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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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做好,灶台里的炉火已经熄灭了。紧贴墙角的奶酪色木柜上,电视机正播放《超级女声》的淘汰赛,那是有李宇春、周笔畅的二零零五年。母亲全神贯注地盯着厚重电视机里的粉红舞台,我听不懂主持人兴致昂扬的串场词,举着幼儿园新发的课本一个劲地想唤起母亲的注意:“我给你讲这上面的故事吧,你听我给你讲这上面的故事吧。”
“好啊,你讲吧。”母亲点点头说。
我翻开柳树与兔子上蹿下跳的七彩一页,用手指着一段段念故事,抬头时发现母亲还专注地盯着电视机,根本没有听我的故事。我生气了,凑近母亲喊我再也不给你讲故事了。母亲也还是点点头说:“不讲就不讲。”
我气冲冲地拿着课本一个人走进厨房,坐在熄灭的灶台前把课本填了进去,里面堆满树枝、秸秆与玉米骨头燃烧殆尽的黑色尘土,卷边的彩色课本像窝只是带去了春天的燕子,安静又无辜。我一边注视一边流泪,厨房没有开灯,高处的窗户摇晃着墙外黑色的树影,锅、碗、瓢、盆,母亲在我看不到的那一角继续观看节目,电视机像夜半更深时的咳嗽断断续续地传来情歌的乐声。
后来与母亲提起这个故事,母亲表示我一定记错了什么,家里没用过那样的灶台,她也没看过超级女声。
我瞠目结舌,无法理解这样的背叛,那个灶台里火焰的残影至今仿佛都还在舔舐我孩童时的脸颊,电视里周笔畅会穿着绿西装唱解脱——“阳光替房间开了灯”。我还无法理解的音乐、我还无法理解的冷漠、我还无法理解的生活,在我不到四岁的这一年的记忆里,母亲是一株茎叶细长的花朵。
我固执地不去相信母亲的说辞,她后来不得不翻出我小时的录像带,是带着我搬家的记录,厨房宽敞而明亮,用的是天然气,一立方一块两毛。她还说父亲时常觉得我小时有撒谎的习惯,就是因为我老是有这样一口咬定的错误记忆。
母亲讲起我小学时信誓旦旦在作文里写到吃牛排的事情,写父亲母亲吵架后她哭着开车带我去吃牛排,在她讲述时我也想起来了,那时母亲摔烂了父亲刚送给她的某款诺基亚触屏手机,迟钝的玻璃屏上有蛛网般从一角舒展开的裂痕。母亲说作文写得太感人真实以至于老师担心地打来电话询问情况,可那时我的父亲其实还在远方服役。
我一时间几乎怀疑起自己得了精神分裂一类的疾病,在母亲叙述时我都能想起浇上黑椒汁的牛排的口感,我的餐刀在铁盘上叮叮当当地起起落落,她在桌子对面红着眼看我吃食,伸手整理好胡乱围在我裙子前的餐巾。我想开口问母亲怎么会这样,我又想解释我绝无要撒谎的意图,言语一时间在我的胸腔里纠缠,将我的肺撑涨起来,最后只输出一小段叹气。母亲拉过我的手,摸摸我的戒指,又凑过身来拥抱我,说我其实只是个想象力很好的孩子。
我终于又感觉自己重新踩在坚实的大地上,我轻轻问妈妈要不要选一首在婚礼上放的情歌。她松开环抱我的双臂,帮我理了理刘海,说那就放张惠妹的灰姑娘。我开玩笑说我其实是丑小鸭,她只是摇摇头。
母亲是爱听情歌的,我这样坚信,即使可能我的记忆里有许多的妄想和虚假,但在我从她的床上模糊醒来听到电视机里的情歌和她做早饭的声响时,在我靠在透着凉意、硌人的藤编座垫看着窗外的车流,听到收音机的旋律和她轻声的哼唱时,在我把家里翻到的磁带插进为了练习英语买的磁带时。
在某一个真实的时刻,在我的每个想象中,她在当时有自己的世界,像花朵应季盛开时也不须考虑多余的什么。
未婚夫敲敲门,紧张地探头进来,看见我在流泪,又赶忙走进房间把门掩上,问我怎么了。我模糊地看着他前额柔软的发丝,蒲公英一样,我说你吹一下刘海给我看,他无奈地照做,我扯扯嘴角,他牵起我的手,又问母亲要不要坐同一辆车去看场地,母亲说她之后自己开车去。
