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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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总是安静。
F站在街角的小卖部旁,愣愣地盯着对面学校大门的红砖青瓦。街道上陆续支起了四五小摊,都是眼熟的那些, 冰冷气流从简易轮车的篷下水一般漫过来,透着单衣把F的汗毛吹得竖起。她紧绷小腿踮起脚,视线仍然只能勉强越过那个做狼牙土豆的矮小男人。眨眨眼,把头颅抬高一点、再远一些的天边,云朵被浸得像黄澄澄的糖油果子。她攥着皱巴巴的二十元纸币,在等铃声。
小卖部的孩子在她靠着的玻璃柜后皱着鼻头写作业,偶尔吸两下鼻涕,他遇到不会的题就敲两下F的肩胛骨,从自己的罐子里摸出水果软糖来换一两道解答。等不到铃声响时,他又会不耐烦地催F离开。
含着草莓味的糖,不管小孩抓她硬质的短发,一直等到墙那边的学校里响起铃来,小跑着去卖红豆饼的摊子把二十元换成烫烫的两块点心和一张十元,一张五元,两枚硬币。十元交到手抓饼摊,要番茄酱,加里脊鸡柳和鸡蛋,五元交到小卖部隔壁的奶茶店,变成一杯全糖的热珍珠。
F跑起来了。
大家都叫她风,她跑起来的确就像风一般,轻飘飘地从街道上穿过去,刘海逆着奔跑的方向扬起,露出她薄而尖利的眉毛。喧闹和寒冷也追不上她,就这么一路绕过小半个学校,跑到围墙变成栏杆的地段。停下脚步时,学校的声响才撞到她的耳朵里,有男生叫喊,有老师在训斥,她呼着热气,看两个女生慢慢从楼里走到她面前,伸手把货递给她们。
女生的手指半藏在校服蔚蓝的袖口里,轻巧地把塑料袋勾过去。“谢谢啦,风。”她们说。
有几个出校门吃饭的男孩推搡半天,挤出来一位同伴出来小声给认识的学姐打招呼,剩下的人朝F哥们似随意的点下头,告诉她周末有球赛。
学校又敲响铃声,把学生吞吃进去恢复成沉默的样子,F随意地在后门附近晃荡,理了理在刚才的奔跑里被吹乱的头发。路灯亮得早了一点,天色正是昏暗的界限时,小R单手提着书包从门里走出来,F的视线总是先被他背着的琴盒吸引过去,然后和那双笑得弯弯的眼睛对上。
“诶,林枫。”他隔着马路喊。
F连忙走过去,迈出步时又一下反悔,数着斑马线的白条越走越慢,心跳却反着来。嘴里轻盈的草莓顺着吞咽缓缓向低处坠,她捏着兜里的两枚硬币,在他面前不情不愿地停下来,最后伸出左手打开是剩下的一颗糖。
“喏。”
男生装无辜一般举了下右手提着的书包,“喂我呗。”
F瞪了他一眼,拿右手接过他的书包,反手把糖拍他手里。书包很轻,几乎没装什么东西,她抱着书包,看他拿手指一点点把糖衣剥开。
“琴重吗。”她问。
“其实很轻,空心的,也没装什么东西。”他含着糖,连带说话都懒得蹦出完整的音节,“今天帮谁带饭来着?”
