着祭司像是一片破败的瓦片一般摔落,被他拍散的血泊就是他的断肢碎肉,又在原地积蓄起了新的血泊。
祭祀,失败了。
祭司是天空的使者,当他们跳跃而起的时候,是向天空祭祀,所以他们不会像常人一样被天空责罚。
本该是这样的。
可现在的祭祀,他的皮肤就像那些孩子一样的溃烂流脓,他的内脏像那些孩子一样的迅速衰败,虽然他的全身都已经在坠落中碎裂了,但杀死他的,依然是来自天空的诅咒。
他仰头看着天,看着趴在祭坛边上的王,不知是否离得太远,他已经看不清王眼中的光亮了。
祭司死了,他是遭受天罚而死的,可他的死并没有抚慰上天的怒火,在他死后,全国上下狂风不止,却没带来半点雨水,反倒把云推远了,饥饿的士兵们无力征战,边疆接连失守,敌人却也不愿占领这片枯败的大地,他们一路杀进了王宫,抢走了一切能抢走的财宝与食物后就离开了。
敌人没有杀死这个国家,因为在他们动手之前,这个国家就已经饿死了。
从此,这世间再无祭司。
三、溃败
这里原本是远离战争的大后方,机枪大炮打不到这里,但现在,已经不远了。
帝国的战事岌岌可危,唯有这里的研究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才有逆转局势的可能。
基利安左手捧着一个铝制的小箱子,右手拿着通行的许可证,着急地从重兵把守的大门穿过,他得尽快赶到实验室去,然而总是有一些无所事事的军官从他身旁走过,他不得不停下来紧抱着箱子向他们敬礼,由于他们从不回礼,按照规范,在这些军官走开之前他都必须一直保持敬礼的姿势,还有几个人似乎故意像是乌龟一般慢吞吞地走两步停一会儿,让基利安平白浪费了大把的时间。
而他半点都抱怨不得,至少不能让人听见,否则纪律检查委员会一定会收到举报信的。
一封不需要任何证据的匿名举报信就能让他被临时撤职,若是这样,直到处分结果批复为止他都不能再进入这个集中营,一般来说,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纪检委员最终都会将他复职,但考虑到那些官僚的办事效率,他至少会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无法继续为帝国效力。
往返的车费也没人报销,这也很重要。
一直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他才走过了这短短五百米的距离,随后连忙冲进了实验室,把箱子放到了实验桌上。
“我说真的,基利安,别忙活了,我们在做无用功。”
卡尔正坐在放着显微镜的桌旁,双脚搭在桌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无论是什么样的工作,都是在为帝国服务,”基利安毫不掩饰对卡尔的不屑,帝国已经到了危亡的关头,他竟然还能安心无所事事,于是基利安又再拿起箱子快步走到了卡尔身旁,用眼神与话语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不想做的话,你可以离开。”
“离开?我还能到哪里去?这里已经是最糟糕的地方了,”卡尔并不在意基利安的态度,也无视了对方真正的意思,只是站起身把椅子让了出来,“这地方就剩咱俩了,其他有门道的人都调走了,能耐的人也不会过来,你看,就算是为了伟大的帝国,也没人愿意在这里服务。”
“管好你的嘴巴。”
“得了吧,你不是那种会打小报告的人。”
基利安冷哼一声,在显微镜前坐了下来,他尽可能不去想其他的问题,深呼几口气之后从箱子里拿出了预备好的组织切片专心研究了起来。
进入工作状态之后,他立刻就忽略了外界的种种,一心沉溺在了人体玄妙的活动之中。
但是,正如他们过去的几个月里反复经历的那样,一直到太阳落山为止,他都一无所获。
他需要检视活性切片,然后又把切片放入特制的机器中进行抛射,然后又再次检视,当然,每一次这些细胞在经历了失重的刺激之后都会遭到免疫系统的攻击,表现在外界来看,就是人的皮肤溃烂、流脓,内脏迅速衰败,即使是大脑与神经细胞都无法幸免。
而检视这一过程的目标,就是找出真正导致这一反应的源头,然而在他反复进行这一实验的过程里,卡尔始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冷眼旁观着。
虽然他对目前的境遇与组织的安排颇有不满,但他倒也希望基利安能发现点什么,此时的他就在仔细思索整个实验的过程,想要找到真正的问题所在。
也就在基利安终于把所有组织切片都检查了一遍,无可奈何地准备离开的时候,卡尔的视线从他身上转移,扫到了一台因为年代久远而被放在了角落里,如今已经落满了灰尘的老旧设备。
“超敏反应需要反应素,”卡尔当即站起了身来,“我们要找到反应素!”
基利安被他吓了一跳,本以为卡尔如此激动的表现是发现了什么,没想到却只是这样的一句话。
“如果你已经丧失了过去的记忆,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从一开始就在找反应素,”基利安不满地推开了卡尔,径直往实验室外走去,“而且已经找了六个月了。”
“你还想去哪里找?皮肤、血液、肌肉、内脏甚至大脑,我们已经把能找的所有地方都找过了,不是吗?”卡尔一把拽住了基利安,不顾对方恼怒的神情继续说了下去,“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找得到这种反应素。”
“你想当逃兵吗?”基利安的脸色阴暗了下来,“只要帝国需要,我们就要一直找下去。”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卡尔伸手指向角落里的那台老式显微镜,“我们找不到,是因为我们的设备不允许。”
基利安只对显微镜扫了一眼就摇着头移开了视线,“我们用的已经是最好的设备了。”
“不是最好的,我们还有电磁透镜啊!”卡尔再次抓住了基利安的肩膀,“超微结构在那玩意儿面前就像是脱光了的处女一样干净,只有靠它我们才能找到真正的反应素!”
基利安依然摇着头,但他刚打算开口时,激烈刺耳的防空警报就响了起来,基利安反应极快,拉着卡尔就要躲到墙角边去,但卡尔反手拽住了他。
“他们不是来轰炸我们的!”
说着,卡尔拉着基利安跑到了实验室外的空地上,此时周围的士兵、军官们已经忙作一团,只有他俩还站在原地,仰头看着东面的天空,很快,两架满载荷的敌军战机就从他们的头顶划了过去,但并没有飞出多远就遭到了从西方赶来的三架战机的抵抗,为了摆脱围堵,这两架战机在天空中展开了大幅度的机动动作,但堵截者也不甘示弱,这五架战机在天空中来回蹿腾,很快就有一架敌军战机被击毁,另一架战机之后慌忙逃窜。
但它的飞行动作已经产生了极大的扭曲,在天空中喝醉了酒一般歪斜着晃荡,紧随其后的三架战机中也有两架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最终,这三架战机都在一段滑行后直接坠落进了几公里外的山林之中。
仅存的唯一一架战机调整好了态势,向着他来时的方向飞去了。
基利安看着战机坠落的方向,久久无法说话,不同于有过实际从军经验的卡尔,他一直都是一个纯粹的研究人员,虽然刚刚的混乱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伤害,但这种生命受到威胁的恐惧感依然深深地刺痛了他,更何况这种敌军出现在帝国大后方所带来的震撼也是极度强烈的。
“电磁透镜是现在最高端的显微镜,就连首都研究所都只有一台,”卡尔回国了神来,“我们几乎不可能申请得到。”
“放心吧,他们会想明白的,”卡尔的目光注视着西方,那是他们首都的方向,“你和我都知道帝国需要一支不会过敏的空军,三百里外的那些长官们,也知道。”
结果显示,卡尔的猜测是对的,帝国军已经处于难以挽回的劣势中,任何一种形式的帮助都是他们所需要的,又或许不会过敏的空军实在有着太大的诱惑力,总之,在由基利安起草并经由卡尔修饰的申请书上交后,一台几乎全新电磁透镜显微镜还不到一个星期就被送了过来。
若是放在平时,这点时间甚至还不够把他们提交的事务性请假申请移交给直属上级的。
当然,一同来的还有三位带军衔的研究员,其中一人还是个政委,名义上他们将会配合卡尔与基利安的工作,实际情况稍有些复杂,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将有机会解决失重性过敏这一人类自诞生以来面对过的最严重的医学问题。
具体的工作内容与之前几乎一致,即全面检视人体活性组织切片在经历失重过程后产生的变化,并找出引起这一变化的原因,只不过工具变成了电磁透镜而已。
由于人体在发生失重性过敏时几乎所有的身体组织都会发生过敏反应,他们实际上只需要在任意一种细胞中找到了反应素,就可以直接与其他的细胞组织进行对比,进而得出结论,而电磁透镜的工作效果极其出色,远超两人的预想,所以即使远道而来的三位研究员积极性欠佳,卡尔与基利安也都非常乐观。
当然,具体的工作内容依然非常繁重,毕竟哪怕最简单的细胞里都包含着大量的结构,其中大部分结构的作用依然是未知的,他们还需要逐个排除,这需要大量的时间,所以政委几乎每一天都会重复一句话。
“帝国等不了那么久了。”
事实上帝国并没有等待太久,卡尔很快就找到了几个可能性非常高的疑似反应素,并经过反复对照后确认了唯一的目标,在各个人体部位的组织经过失重反应后,所有的细胞中都发现了这种新生成的物质,这一发现是令人振奋的,他们甚至因此收到了元首的贺电,这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为了彻底验证这一反应素的效应,他们还需要再做一些必要的试验,于是两人结伴前往营地,在走向营地的过程里基利安都一言不发地沉默着,卡尔意识到,对方的状态在最近几天里似乎都有些不太对劲,这是相当反常的事情。
“你怎么了?”
卡尔直白地问了出来,而基利安却只是摇着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卡尔只好放弃,转而打开了营房的大门。
这是一间非常肮脏的屋子,内部空间很大,但都被拥挤的两层床铺占满了,床上或坐或躺着许多目光呆滞且衣着褴褛的人,他们都是些低贱的下等人,这些令人恶心的种族遍布整个欧洲,正是为了将这些令人作呕的血脉从神圣的地球上清除出去,才有了这一场伟大的战争。
他们之前所有的研究素材都是从这些人身上取来的,这或许是他们如今能为这个世界带来的最高的贡献了。
看到他们进来了,坐在门口的治安员连忙起身敬礼,两人都没有搭理他,沉默着走到了屋子中央的空地上检视着床上的贱民们,片刻之后,两人又再领着一个西伯来人走了出来。
在很久以前,这个过程需要花费多一点的时间,因为总有人不愿意配合,非得被毒打一顿才会乖乖配合,毫无疑问,这正是他们血脉低劣的证明,但他们现在或许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不再吵闹了。
也就在这时,卡尔终于开口了。
“这是人类身上最恶劣的疾病,可以轻易地夺走任何人的性命,不是吗?”
“没错,所以我们正在做一件伟大的工作,”卡尔有些不明白基利安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语气,“这不就是你之前所希望的事吗?”
“我相信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最高贵的民族,”基利安指了指身后的西伯来人,“而他们是另外一个极端。”
“当然,这没有任何问题。”
“但我们都会因为失重而过敏,这难道不奇怪吗?”基利安正说着,一位军官从两人身前走过,他于是拉着卡尔往角落里走了两步,低声继续道,“我本期望着无法从他们身上找到任何的病因,或者导致我们超敏反应的反应素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可结果呢?在这种病的面前,我们跟这些劣种人一样的。”
“这只是一种病而已,证明不了什么。”
“所以我忍不住去想,到底还有多少种病是我们每个人都会得的?”基利安咬着牙低下了头,说出了他最难以接受的结果,“答案是几乎每一种。”
“听着,你的想法非常危险,不要让任何人听见,”卡尔一把拽住了基利安,逼迫他抬起头来直视自己的双眼,“我不管你现在的想法如何,帝国需要我们的研究成果,所以现在,你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有说,和平常一样跟我一起完成工作,听明白了吗?”
基利安点了点头,卡尔于是放开了他,左右看了看周围之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率先迈步走向了另一个房间。
在这里,他们将要尽可能快且多地获取这个西伯来人身上的活性组织切片,在通过他的细胞提取出足够多的反应素之后,他们又会把这些引起失重性过敏的反应素注射进另一个已经选定的西伯来人体内,以观察其是否会因此产生过敏反应。
根据现有的资料来看,这一场战争在他们开始试验后不久就已经结束了,当他们得到撤离的消息时,卡尔则刚刚完成了一份研究报告,在这份报告中他详细阐明了一个失重性过敏具有传染性质的理论,这一理论要求所有的低劣种族都必须被清除,否则再高贵的血统也会遭到污染,进而染上失重性的过敏症状。
据称,抛开有关传染性质的理论以外,卡尔因为发现了失重性过敏的反应素这一项突破性的研究工作而多次获得诺贝尔医学奖的提名,但由于他亲自参与种族屠杀、反人类的实验方法等劣迹,他所有的提名都遭到了否决。
至于基利安,他在战争结束之前就已经被秘密警察逮捕,从此不知下落。
四、无形的战场
“长官!”“稍息,进展怎么样?”“一切良好!”“很好,宇航员准备好了吗?”“已经完成全部准备工作,正在待命中。”“好,通知外宣部,全体准备发射,等等,先给我接通总书记。”“是!”许志忠在指挥塔上遥望出去,巨大的火箭竖立在八百米以外的发射井里,虽然尚未启动,却已经展现出了强大的力量和威严,这是承载了整个国家梦想的人造物,它将使得这个国度的人民站起来,让他们的心灵抬起头,让他们敢于在列强环顾的危机中自信、且坚定地走向宇宙。走出去,然后不可阻挡地走下去!总书记的专线电话已经接通,许志忠怀着激动的心情,拿起了电话,准备请示。可就在这时,坏消息来了。十五分钟后,许志忠带着大批工作人员浩浩荡荡地赶到了发射基地医务部。刚进门,等候的医生随即起身准备敬礼,但许志忠率先一步摆摆手示意他免了,随后紧问道。“情况怎么样?”“都脱离危险了,但还在昏迷,尚无醒来的迹象。”许志忠扭头看向一旁的医务主任,对方摇了摇头,却被许志忠一把攥住了肩膀。“别给我打马虎眼,这种重大问题之前怎么没有汇报?!”医务主任被吓了一激灵,眨么着眼看了旁边的医生一眼,对方回避了,他先低头抿着嘴,而后一咬牙仰头看向许志忠。“之前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危险迹象,宇航员训练时也没有任何异常。”话倒是硬气,但许志忠扭头一指病房,医务主任就又一次软了。“我……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查!仔细查!三天,不,一天之内必须给我一个答复,不然你就亲自去跟总书记解释吧!”许志忠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病房,玻璃后是宇航员,玻璃上是一副倒影,倒影里是一个试图崛起的大国波折的宇航梦,许志忠莫名产生了伸手去戳一下这玻璃的想法,他因此愣了愣神,随即扭开头大步走出了房间。工作人员连忙跟上,拥挤的走廊随之一空,面面相觑的医生与主任却感觉更加透不过气来了。十三个小时后,在各路顶尖医生的诊断下,宇航员发病的原因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综上所述,每一次训练都会在他们体内留下一部分的失重性反应质粒,多次累加后对机体造成了大量负担,进而引起休克反应。”说话的人是赵沪刚,医学院院士,也是国内在失重性过敏这一课题里最有资格发言的人物,对他的判断,许志忠也不敢轻易反驳。“但是他们本身就是在轻量失重过敏的人群里精挑细选的精英,而且经过了严格的脱敏性训练,三个月前在座的诸位也亲自审阅并批复过他们的训练数据,为什么,还会出问题?”说到后来,许志忠还是忍不住敲了敲桌子。“现在不是找谁担责任的问题,我们来就是要解决问题的,当务之急是把宇航员送上天,这你不反对吧?”赵沪刚身旁的曹锐发话了,他向来是个直脾气,最不待见许志忠等人的官僚作风。“好,我们解决问题,你们找到原因了,那解决方案怎么做?”“加大脱敏训练。”“你没看数据吗?他们现在的状况不是脱敏能解决的,再加大是谋杀!”“那你说怎么处理?我们还上不上天了?”“必须药物性治疗,赵院士在这方面有经验,您说两句?”“咳咳,纯粹的抑制性药物已经很难再取得突破了,这需要很多时间进行进一步研究。”“成立紧急研究小组,抗过敏药物和脱敏训练并行,这是唯一的出路。”许志忠坐在一旁,冷着脸看着这群医生左一句有一句的争论,脸色阴晴不定。许志忠的秘书在这时匆匆走了过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联众国外交部发文,对我国载人航天事业的波折表示遗憾……”“啪!”许志忠终于忍不住,拍着桌子大骂了一句“落井下石!”他再看一脸为难的秘书,知道还有下文,缓了口气,朝他摆了摆手。“说。”“他们已经完成了载人航空的全部准备,将于十三小时后进行发射,邀请全世界一同观看网络直播……”秘书没再小声说话,在坐的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会议室里一时间静了下来,他们看着彼此,默不作声,却似乎都听到了某种东西悄然破碎的声音。许志忠站起身来,看向同样站起了身的赵沪刚。“十三个小时以内,有把握吗?”赵沪刚摇头。许志忠深吸一口气,点头。“我知道了,诸位,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我也不再要求你们赶这个时间了,客观问题不是主观意愿能解决的。”“可是总书记那边……”“我亲自去跟总书记汇报,责任是我的,你们安心继续做研究,稳妥为上,这些宇航员……我们损失不起。”说完,许志忠慢步走出了会议室,留下的众人却也依然沉默着,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天,举国上下的愤慨与失望都沉入了明亮刺眼的阳光之下,而灯火通明的热闹与喧嚣,属于大洋彼岸的那一头。 联众国火箭发射基地。
万众瞩目中,火箭成功升天,全国上下已经陷入了狂欢的海洋,但发射基地里的所有人依然屏着呼吸,紧张地盯着屏幕,半点也不敢松懈。
因为成功上天只是第一步,真正的困难依然在每一个参与者的头上高悬着。
三个小时后,总统亲自赶到了发射基地。
“我需要你给我一个合理的答复。”
总指挥叹了口气,随即挥退了其余人等,把一封文件推到了总统面前。
“这是发射总计划,按照预定规程,接下来需要您的签字。”
“计划我都看过了,现在的问题……”总统本要把文件丢到一旁,但总指挥的手紧紧地按在了文件上,两人的目光短暂交汇后,总统才重视地把文件摊开,仔细地查阅了起来,片刻后,他震惊大过于恼怒地抬起了头,“你们竟敢……”
“一切为了胜利,我们别无选择。”
总统随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拿着文件的手轻轻地颤抖着,许久才无可奈何地翻开了最后一页,写下了签名。
“这件事要绝对保密。”
“我明白。”
一天后,由于转播技术出现故障,宇航员出舱漫游的画面无法进行转播,并且宇航员在随后的返航中做出了错误的操作,使得着陆仓以错误的角度切入大气层,着陆仓以最大速度坠落到了太平洋深处,尸骨无存。
所有宇航员被追授联众国最高荣誉的雄鹰奖章,国会广场上将会树立起他们的雕像,这一天也被定为国难日,举国哀悼。
虽然不至于圆满,但他们的载人航天事业,终究是成功了。
三个月后,大洋彼岸载人航天成功的影响已经逐渐减弱,而大洋的这一头,气氛依然十分紧张。
在今天之前,紧张的原因是自己已经落后了一步,他们必须尽快找到能够彻底解决失重性过敏的方法,而今天之后,他们紧张的意义已经完全不同了。
“经我们的研究发现,第七染色体中的一段DNA在经历失重刺激时会释放特定的蛋白引发失重性过敏,并在这个过程中产生失重性反应质粒,因而失重性反应质粒只是失重性过敏的产物,而非来源,如果我们以这种质粒为目标去进行治疗,得到失败的结果是理所应当的。”
说话的人是赵沪刚的学生,他在刚刚的几分钟里已经向会议室里的众人简述了他们发现引起失重性过敏真正原因的过程,极为罕见的是,整个会议室里的人在这位后生发言的过程里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没有扭动腰腿,没有叩桌,更没有咂嘴嗤笑。
即使他是赵沪刚的学生,这种待遇也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
“好,你们找到原因了,但我不关心原因,我只关心这病到底能治不能治?”
许志忠问的是学生,但他的眼睛却看向了赵沪刚,一方面,他已经把这些事务完全交给了对方全权处理,即使是找到了真正的原因,也只需要对他单独简报就够了,不必叫来这么多人,另一方面,找到了原因应该是好事,这些人的脸色却是难以言喻的微妙,这很难不让许志忠多想。
“能治,当然能治,切掉这段基因就什么毛病都没了。”
说话的是曹锐,但话语间充满了揶揄,许志忠看向他,但还没开口另一个医生就说话了。
“编辑人类基因是违反科学伦理的,而且后患无穷,我们不能开这种有可能污染全体人类基因库的先河。”
“别跟我绕圈子,说结论,”许志忠对着会议室里的众人扫视了一遍,他已经明白了,这场会议分明就是为他一个人开的,“到底能不能治?”
“不能,而且全人类都有这一段基因,所以永远都治不了。”
这一次是赵沪刚开口了,他的话有着足够的份量,可载人航天这项事业的份量更大,许志忠紧皱着眉,两份重担压在他的身上,即使老练如他,也难免要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联众国又是怎么把人送上天的?”赵沪刚的学生突然问道,“难道他们在人身上搞基因编辑了?”
赵沪刚摇了摇头,“基因编辑也要从受精卵开始,他们的宇航员平均年龄三十一岁,他们不可能在三十年前就发现失重性过敏的真正原因。”
“那他们……”
“根本没有人看见过他们宇航员出舱的画面,妈蛋!为了和我们竞争,他们把宇航员派去送死!”许志忠猛地朝着桌子锤了一拳,“这群恶棍!”
“好了好了,反正咱们也就这么几个选项嘛,要么选基因编辑,承担风险,要么就别治了,这个天也别上了,”曹锐敲了敲桌子,冷声道,“实在都不行,那就学西方。”
于是所有人又再转头看向许志忠,无论如何,也确实该做出一个真正的决定了。
“我做不了这个主,”犹豫再三后,许志忠还是颓丧地低下了头,“我需要请示总书记。”
闻言,众人都理解地点了点头,也没有再催促什么,而曹锐则走到了许志忠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
“许指挥,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咱们要做的是国家兴亡的大事,”曹锐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毕竟,一切为了胜利嘛。”
在许志忠的眼里,曹锐脸上的笑容并不是出自于恶意,却令他感到了一股难言的厌恶,因为那是一种遇到了天大的麻烦却不需要自己去操心,大可以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微笑。
他能理解,如果换做是他,此时恐怕已经笑出声音了。
但,理解并不能让他的感觉好上哪怕一点点。
五、海里的星星,山头的月亮
一老一少坐在草地上,仰头看着无垠的星空,头顶上闪烁着的繁星点点都是来自过去的光线,它们呼吸般的节奏,似乎在诉说着某一个时光中的片段。
这些片段飞向了星河,而星河,又将它们送还。
曹向东坐在桌前,认真地翻看着桌上的书,偶尔拿手指扫着书上的内容,嘴里也跟着轻声念着,他看得很慢,也很认真,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没有丝毫的兴趣,十几年来几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动容。
今天,略有不同。
“曹向东。”狱警拉开了曹向东监房的铁门,“有人要见你。”
曹向东并没有回应,直到狱警不耐烦地用警棍在铁门上敲了两下,他这才收回了手指,又把这一页的边角折起,然后放心地合上了书。
“他们终于来了。”
五分钟后,曹向东随着狱警来到了会见室,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坐在桌边看着他的人也是第一个来探视他的人。
“说吧,什么条件?”曹向东还未坐下,就先开口道。
“这就是你跟老同学打招呼的方式吗?”即使多年未见,凯文也还是习惯不了这位老同学的性格,“我甚至想过你在这里见到我感动得哭出来的样子,看来有些东西即使进了监狱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你好,老同学,很多年没见,你胖了,”曹向东的表情丝毫未变,“如果你只是想跟我打个招呼,那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去你妈的。”
半小时后,曹向东签下了一系列的合约后获得了保释出狱权限,只要他表现良好,他的犯罪记录也可以被注销,正式成为一清二白的自由人。
“你为什么这么确信会有人能保你出去?”在通往监狱大门的路上,凯文不由得问道,“原谅我的直白,但以你的情况来看,几乎没有出狱的可能。”
“因为即使当年的我们输了,也是最接近成功的那几个。”
“十几年了,技术迭代了不知多少次了,你还能相信你是最优秀的?”
“不,我只是相信他们总会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
“原谅我依然接受不了你这种态度,假定一切的努力都会失败,是最大的傲慢,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比你聪明的人多得是,你会失败不代表别人也会。”
“但他们还是找上了我,”曹向东瞥了凯文一眼,“顺便一提,我也接受不了你的态度。”
“你……”凯文语塞,无可奈何地叹着气追了上去。
两人很快就离开了监狱,此时的门外停着三辆车,都是军方牌照,四名持枪的士兵站在前后两辆越野车的左右两侧,凯文先朝他们摆了摆手,然后带着曹向东走向了中间的轿车。
两人在车上沉默了很久,或许还是想跟老同学好好聊一聊,凯文随便找了个话题来打破沉默。
“对了,你那个盒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我的父亲,”曹向东说着,摸了摸他出狱时就一直抱在怀里,上车后也一直放在自己腿上的盒子,“他十年前在另一个监狱里自杀了,我要求他们把骨灰送到这里,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也好给他上上香。”
“呃,”凯文再度语塞,“我很抱歉,兄弟。”
“不,没什么,我早在一开始就告诉过他们,要做,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但他们似乎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幻想。”
“给他们一点尊重吧,他们是英雄,即使我不喜欢你,但我知道你也是英雄,虽然现在还没有人会认可,但历史会认可你们的。”
“不被认可的英雄就是罪犯,这正是我所说的最坏的打算,”见凯文还想再说点什么,曹向东继续说道,“人只能活在现在,一百年后被再多的人崇拜也改变不了他死在监狱里的事实,你知道吗,我和我父亲见的最后一面就是在我们被捕的那一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的样子,他说对不起我的母亲和爷爷,也对不起我,是的,没过多久爷爷就死了,我母亲也自杀了,再之后他也自杀了,而我连他们的葬礼都无法参加,如果他真的是一个英雄,那我们为什么要经历这些?但如果我们做的是对的,那他为什么会对不起我们?”
“老兄,这很复杂。”
“这一点也不复杂,我们做的事很重要,重要到在一切结果发生之前就必须先选择接受,他们只是没能接受这个结果而已,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说到这里,曹向东的神情第一次出现了波动,“或许,我们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母亲吧。”
在这之后,沉默再次降临,也没人愿意再将它打破了。
太平洋某岛上,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在巨大的港口上不断进出,人员、物资源源不断地进入着这个在地图上看不到的小岛,港口附近的岛面上已经建成了大量的建筑,还有更多的地方正在紧张地进行着施工。
文员、研究员、士兵、政客,各路人马往来不息,热闹非凡。
在一个新建成的会议室里,来自世界各国的代表齐聚一堂,他们将在接下来几天的议程里集中讨论出至少一条能够让人类飞向宇宙的可行性方案,作为不同领域的专业代表,曹向东与凯文也落座其中。
凯文在会议上的表现非常突出,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与会场内的一众大佬争得面红耳赤,把好几个与他相同专业的老学究骂得狗血喷头,对军方与政界人士也毫不留情,而曹向东则一如既往地维持着沉默,不管别人争得多厉害他都只是默默地翻着手里的书,偶尔出声念诵出书上的内容,也绝不会影响到哄乱的会场。
一天的议程结束后,凯文再次找到了自己的老朋友,约着到岛上专设的酒吧喝两杯。
一方面是因为这里的酒吧对他们完全开放,虽然有每日的定额,但除了少部分高端酒品以外都能免费喝,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在会场上的表现太过突出,别说喝酒,现在想找个人聊两句都难。
总得而言,虽然性格大相径庭,但两人在社交领域的成就都差不多。
“我说,”在对与会人员之愚蠢的话题上独自表演了十分钟之后,凯文终于想起了曹向东,“你怎么一点都不积极的?要知道,这一次会议的结果一旦确定,以后再调整的空间就很小了,你好不容易出了狱,有了这样的机会,就不想好好表现表现?”
