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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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婚姻刚刚破裂,我找不到一份工作。
我坐在酒吧里喝便宜掺水啤酒,两个女人坐在吧台旁,和我相隔两个凳子,其中的一个和我聊了起来。
“你是干什么的?”
“目前来说,什么也没干。”我拿出烟盒里倒数第四根烟给自己点上,说。
时针刚指向六,附近只有这个酒吧会在这个点开始接客,我今天是步行来的,花了三十分钟。
另一个女人看过来,她涂着跟我太太喜好相近颜色的口红。
“所以说,你现在没有工作。”女人这样讲。
“是的,我没有工作。”
“难怪。”女人又喝了口面前摆着的调制酒。
“我叫M。”她说。
我们大约有十五分钟没再交谈,我慢慢把杯里的酒灌进肚子。
“你要走了?”M问。
我点了下头。
“没有工作的人,你在——”M看了看时钟,“六点四十二分,你在这个时候离开去做什么?”
“我回家。”
“我是说,现在还很早。”
“我回家去写作。”我这样讲。
M睁大眼睛,她转头对同伴说:“他说他写作。”
她又转回头来,“我们报了成人夜校,再过三十分钟,我们会去街对面上阅读课。”
“你们学些什么?”
“我们看那种网站上的文章、报道,一篇接一篇的看。”M的同伴说。
“我更喜欢看经典一些的,像盖茨比那种。”M耸耸肩,“总归是有区别的。”
“是的,是有区别。”我笑了笑。
“你写一些什么?”
“我写剧本——给电影用的那种。”
“你是一个编剧?”
“我是一个导演…不,我曾经是一个导演。”
我拍过一部电影,我掌控那部电影——从剧本到摄影,全是我一手操办。
“你拍过电影?”
“差一点拍成了,投资的人撤了资。”
“真可惜。”M把杯子里最后一口酒倒进嘴里。
“没什么可惜的。”我说。
我们一起出了酒吧门,M拉着她的同伴向我道别。
“你们为什么要去上那个阅读课读网上的东西?”我问。
“上课的老师说,我们会需要这个技能的。”
“什么技能?阅读会是一个技能吗?”
M想了想,学着某人(也许就是她的老师)的腔调:“要像进食一样,”她很严肃说,“把文章撕扯开来,获取信息。”
“高效!我们要的是高效的阅读!”在M的躯壳里,一个男子激动地大喊。
“你也想学吗?”M的同伴问我。
“不,不用了。”我说。
我回到家,把大衣挂在入门旁的挂钩上。公寓里很暖和,父亲正穿着睡衣看电视。
“在看什么?”我问。
“某部约翰韦恩。”父亲说,“坐下来看看,你妈还没回来。”
“我今天在酒吧遇到两个女人,她们在上一种成人夜校。”
“你也想去上?家里没这钱,你跟那女人离婚时还找我借了两百元。”
画面里,约翰韦恩转身时迅速地开了一枪,正中决斗的另一方,毫无悬念。
“我不会想的,她们花钱去学怎么读网上的文章跟报道。”我说。
“女人总会把钱花在这种没用的地方。”
我们接着在电视上看电影,直到片子演完。
“我去睡觉了。”父亲起身进到房间里。
我关上灯,从柜子里翻出自己电影的录像带放上,从厨房拿来一瓶酒。
我一边喝酒一边看自己的电影,主要在喝酒。
我看见一个男人,跟我差不多落魄,他背着一个编织袋,坐在公路旁。
“你好。”我向他打招呼。
天气很好,自然光打在我俩的脸上,造出很合适的阴影。
“你好。”
“你背的是什么?”
“胶片,很多胶片。”男人回答。
男人从编制袋里一卷卷地掏出胶片来,有些是负片,有些是正片。
“这些都不要了吗?”
胶片卷一起在阳光下曝光,画面消去,什么也没剩下。
“它们都没用了。”男人和我一起看着胶片,说。
“你要去哪里呢?”
“我准备搭辆车,我要去参加一个葬礼。”
“谁的葬礼?”
“艺术之神的葬礼。”男人这样说。
“艺术要死了吗?”
“是的,我也快死了。”
我陪男人坐下来,我掏出香烟分给他。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电影之神。”男人叼着烟凑过来借火。
“你也快死了?”
“很快——当孩子觉得没必要再在电影院看电影时,我就死了。”
“那谁会活着?”
“谁知道?大家都会死去。”
“你长得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我说。
“我从没想过要活成别人想象中的样子。”
我们沉默着呼吸尼古丁和焦油。
“你不会死的,我在写剧本,我还要拍自己的电影。”
“谢谢你,但我会死的,新媒体之神要来杀我了。”
“那我在努力些什么呢?”我有些想哭,我几乎落下泪来。
“你可以站在摄像机旁花十几天等一场合适的风,但别为我努力。”电影之神把烟屁股扔在地上。“是你们让观众相信在那一刻真的会有风来,不是我。”
“所以根本没什么神启。”我说。
“是的。”电影之神伸出手比着大拇指,一辆破烂的巴士从远处驶来,停在我们身前。
我醒来。
已经是白天了,我发现自己躺在沙发上,盖着大约是晚归的母亲盖上的薄毯。
披上大衣,我来到大街上,时候大约还很早,并看不到什么行人。
一个年轻人在街口摆弄照相机。
我走过去,问:“能给我拍一张吗?”
“能的先生,三张一元钱。”
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有喝酒找的一元钱。
“拍三张吧。”我说。
我先是从衣兜里掏出香烟盒,拿了一根叼在嘴里点燃。
朝青年使了个眼色后,他拍下第一张照片。
我又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石头,作势要抛出它。
“现在!”我喊到。
用尽全力,我把那块石头扔得远远的。
“我不知道怎么拍,先生,我不擅长动态摄影。”青年一边按下快门,一边讲。
“再来。”我几乎是在尖叫,捡起另一块石头。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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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翘课吧。”
少女这样宣言,说这句话时她正面对天台的拦网。地球在北京时间14时33分仍然直面太阳,辐射在她的额头上映下细碎刘海的影子。
“下节英语课老梁说他要听写的。”好友坐在一旁,看着单词册头也没抬。
“好烦。”
雅雯的目光追着操场上打篮球的男生,又不自觉地讲:“夏天好烦。”
“啊?”
“你不觉得吗?夏天的好多东西都很烦。”雅雯几乎掰着指头数起来,“又热又晒,蚊子肆虐,还有…”
还有考试,毕业。
“还有什么?”诗琪仍然盯着单词册,她的后颈从夏季校服浅蓝的领中生长出来,能看到隆椎小小的突起。
雅雯盯着那个不和谐的小包看了一小会儿,移开目光接着说:“头戴式耳机会很闷,听一会儿歌就变得黏糊糊的。”
“换入耳的不就行了。”
“哼,音质可是完全不一样的。”
啪嗒。
清脆的声响。
雅雯看着地面上的磁带:“这玩意从哪里掉下来的。”
“什么东西?”诗琪总算抬起头来,把垂下的鬓发用手指梳到耳后。雅雯把捡起来的塑料小盒递给她,“磁带,就英语听力的那种。”
“应该是录像带。”诗琪轻轻翻转过来,读标签上用油性笔写着的字,“假面…什么东西。”
雅雯蹲下来,凑过头去看标签,被诗琪推开一点。
“太热了,保持点距离。”
“你怎么知道是录像带的?”
“这宽度是VHS的,我家里有机子。”诗琪顿了顿,问,“要看吗?”
雅雯一时没反应过来,“啊?看什么?”
“傻了吗你,去我家看这个带子。”
“要看!”雅雯高举右手,“琪啦A梦,拜托你了!”
放学后,两人到了诗琪的家里。
摆弄机子花了不少时间,雅雯看着诗琪用射频线把电视机和录像机连接起来,打开电源,再放入录像带。
“等等,这要是午夜凶铃的那种录像带的话就是事故了吧?”
“那就一起死呗,啊,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诗琪敷衍地说着,按下了播放键。
“怪人,通常由普通人变异而来,原因不明的危害。”
电视机屏幕先是一阵花屏,随后显示出4:3的画面来,展示着几张素描,画的是一些不明所以的结构。接着又切换成了有些模糊的视频,一个有着昆虫特征的人形生物出现在画面正中。
大约这个就是怪人了,雅雯暗自想着,看了看诗琪,发现好友直直地盯着画面中的生物,像是受到了一点冲击。
怪人正在街上大肆破坏,发出有些刺耳的叫声,行人惊慌失措,四处逃窜。一个小孩摔倒在地,脱手的玩偶被怪人踩在脚下。
“肩负对抗他们的使命,以凡人之躯变身为战士的人,假面骑士。”
黑屏之中出现这样一句话之后,一阵音乐响起,电吉他的音色失真,鼓点重音移位。半错乱的节奏之中,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登场。
男子的腰上有着一条带着些科技感设计的腰带,之间他用力按下一个按钮,左手高举右手前臂横在腰前——
“变身!”
男子这样大喊。
一阵光芒闪过,伴随着巨响,画面中的男子已经身着奇特服装。
画面到此戛然而止。
“放完啦?”雅雯感觉还没尽兴,“是不是得翻个面接着放?”
诗琪似乎也刚回过神来:“应该是没有了,录像带都是单向录制。”
“什么嘛,还以为能看见打怪兽环节的。”雅雯叹了口气,往后躺倒在沙发上——在男子变身时她不自觉地坐直了身。“感觉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男孩子爱看的那种吧,奥特曼什么的。”她点评道。
“还是有些区别的吧,奥特曼我记得是变成外星人,这个就只是穿了层装备。”诗琪也向后躺下,拿着遥控器控制着快退,画面一直回到最开始的那几张素描图片。
“有这种区别吗?我只知道奥特曼会变得很大。”雅雯有气无力地说,“我好像该回去了。”
“那拜拜。”
“怎么这么冷淡…”雅雯背上书包,因为听写没过关她回家还有额外的英语单词要抄。
“周一见咯。”
“嗯,周一见。”
雅雯走出诗琪家的小区,站在公交车站等回家的109路,正是傍晚,夕阳还有些刺眼。她瞧着自己在对面站台广告版玻璃上的倒影,试着摆了一下变身的姿势。倒影中的自己也左臂高举,右前臂横在腰前。
“变身。”
她轻轻念到。
似乎是错觉,一股热流从腰部冲向全身,她的心跳加快了些许。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发生,109路很快到了,雅雯刷了自己的学生卡上车,抢到了车厢中段靠窗的橙色座位。
明天是周六,今晚就把作业做完吧。
吹着温热的风,她在心里这样盘算。
周日早晨,雅雯被要上班的母亲从被窝里拖起来,勉强睁着眼睛坐到餐桌前吃半凉的油条。
电视里传来央视13台晨间新闻的播报声,雅雯有些懒得听天下大事,她给自己的磁带机插上耳机,准备温习下还没抄完的单词。
磁带机是多功能的,可以当作收音机,雅雯有时候会借口学习拿来听本地电台节目偷懒,现在正是收音模式,电台在播放晨间节目。
雅雯正喝着糖还没完全融化的豆浆,就被甜度不均匀的液体狠狠呛着了,好一通咳嗽——
电台插播了不明生物的目击报告。
“就在刚刚,在本市第四中学有人目击了不明生物。”主持人语气古怪,似乎也是职业生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
那正是她自己的初中!
雅雯擦了擦嘴,小跑到沙发边拿起遥控器把电视调到本地频道,正赶上记者现场报道未知生物。
出现在画面之中的正是自己的初中,校门的刷证门禁坏了两个,越过门禁,未知生物映入画面。
是怪人。
与雅雯和诗琪在录像带之中见到的怪人有几分相似的、带有昆虫特征的人形生物,头上生有两只触角,眼睛是小学科学课观察过的复眼的放大版。怪人的背后还长了一对和蝉类似的翅膀。
记者在画面外紧张地解说着:“这个生物是在今早出现的,学校的门卫报了警,但它在砸坏门禁进入学校后就没有再活动过。”
雅雯看着画面中的怪人,耳边拨打给诗琪的电话一直是忙音。
“这种生物是外星人吗?它的行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记者小声的发问。现场连线到某个大学的生物专家,又转到警察分局的局长。
大人们无比忙碌,和雅雯一样注视着怪人,紧张地互相交谈,甚至争吵。
离家的母亲打来电话,但雅雯没有接。
她提着生日父亲送给自己的自行车头盔,骑车往学校的方向赶去。
其实学会自行车以来,雅雯并没有骑过很多次,大部分时间她都是早上被母亲的电瓶车带到学校,下午放学和诗琪坐同一班公交车,在相邻的两站下车各回各家。
总之,这大约是她第一次独自骑车前往学校。
刚开始时还有些掌握不好平衡,但很快随着记忆的苏醒,她感觉自己骑得越来越快,风不断从耳边掠过,阳光从路旁的绿化的枝叶之间漏下来,斑驳地占据路面和自己的皮肤。
暖洋洋的。
雅雯没有选择正门,她绕了半圈,在学校的一段围栏旁停下来,这里有一小段缺口,是每个会跑出去上网的学生都知道的密道。
她戴着头盔,从缺口勉强穿过。
雅雯站在操场的一角,和怪人相隔半个操场对望。
总算亲眼见到怪人,冥冥之中的一种感应让少女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
眼前的怪人就是自己的好友。
诗琪逐渐接近她,直到两个人相距不到五米。
“你究竟想干什么呢,诗琪?”雅雯轻轻说道。
怪人的复眼看着头盔镜片之下少女的双眼。
“我要毁掉学校。”好友这样讲到。
“为什么呢?”
“原因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了吗?”
谁会清楚这种莫名奇妙的玩意。
少女摘下头盔,用双手按向腰间,头盔以奇特的方式折叠再展开,环绕着腰部,落手之处反馈来冰冷的金属硬物质感。
按下按钮。
高举左臂,右前臂横在腰前。
剩下的只需要大喊——
“变身!”
震颤带着光与热降临,力量在身体之中逐渐充盈。
物质凭空出现,渐渐覆盖自己全身形成战衣。
雅雯感觉自己的重量在不断减轻,她在不断上升。
紧接着的是下坠,被地球吸引着不断加速,然后——
脚踏大地,身着战装!
假面骑士!
少女通过赤红的复眼和好友再次对视。
我要保护学校,然后上学,考试,毕业。
在夏天的末尾,我将成为大人。
跨上自行车。
收起支架,左脚踩着踏板调到适合发力的位置,戴上头盔。
少女看着眼前的路。
这条路将要路过家门,路过车站,路过初中。
晨风清凉,透过头盔镜片的缝隙扬起蓄长的鬓发,搔痒着脸颊。
自行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有什么被她抛在身后了。
但管他呢,今天是开学的日子。
只管向前骑就好!