“没记,带着玩的。”她说。
一阵脚步,慢慢跳了过来,从门里边晃出来一个女孩,马尾扎得很高,发现两人站在这里,提着琴盒朝他们打招呼。
R挥了挥手。
直到女孩的尾巴消失在街角,F突然说:“手冷了。”
左手被牵过去,像是被仔细观察一般摩挲了几下,他的指腹有不算粗砺的茧,带着热量跑遍F的掌心。男生的肩膀靠过来,她小心地不让自己刀削般的角度紧绷,半被迫地陷进他厚厚的冬衣里。
“总叫你多穿,又不听。”他认真地念,捏着手揣进兜里。
“跑起来不舒服。”她说。
他凑过来,脸贴得热气能呼到对方脸上,“到时候生病了看你还能跑什么。”
F没敢看他的脸,右手环着书包紧了紧,又说:“总还能跑的。”
两人有一阵没说话,默默看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街道的这头开到那边去。车轮压过下水道井盖,发动机低沉地运转,一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她把书包塞到R的手里,想把手从他兜里抽出来,被他抓着捏了下。
“林枫,不是一定只能一直跑下去的。”R说。
她看着他那双平时总是笑着的眼眸,路灯从里面映出她杂草般的短发,发白的嘴唇以及其他单薄的一切。
“我要走了。”风说。
这里是南方,冬日总是安静且干燥,风一点点刮过每一条街道,雨水也追不上她,没什么追得上她。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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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盯着我的稿子,拿食指不断敲着桌面。
我在舒适的接客沙发上坐得笔直,旁边墙上挂着的钟正走着,滴答滴答。
“为什么不写回童话呢。”
“我没法再写童话了。”我尽量诚恳地注视编辑,说,“我只能写这个。”
“科幻呢?黄金时代的那些,宇宙航行?机器人?再新一些的那种…赛博格的那些?”
“我只能写这个。”
滴答滴答。
编辑抓着头发,长叹一口气。
“当真再没办法?”
“我们什么都没剩下。”我看着编辑在上衣口袋里摸索,掏出自己的烟递给他。
我跟编辑走到吸烟室,他用火机把两人的烟点上。
“我也不是不能完全理解…你这样的我见过太多了,你不比他们特殊。”
“是。”
有别的编辑叼着烟走进来,应当是见过几面,我帮他把烟点上。
“谢谢…在聊什么?”那人吐着烟圈,在我俩脸上瞧来瞧去,接着反悔一般讲:“算了。”
我说:“在聊怎么拒稿的事。”
那人瞪大眼睛看过来,“拒了不就完了。”他讲完,上下再扫了一下我的脸,突然和记忆握上手来——“哦,是您…”
编辑的香烟已经燃到过滤嘴前半公分的位置,沉默着。
“怎么拒还是很重要的。”我圆场。
那人应和地点头,把半根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出去了。
“你再想想吧,这个肯定没法收。”编辑开口讲。
我把烟捏灭,“我只有这个能写了,又不能不写。”
“事到如今又饿不死了。”他半开玩笑地讲。
“是不会饿死。”我说,“但已经死了很多很多人——”
编辑眉毛倒竖:“又关你什么事?”
他吼完,又安静下来,重新点了一根烟。
“我总要写的。”
编辑嗤笑,我只好又强调一遍,“我总要写的。”
他不再讲话了。
“我总要写的。”我重复。
“有鬼在追我。”女人说。
我敲打着从女人胸腔里掏出的心脏——有一个喷洒阀门漏了,机油没法在腔室里爆燃。
女人正在低耗能待机,嘴巴都没动,只有发声器在工作,话语被闷在口中。
“鬼吗?灵魂吗?”我说。
“是我,我在追我。”女人说。
“这种情况得重启了。”我转过头去对等候的客人说。
客人在空中颇为遗憾地顺时针旋转了两圈,处理器闪烁了几下,把密钥传到我的服务器里。我滑着椅子过去把刻好的十六个软盘从软驱里挨个取出来,又挨个塞进连接着女人的读取器里。
女人一下子死去,等她活过来,她的编号会从41变成42。
我接着敲打那个阀门。
一阵音乐传来,女人的脸一下扭曲成可怖的样子,我把供电闸的电压调高一些,那些肌肉慢慢滑回该在的位置,女人笑着用发声器说:“主人好,很高兴能为您服务,我是安德洛公司产深坑探索用机器人二代,编号EL-42。”
我把软盘收回来,倒序放回软驱,回收的Ghost-40会在那里被一张张读取到局域网运行的脚本里扮演爬虫去,毕竟做这行总得赚点外快。
阀门总算敲回正常状态,我满意地瞧着,把心脏塞回去。
咚咚,心脏跳动,女人从椅子上坐起身来,抓住客人塞回胃里——
“为什么是胃?”猫问。