“没这个必要,除非他们真的像你说的一样蠢,”曹向东喝了一口茶,“否则像是我这样的重罪犯,在结果确定之前连通知都接不到,更别提给我现在的自由。”
“就算项目确定了,没有资源你又拿什么来做研究?”
曹向东摇了摇头,甚至嗤笑了一声道,“我做不来你们争夺话语权的这一套,再说了,你们西方人主动撕毁协议的本事,历史已经证明过很多次了。”
“嘿!别拿这事攻击我!”
“好吧,那我告诉你真正的原因,这个项目,当初就是我爸带头去争来的,看看我们最后得到了什么。”
“你……唉,这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真心话。”
曹向东不回话,只是举着手里的茶杯对他晃了晃,凯文无可奈何。
不过他最终还是逼着曹向东喝了两杯真正的酒,当然,为了照顾来自世界各地的研究人员,酒吧里也有白酒,于是曹向东用老白干告诉了他什么才是真正的酒。
为此,凯文再次试图与曹向东争论,曹向东也继续保持着沉默,每当凯文说得差不多了,就不咸不淡地顶上一句。
没过多久凯文就喝得大醉地被安保人员带走了,曹向东问酒保要了一瓶老白干,又带着三个杯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日,两人双双因为宿醉而错过了当天的会议。
再往后的会议里,也再不见曹向东的身影。
二十多年前,这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地方甚至还没有普及电话,两个雄霸一方的国家却已经在计划着飞上太空了,当然,他们最终都失败了。
那一场持续多年的无形战争消耗了无数的资源,虽然都没有让彼此完全实现自己的目标,却也在侧面促进了相关工业的发展,计算机、动力系统、材料学、机械工程学等等的产业在海量资源的支持下飞速地进步着。
那一场战争虽然结束了,但它的余辉时至今日依然在所有人的身边闪耀着,各种高端的技术逐渐普及民用,让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享受到了技术进步的红利。
让人类飞往太空这一目标在这二十几年里早已被人类所摒弃,毕竟人类上不去就算了,造些自动化的航天器上去也可以,而且相关技术已经成熟,实现起来几乎没有难度。
前往月球,前往火星,前往更深更远处的太空,全都交给了自动导航为主人类远程操控为辅的航天器材去解决,人类几乎放弃了亲手掌握宇宙的梦。
但,事态总会变的,随着人类社会生活质量、物资丰富的程度整体性提高,地球的环境也在不断地恶化着,虽然目前还没有达到过不下去的程度,但居安思危,那些富有远见的政客们知道,只要掌握了能够通往宇宙的技术,就能掌握全人类的命运。
从前的载人航天是较量,是威慑,但无关生存,从现在开始,他们是为了人类在整个宇宙中的稳定存续而努力,这一需求,也就显得迫切了许多。
在高度迫切的需求下,一些从前无法接受的选项也会变成必要条件,但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这一点,哪怕这些人代表着人类心智的顶点。
“首先,这是一项对全体人类极其重要的工作,我希望你们能够用合适的态度去面对它,尽全力取得突破,”说话的人是米歇尔,他是联众国的遗传学专家,曾凭借其在转基因作物、转基因小鼠等领域的突破性研究获得了包括诺奖在内的多项奖项,是目前这个项目的主负责人,他特意朝曹向东瞥了一眼,继续道,“但我要提醒一句,我们必须恪守科学伦理的界限,无论目标有多么正确,也决不能以错误的方式去实现。”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一位来自大洋洲的专家举起了手,“我为什么要跟一个毫无集体精神、突破人伦下限的罪犯一起工作?”
“我有一个提议,”不同于以往,曹向东主动合上了书,他扫视着在座的各个专家、教授,最终把目光停留在了米歇尔身上,“为了用正确的方式实现正确的目标,我们不如就地解散,如何?”
“曹,不管你想说什么,我建议你不要说。”
“不,我要说,而且要明确地说,”曹向东站了起来,“我已经受够了你们这一套了!”
“闭嘴,你这……”一位北欧的学者也站了起来。
“不,你闭嘴!你们都给我他妈的闭嘴!”曹向东把手里的书重重的拍在了桌上,“听着,我不在乎你们是怎么想的,也不在乎你们想在这里得到什么,我来这里有且只有一个目的,工作!我可以容忍你们的闲言碎语,也可以忽视你们的无端指责,但无论是谁都不能影响我的工作,无论是谁。”
最后一句,曹向东再次把视线转向了米歇尔。
“你太狂妄了,”米歇尔说道,“你没有资格坐在这里。”
“资格?”曹向东笑了,“那我就跟你们说说资格!”
曹向东从怀里抽出了一叠纸质资料,亲自把发到了现场每一个人的手里,就连会议记录员都拿到了一份。
资料的标题,是《关于失重性过敏的传染性原理》。
“这是……”刚刚的北欧教授在拿到资料的第一时间就站了起来,“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还没看就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吗?”曹向东扫视着专家教授们,看他们都只对资料扫了一眼就丢在一旁的态度,脸上的笑意愈发冰冷了,“当年那位纳粹说得一点没错,失重性过敏的本质就是逆转录病毒的转播所致,这些小小的病毒把这段恐怖的基因植入了我们的染色体里,把我们永远地禁锢在了地球的表面上,我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深入进行过人体基因编辑的研究,那么在座的诸位,又是怎么知道的?”
现场沉默了,曹向东收起了笑容,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我和你们唯一的不同,就是我被判了刑,而你们没有,所以如果你们还要像之前几天的会议一样地搞学术政治,恕不奉陪,”看没人说话,曹向东坐了下去,再次打开了手里的书,“如果你们要讨论具体工作,请继续。”
经过这一波折,会议很快就结束了,曹向东也终于得以投入到了切实的研究工作当中。
这也意味着,对人类的基因编辑工作首次以官方做为背板,开始公开地进行了。
“我跟你说,我的设想在技术上绝对没有问题,是那帮老家伙在拖后腿,”凯文抱怨道,“人类都准备上天了,这些人还是抓着陈旧的技术观念不放手,简直愚蠢透顶!”
在忙碌地工作了两个多月后,凯文再次邀约曹向东一起喝几杯,三杯酒下肚,凯文就熟练地把话题引向了他憋了许久却无人倾诉的领域。
“我听说人体冷冻的项目已经有突破了,”在出于尊重给了对方十分钟的时间之后,曹向东还是不得不转移了话题,“好像跟你们有关联。”
“对,这项技术前景很大,”凯文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只要能实现,咱们就可以靠人体冷冻技术度过难度最大的升空阶段,只要这个阶段不用保持人造重力场,绝大部分的问题甚至不需要我们去解决,它自己就不存在了。”
“看来从目前的进度来看,我有理由认为你们的方法更好,全程保持人造重力场是一个很有挑战的想法,但技术上是有可能实现的。”
“老兄,没什么好不好的,只要成功了,任何方法都是好的。”
“不,你们的技术实现意味着任何人都能上天,而我们的技术……”曹向东顿了顿,“为了规避污染人类基因库的风险,也为了避免他们被我们传染,被基因编辑过后,他们从出生开始就将与我们完全隔绝,而上天的也会是他们,不会是我们,这只是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
闻言,凯文再为自己倒上了一杯。
“算了,咱们还是别聊工作了。”
曹向东点了点头,然而一旦不聊工作,凯文的话题就无法被控制了,好在关于自己的同事到底有多愚蠢的这件事上,两人难得地达成了高度的一致。
一夜,相聊甚欢。
但在之后近两年的研究工作里,两人的项目都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重大问题,彼此再也抽不出相合的时间,最多也就只能在基地里偶尔遇到时再聊上几句了而已。
“那后来呢?”曹莉莉躺在奶奶的怀里,仰头看着天上的繁星问道,“爷爷成功了吗?”
“不,他们都失败了。”
邱姗摇了摇头,曹莉莉翻身回来看着邱姗,小小的脸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疑惑。
“那爷爷是怎么去的呀?”
“爷爷呀,他睡了一觉,就到了。”
这一天,米歇尔的情绪非常低落,在强行以高强度的工作来麻痹自己了六个月之后,他还是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
人类的基因编辑,太难了。
即使这里已经聚集了全人类最顶尖的遗传学家,他们依然无法攻克这一个已经被发现了近三十年的问题,即——如何才能在不造成严重问题的前提下,让人体不再对失重产生过敏反应。
这个问题的解决需要分为两步,第一步是让人不再因失重而过敏,第二步则是让上一步不要产生其他的严重问题。
而现在,他们连第一步都还没能迈得出去,再具体一点,他们连让经过基因编辑的胚胎稳定存在都难以做到,无论他们以何种方式尝试,绝大多数的胚胎都会在发育期出现严重的问题,最终自发地崩溃,一部分甚至连胚胎都无法形成。
在米歇尔的计划里,他早在一年之前就应该已经完成了移除失重性过敏基因片段的工作了,如今的他早该着手于让这一过程变得更加稳定,并且更加具有可控性与操作性的工作了,但人类的基因是如此复杂,稍微改动一点点就会产生完全无法预测的状况,至少,在失重性过敏的基因问题上是这样的。
仅仅只是出现未知的结果尚不算太大问题,问题在于他们甚至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这就像是一个猴子在通过一款专为拥有八只手臂的生物所设计的电脑,来游玩一场有着十六只眼睛才能看明白的棋局,这棋局的内容需要这只猴子掌握三十二门不同的专业学科才能理解,而它的对面就坐着这盘棋的发明者,它却必须在一头雾水中赢下这一局。
这是何其的艰难,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它以为自己搞懂了一点点规则,又会在下一步中得到一个与它的预期完全不同的结果,对手的反击也莫名其妙,它几乎是在胡乱地挪动着棋子,然后胡乱地输掉棋局,再来一次。
哪怕是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输,都成了一种奢求。
这就是米歇尔不得不面对的困境,也是人类基因编辑组的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对的困境。
“你完全可以放心,这只是一次私下的谈话,”米歇尔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最近大家的工作状态你应该有所了解,我们的工作陷入了困难,所以我想跟你谈谈。”
“这场谈话仅限你我?”曹向东问道。
“不,我会跟组里的每一个人都谈一谈,但我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我们谈到的内容。”
“这倒不必,”曹向东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随后露出了复杂的笑容,“反倒是我,有一些别的事想要跟你谈谈。”
“哦?”米歇尔流露出了讶异的表情,曹向东的表现不由得让他产生了一种感觉,自己之前的猜想或许是对的,“你想谈什么?”
“我知道你应该已经跟他们每个人都谈过了,能否先告诉我一件事,”曹向东附身向米歇尔靠了靠,虽然声音不高,但却让米歇尔再度感受到了一丝丝的压迫,“他们是怎么想的?”
“根据我的原则,我不能透露他们的观点。”
“我不需要知道他们的观点,我只需要知道他们的态度,当然,也包括你的态度。”
“什么态度?”
“你们认为,我们的项目还有继续进行下去的必要吗?”
“当然有必要,这是事关全人类……”
“不,我想听的不是这个,”曹向东打断了米歇尔,认真地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告诉我,你,你们,在这两年毫无收获的研究之后,还认为这是一个能够简单解决的问题吗?”
米歇尔愣住了,他从曹向东的眼里看到了很多东西,这是让他难以接受,却也难以反驳的东西,他痛苦地闭上了眼,最后,他缓慢而又沉重地摇了摇头。
“那么,我们真的该好好谈一谈了。”
曹向东说道。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低着头,他们或者随意地坐着,又或者佯装正经,但显然都已经神游天外了,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且沉闷。
不久后,米歇尔带着曹向东走进了会议室,但他们并没有为这间会议室带来任何的波澜。
“各位,我想,已经是时候了,”米歇尔敲了敲桌面以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们的研究已经进入了难以突破的关头,我们尝试了几乎所有能够尝试的方向,几乎一无所获,我想,在如此困难的项目上,已经容不下我们再坚持什么信条了。”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米歇尔的声音出现了克制不住的颤抖。
“米歇尔,别再说了,你还不明白吗?这已经不是什么信条的问题了,”李用双手捂着自己的额头,他的情绪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处于极端的低落状态了,如今似乎已经来到了崩溃的边缘,“自古以来,那么多的人研究过这种病,可我们得到了什么?每当我们以为自己取得了突破的时候,就会发现其背后隐藏着更加复杂的设计,这就像是一把精妙无比的锁,把我们牢牢地锁在了地面上……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破解如此精密的结构,就算是自然,也绝对做不出这么完美的构造。”
“哦,得了吧李,难道这是神的诅咒?”坐在李身旁的米勒不满地瞪了对方一眼,“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不,我要说!”李张开了双手,他的眼里泛着血丝,情绪激动,“不论是谁让我们得了这种病,我们都不会是他们的对手,想想吧,他们的能力很可能完全超越了我们认知力的极限,而他们很显然不希望我们飞到宇宙里去,这次只是过敏,下一次呢?!我们不能再研究下去了!”
两人为此又再争论了几句,但很快他们就达成了一致,那就是不论原因是什么,他们都没有必要再继续研究了。
这是一条找不到结果的路。
米歇尔看着会议室里依然沉默着的大多数,他们的神情已经给出了他们的意见,实际上,如果不是曹向东刚刚告诉他的方案,他现在也会带着和他们一样的表情。
而他现在非常后悔,他发自内心地希望过去的自己不要去找曹向东,至少也不要让自己知道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我可以让胎儿存活八个月。”曹向东说道。
他的话音一落,会议室立即陷入了凝结般的沉默之中,所有人都万分讶异地看向了他,本有人打算出声反驳,因为别说八个月,他们之前连让胎儿存活一周都相当困难,然后他们突然都意识到了另一点,曹向东刚刚是和米歇尔一起走进会议室的。
而米歇尔看着他们,缓慢地点了点头。
“二十一年前,我们第一次成功地使移除了失重性过敏基因的胚胎存活时间达到了一个月,很快,这个数据就不断地突破,一直达到了八个月,”曹向东走到投影仪旁站定,自嘲地笑了笑,“实际上,如果我们当时没有被捕,这个记录应该能更长一些。”
“二十一年前?如果你当时就能做出这种成果,你这两年都干什么了?”李摇着头,满脸的不信与不屑,“别扯淡了,你根本没有这种技术!”
“我对你们实在是太了解了,”曹向东拿出一枚U盘插进了投影仪里,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在我的眼里,你们都是些愚蠢又傲慢的家伙,我也知道你们在有必要的情况下可以不择手段,但我还是得承认,你们算不上什么恶魔。”
说完,曹向东关闭了会议室的灯光,用投影仪播放起了U盘里的内容。
内容里有图片,有文字记录,也有视频,这些信息记录的,是一个又一个尚未发育完全但已经有了感知能力的胎儿,他们在肢体、器官缺失的情况下,经历着的皮肤溃烂、内脏衰竭等极端痛苦的挣扎,最后的一段里,一个已经八个月大的胎儿出现在了画面上。
它的右侧颅骨塌陷着,堆积的皮肤遮盖住了他因没能发育完全而显得比例失调的右眼,他的肢体还算完整,但都存在着比例过大或过小的问题,皮肤上覆盖着大片不同颜色的斑纹与疤痕,胸口的一部分皮肤缺失了,裸露出的纤薄肌肉下隐约可以看出下方正在缓慢跳动的心脏。
他对着镜头伸着手,似乎在和镜头后的人打着招呼,脸上挂着一个怪异得几乎算得上恐怖的笑容,但,这终究是一个笑容。
画面定格在了这里。
“我的方法能够让胎儿存活更久,但如你们所见,这样的胎儿依然是不健康的,在他们短暂的一生中绝大多数的时间都必须要承受各种各样的痛苦,而为了研究继续进行,我需要让他们尽可能长地去承受这些痛苦,尽可能地用这样的身体活得更久,也因为他们短暂的寿命,我还需要让更多的他们不断地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曹向东打开了灯,会议室里的学者教授们依然沉默着,他们的双眼在柔和的灯光刺激下,不断地涌出着酸涩的泪水,而曹向东神色如常,“在这两年间,我和你们尝试过所有的道路,除了这一条,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我们还有别的选择。”
“你是个魔鬼!”李大喊了一声,一边用手胡乱地擦着脸上的眼泪,一边用另一只手指向曹向东,似要开口指责,却又不敢再直视曹向东的眼睛,最终看向了站在一旁的米歇尔,“这是个邪恶的项目,你们每个人都会下地狱的。”
在李之后,又有几个无法接受的人离开了,米歇尔并未阻拦他们,默默等了一会儿之后,他看向了还未离开的人们。
“在开始之前,我希望你们都能先预约好自己的心理医生。”
从这一天起,人体基因编辑组的保密等级被提到了最高级别,所有的成员都不允许以任何方式与外界进行联系,仅能单方面获取外界的信息。
为了确保研究人员的心理稳定,每个人都配有两名专门的心理医生。
经过五年的研究之后,到底有多少条生命在这个基地里短暂地存在过,又再痛苦地消失了,米歇尔已经不记得了。
“237个。”
曹向东说道。
“我只是不愿意去想,”米歇尔叹了口气,“他们都叫你冷血的恶魔,但我想,你或许只是比我们要有勇气,也比我们更敢于面对自己的罪恶吧。”
“不,”曹向东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本子,“我只是随身带着实验记录而已。”
米歇尔哑然无语,只得干巴巴地提醒了几句实验记录不能带出实验室云云。
没过多久,两人一同来到了发射基地,一台巨大的火箭已经伫立在约一点五千米外的空地上了,这是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火箭,也是最有希望的火箭。
在这雄伟人造物的映衬下,一个高而壮的身影向两人快步走来。
“嘿,兄弟!”凯文又发福了不少,他喘着粗气用一阵小跑冲到了曹向东面前,狠狠拽着曹向东一把就揽进了怀里,“好久不见啊!”
“你又胖了,”曹向东的后背被凯文拍得生疼,他艰难地推开了对方热情的怀抱,上下打量一番后说道,“要把你送上太空,至少要多浪费300千克的燃料。”
“得了吧你,”凯文笑了笑,又再转向米歇尔,随意地与其握了握手,“你好,米歇尔,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今天真是适合来一杯的日子,可惜我不能喝酒,不然真想跟你好好来几杯老白干!可惜我还有任务,得先走一步了,”凯文拍了拍曹向东的肩膀,扭头往发射中心跑去了,“等着看我的表演吧!”
“希望他们能成功,”米歇尔叹了口气。
“希望吧,”曹向东远远地看着远处发射架上伫立着的庞然大物,回想起了他爷爷曾给他讲过的故事,那故事似乎非常遥远,但似乎又如此近在眼前。
米歇尔拉了拉曹向东的胳膊,他这才回过神来,一同向着发射基地走去了。
两天以前,天文学家通过专用探测器确定了七个距离在二十光年以内的恒星系中疑似存在生命,在天文距离上,这个范围已经相当的小了,这意味着宇宙中适宜生命存在的环境比人类预想的要多得多。
而整个宇宙中目前存在着多少拥有生命的星球,恐怕就会是一个更加恐怖的数字了。
这一发现是令人振奋的,即使一部分悲观主义者认为这意味着无数恐怖的外星人也存在着,但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这一发现直接为人类展现出了一个美好的宇宙图景,在这片无边的星河之中有着取之不尽资源,以及无数可供生活的乐园。
另一方面,也正如凯文在七年前对曹向东说的那样,这世界上聪明的人很多,有可能成功的人绝不止他曹向东一个,在基因编辑计划缓慢进步的这五年里,人体冷冻技术已经基本成熟,全程人造重力场计划也几乎完成。
这两个计划分别在这两天里进行了独立的地面试验,均未发现任何问题,于是最终决定在今天进行升空试验。
这个计划相当完善,用冷冻技术将人体冻结后,人体各项机能是几乎完全暂停的,这意味着失重环境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而人造重力场的安全性也早已得到了验证,整个发射过程完全安全可控,几乎不存在任何问题。
包括凯文在内的所有宇航员与科研人员都会进入冷冻仓,在升空的过程中全程保持冷冻状态,升空程序由全自动程序与地面人员共同操作,升入绕地轨道后再与已经于一年前建成的空间站进行对接,冷冻仓接入人造重力场后,所有成员会苏醒,然后进行预定的各项试验。
只要他们成功了,就意味着全体人类都可以在不引发失重性过敏的前提下升入太空,基因编辑组的工作也就没有必要再继续了,也正因如此,他们今天得到了离开基地的权限,参观发射试验,也算顺便放了个小假。
曹向东发自内心地希望这个试验能够成功,一方面,凯文作为人造重力场的设计者,他会与宇航员一同升空,曹向东并不希望这个难得的朋友发生什么意外,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方面,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到太空上去看一看。
但,事与愿违。
发射的过程非常成功,冷冻仓也顺利接入了空间站,人造重力场立即启动,当空间站的重力与地表一致时,冷冻仓内的所有人都自动进入了苏醒程序,在整个基地所有人的注视下,宇航员、研究员等逐个醒来,他们高兴地看着彼此,与地面上的所有人一同发出了兴奋的呼声。
凯文看着镜头,大声喊着曹向东的名字,高呼着我们成功了,我们……
他停了下来,其余人也都停了下来,有人开始用力地拉扯着身上的衣服,他们裸露出的皮肤表面开始出现了大面积的红斑,随后迅速地破裂,流脓。
这是所有人都很熟悉的过程,一旦开始,就意味着他们将在短短的几分钟以内极度痛苦地死去,凯文再次看向镜头,露出了意味莫名的苦涩笑容。
基地总司令伊德关闭了画面与声音,地面上参观的人们纷纷抬起头,虽然视线被遮挡了,但他们此刻都看到了天空。
那是一片深邃的,黑暗的,永远无法逾越的天空。
会议室里只坐着寥寥几人,伊德坐在首位,米歇尔、曹向东单独坐在一边,另一边是人造重力组与人体冷冻组的负责人穆兰尼和长谷川,曹向东的目光总是不由得看向穆兰尼身旁的空位,那本该是凯文的位置。
“我们的目的地已经有了,飞船也有了,告诉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起航?”伊德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在坐的几人,但无人回应,他许久才忍住了把桌子掀掉的冲动,“你们研究了这么多年,到底都研究出了些什么?!”
“还存在着很多实际性的困难,”米歇尔已经苍老了许多,低垂的头颅也不再像过去那样高昂了,“人类的基因太复杂了,一点点微小的改动也会带来复杂的变化,这需要的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
“那你们呢?”伊德看向穆兰尼。
“人造重力场总体来说技术难度很低,从实验数据来看,也没有出现什么问题,”穆兰尼把问题甩回了米歇尔的头上,“至于为什么苏醒后会发生过敏,这不是我们的研究内容。”
“也许……”米歇尔擦了擦汗,“冷冻环节还存在什么纰漏。”
“放屁!”长谷川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一点就爆了,据说在人体冷冻项目进展顺利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本国注册了一家航空公司,想要借助冷冻技术和自动巡航的飞机来开展航空客运业务,这是人类第一次有希望将飞机做为交通工具来使用,虽然飞机还没造好,但他的公司已经上市,并且收获了海量的投资,如果这一次的试验顺利的话,他恐怕很快就会成为世界首富了,也因此,他现在的情绪非常非常地糟糕,“我的技术不存在任何问题!”
“都闭嘴!”伊德终于忍不住狠狠地往桌上捣了一拳,“你们都是学生吗?!我要的不是追究谁的责任,方案!谁来给我一个可以执行的方案!”
会议室再一次陷入了死寂之中,伊德无可奈何地看向米歇尔,到了这一步,人体基因编辑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
但米歇尔没有说话,只是苦涩地移开了视线,并摇了摇头。
伊德叹了口气,这个会议已经没有必要再开下去了,忽然想到自己应该开始构思辞职信的措辞了,终于可以卸下这份重担,他竟然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轻松。
就在这时,曹向东举起了手。
“其实,我还有一个不成熟的建议。”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这其中米歇尔的目光尤为惊恐。
“曹,请不要再给我一个更可怕的方案了,”米歇尔的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我已经找不到新的心理医生了。”
“不,不会的,这一次的方案非常健康,”曹向东顿了顿,“但这需要全世界的配合,而且我无法保证是否有效。”
伊德认真地审视着曹向东的双眼,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说吧。”
“首先,除了人体冷冻项目以外,人体基因编辑组和人造重力组,全部解散,”曹向东站了起来,双手按在桌面上看着众人,“其次,对全世界的所有人进行基因测序,找出未携带失重性过敏基因的人。”
“这是行不通的,”米歇尔失望地摇了摇头,但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失望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方案在这几年里已经有人提出过了,但是即使有人的基因突变刚好移除了这一段基因,他的胚胎也会在发育期受到母亲的影响,被母亲体内的失重性质粒感染,进而获取这一段基因,这世上不可能存在未携带这段基因的人。”
“不,我要的不是这个,”曹向东从桌上的包里掏出了一本书,里面密密麻麻地夹满了标签,以及从别的地方摘抄来的纸条,“世界各地都出现过有关于“不会过敏”的人的传说,而这些传说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这些原本不会过敏的人最终都会因为过敏而死去,在传说里,这通常被解释为受到了上天的责罚。”
“真的吗?”长谷川嘲笑道,“我们要把希望放在传说上?”
长谷川本打算多说几句,但伊德朝他伸出了手,示意他安静,只好咬着牙闭上了嘴。
“我认为,他们并不是没有携带失重性过敏的基因,而是在胚胎阶段只遭到了非常轻微的感染,他们体内的大部分细胞都没有携带这一段基因,所以在年轻的时候他们基本不会受到过敏的影响,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染会逐渐扩散到全身,当感染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本不会过敏的他们就会在极易导致过敏的场景下发生过敏,最终导致死亡。”
曹向东说到一半的时候,米歇尔已经想到了点什么。
“你是指……”
“没错,”曹向东直起身,朝米歇尔点了点头,“我们要对全世界所有人的生殖系统进行基因测序,找到每一个生殖系统还没有遭到感染的人,提取他们的生殖细胞,培养完全不携带失重性过敏基因的试管婴儿。”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穆兰尼插了一句,“试管婴儿也需要在母体内发育,这你怎么解决。”
“根据我最近的了解来看,联众国的一家医疗机构已经开发出了非常成熟的人造子宫技术,只要我们能找到合适的人,剩下的一切都不是问题。”
曹向东说完,会议室又一次地陷入了沉默之中,但是这一次,他们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沉闷状态了,成功的希望逐渐在他们眼中浮现,伊德也把脑子里构思了一半的辞职信丢了个彻底。
“你有多大的把握?”
“五五开,但这已经是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好,就这么办,”伊德点了点头,随即想起了另一件事,“我能理解为什么要解散人体基因编辑组,解散人造重力组又是为什么?”
“因为如果真的找到这群人了,他们就将成为全程操作宇航飞船的宇航员,和我们一样会过敏的人将全程处于冷冻状态,直到他们抵达另一个星球才会在星球表面上醒来,已经没有必要再为他们去设计独立的人造重力环境了。”
“不止如此,为了驱动庞大的人造重力场,我们的引擎功率非常高,只要能把人造重力模组移除,这部分功率能够让飞船获得更大的加速度,用更少的能源更快地抵达目的地!”