少女这样想着,哼起歌来。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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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潮的鸣响。
细沙还残留着白日阳光的温度,暖意勾勒出脚掌的轮廓。
被月光轻柔地覆盖着的世界。
映入眼帘的,是并列的两行脚印。
独自一人的少女缓缓行走着。
从浅睡眠中醒来,他努力从床上撑起身来,靠在墙上。
房间里并没有开灯,在几乎可以模糊掉自我的黑暗中,他放缓呼吸,感受着包围自己脚掌的暖意逐渐消退的过程。
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
少年没能得到答案,他只是等待着那轮廓完全消失,然后拿起放在一旁的义肢安上。
义肢反映着夜晚真正的温度,和关节拼接好时会发出干脆的声响。
少年穿上冬季校服。
街道上的路灯并没有点亮,少年借着还不算明亮的日光,费劲地翻过一片废墟。
事到如今还在坚持登校的原因自己也解释不清。班上的空位已经有三分之一左右,英语和数学的老师也没有再来过,但大家还是会穿好制服来到学校。管风纪的体育老师还是会站在塌了一半的校门旁,和大家问早。
社会似乎还在这里留存。
少年走进还有些陌生的教室,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身后的空位是已经去参军的好友的,两周前,他们刚从倒塌的校舍里把好友低他一级的女友的一部分挖掘出来。右边的空位似乎是某个话很少的女孩子,可惜少年既记不清她的名字,也没能想起女孩不再出勤的日期。
总之,那个座位就这样空了出来,少年会把自己的书包挂在那张桌子左边的挂钩上。
坐在少年前方座位的男孩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少年也有试过学他那样把时间都花在习题集上,但无奈怎样都难以集中注意,只好读一些家里带来的文库本。
最近在读的是在姐姐的房间里找到的蔷薇小说系列,书中有一位剑技惊人,留黑色长发,会边舞剑边吟悲悯亡魂俳句的美男子,但在封面上脸庞显得有些女性化。
不知不觉到了午休的时间,学校现在算出勤只用半天,少年在座位上吃完了发的面包,把文库本和教材收好。
海边和梦中相比并没太多变化。
鞋底有时能踩到金属小片,发出的声响混在细沙和泛着泡沫海浪的摩擦之中,像乐池里首席提琴失误的错音。少年有时会听到海鸥的鸣叫,但抬头却找不到白鸟的身影。
世界的音量在第一次轰炸之后便被调小了,并不唐突地安静下来。少年有些中意更为安静的世界,但有时也会想念梦中海潮的鸣响。
无可避免地,他想起梦中的少女来。少女是他的初恋女友,印象中很爱说抱歉,一天能听她说很多次抱歉。
少女算得上可爱,在被告白时,他没经过太多思考就同意了,后来两个人的磨合却是花了好一番功夫。白天时少年似乎总有点不好意思和少女待在一起,但晚上他们会在海边散步,聊一些白天想讲的话。但即使是散步,两人大多数时候也不会并肩走,往往在平行的脚印之间隔着一小段的时空。
后来,也许是第一次轰炸,也有可能是第二次轰炸,少女自那之后便没再来上学了。
独自一人的少年缓缓行走着。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海平线的方向,太阳正进行着激烈的燃尽,将半边天空烧得火红。迎着已算不上刺眼的阳光,少年看见两个黑影背光飞来。
是飞机。
引擎的轰鸣刺破了平静的天幕,少年站在原地看着它们的铁翼划过,小镇的广播开始发出刺耳的警报。
他闭上双眼。
少年听见退潮的细碎水花,听见海鸥归家的信号,听见钢铁摩擦空气的鸣响,听见光与热的爆发。
世界在震颤。
他听见千濑轻轻叫他的名字。
“景。”少年的女友吐出音节。
名为景的少年睁开眼睛,在他面前的是许久不见的女友千濑。
除开背上生长的铁翼,以及变成似乎是奇怪形状武器的双手,女孩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她的脸庞还留着一点害羞的红晕。
“千濑,好久不见。”
少女还是没有习惯被直接称呼名字,她慌乱地躲闪着少年的目光,“是的,好久不见,景。”
千濑像是想起什么,稍微背过身,很勉强地笑了笑。
“抱歉,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没什么,毕竟千濑一直都很可爱。”
比起以前,现在似乎能更为自然地讲出的话语,少年不自主地在心里暗自感谢神明。
两人并肩在沙滩上散步,已经是夜晚,身后的火光给夜空镀上美丽的光晕。
“千濑是从哪里回来的?”
“南边哦,在那边的任务做完了。”
手臂有时会相触,少女最开始还会下意识的移开被改造过的手臂,但现在已经很安心地被少年牵着了。
手掌的温度算不上高,只是轻轻地环绕着像是炮管的部件。
“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不会再离开了,这里就是我最后的任务目标。”
“要毁掉吗?”
“是的。”
少年注意着少女的表情。
“总感觉,任务做完了会很寂寞。”
“我会陪你的。”少年这样讲。
在天空中飞翔的少女。
少年注视着她轻抬双手,她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夜空中,能看到明亮的群星。
然后,世界便毁灭了,像一幅轻易被打碎的拼接画。
少年航行在宇宙之中。
飞船是少女变成的,她身上的机械以匪夷所思的形式展开,随后以她为核心再组合成了巨大的飞船。
少年隔着舷窗眺望四分五裂的星球。
“我们要去哪里?”少年问少女。
“世界的尽头。”面前的屏幕浮现出字样。
“世界的尽头在哪里?”
输入的光标停顿了一会儿,才接着显示出句子来。
“在梦的终结。”
“在那之前,我会先死吧。”少年徜徉在无机质的世界中央,轻声说。
“但我们会一直相爱。”
那光标这样说。
潮騒の音。
細かい砂はまだ一日の日差しで温かく、その温もりが足の裏の輪郭を描いている。
月明かりに優しく覆われた世界。
2列の足跡が並んでいるのが見える。
たった一人、ゆっくりと歩く少女。
軽い眠りから覚めた彼は、ベッドから必死に体を起こし、壁にもたれかかった。
部屋に明かりはなく、自分もぼやけそうな闇の中で、呼吸を緩め、前足を包んでいた温もりが徐々に薄れていくのを感じた。
この夢は何度見たのだろう。
少年は答えが出なかった、ただおんどが消えるのを待って、脇に置いてあった義足を手に取り、装着した。
義肢は夜の実温度を反映し、関節に装着すると乾いた音がする。
彼は冬服に身を包んだ。
街灯がなく、明るいとは言えない昼間の瓦礫の中を、少年はもがきながら歩いていた。
この期に及んでまだ入校にこだわる理由は、本人の説明の及ばないところであった。 クラスは3分の1くらい空っぽで、英語と数学の先生は出勤てきませんが、それでもみんな制服で登校しています。 風紀委員担当の体育教師は、今も半分倒れた校門の脇に立って、みんなに「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と挨拶している。
社会はまだここにあるようです。
少年は、まだどこか見慣れない教室に入り、自分の席に座った。 後ろの空席は、倒壊した校舎から一階下の親友の恋人の一部を発掘したわずか2週間後に、軍隊に入隊するために出て行った親友の席である。 右側の空いた席には、ほとんど何も言わない女の子が座っているようだったが、残念ながら少年はその女の子の名前も、その女の子がいなくなった日付も覚えていなかった。
とにかく、その席は空席で、少年はそのテーブルの左側のフックにランドセルをかけるのだ。
前の席に座った少年は、もともと学校の成績がよく、問題集にできるだけ時間をかけようと思っていたが、集中力が続かず、家から持ってきた文庫本を読んでいた。
最近は、姉の部屋にあったBLの小説シリーズで、剣の腕がすごい美男子で黒髪ロング、死者を憐れむ俳句を唱えながら剣で踊るのですが、表紙はちょっと女性っぽい顔をしています。
昼休みになり、登校時間が半日になったことも知らずに、渡されたパンを自分の席で食べ終え、文庫本と教科書を片付けた。
浜辺は夢の中とあまり変わっていない。
靴底が時々小さな金属片に当たる。その音が細かい砂や泡立つ波の摩擦音と混じって、まるでバイオリン長の誤射のようだ。 少年は時々カモメの鳴き声が聞こえるが、見上げても白い鳥を見つけることができない。
最初の砲撃の後、世界の音量は小さくなり、急に静かになったわけではありません。彼は、静かな世界にどこか憧れていた。しかし、夢で聞いた潮騒が恋しくこともあっる。
どうしても、夢に出てくる少女を思い浮かべてしまうのだ。 彼女は初めての彼女で、一日に何度も「ごめんなさい」という声が聞こえるほど覚えていたそうだ。
彼女が可愛かったので、告白されるとあまり考えずに返事してしまったが、二人の絆が深まるには時間がかかった。 日中、少年は少女と一緒にいることをいつも少し恥ずかしがっていた。しかし夜、彼らは海岸を歩きながら、日中に話したかったことを話すのだ。 しかし、歩いたとしても、2人が並んで歩くことはほとんどなく、平行した足跡が少し離れていることが多い。
その後、1回目の被爆か、2回目の被爆か、それ以来、少女は学校に来なくなった。
たった一人、ゆっくりと歩く少年。
気づいたの時は夕暮れだった。
海の水平線の方角では、太陽が激しく燃え尽きて、空の半分を真っ赤に染めている。 眩しくなくなった太陽を背に、少年は逆光で飛ぶ2の黒影を見た。
飛行機である。
町のラジオから警報が鳴り響き、彼はその翼が通り過ぎるのをじっと見ていた。
彼は目を閉じている。
少年は、引き潮の小さな水しぶき、カモメが家に帰る合図、空気に触れる鉄の音、光と熱の爆発を聞いた。
世界が震撼した。
チセが自分の名前を優しく呼ぶのが聞こえた。
「けい」" 少年の恋人は音を吐き出した。
けいが目を開けると、目の前には長い間会っていなかった彼女、チセがいた。
背中に生えた鉄の翼と、奇妙な形の武器らしきものに変化した手を除けば、少女はあまり変わっていないようで、その顔はまだ少し恥ずかしそうに赤らんでいた。
「チセ、久しぶり」
まだ呼び捨てことに慣れていない少女は、慌てて少年の視線をかわした。「はい、お久しぶりです、けい」。
何かを思い出したかのように、ちせはわずかに背中を向けて微笑んだ。
「こんな姿を見せてしまって...」
「なんでもない、やっぱりチセは昔から可愛かった」
以前よりも自然に出てくるようになったその言葉に、少年は思わず内心で神々に感謝した。
二人は並んで浜辺を歩いた。もう夜で、背後の火が夜空を美しく照らしていた。
「チセはどこから戻ってきたのか。」
「南、そこで私の使命は終わった。」
腕は時々触れ、少女は最初、無意識のうちに改造した腕を遠ざけたものだが、今では少年に抱かれてすっかり安心しきっている。
その手のひらは、大砲の砲身のようなものを優しく包んでいるだけで、決して温かいとは言えない。
「次はどこに行くんだ。」
「もう二度と離れない、これが私の最後の任務の目標だ」
「破壊するつもりか。」
「はい。」
少年は少女の表情を見ていた。
「任務が終わるといつも寂しくなる 。」
「付き合うてっば。」彼はこういって。
空に舞う少女。
短い髪を風で少し乱しながら、軽く両手を挙げて、少年はその様子を眺めていた。
夜空には明るい星が見える。
そして、パッチワークの絵が簡単に粉々になるように、世界が破壊される。
少年は宇宙を航海していた。
船は少女に変身し、彼女の体の中の機械は不気味な形に展開し、彼女を核とした巨大な船に再び組み上がる。
少年は、舷窓からボロボロの惑星を覗き込んだ。
「どこに行くんだ。」 彼は、若い女の子に尋ねた。
「世界の終わりに」目の前のスクリーンに文字が浮かび上がった。
「世界の終わりはどこか。」
入力されたカーソルは一瞬止まり、その後文章が表示された。
「それわ、夢の終わりだ。」
「そうなる前に、僕が死ぬんだろうかな。」 無機質な世界の真ん中に迷い込んだ少年、こうささやいた。
「しかし、私たちはずっと恋しています。」
カーソルはそう言ってい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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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的死讯传来是在早晨,杰西正在享用预定的最后一顿早餐。
生活总像是种漫长的磨损,每次他觉得自己到了该折断的时候,就会出现意外让他再支撑一会儿。
他永远举着悬在自己头顶的剑对抗重力。
这次的意外是一行滚动在晨间新闻主持人下方的小字,报纸第六版侧栏最下角的一则讣告——
以及一张黑白的照片。
杰西努力不去在略显陌生的面孔上寻找记忆的落脚点,似乎这样他就能告诉自己只不过见证了一个婆罗门的坠落。
奈何自我欺骗总是困难,漫长逃亡总有终局。
“杰西,今天教我梵语的老师告诉我我的名字是‘白’的意思。”莎赤脚站在沙滩上,对杰西轻声讲。
晚上的月光不能说明亮,但也足够在莎白皙的肌肤上反射,给他纤细的脚踝镀上清冷的光晕。
杰西看着莎的脚趾缓缓陷入人工的白沙,他抬头,正对上男孩含笑的目光。
“今晚的月亮真好看。”莎对他眨眨眼。
杰西这才想起回应莎来,他侧头看着自己撑在白沙间的右手,黑色的皮肤吸足了月光,竟然也显出某种异常的哑光色调。
这可不太好看,他这样想着,随意地回答莎:“是跟白象王一样的白色吗...”
他注意到自己嗓子中难以隐藏的干涩,不得不停下来。
一连串的悉索声,那双透着冷色的足走到他面前,它的主人和杰西面对面坐下来。
白沙随着莎的动作涌动起来,有些许大概是到了杰西的脚面上,带来凉意。
“是雪的白色。”莎用他很标准的口音慢慢拼出雪的词汇来,又问杰西,“杰,你见过雪吗?”
杰西从没在莎的话里听到过那样的渴望,他不得不屈服于婆罗门男孩的意志,抬起头来看着莎。
“我没见过雪,莎。”
“好巧,我也没见过,钦奈很少下雪。”莎笑起来,眉毛弯成新月。
杰西看着莎略薄的嘴唇起伏。
“带我去看雪,杰。”莎换成跪姿,他轻轻把双手搭在杰西的肩上,掌心朝着月亮。
“我们可以去西姆拉,那里有和这里一样的月亮,月光照在山间的落雪上,也会照在我们身上。”
莎低声呢喃。
黑夜的男孩被白雪的祭祀捕获了,杰西动弹不得,只能任莎用月光轻触他的额头。
他感觉自己嘴唇干涩,亟需融雪滋润。
嘴唇传来撕裂的疼痛。
杰西轻轻吐出一口白烟,他捻着细长的香烟在眼前仔细观察,并注意到过滤嘴上黏着的暗红色上皮。
重又吸进烟雾,无数颗粒携带着疼痛放射到整个呼吸道,杰西想象自己是一个地狱道中口含烈火的恶鬼。
他敲下文档的最后一个回车。
下班后,杰西赶到庄园门口,穿着工作时的廉价西服,手里攥着一束在车站旁买的白百合。
他看着警卫之一,那位有着与他一般黝黑皮肤的,对照完了访客名单。
“很抱歉,杰西...洛哈先生。”那个警卫在他的姓上特地加了重音,“你不在访客名单上。”
杰西看着这张麻木的面孔,沉默地点了点头,他把那束白百合交给警卫。
他走过一个路口,确认了周围没有人,然后转进一旁的树林。
及腰的灌木丛拉扯着他的西装,杰西小心地挽起裤腿来,脱下外套抱在手里。
天快黑了,杰西加快脚步,他记得有一条小路,但印象已经有些模糊。
树枝掠过他的身体,激起刺痛。
莎很轻快地走在他的后面,被他拨开的树枝又回到原位。担心莎就这么消失在树林里,杰西时不时会停下来等男孩。
“这条路只有我知道。”莎得意地讲,杰西能听到莎又加紧走了两步追上来,他亚麻的衣摆碰到莎垂下的手腕。
杰西注意着不让树枝擦到身后的莎,他问兴致高昂的男孩:“你准备拿这条路做什么呢。”
他听到莎轻轻笑了两声。
“这是给你的问题,杰。”男孩的声音离他只有十厘米的距离,空气的涟漪掠过他的耳垂“你准备带我去干嘛呢?”
杰西只能沉默,他总是会在莎的这种问题前败下阵来。
等两个人走出树林时,正是黄昏。莎已经有些累了,他双手撑在杰西的肩上,试图分担部分体重。
“我们可逃出来啦,接下来该去哪里?”
杰西听着身后男孩的呼吸,他能感觉有些赤红的阳光从天边和叶间漏下来,他的肩头有一些温吞的暖意。
西姆拉...杰西把这个地名轻轻放在心里。
右手后知后觉地疼痛起来,大约是被某根树枝划伤了,温热的血带着痒意缓缓流过他的皮肤,在将临的黑暗中看不出痕迹。
莎仔细嗅了嗅空气,哪怕看不见,杰西也能想象出他轻皱鼻翼的表情。
婆罗门的手腕上戴着黄金的细环,上面凹陷的花纹永远欢迎信者的血牲。
杰西站在墙边。
隔着薄墙,他听见僧人超度的诵经声,含糊的音节长久不散,在他的脑中回荡。
钦奈的居民都知道本地的寺庙很多,这座城市立在香烛与信徒之上,城中心的卡普利什寺供奉着湿婆和帕尔瓦蒂,祂们的孩子白象神托起了圣雪山。
落满白雪的高山,祂们的信徒,婆罗门死后高洁灵魂阿特曼的归处。
杰西还记得父亲曾经念读的经书,“梵天!高而远的圣山之上啊,何时我的阿特曼才能脱离这苦难!”