我离开房间时回头看看她,她多出的年岁像被攥在手里在相册上勾画,我的脚步稍慢,走在前面的他没有回头,只是一样慢慢地牵着我向前移动。
我又害怕结婚了,我说。
他总算回过头来与我对视,像是过了十秒,他眨眨眼,继续轻轻牵着我。我被他牵到楼下,等待的父亲看我眼红红的,瞪了眼准女婿,起身把他时常带着的手帕递给我,我攥着那条手帕直到坐到我们两人的车内。
“我要听情歌。”我又说。
坐在驾驶位的他在我的CD册里翻了半天,选出宇多田光塞进光驱里。
我想起高中时写过一篇小说,一家人新买的荒废别墅的客厅里,摆着一面黄昏色彩、每到阴霾天气就淅沥沥沁出水珠的旧镜子。当我们一家人不再坐在旧居的长沙发上,我们的镜子还会流泪吗?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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踮起脚尖,脚后跟快速地远离地面,又随着肌肉的放松带着鞋底锤在水泥的粗糙颗粒上。
“光,还没开始——”身后的朋友拖着上扬的语调问。
“没呢。”
简短地回答完,光又踮脚透过高处的窄窗瞧了眼,里面还是一片漆黑。“一点动静没有,推迟了吧。”
“等吗?”朋友又问。
光把左手小臂支撑在窗边试了试,“跟以前一样翻进去得了,灿宇。”
灿宇含混地应两声,走上前来两步,抬住光的左脚送上去一些。上半身进去的男孩两手并用撑在窗的两边,悬空的右脚胡乱蹬在墙上,留下半个拖尾的淡灰印记后终于整个人翻进窄窗那边的黑暗中,只传来一声沉闷的落地。
灿宇慢悠悠绕到转角的小门处,等到光从里面解锁将门拉开,“你来开电?”他问。
光点点头,从裤子口袋里掏出U盘抛给他,又消失在黑暗里,灿宇跟着一起进到屋内,摸黑走上几步,踩上两级台阶,被某条绳子绊了个趔趄。
“没事吧?”另一角里的光听到声响,半笑着问,灿宇则随意骂两句当作回答。
这时,屋里的射灯终于亮起来,灿宇回头看刚才走过的地方,横躺着的是音响的电源线。他啧了一下,走到先锋的碟机台旁开机,把U盘插上,选好set。
光从角落里的控制室门里探出手来挥挥,灿宇把监听拿到左耳边,深呼吸两次,按下了第一首的播放键。
于是电流开始在血管里奔涌。
128BPM的渐强鼓点在演出台的木板上复苏,鞋底开始震颤。灿宇眯着双眼,光打开的镭射灯的斑痕从他的眼睑上掠过,采自电子游戏原声的贝斯律动被换成酸音色正在啸叫,被失真滤波器打碎成尖利的片段刺入耳中。
运动,灿宇跟着重拍小幅度地点头,把延迟扭高,然后是回声。
音墙突然坍缩了,这是灿宇正在等待的时刻,他把低频一扭到底,戴好监听。音响的力量顺着地面传达到他体内的空腔,内脏也被鼓点搏动,灿宇开始原地跳跃,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掉充沛的能量。这是他的表演,他的位置。
开场曲就快结束,灿宇左手开始操作渐进渐出,右手按下下一首的播放,关掉所有效果,屋里伴着交通信号灯的音响迎来短暂的沉默,接着是一阵口哨的响起,灿宇拿着麦克风,延迟半拍吹起同样的旋律。
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台前,两人皆吹着口哨,互相使着眼色,这段口哨是光的独创,被灿宇单独加到每次准备的set里当作自己的水印。口哨的后半程混入了两人的人声,简单哼着旋律渐弱下去,变成一段riff。失真再一次拉高,这首是灿宇独自选中的法国那边最新的深浩室,四拍的踩镲在拉高的高频下如尖锐的金属片缀在编制好的提琴和弦流苏上。
流动,一切都是流动的,他们的口哨和人声,走音的钢琴背景,提琴的循环。涡流在空荡的屋内回环碰撞,只需闭上眼,就能随着律动回归集体的原始海洋,灿宇感知着效果器在混沌的镭射之间飞旋,他听见光在随着洋流肆意叫喊,年少的音色像褴褛风帆,两人一同航行。