穆兰尼已经开始了粗略的计算,一旁的长谷川也忍不住和他讨论了起来。
“还是需要为宇航员留下最基本的人造重力场,不然他们的肌肉和骨骼强度会出问题的,但他们在大部分的航行时间里也能进入冷冻状态,所以只需要一个非常小的重力模块就够了。”
看着这一幕,曹向东不由得笑了笑,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过这种热烈讨论的氛围了,这是相信自己能成功的群体中才会出现的场面,他暗自朝天空竖起了大拇指,希望凯文也能看到这一幕。
事实证明,曹向东的猜想是正确的。
本以为找到一两个都算不错的了,没想到不出三个月就有一个又一个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被送到了基地里,他们的体内都含有失重性过敏基因,但他们的生殖系统均未遭到感染,实际上他们找到了更多人选,但一部分人因为年龄或者各种理由而拒绝签署合约,最终总计有133人通过了身体检查,抵达了为他们专设的基地。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的生殖细胞将被多次提取用以试管婴儿的培育,这些婴儿将在一个与普通人完全隔离的园区内长大,并接受成为宇航员所必要的学习与训练,直到他们的年龄达到要求,他们就将驾驶着人类的梦想,开往另一个星球。
也从这一天开始,宇航员这一称谓,正式成为了人类中独特的、拥有着飞往宇宙这一权限的种族的名字。
“你看,大自然给我们设置的密码,还是得交给大自然自己来破解,”曹向东靠在阳台边上,远远地看着远处正在建设的隔离园区,“我们的傲慢在自然面前,不值一提。”
“你说的没错,但我们至少找到了飞向宇宙的方法。”
曹向东摇了摇头,坐到了一旁的桌边,他看着面前的米歇尔,感叹着仅仅过去了几个月,这位德高望重的遗传学家就已经迅速地衰老下去了。
“咱们已经没必要待在这里了。”曹向东说道。
“不,我确实没必要了,但你不同,”米歇尔拿出了一封信函,伸手推到曹向东了的面前,“这是新的委任令。”
曹向东打开信看了一眼,无奈道,“原来你今天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个的。”
“这是一个好机会,在那里没人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能拥有一个新的开始。”
“但我知道,”曹向东把信放回信封里,又再推回了米歇尔的手边,“我们都知道,为了能到宇宙里去,我们做了多少无法被容忍的事,我已经没有资格再接受这种任务了。”
“你做的事无论对错都是组织的决定,错不在你,”米歇尔没有接过信封,他站起身来,与曹向东最后一次握住了手,“你再考虑考虑吧,但无论结果如何,祝你好运。”
米歇尔离开了,曹向东看着摆在他面前不远处的信封,眼光闪烁,那是逃离这个世界的机票,但他知道,逃离并不能免除他的罪责,从二十多年前他决定要参与到人类基因编辑的工作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没人能免除得了这种罪恶。
“因为这是组织的决定,所以错不在我,”他默默地重复了一遍米歇尔刚刚说的话,笑了起来,“我还真是受不了你们西方人的价值观啊。”
最终,曹向东还是接受了任命,他此刻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为了保证他的身体机能,他立刻进入冷冻仓,等所有宇航员成长到了适合的年龄之后,他将在冷冻的状态下一起飞往距离地球最近的适宜星球,然后与一同被冷冻的同行者一起在新的星球表面建立营地,并展开全面的研究工作。
顺便,他也会把父亲的骨灰洒在那里。
在这段时间里他曾被多次唤醒,其中第一次是凯文等人的尸体在预备宇航员们的帮助下成功送回了地球的时候,他亲自参与了葬礼,还为凯文抬了棺。
但其余的几次多半是他们在大规模的庆典或者纪念日的时候,为了噱头而把他唤醒的,通常,他会为此大发脾气,因为这在他看来毫无意义。
除了第三次唤醒例外,因为那一次,他与邱姗相遇了。
邱姗抱着怀里已经沉沉睡去的孙女,仰头望着天空默默地算着日子,如果顺利的话,他应该已经快要到了。
想到自己已经老去,而他还停留在和她相遇时的年纪,她心里多少有些怨气,但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快意,她能想象到他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里醒来的时候会做什么,一定是如以往一般坚定且明确地去工作,这个画面让她的心里暖洋洋的。
那个脸上不露声色,心底里却潜藏着沉重枷锁的男人,虽然不甚完美,但在她死去的时候依然会是她爱上他时的样子,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γcep恒星系,距离目标行星还有3天行程。
宇文和朋安手拉着手在船舱巨大的观景窗旁看着,这是他与她的第9次苏醒,每一次他们俩都会来到这里,用飞船自带的深空望远相机拍摄目的地的照片,但在之前的几次拍摄总是只能得到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只有一小团晕开的光点悬浮在画面上。
这一次不同,照片上呈现出了一颗飘荡在星海中的浅绿色星球,只要再稍微近一点,他们甚至可以用肉眼去看清这一切。
“你是更喜欢这里,”宇文捏了捏朋安的手,她的手柔软,却又有着一股他说不清的韧劲儿,直到搞清楚怎么回事儿之前,他都想要一直地捏下去,“还是地面上?”
“我都喜欢。”朋安笑着张开手,让宇文能够随意触及她手掌的各个角落。
“选一个吧,”宇文干脆把她的手放到自己双手上,却不再动了,“选一个吧。”
“那就这里吧,我喜欢这里。”
“我也喜欢这里。”
两人呵呵地笑了起来。
“那些人真可怜,”宇文指的是冷冻仓里的那些人,“他们永远都见不到我们见过的东西,那么多漂亮的星星,他们只能在地面上远远地看着,要是大气层厚一点的话根本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我们就不可怜吗?”朋安笑着看向宇文,“他们在地面上看到的那些东西,我们也只能远远地看着呀。”
在目前的情况来说,宇航员是不能降落到地面上去的,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因为抵达新的星球之后有许许多多的工作需要去做,为他们建立一个可以完全与其他人群隔离开的生活区域,是其中优先度最低的一种。
而他们也不会在这里停留得太久,飞船上装载了很多冷冻仓,新的基地走入正轨之后,他们就会带着另外一批人离开这里,去往下一个恒星系。
这意味着或许在未来的几百年以内,他们这一代将会是唯一在地面上生活过的宇航员。
“我们以前看过啊地面的样子啊,”宇文昂起了头,“但他们永远都看不了天上的东西。”
“那我们的孩子呢?他们去不了地面呀。”
“那怎么办,”宇文嘟了嘟嘴,“那到底谁更可怜啊?”
“都一样,”朋安把手从宇文的手里抽了出来,在观景窗上划了一个大大的圆,“我们会羡慕他们,他们也会羡慕我们,我们有星星和月亮,他们也有高山和海洋呀。”
“星星和月亮,高山和海洋……”宇文嘀嘀咕咕地念叨了几次朋安刚刚说的话,学着朋安的样子也划了一个大圆,“好呀,你看,这都是我们的星星和月亮!”
两人再次呵呵地笑了起来,不一会儿,朋安又再拉着宇文的手,一边笑着一边跑远了。
寂静无声的宇宙中,一点毫不起眼的笑声,在微微地荡漾。
这是他们拥有过的星星和月亮,愿你我,珍重还拥有着的高山,和海洋。
鸣谢:感谢橙子在医学方面对我提供的许多帮助
讨论中提到的范例:
《十一剑》https://t.zsxq.com/jIiaau3
《斜阳》http://elfartworld.com/works/8837499/
你看我的脑洞之类的,就经常如此
一开始是很普通的东西
但是说着说着,我就写了一点不太一样的地方
然后这玩意儿继续变
我就硬编
我可以在这里简单分享一下我具体构思的流程
如果想了解的话,建议先看一下那个脑洞,方便理解我的意思
我打开打卡的时候脑子里面还空无一物,完全不知道写啥,然后扫了一眼B站,首页上有个舞剑的视频
我就写下了第一句话,剑侠是一个侠客
这其实就相当于随便给了一个关键词,剑,那我就写剑侠,直接凑上去
但剑侠有什么有意思的展开吗?我觉得纯粹的剑侠可能不够突出,所以我就写他不用剑,然后给他安了一个理由,因为没剑可用
接下来就是继续为这个理由找条件
于是找到了他从不杀人,拿剑当拍子用,所以没人愿意给他做剑
在写的过程里,我写到过他虽然不杀人,但是每次都会把人的腿给打断,我就想这一点能不能利用一下
他把人的腿给打断,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或者能给别人带来什么
然后我就想到要是有人卖拐杖岂不是发财了?于是有了木匠
这人还可以当他的朋友,鼓励他坚持下去
写到这里其实我卡了十几分钟
因为到这里好像没办法结束,但是又没啥能用的东西了
我得给主角一个转变才行啊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让这两个利益相关的人产生冲突,冲突的根源自然是打断别人的腿
所以我安排了一个人来给主角送理由,送杀人的理由
这理由得很大很大,所以就特别描述了一下这人有多牛逼
本打算让主角接受,却发现他死了,剑也没了
然后又觉得这样太直接了,于是让他放弃,没想到人还是死了
这样就顺理成章地把整个内容做完了,后续的部分只是简单的收尾和添头了
非杀找到木匠打断了他的狗腿,木匠靠着这把剑成了十一剑
但只说他俩成了什么,好像收尾感很弱
感觉缺点韵味
于是我又加了一段,一段时间之后的两人的相遇
这就是我一般的构思方法
拿到一个关键词之类的
先拿出来直接用
然后看这东西能产生点什么变化,怎么变都行
我就硬变,然后给它找理由,解释它的来由
然后解释的过程中又再不断地增加新的变化,引入新的人物
在两者间增加关联和冲突
我之前写的lp那边的作业,很多也是这么写的
比较突出的就是《斜阳》
也是如此,关键词是斜阳,我就写了一个倾斜的太阳
不是斜挂在天上,而是这个太阳本身就是斜的,而为了解释为什么是斜的,我就不能让它是球形的,必须是扁的
那么扁的恒星有什么特点呢,我又去进行相关的设定
一步一步的整个内容就出来了
总之,先想办法凑一个
然后慢慢找理由,找变化
从词性、语境等不同角度千方百计找点不一样的东西出来,然后深挖
先弄点东西出来,有了这点东西作为基础,再去进行自己的发挥
数据化饥饿的那个脑洞,一开始也只是因为饿了,我想饥饿值能像游戏一样有个数据显示就好了,于是写了一个强迫症的独白
然后觉得独白略无趣,然后因为这段独白是在抱怨,那要是投诉呢,于是有了跟客服的对话
然后就是这么一点点弄出来了
思路上基本上都是一个路子,所以我的这些脑洞基本能看出很明显的脉络
分享给大家,主要是想各位有想法不知道怎么做,或者根本没想法的时候先弄点东西出来
在这样的时候也能进行一定的产出,维持笔感
我也有东西能看
投稿需要,暂时隐去
作者:落水
免责mode:随意
王秋骆死了。
他在刚刚已经第四次地死去。
所以现在的他,是他使用的第五个身体。
这个身体有着别的名字,但是方便起见,我们继续称他为王秋骆。
他此时躺在床上,刚刚死去的痛楚还在身体里回荡,大脑在抽搐着,四肢都难以动弹,一动,就是钻心的痛。
这是他在每一次死去之后都必然要经历的折磨。
这一次的疼痛去得更快一些,他猜想也许每一次都会变快一点点,不知多少次以后,他能够彻底适应这种过程,不再难受。
但这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好事。
他有些困,毕竟现在是深夜,这具身体本身已经很累了,而他的精神也刚刚经历了许多,若是在这时美美地睡一觉,一定非常舒服,但他还是揉了揉脸,翻身下床。
套上裤子,穿好衬衣和外套,再把脚塞进鞋袜里去,他站到镜子前,皱着眉,抿着嘴,看来不太满意。
镜子里还有一个他在看着自己,这是他第一次死亡时留下的尸体。
目前为止,这个他依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仰着头,咧着嘴,血沫从嘴角溢出,鼻孔里沾着血泡,并且整个鼻梁都向左边弯折了过去,只有眼睛还勉强保持着正常,但因为仰着头的关系,他看向自己的时候有些斗鸡眼。
多少有点滑稽。
他撇了撇嘴,镜子里的他随即把头歪了过去。
这倒是个新的动作,他挑着眉又换了几个表情,像逗弄小孩一般逗弄自己的尸体,但镜子里的他始终把头牢牢地侧在一旁,不再回应。
这种不耐烦的神情,他倒是很熟悉,久了不看,反而有些怀念。
他仔细看了看,转身离开了房间。
房门外是萧瑟的街道,街道上的人三三两两,满面愁容,或靠着墙,或坐在路沿上,有人抽着烟,有人喝着酒,但没人说话,没人吵闹。
街道的一角,一个人蹲着,低着头,看不见长相。
但王秋骆一眼望去,就知道这是自己。
长相不同,名字也不一样,但是他和自己是同一个灵魂,这他能感觉得到。
而对方似乎并无察觉,王秋骆一直站在他不远处,他也始终低着头,甚至像是已经睡着了。
过了很久,天几乎都已经黑了,街道上稀疏的人群也早已散去,他才慢慢提起头,迷茫地看了看街道,视线在王秋骆身上短暂地停留了几秒,随后跌跌撞撞地起身,摇晃着眩晕的大脑,向街道尽头走去了。
王秋骆跟了上去,尽可能地抑制着自己的心情,以免自己情绪的波动通过同一个灵魂之间的关系而引起对方的猜疑。
毕竟他此行的目的,是杀死这个来自过去的自己。
三天前,尚未死亡的王秋骆正在上班,他刚刚打开手里的工作,就被行政叫到了老板办公室里。
老板坐在茶桌旁,手里端着行政帮他泡好的乌龙,就这么端着,已经凉了却也没喝,王秋骆进来时他还在发呆,突然看向王秋骆,眼里闪过一丝惊喜,随后回过神地消散了,他皱着眉喝下了凉透的乌龙,这才把问题抛给了呆站在门边的王秋骆。
“怎么样了,有头绪了吗?”
“没有,他处理的方法……”
“好了好了,我不想听借口,”从王秋骆开口的第一个字开始,老板就已经不耐烦地挥起了手,但他早已在发呆,直到听到了自己嘴里的声音,他迟钝的手势才跟上了节奏,“他已经走了一个星期了,我都不需要你做得比他好,你也做不到,我只是要你把他没完成的工作做完而已,这么简单的工作你总应该做得到的,听好了,这一周以内你要么在我桌上放下完成的项目,要么放下你的辞职信,听明白了吗?”
王秋骆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行了行了,赶紧去干吧。”
王秋骆拉开门,默默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在他关上门的时候,又听到老板怨恼地嘀咕着“公司少了谁就干不下去了嘛”“招个人我还招不到?”之类的话语,他默默地听了两句,发现行政就坐在一旁,也默默地看着自己,神色冷峻,就像在看一具上古的尸体。
他勉强摆出一个笑容,回到工位上开始了他已经做了一周,却依然毫无进展的工作。
下班时分,同事们逐渐离开工位,他们把电脑都关了,显然不是吃完饭会回来加班的样子,这周以来,愿意加班的同事似乎越来越少了,还有一部分人在离开前对王秋骆投以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平时很少和同事聊天,不太清楚别人是怎么想的,但公司这段时间里的氛围已经很明显了,他甚至没办法如往常一般视若不见。
他今天也该留下来加班的,但他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区,也还是关上了电脑离开了。
他兴致不高,最近的兴致都不高,慢悠悠地打了卡,走到电梯间的时候最近的一部电梯刚刚关上,他也没着急着去按,没想到这部电梯还是打开了,老板就站在里面,诧异地看着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扭过了头,默默地看起了电梯里反复播放的广告。
电梯一层一层往下降,王秋骆的兴致也一点一点往下沉,他在负一楼走出了电梯,出电梯前,他本打算向老板挤一个笑容,但老板还在盯着广告,他只好苦涩地对着空气去笑了。
在他的笑容消散之前,一个平时偶尔会聊几句的同事叫住了他。
“你现在做得怎么样?”同事手里端着咖啡,朝天花板看了一眼,叹着气喝了一口,“我们组的好几个人都不想干了,打算跳到明哥去的那个公司。”
“还行吧,”王秋骆调整着自己的笑容,又觉得尴尬,干脆清了清嗓,换回平时面无表情的样子,“就是明哥留下的烂摊子,不太好办。”
“我懂,”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放低了声量小心道,“其实……明哥跟我说过了,他是故意的,这个项目的核心内容他都要带到新公司里去做,别说是你,就是让他自己回来处理他留下来的这些东西都搞不起来的。”
“但老板让我做,我也没办法。”
“那你怎么打算的?要不一起去明哥那边吧,他要组一个自己的班子,现在正缺人呢,咱们现在还能靠老关系进去,以后可就说不准了。”
“我考虑考虑吧。”
“行,你考虑一下吧,最好快一点,明哥人脉很广的,搞不好这几天人就该够了,”同事再次拍了拍王秋骆的肩膀,笑了笑,“走了。”
“嗯,明天见。”
“明天我不一定会来,”同事潇洒地回过头招了招手,“微信联系吧。”
王秋骆本打算随便吃点什么再回去,现在倒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他很清楚,今天一天他都会不再饿了,倒是有可能会胃痛。
“省了一顿饭钱,浪费胃药一盒。”
他罕见地被自己逗笑了,迈步走向地铁,突然就失去了意识。
再然后,他发现自己在一个非常糟糕的地方醒了过来。
他被反绑在了一张椅子上,椅子上带着早已凝固的血迹,他首先在无法活动的情况下粗略地检查了自己的身体,确认这些血迹并非来自于自己,然后意识到这个情报并不能让他感觉好多少。
在他面前还围着五张同样的椅子,但上面没有人,而且其中一张椅子上的血迹还十分新鲜,表面上还残留着一些散发着奇异味道的浑浊液体,这些液体顺着椅子一路流淌到了地上,如果他的视力和嗅觉没出现什么问题的话,那么地面上实际上还遗留着一滩新鲜的、半凝固的人类排泄物。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里,但他起码知道这样的场面预兆了什么。
正当他带着恐惧臆测着自己究竟要面临什么事态的时候,一把尖刀猛地划过了他视线的边缘,又稳又准地把他的手连钉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剧痛令他立刻尖叫了起来,一个带着粘了血的纯白色面具的男人就这么出现在了王秋骆面前。
“嗨,你终于醒了,我知道你应该不喜欢我打招呼的方式,”面具男的表情被面具遮盖了,但他的语气非常轻松,停顿间还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我实在忍不住这么干,抱歉啦。”
说着,他长长的袖子里露出了一把扳手,他歪了歪头,似乎笑了笑,然后高举起扳手狠狠地砸向了钉在王秋骆手背上的刀柄上。
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王秋骆的惨叫声一直没有停止过。
头部,四肢,躯干,能被施加疼痛的部位全都没放过;扳手,钳子,烙铁,该有的刑具也应有尽有。
王秋骆惨叫过,挣扎过,哀嚎过,也祈求过,但面具男一直默默地执行着各种酷刑,没有再开口说过一个字,没有询问,也没有解释什么。
“你杀了我吧。”
王秋骆似乎已经绝望地接受了现实,无论如何,他现在只想痛快地死去,而对方为此停顿了数秒,仔细地思索了一番后,掏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径直递向了王秋骆的下体。
这个动作令他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以及一连串的意义不明的含糊叫声,而当面具男的剪刀开始合拢的时候,他反倒不敢再动了,只能扭动着上半身,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狗一般哼叫着。
“哈哈哈哈,”面具男停顿了片刻,随后捂着肚子笑了起来,他似乎从没有如此开心过,笑到脱力一般地坐倒在了满是血迹和排泄物的地面上,甚至笑得咳嗽了起来,捂着脖子在地上打了个滚,这才喘着粗气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粘着的秽物,一边轻快地说着可怕的话语,“好了好了,我会给你留个全尸的,我保证。”
王秋骆刚刚已经接受了死亡的结果,然而在刚刚的这番挣扎之后,他又不再想要死去了。
可他没有任何的选择,于是他哭了,低着头,呜咽着,然后嚎叫着地哭了。
他一直哭了很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具男已经没有再折磨他了,他抬起头,对方正在默默地注视着他,面具上露出的双眼没有一丝笑意,只有轻蔑和嘲讽。
“曾经有多少人像你现在一样哭着求你放过他们,而你还是残忍地杀了他们。”
“我?我从没有……”
“你有,如果你知道你做过的那些事,你就应该明白,比起你之前的所作所为,我至少给了你一个相对利落的死亡。”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会让你明白的。”
说完,面具男再次举起了手里的扳手,狠狠地砸向了王秋骆的额头。
在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然而,仅仅是一个瞬间之后,他又在浑身上下剧烈了数倍的疼痛中醒了过来。
这一次,他看见了地狱。
人和人的残肢堆叠在一起,这些肢体被倾倒在了河流里,又在寒冬中冻结在了一起;一间普通的民房里,父母抱着怀里三岁大的孩子,相拥着被人乱刀砍死,而他们怀里的孩子,早在他们死去之前就已经死去;一个用钢筋架起的笼子里关着一对饿得皮包骨的恋人,他们被迫面对着面,看着对方在极端的饥渴下流露出的种种丑态,然后在注视着彼此丑态的时候慢慢死去。
除此以外,各式不同的残忍场面在他面前的屏幕上接连播放,一些是照片,一些是视频,虽然都是无声的影像,但这种寂静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王秋骆的脖颈与眼皮都被固定住了,他不得不注视这些令他心慌、憎恨、恶心且恐惧的画面。
“你是不是以为,这就是你将要面临的下场?”
面具男突然开口道,这几乎让情绪极端不稳定的王秋骆大声呼喊了起来,然而他的嘴也被封住了,只发出了一串呜咽声,他使劲地转动着眼睛,想要去看清站在他视野边缘的面具男,然而对方反而故意往外挪了几步,让他只能勉强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
“其实,这都是你干的。”
王秋骆短暂地愣住了,然后摇着头挣扎了起来,但他无法从嘴里发出任何能够让人听明白含义的声音。
“别否认了,我没有,也不会找错人,”面具男来到王秋骆的身后,双手按在他的脸颊上,慢慢地凑近了他的耳边低语道,“你的灵魂在不同的时代里,以不同的身份犯下了这所有的一切罪孽,而我,是你的处刑人。”
“看,这就是你,”面具男用手指向前方,王秋骆顺着他的手看向前方,屏幕上显示出了一副副各不相同的面容,看清这些面容之后,他恐慌的眼神又再变得更加恐慌了,面具男满意地点着头说道,“不认识,但是很熟悉,对么?因为他们就是你,他们和你属于同一个灵魂,来自不同时代的灵魂。”
王秋骆不再挣扎了,面具男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扯着一把椅子坐到了他的面前,一直戏谑且轻蔑的眼神也变得郑重了起来。
“你扭曲邪恶的灵魂只有来自你自己的惩罚才能矫正,为了防止你在未来犯下更多的罪孽,我们需要让你回到过去,杀死每一个将要犯下重罪的自己,洗净你的灵魂,我就让你回到现在重生。”
说完,他解开了封住王秋骆下颌的面罩。
“还有什么遗言,说吧。”
王秋骆的嘴唇开合数次,却始终没能说出一个字。
“其实,根据工作条例的要求,我并不需要在你执行任务之前对你进行任何形式的惩罚,”面具男歪着头等待了片刻,突然说道,“但看过你们每一个肮脏的灵魂所做过的事之后,我不得不承认,我就是喜欢看着你们痛哭哀嚎的样子。”
说完,面具男掏出了一把匕首,精准而快速地将其刺入了王秋骆的心脏,并横过刀拉扯着抽了出来,这一次,王秋骆终于利落地死去了。
“喂,醒醒。”
王秋骆的脸颊被拍打了几下,他醒了过来,又一个带着不同款式的面具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粗糙,黢黑,显然不是自己曾经的身体。
“别看了,你现在用的是别人的身体,”面具男抓着王秋骆的下颌,让他抬起头来直视自己,“我也一样,但你还是你,我也还是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需要完全理解,你只需要知道,你的灵魂现在已经来到了另外一条时间线里,介绍一下,”面具男伸手在身旁顺着墙边垂下来的一根细绳上拉了一下,旁边的灯随即打开了,在刚刚亮起的灯光里坐着一个男人,他的双手被反绑在了墙边裸露出的钢筋上,一阵熟悉感传来,王秋骆立刻意识到,这是他刚刚在屏幕上看到过的面容之一,面具男伸手向两人介绍了起来,“这位是张全,这位是王秋骆,你们应该能感觉到彼此吧?”
“不,我不明白……”
“你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我只会在第一次的时候帮你找到目标,以后就靠你自己了,”面具男拿出一把刀来,塞进王秋骆的手里,双手攥住了他的手,迫使他紧紧地握住了刀柄,“现在,杀了他。”
面具男推了他一把,使得王秋骆踉跄着停到了张全面前,张全坐在地上却没有抬头,他皱着眉,目光斜向上方,直视着王秋骆的双眼。
这目光令王秋骆心慌,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面具男,而面具男也在直视着他的眼睛,就像他在之前反复折磨王秋骆时那般歪着头,默默地看着。
王秋骆不得不低下了头,他不敢违抗面具男的命令,却也无法下手真的杀死面前无法反抗的人,即使面具男声称那就是来自过去的,与自己拥有同一个灵魂且犯下了重罪的自己。
谁知道他是不是骗自己的?也许他就是一个有着扭曲的趣味的变态,只是在捉弄自己的呢?
而且,这根本不合逻辑!这些东西发生得太突然了,他根本就搞不懂这家伙在做什么。
一阵愤怒从他心底涌现,这愤怒来得如此突然,令他几乎害怕地扔掉了手里的刀,就在这个时候,他与张全对上了视线,他这才意识到这份愤怒并非来自于自己。
“你们有着同一个灵魂,当来自不同时间线的你们交汇在一起的时候,你们就能分享彼此的感受,”面具男慢悠悠地来到了王秋骆身旁,轻蔑地笑着说道,“而他感受到了你的犹豫,你的畏惧,所以他很生气,他知道自己将要被一个懦夫杀死,他认为自己的灵魂将会变成你这个样子是一种耻辱。”
“你在胡扯。”
“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你比我更清楚他的感受,”面具男猛地凑近王秋骆,恼火地问道,“你们明明是同一个灵魂,你兢兢业业地工作,认真生活,而他呢?他只是一个喜欢杀人的垃圾,一个天杀的罪犯,你喜欢被这样的人看不起?”
“我……”在面具男发问的时候,王秋骆感受到了一阵更加剧烈的愤怒和蔑视,他看向张全,这两种情绪早已不加掩饰地在对方的双眼里流露着了,“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想想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面具男伸手指着张全,一边挥舞着手一边喝道,“如果他们没有一次又一次地作孽,你就不会被折磨,被侮辱,还要被他们瞧不起!如果没有他们,你现在还在上着班,和朋友聊着天,而你面对他唯一能说的就是你不知道?”
“我原本的生活本来就很糟糕,那种生活不值得我付出杀人的代价。”
“那我也只有一个办法了,”面具男一把推开了王秋骆,他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走向了张全,张全立刻挣扎了起来,“噢噢噢,别着急,我不会杀你,至少不会亲自动手。”
张全半信半疑地停了下来,面具男这才抓起了绑住张全的绳头。
“规则很简单,谁还活着,我就放谁走。”
说罢,面具男割开了张全身后的绳索,一直压在王秋骆心底的愤怒,也随着这个动作而消失了。
张全坐在地上,一边斜眼注视着王秋骆,一边活动着双手,然后站起身,他看向了面具男,面具男一边摇头一边伸手示意他看向王秋骆,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在面具男已经穿透了面具的微笑下转向了王秋骆,他的目光如此平静,如果不是王秋骆与他有着同一个灵魂而确切地知晓对方的感受,他都难以相信张全就在刚刚还如此地愤怒。
但王秋骆还是紧握住了手里的刀,慢慢地向后退了两步,在他第二步即将落地的一瞬间,一股强烈的杀意从他心底腾空而起,他还未站稳脚跟,张全就已经纵身朝他扑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用刀向前捅,但张全一掌打在他的手腕上,刀就这么脱了手,张全借着余势把王秋骆扑倒在地,先狠狠地向他脸上捣了两拳,随后双手紧握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提起后往地上用力掼了下去,他被这一连贯的击打搞得头晕目眩,张全的双手也因为共同的感知而松懈了片刻,王秋骆连忙抓住了张全的双手,但力量的差距让他完全无法动弹。
窒息,张全稳稳地骑坐在他的身上,他的双脚踢不到,双手也抓不到,他只有窒息,以及随之而来的缓慢且痛苦的死亡。
他不甘心啊,可他真的已经无计可施了,他知道张全已经清楚地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因为对方也已经传来了清晰明确的轻蔑与自得,终于,他愤怒了。
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如面具男所说的一般,他只是上着普通的班、过着普通的生活的普通人,却因为自己过去的灵魂犯下了重罪,不但遭受了肉体上的刑罚,如今又流落到了这里,被过去的自己亲手杀死。
他想喝问为什么,但他已经连呼吸都做不到了,只能拼命地摆着双手,拍打着对方身上任何一个他能拍打到的部位,但他也能通过对方感受到,这根本不痛不痒。
于是他唯一能做的,就只剩下了怒视,与等死。
“怎么样?现在你愿意动手了吧?”