超度的经文一段接一段,杰西双手合十拜了拜,接着他绕过主屋,走上一条小路。
通往仆人房的小路,哪怕是离开庄园很久,这条路仍然停留在杰西的许多梦中。
葬礼正是忙碌的时候,杰西好运地没有撞上仆人,他在某个衣柜里找到一身制服换上。
他对着镜子整理了领带,努力地让自己的笑容和印象中父亲的笑容对上号来。
熟悉的,足够卑微,但也不会太谄媚的笑容。
杰西并没有费太大力气,这种表情一直自然地流淌在他的血管中。
“杰,看我。”
婆罗门少年命令道。
杰西不得不抬起头看向莎,少年正待在泳池中自在地随意划水,他的手臂自水中旋起一道优美与力量兼具的弧线,又重在水面上激起一些水花来。
“有什么事吗,莎。”杰西把目光收回来,问。
“你也下来,杰。”莎在水中轻巧地转了个身,游到他的脚下抓住池沿。
杰西后退了半步:“我可没准备下水。”
“那你蹲下来,我跟你说件事。”莎故作神秘地讲,“我有件事要你帮忙。”
莎把自己的前臂都放上池沿,杰西看着少年用自己的手把薄薄的一层白沙扫开,他蹲下身来。
少年突然向上跳了一下,他用双臂抱住杰西,把他拉下水来。
杰西尽量控制自己没有用力挣扎,等水面平静下来时,莎的双手仍然环着他。
莎凑近了点,在杰西的右耳旁说:“把我托起来。”
说完,莎松开双臂,在水中舒展开来,他躺着,只留脸露出水面。
“快把我托起来,杰。”莎笑着,对着天空讲。
杰西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用双手分别托住莎的背和腰,向上用力。
他能感觉自己的茧隔着水与莎的皮肤摩擦。
莎闭着双眼。
“感觉就和没有重力一样,杰。”莎轻声向他描述,“我在受礼,我正在世界的中心。”
杰西低头看着莎的面庞,他的刘海被水浸湿,有些杂乱地贴在额头上。
莎轻声哼起不知名的歌谣,他的喉结轻轻蠕动,变声期的声带摩擦着震荡空气,带出高低皆有的旋律。
不可言的神圣在这歌颂之中降临,杰西只感觉自己的阿特曼在随着莎的起伏颤抖,若不是还轻托着这具光洁的躯体,他几乎要伏下身来。
月光从杰西侧后照来,他的黑影笼罩住神子。
“杰...”少年睁开双眼,和他隔着五厘米对视,雪白的手臂轻触他的脸庞,“你真适合月光,看看你自己,你现在是蓝色的。”
真是如此吗?
杰西的话语被莎封在嘴里,他闭上眼,只想起帕塔萨罗寺的壁画。
那是他父亲死去时,钦奈那一周丧亲的平民一起跪在寺内的石板之上,孩时的他抬头、惶恐地四顾,入眼皆是藏在毗湿奴蓝色掌指间的极乐。
但他们的灵魂仍然沉重,他们还需轮回。
莎的画像悬在大厅中央。
杰西看着画像中有些陌生的面庞,他不自觉地走近一些,接着注意到摆在台上的陶瓮。
有四个僧人在台前端坐,在台旁站着一个已显老态的男人,他正和住持模样的男人交谈。
“莎一直都是好孩子,想必葬后会入极乐的。”那住持这样讲着。
“莎从来都那么规矩,谁知道...”男人相当悲痛的样子,用手帕拭去了眼角的眼泪。“居然自杀,真是对不起祖上...”
“莫阿大人不必这样,世间皆苦,莎一定是堪破如此了。”
杰西看着两人交谈。
等宾客到齐,葬礼的进程缓缓推进。先是乐队演奏灵乐,接着是住持的超度,然后是莎的父亲的发言。
姓莫阿的男人站在台上,他的目光沉重,与他对视的人都很快被压得低下头去。
男人的每一个单词发音都标准且完整,他讲着话,怀念自己逝去的儿子,并把自己置于所有人头顶三尺。
“所幸,莫阿家的血脉仍未断绝。”男人这样说到,杰西如同从半清醒的梦中跌落,他抬起头来,睁大眼睛。
一个男孩,一个长得和莎有几分相似的男孩。
男人眯着眼睛,他厚实的手轻放在男孩肩上,仿佛国王手拿权杖。“他会继承他父亲的名字,莎•莫阿。”
“他是莫阿家的孩子。”
“杰西,我今天问了你的名字,你猜在梵语里是什么意思?”
两个男孩第一次出逃,他们蹲在马路牙上,一起分享一块打折面包。
马路对面是帕塔萨罗寺,已经过了供人参拜的时间,空气中只留隐约的木檀香。
“杰,Jah,是神的意思;西,Seh,是话语的意思。”莎勉强咽下一口面包,接着说:“光看名字你可比我更高贵。”
杰西递给莎水,说:“别忘了姓,莎,姓才决定我们是谁。”
“真的吗,杰,你真的这么想?”男孩看着杰西,但杰西没能与他对视。
“你可不是那种人,我知道的。”莎轻声说。
婆罗门男孩清了清嗓,他发出命令。
“抬起头来,杰西,还有路途等着我们去跋涉。你还得带我去看与我名字相称的白雪。”男孩狡黠地笑了笑,“这可是神说的(Jahseh)。”
说完,莎又抬头看向天边的半弯新月,断断续续地哼着歌。
回过神时,身体已经动了起来。
向着莎奔跑过去。
杰西有很多话想说,但到口边却变成了不成话语的嘶喊。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终于开始搏动,他鲜红的血液流淌,在神的命令下,他迸发出前所未有地力量。
口含怒火,地狱道的恶鬼伸出双手。
双手抓住的陶瓮,意料以外的轻盈,又带着难以言表的重量。
他要逃离。
抱着莎,一往无前地冲刺。
他撞破落地窗。
彩绘玻璃碎裂成无意义的拼图。
他受伤。
血液在黑色的皮肤上流淌,白色的廉价衬衫上绽放。
他跑起来。
一直奔向庄园的尽头。
他看见警卫。
恶鬼互相撕咬,有人亮出枪械。
他听见风声。
一步,接另一步。
他踩着人工白沙奔跑。
颗粒被扬起,短暂地对抗重力。
他跑向拦网。
艰难地攀爬,铁丝割裂皮肤。
他看向悬崖。
那之下是海洋。
他看向众人。
那其中有伪神。
他听见枪响。
陶瓷的碎裂,再之后是一声闷响。
他看见白色的尘晶。
他看见暗红的血液。
“西姆拉...”他呢喃圣地的名字。
他伸手。
他下坠。
他落水。
麻木与疼痛之间,他似乎被一双手托出水面。
月光洋洋洒洒,照在他黝黑的皮肤上,显出蓝色的色调来。
失重一般,黑夜的男孩在世间一切的中心,空中有白色的雪晶纷纷扬扬落下。
哪怕变成灰,也仍旧没有丝毫改变的白雪。
映射月光,抓握不住,随风飘流,
而且——
无法违逆重力。
咸腥温暖的羊水之中,蓝色皮肤的男孩降生。
他有神的双手环绕,他的初啼无声但圣洁。
Sah Jahseh.
白色的神如是说。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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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的东京是一头猛兽。
时不时地,少女仍会这样想。
高调的、不知疲倦的,当它踩着霓虹闯入夜里时,当它隔着并不遮光的窗帘注视少女的病房时。
夜晚便被杀死了。
但它也是美丽的,或者说,夜里的它更加摄人心魄。
少女看着城市缓慢绵长的呼吸,繁星点缀的灯光潮起潮落,失去了睡眠。
雪见第一百七十二次失眠时,早春夜晚的温度恰好低到呼出的水汽会在眼前化为白雾的程度。
知道这点是在她踏足凌晨两点的街道时。
夜游的习惯是进了7F的病房才有的,失眠时雪见就会偷偷溜出医院在附近散步。
冬日的气温并不友好,哪怕在病员服外披上大衣也不能在室外待太久,最近才稍有回暖。
雪见暗自决定今晚要多在外面待一会儿。
踩着入院时带来的运动鞋,雪见迈着小步、避开路灯的灯光。
她沿着道路前进,不去思考转向的问题,只是一直、一直向着前面迈步。
医院附近的夜晚有一种独有的空气,带着某种疲惫和静谧,但随着前进,这片区域被雪见抛在脑后。
雪见闯入白天的延伸里,都市的嘈杂将她包围。
注意到少女是在某一次夜巡时。
说是夜巡,其实也只是散步而已,并没有其他差事,也从没遇上过什么麻烦的意外。
我想,大概只是政府希望能在街上看见有穿着制服巡逻的身影罢了。
都立公园的路灯用苍白的冷光,强调着少女的存在。
少女大多数时候都穿着粉色的大衣,我询问时才注意到她其实穿着病员服。
没能问出口她在外面的原因,也没有强制送她回家。
少女当时对我说了感谢之类的话,变成了会打招呼的关系。
今天也和少女搭话了,“晚上好。”这样问好,却没有得到回应。
以往只是路过公园,那天却在长椅上坐了下来的少女。
我回值班室拿来了毯子,又在售货机买了红豆汤,少女轻声对我说了不好意思,接过了东西。
“有段时间没有见到过你了。”我这样讲。
少女喝了一口红豆汤,慢慢讲:“之前的气温太糟糕了,没法走到这里。”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的状况好像有些不妙,”少女笑了笑,“秋天的时候,明明还能多走一段距离的,今天才发现好像不太行了。”
是身体的状况吧,我没能讲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好说:“公园也挺好的,这里比其他地方安静。”
少女认同地点了点头。
“可能有些失礼了,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叫我せつみ好了,汉字是雪见,观雪的那个雪见。”
“这样啊,我姓东云,东云里道。”
名为雪见的少女笑了笑,她毫不意外地说:“是的,我听说过您,东云先生。”
竟然认识我吗。
“在去7F前,就有听一些病人聊过您,说您是公园的保安,人很友善。”
原来少女是7F的病人,我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悲伤。
我向她询问一个我认识的住在同一层的病人:“请问您知道秋田先生怎么样了吗?”
“啊,秋田先生,他在冬天过世了。”少女垂下目光,慢慢说到。
“这样。”我叹了口气。
“您很惊讶吗,我还以为您知道7F是什么样的地方。”少女抬头看我,“毕竟是临终关怀病房嘛。”
“哪怕知道人之将死,也还是会对此感到悲伤。”
我看着地面,想象在这之下的黄泉之路,亡故的灵魂们缓慢前行,去往死后的世界。
远处传来醉汉的大声叫喊。
我想起今早的新闻来,为了转换话题,我向少女提起:“你知道中银胶囊塔吗?”
那是一个泡沫时的建筑,先建成一个大的骨架,然后用预组装好的钢制的模块化胶囊房间填进去。
“那是一个泡沫时的建筑,先建成一个大的骨架,然后用预组装好的钢制的模块化胶囊房间填进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讲到。
在设计中,那是一栋活的建筑,它可以生长,可以更换部件...它是新陈代谢主义的代表建筑。
“在设计中,那是一栋活的建筑,它可以生长,可以更换部件...它是新陈代谢主义的代表建筑。”
我的讲话逐渐和记忆里的某个声音重合。
“但它要被拆除了。”少女这样回答,她将我从模糊的回忆中拉出来。
“是的,它要被拆掉了。”
我的声音干涩。
“但新陈代谢主义是什么,我很好奇。”少女稍微裹紧搭着的毛毯,“早上的电视新闻里没有提这个词。”
“能详细讲讲吗?”少女问我。
“新陈代谢主义是很厉害的东西,它属于现代主义的分支,是前川国男留学时期的思维的延伸。”
“前川国男是你之前提过的...”
“对哦,前川国男就是丹下健三所在事务所的开创者,真亏你能记住这些啊里道。”少女笑着拍了拍我的肩。
“毕竟是你讲的东西。”我这样回她。
“啊哈哈...是吗,因为是我讲的东西吗...”少女脸红起来,移开目光,“总之,新陈代谢主义由丹下健三和他的学生们发起,是日本建筑设计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堪称里程碑的标志物。”
东京的夏天很热,租下的六叠半里没有空调,风扇开着满速。
少女没穿衣服,躺在同样裸着的我身旁。
天花板不知何时又生了霉斑。
“新陈代谢主义认为人和建筑的关系应该更加有温度,城市是主干,人和建筑则是单位化的枝干与树叶,随着时间进展而更新、进化。”
少女侧过身来看着我,表情明亮。
“里道君,猜猜他们构想下的城市是什么样的?”
“你可以猜猜他们构想下的城市是什么样的,雪见。”
我这样向少女提问。
“嗯...像树那样?”少女努力思考着,给出一个很勉强的答案。
我笑了笑。
“丹下健三对于东京的扩展提出过一个方案,把东京向海上延伸,在东京湾搭建一个浮在海面上的网格。”我仔细描述那张设计图,“一条高速公路连接了东京的两头,从上面向两侧延展出无数的枝干,变成现代化的城市。”
“然后他的学生之一菊竹清训改进了这个方案,设计了一个近乎科幻的城市,城市浮在海面上,一切功能齐全,淘汰的单元直接沉入海底,然后在基础上新建单元。”
少女打断了我的讲话,说:“那沉入海底的部分呢?就这么...”她纠结了一下用词,“死去了吗?”
“当然不能这么讲,在设想里,沉入海底的部分会成为海底生物喜好的栖息地。”我补充,“这也是我们最喜欢这个设计的一点。”
“东云先生以前是学建筑的吗?”少女好奇地问,“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摇摇头,回答:“没有这回事,只是有一个学建筑的故友罢了。”
“抱歉。”
“没什么的。”我接着说:“我时常觉得城市真的是一个活物,有建筑倒下,有建筑升起,有人来,也有人去。就像..."
“就像新陈代谢一样。”雪见帮我补充道。
“是的。”
雪见站起身来,她把毛毯披在肩上,对我说:“能请您帮我一个忙吗?”
我站在公园的攀爬架下。
雪见提出请求时吃了一惊,不过还是帮她爬上了攀爬架。过程相当辛苦,但听到雪见坐在顶层的栏杆上满足的感叹,又觉得算不了什么。
“我小时候经常会爬公园的攀爬架。”雪见这样讲,隔了一段距离,她的声音显得有些虚无,“每次爬上来时,就觉得离天空近了一些。”
“高中开学礼的那一天,我胸口突然痛起来,被爸爸送到医院,接着妈妈和弟弟也都来了。我牵着弟弟在走廊里等着,父母和医生紧张地谈话。”
雪见叹了口气。
“后来也没有入院,除开每天都要吃药以外,好像和之前也并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某天晚上,我和弟弟吵架了,吵架的原因已经记不起来,只记得父亲呵斥弟弟说不能这么过分。”
“明明之前都只会叫身为姐姐的我谦让弟弟的,这次却叫弟弟安分一些。”雪见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说,“再后来,终于高中毕业的时候,胸口又开始痛起来,吃药也不再有用,就开始住院了。”
“转了好几次院,最后来了东京,不知怎么的开始失眠,开始在晚上出来散步,最后遇见了东云先生您,又爬上了以为不会再爬上的攀爬架。”
“‘真的太好了’,我这样打心底里觉得。”雪见轻轻笑了笑,“我啊,讨厌医院,也讨厌家里。”
我明白这种感觉,白天也会有从医院出来,在公园游荡的病人。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在消磨着时间而已,等到白天过去,他们就会回家。
不想让家人担心,也不想成为家人的负担,永远,永远恐惧着亲密关系的消耗。
“我那个学建筑的故友,不,我那个学建筑的女朋友。”不知为何,我开口了。
“她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学习认真努力,热爱建筑,对生活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没有想象中会有的强烈情感,我只是,慢慢地一边回忆一边讲。
“周末会睡上一个上午,很不会料理,讨厌洗衣服,也不会打扮自己。这样被我爱着的,被我照顾的她,在大学毕业时从胶囊塔上跳了下来。”
我听见雪见吸了一口气。
“她究竟为什么会寻死呢?我一直想不明白这样的问题。”我挖掘着记忆,“明明约好要去胶囊塔的情人酒店,明明想过结婚后的生活,明明有在学怎么做好吃的咖喱。”
我深吸一口气,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为什么呢?”