“当然是胃,啊,永动的熔炉,万物的归都将被您化为力。”蜥蜴说。
猫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这爬行类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她问。
“别问我。”我说。
“你不生气吗?我一直都好生气,但不知道为什么。”猫说。
“我们正在经历一场持续的愤怒。”我解释。
“对我是后怕。”蜥蜴说。
“谁—问—你—了—!”猫每说一个字就拿爪子刨一下蜥蜴的头。
我又看了看自己的稿子,写得一团乱麻,我的表达也像鬼魂在那个陈旧的躯体里不断迷路。
“死了好多人。”蜥蜴说。
“每天都在死人,那个编辑说得好,关你什么事?”猫说。
“我怕吃不到大份起司汉堡,怕不能舒舒服服地睡觉,怕没有爱做没有后代——”蜥蜴还没说完,被猫狠狠地照脑袋来了一下:“原来是你,你一直害我生气。”
“我们生气的原因太多。”我帮着解释说,“目前其实主要是因为写不出东西。”
猫瞪着我。
“好吧,其实是因为我们在迷路。”我承认。
猫又恢复那股趾高气扬的模样,她优雅地盘着蓬松的尾巴坐下,说:“我们既生气又悲伤。”
我回想我的一切文字,回想它们真正从我的子宫娩出的那些夜晚。
“我正怀抱我的使命和我的孩子迷路。”我说,言语争抢着从我的喉舌中蹦出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快,混乱着,“我们的疫病——那是我们的世界大战、我们的双子塔,我们的大地震——我们却不去记忆它。”
怪兽就在那里,环绕无数的鬼魂,追逐我。
我的二十岁,我不断呕吐的文字与醒觉。
懵懂的温室外,我的脚步深深浅浅,愤怒而哀伤。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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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的我常常生病。
每隔一两周就会染上不知哪里来的病原,或者咳嗽或者发烧,扁桃肿得一塌糊涂。我的妈妈在这时总会带我去医院,她工作的地方,而让家里的阿姨照顾留在家的姐姐。妈妈每次都把我轻轻放在科室的值班室里,值班室有三张上下铺式的老床,铺单每天都会带走消毒更换,所以每次去都能盖上不同颜色的被子。妈妈还要值班,科里空调的风扇嗡嗡作响,我一个人被包覆在比整个世界还要大一些的消毒水的气味中,看着药物一滴一滴顺着输液管流到我的体内。
医护的叔叔阿姨有时会进来,悄悄给我塞一两颗糖果,或者一盒甜牛奶。那位清洁工,依稀记得是姓曹的,皮肤黝黑,生着劳动者的刻痕,她知道我爱吃食堂的甜酒汤圆,总是在我有些饿的时候端来热乎乎的一碗。
还有,还有…
一旦开始回忆,记忆就得了雨水的浇灌一般一点点从角落里舒展开来,关于小时候的病,关于那个老院区,关于我的妈妈和那个柜子里一直有着一盒巧克力的值班室。
姓曹的那位清洁工阿姨,前前后后一直换科室换楼层地跟着妈妈十多年, 搬东西,打饭…后来儿子生了病,在医院的ICU里住了一个月,还是死去了。妈妈经常给我和姐姐讲科里的事情,有谁生病,有谁死去,有谁活下来。我的父亲要是在场,一定会反对我听这些故事,但他回到家已经是很后来的事情。在医院和医院的故事的陪伴下,我上了初中后身体渐渐好起来,很少再生病。再后来我的妈妈去了新院区工作,老院区变成上学时车窗里掠过的那栋门诊楼后的阴影,曹阿姨也没再见过,只有甜酒汤圆家里还是让阿姨常常做给我吃。
对了,ICU。
无限膨胀的记忆突然收束,我原来正躺在ICU的病床上,盖着天蓝色的,云朵般轻盈的被子。
住院是因为心肌炎,大概是八月底的那次感冒并未完全痊愈,又撞上工作格外忙碌的时刻,天昏地暗之中,反应过来就已经躺在医院里了。管我床的医生老是反复提起“年轻”——还好年轻所以病情不算严重,还好年轻所以预后比较良好…年轻像筹码,像机会,让我总还能再开始。
但我又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比如第一次输液时皮试没有问题,结果还是青霉素过敏,进了抢救室;比如得过一次水痘,也是格外严重,到现在我的肚脐旁都还有不显眼的痘坑。这些故事我其实全无印象,都是妈妈一次次讲给我的,她讲我休克时整个人抱着冰凉,讲一次次小心翼翼给我长出的水痘消毒,讲从床上摔下后哭着送我去医院检查。我好像总是容易生病,容易受伤,我生命的一切总是和医院联系。
我突然想流泪,我蜷在老院区那个值班室五颜六色的被子里,等着我的年轻带我重新开始。
可真能如此吗?