面具男的声音像是从几层楼以外的窗户里传来的,王秋骆甚至没听清他说的内容,只觉得似乎又有了生的希望,连忙活动着憋得通红的脑袋,微弱地点起了头。
张全紧掐着他脖子的双手随即松开了,他忙大口地吸气,然后因为喉咙的刺痛而咳嗽了起来,然而又一阵强烈的窒息感涌来,他反射性地捂住脖子挣扎了起来,一直过了许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阵窒息感是来自张全的感受。
他抬头去看,发现张全被面具男用手臂紧紧地绞住了脖子,一如自己刚才一般动弹不得。
“你骗我!”
张全怒道,然而面具男似乎被他逗笑了。
“我只说过不会亲自动手。”
“你……你不讲规矩!”
“你这样的人渣,不配跟我讲规矩,”面具男又再加了把劲,确保张全彻底发不出声了,于是抬头看向还在捂着脖子咳嗽的王秋骆,“你还在等什么?”
王秋骆长呼了一口气,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刀,他一步步走向张全,在对方极度愤怒的情绪下把自己心底的不甘推向了顶峰,顺着这道强烈的情绪,他把刀送进了张全的胸口。
一股刺骨的痛传来,手法生疏,他刺到了肋骨。
于是他拔出刀,又再刺了进去,剧烈的疼痛只是他情绪的烘托,他不断地把刀刺入,拔出,一直到张全的身体不再为他带来任何感觉都没有停下来。
“够了,”面具男拉住了他的手,但他已经杀红了眼,试图挣脱,于是换来了一记沉重的耳光,“不愧是你,杀起人来残暴得很。”
王秋骆晃了晃神,后知后觉地把刀扔到了远处,靠着墙大口地呼吸了起来。
“从我的角度来看,我不反对你在接下来的任务里进行一定程度的发泄,”面具男摇着头把刀捡了起来,“但你别忘了,你的灵魂生来就是一个犯罪者,我让你杀了他们是为了矫正你的灵魂,而不是让你陷得更深。”
饱含着轻蔑与漠视的愤怒已经随着张全的死亡而消退了,王秋骆的情绪也随之稳定了下来。
“用杀戮来矫正杀戮,到底有什么意义?”
“你还不明白吗?灵魂的形状是天生的,它注定了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你的碌碌无为正是因为你有着一个除了杀戮以外一无是处的灵魂,”面具男握紧了手里的刀,憋着一口气,似乎在抗争着什么,“我们以为的死亡和重生是让自己拥有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新的自己,可我们没有!未来在我们的灵魂的诞生之初就已经决定了,那些高贵的人注定高贵,那些低贱的人注定低贱,一切都是注定好了的,生命只是毫无变化的轮回。”
在面具男的提醒下,王秋骆想起了他的老板,他的同事,还有独自一人就足以支撑起一整个项目,然后把烂摊子留给了他的明哥,然后又想起了自己,面具男留意着他的神情,在他的表情刚刚产生变化的时候,走到他面前发问。
“这是你想要的未来吗?”
“不,不是。”
“那么打破这种注定就是最大的意义,我的职责是确保未来的你不再犯罪,而你的目的,是改变自己的命运。”
王秋骆深深地看了张全的尸体一眼,他深吸了一口气,朝面具男问道。
“我还要杀死多少个自己?”
面具男摇着头,他的目光透过墙壁,看到了遥远的风景。
“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
在一次又一次地行动之后,王秋骆多少有些习惯了这份工作,虽然并不喜欢干这件事,但他已经不再排斥了。
这是一份充满了痛苦的工作,每一次杀死对方时他都能感受到对方濒死期间的全部感受,而他也无法确定自己究竟还需要干多久,他想到了自己过去的工作,似乎并没有多少的不同。
而他忍受着这些折磨的原因,居然只是为了回到那个同样痛苦的生活。
在偏远的小巷里,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看着来自另一个时代的自己,就像在看着一具尸体。
几秒之后,他确认这具尸体确实成为了一具尸体,一阵柔光同时将他包裹了起来,他叹了一口气,这意味着这份工作还没有结束。
这一次他躺在了一片茂密的草丛里,阳光正好,但他无心欣赏,因为上一个自己的死亡为他带来的剧烈痛苦才刚刚开始。
不知为何,在他之前几次的经历里,每一次执行任务之后他的痛苦都会减弱些许,这一次却比之前几次加起来还要重。
或许这种行为确实是在矫正自己的灵魂吧,突然剧烈起来的刺痛打断了他自由发散的念头,来自全身各处的疼痛比面具男折磨他时还要多上几分,有如潮水般一阵又一阵地袭来,一阵强过一阵,似乎没有尽头。
他紧咬着牙,双手用力抓紧了身边的草茎,还是忍不住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你还好吗?”
一个温柔的女声突然从他上方传来,王秋骆睁开眼,他看见了一个扎着粗辫子、衣着朴素的女人,她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我们在哪里见过吗?”来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让她疑惑了片刻,随后意识到王秋骆的状况非常不好,她赶忙伸手捞起了他的手臂,本想要借力把他扛起来,却又不确定自己该不该移动他的身体,只能着急地摆动着双手,随即跺了跺脚,“哎呀,你忍一忍,我去叫大夫!”
她说完就快步跑开了,王秋骆本想叫住她,却发不出声音,只好躺在原地,忍耐着愈发剧烈的疼痛。
大夫应该治不了他的病,但知道有人会来帮自己之后的忍耐好像也有了些盼头,没想到太阳都快要下山的时候,她还没有带着大夫回来。
疼痛如潮水一般来,又如潮水一般去了,他瘫倒在地上,在剧痛下渗出的汗液和排泄物混杂在一起把他周围的泥土都染湿了,变成了散发着恶臭的泥浆裹在他的身上。
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皮肤发白,双眼失神,像是一具刚被人从洪水中捞上岸的尸体。
他辨认了一下她刚刚离去的方向,扶着膝盖慢慢地挪了两步,一阵虚弱感涌来,他再度倒在了地上。
但他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头晕目眩,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就这么一直躺了仿佛比永远还要久的时间,才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
“大夫,快!他在这边!”那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并再一次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你还好吗?没事了,大夫来了。”
“呼,别急……让我先喘口气,”一个喘着粗气的老头也探过头来看着,并伸手撑开了王秋骆的眼皮,“让我看看。”
王秋骆感觉到对方扒拉开了自己的嘴,又在自己的脖颈和手腕上按捏了一会儿,然后就没了声音。
“大夫,他到底怎么了?”
“他……没事。”
“没事?”她疑惑地看了看王秋骆,“他都这样了还没事?你好好给他看呀!”
“这……我干了一辈子大夫,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
“你不会是看不明白吧?”
“我当然能看!有些……有些疑难杂症本来就不是那么容易看的,先带他回去,我给他开个方子,然后再慢慢看。”
“你都不知道他怎么了,开什么方子?”
“你又不是大夫你懂什么?!快把他扶起来,他这么大个我扛不动!”
王秋骆随即感觉自己被人扛了起来,眼睛模糊着看不清,只觉得自己的脸靠在了一片柔软的毛毯上,这片毛毯让他想起了家,想起了沙发,想起了夏日的午后,百无聊赖的他常常躺在沙发上,然后陷入沉闷的睡眠。
他似乎睡着了,却还是下意识地配合着她的动作挪动脚步,他似乎在向前,大脑却总有着向后倒去的错觉。
他感觉到了一阵清凉,一阵摩擦,然后是一阵把他完全包裹住的温暖,他在温暖中真正地睡去,一直过了很久才又再醒来。
“大夫,真的是那种病吗?”
“疼痛难忍,身体正常,错不了的。”
“那他……”
“没多久了。”
“嗯……”王秋骆睁开了双眼,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舒畅得哼出了声,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如此平静了,然后他看清了坐在他床边的两人,“我……你们是?”
“小伙子,好好躺一会儿吧,别着急,”老头拍了拍王秋骆的肩膀,背着手向外走了,“疼得受不了了就来村口叫我。”
“你饿不饿?口渴吗?”她的眼里充满了怜悯,实际上,王秋骆已经切实地感受到了她发自内心的怜悯,而他并不理解这份怜悯的来源,“你躺好别动,我去给你乘碗汤来。”
在她走出房间之后,王秋骆拉开被子看了看,他已经被换上了另一套衣服,原来的衣服已经洗好晾干了,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了他的床头。
看来,他起码已经睡了一整天,事不宜迟,他应该动手了。
正在他打算翻身起床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奇妙的悸动,毫无来由地,他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然后他看见她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走进了房间。
“来,先喝口汤吧,”她把汤碗递到王秋骆面前,脸上带着笑,让人无法拒绝,“哎,你叫什么名字呀?”
“呃,王秋骆,”王秋骆接过碗,汤色稀疏而发白,是米汤,他喝了一口抬起头,发现她正托着下巴看着自己,“怎么了?”
“没什么,王秋骆啊,挺好听的。”
王秋骆连忙继续喝起了米汤,她也不再说话,只是认真地盯着他,一阵想要做点什么的心情起伏着,但他不太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想法,沉默许久,他才低着头问道。
“那你叫什么?”
“赵春儿!”他刚刚问出口,赵春儿就抢答一般接了话,随后低着头笑了起来。
她一笑,他就又一次感受到了刚刚的那一阵悸动,她真的很高兴,而他也被这阵高兴鼓动着放松了下来。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眼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赵春儿摇了摇头,然后又再托着下巴看向他,“你是不是城里来的呀?我看你身上一点行李都没有,该不会遭人打劫了吧?”
“没有,不是,呃,嗯。”
毕竟是同一个灵魂,感觉熟悉也是应该的,想到这里,王秋骆立刻想起了自己的目的,他将要杀死这个单纯的女人,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作出含糊的回答。
可是,她看上去毫无心计,似乎也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样子,只是一个生活在乡下的淳朴的人,他难以想出究竟要发生什么才能让她变成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魔。
“我总觉得好像能看得出你在想什么似的,之前看你躺在地上的时候,我就觉得好像自己也很疼,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赵春儿抬着头想了想,“所以我当时就觉得,是不是帮了你我就不疼了,然后现在真的不疼了。”
“那你现在对我有什么感觉吗?”
赵春儿疑惑地看了王秋骆一眼,然后红着脸扭过了头。
“没……没什么啊,你在问什么呀。”
“我是说,你现在还能感觉到我的感觉吗?”
“那……嗯,你刚才心情很好,我也感觉心情很好,但现在又不好了,”一阵担忧从赵春儿的眼里传到了王秋骆的心里,她看了王秋骆一眼,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他下意识地想要往后缩,没想到她双手一起抓了过来,把他的手放在手心里拍了拍,“我也不太会说话,也好像帮不了你什么,总之就是不要太担心了,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真的么?”
还没问出口,他就已经感受到了她有多么坚定地相信着这句话。
“嗯!”她用力点头。
两人在村口挥别。
“你真的要走了吗?”赵春儿还有些不放心,她还清楚地记得他之前痛得昏迷过去的样子,“要不再歇一天吧,我让大夫再给你看看。”
“没事的,”王秋骆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别送了。”
“哦。”
他的心里正在回荡着一些沉重的想法,犹豫,纠结,自责,懊悔,他生怕再逗留下去就要做出一些自己不能接受的事,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她很少体会过这些复杂的情绪,一时间有些失神,就这么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他离去了。
走出一段路之后,王秋骆停了下来,他想起了自己被面具男折磨时的痛苦,如果继续往前走,他恐怕还会再一次地承受这些折磨,不,不会这么简单的,那个家伙一定还知道更多的能够给他带来痛苦与屈辱的方式。
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视野里荡漾着的小村庄,咬着牙转过头向远处撒开腿跑了起来,可他只跑出了几步,就被突然出现的面具男绊倒在了地上。
“怎么?这就下不去手了?”面具男俯瞰着王秋骆,眼里满是戏谑。
“她不是杀人犯。”
“哦?你怎么知道的?”
“我能感觉得到,她不是会杀人的那种人。”
“那你以前感觉自己会杀人吗?相信我,越单纯的人,受伤之后就会越是疯狂,”面具男俯下身拍了拍王秋骆的脸,“更何况,你们共享着同一个善于杀人的灵魂。”
“你说的这些东西我不懂,我只知道我没办法去杀一个毫无过错的人。”王秋骆甩开面具男的手,沉着脸站了起来。
“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有没有受过义务教育,”面具男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正因为他们在过去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你才不得不来到这些过去给予矫正。”
“她还没做不是吗?!还有机会挽回的不是吗?!”
面具男愣了愣,沉默了。
“现在我已经在这里了,如果她在未来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我可以帮她,对,我只要不让他们走到那条路上不就好了吗?”王秋骆突然激动地抓住了面具男的肩膀,“你把我送回来不就正是一个改变过去的机会吗?”
“当然,你可以这么做。”
“太好了,”王秋骆撒开了手,他开心地思索了起来,思索着自己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我可以的,没问题的。”
“但你只能做一次。”面具男冷声道,“而且你也没几天了。”
“什么意思?”
“首先,我送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改变过去,而是为了重塑你的灵魂,好改变你的未来,”面具男摇了摇头,“而且你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是一个过客,也只能是一个过客,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不是你,而是她,如果你不能在几天之内杀了她的话……”
“我……会死?”
“没错,至少时空规则杀死你的时候,你不会有任何的痛苦。”面具男从怀里摸了一把小刀出来,“既然你这么想做一个好人,我也不拦你,自己选吧。”
面具男把刀放进王秋骆手里就不再说话了,只是含笑看着他。
“我……”
王秋骆握紧了手里的刀,回头看向了村子的方向,他痛苦地低下了头,随后咬着牙把刀扔在了地上,大步离开了。
赵春儿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一边哼着歌,一边搓洗着衣裳,她的目光不时看向远方,就在刚刚,她又一次莫名地从这个方向感觉到了许多复杂的感受。
犹豫,决绝,愤怒,又变成了突然、却短暂的欣喜,然后是错愕,迷茫,再一次的犹豫,以及再一次的决绝。
到了最后,成了饱含歉意的哀伤。
她抬起头,发现王秋骆就站在她不远处的河滩上。
“哎,你回来啦!”她高兴地站了起来,随着她的动作,又一阵强烈的伤感涌上了她的心头,“你……你怎么了?”
“对不起,”王秋骆紧咬着牙,无可奈何的泪水从他的眼里涌出,他摇着头向赵春儿走去,“真的,真的对不起。”
“你……你怎么了?”赵春儿被他吓到了,“发生什么事了?你不要这样,你吓到我了。”
他感受到了她的无措,而在这份无措中依然包含着一部分的担忧,他让她害怕,可她还是在关心他,他难以相信这样的她居然拥有着和自己完全一样的灵魂。
难道在他一生中的某一个时刻,他也拥有着和她此时一样的纯真吗?
“你的灵魂来自你所在的时代,死在这里会让你的灵魂彻底消散,”面具男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王秋骆的身侧,“魂飞魄散,没有灵魂,你也就没有重生的机会了。”
王秋骆看了面具男一眼,面具男又看向了赵春儿。
“每个人的灵魂都有无限的未来,只要你有胆量改变过去,你的未来就在自己的手里。”
王秋骆也看向了赵春儿,她的眼里有某种光芒在闪烁,而他眼里,只有她闪烁着的倒影。
而这些光芒,随着他手里的刀刺入她胸膛的动作,也一并熄灭了。
错愕,他忍受着她的错愕,紧抱着她,一边道着歉,一边抽出了刀,她慢慢软倒了下去,喷涌的鲜血把河水,以及她刚刚洗干净的衣服染红。
那是在他昏迷的时候,她帮他穿上过的衣服。
他怀抱着她的尸体,也在怀抱着自己。
他在拯救自己,对不对?就连她这样的人也能下得去手,他毫无疑问地是一个邪恶又令人恶心的畜生,他毫无疑问地拥有着一个罪大恶极的灵魂,但是正因如此,他才必须杀了她,他必须要矫正自己的灵魂,也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在未来作为一个干净的人重生。
是的,就是这样的。
可是怀中的尸体,似乎在对他低语,说这些话。
她不相信。
醒来的时候,王秋骆躺在自己的床上,他离开了太久,去了太多的地方,一时间没有认出这是自己的家。
他一直躺了很久,才意识到每一次任务开始时的濒死痛苦不会再出现了。
他打开手机确认了时间,是的,他回来了。
除了时间以外,还有几条来自老板的微信,他没有打开,直接划了过去。
不一样了吗?他来到镜子面前认真地审视自己,他没有感受到什么不同,镜子里的还是那个了无趣味的自己,环顾四周,还是那个乱糟糟的,没有半点生活趣味的家。
理当如此,他笑了笑,这段经历至少教会了他一点,要出现什么变化的话,他就需要先去做点什么。
四个小时以后,他已经把整个家都打扫干净了,所有的物件也都擦了一遍,该扔的都放进了垃圾袋里,该留的都重新归置了位置,该买的也都列好了清单。
累倒是挺累的,但是相比于他刚刚经历的那些,又或者自己在过去经历的那一切,都算不上什么。
挺好的,崭新的自己,崭新的家。
他长呼了一口气,准备一次性把所有的垃圾都扔掉,正在这时,一阵沉闷的敲门声响起。
他从猫眼里瞟了一眼,是他从没见过的人,但却莫名地感觉很熟悉。
“你要干什么?”王秋骆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开门见山地问道,“我知道你是谁,别说废话。”
“看来你已经经历过那些事了,那正好,我也省事了,”门外的男人挠了挠头,然后伸手扶在了门上,“不过,能让我进去说吗?”
“有事说事,”王秋骆抓紧了门把手,“就在这里说。”
“哎,好吧,虽然你已经认出来了,我还是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彭旭文,来自你未来的灵魂,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别的,”彭旭文缓了一口气,认真道。“我要向你揭露一个骗局。”
彭旭文说完就没了下文,但王秋骆只冷眼看着他,他只好继续说了下去。
“那个戴面具的家伙不是什么行刑者,他只是一个跨时空犯罪团伙的一员,他的目标就是某个时代的你,他骗你去杀了自己,这样他就不需要亲自动手了。”
“证据呢?”
“没有证据,这种让灵魂跨时空穿越的技术在未来是被绝对禁止的,任何机构或个人都无权使用,所以我们无法收集任何证据。”
“但你还是来了。”
“这已经是我们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努力了,我们挑选了几个特定的受害人,其中一个就是你,我们需要你的配合来定位到他的时空坐标,实施特别抓捕。”
“你的意思是,他想要让某个时代的我死,所以派了我去杀死了过去的每一个自己。”
“没错,他甚至不需要为目标做一个明确的时代定位,他只需要定位目标的灵魂,然后挑选一个……”彭旭文顿了顿,无奈地说道“一个容易控制的个体,就够了。”
“我懂了,”王秋骆点了点头,打开了门,“那么他具体骗了我多少?”
“遗憾的是,除了他的目的以外,几乎都是真的,”由于王秋骆还站在门边,彭旭文侧过身走进了门,“这也正是他的……聪明之处。”
彭旭文低下头,一把水果刀正插在他的腹部。
“所以要么我死,要么你死,”王秋骆扶着彭旭文的后背,让他靠坐在了地上,“你不该来找我的。”
“你怎么……”彭旭文难以置信地看了自己的伤口一眼,“他骗了你,你还想帮他?”
“我不是在帮他,我是在帮我自己,”王秋骆叹了口气,“无论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你真的有着某个任务,你都必须选择杀了我,所以我只能这么做。”
“不,你不明白……”
“我很明白,我也希望自己能够相信你,但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我永远也改变不了自己的灵魂,我永生永世都会被灵魂的形状困住,不是吗?”王秋骆注视着彭旭文的眼神,不出所料,他摇了摇头,慢慢地抽出了插在彭旭文腹部的刀,“如果是这样,那我之前做过的那些无法挽回的事,就真的没有意义了。”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但我们还有机会改变未来。”
“所以我宁愿相信他。”
同事带着明哥敲开他家门的时候,王秋骆正在拖地。
“开门见山吧,”明哥的态度很严肃,他最近很忙,根本不想为这种小事亲自跑一趟,“你到底想跟我们谈什么?”
“谈谈你的项目。”
“没什么好谈的,你要来就直说,别浪费我时间。”
“不不不,我不想去你那边,我相信你那边有比我更好的人选。”
“那就别谈了,”明哥随即站了起来,他历来看不上王秋骆,从一开始就没对他抱有什么期待,“我们走。”
“哎哎哎,明哥,咱们听他先把话说完嘛,”同事连忙拦住了明哥,一边朝王秋骆使着眼色,“你也是,有话快说嘛。”
“我要你把整个项目包括你构思在内的核心内容完全的、不留遗漏地告诉我。”
“异想天开,”明哥甚至无法理解王秋骆凭什么对他说出这种话,当即甩开了同事的手,大步离开了。
“你亲自组建的这个项目,启动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想必后续的麻烦也不少吧?”
明哥已经打开了门,但他还是停了下来。
“你留下的项目现在由我负责,有了你的核心内容,他必定会让我全权负责这个项目,”王秋骆站了起来,他走到明哥面前,仰视着他的双眼,“有了竞争对手,你能争取到更多资源,而我会让这个项目的进度永远慢你一步,让你做更大的赢家。”
“而你能靠这个项目平步青云。”
“双赢,不是吗?。”
明哥认真地审视着面前的王秋骆,他们已经共事了两年,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以认真的目光去看待对方,片刻后,他点了点头。
“好,合作愉快。”
“哎,你家厕所在哪?”看两人达成了合作,同事松了一口气,终于想起了自己憋了许久的尿意,“我上个厕所,马上就好。”
“马桶坏了,暂时用不了。”王秋骆拍了拍同事的肩膀,“下了电梯左转,有个公共厕所。”
“啊,那行吧。”
“我今晚就能整理好资料,别让我失望。”
“放心吧,”王秋骆送两人出了门,“慢走啊,我就不送了。”
门关上了以后,明哥的视线一直在王秋骆的门上停留,一直到电梯打开,他才终于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他跟以前是不是不一样了?”
“是吗?好像是吧,”同事捂着肚子,心不在焉,“可能是开窍了吧。”
“开窍……”明哥把这两个字放在嘴里咂摸了几次,冷哼了一声,笑了。
王秋骆此时已经返回了厕所,他看着未来的自己泡在浴缸里的尸体,也笑了。
他之前每一次做完任务都会立刻前往另一个时代,根本无需在意自己操控的身体杀了人该怎么办,而现在,未来的自己倒是死了,却给他留下了一具来自现在的尸体。
还好,至少单论杀人这件事,他已经很熟悉了。
作者:落水
朝西坐在山头上,默默注视着天上的一抹斜阳。
看够了,他就起身,返回了山坡后的住房。
这是一个荒芜的星球,朝西或许是抵达此处的第一个生命,也是如今唯一的住民。
所谓住房,其实只是一艘已经坠毁了的逃生飞船,由于冲撞的速度不算太快,整艘飞船的结构保持得还算完整,这个行星的气候也比较稳定,使得他得以在这里生存下去。
在这小屋的背后还有一片不大不小的菜地,里面种着刚刚好够他一个人食用的蔬菜,虽然种类都不多,但都还算是他爱吃的类型。
他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五年之久,携带的肉类食品早已经吃完了,长期的食素让他面色有些虚黄,每天的精神也不是很好,其实在他的备用仓里是存有多种肉用动物的受精卵的,只需要简单的培育就可以开始养殖,以他一个人的食量,也只要稍稍扩大一点菜地的规模就足够了。但他知道自己的内心早已在这种孤独的生活中变得脆弱,不论养了鸡还是猪或是羊,他的心底里也一定会把它们当做自己的某种伙伴,进而无法狠下心将其屠宰。
为免徒增烦恼,他在一番犹豫之后他干脆拔掉了受精卵冷冻库的电源,反倒落得个干净利落。
他此时来到了小屋的前院里,把面前的相机调整好位置之后,等待着太阳来到他身后的小屋上头,拍下了自己背对着阳光的画面。
太阳在他的背后呈现为一个倾斜的椭圆状,这意味着它并不是一般形式的球状恒星,而是一种扁而平的圆盘状恒星,所以从地面看上去,它就是一个倾斜着挂在天上的真正意义上的“斜阳”。
这个行星的公转轨道和太阳的圆盘面存在一定的角度差,所以它会绕着圆盘的正面和侧面来回运转,使得太阳在天上的形状也出现周期性的宽窄变化,转到侧面的时候,太阳会变成一条刺目的细线,转回正面则又变成一个饱满的椭圆。
实际上,太阳的正面散发的强烈阳光本该让这颗行星变成灼热的地狱,侧面的阳光又太过微弱,以至于面朝这一侧的一切都变成冰封的世界,幸运的是,这颗行星的公转轨道在面向太阳正面的时候刚好来到最远离太阳的地方,转到侧面则反之,这才让这颗行星拥有了适宜生命——至少是适宜朝西生存下去的气候条件。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朝西在为了长期的生存而搭建住所、蔬菜地等工作之外的最大爱好就是拍摄这个倾斜的太阳,至少每天拍摄一张,以此记录它的形态变化,严格来说,这或许是他唯一的爱好了,而在这个荒芜的星球上,在朝西空虚无趣的每一天里,这个太阳大概也就是朝西能够在生活中感受到的,仅有的变化。
他拍完之后就和以往一样在相机上看着最近几天的照片,把它们设置成连续播放,以此感受太阳不断变化的形状,却突然发现了一个和以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他刚刚拍摄的那张照片上,天空中出现了一粒崭新的光点,在仔细检查之前的所有照片之后,他发现每隔十四天就会有一个类似光点出现在他的照片里。
要么这是这颗行星的卫星,要么,这就是一个人造的物体,而后者对于独居在此的朝西来说,他并不希望是后者。
可是事与愿违,正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一阵爆裂的引擎轰鸣声从高空中向他袭来,随后,天空中的斜阳被一道宏伟的阴影所遮蔽。
他紧张地看着这艘停泊在自己上空的庞大飞船,飞船似乎也在注视着他,不久后,飞船的侧面打开了一道舱门,一艘运输船从中飞出,继而停泊到了朝西的面前,一个身穿白色大褂、脸上长满胡茬的中年男子,和一个带着秀气的眼镜、神态天真的少年走出了运输船,径直向朝西走来。
“根据空间管理法案,重度危机区域管理法条,我们有义务告知你,此地不宜居住,请与我们一同离开。”胡茬男走在前面,开口时扫视了朝西一眼,当他说完这句话时,眼神已经转移到了周边。
“先生,这里很危险,我来帮您一起收拾行李,我们尽快离开吧。”眼镜少年落在胡渣男身后,语气诚恳,但目光不时瞟向天上,再看向朝西时神色间已经多了几分急切。
“我就住在这里,哪儿也不去。”自两人出现开始,朝西的双脚就没有再移动过位置,一如自己的双脚,他也如此定定地看着两人。
“先生,您真的应该跟我们走。”眼镜少年指向朝西的身后,那是太阳的方向,但此刻它已经被天上的飞船所阻挡,“最多只需要一个月那颗太阳就会爆炸了,这附近的一切都会毁灭的,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说了,我哪儿也不去,你们给我……”朝西皱着眉打算喝令两人离开,随即意识到了眼镜少年话语中潜藏的意思,“你怎么知道它还有多久爆炸?”
眼镜少年看向胡茬男,对方对他轻点头示意后就继续扫视起了周围,眼镜少年这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您应该注意到了,这颗恒星扁平得就像是一张面饼,这是因为它的自转实在是太快了,在它赤道面上的离心力抵消了自身的引力,所以才会变成这种形状。”
“我上过学,说点我猜不到的东西。”
“但您可能不太清楚,一般的恒星是不可能达到这么快的转速的,它之所以能够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它曾经属于另一个恒星系,然后被甩了出来,并且获得了极大的加速,可是那个时候它已经是一颗红巨星了,这意味着它已经到达了恒星演化的末期,它越来越弱的热核反应无法支撑自身的引力,所以体积也逐渐缩小了,”眼镜少年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也许是说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他脸上的紧张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不见了,“因为角动量守恒,它的体积越小,就会转动得越快,所以它的南北两极会收缩得更快,慢慢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别忘了我的问题,你为什么会知道它还有多久爆炸?你说的时间准确吗?”