回答我的只有沉默。
“其实我觉得,人的一生也是一种活物,有人闯进去,有人离开,生死不过都一样。”
“人生真是漫长啊。”雪见这样说。
我没能看见少女当时的面庞。
到底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不时这样想。
那年的冬日,我收到某个包裹,里面是我那晚上给少女的毛毯。
中银胶囊塔自建成的一天起再也没有成长过,更新胶囊也没能做到。
后来,少女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某个关于海上漂浮的都市,以及它死去的、沉入海底的部分的,在深海之中下沉,不再醒来的长眠。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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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有时还会想起他八岁生日的那个晚上。
当时正下着雨,是的,里德的春雨——冰冷、连绵,带着一种让人不适的咸腥。安南可以想象一些雨水缓缓下渗,穿过排水管道、废弃矿井,穿过战壕和地道,汇入暗河;另外一些雨水则留在旧弹坑里,流淌在街道上,裹挟着灰和泥。
总之,安南不是很喜欢下雨的里德,又或者说,安南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一种形态的里德,以及里德的人——除了安娜。
第一次遇见安娜的时候,安南的膝盖里面好像有什么在前几天的某次挨揍中断开了。安南努力不让左腿承力,半跳着用右肩抵开家门,开门的声响过后的一片寂静中,他听见平稳的呼吸声,安娜蜷缩在沙发和墙壁之间的那条窄缝里,看起来不比一只猫大多少。安南笨拙地试图贴着墙坐下,破旧的大号夹克和墙摩挲的声音惊醒了安娜,他和她隔着大约六十厘米的距离对视。
那是怎样的一次对视呢?安南记得不太清晰,他只知道这个孩子跟定自己了。后来的某个晚上,安娜从安南背后抱着他,说他当时狼狈至极,头发乱糟糟地紧贴头皮,眼神就像落水小狗找到了同类。
安南不太认可这种说法,因为他相当友好地和安娜分享了他偷来的生日蛋糕,虽然卖相不太好,还混入了雨水和血的咸味,但蛋糕就是蛋糕。
吃完蛋糕,安南坐在墙边跟安娜开展了一次基本都是他在讲的“正式谈话”,他给安娜取了名字,那是他的名字的另一种读法,重音放在前面。安南爸爸在喝过酒,吃过那些白色小药片之后就会这么叫他,安南猜测那是爸爸故乡的口音。这种叫法给安南一种温柔的感觉,因为爸爸这样叫他的时候,意味着安南不会被揍。
“你是不是没有地方可以去?安南允许你留在安南家,因为你是安南的。”安南这样讲,他注意到安娜有着一双透亮的绿眼睛,“但你要小心爸爸,爸爸会揍安南,肯定也会揍你,所以安南跑的时候,你就要跟着跑。”
安南带着安娜去公寓的公共卫生间洗澡,他和占着地方的老女人互相大骂,在赢了骂战后把安娜推进卫生间。安娜利索地脱光了衣服,没有给安南关上门或者转过身的时间。她把衣服扔在长了苔藓的墙角,赤裸着,骄傲地抬头和安南对视。安南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她是个女孩,并接着注意到他们俩除开下体的不同没什么两样。两只安南——或者两只安娜,丑陋地隔着空气对望,像在照打磨不到位的镜子。
水龙头打开,蒸汽弥漫开来,安南才从照镜子的状态中恍惚地清醒过来,他看着水滑过安娜,变成有些脏的淡红色,那是血被稀释的颜色。
安南很熟悉这种颜色,他已经不止一次看到过——在自己洗澡时,并且在这之后也还会在不同场合看到很多次。
后来,左膝的伤很快就好了,安南并不惊讶,时间对于他似乎就是最好的疗伤药,一切伤痛过上一些日子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伤痛永远不会停止到来。
安南和安娜学会偷吃爸爸的药片,他们甚至知道了这个白色小东西的学名:安非他命。只要一两片,就可以和疼痛说再见。他们借着幻觉冒险,背着睡袋在外面游荡,有时睡在弹坑,有时睡在壕沟,运气好点的话,他们会找到废弃的排水管道,睡在里面不用担心夜里的寒风。两个人挤在一个睡袋里,他们在共同的幻觉里看见乌托邦,一个避难所,就在里德地下的某处。里面装着战时富豪储存的黄金珠宝,还有数不尽的洋红色结晶的可卡因,那是比安非他命更“劲”的玩意。安南想象着乌托邦就在与他们躺下的地方隔着一米岩石泥土的地方,他和安娜幸运地打开尘封已久的门,成为国王和女王,安娜激动地听着安南描述,仿佛门正在她的面前打开。
“如果真的找到乌托邦,我们就没有苦难了。”安南记得那时的自己经常重复这句话。
直到十二岁的那个夏天。
安南的父亲死在了那个夏天,虽然在那之前医生就说过他肯定活不久:他内脏肥大,身体臃肿;脑子因为中风和药品千疮百孔。但他没有死于什么平平无奇的疾病,而是死于没有一个完整的脑袋——0.45英寸的子弹掀开了他的后脑勺,他庞大而沉重的尸体搁浅在旧床上。安南这么多年第一次仔细打量他通红的酒糟鼻和突起的眼睛,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男人。警察来过一趟,他们草草搜索了一下房子,在报告上写了几笔,带走了手枪。安南和安娜没钱办葬礼,只有去公共电话打电话叫来公共墓园的员工把这个男人运走。员工到来之前,安南在父亲的房间里找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有几个勋章和一个铁片,他把铁盒悄悄放在男人外套的贴胸口袋里。
他不恨父亲,虽然他没少被这个男人揍得在地上打滚哭喊,还永久地失去了一颗臼齿,但他恨不起来。他看着黑色的运尸车开走,想象地狱里能找到一个有很多酒和安非他命的地方,那里一定会有很多他的朋友。是安娜站在安南身边,轻轻握着他的手,和他一起目送男人离开。
也是从十二岁开始,生长变得格外迅速而且明显,在无知无觉的混沌中,孩子们摸索着,变成了男人和女人。
除了安娜。
比起人类,安娜更像是某种幼兽——她永远警惕,永远怀疑。安南经常握着安娜的手确认上面会不会长有蹄甲或者尖爪,那种锐物的错觉长久地留在安南的记忆里。
似乎从安南给安娜起名的那一刻起,安娜就一直是安娜了,不再变过。
你还要在回忆里呆多久,安南?
再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总之,哪怕身高增长,五官变得立体,头发留长,指甲上留着便宜的指甲油,安娜也还是安娜。她一直是那个蜷着身子,在缝隙中寻找温暖的小猫。
安南还记得他高中的毕业舞会,孩子们盛装出席,庆祝学生时代的终结。安娜那天穿了不知道那里来的连衣裙,还给他搞来一套像模像样的西装。舞厅里,迪斯科的灯球闪耀,他和安娜混在人群中,混在好几个颜色的光里,额头相抵,笨拙地跳着舞。
“你还记得乌托邦吗,安南。”安娜在他耳边这样轻声说。
他觉得很奇怪,不知道安娜为什么会突然提起那个幻想。在这几秒的迟疑中,他听见安娜接着说:“我找到它了。”
音乐声嘈杂,安南和安娜对视,并后知后觉地发现,今晚的安娜有些不一样,她的眼神温柔迷离,焦距模糊。安娜看着安南,又或者说,安娜在看着安娜。
“带我走,安南。”女孩几乎是乞求着说,“别去管什么工作和生活了,我们两个人能在那里永远活下去。”顿了顿,她那双绿色的眸子亮起来:“我们可以结婚,我们甚至可以有小孩。”
安娜笑着吐了吐舌头,她的舌头上黏着两片白色小药片,而安南吻了上去。
之后的世界就变得不一样了,充满着一种古怪的温暖。他们牵着手,逃出舞厅,在几乎无人的街道上游荡,在弹坑里蹲着接吻,在某根废弃的管道里互相拥抱。
幻觉之中,安南听见某处的门顿开,尘封几十年的战时空气涌出来,像一阵暗风,安南从中嗅见血腥和火药。
大地在缓缓震颤,某处传来一声惊雷。
里德夏天的暴雨有着一种温度,打湿了头发,红色的卷发顺从地贴在安南的头皮上。他躺在地板上,尝了尝流到嘴角的淡红雨水,那是他熟悉的、让人不适的咸腥。
他听见惊雷后的寂静中安娜的呼吸,女孩站在他身旁,不算强壮的双手紧紧握着一个铁块。安娜跪下来,她哭着亲吻安南,“对不起,安南。”她咬着安南的嘴唇,如此用力。
安南站起身,他和安娜十指相扣,沉默地望着床上搁浅的巨鲸。他的后脑勺迟钝地叫喊着剧痛,眼前发黑,世界旋转。
“没事的安娜,我们没事的,我们会找到乌托邦,我们...”
难以形容的干涩扼住了他的喉咙,安南没能说出更多的话来。
幻觉的障壁破开来,没有什么雨声,也没有雷击、火药和血腥。安娜蜷缩在安南身边,他们身处里德的地下,管道表面粗糙干燥。
唯有卡在喉间的干涩是真实。
你在想什么?
安南注视着女孩,他有段时间没有碰安非他命了,久违的麻醉感来得格外强烈,也消退得很快。安南感受着世界逐渐清晰的过程,他的脑海里回旋着很多念头,关于工作,关于安娜。不可避免地,他想起安娜的请求,关于活着。
他看着安娜。
“不,我们不用逃离。”安南轻轻说,“我会让我们活下去。”
男孩躺下来,他抱住女孩,闭上眼睛。
安南睁开双眼,他坐在餐桌旁,对着空气轻轻接着说:“我爱你,安娜。”
他说过很多次这句话,对着空气,对着地面,对着镜子。他无数次想象安娜眼中最后的世界,过量的洋红色在幼兽的血管里冲撞,心脏前所未有强力地泵动,视界模糊扭曲,然后闪耀起光来。
有人死了,也许是被她逼去卖淫的女孩,也许是抢她生意的同行,也许是巡逻的条子,但安娜从来不会让他知道。安娜就是这样的孩子,世界刺痛了她,她就划伤别人。
她是安南的,她曾经努力地活着。
你呢?安南,你做了什么?
安南只是在当安南而已,不是安娜的安南,而仅仅是安南。
所以安娜死了。
她离开以后一切都安静下来,前所未有地安静下来。世间的一切声音都离安南远去:旧时钟的秒针转动,屋檐的雨水滴落,鱼缸里的金鱼摆尾,远处有小孩在大叫,更远一点的地方,有船回港拉响汽笛。甚至安南自己的声音也消失了,他努力寻找自己的回音,他站起身,走出房门,走下楼梯。里德的街道潮湿,安南站在无人的道路上,他俯下身,把耳朵贴在地面上。
安南听见宏大的、模糊的回声,在远处的地下,像是里德古老的心跳。他的左膝作痛,他听见洋红色海洋上的回荡的啸叫,他的意志如雨水下渗,穿过管道、战壕和矿井,穿过暗河和裂缝,渗入里德市公墓,他爱抚每一个在此长眠的尸体,从弹壳和骨骼的碎片的切面上淌过。
他蜷缩在弹坑里,像一个胎儿,他看见遥远的地下的避难所,那个没有苦难的王国。黄金和珠宝散在洋红色可卡因的海洋之中,在王座之上,有人安坐。那是一个红发绿眼的少年,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巡视遗骸之下的永恒王国。
“又到这儿了。”
阿斌这么想着,从骑得很破旧的电瓶车上下来,把车轻轻倚在天桥的栏杆上。他伸手在兜里掏了掏,把早晨出门买的那盒烟摸出来,抖了一支叼在嘴里。
一,二,三,四……阿斌蹲在车旁,数出盒里还剩八根,又站起身来,懒洋洋地和电瓶车一同倚着,把烟点上,吸了一口。
当阿斌自娱自乐地吐着烟圈时,有个老人牵着孙子路过。那小孩望了望阿斌和他的车,接着就被老人警觉地往身边扯了扯,拉开距离。阿斌也不在意,转过身去,抖了抖烟灰。
晚高峰的洪流从脚下流淌而过,阿斌眯着眼睛,又在衣兜里摸了摸,拿出一张小卡片来,放在路灯刚亮起的大片昏黄下端详。
卡片是新做的,阿斌还能回想起早晨去打印店里拿货时新鲜的油墨气和卡面略微高于体温的触感。正面是不知哪里找来的网图,一个少妇穿着情趣内衣在搔首弄姿,下方是用极丑的预设艺术字体打的两个电话号码和俗套的服务名称。
阿斌犹豫了一下,把卡片翻过面去。
背面是一个算不上很好看的女孩,穿了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只是普通地站着,没做什么特殊的姿势。他看了会儿,拿着卡片慢慢在灯光下偏折一些角度,又总觉得不够满意,随手把卡片扔了出去
阿斌用鞋底碾了碾抽完的烟屁股,叼上倒数第八支烟,推着电瓶下了天桥。桥底,他骑上车,准备拿火机点上,突然想起来某人叮嘱过骑车不抽烟,讪讪地把烟又放回去。
为什么不让抽来着?他有些记不起来,眼见着走到一个小区前,阿斌稍微降下速度,随手在挂在车上的包里一掏,抓了一把卡片随手洒出去。
没有回头,阿斌想象着那些卡片在空中翻转,落在人行道上,一些是女孩那面朝上,一些是写了号码那面。他记起还有一个女人在道上走着,于是他的背上又灼起了不知名女人厌恶和惊讶的目光。
但我无所谓。
阿斌不无快慰地想,在右手上加了点力,电瓶车提着速冲进城市的夜里。
女孩惫懒地躺着,她看着男人坐在床边抽完一根烟。他的手机响了,女孩从她擅自想象的男人的表情(显然,女孩此时只能看见男人中年发福的背影。)上推测出来是他的家人——且大概率是老婆打来的。
男人没有接,他的赘肉颤了下,显出某种窘迫来,接着沉默地开始穿衣服。床上还残留着一些余温和潮湿,这让女孩感觉不自在。她稍微支起身,什么也没穿,径直从男人面前走出门去,要去抽一根烟。
现在男人在她的背后了,女孩起了玩心,她靠在门外的墙上,用差不多男人能听到的音量叹了口气,险些没忍住紧接而来的笑意。她在浴室里稍微冲了下身子,点上烟想象男人努力板着一张疲惫的脸。
这下可以笑了,女孩想,于是她笑出声来。
夜还很长。
等到晚上的第三个男人走出门去,女孩在浴室里待了半小时,想把廉价香水洗掉。她在镜子里点数着脸上的雀斑,一,二,三,女孩数到二十便不再数。
“一盒烟”,她这么想,二十支香烟点燃了,按在脸上,二十个焦痕。女孩又想象伤口感染,水泡破裂,脓液四溢,这下她变得有些像那种B级片里的怪物。
女孩关上水,去穿衣服,她听见电瓶车回来了。
随便套上长衫长裤,理了理头发,女孩从里屋走出来,红灯有气无力地给脸庞镀上暧昧的阴影。
阿斌打量了下她还在滴水的刘海,随手拿起旁边的毛巾按在她头上,提着装卡片的包放在前台。
埋头记账的女人抬头看了下他,又低下头。
“斌,王哥找你。”
阿斌沉沉地应一声,撩起帘子往后面去。女孩顶着毛巾在沙发上坐下,有两个女人撩开帘子出来,她们朝她打了招呼,理了理低胸裙子的肩带,出门吃夜宵去。
女孩又在沙发上乖乖坐了一会儿,有个男人从里面出来,梳了背头,戴一副墨镜。她认识这个男人的,但男人看见女孩,只是顿了一下,快步走出店去。
帘子又被撩开,阿斌出来了,他看着女孩很无奈地叹口气,拉起女孩来,用她一直顶着的毛巾给她把头发擦了擦。
“想吃什么?”