Livehouse的门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位穿白背心的寸头大叔 ,他先半是评判地听了一会儿,走到灿宇的身旁,瞧了瞧准备好的set,灿宇对他点点头,被敲了下额头。
寸头大叔冲他喊了几句,但灿宇戴着监听,只从嘴型读出断断续续的字眼,大叔把他的监听摘掉,又重复:“警察这两天在抓我们的集会。”
灿宇撇撇嘴,又看到门外陆陆续续进来平时的朋友们,各自跟随旋律点着头,冲他打招呼。他往大叔那边凑过去,说:“警察又在管什么?”大叔用成年人的三角肌把灿宇挤开,接手了碟台,右手把中频调低下去,对他讲:“警察在抓左翼。”
左,右、中…灿宇向来分不清这些乱七八糟的,只好又撇撇嘴,翻身下台去,加入光和朋友们的队伍。大叔的水准显然高许多,几下就混出灿宇没设想过的回响效果来,洋流逐渐升温,变得像喷发的岩浆,灿宇揽着光的肩,在滚烫的地板上跳跃。
演到set的后半时,警察果然来了,两个帽檐低到挡住一半的脸的男人穿着警服挤进集会中,高举单手叫喊着警察的那些套话,鲜有人回应,大家正跟着大叔演的经典曲目围在一起合唱,警察挤过光面前时,被几人挤来挤去,光笑着喊:“一起唱啊大叔。”招来大家的一阵哄笑。
警察最后挤上台去,两人像护卫拱在大叔的身旁讲话,大叔这时正演得尽兴,摆着头,白色旧背心随意脱掉搭在台上,一边朝警察露出两排肋骨一边把低频再度扭大。两个警察无奈的对视一下,稍矮一些的又艰难地从人群中挤过,去到屋外,想必是呼叫增援,大叔这时开始调起切换,曲子又回到第二首,光的口哨从音响里响起,大家半是起哄地把光挤来挤去,一起吹着口哨,又跟着拿起麦克风的大叔合唱人声的哼唱。
结束,大叔这样高调地宣布完,人群喧嚣着叫喊起来,接着间落杂乱地鼓起掌,大叔把背心攥在手里揽着高个警察的肩膀走下台去,路过两人时把U盘抛到光手里。
走出Livehouse时,警察的数量已经增加到六个,正在让大家一个个扫脸登记,轮到光时,正是矮个警察负责,他看了下仪器结果,把光的名字念出来。
“三浦光,还是高中生,不能来这地方的吧,快回你家去。”光懒散地应两声,走到一边等灿宇。
警察让灿宇站好,拿着仪器扫完脸,又上下打量两眼,“郑灿宇,在日韩国人。”他啧了一下,“这种集会果然外国人多。”
“我家从爷爷辈就在日本了。”灿宇这样回答。
“居留证呢?”
“我没有携带的义务。”
“这样,那你跟着回局里去吧。”警察冷笑两下,说。
光赔着笑举手说,“他是跟我一起的。”
警察回头看了光一眼,“居留证。”
“都说了我没有义务携带,你也不能强行留我。”灿宇回答,他越过警察向光点了点头,又说:“没这种规定。”
警察没再理会,叫同事把灿宇扭着带去外国人的队列里,跑去登记后面的人。灿宇象征性地反抗两下,看着光晃悠着消失在墙角。他走到队伍里,和认识的非裔朋友碰了碰拳,靠着墙蹲下。
手机震了震,灿宇打着节拍默数。
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灯突然灭了。
本就是废旧工业区里的建筑,屋外的光照只有间落的几盏路灯支撑,灯一灭,众人便一齐陷入平等的黑暗之中,有急促地脚步响起,灿宇自然而然地跟上,有警察叫喊着让众人不许动作,但脚步越来越多,朝着各个方向出发,追赶的警察则莫名奇妙地或摔个跟头,或撞到墙上。
这是他们的地盘。
灿宇跑着,凭记忆绕过一个墙角,就听到身前的那个脚步声放缓一些,接着传来光憋得及其辛苦的笑声,灿宇加快脚步从朋友的身旁超过,用力拍了他的背一下。
“喂,我关的电救你,谢谢都没有!”光在他身后叫到,灿宇放肆地大笑,两人跑出旧工业区的街道,闯入间断昏黄路灯的马路上。