“先生,我得先说明白这些才能向您解释清楚,就是因为它的体积在不断缩小,而且也达到了演化末期,所以我们只需要通过它的质量和体积的比例就能大致估算出它距离超新星爆发的时间了,其实我们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才冒着风险来到这里实地采集数据的,”眼镜少年推了推眼镜,给出了最终结论,“它随时都可能爆发,而这个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月。”
超新星爆发是宇宙中最为强大的爆炸之一,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哪怕远隔数百光年之远的生命体,也会被猛烈的伽马射线暴所摧毁,因此眼镜少年的神色非常严肃,他要让朝西明白这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然后随同他们一起离开。
然而朝西并没有因此而展现出半点的恐惧或动摇,他暗淡的双眼里反而冒出了些许光芒,他似乎因为这个消息而卸下了某种重任一般,就连一直紧绷着的语气都松弛了下来。
“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朝西笑道,“你们还是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可是……”
“我们已经尽了告知的义务,也尊重你的选择。”一直默不作声的胡渣男突然开口,随即转身走向了运输船。
眼镜少年着急地看着胡茬男,又再挣扎着看向朝西,随后在朝西的笑容里败下了阵来,颓丧地与胡茬男一同转身走向了运输船。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看着两人停下脚步后,朝西问道,“你们应该在很久以前就知道它快要爆发了,为什么还冒着险停留到了现在?”
“在出发之前,我们不知道这里具体的情况,所以预定的返航时间就是今天,”眼镜少年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胡渣男,“他不喜欢打破任何规矩,坚决按照计划的时间离开。”
“原来如此,真是一个恪守规矩的好家伙,”朝西感叹道,“所以你们才会因为“义务”而冒着停留的风险来接我。”
“不只是这样,我们也是因为……”
“我很感激你们的好意,但我已经不想再遵守任何的规矩了,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朝西摆着手打断了他,“快离开吧,不要再为了我浪费宝贵的时间了。”
朝西的目光随着起飞的运输船慢慢转到了悬浮在天空的飞船上,他已经透过飞船庞大的躯壳看到了他每天都会仔细观察的、那个扁平的、倾斜着挂在天上的斜阳,直到飞船已经轰鸣着化作了天空中的又一个光点,他也还一直带着轻松的笑容,死死地盯着同一个地方。
在飞船上,眼镜少年设置好了跃迁的准备程序,只要按下最后一个按键,他们就将在三十秒后以超过光的速度远离这个蕴含着即将爆发出恐怖能量的星域,他犹豫着,想说点什么,但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犹豫什么。
“我们在这颗行星的轨道上停留了半年,而他一次都没有向外发出过任何形式的信号,至少我们从没接收到过,一般的逃生船也不会配备像他这么齐全的长期维生系统,”胡茬男替他按下了启动按键,跃迁引擎的启动倒计时也同时响了起来,“他一开始就做好了要在这里生活的准备,也就是说,他早就打算好要死在这里了。”
眼镜少年闻言,默默地扣好了安全带,眼光闪烁,不知在思索着什么,胡茬男也不再说话,随着倒计时的临近,船身开始了有规律的震颤,就在引擎即将启动的时刻,一阵刺耳的警铃在船舱中响了起来。
震颤随即停了下来。
朝西从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个恒星随时有可能爆发,他也在等待着这个时刻的降临,这并非因为他主动想要死去,而是除此之外,他已经找不到什么别的可以去实现的、具有意义的目的了,他脱离了整个社会,独自生活在这样的一个荒芜行星上,如果缺失了一个目的,那么每一天就都只能是一种苟活而已。
然而对于一颗恒星来说,即使它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尾声,也依然可能要经历成千上万年的时光才能迎来终结的时刻,而对于一个人,一个同样走到了暮年的人来说,这样的时光未免也太过于漫长了,所以哪怕朝西一直都知道,这颗恒星随时都有可能会化作超新星而爆发出闪耀整个宇宙的光芒,他也无法确定自己能否撑到亲眼见证的那一天。
这本是一种无法调解的折磨,这颗斜阳挂在天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默默地提醒着他,对于这个广阔而永恒的宇宙而言,身为人类的一生有多么的短暂而渺小,他从前所做过的一切在这种宏大的尺度上似乎都没有什么意义,而他想与太阳一同死去的想法,又是多么的可笑。
更何况他的身体一直就不怎么好,或许也有营养不良的原因,近几个月来他愈发地感觉到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眼镜少年的一番话让他突然又获得了希望,至多一个月的时间,这怎么也应该是能撑得住的。
“我与天地同寿。”
他几乎都已经能够看到那样的场面了,这该是怎样的一种豪爽。
眼看着天上的斜阳,他感觉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涌上心头,这份激动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胸膛,欢腾着挑衅他的心脏,大脑被充分的血液鼓动着,令他仿佛听到了某种低语,口中似乎分泌出了某种液体,让他好像尝到了某种枯臭,眼里也许被射入了某种光芒,使他只能看到暗淡却又混乱的流星。
他好像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在这种强烈却又仿佛不存在一般的痛苦如同潮水一般不断涌来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了过来,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
于是这些痛苦也就在这个时候变得淡薄了起来,他没有怨念,没有悔恨,只有一阵难以言说的复杂感受若缓若疾地出现,但他来不及去感受这种感受,就失去了所有的感受。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他眼前的少年,带着一副他刚刚还很熟悉的眼镜。
“先生,您终于醒了。”
“你……我在哪?!”朝西缓了缓神,随即在混沌的大脑中捞出了自己上一刻的记忆。“你们把我带到哪儿了?!”
“探索者P3-1,这是我们的科考飞船,”眼镜少年礼貌地微笑着,他并不知道这笑容在朝西的眼里代表着多么可怕的意义,“在我们离开之前,您的生命维持装置发出了警告,我们于是返回地面对您采取了紧急治疗,但您陷入了昏迷,我们不得不把您接上飞船,您已经昏迷了七天,现在我们已经快要离开危险区域了。”
“不,送我回去!”朝西闻言,用力支起了身体,咬着牙朝眼镜少年厉声道,“你们凭什么带我走?!”
“根据星际救援法案的要求,你孤立无援地身处一颗高危行星,并向周围发送了急救警报,我们必须带你走,”另一个人的声音传来,朝西这才看到靠在门边的胡茬男,他无所谓地看着朝西,这淡漠的神情莫名让朝西想到了他从前的上司,“如果你不想离开那里,就应该关闭自己的生命救援警报,否则任何收到警报的公务船都有责任对你施行救援。”
“你……我……”朝西语塞,然后颓丧地低下了头,“五年,我一个人在那里生活了五年,你觉得我会在乎它究竟是开着还是关闭了吗?”
“就因为你不在乎,你现在来到了这里,”胡茬男伸出食指指了指上空,“这世上有很多不同的规则体系,但他们都共用一种原则,他们总是会在应该生效的时候产生效用,无论你是否将其置之不理。”
“你还是不明白,”朝西紧紧地抓着床沿,胸膛里充斥着被扰乱了一切的怒火,“我已经跑到社会之外了,那里没有别人,只有我,只应该有我!而我现在就应该坐在那里!”
“我很遗憾你的遭遇,但我无能为力。”
“你可以把我送回去。”
“已经晚了,”胡茬男淡然道,“为了弥补救援你所花费的时间,我们至今仍在超功率加速,现在剩余的燃料只够飞往空间站,如果你这么想回去的话,我可以在空间站帮你雇佣一趟单程航班。”
“可那已经晚了!你们说最多一个月,也就只有三周它就会爆发了,到时候那里还能剩下什么?一大片高温的等离子体浓汤吗?!”
“再一次地,我很遗憾,但我无能为力,”胡茬男用眼神示意眼镜少年随他一同离开,随即径直离开了房间。
“先生,我也很抱歉,”眼镜少年愧疚地对朝西欠了欠身,但这更多是因为朝西的情绪,因为他还无法理解为何会有人渴望在某个特定的地点迎来自己的死亡,以他自身的角度而言,他很高兴自己救下了朝西,“不论您有什么需要,请通过平板通知我,我会尽可能招待您的,好好休息吧。”
眼镜少年也离开房间之后,朝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摊靠在了床上。
他尚不能从如此快速变动的事态中回过神来,在他记忆中的上一刻,他还站在自己的小屋前,等待着与那颗斜阳一同终结,而此刻他已经远在几十光年之外,若是再等上三周,那颗恒星就将要独自死去,他竟能有机会让自己卑微无趣的一生活得比一颗恒星还要长久,这令他痛苦,比之前临死时分的痛苦更甚。
想到自己已经放弃了一切去到那个地方,却还是要在最终的时刻失去以自己想要的方式死去的机会,甚至又要在一次地被人带回那个他曾迫切地想要离开的人类世界,这些磨难无一不在向他表明着,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生活将会在他的每一次行动中注入肥皂水,然后吹成一片填塞着废料与臭气的泡沫。
他的内心充满了惆怅与彷徨,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去做了,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一波折。
他躺在柔软舒适的床上,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一天后,眼镜少年再一次来到了朝西的房间里,经过了一天的时间,或许是自己阅读了一些文章,又或者经过了一定的思考,他觉得自己稍微有些理解朝西的想法了,但这种理解还非常地浅薄,虽然这件事事关他人的生死,但好奇的他实在无法压制自己探究的欲望,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他独自与胡茬男相处了太久,终于见到了一个新的面孔而有些兴奋,无论如何,他都想要找朝西好好聊一聊。
“你想过要离开你熟悉的地方吗?”朝西依然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但已经不再抗拒什么了,因此稍微思索后,索性说了起来,“我是指,永远地离开那里。”
“这……我没有想过,而且无论如何,总是有可能要回去的吧?”眼镜少年端来了一杯水,轻轻地放在朝西的床头上,“您就是这么想的吗?离开您熟悉的地方,到一个没人去过的地方,独自生活,独自……死去?”
“不,我也一样,我们都一样,不会随便决定永远地离开熟悉的地方,可如果反过来就不一样了,如果我们待在一个完全不熟悉的地方,我们每时每刻都会想着要离开它,回到我们熟悉的地方去,”朝西喝了一口水,闭上了眼,“而对于我来说,这个人类社会中的每一个地方,都是陌生的。”
“所以没有人的地方,”眼镜少年努力地理解着朝西的意思,“才是能让您感到熟悉的、安心的地方。”
“是的,你有你的家,我也有我的家,那里就是我的家,”朝西看向眼镜少年,对方则羞愧地转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你们突然出现在了我的家里,不经我的同意带走了我,而我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家里了,你明白吗?”
朝西的言辞并不激烈,然而正因为他平淡的口吻,眼镜少年感受到的愧疚也愈发地深切了,他沉默片刻,随后摇了摇头,从被迫离家的角度,他对朝西的感受有了些许理解,但他依然无法因此而确信自己做错了什么。
“可是您还活着啊,我们不是带走了您,是救了您不是吗?”
“可我从没说过我想要离开,”朝西叹了口气,“我也没说过我想要被救。”
“但是……”眼镜少年顿了顿,他突然理解了胡茬男总是照章办事的好处,“但是您向我们发出了求救信号,而我们返回的时候您已经昏迷了,我们只能带您走。”
“不用解释了,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做得没错,错在我。”
“不,这……我……”对于眼镜少年来说,他无从辨认这种情况中究竟是谁做错了,可如果双方都没有过错,朝西却显然是一个受害者,单纯的他还没有准备好要迎接这种复杂的问题。
“你说过,那颗恒星是一个流浪者。”朝西没有再纠结这个话题,摆着手转换了话题。
“是的,”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眼镜少年的神色好转了些许,“它原先属于某个双星系统,它的伴星发生了超新星爆发,强烈的爆炸把它甩出了从前的恒星系。”
“你看,它是一个流浪者,在它不知流浪了多久以后,又有一颗流浪的行星被它俘获,这两个星空中的流浪者相依为命,然后我来了,”朝西顿了顿,似乎会想起了自己在那里生活的时光,“从此一个太阳,一个大地,一个人,我们三个流浪者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
“可它也要爆发了,那里的所有东西都会在爆发以后消失的,一个快要消失的地方,怎么能够当做归宿呢?”
“你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着光明的未来,还有漫长而精彩的人生在等着你,这当然不能被你当作一个终点,可无论是那颗恒星还是我,我们的人生都已经快要到尽头了,你知道吗,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准备好了,我的飞船上一直都存放着能让我长期维生的物资,我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该由什么时候走。
直到我的飞船被陨石击中,乘着逃生船迫降到了那里的时候,我立刻就明白了,这就是我应该死去的地方。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待着它的爆发,那将是我生命中最为辉煌的时刻,我的死亡将释放出无比璀璨的光芒,耀眼得足以把整个银河点亮。
我可以在这阵烟火中和太阳一起死去,让它毁灭一切,毁灭我脚下的大地,毁灭它自己。
然后给予我所能想到的,最为浪漫的死亡。”
一边说着,朝西的脸上也一边多出了几分光芒,他幻想着自己本应该实现的梦想,在即将沉浸其中的时候看到了身边的少年,这些光芒随即暗淡了。
眼镜少年陷入了沉默之中,虽然他依然无法理解朝西求死的原因,但他感受到了朝西的真诚,这或许是朝西的理想,而他以救人的好心将其破坏了,他不由得去思考理想与生命的重量,良久,他得出了答案。
如果只能选其一,他将选择理想。
也许几年、十几年后,他会给出不同的答案,至少在现在,对于年轻的他来说,理想才是最重要的事物。
“我帮你,”他说道,“你可以用运输船回去,虽然速度达不到跃迁等级,但只要全功率加速,你应该可以在它爆发之前回到那里。”
“真的吗?”朝西睁大了双眼,他感激地抓住了眼镜少年的手,随即摇着头推开了对方,“不,这是涉嫌盗窃公务运输船的重罪,就算你把罪名推到我头上,你以后的工作也肯定会被影响的。”
“那也是我的责任,”眼镜少年握紧了拳头,眉头紧皱,“按照预定行程我们是应该直接离开的,是我求着他再多看看那里,这才发现了你。”
朝西再度睁大了双眼,两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少年快速移动着双眼,在心里做好了计划,随后咬咬牙,第一次地认真地对上了朝西的目光。
“每晚的11点,他一定会去睡觉的,保险一点,我们就在半小时以后起来,我去把跃迁状态停下,你直接乘坐运输船返航。”
“停止跃迁,”朝西思索了一番,“一旦跃迁停止,你们剩下的燃料是不够让你们再次进入跃迁的。”
“没关系,无非就是多花点时间,最多两个月也能回到空间站的,你不要管这些,你知道怎么驾驶运输船的吧?”
“嗯,我以前就是干这个的。”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
这会是一个大动静,出于某种原因,眼镜少年显得很是兴奋,他立刻打开门离开了房间,而朝西则也同样的兴奋了起来,他没想到还能看得到返回的希望,甚至有些坐立不安,但为了不被胡茬男察觉到什么,还是按捺住了激动的心情,如之前一般佯装萎靡不振的样子,好好地躺在了床上。
时间慢慢来到了夜晚,他在等待着约定好的时间,没想到胡茬男在十一点之前来到了他的房间。
“你……”朝西抬头就对上了胡茬男冷漠的双眼,这眼神让他很不舒服,“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顺便和你聊两句。”胡茬男没有进门,只是在门边站着。
“我和你没什么可聊的。”
“那就我来说,你听着吧,”胡茬男无所谓地拿出了一个平板,在上面翻找了起来,“在八天前,我们准备启动跃迁的时候收到了你的紧急生命求救信号,通常来说,这个信号中会包含你的个人信息,我当时多留了一个心眼,在公共网络上查询了一下,发现这个身份已经被注销了,这意味着两种可能,要么你已经死了,要么,你设法让人口计量局相信你已经死了。”
“我的飞船被陨石击中而坠毁了,我乘坐逃生船迫降在了那个星球,事故救援小组误以为我死了,这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这虽然罕见,但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让我们假设事情就是这样的,那么为什么在这段时间里——至少在我们停留的这半年里,一次也没有收到过你的求救信号?而我们能收到你的紧急求救信号,这说明你的广域通讯装置还能运作。”
“太久了,我不想活了,你还不明白吗?所以我才想要回去,我要和那颗恒星一起死!”
“是的,我本也是这么认为的,”胡茬男把平板电脑推到朝西的面前,上面打开了一个新闻页面,“可我总感觉还有一些疑点存在,于是稍微留心查证了一下。”
看到新闻页面的同时,朝西的手就开始了颤抖。
“根据你逃生船的型号,很容易得出你能够航行的最远距离,而根据你每天都会拍摄的照片——原谅我检查了你的摄影设备,我从你最早拍摄的时间得出了你大致抵达那里的时间范围,于是进一步地从符合条件的区域跟时间里找到了你飞船失事的新闻,确实,如你所说,一颗陨石撞毁了你驾驶的飞船,根据调查结果,你已经船毁人亡,”胡渣男再次笑了笑,“可你现在还活着,这就不寻常了不是么?”
“是的,他们以为我死了,他们的调查错了,这又怎么了?现在还有什么分别吗?我已经不想活了,让我回去,拜托了,让我回去,让我死。”
“他们的调查结论是错的,但他们得出这个结论的过程是正确的,因为他们在你的飞船残骸中找到了你的逃生船,这都写在报告里了,那你乘坐的逃生船又是从哪里来的?我仔细回想了一下,你的‘小屋’——也就是那架逃生船,它的型号并不是报告里的这一种,所以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推测,你通过某种方法弄到了一架没有编号的逃生船,伪造了飞船失事的表象,由于你飞船里的逃生船没有启动,调查人员不得不相信你还没有来得及逃走就死在了事故中,至于尸体,可能散落在了茫茫的宇宙中,他们找不到也就不会再去找了,而此时的你已经乘着另一艘逃生船驶向了某一个短时间内一定会爆发的恒星系,你知道除了你没有人会不要命地往这种地方跑,你也就不必担心暴露自己的行踪了,我说的对吗?”
朝西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表明了一切。
“恐怕你的“死”为自己的家人,或者别的什么人带来了巨额的保险金,一旦你重新出现,你会因为保险诈骗罪入狱,而他们得到的一切也会被追缴,”胡茬男终于不再笑了,“这就是你不得不跑到这种地方生活的原因,而不是什么被社会所遗弃。”
胡渣男不再说话,朝西也只是低着头,沉默了良久之后,朝西默默地把平板放在了一旁,从此时开始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摊靠在了床上。
“她病了,她也病了,我需要一大笔钱,可我拿不出这样的钱,就算把我的船卖了都拿不出来,我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朝西抬起头,正对向了依然淡漠地看着他的胡茬男,“不用送我回去了,打开气闸把我丢下船吧,求你了,她们的身体不能工作,我不能让她们没有这笔钱,你不用送我去任何地方,就在这里把我……”
话没有说完,但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必再说任何话语了,眼前的男人不会为了他去违反任何规则。
“我很同情你,但你犯下的是重罪,我有义务确保你得到你应得的审判。”胡茬男伸出手拍了拍朝西的肩膀,随后道,“而且,他是个单纯的孩子,虽然你只是想回家,但你不该用欺骗的手段来让他帮你的。”
“我对他说的都是事实。”
“有选择的事实,比谎言更可怕。”
朝西闭上了双眼,不再动弹,也不再说话,他此刻人还活着,但他的内心似乎已经死了。
虽然他一直在求死,但他的内心在此之前似乎也还是活着的,可他现在的内心,似乎已经完全地死去了。
“我很抱歉。”
胡茬男又再一次看了朝西一眼,随后关上了门。
第二天,胡茬男吃完了他的晚餐,他想要喝上一口酒,但是酒柜中的酒已经只剩最后一杯的量了,他想了想,又把酒放回了柜子里。
眼镜少年突然打开了他的房门,正当少年想要说点什么,胡茬男也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船身突然出现了一阵猛烈的震荡,红色的警报声随即响彻整座飞船,这是飞船突然从跃迁状态下紧急制动的状态,两人同时意识到了发生的事,连忙向泊船舱跑了过去。
当他们赶到的时候,朝西已经打开了运输船的舱门,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以他能够骗过保险调查团队的手段来看,他对飞船的熟悉程度应该远超常人,在两人抵达的同时,他已经关闭了舱门,并降下了气闸舱,此刻已经处于随时都可以脱离飞船的状态了。
胡茬男打开了通讯,向朝西喊话道,“快停下!盗窃公务船只也是重罪!”
“那就来抓我吧,我已经检查过了,你们现在的燃料只够减速了,连调头来追我都做不到,我是不可能跟你们回去的!她们需要这笔钱!”
说话间,朝西已经完成了船舱脱离程序,不同于之前的颓丧,他此刻的神色坚毅异常,他的妻女还活在他真正的家里,他又怎么可能死心地绝望?
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抹消了这几天在飞船里留下的痕迹,此刻不可能再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止他离开这里,他将以最大的功率向斜阳的方向加速,以超新星爆发的规模,他甚至不需要靠得太近,都会被强烈的爆炸余波撕碎。
只要他彻底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即使胡茬男已经推测出了真相也无济于事,他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证明,那么他的家人就还能依靠他的保险金活下去。
对于他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确保这一点,就足够了。
“停下吧,她们已经死了。”沉默良久后,胡茬男突然说道。
“别想骗我了,她们……”
“他说的是真的,”眼镜少年突然打断了朝西,他明显地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声道,“在你伪造死亡后的第五个月,她们就双双离世了,这是我刚刚查到的消息。”
“不可能!”朝西怒吼道,“只要有那笔钱,她们的病情是可以稳定住的,哪怕她们不工作也够用几十年!”
“可是你的公司……当时已经开始准备裁员了,你就在裁员的名单上,所以他们没有为你的保险续约。”
“不!他们凭什么?!”
通讯突然关闭了,眼镜少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朝西所驾驶的运输船此时已经开始了减速,缓慢地与飞船拉开了距离。
一阵猛烈的光芒突然从运输船的身后亮起,漆黑的宇宙似乎也在这个瞬间被照亮了,又或者,是这片空间中的每一粒尘埃,每一个气体分子,都被这阵绚烂的光芒所激引,一同向周围的每一个方向散发出了属于自己的光芒。
运输船渺小的身影,被这道光芒所淹没。
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但它似乎在向整个宇宙嘶厉地呼喊着什么。
这一阵强光可以持续长达几周的时间,他们看不到运输船去了哪里,而现在就算打开通讯,信号也会被淹没在强烈的射线暴中,但大约半小时后,他们感觉到了运输船在飞船边上停靠的震颤。
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他没有再说过一句话,默默地跟随着飞船回到了空间站,胡茬男和眼镜少年把他送上了返回故乡的飞船,自此三人没有再见过面。
虽然因为保险失效,朝西不必因为诈骗保险而承担罪责,但他已经在法律上死亡了,他的妻女离世后,他的住房已经被收归国有。
在等待自己的身份重新审核的期间,他死于街头的寒风中。
备注:其实写的时候是有点想要达到“赞雪不露雪”的效果的,也就是绝望这一点,但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达到了效果。
另外,从我自己的角度来看,我对角色的塑造似乎比以前立体了一些,希望不是我的错觉。
免责MODE:笑语/求知
作者:落水
关键词:社畜区活动文
文体:小说
正文:
在市区中心的偏远位置,有一条多年前建成的美食街,有些窄且矮小的仿古建筑,稍微有点坑洼的全石板路,墙边路口仍残留着的过去游客们络绎不绝时留下的痕迹,以及现在蹲在门口抽烟望天的饭馆老板,一同把整条街衬得愈发的冷清。
就连食客走近,老板或者伙计们也都只是懒洋洋地做了个手势,嘴巴开合了几次,似乎说了几句揽客常用的话语,但并没有让人听到什么声音。
显然,他们是因为冷清而失去了热情,而不是因为失去热情才令这里变得冷清。
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
杨灭靖迈步走进这条街,对周围零星的招呼视若无睹,随意而散漫地在弯弯绕绕的小街上游荡着,他似乎在游荡着,却又似乎目标明确。
一路走到一家狗肉馆门前,他就停下了悠然的脚步。
走进馆子里,桌上还摆着似乎是上一桌客人留下的饭菜,老板娘围着围裙掀开厨房的帘子走了出来,围裙上沾染着些许鲜红的血迹,更多的已经了。
她本要去收拾桌子,不经意地抬头才见着站在门口的杨灭靖,连忙迎上来招呼他坐下。
她脸上带着些疲乏的笑,却也并不显得多么憔悴,把杨灭靖引进桌后迅速地抹了一遍桌子,随即掏出小本子来,站在一旁候着。
兴许是有些近视,她把本子抬得很高,几乎要贴到脸上去,缩着脖子准备记录的样子,像是一个等待老师布置作业的学生。
杨灭靖也没有看菜单,随意点了几道菜,老板娘就迅速离开了,顺带把之前一桌客人留下的碗碟一并收了回去。
随后厨房里就传出了炒菜的声音,杨灭靖微闭着眼端坐着,如雕像般杵在那里,街道外清冷的阳光经由地面漫照在他身上,为他打上了一层肃穆的光。
饭菜上桌的时候,老板娘站在他与门口之间,他身上的光被她阻挡,他这才深吸了口气,似活了过来一般睁开眼。
他吃得不快也不慢,途中又添了一次饭,把一桌的菜无论荤素都吃了个精光,当他吃到最后一点的时候,老板娘已经擦着手走出了厨房,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做了下来,单手托着腮。
似在看窗外,似在看他。
他吃罢回头,她对他微笑。
“味道你还喜欢吗?”
杨灭靖回头看向空空如也的餐盘,也笑了笑。
“喜欢,可惜不是我期待的味道。”
“那你期待什么味道?”老板娘挑了挑眉,他却不再答复,她于是环顾这件小店,已经无法再展露笑容。“在这样的小店里,你还能期待什么样的味道?”
“我熟悉的那种味道。”
说罢,杨灭靖掏出钱包站了起来,老板娘也跟着站了起来,却无法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饭钱。
“你……果然是你。”
“可惜,你不是我想见那一个。”
杨灭靖把钱塞进老板娘的手里,老板娘瑟缩地退了半步,她看着他冷淡的双眼,终于不再挣扎,一如接受了某种令她沉重又令她放松的命运一般,接过了他给的饭钱。
杨灭靖信步走向门口,老板娘这才说出最后一句话。
“你应该去看看医生的。”
他回过头,老板娘已经失神地靠在了墙上,他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
随后转头向小街之外走去。
从那天起,这家狗肉馆再未开过门。
这是另一个已经被世界遗忘的城市,它破败得像是被反复使用了多年,然后被随手扔在了柜子里积灰的牙刷,刷毛底部还充斥着经年累月中慢慢填塞起来难以清洗的牙膏。
杨灭靖坐在一列老旧的公交车上,车厢里甚至还有一个专供售票员的专座,但并没有什么售票员坐在那里,只是像其他地方的公交一般在驾驶员座位边上的地方留出了专门刷卡扫码的位置。
车停下后,杨灭靖漫步走下了车。
他的面前是一个老旧的小区,八栋同样制式的筒子楼紧紧地并列在一起,楼道里堆满了居民们暂时弃置的生活用品,或者成堆的可回收垃圾,或者一些难以搬动的大件物品。
整栋楼都散发着一股已经老去的气息。
并且它还在继续老去,杨灭靖站在楼下,默默地看着楼上某一间没有开灯的房间,随后迈步走了上去。
赵蒲稜在自己的家里来回走着,他走得很急,以至于平日里稍有些不便的腿脚,都显得顺畅了一些。
别扭且顺畅的快速交错被三声轻柔的敲门声打断,这两只脚以一个尴尬的姿势停了下来,时隔几秒后才缓缓放下,这下它终于开始以不规则的停顿与弧线向门边移动了。
“我还是我。”
坡脚的主人赵蒲稜连门都没开,与杨灭靖隔门相对。
“别挣扎了。”
坡脚开始不安地抖动了起来,似乎是主人的习惯,也可能只是一种本能,它渐渐不堪重负,身体的着力点换到了另一只脚上,这使得它虚浮着踩在地上,于是愈发加剧了抖动。
老旧且劳损的膝盖在这阵抖动中发出了只有他本人才能听到的摩擦声,似乎并不是从他的胫骨传向耳朵,而是自心灵而起,进而直击灵魂。
“之前的每个人都跟你说过一样的话了,对吧?”