“不知道。”
旧居民区的晚上很冷清,风划过女孩还湿润的黑发,带走的热量让女孩的手紧了紧。
风稍微慢下来,女孩感觉着耳边阿斌胸腔的震颤,有点痒。她没去听阿斌说了什么,只是稍微调整了位置,更好地贴在他的背后。
电瓶车慢慢划过街口,一,二…….一个小摊子现出身来,烧烤的烟气被灯泡晕成鹅黄。女孩又紧了紧环在阿斌腰间的手,这下风渐弱得很彻底,车慢慢停在摊子边。她有些雀跃地下了车,跑去挑吃的。
摊主是个男人,快上了年纪,光着头,他只瞥了女孩一眼,转头望向骑车的男孩。
阿斌把车推到马路牙子边,锁好,找了位置坐下,和摊主对上视线,互相点了点头。女孩这会儿已经挑好了串,双手递给男人,小跑到位置上坐下。
“想抽烟。”
女孩看着他从衣服兜里拿出烟盒,接过来。
“有根我叼过,你看看。”
会是哪根呢,女孩借着灯泡的亮找了找,瞧见那根滤嘴上有压痕的,抽了出来叼上,冲阿斌得意地笑笑,凑过身去还烟盒。他接过来,看了下剩的烟,叹口气,随便拿了根出来,把烟盒收回去。
女孩还没坐回去,湿漉漉的刘海在阿斌面前扫来扫去,等着他把自己的烟点上,又凑近点,对着把烟点燃。阿斌稍微摸了摸额头,感受着湿意,点着女孩的额头把她推回去坐着。
摊主把先烤好的几串土豆端上,一个铁盘装着热气,在两人中间腾起来。女孩已经饿了,拿起一串吃着,阿斌转头叫男人拿瓶啤酒,一辆车驶过,车灯穿过蒸汽落在女孩的脸上,影影绰绰。
“欸,我脸上有多少雀斑?”
“问这个干嘛。”
“想知道,在意得睡不着觉,又不想自己数。”
她沉默着等目光在自己青春的脸上慢慢滑过,很痒。
“三十二个。”
女孩看着阿斌埋头解决食物,她又开始想象自己的怪物形象,很狰狞那种,咬着面前男孩的脖子不放,鲜血奔腾着被吸进食道,胃变得温热起来。
有些吃撑了,女孩这样讲完,两人慢慢走路回去。
她走在前面几步,时不时回头看看推车的阿斌,有一会儿他的目光坠在那座天桥上,于是女孩指着那个桥。
“想上去看看。”
天桥的台阶很矮,她踩着细碎的脚步向上走,到了桥上,夜风明显起来,吹着她还没干透的头发。女孩打了个寒颤,后上来的阿斌把外套给她披上。
电瓶车倚在栏杆上,阿斌背靠着,叼了根烟点燃。女孩趴在他旁边,长衫的袖子被她挽起来,小臂的曲线在昏暗路灯下显出某种情色来,她很满意地看着。
“中意这座桥?”
“喜欢。”
阿斌转过身来,靠在女孩肩旁,两个人的视线在夜里的某处虚无地交汇。
声音有些哑,不像是他自己的,他想,这声音属于另一个阿斌,桥上的阿斌。
“我叫什么?”
“不知道。”
“肯定有名字的,你心里在怎么样叫我?”
“女孩。”
她不再说话,女孩,真是个好称呼,要是她在桥下,肯定会开心到脸红起来。
但现在她在桥上。
桥上的女孩是那般私密而色情,像某种阴暗中隐约才能窥见的成熟女性的白花花大腿。
“欸,那种卡片,你还带着的吗?”
“什么卡片?”
“中年男人上完一天班,提着公文包回家,在小区门口四周看看,没人就悄悄捡起来,有人就努力记上面电话的那种卡片。”
“不知道。”
“小孩会恶趣味地踢来踢去,环卫工人会破口大骂,女人看了会半羞半恶心的那种卡片。”
“不知道。”
“你卖我的那种卡片。”
阿斌不再说不知道了,桥上的阿斌转过头去睁大眼睛看女孩,好像这时应该生气。
他不由自主地被女孩青春脸庞上的三十二个雀斑吸引。
仿佛女孩此时不再是女孩了,他想。
“我没有卖你。”
“你没有卖女孩,你在卖我,照片里的我,床上的我。”
沉默。
又一辆车从他们前面驶来,穿过天桥,从他们脚下路过,往他们背后的夜里走过去,开车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可能提着公文包,可能从地上拾起阿斌洒出去的卡片,可能打上电话,然后女孩或者打个车去到小区里,或者躺在店的里屋的床上。
“我们什么都没有。”
阿斌喷出一口烟,他的面孔模糊在无数小颗粒和致癌物里。
“我们,什么都没有。”顿了顿,他又重复道。
女孩突然翻过栏杆去,并转过身来。她在那两公分的宽度间踮着脚,小臂因为用力显出一点点肌肉的起伏。
她稍微蹲下身来,在栏杆间和阿斌对视。
“说你爱我。”
二手烟,做作,卡片反射着的微光。
“胡闹。”
电瓶车,夜风,女孩被掀起的衣摆。
“真的会松手哦。”
信号灯,火星,男孩脸庞的细绒毛。
“...我爱你。”
女孩又把自己收回来,安静地趴在栏杆上傻笑着。
“欸,拉着我。”
她伸出手来,被阿斌握住。
阿斌这时才注意到她侧颈的吻痕,他紧了紧手,拉着女孩又翻回来。
“我们不是什么都没有。”
女孩轻轻靠在他的怀前,小声地讲。
“你爱我欸。”
她脸红起来,火烧一般烫烫的。
我就读的高中之前把一到六层的厕所全部翻修了一遍,全都做得整洁漂亮——纯白的瓷砖搭配着木制结构的隔板,直叫人想象不出之前的脏乱样子。
唯独顶楼的厕所没有翻修。
很难说是因为顶层基本没人使用,或是方位与下几层的厕所有偏差,还有一说是顶层厕所的排水系统设计有问题,总之那里的厕所还保留着原来的破旧模样。
自然没人会特意多爬一些阶梯去体验并不好的旧厕所,大家都选择新翻修过的厕所,渐渐地,旧厕所就荒废了下来。
说是荒废,其实也不尽然,我时不时会去旧厕所,虽然没遇到过谁,但那里的地上常能见到新的烟蒂,想必是有学生偷偷在那里抽烟。
这天放学后,一同值日的同学向我聊起从小学起就广为流传的都市传说。
“欸,圭,还记得‘猫’吧?”他这样向我搭话,在猫的汉字发音的两个音节之间夹上了奇怪的促音。
“啊...隐约是记得的,小时候就一直有在传的吧。”我稍微踌躇地回答,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着信息,“说有群很能打的小孩子之类的。”
同学有些诧异地睁大眼睛,说:“怎么我以前听的版本是有群被妖怪附了身的小孩。”
“很常见吧,这种都市传说不都是一小片街区一个版本。”我不以为然。
“罢了,重点不在这里。”同学莫名心虚的左右望望,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听说‘猫’真的出现了,隔壁泷高和望男几个不良都被狠狠修理了一顿。”
泷川高校和望宫男子高校是离得不算远的两所高中,有时能听到和我们高中的不良起了摩擦之类的消息。
“也不奇怪吧,那种不太带脑子做事的随便拿了都市传说的名字安在自己头上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我总算把课业都装进书包,整理了一下拉上拉链。
“听说他们会在自己的地盘上贴那种黑猫的贴纸,这几天在旧厕所也发现了。”
这回轮到我诧异了:“有吗?我还挺常去那边的。”
“是吗?”同学感到奇怪地提问,“新厕所不好吗?”
“怀旧吧。”我随便找了个理由。
“原来如此,唉,总之最近似乎不会很太平,还是早点回家吧。”同学这样讲,提着书包走到教室门口向我道别,我随意挥了挥手。
正是快到黄昏的时候,天边的云被映得有些发红,操场上还不时传来运动部那些人练习的叫喊。
我离开教室,爬上两层楼,走到旧厕所的门口。
一个脸上带伤的男生从里面走出来,他和我对上视线,又隐蔽地移开目光。
“2年三班的木村同学...我没记错吧。”我摆出比较温和的微笑,向他伸手。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回握住我的手,又马上松开:“学生会的菅野,你没有记错,我是木村达也。”
“我对记忆人名还是比较有自信的,”我向前迈出半步,贴近木村问,“香烟,还有吗?”
木村板着一张冷脸回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可惜了,最近总想换点口味。”我从怀里拿出一盒骆驼牌的香烟,叼了一根在嘴里,“火总有吧?借一下。”
我和木村再次对视,僵持了大约五秒,他才拿出火机来,帮我把烟点上。
“我不知道学生会的副会长也会抽烟。”木村这样和我讲。
“我是优等生,不是好学生。”我抽上一口,对他耸耸肩。
“听起来可没什么差别。”
“至少现在你懂一个差别了。”
我和木村简短地聊了聊猫的事,他表示就在昨天,他们已经和猫对上过一次了。
“现场可真够惨烈的,”木村在回忆时不自觉地咂嘴,“明明看上去是小孩子,却把高中生打得落花流水。”
“见了血的?”
“可不止,有两个倒霉的家伙都骨折了,今天没能来学校。”
“猫有多少人啊?”
木村直直地看着我,说:“就两个,但打架的只有一个,是个叫黑的家伙,我们在想会不会另一个根本不能打架。”
我饶有兴趣地追问:“那黑猫贴纸呢?”
“黑自己进来贴的,在最里面隔间的天花板上。”
我俩沉默着抽完嘴里的烟。
“新川町最近确实不太平,菅野。”木村很诚恳地说,“先是宝町那边的帮派把手伸到这边来,又是新出来的红粉,最近还多了猫...”
“你们不良和帮派怎么走得那么近?”
“菅野,你肯定没有想象过体系外的孩子的人生吧。”木村从窗外收回目光,盯着我,“小学,初中,高中,之后或者升学,或者找个正经工作,这都是社会的体系通往的人生。”
“你是想说你是体系外的孩子。”
“不止是我,还有很多体系外的孩子,学习不在行,也没有其他的才能,等待我们的路就狭窄的多。”
我看着窗外越发橙红的天空,说:“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也没有这种资格,但学习...或者说成长,体系内的东西,都是靠努力能做好的。”
“我大约能明白你说的优等生和好学生的差别了。”木村笑了笑,“菅野,你眼中只能看到正确的事吗?”
“大约不止。”
“真让人火大,我有些后悔和你聊这些了。”
“还是谢谢你给的消息。”我拍拍木村的肩膀,他无力地点了下头,背上书包往楼下走去。
我给自己点上一根烟,靠在窗台上仔细回味木村说的话:宝町的帮派,新洒出来的毒品,不知来历的团体...
还有所谓体系。
照木村的意思,我成绩名列前茅,学生会也有不少实绩,被认为是重点大学的好苗子,想必在体系里也是格外出众的存在了。
但我在私下也会做让老师同学们瞠目结舌的事情。
例如抽烟。
木村对社会的理解不能说是正确的,在学生时代就评价一个人将来怎样是愚蠢的行为,现在做不良的人不可能所有都在将来进入帮会。社会有其阴暗面存在是合理的,但那里一定也不会是什么温和的地方,择人而噬的恶兽哪里都有。
我有接触过一些不良,除开考试成绩差点,说话打扮流里流气,其他的地方完全就是普通人。
不过木村和他的团体显然比其他的人都走得深一点,他们已经半只脚踏进那个阴暗的地界了,从他的三言两语里透露出来的消息有着独特的价值。
还是先抛开这些,去看看那个黑猫贴纸吧。
我这般想着,走进了旧厕所,气味并不令人愉悦,我略微屏住呼吸,打开最后一个隔间的木板门。
隔间里满是黄色尿斑和苔藓,我稍微避开着站到靠里的位置,抬头望向天花板,并看到了那个叫黑的家伙贴上去的贴纸。
贴纸做得很是粗糙,图案应该是用老式蜡笔画上去的,只有黑色和红色,杂乱的笔触勾勒出一只大睁红色双眼的黑猫的脸。
教学楼层高是3.6米,隔间的台阶大约有20厘米,能把贴纸这么平整地贴到天花板上,黑应该借助了工具——如果能徒手完成贴贴纸的行动,那他就有超乎常人的优秀运动能力。
越来越有趣了。
我拿出随身携带的速记本,在新的一页上画下贴纸的模样。
因为有学过素描,用铅笔进行速写不是什么难事,不到十分钟,黑猫的脸就印在了我的速记本上。
我用指尖抚过完成的画,却突然生出一种错觉来,仿佛真的摸到了一只黑猫的头,温热又有些刺人的短小硬毛剐蹭着我的指尖。
“你好,我是黑。”
错觉里,黑猫咧开嘴,轻轻对我讲。
炽热的骄阳。
空气里充斥着强烈的电磁辐射,光子以一种狂暴的姿态肆虐。
空气仿佛都在燃烧——不,难以想象的能量催生了远比燃烧激烈的反应,原子的电离在人眼前给光镀上暧昧的淡红色。
但他还在向所有光的起点走去。
空气中能抽取的水分所剩无几,他便开始从自己身上剥离,于是皮肤开始皱缩,血液开始粘稠。
他早该死了,即便有那层薄得可怜的、被强行停止了震动的水分子组成的护盾来勉强维持温度,可反作用力已经把他的一些神经完全破坏掉,他的视野右下方甚至已经是一片黑暗。
但可以轻易贯穿一切的光子全都温顺地绕过了他,这一事实支持着他接着迈步向前,一步,接着另一步。
过了几分钟,又或者半小时,他停下脚步,眼前一片黑暗。
他到了。
在他的面前,那片无声的黑暗之中,有一个熟悉的灵魂正在剧烈地燃烧着。他轻轻伸手,探入那片炽热。
多彩的情绪——赤红的愤怒、浅灰的绝望…
他解除了护盾,也可能是他已无力维持,千疮百孔的大脑很难分辨这些模糊的事实。
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来,光的掌控权被他勉强握在手中,绝对的静止降临。
他和她相拥。
一种温和、快速的共同死寂。
曹敬从重复无数次的梦中醒来,真切的悲伤长久地滞留在他的意识里,像某种将熄未熄的余火,死亡在其中无声地吞吐着火舌。
身体还处在濒死的错觉中,肾上腺素分泌刺激着细胞产热,曹敬下意识伸手触碰束缚器,冰冷的环把他稍稍拉回现实。
眨眼。
闭上眼,任自己在滞留的死亡中下沉,然后睁开。
曹敬嗅到一种尖锐的情绪,共感地刺痛了嗅神经,冲动传达到大脑皮层,激起涟漪。
能力最低限度的运用,他感受到一些情绪。紧张?或是敌意?很难分清,曹敬试图进一步解析,他努力把运作的感知再延长一点——
直达大脑皮层,摧毁一切思绪的疼痛。束缚器检测到能力运用,释放了脉冲,他全身后仰,仿佛一条搁浅的鱼。
束缚双手的锁链瞬间绷直,金属撞击的刺耳声响在不大的房间里回荡。
“我以为你会再睡一会儿。”桌子对面的声音这样说,台灯点亮,曹丹正坐在对面,一身军装,帽檐压得很低。
曹敬注意到曹丹对他轻轻眨了眨左眼。
“在这种地方很难有好睡眠,”曹敬随意说着,一边重新整理被剧痛冲散的思绪,“幽闭的小空间会给人不小的精神压力。”曹敬停下来呼出一口气,再次小心地探出感知。
曹丹身上有着类似阳光温度的情绪,夹杂着一些很温和的紧张,刺痛不是来自他...还有另一个人在?