奔跑,不停地迈步,左脚接右脚,向前。
年轻的心脏支撑着他们一齐跑过粗糙的水泥,鞋底踩过公园的石砖,踩过天桥的大理石,向前。
“到底要跑去哪里?”灿宇问。
“你在前面带路你还问我?”光锤了他一下。
灿宇回头,警察、大叔、听众、livehouse都被他和光远远抛在身后,只剩远边的天空略微泛起的白。
少年奔跑着回想,左翼,右翼,多荒唐新奇的名头。也许一只翼就够了,甚至不需要,他的年轻足够他飞到任何他的地方。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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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初春,海边的潮水会涨上来。
海,哪里的海?他说。
是的,海,我回答,运动鞋的胶底与水磨石的天台地面摩擦,推着我向前。
我的渔村的那条小路——我满布湿润与鳞片似碎冰的故乡的路面,踏上它,往西去,踩过裸露的河床上的木板,去那块教堂前的小水泥地广场上的艳红公用电话亭。
我在那块不均匀质地的金属键盘上拨号,一三一,五五七,电话时不时故障,我被接到完全没听过的地方的女人家去,她用一串小舌音和严重阻塞的鼻窦把我的恶作剧挂断。但我会一直拨号,一三一,五五七…
喂,什么事?他接通电话,讲。
餐厅经理吗?我是给你供鱼的那个女人,今年的春天来得早了些,大概你这周的鱼已经追随着融冰和暖流到很远的地方了。
真遗憾,看来我只好不付你货钱。
你怎么忍心,我的女儿,囡囡,她还需要这笔钱来买她最喜欢的草莓水果硬糖。
如果你说的是这种——糖,女士,我想我的兜里还有很多。
是,你瞧,就是这种,裹着虹彩的、白朦的,一张张夹在我的笔记本里的塑料糖纸。
囡囡,你的女儿,她到底是喜欢糖果还是喜欢糖纸。
草莓被迫搁浅在女孩的舌尖,夹着春寒的风裹着细沙抹平了她凹凸的表面。
该出海了,我说,和我心爱的小船一起。
电话那边的餐厅里有男人们的聒噪响起,问问她,男人们讲,问问她海上的生活怎么样。
我梦见灯塔,而我在那仅容得下我平躺的甲板上,远远地瞧着。
晚自习下课了,餐厅经理说。
啊,晚自习,灯塔上又有男人敲起他那令人生厌的铁钟来。
可是我的小船——
餐厅经理牵起我的左手,他把另一颗裹着嘈杂的塑料的硬块塞到我的手心,晚自习下课了,他说。
好吧,好吧。
我站在天台的边缘,隔着防护网向下瞧,有几个男孩已经拍打着他们的篮球冲到操场上去了。
哦,我的丈夫,我醒来,说。
你的丈夫,他像有些憋不住笑意,造作地咳嗽两下,我想他一切都还好。
他不好,我说,他死在几分钟前的海难里,胸前的口袋里塞着皱成一团的金枪鱼订单,兜里没剩几颗囡囡喜欢的草莓水果硬糖。
你的笔记本可是厚了整整一倍还多。
是的,是的,我又有些迷糊起来,我的笔记本,我的作业,我那漂在海上的小船。
怎么又在哭了。他稍微挤了挤我的手安慰,尽管我不是很喜欢这样。
我没哭,只是我的眼睛。
对,我的眼睛。
我醒来时,囡囡坐在我的床头低头看着我,她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我先摸了摸她的脸说,早安。她稍微瞪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歪着小脑袋问,你把它丢在哪儿了?
船?船在我们木屋出去左转几步栈道下的码头边,我回答,风浪会很大,但我们的小船有结实的缰绳拴着,它总会在港里。
“不是船,”她摇摇脑瓜,“不是船呀。”
“那是什么?”我问。
她撅着嘴,煞有介事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弄丢了?