“大概吧。”
赵蒲稜扶着自己不停颤抖的腿,慢慢地坐到了地上。
“是不是在你眼里,从前的我那么成功,现在失败了,我就不是我了?”
“现在的你是谁,与我无关。”
赵蒲稜捂住了自己的脸颊,双手的手指逐渐收紧,用力地抓着自己的脸,使其表面留下了一道道鲜明的抓痕,其中部分因为长期没有修剪的指甲而被划破了,近乎凝固的粘稠血液从中被挤压而出。
似乎如他所说,他不是他,这也并非他的脸。
门内只剩赵蒲稜痛苦地揉搓自己脸庞时嘴中偶尔的呜咽声,门外是沉默。
门打开时,沉默随即将呜咽打破。
在一阵阵如破布被扯碎般的撕扯声中,一个奖杯从放在门边的纸箱中滚落。
奖杯被雕刻成了自行车的形状,上面写着赵蒲稜的名字与名次。
在纸箱里还有他获奖时的照片,他站在奖台上捧着奖杯,笑得如阳光般灿烂。
他的灿烂,被一阵枯萎粘腻得近乎发黑的红色晕染。
这是杨灭靖的最后一站。
不同于他之前去过的几个地方,这一次等待着他到来的人过得很好。
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上,看上去都很好的那种好。
如其他人一般,他早已知晓杨灭靖即将到来,但他并没有惶恐,也没有紧张,更没有丝毫的失态。
他隔着老远就亲手为杨灭靖打开了门,将他迎到了室内,为他慢条斯理地泡好了一杯茶,甚至在泡茶的期间为其亲自烘焙了一盘精致的茶点。
“有一种病,病人无法与其他人产生任何情感上的关联,甚至无法与自己最亲密的人产生共鸣,进而以为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被一个神秘的存在替换成了不相干的人。”
马利新把茶点放在桌上,从容落座。
“我没病。”
“我相信。”
马利新把茶点往杨灭靖的面前推了一点,盘子只移动了寸许,盛放在盘子上的点心却来不及停止,滚落在了杨灭靖面前。
“其他人不信,所以他们会怕你。”
“他们怕我,是因为他们真的被人换掉了。”杨灭靖把滚落的点心拾起,放回了盘中。“你不一样,你还在伪装,但你和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早在一年前,我和他们一样觉得你在开玩笑,你不会真的相信我们都被人换掉了,更谈不上替我们复仇,直到——第一个受害者死了。”
“他,以及他们,以及你,都不是受害者,我才是。”
“当然,你可以这么说。”马利新拿起了盘子,把上面的点心抖落,在点心下藏着的小刀露了出来。“在这一整年的时间里,我几乎都开始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了。”
“我想过你恐怕真的生了病。”
马利新握住了小刀。
“我想过那些家伙是否真的被掉了包。”
马利新拿着刀的手伸到了杨灭靖的面前。
“我也想过,要不要在你找上门的时候杀了你。”
马利新把刀柄转向杨灭靖,随后递到了对方的手里。
“但我发现,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基于一个谎言而已。”
“38个人,没有人会为了一个谎言去杀死这么多人。”
杨灭靖的目光镇定,马利新的神情惋惜。
“从第三个人莫名失踪开始,就没有人会再把你的话当成玩笑了,当第十个头像不再亮起的时候,再大的谎言,也该成真了。”
杨灭靖握住了手中的刀,正当他打算发力的时候,马利新反而抓住了他的手,以及他手中的刀。
“但谎言,终究是谎言!”
马利新的目光徒然锐利了起来,杨灭靖移开了自己的视线,转而看向自己被抓住的手。
“说到底,你和他们都一样,只是因为不肯直面事实而徒劳挣扎罢了。”
“不肯直面事实的,是你!”
“我……”
“所有人都以为老东作为群主,是第一个被你杀死的人,但是并非如此!”马利新没有让杨灭靖把自己的话说完。“你杀的第一个人,是小敏!”
“你喜欢她,她似乎也喜欢你,你不愿与她分隔两地,主动找上门,却发现这只是她在群里和你一起演的一场戏。”
“她被人调包了。”
“她当然被人调包了!因为她不爱你!”
“她爱我。”
“她当然爱你,一个死人可以对你产生任何感情,只要你愿意相信。”
马利新死死地盯着杨灭靖的双眼,杨灭靖则在这个过程中完全没有试着去把眼皮抬起。
“你不惜杀死了群里的每一个人,只为了说服自己,她爱你,而那个不爱你的,被你杀死的人,只是一个被调包的替代品。”
杨灭靖终于抬起了双眼,他的神色没有半点波动,一如往常般冷静地看向情绪逐渐激动的马新利。
“你们的爱情,终究只是一个代价太大的谎言而已!”
“你说完了吗?”
马新利松开了他握紧的手,松快地坐下,同样恢复了他将杨灭靖迎进门时的亲切笑容。
“当然,我说完了。”
马新利摊开手。
“你可以杀死我,来弥补你的谎言,而我也可以戳破你的谎言。”
马新利淡然一笑。
“进而杀死你的爱情。”
备注:梗来自于群里的玩笑,虽然历时好几天,但是酒喝太多了,我感觉完成得还是很不到位。
没有层层渐入的节奏感,令我非常气馁。
我决定再写一篇别的,以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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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落水
关键字:星行纪
文体:小说
正文:
我现在是在一座海岛上,时间约九点,我正吹着冷风烤着肉,肉很香,但并不好吃,我想吃,但并不享受。
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十一天,距离我的目标还有很长的时间,我虽然懒得去计算它,但我依然每天都会想起它。
不由自主地想起它。
但更多的时候,我还是在考虑今天到底能弄到点什么吃的。
以及最重要的,到底该对镜头说点什么。
我承认,这个我没听过的纪录片摄制组在几个月前刚刚找到我,并邀请我参与一个多人参与且带有一定竞争意味的野外独居纪录片的时候,我确实没有正确地预估到这种拍摄可能存在的诸多现实问题。
例如从片酬、人员配置及筹备工作等方面明显体现出的资金紧缺问题,这直接导致我们十几个参与者不得不尽可能分散到了一座实际面积非常狭小的岛屿上进行拍摄。
还得想办法不要与其他人的活动范围产生交互,进而引发一些公平参赛方面的问题。
实际地处理下来,基本就是这附近谁活动过了,谁设置好了陷阱,谁来取了水,打了只松鼠,别人就最好不要过来了。
颇有点先到先得的意思。
然而这座岛着实有点小了,小到几乎随便挑个方向,走不出几里地就能一头闯进某人的营地里。
这种情况大概是每个人都没想到的,但毕竟来都来了,还是要为自己争取最好的生存空间。
然后我们就不得不浪费本应在体力与精力最好的前几天,不是去搭建一个坚固的营地,而是去积极地对周边环境进行“探索”。
而我们显然不能对镜头如此说明,就得想出种种能够站得住脚的理由去解释这种不那么专业的行为。
我已经能够预见到未来节目正式播出的时候,我在观众们挑剔的目光中会呈现出怎样的傻样了。
傻妞一个,没什么能耐,就知道一堆大道理。
没什么能耐还来参加节目博眼球?
我认识她,她有过一个旅行节目,还参过军,还以为她挺强的,想不到这么弱,她到底是怎么火起来的?
丢我们国人的脸!
诸如此类的种种必然是少不了了,我其实平时并不会太在意这一类的评论,但那些时候我多半都对自己挺满意的,而现在显然不同。
所以我光是想想,其实就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动力来支撑我继续参与下去了。
但工作毕竟是工作,无论我喜欢与否,该做的事儿都得去做,况且如果有机会胜出的话,多少能缓解一些我接下来打算转型的压力。
如果不能,那至少表现好一点,这样还有下一季的话,或许他们还会再邀请我。
虽然我并不想再来。
或者别的节目组也行,这也没什么好挑的。
想到这里,我啃着手边表面焦透了,内里却还有点生的干涩无味的肉串,对着镜头说了几句俏皮话。
谢了小松鼠,你是我这九天来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这不好笑,但尴尬也是节目效果,不是么。
没烤熟的这部分可千万不要有寄生虫啊,我的朋友。
太好了,这只松鼠小朋友到头来还是送了我一个腹泻大礼包,虽然情况不是那么严重,但也让我整个前半夜无法入眠。
然后与后半夜的暴风雨无缝衔接。
之前忙于圈地盘而没有好好搭建庇护所的弊端也显现了出来,暴雨首先冲走了我草草铺设的隔雨层,我的小屋立刻变得泥泞不堪,篝火被浇灭,湿润的草垛也没法再把火生起来。
我缩在角落里想着,这屋子起码还能挡挡风,然后一阵狂风就把我搭设在屋顶的木架吹飞了,整个小屋几乎当场散架,我慌忙带着仅有的工具逃了出来,站在狂风暴雨之中,看着被雨水冲刷着的几根仅剩的撑木,我的心里充满了退赛的念头。
然后我发现,我在睡前忘了关闭的摄像头已经把这一切都录了下来。
要对着镜头说出我受不了了,因为种种主办方和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素,我要退赛了,这种场面光是想想就令我不寒而栗。
又或许,我的战栗只是因为周围的暴雨。
但我不由得想到,要是这种节目录制的时候不要把摄像机放在我们的身边,让我根本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会看向我,或许我会感觉好得多。
当我知道别人会从什么角度看向我的时候,总会有些忍不住要表演一番的。
于是我终究还是没能掏出随身携带的卫星电话,去拨出那个代表要放弃一切的号码。
事后想想,这种不放弃本身,真是像极了自己平日里的倔强。
那么多的坚持,都是因为总觉得有人在看着我。
又再把话说回来的话,其实无论情况如何我该做的事都不会有任何差别,归根究底这是我的工作,即便我大部分的工作都还算是过得去,但总也会有那么一些工作是让人不爽却又不得不继续做下去的。
如果因为情况略有不适我就掉头离开,那么我或许也未必能够走得到今天的这一步。
当然也可能走得更远,谁知道的呢。
无论如何,浇筑了一整夜的暴雨终于还是在清晨时分结束了,坐落于北海的这座小岛几乎感受不到多少冬日的暖阳,反而促进了泥土中的水汽蒸发,带走了更多的温度。
包括我在内,一切都是潮湿不堪的,升不起火,我就在泥泞中重新架设摇摇欲坠的庇护所,所剩无几的体力几乎在寒冷中彻底耗尽,我颤抖着劈砍粗壮的树木,用麻木的双手把它们扛在肩头,再回去搭建我早该用心去建设的小屋。
这一切完成的时候,我的身体早已经冻僵,周围甚至下起了小雪,周围的地上都已经结出了薄薄的一层冰,冷风吹着湿透的衣服让我变得更冷,我不得不把它们脱下挂在门外,让寒风将它们吹得彻底冰冻,再拍掉冰碴就直接套在了被冻得铁青的身上,这下终于算是为能为自己保存些许的温度了。
我还经历过更糟糕的状况,我不确定自己的身体能否接受,但我知道我的心理还可以继续下去。
难受吗,不爽吗,是的,都有。
如果这个节目组的前期筹备能再好一点,资金再充裕一点,赛制再完善一点,那么我从一开始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但我还接受过更加无理的任务,我知道,有些事不是想当然地那么简单,当我决定了要这么走,接下来的一切就都只看我自己能否承受了。
毕竟,这些影响到了我的场外因素,如果它影响到了我们每一个人,就等于说没有影响任何人,不是吗。
我想着,至少昨晚的这一场风波充满了节目效果,观众或许会一边怀揣着恶意和指责来针对我,或许有些人会对我的遭遇充满同情,而节目组拿到这些素材的时候,肯定会爱死我了。
总之,到第二天的时候,一场严重的感冒理所当然地找上了我,持续的低温榨干了我几乎全部的体能,但靠着塞进怀里用体温烘干的干草,我还是成功地生起了火。
我又再花了两个小时来烘干备用的柴火,然后把它们一股脑塞进火堆,就陷入了无可抵御的沉睡。
我真他妈早该退赛了,再度醒来的我不得不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来做心理建设,才停下了对自己辱骂的念头。
现在小屋里的热量已经逐渐恢复了一点点,只是火堆已经快要熄灭了,然而火堆的高温把周围潮湿的泥土烘干,又让这些水汽挥发到了空气中,这些水汽最终在房间的各个边角处凝结,我翻身起床的动作震下了一片片的水珠,让我差点误以为外面又再下起了雨。
毫无疑问,除了腹泻的症状稍有好转以外,又累又饿还感冒了的我已经走到了一个非常艰难的局面里,我熬过了这次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但我的体力已经透支,即使有着充足的补给来恢复,恐怕也需要足够舒适的环境加上足够的药品和时间才能够恢复,这意味着我必须尽快找到能够让我撑过许多天的食物。
在火堆边上使劲地烘暖了身体后,我拖着虚弱的腿把不大的领地绕了大半个圈,渔网里没有鱼,套绳陷阱里也没有野兔,落石陷阱里也没有松鼠,一边走,一边还要对镜头挤出无可奈何的笑容一边还有说着俏皮话表示我心里有谱,但在之前鼓起的劲头已经暗自熄灭,恐怕这就是我的极限了。
一片规整的足迹就这么极突兀地闯入了我的视野。
这是一条中型动物日常活动踩踏出的小径,目测是一头野山羊,我在来到这里的第二天就发现了它,当即设立了一个套圈陷阱,然而在之后的几天里完全没有再发现有任何动物经过的痕迹。
由于再往前一段路就是另一个参赛选手的“领地”,我一度怀疑它早已被其他人抢先捕获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只要我的陷阱能够发挥它应有的效果,我将获得一段不用担心食物的时间,每天窝在小屋里把感冒养好,让我能够在这座小岛上过上相对滋润的生活。
我太需要它了。
我连忙带着摄像机赶了上去,越是靠近设置陷阱的地方,我就越是紧张,当来到转过去就能看到陷阱所在的山坡处时,紧张的程度甚至比我的小屋倒塌的时候都还要多。
树断了,我的陷阱悬挂在一棵柔韧的杨树干上,我知道它不够粗壮,但这是最好的陷阱地点。
然后它就这么断了,我的猎物踩中了我设下的陷阱,在这片泥泞中留下了一大片混乱的挣扎痕迹,然后带着一整根树干逃走了。
即使镜头就在我面前,我还是忍不住骂了起来,我顾不上前方是另一个人的领地的问题了,去他妈的规矩,我要追到那头羊,杀了它,剥皮割肉后带回我他娘的小屋里。
从现在开始这已经不是什么节目的问题了,这他妈的是个人恩怨。
树干拖在地上的痕迹再清晰不过,我用最后的体力追了上去,一路走了很远,有些地方伸直能看得出它带着一根树干被卡住了的痕迹,这很好,挣扎会不断消耗它的体力,惊慌则会加速这个过程,不断收紧的套索会让它的腿逐渐失去知觉,最终陷入无法控制的痉挛。
然后它将倒下,被我找到,继而被我亲手割断喉咙,随而终结它和我一并的痛苦。
我只是实在没想到,它居然主动选择了自己的命运,越过了这座岛上最大的一条溪水,从几米高的悬崖边上一头跃了下去,当然,很可能它只是再次被套绳缠住了,进而在这片泥泞湿滑的斜坡上滚落了下去,但这个结局在我眼里就是一种饱含着固执的决意。
所幸,套绳还是把它捆住了,这头浑身沾满了泥的黑灰色山羊就这么挂在悬崖边上,并没有完全从悬崖上滚落下去,现在我只需要想办法把它拉上来就够了。
如果放在以往的话,我凭自己的力量也能把它拽上来,但这个举动无疑超过了我现在的能力范围,即便这么硬撑着把它拽上来,我也不可能再有把它剥皮肢解后往返多次运回小屋的体力。
噢,还有要命的摄像机,我得把它架设在一个合适的地方,把我用充满机智的方式将它拖上来的全程摄录下来。
半个小时后,我放弃了各种花哨而完全没有起到作用的方法,我相信这是因为感冒和疲惫的双重作用,否则我应该能够想出合适的方法的,但现在,我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只会浪费我更多的体能。
我用木棍尽量把套绳搅了起来,紧紧抓住木棍的两端,双腿撑在两侧的石头上,靠腰腹的力量把它慢慢拖上来。
这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强烈的颤抖,虚弱无力的双腿几乎无法支撑,本该有着强大力量的腰部仿佛手机来电一般疯狂颤动,我知道这口气只有一次,一次无法拖上来,我就再也没有再来第二次的力气了,于是我拼尽了全力地拖拽了起来。
那感觉,仿佛我在与整个大地在较劲一般。
而没有人能够赢得过大地,所以我软弱的双腿滑离了湿滑的石头,我顺着被拖上了一段的绳索往下猛地滑落,随后因为我和这头死山羊的体重而绷断了缠在旁边树干上的绳索,一同从山崖上滚落。
那一瞬间,我不由想到,我他妈又给节目组贡献了一个好镜头。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我躺在了一个简陋的帐篷里,这显然不是我的小屋。
柳允晟给我递了一碗汤过来。
他在溪水边发现了我,当即把我带回了他的营地里,替我烘干了外套和裤子,还喂了些鱼汤给我,据他所说,如果我半个小时内不醒过来的话,他就要通知节目组过来接人了。
而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非常“贴心”地关闭了摄像头,这样如果我想的话,我还能够装作一切没有发生地回到节目里去。
我表示,你错过了救下我的镜头,如果节目组知道的话恐怕会想要杀了你。
他表示我可去你妈的吧。
他虽然是个韩国人,但是东北味儿的脏话倒还挺正宗。
总之,我和他是这个节目里为数不多的两个亚洲人,他希望我们都能好好参赛,提高亚洲面孔在这类节目里的出场率,如果可以的话,不被发现地适当作弊也无所谓。
唔,我本想吐槽你这还真是符合我们对韩国人的刻板映像,但想到我现在是受益者,硬生生地把这句话给憋了回去。
他的帐篷虽然简陋,但是好东西还真不少,由于刚抵达这里就找到了一个极佳的鱼洞,他直接过上了不愁肉食的生活,于是也没有过多对周边的环境进行探索,只是慢慢地收集着周围的可食性植物,打造各类工具,准备着盖一个足够豪华的大型庇护所出来,颇有些教学表演的意思。
可惜的是他没有发现那头羊,恐怕已经被水流冲进海里去了。
他为我煮了一整条鱼,还加了些草药在里面,还想要送我一条鱼,让我假装是自己捕到的,带回自己的营地里去。
我只接受了鱼汤,因为我已经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心思了。
消化一下这顿久违的鱼羹,在火边暖一暖身体,体力一恢复我就要回到我的小屋里去,拨出节目组的电话。
在这段时间里,他每日的收鱼时间到了,于是出去了一趟,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我也准备要走了。
他显然还是不希望我退出,在他眼里我还有继续坚持的能力,而我离开后就只剩下他一个亚洲人留在这个节目组里了。
没事的,你就带着我,和我的礼物继续奋斗下去吧,我如此说道。
他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随后淡然地笑了起来。
我当然已经发现了,他忙着处理那头羊,又要小心不要在自己的身上留下气味,还得尽快返回营地里查看我的状态,没有留意到自己的背上沾染了一块羊脂也是正常的。
他想要赢,这就是唯一的理由。
我并不反感他的行为,即使他不将那头羊藏起来,我也已经没有再继续进行这个节目的动力了。
这一切是我从一开始就不够严谨且专业的计划所导致的直接结果,无论节目组如何,赛制如何,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做到我本应该做到的事,才会致使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件。
不是他藏起了那头羊,而是我不想再追究了,权当送与他,让他能够坚持下去完成理想也是好的。
他说,如果这不是一个比赛,他恐怕会当即和我一起走。
我没说什么,默默离开了。
四个月后,节目上线,我的一系列悲剧果然成了整个纪录片里最热门的镜头,其中充满了同情和辱骂双方的疯狂掐架,节目组在联络我签署下一季节目意向合同的时候,甚至忍不住笑出了声。
柳允晟靠着自己充足的鱼干储备和一整头山羊,成功地成为了整个节目里支撑得最晚的人,完成了各种炫技性的表演,还拿走了大奖。
这下他和我都成了这个节目里最成功的角色了,他恐怕也很高兴吧。
当然了,他也没有再联络过我。
今天我刚刚剪好了一次普通的旅游Vlog,由于节目的热播,观众的留言里大多是想让我去野外生存,当然,冷嘲热讽的也不少。
行吧,那就再去录一次吧。
就是这一次得好好考虑清楚要去哪里拍了,现在的这群观众可不会接受我缺乏节目效果的视频了。
嗐,我也不想搞这种屁事,可谁叫赞助商给的钱多呢。
备注:寻思了几天,两个角色直接拿写法来区分开好了,不知道这一次的效果还够不够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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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体:小说
关键字:梦游记
作者:落水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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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娜被眼前的瑰丽光彩牢牢地吸引住了自己的目光,这本身即极为梦幻的场景,反而令她产生了此处并非梦境的特殊感受。
大量散发着淡淡荧光的蘑菇状植物围绕在她身周的空地上,高的如同巨树一般参天而起,矮小的聚集成一簇簇的繁花,或细长的如蒲公英般缀着额头随风摇摆,或短粗的似卵石一样在地上趴伏。
一粒散着明灭闪光的微粒顺着风从她的视野中飘过她身旁,随即滑向天际,带着她的目光投射到了夜空中的巨大明月上。
那是一轮悬挂在天幕中如火一般的耀眼明月,表面上流淌着艳丽丰富的色彩,将她的周围映照出了一片片泾渭分明的斑斓光亮,如此美丽,却又散发着令人敬畏的极致威胁感,它太大,又太近了。
近到玛丽娜都能清楚地看到它表面鲜艳的色彩之下高耸的山脉与低谷,她如此安静地在夜空中旋转、游离着,又仿佛下一刻就会径直撞向大地。
令人喜欢地盯着她瞧,又令人恐惧地瞪着她看。
就在她目不转睛的时候,又一道优雅的蓝色光芒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首先看到了一道细微的阴影从那月亮上缓缓划过,随即发现一颗淡蓝色的小球在那月亮上空悬浮。
那是一颗月亮的月亮。
这颗小得多的月亮正在缓缓地绕着她转悠,在夜空中散发着迷人的蓝光,闲庭信步,姿态悠闲。
玛丽娜不由得目眩神迷地仰着脖子注视起了天空,这恐怕是她最近经历过的最为梦幻的梦境。
“咦?”一声惊呼从玛丽娜身后响起,她回头看去,一个身穿褐色登山服,背着登山包的黑发女性正讶异地看着她。“小孩儿,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这女人疑惑地慢慢走到了玛丽娜面前,戒备地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玛丽娜正打算说点什么,就见对方耸了耸鼻子,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你是外来人?”她安心地在玛丽娜身旁一屁股坐下,朝玛丽娜伸出手来。“我叫张香香,你叫什么名字啊?”
“玛丽娜。”玛丽娜跟她握了握手,疑惑道。“你是这里的人吗?”
“嗐,原本不是,不过现在算是了吧。”张香香开心地朝玛丽娜左右看着。“你身上没有气味儿,应该不是转生者吧。”
玛丽娜正准备开口询问她所说的气味儿究竟是指什么,就被张香香咋咋呼呼地一声惊叫生生打断。
“啊!对了!”
张香香突然把自己的包扯到胸前,玛丽娜被她吓了一跳,随即发现对方从包里掏了一个小盒子出来,打开盖子递到了她面前,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色被切开的蘑菇,花花绿绿的十分好看,似乎也十分可口。
“来试试看,难得来了这儿不吃点特产,回去你要后悔死的。”张香香说着掏出一双筷子,上下看了看玛丽娜,又从包里掏出一副刀叉递了过来。“放心吃吧,这地界的蘑菇完全无毒,真是天堂一般的地方。”
“谢谢。”玛丽娜接过叉子尝了几片不同的蘑菇,有的甜爽可口,有的软糯喷香,有的口感像鱼肉一般滑嫩,有的是生的却鲜香怡人,有的显然经过了精心烹调。
玛丽娜吃得很高兴,张香香也得意地笑了起来。
“慢慢吃别着急,还多得很呢,我这趟上山来就是要找蘑菇来的。”张香香抬头看了看天,舒缓了一口气。“你刚刚在看花月吧,我刚来的时候除了吃蘑菇,每天最喜欢的事儿也是这么看月亮,你来的可正是时候,这三个月亮啊各有各的美,过了这一阵可就不一定能看得到了。”
“三个?”玛丽娜只看到了两个。
“是呀!就是三个!”张香香伸手指着最大的那个月亮说道。“你看最大的这个月亮,五颜六色的就像花儿一样对不对?它的名字就叫花月。”
“那个绕着花月转的小月亮,就像是一只绕着花朵飞的小鸟,它叫鸟月。”张香香说着说着顿住了,用手指在天幕中划拨了一会儿,才找到了她想找的目标,那是一颗明暗不定的星星。“那是游月,它的轨迹游移不定,就像是一条活在天上的游鱼,所以它叫游月。”
“三个月亮并称花鸟游,名字就像它们本身一样漂亮。”张香香笑着呼了口气,遗憾地朝玛丽娜耸了耸肩。“可惜啦,游月最大的特点是它有一条长长的尾迹,离得近的时候就像是一条划过天空的彩带,特别漂亮,但它现在离得太远了,尾迹也是朝着背面的,所以你才看不到。”
玛丽娜听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又高兴地笑了起来。
“但现在它们就已经很漂亮了呀,我还吃到了好吃的蘑菇,已经够啦。”
张香香笑着揉了揉玛丽娜柔顺的头发,把玛丽娜已经吃完的小食盒收了起来,收紧了背包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
“那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吧,姐姐要去找蘑菇啦,这是姐姐的工作,就不带你到处乱逛了。”说着又指了指身边的几种矮小的蘑菇。“饿了就吃这个,生吃也很好吃的,量大管饱,渴了的话就找那边那种冒着粉光的大蘑菇,戳个洞就会有喝的流出来。”
“好的,姐姐再见。”玛丽娜站起身跟张香香挥了挥手。
张香香也挥着手钻进了蘑菇林里,几步就看不见人影了,但她的声音还是从里面传了出来。“这附近没什么危险,你就乖乖坐在这周围别乱跑哦,姐姐回来了你要是还在,就带你去城里逛逛。”
“好!”玛丽娜高喊了一声,又再坐了下来。
她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天空,肚子里暖暖的,脸上也带着浅浅的笑容。
少了张香香的指引,隐没在星空里的游月已经不知所踪,玛丽娜只好继续观赏起了花与鸟,但这美景虽然动人,长时间看下来,也多少有些无聊。
随着鸟月渐渐飞到了花月的背后,玛丽娜也有了些困意,头不由得冲着星空点了几下,差一点就要再睡过去了。
一阵莫名的心悸突然传来,玛丽娜猛地惊醒,慌张地原地跳起左右瞧着,蘑菇林在花月斑斓的彩光照耀下,依然是一片美丽且迷幻的景色,天空上的星光与月亮,似乎也与刚才没什么不同。
令她惊醒的心悸似乎只是一个错觉,就像是梦中毫无理由的坠落,她没有再多想,但也已经睡不着了。
稍加思索后,她决定四处逛一逛,毕竟来到这里之后她还没挪过地方,难得遇见这么漂亮的景色,不多走走,兴许真的要后悔的。
那就去找大姐姐吧,她倒是说过不要乱跑,但也说了这里没什么危险,玛丽娜拍了拍屁股,朝张香香离去的方向悠哉地跟了过去。
不同于刚刚的空地,随着她的深入,树一般高大的蘑菇渐渐密集了起来,花月的光经过蘑菇林的分割,在漂浮着细小尘埃的林子里投射出了一道道多彩的光柱。
倒也是另一番别致的美好光景。
正走着,玛丽娜听到了几句模糊的人声,正是张香香的嗓音,她竖着耳朵听了听,随即撅着屁股往一丛稀碎的低矮蘑菇里钻了过去。
她探出头的时候,张香香正抓着几朵蘑菇,朝一棵树低声说这点什么,听到她到来的动静,张香香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的疑惑还未全然显露,就被强烈的惊恐取代。
她立马丢下了手里的蘑菇,也不管被她放在一旁敞开着的登山包,拔腿就朝玛丽娜跑了过来。
“快跑啊!”