“我反复做同一个梦...梦里姐姐好像出了什么意外,我想阻止,但...”曹敬停顿了一下,他在感知中发现一片虚无,他慢慢把感知延伸进那个空洞之中,一边接着讲:“我最后和姐姐一起死了。”
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下来,曹敬紧闭双眼,没有任何反应。曹丹转头看向他的左侧,在黑暗中似乎有一个人坐着,他略微僵硬地向那个身影敬礼。
“可以了,接下来的工作由我负责。”一个女声这样说。
曹敬睁开双眼,他正坐在福利院宿舍的床上。
时间大约是下午,一些阳光洋洋洒洒地透过洗得很干净的亚麻窗帘,空气里飘着的少许灰尘在不规则运动。
令人怀念的、陈旧木制家具才会有的气味。
眨眼。
一个陌生女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把窗帘轻轻拉开,午后阳光把屋内晕成一片暖色。
或许是阳光过于强烈,曹敬无法看清女人的脸,他试图用能力去感知,但一开始放出的强度就超出了他的预想。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他收敛了能力,不过预想中的剧痛并未到来。
曹敬伸手,只触碰到自己颈部温热的皮肤。
束缚器不见了。
女人略微侧过身来看着蓸敬,她和善地笑了笑:“我把你的束缚解开了,试试,希望你的能力没有退化得太严重。”
她说的是真话,曹敬的每一根神经都这样告诉他:力量正在他的脑内涌动,只要他想,他可以解读任何人。
除了眼前这个女人。
“你是...她?”曹敬提问,他还是第一次体验这样巨大的格差,哪怕是他最轻微地敌意、他最模糊的记忆,甚至他自己也没能意识到的念头,那个女人都可以捕捉到。
像是在田间随意拾穗的农妇——曹敬的脑内突然浮现出那幅画来,女人熟练又带有选择的挑拣,手中满是金黄。
据曹敬所知,金蔷薇国只有一个人能对他做到这样的压制。
“曹敬,出身于沧江的福利院,四个姓曹的孩子里年纪最小,十一岁觉醒进化,初阶显示为对梦的感知,二次开发显示出心灵感应者潜能。”女人用这句话来回答曹敬的疑问,“但少训所培训成绩不合格,因能力特殊需终生佩戴束缚器,是你没错吧?”
“没错。”曹敬如实回答,他希望能调起自己的能力构筑一点基本对这样问话的抵抗,但一切都被女人轻易瓦解。
女人在曹敬对面的床上坐下来,她接着说:“那么,现在开始对京城12.24恶性异能杀人案件嫌疑人曹敬进行审问。”
空气仿佛获得某种粘稠度,随着曹敬的呼吸不断向他加压。
“12月24日的傍晚6时20分左右,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小雪,影影绰绰的人影,寒风刺痛脸颊。
“京城中山路,我在街上准备带回去给福利院小孩子们的礼物。”
“你买了什么?”
“一些糖果,暖和的手套,还有几顶帽子,可以遮住耳朵那种。”
商店,紧握双手的情侣,橱窗里亮着明黄的灯。
“你在‘明丽百货’里购买了礼物后,于7时12分拐入了中山路十九号和二十号之间的小巷,你在那里做了什么?”
“我听见小巷里有小孩的哭声,进去只找到一只黑猫。”
昏暗,生命温热的柔软,洁白的吐息和纯黑的毛发。
“你在小巷里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和猫待在一起?”
渐弱,临死之时的搏动,赤红的愤怒和无来由的悲伤。
“是的,我拆了本想当作晚饭的午餐肉罐头喂它,但它最后还是死了。”
“你进入小巷的两小时内,中山路20号爱人酒吧内发生恶性斗殴事件,致使8人死亡,24人受伤,你是否知晓?”
“知晓,我听见房里的声响了,但是猫快死了,我便没有走。”
哀号,硬质器械的碰撞,激素、敌意和血液。
“你听见了什么?”
密谈,煽动人心的演讲,游行、舆论和暴行。
“回答我,你听见了什么?”
暗杀,枪被传递,宝石般湛蓝的特制生物酶溶液。
“曹敬?”
曹光武,一个男声这样重复,曹光武。
“为什么不直接读取我?”
曹敬睁开眼睛,直视着女人,他现在终于能看清了,那是一幅已显衰老的面容,带着让人亲近的微笑。
女人故作惊讶地眨眨眼:“有人拜托过我,不要对她的弟弟太粗暴。”她的嘴角更加上扬,“不过即使我不领金蔷薇最有破坏力的战略级的情,也没法读取你。”
“为什么?”曹敬感到不解,在他看来,自己的脑子在她面前几乎等同于不设防的资料库。
“你被做了一个分割,或者说,一个封印。”女人随意拿起桌边小孩的手工,粗糙的木雕以奇妙的姿态变换了形状,勾勒出一个大脑。曹敬看着一小部分脑区变成木屑脱离雕塑,在另一只手上重组成更迷你的拷贝。
“相当量的信息被存储在这里,看起来它们和其他信息的关联很微弱。但如果我试图取出一部分...”又一块脑区被剥离,但拷贝大脑牵拉出几根细线,连接着那个木块,“被封存的信息实际上和其他信息关联相当紧密,它拽着这些信息,像一个抱着玩偶不愿意撒手的小孩。”女人这样形容,轻轻笑了一声。
曹敬看着那块悬浮在大脑之上的小东西慢慢把被剥离的脑区补回原处:“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一个很弱的心灵感应者,但手法很巧妙,切割和改造都相当精密。”女人回答,“他肯定做过很多次这样的分割。”
“能知道里面装着什么吗?”
“很危险,我只能大概窥见一些——死亡,大量的死亡,和让人崩溃的痛苦。”
眨眼。
闭上眼,曹敬和那只黑猫对视,再睁开。
曹敬看向曹丹,他的这位三哥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个塑料环。
“就是这个困住你这么久?”曹丹看着曹敬,笑着打趣:“要留着做个纪念吗?”
感知汹涌而出,充满了整个房间,曹敬只看到三哥那泛着淡黄的放松,他冲曹丹笑了笑,“帮我扔进垃圾桶。”
“得。”曹丹把束缚器收起来,稍微坐直身子,他打开桌面上的一个密封文件夹,抽出两张纸给曹敬,又从右胸前口袋取下一支笔。
曹敬把纸笔接过去。
“一张是无罪认定,另一张是乙级进化者资格。”曹丹分别指着两张纸给曹敬解说,他又补充:“你通过了她的审问,那这些就都是你的了。”
“为什么她会来?”曹敬一边看着文件一边问。
曹丹向后微仰,靠着椅背,回答说:“因为今天除开问你怎么杀了那几个间谍,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你先听听这个。”
他拿出一张CD和一个WALKMAN,递给曹敬。
曹敬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先是很强烈的电流杂音,接着一个男人开始说话,他喉咙干涩,语速很快,曹敬甚至可以勾勒出那种情绪:紧张,激动,还混杂着一些恐惧。
他发现了什么?
“第一百三六号实验体...可能成功了。”
“净化场虽然还很不稳定,但我们安排在他隔壁房的失控进化者现在恢复了正常——那孩子再也不用担心不受掌控的温度了。”
“我们或许战胜了神,我们再一次把选择权掌握到了自己手上。”
“一切都是值得的,但还有很多事要做:帮助场域稳定,整理数据,更多的测试...距离‘净化’真正用于治疗还有很长的路——”
爆炸的剧烈声响,随后只剩电流的杂音。
曹敬闭上眼,录音传递情绪的能力有限,但被爆炸打断的三言两语中表达出的情绪已经足够丰富。
理解,然后共情。
我是...研究者,我见过太多被进化能力折磨的小孩。进化对于他们与其说是祝福,不如说更像诅咒。
为什么是他们?为什么是这些能力?
家人脸上自己不经意的触碰留下的烫伤,被自己分泌的毒素杀死的朋友,无法停止的高速代谢带来的早衰...
这不是进化,这是疾病,我要找到解药。
共情,然后构筑。
信息开始汇总,衣物摩擦,按钮轻响,嘬饮液体,纸张翻动...一切声响勾勒出一个穿白大褂的、眉目间透着疲惫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握着录音笔,面前的堆着实验文件的书桌上可能还摆着一杯咖啡。他站在一间不大的办公室中央,摆放的物件不会很多,人声才会有一种空荡的回响。
构筑,然后演绎。
曹敬睁开眼睛,他现在站在一个办公室中央,光照不是很强。一个中年男人与他面对面站着,曹敬仔细观察他浮肿的眼袋,从眼球中看见火焰的倒影。
爆炸发生——时间很短,源头可能就在办公室内,气体膨胀,火焰充斥空间,穿过曹敬虚无的身躯。
慢放。
男人被巨力击中,身体腾空,高温杀死了皮肤的细胞,深层一些的神经受到刺激,尖叫着送出冲动。皮层传递出痛觉,男人的表情肌有些不受控制,显得很狰狞。
曹敬跟随着男人运动的弧线,他看见一些火焰已经碰触到墙壁,回卷的光亮隐隐映照出男人衰老的褶皱。
眨眼。
闭上眼睛,去到生的对立面,然后睁开。
曹敬看见一颗黯淡的、残缺的星辰,亮度在明暗间跳跃,他伸出手,试图触碰他拼凑而成的“灵魂”。
贯穿全身的剧痛触发了曹敬的自我保护机制,他在一瞬间失去意识,并在三秒后重连。屏蔽掉痛觉,曹敬开始下潜——他要进入更深层的意识。
一片混沌。
曹敬正在潜入这个模拟灵魂的潜意识,某种意味上,他正在自己的潜意识中不断下坠。这是风险极高的行为,曹敬在迷雾般粘稠的信息组成的海洋中富有技巧地下潜,规避掉无数可能吞噬自己的记忆漩涡和逻辑循环。
他要找到实验体的信息。
实验体,一百三十六号...之前的编号对男人意味着什么?是失败,是愧疚...曹敬品尝着这些情绪,这一个强而有力的漩涡,他只能勉强维持平衡,深色的负面情绪拉扯着他,不断下拽。
更深一些,“净化”对男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一种救赎,一种没有反馈的偿还,自我谴责的重压...
曹敬和男人再次对视,这次,他从瞳孔的倒影中看见一个蜷曲的幼小身影。
上浮,曹敬睁开眼睛,他看向曹丹,嘶哑着说:“一个孩子。”他努力平静着自己的心情,又补充:“一百三十六号实验体,是一个孩子。”
曹丹睁大眼睛。
京城的冬日从来不会温柔待人。
马莉刚走下直升机,就打了个寒颤,她轻轻抹掉落在脸颊上的雪花,站正朝立在寒风里的女人敬了一个礼:“您怎么来了?”
“没必要,”女人这样说着,笑了笑,“我人没在这里,只是过来找雪卿说两句话。”
温度上升,小雪融化,冷风渐弱。
“你去找小敬了?”马莉听见身后的女声这样说,吐了吐舌头,让到一旁。一个身穿军装的女人从她刚才站立的地方走过,身上稳定辐射着热量,驱散了冬天。
“我把他的束缚解开了,他有能力,也很聪明。”女人这样回答。
“我明明和你讲过别把小敬卷进来。”曹雪卿不满意地反驳,“是,他是有天赋,但现在水已经太深了,他入局也没用。”
“雪卿,你需要他,他也需要你。看看这座城,大家都还在即将过年的气氛里,但这两天已经死了上百人,血在京城的暗面流淌,大浪要来了,浪头会把你拍碎的。”
“不过是死罢了,我只希望那一天会是个艳阳天,而我的弟弟能完好无损地目送我燃尽。”曹雪卿略微低头看着脚旁融化的雪花,轻声说,“但他只会扑过来和我一起燃烧,他就是这种人。”
她揣在口袋里的手握了握一个冰冷的小铁盒。
“你是说,”曹敬靠在椅背上,一边揉着因为过度使用能力抽搐疼痛的太阳穴,一边讲,“在京城有一场围猎正在进行中?”
曹丹点点头:“进化者和进化者,进化者和激进派,我们和间谍...互为猎人猎物,已经有四个战略级牺牲了。”
电灯闪烁了几下,灭了。
“抱歉,没控制住。”黑暗中,曹敬说。
曹丹感觉汗毛一根根竖起,危险的精神场在小屋里铺展开来:“没事,我听到时反应也很大。”
灯又恢复正常,曹丹发现哪怕是在黑暗中,曹敬也一直把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场消失了,曹敬闭上双眼,说:“大姐...现在也在京城吧。”
“你要去找她?”曹丹问。
“不,我要先把一百三十六号找到。”曹敬站起身,他露出一种掠食者的笑容。
想动我们?那我就反过来把你们吃掉。
眨眼。
闭上眼,燃烧愤怒,然后睁开。
曹敬看见银河,无数星辰点缀其中,或明或暗——这是整个京城的人的心灵。
他在清冷的星光中祈祷:让我找到这个孩子。他在信息的洪流里穿行,追寻着那个蜷曲的、空白纯洁的灵魂。
沿着路上的面包屑,他要在林中小屋里找到汉塞尔,或者格莱特。
无数次目击,无数次擦肩,无数次接触,曹敬找到了线索。
一个带着氧气面罩躺在病床上的、脸色苍白的小孩,曹敬从两个护士的眼里看见他,并从一个医生的胸牌上看见了医院的名字。
京城和谐附属第一医院。
曹雪卿站在医院门口,马莉跟在她身后。她们都穿着便装,人来人往,仿佛把二人淹没在海洋里。
她收敛了能力,冷风裹挟着雪花刮过她的脸颊,有些刺痛。玻璃门不时打开,人群的暖气些微漏出来。
“准备好了吗?”
马莉没有回答,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厚底靴子和地面撞击,人群的喧哗迎面而来。
猛兽入场,猎人绷紧弓弦,曹雪卿能感觉到有东西锁定了她,是枪械还是能力?不是很重要,猛兽的毛皮足够坚韧,爪牙也足够锋利。
枪响,三个大口径的轰鸣重叠在一起,子弹在冲出枪口前就已经加速到二倍音速以上。
光线一瞬即逝,子弹被升华成原子,室内的温度升高了不少,某处传来人体和地面亲吻的闷响。
人群陷入静止,所有人缓缓转头,目光聚焦在曹雪卿身上,一言不发。
马莉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个大手笔的陷阱:上千被控制的平民,暗处隐藏着的猎人,价值足够高的诱饵。
一场真正的围猎。
曹敬站在病床前,他静静看着这个沉睡的小孩。
他脱掉被血液染红的外套,拉过一个椅子坐下,握住小孩略微发凉的小手。
眨眼。
闭上眼,和黑猫对视,然后睁开。
曹敬看着一扇门。
门内的存在从他那一瞬间的失控时起就开始狂躁地试图突破这层薄板,这种不安定在他在病房门口控制着六个能力者杀死自己后达到高峰,并随后安稳下来,接着门解锁了。
曹敬握着门把手,金属贪婪地吞食着他的体温,他犹豫了一下,打开了门。
无数幻象浮现。
眨眼。
福利院的操场上,小男孩坐在地上,看着一个女孩在他面前控制着一条光带舞动。
“你已经能控制得这么好了。”
“只是强度比较低,再提高一些能量的话就会比较吃力。”
“唉,只希望我脑子能发育快些,神经强度在限制我。”小男孩踢开一小块石子。
“没事,还来得及。”女孩笑了笑。
眨眼。
宿舍里,少年轻轻握着少女的手。
“有把握吗?”
“做过这么多次封闭了,应该问题不大。”少年闭上眼,他的眼球不安分地乱动。
“我什么时候会想起来这些?”
“符合条件时,不过你不用在意,大部分都是我来做。”
“她给我构建心理防护时会看见吧?”少女有些不安。
“会看见,但她解不开。”少年笑了笑。
一小块脑区被分割开,塑造成大脑的迷你拷贝。
眨眼。
少训所,少女向少年道别。
“我明天就要去京城了,特殊训练计划,可能要过年才回来。”
“没事,我跟两个哥哥守在这里呢。”
“...阿敬。”
“什么?”
“如果可以,我想死在一个艳阳天。”
“像今天一样?”
“对,在温暖的阳光里看完我的走马灯。”
“我会陪你。”
眨眼。
沧江的雨夜,无人的街道,少年对峙恶徒。
“万方,进化者,能力是操控水..从事过贩毒,手上有十多条人命。”
“操你妈,你不如杀了我,你就是个胆小鬼,只会读我的脑子...看见我的人生让你感觉很优越是吗?”