眼睛,我的眼睛,我想起我把它埋在北岸的礁石下,和甲壳类的碎片混在一起,伴着潮汐偶尔呼吸。
我下意识地摸摸我的双眼,那双注视着远边灯塔的、疲惫的双眼,下眼睑红而泥泞。
我埋在那里的眼睛,当它流泪,泪水混入大海,无人知晓。
“没事的。”她说。
囡囡把我牵起来坐在床上,又小步跑去把窗帘拉开,光有些没准备好,跌跌撞撞地摔在我们的手心。
我才想起这是初春。
她在床边回头看我,日光越过远处的海,几乎要把她淹没掉,我听见外边那片水泥地上的公用电话响铃,我跑出去,接通电话,嘴巴微张,喉中却灌满了铅水。我努力发着啊,啊的声响,一开始想在叫喊,然后在讲述,最后才是在叹息。
把眼泪流在我身上,他说,我们去看海,把悲伤还给它。
海离我们一千四百公里,我说。
是的,是的。他又捏捏我的左手,我听见晚上的风吹过,对面居民楼的那些铁皮躁乱地拍动。我闭去一切的通道,只是深深拥抱着他,低下头去,泪水落在他肩膀可笑的蓝色条纹上。
我的故事,我曾经想附着在他身上的陌生的远方和乡愁,可他总是不说话,我只好一点点摸索着亲吻他。
暖意像他的一根手指落在我的掌心,我捏捏他。我有些滑稽的肥大裤脚浸泡在初春的刺骨潮水里。等待并不困难,如果嫌耗时过久,含一颗硬糖,这样就能知道没人在独自等待。当潮水退去。且潮水总会退去。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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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一直都不是很喜欢那位在阳台抽烟的男人。
当然,安德烈也不喜欢自己。每天早晨,安德烈都花十数分钟看着镜子里那个顶着鸟巢般的红发的男孩,注视着他侧脸倔强的痤疮和将生未生的胡茬。这时,如果安德烈通过厕所的那顶窄窗向外看,他总会看到那位在阳台抽烟的男人。
男人有一副令人生厌的妖艳的脸,安德烈总是撞到他带公寓外的男人进自己的房间,不同的男人的手掌都摩挲过他那件毛呢大衣的肩尖,往下是被一条细皮带掐得窒息的曲线,在旁边坠着男人拿廉价香烟的右手。
安德烈的朋友也都认识那男人,他们私下叫男人“那个基佬”,有人说看到男人去找隔壁街的黑鬼买“药”,又有人说他是官员养在外面的情人,安德烈听到撇撇嘴,他只觉得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烟鬼,一天里有一半的时间都能看到男人靠在阳台那纤弱的栏杆上吞吐烟雾。
后来的某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安德烈放学回家转过最后一个街角,他抬头——里德的黄昏和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暧昧又玩味,既不让人看到黑暗,也不叫人感知光明,正像在昼与夜的过渡地带抽烟的男人。
安德烈不知道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公寓的阴影从他的脸庞爬过时才仿佛惊醒了男孩,他看见男人仍然倚在阳台的栏杆上,那双眼睛像钻石一样在阴影里狡黠地发亮,正与他对视。
“你要进去吗?”安德烈站在男人的公寓门口,听男人问。
安德烈的视线穿过吱呀半开的木门,从客厅暗紫沙发上空掠过,再向外是一扇落地窗,血红的太阳卡在里德的海的尽头。
“不,不用了。”安德烈摇着头,他停顿一下,又说,“我的朋友都说你是,呃,同性恋,所以…”
“哦,是的,我确实是,这会吓到你吗?”
安德烈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向男人,“没有,只是会想到你总带一些人回这里。”
男人的眼角的细纹轻微弯曲,他又吸了一口烟。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男人转过头,侧颈与下巴形成的曲线指向那扇落地窗,“景色很不错吧,等你想来的时候我再请你喝咖啡。”
安德烈轻声答应完转身下楼,他在楼梯转角抬头看过去,男人还站在原来的位置,落日的红肆意泼洒在男人一半的身体上,另一半则模糊在阴影的烟雾里。
“你的爱人呢?还是说同性恋总是有那么多‘朋友’?”安德烈问。
“他死在战场上了,小家伙。”男人把掐灭的烟蒂随手扔在地上,回答,“炮弹落下来,嘭——”
安德烈下楼,他听见男人公寓的门缓缓关上。
过了些许日子,就是一年的结束,安德烈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外面有人点燃烟花,空气里的硝烟味呛鼻。男孩停顿一下自己的动作,听着里德上空回荡的爆炸与啸叫,他起身,从披在椅子上的外套里摸出半根廉价香烟,来到落地窗前。