玛丽娜依然在惊疑不定地看着,她并未看到周围有什么异样,不明白张香香为何突然如此惊慌,但张香香已经抄起了她的手,拼命地逮着她向来时的飞奔了起来。
一声震人心魄的吼啸声从张香香钻出的林子里响了起来,玛丽娜回过头看了一眼,只见身后高大的蘑菇林在左右晃动着,却不见有什么东西跑出来。
“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追我们?!”玛丽娜朝张香香喊道。
“来不及解释了!”张香香也跑得十分狼狈,早已没了刚刚的淡定从容。“先跑了再说啊!”
两人一直跑到了一条宽阔的河边,看着张香香直奔河流冲去的架势,玛丽娜连忙拉住了她。
“已经……已经没在追了!”
张香香惊疑不定地回头看向来的路,确定身后已经没有了动静,也不顾身上沾着的蘑菇碎块,径直瘫倒在了地上大口喘了起来。
在玛丽娜也学着她躺倒之后,张香香皱着眉埋怨了起来。“我不是让你好好在那里待着呢吗?”
“但你也说了那周围很安全啊。”
“算了算了,那家伙本来也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张香香摆了摆手,长长地呼了几口气,苍白的脸色才浮现出了一阵潮红。“妈耶,先让我缓缓,一会儿带你进城,先把手续办了。”
“手续?什么手续?”
“你不是本地人,需要登记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放心吧,直到你离开为止,会有专人负责接待你的。”
“不用这么麻烦,我只是做了个梦,在这里睡一觉,我就会回到我的床上了。”玛丽娜伸了伸懒腰。“我觉得我很快就能再睡着了。”
“真是神奇……又让人羡慕的能力。”张香香感叹了一句,扭头看向了天空,不再说话。
玛丽娜也将视线重新落到了花月上,经过了刚刚的追逐,鸟月又一次从花月的背后绕了回来,鸟月纯净的蓝色表面在经过花月边缘的时候散发出了晶莹的闪光,玛丽娜静静地盯着鸟月,不知为何,她感觉鸟月的速度似乎变得比刚才快了一些。
就在她这么想着的时候,鸟月仿佛也察觉到了她的想法,在她的注视下逐渐变得慢了下来,最终突兀地停在了花月的上空,玛丽娜打算开口让张香香看一眼,随即发现张香香也停住了。
她的肢体与表情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停留在一个诧异的状态上,随后猛地坐了起来。
“月相……突变了?!”
“月相是什么?”玛丽娜问道。
但张香香并没有搭理她,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天空,玛丽娜也只好放弃了追问,她发现鸟月在停下之后扭头向着相反的方向冲了出去,以比它绕过来的时候快得多的速度猛地扎进了花月的背后,短短数十秒就从庞大的花月另一侧冒出,却没有继续绕圈,似乎已经脱离了花月的束缚。
直到此时,玛丽娜才意识到花月也已经缓慢地转变了方向,它也朝着鸟月飞离的方向追赶而去,而此时的鸟月已经远远地远离了花月,直到花月跟了上来才慢慢减速着恢复了绕花月旋转的样子,但绕转的距离已经大大增加,原本它只是一个小小的圆点,现在却已经变成了一颗巨大的蓝色圆盘,几乎呼啸着一般从天空中迅速划过。
而另一边,原本只能看到星光点点的游月,突然由下往上飞去,它背后闪着光的尾迹也终于露了出来,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缓慢而持久的流星。
“花东向南,游南向北……随……随心之月。”
玛丽娜担心地看着张香香,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花鸟游三月突兀且宏伟的变化中似乎夹杂着某种特殊的情绪,又或者只是张香香的行为也让她变得惊慌失措了,她突然觉得张香香一惊一乍的表现,让自己有些厌恶。
“对了,你不是睡一觉就能回去了吗?你现在还能睡得着吗?”张香香蹲在了玛丽娜面前急声说道,随即一阵刺耳的鸣叫声从她手腕上的手环处尖声响起起,她着急地把警报声关闭了。“从现在开始我会把我自己绑起来,不论我说了什么你都千万别靠近我,如果睡不着就离我远一点等着,一会儿会有人过来,你跟他们走,明白了吗?!”
“这……到底发生什么了?”玛丽娜被她吓到了。
“还记得我刚见到你的时候说的话吗?你的运气很好,刚好赶上了好时候。”张香香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了一组扣绳,极其麻利地把自己的手脚都绑了起来。“但你的运气,到此为止了。”
说完这句话,张香香就用胶带粗暴地封住了自己的嘴,她用眼神示意玛丽娜快离她远一点,自己也踉跄着向远离玛丽娜的方向挪开了。
玛丽娜有些害怕,不用张香香提醒也不敢靠近她了,确也不愿意就这么把人丢在这里不管,于是跑到了一颗高大的蘑菇旁,用蘑菇遮住自己的身体,露出一对圆滚滚的大眼睛注视着不断远去的张香香。
张香香还在蹒跚地向前挪动着,但脸上的表情已经逐渐狰狞,她似乎骂了一句什么,但被胶带封住的嘴里只发出了呜咽的声音,随即猛地顿住,然后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她不断发出各种含混的声音,猛烈地扭动着自己的躯体,仿佛一团在暴雨中被狂风摔打的碎布般挣扎着。
突然,她再一次被按了暂停一般顿住了身体,定住不再动弹,玛丽娜被吓了一跳,连忙躲到了蘑菇后面,一时间没有什么声响,她又慢慢把头向外凑了出去。
当即就看到了张香香面目全非的脸。
她就站在蘑菇的另一边,绳索已经被她解开,脸上的胶带也被她扯掉了,双目通红,脸上带着奇异且阴狠的笑容,定定地看着被吓得呆住了的玛丽娜。
“放心吧,你没有味道,我不会动你的。”张香香似乎在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面部表情,让她看上去不是那么危险,随后歪着头用手指在空中轻轻地捏了捏。“但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一个很小很小的忙。”
“什么忙?”玛丽娜后退了小半步,犹豫着自己是否需要拔腿就跑。
“暂时别睡觉。”张香香仿佛没看见玛丽娜的小动作一般,开始梳理自己凌乱的头发和衣着,拍拍打打地把身上粘着的细碎蘑菇扫下,稍后才满意地点点头,朝玛丽娜展露出了一个真诚得近乎发自内心的微笑。“稍微清醒一会儿就好。”
约半小时后,张香香和玛丽娜再次回到了她们一开始相遇时的那片空地,在这段时间里,玛丽娜想要向张香香问很多问题,月相到底是什么?它为什么会变?变了又会导致什么?为什么她在月相变化的前后会作出那些奇怪的行为?
但张香香一直静默不语,除了再次对之前两人逃跑时的那棵树嘟哝了几句以外,对她往往只是露一个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玛丽娜被她抱着坐在了空地最中央的地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在闪耀着刺目蓝光的鸟月第六次从天空中划过时,张香香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抱歉啦,这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梦对吧?”玛丽娜能感觉到张香香明显地叹了一口气。“这本该是个美梦的,从理智来说,我也不希望这种事会发生。”
“到底……发生了什么?”玛丽娜想要扭头去看张香香,但张香香预先用手按住了她的头,虽然用力不大,但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这个世界,是被头顶的月亮所控制的。”张香香顿了顿,玛丽娜却没有在她留出的空隙里理解她想传达的信息。“你应该听过洗脑是什么吧?随心之月就是最强大的洗脑方式,当三颗月亮移动到了合适的位置,被它们的光芒所笼罩的每一个人,都会失去所谓的自由意志。”
“我不明白,你看上去还很清醒,而且……为什么我没事?”
“这就是它最可怕的地方,它会让我们去做自己最想要做的那些事,即使我已经知道了这是它的影响,但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不顾一切地去做,至于你,我已经说过了,你不属于这里,这一切发生以后,你总会回去的。”
“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远方传来了一阵逐渐靠近的机械轰鸣声,张香香拍了拍玛丽娜的头。“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空气中一时间只剩下了不断靠近的轰鸣声,一道强烈的光柱从天上打下,刺得玛丽娜睁不开眼,一串人影从直升机上顺着绳索滑下,迅速地将张香香包围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张香香究竟会做什么,但这种只有在电影里才见到过的场面,还是让玛丽娜直观地感受到了此刻仍然轻轻抱着自己的人,究竟有多么危险。
三个穿着漆黑作战服的战士从三个方向包围了过来,蘑菇林的间隙中似乎还有着更多的人影闪动,正面着的人向前靠了两步,目光越过玛丽娜直接看向了在她身后的张香香。
“张香香,你已经违反了随心之月管理条例第三条的规定,我们将对你执行拘捕工作,在此过程中造成的损伤将由你本人承担,你可以在事后……”
“别念了,兰斯,这毫无意义。”张香香伸手轻轻环住了玛丽娜的脖子,用舒缓的怀抱减轻了玛丽娜听到接下来这句话时产生的颤抖。“你不担心会伤到这个孩子吗?”
“她还能活着坐在你的手里,应该是来自其他世界的人。”兰斯看了玛丽娜一眼,这一眼中包含着许多复杂的情绪,以至于玛丽娜只能解读出歉意与同情。“抓住你才是首要目的。”
“他们或许不在乎她的死活,但她可能和我们来自同一个世界,你也不在乎吗?”
“现在是随心之月,你我的理智如何并不重要重要了。”兰斯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只要阻止你的念头大于救她,我的行动就不可能顾虑她的死活。”
“真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信了他们这一套的,呵呵,那好吧,我帮你们省点事儿,束手就擒怎么样?”
“你……”
玛丽娜突然被张香香从背后推开,两人刚刚的对话分明是围绕着她进行的,但却又诡异地完全将她排除在外了,似乎他们双方都不在乎她是否会陷入危险,才是她能够获得安全的唯一前提。
她看了一眼站在她前方不远处的兰斯,对方用眼神示意她尽快远离,而她再回过头,又一次地看见了张香香脸上的真诚笑容。
此时周围的几个士兵已经做好了作战准备,随时都可以开火射击,而张香香就坐在从直升机上投射出的强光之中,淡然地微笑着,似乎周边严阵以待的士兵对她毫无恶意,似乎他们马上就会与她一同席地而坐,在空地上,星空下,在花月绚烂的光照之中,开始一场欢愉的野餐。
鸟月再度从头顶飞速划过,短暂地遮挡住了花月映射的光芒,被纯白的强烈光照笼罩的张香香的身上都仿佛开始散发出了朦胧的纯洁微光。
玛丽娜突然想到了张香香之前远离她对着那棵树的低语,她依然没听清那些话语所包含的字句,但她意识到了这片只有蘑菇的森林中,不该出现任何一棵的树木。
“快跑啊!”玛丽娜回过头对兰斯喊道。
伴随着她的呼喊,一道恐怖的阴影嘶吼着越过了她的头顶,转瞬间将一名士兵拍倒在地。
“大……大蘑头……”
被拍倒在地的士兵整个胸口都已经塌陷了下去,他只来得及念出了这头野兽的名字,就双眼一番陷入了昏迷。
大蘑头的头部覆盖着一朵蘑菇似的面甲,两只细小却又散发着嗜血而凶悍气息的双眼从面甲的缝隙中露出,它小山般高大粗壮的身体上盖满了木头一般的表皮,健壮的四肢上生长着扭曲锐利的爪子,它对着场中众人发出了一阵令人心悸的咆哮,随即冲向了下一个刚刚转过枪膛向它开着火的士兵。
玛丽娜就站在空地的中央,身后的张香香已经不知不觉间离开了,兰斯和士兵们依然在与大蘑头拼死战斗着,火光四溅,沙石迸射,玛丽娜在这场与她无关的闹剧之中,失了神地默默呆立着。
直到直升机旋绕着、轰鸣着、尖啸着地砸落在了她不远处的空地上,她才回过神来,战斗早已结束,大蘑头又一次潜入了蘑菇林的阴影之中,周围也再听不到什么枪响。
“走吧。”张香香的声音从玛丽娜身后响起,她刚打算回过头时,张香香再次用沾着血的手撑住了她的侧脸,阻止她转向自己,随后竖起手指指向兰斯等人来时候的方向。“你大概短时间内是睡不着了,往那边走吧,一直走,会有人来接你的。”
她终于知道该做什么了,玛丽娜机械般迈开腿向前走去。
“对了,别回头,这一次可千万要听话哦。”
张香香的低语轻飘飘地从她身后传了过来,玛丽娜的脚步顿了顿,随后又继续向前走了。
时间在这段路程里仿佛已经失去了意义,玛丽娜麻木地在这片本该梦幻而瑰丽的蘑菇林中行走着,就连已经被人抱上了车里,都还没有回过神来。
“都找到了吗?”
“除了小陈,都找到了,兰斯是唯一的活口,但是……以他的伤势不知道还能不能挺得住。”
“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目前知道这一点的,恐怕只有这个女孩儿了。”
“我知道了,让现场的兄弟们小心点,我过去问问。”
“让我来吧,你……不合适。”
“好吧。”
在玛丽娜的视野里,一个披着白大褂的女性出现了,她慢慢蹲到了玛丽娜面前,眼中充满了担忧的神色,在轻轻揉了揉玛丽娜的手之后坐到了一旁,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你应该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吧,接下来我要说的东西可能和你经历的那些一样的费解,我也不指望你能理解全部,只是让你多少能对我们……”
“为什么,你们都说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你们和我明明长得一样。”玛丽娜突然看向女人问道,对方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后浮现出了一阵浓郁的哀伤。
“关于这一点,实在是我最不想让你能明白的部分了。”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但你经历了这些事,你也有权利知道,可你真的想知道吗?这对于你来说恐怕并不是什么容易接受的东西。”
玛丽娜点头。
“好吧,简单来说,因为你还活着。”女人看出了玛丽娜的不解,继续解释道。“关于随心之月的信息,不知道你……我还是从头解释一遍吧,因为经常有外来者出现,所以我们知道你们的世界和我们通常有很大的不同,如果你先登记过的话,本该有专门的人向你解释这些,我可能说得没有那么好,如果你不明白,就直接问我吧。
以随心之月来说,只要花月和游月以特定的角度运转,这个世界里的所有人都一定会去做他们内心深处最想要做的那些事,这或许有些费解,这不像是你饿到了极点般渴望食物那样,而是……你自然而然地就会那么去做,不论这些事是好的,还是坏的,都是一样的,没人能够抵抗随心之月的力量。
而张香香,她对蘑菇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在来到这里之后的几年里,她已经把这个世界里几乎所有的蘑菇都品尝过了,在那之后,她发现常年食用蘑菇的人——也就是我们,身上会散发出混杂着蘑菇的气味,这是只有完全融入了这个世界的人身上才有的味道。
而她……想尝一尝它。”
“那刚才的那些人……”玛丽娜看向女人,对方只是苦涩地笑了笑,她难以置信地抓住了对方的手,急声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把她抓起来?既然你们已经知道她会吃……月相一变你们就过来抓她了,为什么你们不提前把她抓起来?!那不就没有人会受伤了吗?”
“因为我们不能。”女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你的眼里,张香香恐怕已经疯了,但她没有,她每周都会按时去心理咨询所报道,按时服药,确保自己遵守了每一条的守则规范,因为她自己知道这是不该去做的事,是随心之月让她这么做的,而不是她自己。实际上,在她经历过的四次随心之月里,她一直有着良好的表现。”
“可是,她毕竟……”
“你知道吗?在我们这个世界里,像是随心之月这样会带来各种混乱与灾难的月相,还有十五种,实际上,除非规模不大,否则每一种月相都是致命的,这个美丽的星球上,每时每刻都有悲剧因为月相而上演着。有时候,我们能预测下一次月相会发生什么,于是提前做好准备,但更多的时候,我们既不知道下一次月相会何时发生改变,也无法搞清楚它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就像今天所发生的那样。
这些无法预测的灾难折磨了我们上千年,而我们无能为力,只能徒劳地对月相带来的恐怖做抵抗,所以我们最渴望的事,就是秩序,以及秩序所带来的希望。
所以即便随心之月会让很多人释放自己内心深处最可怕的恶魔,依然有很多人会像我,像兰斯一样,守护在秩序的最前线,随心之月不会骗人,我们还站在这里维护秩序,是因为这就是我们最想要的,你明白吗?”
“那难道不是抓住她,大家都能更安全吗?”
“是的,安全,但那不是秩序。”女人抽出被玛丽娜紧紧地攥着的手,随后又轻轻地盖了上去。“实际上,绝大多数的外来人都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所以我们确实尝试过这样去做,相信我,我们尝试了很多很多,但那是没用的,对于他们来说因为随心之月可能带来的危险就把他们直接扼杀,并不是秩序的表现,而他们总是会出现,当他们抗拒这种秩序的时候,就只会为所有人带来更多的混乱和灾难,同样的,其他的种种月相也会为不同的人带来危险,难道要将所有人都抓起来才算完吗?
为了秩序本身,我们只能制定一个尽可能让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自身的安全受到了保障的规则,你不需要理解这些规则究竟是什么,但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张香香自己也是它最坚定的拥护者,我愿意发自内心地相信她已经尝试了自己所能做的每一件事去确保自己不会伤害任何人。
她,兰斯,还有更多的留在了这里的外来人,都在为这份秩序而努力着。
这些灾难不是她或者任何人想要的,也不是他们带来的,是月相,明白了吗?”
“我……不是很明白。”玛丽娜抬起头,再次看向在不久之前在她的眼中还显得美丽迷人的花月,有太多的问题,是现在的她无从去理解和解答的。
“没关系,这本也不是那么容易去接受的事情。”女人摸了摸玛丽娜的头发,随后侧过身直接面向了她。“可以告诉我,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玛丽娜断断续续地将自己所经历的事情逐一告诉了身边的女人,很快,她被带着返回了城市里。
道路两旁有着许多遭遇过冲突的痕迹,但相比于刚刚在蘑菇林中发生过的那一切来说,这些冲突并不是那么难以令人接受。
女人解释过,如果不是因为月相突变的话,就连这些冲突本也可以避免。
除此之外,玛丽娜所看到的更多是井井有条,街道上有着许多显然不是警务人员的人们带着袖套维持着秩序,他们穿着各不相同的服装,有着各不相同的打扮,有厨师,有服务员,有医生,有律师,有学生,还有更多她无法辨别身份的人,甚至还有些人虽然已经酩酊大醉,却还是举着小旗子协助着对周围的人进行登记。
玛丽娜靠在女人的怀里,默默地看着这些她难以理解,却多少透出了某种苦痛中成长起来的希望的场景,慢慢沉入了梦乡。
愿她能够记得住这个梦,记住还有一个世界,经历了永恒而无尽的不断变动着的灾难,记住在这个世界上那些在灾难中怀揣着希望而努力着的人们。
记住这希望,和希望背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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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一个月后,特警于一座山谷中将张香香拘捕,小陈残缺的尸体在周围被发现,在被捕的过程中,张香香表示口感并不如她想象那般好。
被捕后第三天,随心之月结束,在此次事件中的遇难者家属对张香香提起追诉。
两天后,标准避难手环制造商的生产主管自首,坦言对随心之月突变时本应生效的镇静剂注射器失效负责,据其提供的数据中表明,因为工艺原因,在这次月相突变中,部分隐藏在手环中的注射器并没有向高危人员发生作用。
在随身设备的记录中,张香香当时已经完全按照随心之月治安管理条例所要求地为自己进行了束缚措施,但本应自动进行的注射器突然切换到了手动模式,而她此时已经受随心之月影响,拒绝了镇静剂注射。
由于证据充足,张香香无罪释放,除部分家属依然坚持对她追诉外,其余家属均已撤诉。
兰斯于一周后转出重症监护室,整体恢复良好,预期可以恢复正常生活,但已不再具备特勤任务所需要的体能。
他拒绝了队内转文职的调任通知,表示将申请转去其他力所能及的外勤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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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对整体视角进行了调整,固定在了玛丽娜的身上,对具体设定的展开也进行了优化和微调,希望现在的阅读感不会再像之前那么割裂
现在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完整且完成的故事了
如果还存在其他问题,欢迎各位指出,当然,最近这段时间应该不会再对这篇文进行修改了
但存在的问题如果能和大家交流的话,我可以避免在接下来的其他作品上重蹈覆辙,所以拜托啦各位
免责MODE:笑语/求知
作者:落水
免责mode:随意
1 天塌了
大哥躺在他常常躺着的地方,窝成了一个软软的团子模样,他看着天塌在自己面前,动也不动。
曾经的天笼罩着这里的一切,它笼罩过多少地界,如今就轰砸在了多少的地界上。
2 不许长大
从小八拥有知觉的时候开始,大哥就一直躺在他的房间里,从来没有出来过。
小八是从大哥的身体里分离出来的,大哥是他的大哥,周围却不见三哥四哥五六哥,倒是有个同样软软糯糯的七哥躺在大哥身旁睡着,大哥也没解释过其他人去了哪里,只是告诉他别长太大。
比起他来说,大哥的个头有如头顶的天空一般庞大,他从大哥身上分离出来的时候,还以为大哥的房间就是整个世界,没想到在这房间之外,还有着更加广阔了不知多少倍的天地。
所以小八也有些迷糊,他没办法判断自己究竟要长到多大,才算得上是太大。
他从大哥的房间里爬了出去,就在房间外面随意游荡着,偶尔会觉得饿,就回到大哥房门口等一等,要不了多久就会出现一小片自由流淌的粒子涌出来,他就能饱餐一顿。
倒是也吃不到很饱,只是勉强果腹。
很快小九小十也出现了,十一十二十三四也跟着一股脑地从大哥的房间里游了出来,或许是刚拥有知觉就有了不少同伴的缘故,他们比小八活泼多了,在大哥的房间里闹腾了很久才被赶了出来。
外面好大呀,他们惊喜地想要四处去看看,老大不会走,七哥从来都在睡觉,他们就央着小八,一口一个八哥地叫着想让他带他们出去玩。
但小八也从没出去过太远,他有些不太敢去,但好像大哥也只说过不许长大,从没提过不许离开。
所以小八带着弟弟妹妹们往远处游了出去,刚出来的时候还很新鲜,但出去不远大家就都有些乏了,因为这片地方不管怎么走都是一个样,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小八想起上一次吃东西好像是很久以前了,他打算再往外走一点就回头,这样回到大哥那里恰好能赶上吃饭。
一团零散的粒子流恰好在这时从他们身旁流过,这是一些不太一样的粒子,粗糙,硌牙,不像大哥房间里流出来的那样可口。
倒是从没吃过东西的弟弟妹妹们吃得津津有味,小八随便吃了几口,回过头就发现小九已经吃胖了很多,他大口大口地把这些粗糙的粒子塞进了自己体内,拆解、重装,没一会儿他的身体就已经比周围的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大了,小八和其他弟弟们都围着他喊,别吃了,大哥不让吃这么多。
他却毫不在意,粗暴地把大家推开,一个人霸占了一整片粗糙的粒子流。
大家都有些吓到了,小九现在的身体几乎全是由这些粗糙的粒子组成的,看上去十分凶恶,小八也有些害怕,他想起七哥的身上也有些部分就像是这样。
虽然总是软软糯糯地摊在大哥身旁睡着的七哥,就会散发出这样的一种凶恶又吓人的气息。
小八连忙带着弟弟妹妹们回去了,又再吃了几次东西,也没见小九回来过,其他人也没再说过要出去玩的话,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着。
就在他都快忘了还有一个叫小九的弟弟的时候,七哥醒了。
他醒来的动静仿佛整个大地都震动了一般,随后小八就看见七哥软踏踏的身体猛地缩成了一团,然后一闪就冲出了大哥宽大的房间,离得不远的十二十三几乎就要被他带起的激流冲散。
没过多久,七哥就回来了,身后还带着一摊散碎的粒子碎片。
小八看出来了,那就是小九。
七哥又躺回了大哥身旁,变成了软软的一小摊,大哥直到现在才有了点动静,伸展出肢体将这片碎裂的粒子收拢起来,一阵带着莫名气息的震颤过后,这些粒子彻底碎裂成了无法再被吃下去的坚硬碎屑。
“别长太大。”
大哥说道,随后又不再动了,似乎又一次睡了下去。
小八看了看其他害怕地缩成一团的弟弟妹妹们,默默地把地上曾经的小九收拢了起来,卷到了大哥房间的外面,任由舒缓的水流将它们推走了。
他看着这些粒子飘远,没有再回到大哥房间里,随便找了个地方窝了下来。
没过多久,又一个小九带着兴奋出现了。
3 原始扰动
一片由无数散碎的不同粒子组成的海洋里,两个粒子在无序的扰动中结合在了一起,又在一段时间后经由其他扰动分离。
起初,这个合拢与分离的过程同样是混乱无序的,但是在某个意外之中,多个粒子所组成的特殊结构获得了一个奇特的能力。
它能借助扰动的能量俘获周围游离的粒子,然后再使其脱离,以此释放出由扰动带来的能量,实现向另一个方向移动的效果。
这个微小的结构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无意识地不断重复着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而且无法转向,只能在这片广阔的粒子海洋里横冲直撞着。
但也因为这片海洋实在是太广阔了,一个个相同的结构不断行成,它们在这片海洋中漫无目的地游荡,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在巧合中发生碰撞,又有那么一两个在碰撞中结合。
这下它们就有两个动力源了,在两个方向上释放俘获的粒子,让它能够实现更加复杂的运动。
慢慢地,各式各样的奇特结构被组合了出来,凭借单纯的获取、分解不同粒子或结构所带来的能量,形成了复杂的运动、组合、分解的能力,一些极其复杂的结构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生成,这些过程原本是一种毫无目的的随机行为,但其中一部分复杂的结构似乎突破了某一个界限,开始出现了更加主动的目的性。
它们有目的地挑选周围的粒子,积攒到某个程度后又通过一个独特的结构将这些粒子组合起来,形成与自身完全相同的副本,随后与之分裂开来。
一个,两个,四个,八个,几乎只是一转眼,这种复杂的结构就填满了整片海洋。
在这个不断复制的单纯却又庞大的目的之中,一个隐约的意识浮现了出来。
饿,好饿。
老大第一次地醒了过来,感受到了他自己由所有复杂结构体一起集合成的身体。
附近已经没有多少能够利用的自由粒子了,他体内最核心的那些原始结构也已经很久没有完成过分裂行为了,他迫切地需要更多的自由粒子,让自己复制,让自己分裂,随着自由粒子的减少,这个念头也在不断加强。
最后的一粒自由粒子被俘获,他还是这么饿,甚至除了饿以外还多出了一份新的感受,痛,身体在分裂的痛。
不同于他自然而然的复制与分裂,这是他体内的各种结构在缺乏新的粒子而长期保持固定后碎裂开来的痛,这些碎裂开的结构被周围的其他结构迅速地接收,把它们残破的部件收拢,急切地合成新的结构,继续它们很久没有再尝试过的复制与分裂。
虽然痛,但自身碎裂开来的部分稍稍满足了一点他的饥饿,可是这个过程也会导致一部分破裂的部件怎么也没办法再拼接起来,也难以将其拆解开,如果长此以往下去,这片海洋恐怕就要被无法再次利用的散碎结构充满。
老大不知道最后一个结构碎裂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但他甚至还没有去细想这个可能,就已经感受到了一阵深切的恐惧。
这又是一种新的情绪,他尚且无法理解这种恐惧之强烈的来由,只是感觉到了一阵猛烈的急切感催促着他去解决这个局面。
然而他只懂得俘获、复制,然后分裂,除此之外他再没有什么能耐了。
他就在饥饿和疼痛与急切不堪中用庞大的身躯将这一整片海洋填满,然后陷入了他最习惯的重复之中,重复着将自身肢解,然后将零碎的肢体重组起来,以这种徒劳的些微满足感来掩盖它广阔深邃的恐惧与绝望。
时间在缓缓地流淌着,他放缓了整个身体的动作,以最为压抑的循环触动着自己麻木的知觉。
他偶尔陷入沉睡一般的呆滞里,偶尔又会醒来,毫无来由地翻动身上的大片结构,把整片充满了他无法重复利用的散碎肢体的海洋搅浑,让自己已经充满了大片空洞的残破肢体再一次破裂,再一次衰败。
继而别无选择地沉入了越来越久的呆滞之中。
4 无意义的结构
虽然知道不能长得太大,但是小八和其他人都不可避免地越吃越多了,毕竟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即使他们不打算长大,他们的身体本身也总会有些部分碎裂开,不得不通过进食更多的粒子来修补。
然而每次从大哥房间里流淌出的自由粒子总共只有那么多,并不够大家去分,于是他们只好偶尔出去外面寻找一些碎裂的结构来吃。
也不知道吃下的是哪一任的兄弟姐妹。
不过这些碎块搞不好已经被无数次吃下又碎裂,又再被不同的人吃下去过了,没办法再分辨出究竟来自于谁的身体。
这些碎裂的结构不止不像是自由粒子那么可口,可供利用的结构中也往往附带着一些拆解不开的地方,使得通过它们修补起来的身体变得臃肿了起来。
在这段时间里,又有一些原来的兄弟姐妹消失了,然后又再出现一些新的。
其中一些是七哥亲自解决的,但似乎也有些是自己走得太远,然后自己碎裂掉了。
小八一直没有跑得太远,虽然还是有些怕大哥和七哥,但至少他只要乖乖地别吃太多,两个哥哥总归不会对他做什么的。
甚至于偶尔还会多给他吃一些,因为他现在的身体依然是所有人之中最小的,大哥对他的乖巧非常满意。
不过也不是那么上心就是了,七哥总是在睡觉,大哥分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所以总得来说小八的日子过得还是比较悠闲自由的。
在找碎裂结构来吃的时候,他意外地发现了几个精巧的结构体,和他自身携带的原来的结构不同,这几个小结构能够实现更多的功能,分一些自由粒子给它们的话,可以带来比自己强得多的力量。
甚至能把大地上坚固的结构打碎,只是这要消耗很多的粒子,几下动作就把小八一顿饭的量给消耗掉了。
他决定把它们保留下来,以后多吃点碎结构,有多余的自由粒子就把它们拿出来把玩一下,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自己组合一个这种结构出来。
仔细一想,其实他可以自己去组合更多的结构,实现更多的功能,虽然想不到要拿来做什么用,但是总归比睡觉好玩多了。
甚至可以帮自己消耗一些粒子,以免长得太大。
带着各种各样的新想法,他晃晃悠悠着回到了大哥房间外。
“老五。”
大哥突然说话了。
小八愣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大哥是跟自己说的,确切地说,是对着自己体内包裹着的那团独特的结构说的。
“他喜欢玩那东西,我说过没什么用,但他非要研究,然后他就把自己研究没了。”
说完这句话,大哥又陷入了沉默中,这是他对小八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小八仔细看了看大哥和七哥,突然发现他们俩体内也有和“五哥”类似的结构,恐怕这就是他们的力气这么大的原因吧。
明明很有用啊。
小八不知道怎么回应,过了没一会儿,又一阵自由粒子从房间里流淌了出来,还没到平时吃饭的时间,但看大哥不反对,他还是跑过去把它们卷到了身体里。
他没有急着吃下去,也没有急着拿去玩,因为大哥说的话他向来是听的。
五哥以前应该和七哥一样厉害吧,这样厉害的人也给玩死了,他还是有些担心自己能不能承受得起的。
于是他默默地在门口窝了起来,很久也没有再动弹。
5 与新的天地相拥
老大不知沉睡了多久,在这段不知持续了多少时光的麻木之中,他突然被一阵令它浑身颤栗的触动惊醒。
全新的粒子出现了!