ICU的空调同样嗡嗡作响,隔壁床的呼吸机运作着,呼吸一般抽吸空气,我盯住输液瓶,看液体顺着重力在滴壶里沙漏一样连带我的时间一滴滴地下落。
护士走到床旁记录数据,她盯着心电监护,一边在板上记着一边轻声说一会儿有人探望。我说了谢谢,闭上眼休息。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走到我的床旁,把照着我眼睑的灯光遮住。我张开眼,盯着熟悉的脸庞愣了一会儿,才认出来是家里的阿姨。阿姨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我张了张嘴——甜酒汤圆,我的书,我的电脑,还有…
我在心里列着清单,恨不得将我那间小屋里的所有都搬到身边来,阿姨帮我掖了下被子,我嗅着病房里的空气,所有念头又一下溜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我想要我的听诊器,我说。
听诊器?
对,听诊器,很近的,内科楼走出去就能看到的那栋高高的精卫楼,我的听诊器在十二楼的医生更衣室从左向右数第二个钩子上挂着的、衣领绣着小花的白大褂的口袋里。
阿姨又拍拍我的头,转过去问护士,结果护士笑了一会儿,直接拿过推车上的听诊器递给我。
听诊器的金属膜片冰凉,紧贴着我的肌肤。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的心脏在我的身体深处收缩舒张,时快时慢,像刚学步的小孩,咚咚,咚咚…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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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不再叫了。
我站在狭窄厨房中央,围裙从我的肩上耷拉下去,在一切能够蜷缩的地方折叠出皱纹。百无聊赖中,我盯着Q的后腰上我精心系好的围裙系带的蝴蝶结坠着尾巴跳舞。
我踢了踢他的后脚跟。
“没什么地方要你帮忙的。”Q说。
我又戳了下那枚欢脱的蝴蝶,于是某个讨厌鬼长叹一口气,转过来和我大眼瞪小眼。
“让我也干点什么呀。”
“你上次进厨房就把自己烫着了。”
我没话说,朝他的胫骨上踢过去,室内拖鞋触到骨质的坚硬便蜷缩起来,最后是我昨晚刚涂好的指甲油轻轻吻下一个凹痕。
Q又叹了一次气,牵着我走到冰箱去拿出一颗石榴。后来我在客厅里一粒粒地剥着石榴,晶盈血色的珍珠一颗颗落到我自己做的瓷盘里。突然,Q咚的一下放下菜刀,我伸长脖子看去,他正捂住手指走出来,朝憋着笑的我不无凶狠地瞪了一眼。
我从小椅子上站起身,跑到电视柜那边把碘伏,棉签找出来,和Q一起坐到餐桌旁。
我钳住男友躁动的手指观察,伤口有点深,缓缓渗出一些血来。单手打开棉签按压止血,接着轻车熟路地消毒,第二遍时在伤口处稍微多施了一点力,抬眼看过去是他紧皱着眉头瞪我。
“再瞪下去眼睛都要变圆了。”我说。“这伤口没准要缝针哦。”
Q全无置信地冷笑两下,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的伤口上,“创口贴呢?”