安德烈点燃香烟,用力地呼吸。
男孩的热烈像一把挂在老兵客厅墙最中间的步枪,鲜明地装饰在最显眼的位置,必须每天都认真用洁白的手帕擦拭,确保他一进来就可以看到金属闪耀流畅的光泽,这间公寓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是这样安静,空间的存在也只是为了盛放男孩无可躲避的倔强。
安德烈想象男人,他勾勒出男人骨节分明的手,那只包裹苍白皮肤和烟草气味的肢体。这具骨骸曾经托举过坚硬的木制枪托,指纹里蓄积的烟碱和切断的年轮摩擦,像他此时的咽喉一般发热。
男人奔跑,年轻的足掌在军靴粗糙的鞋垫上变形,尚不浑浊的眼球聚焦在前方壕沟里的爱人,空气带着烟花燃尽的微尘撞进他的气道,急促地播散到他的血管和他的心跳。
战机的翼在头顶啸叫,壕沟里绽放开热烈的火焰。
炮弹带来激烈的震荡和冲击,男人被掀翻在地,他被疼痛和耳鸣钉在地上难以起身,只能注视天空里死神留下的尾迹。
安德烈轻微仰头,有假想的泥土与骨血的急雨落在他年轻脸庞。
我仍然不喜欢那个抽烟的男人,他想。
里德的夜阴沉而潮湿,晚风裹挟着刺鼻的硝烟与海腥无言地迎接一位抽烟的朋友到来。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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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很空。
男人一个人走进电梯,按下到1楼的按钮。
墙上的LED屏在放不知所谓的古怪广告,电梯缓缓启动,失重感传来,他的脚趾不自觉地在皮鞋里抓了抓。
年末总是格外忙的,他在十几分钟前才终于填完一堆报表,把自己的年度工作总结发到组长的邮箱,而现在,站在电梯中央,男人有些想不到之后该干什么。
手表的时针指向比平时下班时间早不少的尴尬数字,午餐买的三明治分量很足,女友的微信在昨晚上已经发过来一条抱歉。
电梯的数字渐渐减少,对应着的按钮旁边开始多出一些印着店铺名字的硬牌。
看见4F旁健身房的硬牌,男人想到自己无处使用的跑路机构的年卡。电梯在他回忆起那个健身房的名字前打断了思绪,于是他又想起午休时女同事三五一起提着衣服去这座写字楼的某层练习的塑身项目——普拉提?瑜伽?每个名词对他来说好像都没什么不同,大约就是跳舞,舒展肢体,消耗脂肪云云。
走出大楼时给家里打了电话,母亲接了电话絮絮叨叨许久,他一边随意捡拾着答案一边向地铁站走。
挂断电话时,听见行人小声感叹,男人抬起头,视线追踪到一粒雪花缓慢下落。
冬天的又一场雪。
走出地铁时,女友打来电话。
分手,电话那边大约是这样的意思,男人盯着地上已经薄薄积起一层的白雪,浅浅地应着。
“身体怎么样?”母亲在之前的电话里是这样问他的,他突然从记忆里把这句关心翻出来,送给前女友。
“中午的时候可以去跳跳舞,呃,普拉提什么的。”男人没怎么听电话,只是对着麦克风又这样添上一句。
讲完电话,他站在少人街道的中央,轻轻咳了一下。
他想,要不跳舞吧。
奈何自己也从未学过跳舞,男人只有模仿着电视里看过的综艺节目的表演,先缓缓地挥动他的右手。雪下得正盛,冷空气从手套的毛线之间透过,在他闷热微湿的皮肤的山谷中呼啸,男人注意到雪花被手套接住,不久又化成一团深黑的湿渍。
手划出弧,带动肩膀,脊椎骨一节节浪潮般旋转,男人努力抬高自己的大腿,鞋底在积起的薄雪之间留下一截半完成的曲线。
路灯从远处逐次亮起,男人大约偏离舞台中央两步,他半滑半走地把自己挪过去。
舞蹈似乎应该是有音乐的,但他想起小学科学课上讲到冬天往往安静,因为雪是蓬松柔软的吸音材料,只好轻轻哼上一段断断续续的、不知何处听来的曲调。
舞…
舞——
舞。
灯光之外是黑暗,那里有五光十色的、各式各样的生物,男人在它们的视线中央舞蹈,他要穿过兽群、穿过雪和夜,回家去。
呼气,收紧臀部,转身,伸手,再吸气,把世界脱落的冰冷碎屑都吸到肺里。男人的腋下沁出汗来,水滴和毛发糊成一团,他想到自己脚下的大地,想到地下不知名河流的潮湿,想到地下铁载满男人女人的通行,想到单元门口垃圾桶的淌水,想到流浪猫轻踩过积雪的爪印。
男人想到家,相隔一千公里时间、相隔数十年距离的家。
不远处有小孩点燃违规的烟花,男人听见嬉闹,接着听到大人叫喊,然后是呼啸,接着夜空里爆开灿烂的氧化和焰色。
声响和光亮会惊退不怀好意的野兽,现在的话——
男人想,现在,就这样踩着烟花死亡的红黄的薄雪冲进夜里的话,一定可以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