一阵微弱的水流带来了些许从没被他俘获过的自由粒子,这些粒子相比于他的整个躯体来说几乎微不足道,但他在这些微的粒子上体会到了真正的满足,这是他几乎已经久违的自然分裂的感觉,是他久违地不再依靠自我分解来填饱肚子的直击灵魂的畅快感受。
然后一阵放大了数百万倍的渴求挤占了他能够容纳每一个目的的思维缝隙。
他全身的每一个结构都拼命地挤向了这道带来了少量自由粒子但源源不断的水流,短短的几个瞬间里,在拥挤中破裂、在涌动中被压碎的结构留下了一大片的碎块,又被后续的结构迅速接纳重组,这阵剧烈的痛令他更加躁动,猛烈地用散碎的身体冲撞着喷洒出水流的细小裂缝。
直到裂缝如他身体一般破裂,更加猛烈的水流带来了更多的自由粒子,他慢慢冷静了下来,这片裂缝却愈发汹涌,水流越来越强烈地冲刷了进来,他刚刚感受到了些许喜悦的情绪,大片的躯体就被水流冲散,从裂缝中飞散而出,迅速地从他的感知之中彻底消失。
来不及惊恐,他残留的躯体也跟着水流被冲了出去。
他在曲折的缝隙中横冲直撞,大片的自由粒子从他身旁冲刷而过,但他已经来不及去将其俘获,只能拼命地将躯体聚拢,抵抗着将他的肢体粗暴地撕裂开来的水流。
在他剩余的躯体几乎不足以让它维持住意识的存在的时候,水流终于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躯体伸展开。
又一阵自由粒子的流动从他身旁经过,他猛地缩成了一团,然后发现水流并没有跟随而来。
这才惊魂未定地放松了下来。
然后就是一阵与这片新的海洋一般无边无际的惊喜冲上了他的心头。
这里是如此宽广,周围流淌的自由粒子流是如此丰富,他已经忘了刚刚的痛苦和挣扎,一头扎进了身旁舒缓的水流里,贪婪且毫无节制地再次开始了复制与分裂的工作。
扩张,推进,这片崭新的海洋可以容纳他无休无止地分裂复制的身躯。
再没有比现在更能够让他感到满足的处境了。
覆盖,填充,这片无尽的海洋也容不下他永无止尽地膨胀下去的野心。
当他的躯体增长到足够大的时候,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
他失去了对其中一部分躯体的控制。
似乎一部分结构集合体脱离了他的感知,自发地行动了起来,就像是……另一个自己,但又是不一样的自己。
他们和他一样贪婪地争抢着周围的自由粒子,是的,争抢,他第一次地感受到了这种独特的行为。
在此之前,这片海洋中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但现在开始,只有被他亲自占据的部分,才会变成他专属的东西。
他甚至为此停下了一部分的分裂活动,在周围游荡了起来,暴躁地打碎并吞噬一切他触碰到的不属于自己的结构体,但总有他照顾不到的地方,或者刚刚清理了一片区域,之前清理过的地方又生长出了新的结构体,并且总有一些结构体从自己身上脱离而出,然后孕育出另一个新的个体。
这项工作成了比他复制的行为还要无休无止的循环。
如果他继续分裂下去,那么就会出现更多的自己与自己争夺,可如果他停止了下来,其它的自己又会在无休止地分裂之后变得比自己还要庞大,甚至反过来吞噬自己。
它很矛盾,不能停,又不能如此继续。
恐怕每一个和他一样的集合体都是这么想的。
又是一阵持续了不知多久的循环往复,终于,他打碎了最后的一个自己。
这片广阔的天地终于是只独属于他自己的了,但他也再不能完全拥有它了,因为他最多也只能维持住如今的体型,否则又会诞生出另一个自己。
他只能永远地以现在的大小在这片海洋中浮游,比起这片几乎无边无际的海洋来说,他就像自己身上的自由粒子一般渺小。
或许还要更小得多,这恐怕怎么也算不上是拥有。
6 唯一的他
“这是你二哥。”
“老三。”
“小的那个是老四,另一个是老六。”
经过一段时间的特意收集,小八把另外的几个哥哥残余的身体都找到了,这些破损的结构都不能靠自身进行活动,必须依靠别的结构来为它们提供粒子,所以一直在海洋里随意漂流着,最终与小八相遇。
但由于这些结构都很独特,大哥还是能帮他辨认出它们曾经各自的身份。
如果我也能做一些独特独属于我的结构出来的话,我就是唯一的小八了。
不对,那时候我就是老八了。
小八如此想到,不由得高兴了起来。
他还是很听话地没有过度研究这些结构,主要是他也没有多少自由粒子可以拿去挥霍的。
但他慢慢地察觉到了情况的变化,这附近的碎裂结构已经越来越少了,大多数被大家吃掉了,留下来的都是一些难以利用的部分,他们不得不往更远的地方去探索,可是走得越远,能找到的散碎结构也就越少。
有时甚至跑一趟的消耗,都要远大于能够找到的食物。
这么广阔的海洋里,怎么会只有这么些吃的呢?
再仔细想想的话,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大哥分裂出新的兄弟姐妹了,这让小八产生了非常不妙的感觉。
他四处收集的各种结构终于派上了用场,那些其他人无法拆解开的残破结构,他花些力气还是能够拆解开的,虽然得忙活好一阵才能勉强吃饱,但他也不贪心。
偶尔还会帮其他人弄一点吃的。
只是这样下去似乎是要出问题的,他必须要想一个好办法出来。
他开始四处敲打了起来,把自己能看到的任何结构拿来敲打,砸碎了再组合,试图寻找出其他能够利用的粒子,或者找出些新的能够派的上用场的结构。
大地上遍布着他从来没去利用过的坚硬石头,也都被他试着全部敲打过了一遍,能砸碎的他都砸过了,能组合的方式他都组合过了,却一直没得到什么进展。
可能真的像大哥说的一样,这些东西没什么用处吧。
这一天,他正在研究一块极度坚固的石头,他直觉上认为只要把它解开就一定能给自己带来点什么,可他差点把自己给震碎了,这块石头也还是顽固地躺在那里。
他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这才意识到七哥就在自己的身后,不知看了多久。
他吓了一跳,本能地逃出了很远,但七哥动也不动地看着那块石头,没有要追上来的迹象,他这才意识到七哥并不是要对他做什么。
“大哥叫你。”
七哥说着伸出肢体摸了摸那块石头,然后就离开了,他走得很慢,似乎比平时还要软绵无力一些。
小八远远地跟了上去,他从没见过七哥做收拾长得太大的兄弟姐妹以外的事,虽然从没对自己做过什么,小八也还是忍不住有些怕他。
难道自己研究这些东西,还是惹大哥不高兴了吗?
他不由得担心了起来。
7 天空的边界
我是这片海域的老大。
因为这片海里只有我一个人。
在打碎了所有其他的自己之后,我在这片海洋中飘荡了很久,久到即使是这么广阔的海洋,也有被我找到尽头的一天。
海洋的尽头是大地,大地从我的面前树立而起,一路延伸到了最遥远的天空之中。
这片直立的大地也有尽头,它的尽头是我从没见过的天空。
我又再顺着天空游荡了过去,又在不知多久的时光之后,遇到了天空的尽头。
这片宽广得似乎无穷无尽的海洋,终究也只是一个大了一些的囚笼,我就是唯一被关在其中的人。
当时我有过一个冲动,想要不去压抑自己分裂的欲往,让无穷无尽的自己将这整片海洋填满,就算它有了尽头,我也算是曾经拥有了。
但我还记得之前敲碎每一个自己时的情景,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一毫无意义的举动。
毕竟无论如何,只要这片海域是有局限的,我就总有一天会把这片海洋中的所有自由粒子都俘获一遍,然后再没有食物可用,只能在自我分解中陷入漫长的沉睡。
这样的事毕竟发生过,除非我能找到另一道通往另一片海洋的裂缝。
于是我开始了又一次无穷无尽的旅途,我不记得这段旅途花费了多久的时间,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走过了哪些地方,我只是不停地游荡着,探索每一个可能的裂缝。
或许有哪里被我遗漏过,或许我并没有真的找遍每一个角落,但我还是在某一天停了下来。
停下游荡的时候,并不突然,可能我很久以前就觉得该停下了。
可是我依然没有接受那个必然会发生的结果,我依然相信自己能够在耗尽这片海洋中的所有自由粒子之前,寻找到自己的出路。
只不过从被动地寻找,变成了主动地创造罢了。
我分解出了六个自己,我知道他们像是我,但不完全是我,我们都各自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离开这片海的方法。
那或许是我最轻松自在的时光,虽然整片海洋终会干涸的阴影始终压在我的心头,但有一些伙伴陪着我一起努力避免这件事发生的过程,总归比我从前独自一人游荡的历程要有趣得多。
在和他们一起寻找出路的时候,我甚至能记得每次进食大概间隔了多久。
每过一段时间我们都会集中到一起,把我们的想法拿出来一起讨论一番,为了验证我们彼此的想法,我们又放开了分裂的限制,创造出了大量的我们,整片海洋都在“我们”的聚集中热闹了起来,在我看来,这似乎是我们,又似乎只是我自己。
可是我失败了,他们也失败了,我们根本就没有带来任何的改变,只是在无限制的分裂后大幅加快了自由粒子的消耗速度。
唯一有机会成功的,只有老五。
他创造出了许多全身都有着巨大力量的个体,让他们一个一个地往直立起来的大地上去撞,不计消耗地把大地一块块地拆了下来。
他说,天空就该是天空,大地就该是大地,而海洋,就该是海洋。
这片连接着海洋与天空的大地不该树立在这里,它的上面,应该是真正的天空,它的背后,也应该是真正的海洋。
他是对的,被他拆解开的大地背后,露出了真正的海洋。
可是他依然失败了,因为那不是我们想要的那种地方。
在大地上露出一条细微的裂缝,从裂缝中喷洒出了崭新的我们从未见过的自由粒子的时候,老五一头就冲进了那道裂隙之中,但它才刚探出了一个头,就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等我把他拖回来的时候,我手中抓着的部分,就是他仅剩的身体了。
不管是谁,只要把身体伸出这道裂缝,就会在剧烈的痛楚中裂解开来。
没有例外。
那时我就知道了,这是我唯一的命运。
我永远也无法再离开这片海洋了,连接了天空的大地保护着我不受外面那片凶恶海洋的伤害,也把我永远地囚禁在了这里。
我会耗尽这片海洋中的所有粒子,在自我裂解中失去意识。
老七是接受得最快的那一个,他转身就把老二老三老四和老六撕成了碎片,然后游了出去,像从前的我一般砸碎了每一个他见到的个体。
在微弱的水流中,这道裂缝正在慢慢扩散着,我知道如果放任它这么流淌下去,总有一天它会彻底崩塌开来的,就像我一开始生活的那片海一般。
所以我留在了这里,用我的身体堵住了裂缝,不断地用新的身体抵御那些慢慢粉碎着我的东西,剧烈的疼痛,让我连沉睡也做不到。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老七回来了。
“全都不剩了。”
他绷紧的身体在我身旁舒展开,似乎再也不想考虑任何其他的事情,很快就陷入了沉睡之中。
我就这么醒着,看着我面前漂浮着细碎结构的浑浊海洋。
在我看来,那似乎是我们,又似乎只是我自己而已。
8 老八的石中磷
老八静静地听完了老大对他讲述的故事,这个故事十分漫长,老大也说得很慢,慢到仿佛在讲述的过程中将他的从前再次经历了一遍。
老大从体内推出了一块已经自我裂解到几乎看不出原样的结构,不过老八还是看出来了,这是五哥的身体。
“所以我告诉过你了,这些东西,毫无意义。”
老八沉默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不知如何开口,各种思绪在他脑中来回激荡着。
他难以想象这片海洋究竟有多大,也难以想象从过去充满了自由粒子的海,变成如今这样只剩碎裂的荒凉之地究竟过去了多么漫长的时间。
更加难以想象老大就在这么一段漫长的时光中,就这么死死地窝在这道缝隙上,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食物已经不多了,除了走出去,我们无路可走。”
老八犹豫之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
“放心吧,在那之前我们就会死去。”
老大懒洋洋地说道,这片裂隙后的洋流已经越来越汹涌了,他只能堵住这一头的出口,可他能感觉到,那一头已经被水流冲刷到了某个临界线了。
“可惜,这片大地之外还有着另一片大地,这片海洋之外还有另一片海洋,这片天空之外,也还有另一片天空。
而你我都已经看不到了。”
老八还想再说点什么,老大直接把他推出了房间。
“随便吃吧,现在已经没关系了。”
老八往房间里凑了凑,但老大庞大的身躯已经堵住了入口,他只好退到一旁,随后游向了远方。
老大或许已经经历了如同天地般漫长的时光,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但他老八还年轻,他才刚刚得到老八这个名字,他不愿接受。
哪怕知道他能尝试的事,老大都已经在这段时光之中试过无数次了。
但他就是不愿接受。
不知不觉中,他又来到了七哥找到他的时候他在研究的那块石头边上。
看着这块顽固的小东西,不由得想到,老大身后的那片凶险的海洋,能否敲碎这块石头?
一定敲不碎的,如果他能够像石头一样坚硬,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到他?
他要解开这块石头,他记得,就连海洋也冲不垮的大地,就连支撑着天空的大地,也会在五哥的敲打下碎裂开,又何况这一块小小的石头?
说干就干,他伸展开身体,把周围的所有散碎结构吞进了体内,第一次地放开了一切来复制自己,随后拼凑出了无数个五哥用来敲碎大地的结构,猛烈地朝这块顽石砸了过去。
一个个结构体被敲碎成了无法再利用的碎片,他无限制地分裂得几乎如大哥一般庞大的身体也在敲打中不断萎缩了下去。
终于,一块小小的散碎的小结构从这块顽石上裂解了出来。
老八深呼了一口气,紧紧地把这块小结构缠在身体里。
“从石头上敲下来的,就叫你小磷吧。”
来不及欢喜,他带着这块石头向着不远处的另一片铺满了碎裂结构的海流中飘了过去。
再次开始了不断复制、敲打,然后收集的过程。
在缺乏自由粒子的海洋里,他获取食物的过程本身就需要大量的损耗,而从这些石头里敲打出的每一块小结构都需要多上数百倍的消耗。
他试着把收集到的磷组合在了一起,它们形成了一片薄而坚韧的薄膜,这确实是一种能够保护自己的东西。
可惜,他收集的速度还是太慢了。
在大地开始猛烈震动的时候,他也只拼凑出了一小片薄膜而已。
9 天塌了
在天空倒塌下来的时候,老大身后的裂缝并没有动弹,但这道裂缝的两端猛然向两侧蔓延了出去。
连接着天空的竖直大地往他身后倒下,这片大地支撑着的天空径直落在了他的面前。
他躺在他常常躺着的地方,窝成了一个软软的团子模样,他看着天蹋在自己面前,动也不动。
曾经的天笼罩着这里的一切,它笼罩过多少地界,如今就轰砸在了多少的地界上。
老七也窝在他的身旁,动也不动。
一阵猛烈的海流将他庞大的身躯卷起,他的身体在这道洋流中不断散碎成了坚固的碎块,这是他已经忍受了无数岁月的疼痛,这一次的痛苦无非是比往常来得猛烈了一些罢了。
老大默默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洋流把他冲到了还在拼命敲打着石头的老八身旁,他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失去了自己的意识。
不过他至少用庞大的已经完全被分解了的身体替老八挡了挡,让老八受到的冲击来得轻柔了一些。
老八知道已经没时间再敲打石头了,既然收集到的磷膜只有一小块,无法包裹住他的整个身躯,他只好将所有必要的部件塞进了磷膜中去,再用剩余的身体将其包裹了起来,尽可能在猛烈的痛苦中抵挡水流,并减缓水流中的某种危险物侵蚀他身体的速度。
但也过不了多久,这些彻底碎裂开的无法再被控制的身体,就被海流吹散了。
躲在磷膜里的老八颤抖着与海水完成了第一次的接触。
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随之到来。
他成功了。
可惜再没有人可以分享他的喜悦了。
10 我的死亡
我曾经是现在这片海洋唯一的老大。
再久远一点的时间里,我是一片更小的海洋里的老八。
老大曾经说过,我们曾经是一体的,分离开的我们虽然已经区分了彼此,但我们依然是一体的,他是老大,也是老七,也是我。
因为我们随时可以变成对方的样子。
所以我们只要还活着一个,就代表我们每一个都还活着。
可我也要死了。
现在的我再也不能随意变化自己的样子,磷帮我完成了很多的变化,它为我提供了外皮,为我提供了骨骼,还为我记录下了我的一切信息。
但这种神奇的小石头构成的薄膜限制了我的模样,也限制了我的生长。
如今我再次分裂出来的个体,已经和我不同了,不再是我曾经和老大他们那样的可以随意地融为一体。
那些个体似乎都是我,但都已经不再是我了。
在曾经那片温顺的海洋里,我们不需要去做出什么出格的变化也能活得下去。
所以如果那片海洋永不坍塌,我们或许永远不必死去,除非食物耗尽。
但现在已经不同了,好日子已经到头了。
我的身体里只能塞进这么些结构了,我为了活下去而研究出的种种功能构件,已经无法适应现在的环境了,而拯救了我的生命的磷太坚固了,它已经和我融为了一体,我再也逃不出这块薄膜形成的囚笼了。
所以,我也该死去了。
希望他们能够好好地活着,这样或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老大,还有老二三四五六七他们,也都还活着。
希望他们能帮我看看,已经坍塌了的天空之外,是否还存在着另一个天空。
我们已经披在了身上的囚笼之外,是否还存在着别的囚笼。
备注:磷是基因和细胞基架、骨骼的主要组成成分。
细胞膜的出现是生命第一次飞跃的重要节点。
但磷在自然界中主要以难以分解的稳固态存在,原始的生命如何第一次地利用磷,至今没有明确定论。
作者:落水
关键字:剪影
文体:小说
正文:
赖江润是一个只在夜间活动的人,同时也是一个神圣的自由职业者,疯狂的游戏区主播,犀利的电影评论家,以及暴怒的外卖差评师和谨慎的快递解封员。
他住在一个老旧但地处市中心的小区里,房租处于不高不低的区间,享受着几步路就能走到最繁华区域的便利,但是从不走出小区周边一百米的范围。
留着一年多不理发养出的及肩长发,多数时候也不扎,随便拿个发箍卡起来就算处理完了发型。
有一个长年不活动加作息饮食不规律带来的肚子和眼袋,一双备受失眠与嗜睡双重折磨的无神双眼,总是靠耳机里凶狠暴躁的音乐来盖过阴魂不散的耳鸣,叼着低档烟的嘴角也不再像初入社会时的高傲。
总之,赖江润是一个相当普通,相当单纯且相当无聊的人。
如同一串1234567的数列,你在任何时候看他一眼,你都会知道下一个数应该是什么状态,这种预测毫无难度,几乎不存在观察和试验的必要。
当然,他本人不会有这种感觉,也不会想到这个方面,他会坚实且圆满地顺着数列所规定的方向继续生活下去。
现在已经到了深夜了,千千万万像赖江润一样的人已经起床了一段时间,现在正是他们活跃的时候,赖江润吃完了外卖,悠闲地靠在椅子上刷着最新的番剧,偶尔挪动一下屁股,喉咙随着椅子不堪的呻吟而发出了满足的声音。
这一集远比他预期的要难看得多,但他已经习惯了,他已经预期了自己的失望,因此还是他赢了,但一时间也就没什么东西好看了,他决定下楼买些零食,为后半夜的战斗做足准备。
这就是住在市中心的好处,24小时便利店随处可见。
随意地换上宽松的衣服,拿好积攒了几天的垃圾,赖江润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就再提着大袋的零食和冷饮回到了这个房间,这是他多年来机械地重复这一活动所带来的效率。
直到他做到椅子上猛灌了一口可乐并打开了游戏才回想起了刚刚的情景和以往有些许不同。
在他半夜出门买东西的时候,他对门的门口时常会放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由于打包得很整齐,他还特意留意并猜测过里面放的是什么东西。
这显然是在晚上不想去扔的垃圾,先放在门口,第二天出门时顺便就带出去了。
在他刚刚出去的时候他也看到了这一袋垃圾,而在他回来的时候,这袋垃圾已经不见了。
这并不是一个奇怪的情形,也许在他下楼的时候人家也把垃圾带走了,可是……今天的电梯因为检修只有一个是可以用的,他买零食的小卖部就在楼道边上,而他没有看到任何人下楼。
除非那人为了丢垃圾,特意从十一楼走楼梯下楼,而这并不比离奇消失的垃圾袋要显得正常多少。
一袋垃圾能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如此安慰自己,却还是忍不住在脑海中想象一个人在深夜的楼道里,偷偷拿走了别人门口的垃圾袋的画面。
越想,就越是难以摆脱对这袋垃圾去向的好奇,他看向自己的房门,由于他没开房间的灯,只有电脑屏幕的光笼罩在他周围的区域,他的房门隐藏在一片模糊的暗光中。
感觉上,好像是门外的黑暗透过门缝钻了进来。
也许那袋垃圾并没有被人拿走,他只是记岔了,自己吓自己而已,只需要打开门再看一眼就可以确认这一点。
但是大半夜的突然打开自己家门,去看对面的门口是否有一袋垃圾的行为,着实还是让他有些莫名的羞耻感,即使并不会有人看见这一幕。
他决定从猫眼上瞟一眼。
可是还没靠上去,他就后悔了,此时的他站在门边,周围是一片暗淡的黑,他的身影在屏幕侧光的映照下在门上投出了一片模糊而宽大的投影,猫眼位于投影的头部,仿佛在门上浮现出了一个有着深邃黑色独眼的巨人,他正在和这个巨人对视着。
他从不是一个善于和别人对视的人,而现在他就站在这里,想要移开自己的目光,却又隐隐感觉,如果这么做的话会产生某种不好的后果。
他也不想把灯打开,或者说他想,却不想因为这种奇怪的原因打开灯,这种感觉同样出自于他并不会被人发现的羞耻感。
僵持没有意义,他最终还是硬着头皮往猫眼上凑了过去,当他把眼睛贴近猫眼的时候,那种和某人对视的感觉再次强烈了起来。
此时他紧闭着左眼,右眼从猫眼中接收到的就是他整个世界的光,这阵光晦暗且不停晃动着,他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呼吸已经变得急促了起来,匆匆往对面门下的阴影处扫了一眼就把头缩了回来。
没有,那袋垃圾确实不在那里。
只是……现在他又无法判断是否有人在他进入家门以后才把垃圾拿走了,这无疑令他陷入了另一个困境之中。
多年来第一次的,他在深夜时分失去了所有的活力,躺在床上反复回想着刚刚所看到及感受到的画面。
光!
有一道光,他猛地坐了起来。
他在猫眼里看到了一道光,那道光就扒伏在那道门旁边的窗框上。
这是一个L型的楼道,他家在短的这一边上,他对门的那一家在靠着走廊的这一面有着一道窗户,这道窗户同样朝向着他家,事实上,从他的房间看出去,穿过客厅和厨房延伸出去的玻璃,恰好能够看到那扇窗。
而在他从猫眼上往外看的时候,有一双眼睛也贴在那扇窗上,看着自己家的方向。
他慢慢地转过头,客厅里和刚才一样黑,他屏幕的光芒几乎只在厨房里映出了一小片轮廓,再往外看出去,一切都融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但他还是感觉得到,就在这片漆黑中,有一个稍暗了些许的人影被禁锢在了一个窗框上,人影的头部有着两个闪烁着些许微光的眼睛,静静地,一动不动地,朝自己看着。
如果我打开门的话,确实会有人看到。
赖江润忍不住这么想到。
那间房里住的是一个如自己一般孤单的老头,这老头很少出门,他如果要丢垃圾,绝不会把它放在门边,因为那是每天固定出门的上班族才会选择的方式。
如果这个老头如同赖江润一般的话,他也会把垃圾积存到了一定的程度再拿去丢掉。
那么,这个垃圾袋到底是为什么要放在那里?难道这不是要丢弃掉的东西,一开始就是被人放在了这里,就在他出门去买零食的这几分钟里,老头打开了门,把袋子拿了进去?
搬走吧,明天就搬,这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然后被他迅速地否决了。
他从不是一个善于或习惯于做改变的人,他可以用同样的麻木的机械的方式生活多年,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余生就如此度过,更希望自己就是这么过完这一辈子。
或许,在他内心深处,这片地处市中心附近却又老旧的小区,这个虽然就在繁华喧闹边缘,他却从不踏足而出的家,就是他与尘世最贴近的方式。
在之后的日子里,赖江润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老头,但是每当他经过那扇窗,没当他在夜里用视线扫过任何他没看到的地方,他都会感觉到一个双眼发着微光的剪影贴在窗框上。
该死,那个老头到底在不在那里?那袋垃圾到底又去了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年轻的女孩搬进了对面的屋子。
每当她从走廊里走过,每当她离开,每当她回家,她都会觉得,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会有一种奇怪的,似乎被人盯着一般的羞耻感。
但她也说不上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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