夏天贴什么创口贴,敞着吧。我这样一边想,一边说:“不准浪费我可爱的创口贴。”
还是他特意跑去动物园带回来的,上面印着各种小动物。
“还要做饭呢。”Q说。
我来!我得意洋洋地重新把自己套进围裙里,跑到厨房里,盯着切了一半的土豆发愣,又转头去看坐得安稳的Q。
晚餐勉强算得上好吃。
睡前,我捧着Q的左手观察,伤口周围皮温很高,略微肿起。
“发炎了。”
“这可是拿菜刀切到的,当然会有炎症。”我拿来碘伏再消了一次毒,吹干后拿棉签沾着酒精轻轻把周围的碘伏擦掉。
炎症是正常免疫反应,我一边科普健康教育一边把他的烟锁进我的床头柜里,Q侧躺在床上眯着眼听我喋喋不休,从应答聊到应激,故意装出打哈欠的模样。
我缩进他的怀里,踢了一下他,他抱住我,我顺着他的手臂一点点摸过去——手掌上粗粝的是老茧,手腕上的硬球是烟烫的,手臂那里的长条是自己划的...Q是疤痕体质,一切的伤害都会在他身上留下过余的痕迹。
我的手指慢慢触着这些或硬或韧的赘生,抬头和他对视。
Q翘着食指抓住我的手挪开,轻拍我的头顶,把被我闹得有些乱的头发理好,别又想哭,他说。
我撇嘴,又缩回去,靠在他的胸膛听心跳,收缩,舒张...有幽灵在那片空旷之中跳舞,起跳再落下。
记忆也是炎症,我对着那个幽灵小声讲,外界的刺激下,易碎基因的碎片在神经元里环游,被蛋白捕获,触发炎症反应,接着是募集,神经元聚在一起,构成长期记忆的网络...
所以我们通过疼痛记忆。幽灵这样回答我。
神经元会疼吗?我抬起头来,挪过去看他冒头的胡茬和长长的睫毛,他的左手搭在枕头旁,手指因为碘伏泛黄,像被烟很长久地熏过。那道伤口尽量不起眼地蜷缩着,等待过度愈合的隆起。
Q听着我杂乱的思绪,虚构起原始动物的生存景象,它蜷缩在粗野的荒原之中,一切外物对它都是恐惧,是威胁,是伤害。我靠在Q的胸口听他不断地讲话,胸腔的低沉共鸣隆隆作响——不止,窗外隐约也传来隆隆的雷声,我从床上半支起身来看向窗外,有天使牵着锐利的白线落到地上,我一下缩回Q的怀里,他只是用手把我的耳朵罩住。
“要下雨了。”他说。
夏日最后的雨珠一粒粒砸在出租屋的雨棚上炸响,和雷声一起艰难透过他厚实的手掌传入到我的耳内,我则聆听着他胸廓那边的空旷舞厅。
原始的动物在荒原上迎接雷雨,侵入的炎症构成神经的记忆,记忆的回响构成我自己。
我不断触摸着Q,他的一切都反射着我的影子,我怀抱那些伤口,痛苦地幼稚着,蜷缩在自己温暖的夏夜内,只有当恋人走来冲我伸开胳膊,我才从这个世界爬出去抱住他。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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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车站时,正下着暴雨。
我在背包里翻来找去,从底部把雨伞抽出来,再把包背在胸前拖着行李箱出站。
雨水砸在出站口的玻璃遮挡上,再汇成水流瀑布一般泻下,将行人的伞淋得东倒西歪。我站在出站口做足心理准备,才给微信上的那边发去消息,等了大约三分钟,雨幕中有一辆黑色轿车现出身形来,缓缓开到我面前停下。
驾驶座那边车门打开,先是一把同样纯黑的防风伞撑起,接着有人从车上下来,撑着伞破开暴雨走过来,向我伸出手,我下意识地握住这双粗糙的手,一边轻晃和这位一米八左右的男人互相上下打量。男人略微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地向我介绍自己,“你好,我是小凯的哥哥,叫我云就好。”
“你好,我是——”我顿了顿,“凯的朋友。”
男人点了下头,转过身去把后座的车门打开,我顺着从他的伞下钻过去,拿在手里的伞并未派上用场,他似乎又想起什么,问我:“还有行李吗?”我摇摇头,接着他便把车门关上,绕了半圈回到驾驶座,带着一身湿气把伞扔在副驾。
轿车开始行驶。
“小凯的事…多谢。”雨水敲击车身的嘈杂之中,男人突然说。
我一时间不知作何回应,只好说:“我们其实也没做什么。”
“你能陪着他就很好了。”男人带着方向盘旋转大半圈,“其实家里的人都不准备请你过来,觉得是他胡闹,是我和他姐姐一直坚持,刚放开就让你跑这么远过来,麻烦你了。”
沉默。
陌生的一切,城市、雨水,轿车,在我的胸膛中苦涩地来回冲撞。我的喉咙失能,最后撕扯出一声叹息。
云行驶着他的车,又说:“我们一会儿先去他姐姐那里,他给你留了些东西。”
车开进一栋高级公寓的地下停车场,这时已经有一个女人在门禁前等着了,车停下后她抱着纸箱走过来,我打开车门,接过纸箱,又准备和她握手。
女人走上前来两步,轻轻拥抱了我一下。
“谢谢你能过来,凯凯他一定很高兴。”女人说完,退了两步,转身走回公寓去。
我有些发愣,转头看向云,他正叼着根烟,拿着烟盒向我递过来,我摇头拒绝,他才又说:“小凯…走了之后她状态一直都不好,谅解下吧。”
也是,作为外人我又何以理解血亲的感受,我抱着箱子迟疑地点了点头,询问:“那我们之后…?”