“不,看你的人生是为了成为你。”少年伸手触碰男人的额头,“你的能力对我有用。”
经验组成记忆,记忆组成人。
读取,共情,构筑,模拟,运行。
少年收回手,托着一小团光亮不定的星辰。
黑猫在他脚旁温顺地理着毛。
眨眼。
京城的小雪,酒吧旁的小巷,青年感知着墙另一边的暴动。
地上倒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这具尸体在十多分钟前正隔着墙传递信息,关于一个用特质生物酶杀死战略级进化者曹光武的计划。
青年品味着读取到的信息。
一个庞大的阴谋,一场以整个京城为场地的猎杀活动。
雪花高速旋转,把尸体磨成粉末。
墙内的暴动正迎来高峰。
眨眼。
曹敬和自己面对面。
“时间不多了。”那个曹敬笑了笑,和自己相拥,“一定要把她救下来。”
曹敬开始下沉,他轻轻触碰孩子的灵魂。
虚无,只有最基本的神经冲动,维持着呼吸和代谢——小孩是植物人。
没有回忆,也没有思想,曹敬无法和一片虚无共情。
继续下潜。
群体意识的海洋,万千灵魂的交互,涟漪在水面激荡,互相合并和抵消。
再往下。
“无”的边界,两个自我的接触。
求求你。
求求你帮助我,我的一切都是为了现在这一刻。
我需要你的能力。
求求你。
求求你。
一种融合发生,曹敬在交织之中突破了无。
于是时间轴开始跳跃。
曹敬见证了小孩出生,成长,觉醒能力,然后被自己的净化洗去一切。
净化一切诅咒的主体,原来也是诅咒的产物。
命运的嘲弄。
曹敬睁开双眼,他和病床上的小孩对视。
心跳监护发出警报。
曹雪卿还站着。
极尽最后力量的爆发蒸发了视野中的所有生命,但还有更多双眼睛虎视眈眈。
她已经杀死了三十多位进化者,不出意外的话,全世界的战略级和准战略级力量都消耗在京城了——她知道还有好几场同等烈度的战斗正在上演。
还有最后的一个手段,曹雪卿握紧了手中的小巧装置。
放在胸口按下一个按钮,它就可以击穿自己的心脏,随后的事把这装置交到她手中的那个人也没有告诉她。
想来应该就是伤兵手中那颗拉掉引信的手雷吧。
曹雪卿累了,她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把那个装置放到胸口前。
她冲那些盯着自己的眼睛笑了笑,她知道其中有一双的主人发出了致命的冰冻,为自己挡下那一击的马莉已经变成了冰尘。
一只黑猫缓缓踱步进入这片战场,在曹雪卿脚前优雅地坐下。
某种暖流在她的脑海之中肆意流淌,所到之处坚冰破溃。
“可惜不是个艳阳天。”
曹雪卿呢喃着,按下了按钮,弹出的金属锥贯穿了她的心脏,锥尖的一个晶体开始吸收周围的一切光线。
短暂的黑暗,紧接着便是无处可避、破坏一切的光明。
曹光武,炽热的骄阳,金蔷薇的最后一位战略级,开始了她的熔毁。
曹敬看着不远处的日出。
“真漂亮。”他自言自语,开始模拟万方,燃烧精神将操控水的能力推向更高水平。
他不由得想起取走万方灵魂后的痛苦,精神误以为自己有毒瘾,无数夜晚在床上痛哭流涕,全身抽搐,失禁。
但我挺过来了,这都是必要的痛苦。
记得这种痛苦,感受它,延伸它——然后成为他。
雪一瞬间消失了,空气湿度明显增加,抽取的部分水分子被强制停止震动,带来恐怖的低温。
迈步,顶着光的洪流,一步,接着另一步。
高热在不断消耗着护盾,停止震动的反作用力破坏着神经。
迈步。
水分子从身体内涌出,补充着消耗。
熟悉的感觉,在梦里经历过无数次的濒死。
迈步。
视野逐渐暗下去,脚步也逐渐踉跄。
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不能倒下。
迈步。
为了救她,也为了救我自己。
今天是艳阳天。
迈步。
曹敬站在曹雪卿面前。
他伸出双手,摸索着捧住曹雪卿的脸颊。
额头与额头相触。
眨眼。
闭上眼,抓住她,不再松开。
读取。
记忆,两人共同的记忆,单独一人的记忆,全部收集。
共情。
去理解她,去成为她——自己的灯塔,自己的未来。
构筑。
一颦一笑,她的眉眼,她的伤痛,她的思想。
模拟。
“阿敬,”她轻声讲,“真的有回马灯,我在里面看见你了。”
“我知道,我陪着你看完的。”
“雪停了吗?”
“停了。”曹敬顿了一顿,又补充,“你把雪都驱散了。”
曹敬摘下黑猫脖颈上的铃铛,这是一个不被神所爱的小孩高贵的纯洁灵魂。
“我们都是不被神所爱的孩子,我们只能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光在一瞬间收束,难以计数的能量被燃烧,灌注进“净化”之中。
场以空前的稳定和速度膨胀。
一场对全世界的净化。
“曹敬先生,请问您真的要出院吗?”一个女声不安的询问,“您现在...看不见,需要有人照顾,曹丹上校特别叮嘱我们不让你自己一个人乱跑。”
“没事,告诉三哥我没问题的。”一个干涩的男声回答,“沧江的桂花开了,二哥叫我回去收桂花做甜点呢。”
运行。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拂上他的双眼。
黑暗的世界中,无数光点出现了,它们温顺地排列着。
曹敬笑了笑,他看见实习护士带点窘迫的表情。
他又看见了世界。
“回家吧,我专门学了做桂花糕。”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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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天亮得很晚。
小凯蹲在马路牙子上,云哥和磊哥站在一旁。他们的对面是一个面摊,温热的蒸汽被昏黄的电灯泡晕成一团。
太冷了,小凯又往袄子里缩了缩。云哥蹲下来,把小凯脖子上有些乱掉的围巾理好,他转头问磊哥:“要不去吃碗面。”磊哥抽完最后一口烟,含糊的应了一句。
于是云哥把小凯拉起来,牵着他慢慢走过马路,磊哥跟在后面。
老板是一个四五十的中年男人,小凯坐在难看的粉色塑料椅上,不安分地扭了扭身子——椅子实在有些冷。
云哥把椅子往小凯旁边扯了扯才坐下,他跟那个男人说:“三碗二两杂酱。”接着问询般看向磊哥。磊哥站在一旁没有坐下,他又点了一根烟,对男人说:“我不吃。”
男人把锅揭开,高热的水蒸气争先恐后从里面逃逸出来。小凯感觉暖和一些,坐直了身子,盯着锅里翻滚的开水发呆,他看着男人抓了一把面在手里掂了掂,放进一个兜里下了锅,面条在沸水中翻滚着,逐渐鲜活。
没有人讲话,这是一种奇妙的沉默,仿佛大家都默契地选择对一些事闭口不谈。
远边的天际线开始泛白的时候,面好了。男人把两碗面端到台面上,云哥稍稍起身,先端给小凯一碗,再带着自己的那碗坐下来。
磊哥吐出一口烟来,他的视线模糊地穿过液化的小水滴和一些颗粒物,落在小凯悬在空中晃来晃去的双脚上,又逐渐上移,转而和男人沉默的目光对上。
他走向前几步,从兜里掏出钱来给男人。男人接过去,放在一个抽屉里,数出几张零钞找回,抽屉有些朽了,抽出和送回都带有一种沙哑的呻吟。
还是没有人说话,一时只能听见两个男孩吃面的细碎声响——直到一种背景式的杂音突兀地接入。
大人们回来了。
磊哥抬起头,他看向马路对面的那个门口,从里面影影绰绰地走出来一些人影。
小凯也注意到了这种不和谐的、混着脚步声,抽泣和低语的杂音。他转身看向那些人影,想起身过去,但最终没有离开他的座位。
云哥侧头小声招呼小凯接着吃面,细碎的声音又响起来。那些人影在门口停下来,一个人从里面分出来,慢慢走过马路,走进面摊昏黄的灯光里。
大姑爷皱着眉头看了看两个吃面的男孩,问自己站在一旁的儿子:“怎么带他们在这里吃面。”大姑爷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干涩和局促,而磊哥还在回味嘴里余下的烟味,他轻轻摇摇头。
某架飞机在他们上空驶过,机械的轰鸣压着空气沉降下来,小凯把头更加地低下去,几乎埋进碗里。
等吃完了面,他们被带回大人的人群中。小凯看见自己的父亲坐在一个石墩上,怀中抱着一个深色的陶瓷瓮,父亲低着头,一时看不清他的表情。小凯又转头去找母亲,看见母亲和双胞胎的二孃小孃聚在一起,她们站在男人们之外,小声说着什么。
小凯感觉被包围在大人的世界里,他有些慌张,奶奶没有来,小凯不知道该去找谁。这时,一个人从他后面把他抱起来,小凯转头看见大孃对他疲惫地笑笑。
过了一会儿,两辆面包车在马路边停下,男人们上了一辆车,女人们带着孩子上了另一辆。两辆车关上车灯开始行驶——天已经足够亮了,暗淡的晨光隐约照亮了这片地域。
车上的位置还是有些紧张,小凯被母亲抱着,空气带着某种让他反感的温热,但他还是伴着车身不时的摇晃很快睡着了。
再睁开眼睛时,已经到了双碑,母亲牵着小凯下车,柏油路和黄土路在他脚下分界,从大队这里开始到“上边”(大人们似乎很喜欢用上下来区分地方)只能靠走。
路宽有限,十来个人前后排起一个队列来,村里有早起进城的小伙,他骑着摩托减速从队伍旁边经过。小凯认得这个叫李昊的小伙,村里团年他给自己分过糖,但在现在的这种空气里,小凯觉得不应该跟他打招呼。
离老宅子还有不小距离时,小凯就听见奇怪的音乐,照他老师教乐理和鉴赏的话来说,旋律用着很宏大的曲调,有一个中年男声含混地唱着听不懂的词句,情绪下沉。
大概这就是哀乐,小凯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跟着队伍慢慢走进老宅,他讶异地发现门前那片平地已经立起来了好几个长型的帐篷,好多人在其中穿梭。走进门时,音乐声变得格外大,小凯抬头发现门沿上挂着一个音响,许多外面进来的电线杂成一起接在里屋拉出来的插座上。
他的幺爸,也是云哥的父亲,从里屋出来,他跟父亲凑在一起说了两句,挥手叫男人们进屋去拿东西。小凯看见磊哥也进去了里屋,他端了一盘鸡和一盘橘子给云哥拿着,又进去抬了一圈鞭炮出来。
小凯往屋里看,奶奶正坐在那个老旧的沙发上,看着大家忙进忙出。他走过去抱了抱奶奶,奶奶愣了一下,轻轻环着小凯,把下巴放在小凯肩膀上。
奶奶颤抖着长出一口气,她跟小凯小声说:“去,跟着他们去送送你爷爷。”小凯想问奶奶为什么她不去,这时磊哥又走进屋来,叫了下小凯,于是只好打消了念头,跟着磊哥走出门去。
男人们站成一队,慢慢往山上走。
云哥分了一盘橘子给小凯,他端着那盘鸡陪小凯走在队伍的末尾。小凯看见云哥将红未红的眼眶,他吓了一跳:像磊哥那种半大人式的高中生且不论,但只比他大了三岁,还在上初中的云哥似乎不该这样悲伤。但小凯随即又想起云哥(幺爸一家)是跟爷爷相处最久的人,他们守着老宅,像守着一种不为他所知的生活。小凯低下头来,看着几个橘子在盘里咕噜咕噜地滚着。
在队伍的最前面,幺爸带着大家拨开几株枇杷树的枝叶,走到一片林中空地上,那里已经挖好一个深坑。
父亲慢慢把那个陶瓷瓮放进坑里,几个男人拿起一旁的铲子开始往里面填土。他们的动作缓慢而流畅,这是一种农业劳动经验者的共同印记。
坑逐渐填平,最终垒成一小块突起。
幺爸说:“差不多了,剩下就每年垒点就行。”于是男人们都停了下来,注视着这一小块突起。父亲问他:“碑多久立?”幺爸稍微站直,不再把重心压在铲子上,回答说:“明天早上。”
“以后会是我们来挖坑和垒土,再以后我们会躺在里面,我们的儿子孙子给我们垒土。”云哥给小凯讲,招呼他去那块突起前把端着的东西放下。
男人们依次对着那盘鸡和那盘橘子跪下磕头,父亲站起来后往两个杯子里倒满白酒,放一杯在地上,用手里的另一杯碰了一下,仰头喝掉。
父亲站在那块突起前,倒了倒酒杯,有几滴余酒滴下来,洒在土里。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云哥才拉着他走上前去跪下磕头,小凯站起来后看了看父亲,跟着云哥走到一旁站好。
“我不想做这些事。”小凯悄悄跟云哥说,“挖坑,垒土什么的。”他顿了顿,又说:“小孩子不该干这些事。”
“但你可不会一直是小孩子,凯凯。”云哥说,“不过你确实不一样,大爸以前也是从家里出去的人,只是又回来了。”他补充:“你跟你爸很像。”
小凯没太听懂云哥说的话,他跟云哥讲:“以后能不能你帮我做这些事?”
云哥沉默了一下,笑了起来,他说:“可以,反正我一直都在这里。”
他踩了踩脚下的土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会一直在这里。”小凯高兴起来,他笑了笑,牵起云哥的衣角来。
男人们又开始沉默地集队,他们准备回去“下边”:老人去世有三天的宴要摆,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磊哥在最后边,他等着大家都走开后点那一串火红的鞭炮。磊哥看了看留在最后边的两个男孩,笑骂一句,叫他们快些走开。
云哥带着小凯加快脚步,走到幺爸的后面,这个背影很宽厚的男人转头看了看他们,拿粗糙的手揉乱小凯的头发。
小凯正要生气,幺爸从兜里掏出两个橘子来给他们,说:“吃了以后爷爷保你们不肚子痛。”
云哥慢慢剥开橘子,拿了一芽放进小凯嘴里,小凯咬开,一股甜蜜的暖流在齿间流淌。小凯嘻嘻笑起来,又听见身后一小串脚步,磊哥赶上来了,他喘一口气,又转头看了看身后。
幺爸也掏了一个橘子给他,鞭炮开始噼里啪啦的爆开,吓得小凯缩了缩脖子。
一架飞机划过远边,小凯猜那架飞机要拖着长长的云气尾巴去双流机场落地,好多人从飞机上下来,去好多不同的地方。他转过头来,看见男人们都驻足看向同一个方向。
小凯再回过头去,飞机已经不见了,只剩天空里突兀的一笔直线。云哥抓住小凯的手,小凯侧头看了看这个男孩,他的脸上有一滴眼泪悄悄滑下来。
轰鸣和鞭炮的炸响混在一起,在腾起的刺鼻烟雾间回荡。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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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潮湿的黑暗。
“地下洞穴里的生物视力往往不太好。”库洛斯在离我几米远的黑暗里不带温度地叙述,“视觉器官会退化,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灵敏的触觉、嗅觉...有些生物甚至能进化出更为奇特的感知方式,比如蝙蝠。”他停顿下来,确认着从不可视的空间里折返的回音,接着说:“有趣的点在于,当我们身处同样的黑暗,视觉以外的感官也会变得更灵敏。”
我做着深呼吸,没有打断他,一种陈腐的湿气进入我的鼻腔,转化后的电信号在大脑皮层四处冲撞。
库洛斯注意着我的举动,缓缓补充:“被可悲的躯体限制的,不完全的进化本能。”他把目光聚焦在我的侧脸上,“可为什么一定要去感知外界呢?让我们设想这样一个环境,绝对无光,没有声音,空气里没有你能捕捉的气味分子,没有重力,你漂浮在这片混沌的中央。”库洛斯轻笑了两声,他意识到我们目前的处境和他的假设有一定程度的相似,但他还是继续着讲述:“所有的感知都没有用武之地,你只能模糊地感觉到‘你自己’。现在,问你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还要去感知?”
没有等待我的回答,库洛斯兴奋地乘上这股思绪一路狂飙,他的语速稍微加快了一些:“事实是,有人做过这样的实验,至少算是简陋版:实验者被关在一个隔音处理过的黑暗房间,失去了绝大部分感知,他们基本都没能撑过24小时,有些人痛哭流涕,有些人自我伤害,坚持最久的一个人在一片黑暗里居然开始自慰...”