“看箱子里吧,小凯只说他准备的都在里面,我把你送到酒店。”云把烟随意扔在地上碾灭。
我抱着纸箱钻回车子里,云带着燃烟的气味坐进来,发动轿车。
引擎的震动随车身传来,我像是惊醒,突然问出一句:“我能去看看他吗?”
云像是惊讶,又像是抱歉地笑笑,“他不让我带你去。”
好吧,好吧。我说。后来我下车,和云告别,自己进到酒店的房间,打开纸箱。
纸箱里很空,除开一个dv机盒子,一个笔记本和一张明信片便再无他物。空气里余留着一些气味,像消毒水和灰尘,以及冬日的某种冰寒。常说每个家庭,都有日久天长里独属于每个家庭的气味。房子里的人自己已经闻不出了,可只要外来的人一走进这间房子,还是能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这个家庭的气味、气味下隐隐流动的日常生活 ,我想这就是了。
明信片正面是某处林地的某个午后,草地上有红紫的小花错落开着,翻过来上面用粗油性笔以玩笑般的字迹写着“送给你!!”两个叹号后接着一个不算好看的笑脸。
独处的我思绪总是活泛,此时我又想起小凯语音软件里的头像,是个差不多的笑脸,dv机暂时没电,我把盒里的充电器拿出来插上,又去翻那个笔记本。
笔记本的纸张已经泛黄 ,开页是歪歪扭扭的名字——季袁凯,他的名字。凯字写得格外挣扎,横竖糊成一团,袁的撇捺也一顿一折。再翻页是一些小孩日常的记述,间或有稚嫩的插画。我翻页,看着他从三分钟热度的小学生活间断琐事记录到初中的一些碎片思绪,他的童年,他的梦想,他的生活。
到了笔记本的后三分之一,那些絮叨一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篇叫做火星人的简笔漫画,漫画里主角遇到从火星来到地球的外星人,两人一起经历外星人适应地球日常生活的种种,最终主角在火星与地球相遇时送别了异星朋友。
这篇漫画他向我提过,当时他还不是季袁凯,只是我网络游戏认识的“Kai”,我们在语音软件上是一个频道,在SNS上是一个群,在游戏里有时是一个公会,有时是一组小队。我们有时候看电影,有时候只是聊天。
漫画的最后一页,主角看向火星,大半涂黑的星空右下角,写着“完结?”
完结?
醒来时我正趴在酒店的床上,笔记本还翻开在尾页,摊在我的枕头旁。
一定是做了什么梦,我有着这样强烈的确信,但半分关于梦境的记忆也捕捉不到。我翻过身看着天花板,将要凌晨的天空泛蓝,光线细碎地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房间内。
对了,dv机!我一下起身来,走到桌旁把充电器扯掉,只希望过充不会让这年代久远的机器坏掉,按了下开机,屏幕缓缓亮起。
文件存档里只有一个录像,打开时是夜空的画面,在右下角还能看见窗户的边框,接着画幅里出现一根手指,指着模糊城市夜空里隐约可见的一颗橙红色星星。
“火星。”梦醒后的静谧之中,Kai指着它对我说。
两年,火星追上地球,我终于追上他。
Kai 2020/12/11 01:31
送别好吗?
Pppppeper 2020/12/11 01:32
送别不好吗?
Kai 2020/12/11 01:32
好在哪?
好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