“你该提升下黄色笑话方面的品味了,库洛斯。”一个陌生的男声打断了他。我花了几秒来接受这个毫无活力的声音属于我自己,并听到库洛斯不满地反驳:“这相当合理,用原始的性快感来确认自我肯定有效,没准他还产生了一点点谵妄症状。”他又停顿了一下,恶趣味地笑了笑:“没准我就是你的妄想产物——一个有点神经质的话痨,用来当作孤独探索地下洞穴的同伴再好不过。来,试着回答一下你带有性意味的妄想给自己提的问题:当你什么也感知不到时,为什么还要感知外界?”
“首先,放弃你那套狭隘的,所谓‘万物尺度’的理念,去意识到你什么都不算,我也什么都不算。”我斟酌了一下词句,“来让我们把自己当作某个作家伏案时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念头,某个计算机运行报错时产生的一些冗余。”
“然后呢?这个假设无法回答问题。”
“如果你认知到自己的无关紧要,你就失去了感知外界的必要性,恐惧——这个驱使你不断确认自我的动力已经消失了。”
“像某种狡辩。”
“是的,像某种狡辩。”我不自觉地笑了两声,“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地下洞穴的生物选择了进化视觉之外的感知器官,而不是想办法进化出一个能发光的器官?”我摸索着打开头盔探照灯的开关,微弱的光芒驱散了几米范围里的黑暗,一片粗糙无生机的灰黑岩壁映入眼帘。确认了一下四周的情况后,我关上灯节约电量,在黑暗里继续自己的阐述:“我的猜想是,生物太自以为是了。一个相隔几十万千米的恒星的辐射被认作理所应当的给予,所以当生物处于黑暗中,就只想着回去有光的地方。不会想着自己发光,因为觉得不被允许。”
“你在以一种宗教化的口吻描述自己的想法。”
“本身这就挺有宗教意味的,最开始的燃烧,剧烈的氧化反应,放出的光和热被当作上天的赐予;圣经创世,神的第一句话是‘要有光。’;普罗米修斯盗火,也是对生火行为是否不被允许的猜疑和惶恐。”我摩挲着粗糙的岩壁,“我们都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创造一个符号去信仰,创作一种规则去遵守,创造一套体系去解释。”
库洛斯隔着黑暗反复打量我,“虚无而悲观。”
“当你被吊在一根绳子上,以一个自己无法掌握的速度被送进一个深度未知的地下洞穴,去遭受一种不被记载过的审判,你很难不悲观。”我叹了一口气,和他对视,“现在,共犯先生,让我们再聊点什么,路上实在太无聊了。”
“可我觉得已经没什么可以聊的话题了。”库洛斯不再说话,于是世界只剩下绳子摩擦岩壁的声响——规律的机械重复。
可能十分钟,又或许一小时,我触到了地面,支持力把我从半梦半醒的朦胧中唤醒。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解开了绳结,试图对抗地心引力站起身来,但双腿只传来麻木的蚁噬感,只好作罢。
吹着某部经典电影里的口哨小调,我背靠岩壁坐下来,和一双陌生的眼睛对视。
“你有点紧张。”眼睛说。
“确实有点,短时间难以行动的事实让我感到焦躁。”我轻轻捏了捏大腿,仍旧只有迟钝的感觉,“你听过我刚吹的口哨吗?”
那双眼睛眨了眨,显示出适度的疑惑:“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一些别的问题。”
“可惜了,那是部好片,血浆四溅,配乐经典,导演实在有趣。”
眼睛又眨了眨,带着迟疑说:“你可以叫我达达,在你还没下来的时候,库洛斯跟我聊了一小会儿。”他停顿了一下来选择措辞,“我想在后面一段路上我们可以成为同伴。”
“所以说你真的也杀了人。”我笑了笑,“和你名字很相称,无意义的挑衅性。”
达达的轮廓在黑暗里逐渐清晰起来,他宽阔的肩背显示出一种无所适从的氛围,我耐心等待他斟酌词句。
“请原谅,我不是很理解你的一些话,可能是因为年龄差距...你也杀了人?”
“当然,来到这里的人都是杀人犯。”
我看向达达的眼睛,他有些窘迫地想避免和我继续对视:“那个...能问问你杀了谁吗?”
“我不记得了。”
“怎么会?你明明杀了人。”
“没有意义——只要来到这里,你的一切身份就都不再重要,你在这里,在这片黑暗中只作为杀人犯存在。”我稍微放缓语速等待他理解我说的话,“只有杀人这一行为定义了杀人犯,杀的是罪犯或总统都不重要,我们都只是杀人行为的结果。”
一小段沉默。
“可我记得我杀了谁,”达达不无痛苦地说,“我杀了我儿子。”
他闭上眼睛。
“我不介意听听经过。”
“最开始是他哭着找我说‘爸爸,我在学校被人欺负了。’我听说了之后,却反过来骂他‘都是因为你太软弱,给我坚强点。’我是知道那些小孩的,根本不会自我控制,找一些理由就开始施暴,只要遇上不好惹的人就会收敛。”
“后来某一天,学校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出事了,等我赶到医院时他却已经盖上了白布。”达达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他略微停顿,接着说:“第二天我去了学校,那栋教学楼有七层,站在楼底想看见天台的拦网要把头很努力的后仰。我试着想找到他着陆的地方,但什么痕迹都没有,地面处处相同,连血也看不到。我又去到他的班上,二年四班,我一个个抓住那些初中生问是谁平时欺负我儿子,都没人回答我——全是一模一样的眼神,拼命闪躲。我最后被保安拖出校门,我蹲在那个门口,想等到放学,但被赶来的警察带回警署,和前一天同样的一个女人接待我,她甚至用同一句话安慰我,‘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晚上我躺在床上,就想起那天他找我说被人欺负时我的严厉来,到底哪里做错了?这种事我真的能解决吗?”
“我又想起那些对我儿子施暴的小孩来,都是谁?他们一定也会像我儿子一样,被冷眼相待,被群体排斥——‘看,就是他们害死了人。’他们回家和父母忏悔时,哭诉时,也会想起我的儿子的脸吗?他们也是杀人犯,但他们不会到这里来。”
我看着这个男人,这个父亲,他跪在地上。
“对,他们不会到这里来。”
“罪人不被法律惩罚,那我该怎么办?对法律无法制裁的人视而不见,和对法律无法保护的人见死不救不是没两样吗?”
“实际上——法律在相当多时候都是苍白无力的。”我回答,“仅从法律来看太狭隘了,背负罪本身就是罪人的惩罚。”
“他说的没错。”库洛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回来,加入对话,“有趣的是,霸凌的产生根本无法避免,这种行为是一个人在人格成长未完成的状态下必定要经过的伤害冲动和自我保护的发散,受害者只是被卷入了这种机制而已。”他嗤笑一声,接着说:“我们甚至不能说这种机制是错误的,只能从有人受伤的结果出发去谴责加害者,如果谴责的发起者同样不够成熟,这种谴责也会变成和霸凌同质的行为,甚至更加恶劣。”
库洛斯轻佻地吹了声口哨:“生物进化得来的本能才会有的醍醐味。”
“你们对别人的伤痛都是这种态度?”达达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还是那句话,在这里你只是杀人犯。”我慢慢站起身,“杀人犯该做的只有接受审判,所以我们该走了。”
“我顺着岩壁走了一段路,完全没什么变化。”
“那就远离岩壁走,我有点受够这种粗糙的无机质了。”我打开探照灯,借着灯光摸索,两人跟在我身后。
大约走了几十分钟,地面逐渐变得规整。我放慢脚步,面前是一段向下的阶梯,有风从下方吹来,带着一种腐朽的气味。“这是什么?”库洛斯提出疑问,我没有回答,开始沿着阶梯逐渐向下。
一时间只留有回响的脚步声。
我感到一种过渡,似乎正脱离地下洞穴,前往一个不在此处的目的地。在不断的下行中,我的名字似乎被完全剥离,一种完满到来,我进入一个无象征的世界。
我看到光,不自然的、电灯的冷光。
这是一个地铁站。
“我似乎出现了某种幻觉,你看到了什么?”库洛斯猜疑地提问。
“不是幻觉,这里是一个地铁站。”一个地铁站,我在心里再次重复,并生出一种确信。
一个小孩坐在等候的长椅上,我走过去,和他并肩坐下。
“你好,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小男孩问。
“恐怕我也没法给你答案。”我回答。
“没关系,外面很黑,我很害怕,但这里不黑,我可以一直待在这里。”小男孩冲我笑了笑。
“你是一个人吗?你的父母呢?”路上一直没有开口的达达问小男孩。
“我不记得了。”小男孩露出回忆的神情,“但我还记得我的名字,你可以叫我莫斯。”他又笑了,给人一种很爱笑的印象。
“你在这里的时候有车来过吗?”我问他。
“有的,还有一些其他人来过,和你一样的人,他们坐上那列车离开了。”小男孩笑着冲我眨眨眼。
“我们是来接受审判的。”我这样说。
他惊奇地睁大眼睛,说:“你指望一个小孩能给你什么审判?你犯了什么错吗?”
我稍微纠结了一下措辞,但最终还是直接说:“我们都杀了人。”我注意到达达不满地皱起眉头。
“可我也没什么可以惩罚你的呀。”小男孩挠挠头。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问。
“谁知道呢,坐那趟地下铁吧,在路上自己想想?”他不确定地说。
大地传来规律的震颤,隧道里亮起列车的头灯。
“待在这里什么变化都不会有哦?”他眨眨眼。
列车到站了,车门缓缓开启。
“去吧,乘上那列车!”他喊道。
我站起身来,向车门走去。
一定有某种终点站等着我,我是如此确信。
车门在我身后合上,加速度和惯性撕扯,我握紧了把手。
地下湖里的苔藓亮起某种荧光,照亮了洞穴中一个孤独的身影,那个身影蜷缩着,哭泣起来。
作者:蜂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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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起来。
雪在鞋底和地面间富有颗粒感地粉碎。
调整呼吸。
冰冷的空气碎片撞入气管。
看清前方。
泪腺在不受控制地分泌液体。
注意身后。
耳边全是四足动物细碎的脚步。
跑起来,跑起来!
肺部仿佛在燃烧,蒸汽从嘴里呼出,带有铁原子的腥味。
心脏搏动着,血液泵出,肌肉收缩。
一步,再接一步。
世界逐渐安静下来,天地之间只剩心跳声。
右脚踏上一块虚无,重心前倾,世界旋转。
还不想死。
我闭上眼,开始坠落。
仿生脑脊液过滤完毕,苏醒母程序执行,神经元活性上升。
处理单元启动倒计时,3,2,1...启动。
自检子程序执行,机体完整度98%,功能完整性87%。
符合苏醒指标,开始加载各模块。
3,2,1... 加载完毕。
艾力克斯醒来。
视觉模块有些老化,自适应对焦花了11秒,传来的信号从一片模糊的白光变成熟悉的天花板。传递完开舱的命令,维护舱的加压气密门开始缓慢地排气。
排气预计需要2分钟,艾力克斯习惯在这段时间里处理一下睡眠时飞船传递的大量信息。
5级碰撞事件3起,能量护盾正常运作,舱体损伤0。
航程正常,预计11年20天22时左右到达目的地。
冬眠仓...33号不再传递生命体征纪录,判断为死亡。艾力克斯整理了一下记忆模块,搜索出33号的登记信息:42岁,男,心脏病史,不建议搭乘。它叹了一口气,把档案归到已死亡子目录。
检查船长室...冬眠仓于9小时前开启。
排气进程完成,气密门打开。
循环泵指数上调,载运液流速加快,仿生肌单元开始活动。艾力克斯踏出舱门,前往位于飞船头部的船长室。
维护舱到船长室大概花了5分钟,艾力克斯站在船长室的门前,一小段旋律穿过2.5毫米的合金门被听觉模块捕捉——某段古典乐,来自一个落满灰尘的时代。空气里有乙醇分子,嗅觉模块还捕捉到一些挥发性的酯。艾力克斯懒得在数据库里比对,直接验证打开船长室的门。
乐曲清晰起来,是大提琴的独奏,琴弓在弦间跳跃,松香粉末洋洋洒洒落下来。
“杰奎琳之泪,巴赫的曲子,听出来什么吗?”
莫里斯打断了艾力克斯脑内的模拟。
“松香粉末。”
“有趣,你的数据库里有旧时代的乐器知识?”莫里斯干咳了几声。
“首先,您在上次苏醒已经问过我这个问题了,我的回答是‘没有。’”艾力克斯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其次,声带紧张属于冬眠副作用,建议少说话多饮水。”
“全听你的,大副。”莫里斯举起一个玻璃杯,里面荡漾着琥珀色的液体,他仰头饮下。
“飞船怎么样?”
“正常运转,893次碰撞事件,舰体损伤1%;能量及物资在恒星中转站补充完毕;6个乘客失去生命体征。”
莫里斯叹了一口气,往杯子里又倒了一些酒,随意拿冰锥在冰桶里戳了几下,弄出点碎冰来。
“冬眠仓号码。”
“33号,97号,189号,234号,261,358号。”
艾力克斯报完号码,船长室陷入一小段沉默。它看着面前这个带着胡茬的男人坐在舷窗旁慢慢喝完一杯威士忌,远处的无数恒星各自闪光。
“别站着,艾力,过来坐。”莫里斯指了指他对面舷窗的空位。
乐曲进入末尾,揉弦激烈起来,以至于有些...神经质,没错,就是这个词,艾力克斯在记忆单元里搜索了一下,找出一个比较合适的形容。
莫里斯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包烟来,他抽出一根,抬头对艾力克斯讲:“猜猜演奏者。”
“无从猜起。”
“杰奎琳·杜普蕾,一首独奏曲,等了一百年,在一个同名的演奏者手里发光发彩。”
“很浪漫。”
莫里斯点燃烟,笑了一下:“你原来也懂浪漫。”
“改造体曾经也是人,莫里。”
“恕我冒犯。”莫里斯略举双手投降,“其实可能也不怎么浪漫,没准杰奎琳还是个小孩时就听过这首曲子,为了演奏才学的大提琴。”
“在我看来没有任何影响。”
“最好别这样,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乐曲的最后是一声凄厉短促的纵拉,艾力克斯甚至感觉到琴弦颤动,它长出一口气。
“你很感动,艾力,为什么?”
视觉聚焦在莫里斯身上,他呼出一些小颗粒,一点水蒸气,凝聚成一团烟雾挡在他的面前。
“感动,我?”
“对,你,感动,你有一瞬间目光没有焦点,就像是...”
“神游。”
“没错,神游,你刚才不在这里——这块小小的舱室,说说你去了哪里。”
艾力克斯在努力调整神经元,规格外的冲动不断传导,试图组织语言。
“一个空间,很狭小,还有一把大提琴。”
“一切都是静止的?”
“并不是,有一根琴弓,它在演奏。”
“它?”
“对,提琴在自己演奏,琴弓跳跃,松香粉末一点点落下。”
“艾力,艾力。”莫里斯缓缓吐出一口烟来,摇着头,“你肯定会大提琴。”
“实际上我的数据库里没有任何相关记录。”
“谁知道呢?重启会删去记忆,但有些东西不止存在在记忆力里,可能在你的记忆单元之外,某些更属于你自己的地方。”
莫里斯站起身来,走到控制台,轻跺了两下左脚。
“阿尔法,宝贝,醒醒。”
屏幕慢慢亮起蓝光,艾力克斯感觉到飞船网络的某处算量短时间上升,一个程序开始运行。
天花板的投影灯亮起,一些光束交织,形成一个动态的光球,音响先传来一些电流的杂音,接着是一个女性清嗓子的声音。
“晚上好,船长,还有艾力,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你的脱机数据库里有大提琴吗?”
“请稍等...请问您指的是旧时代的一种弦乐器吗?”
“没错。”
“正在文化目录下查找 ...数据很稀少,只有一些图片和文字描述。”
“难办...不在文化目录下查找,在商品目录搜索呢?”
“查询中...找到了扫描模型和调音数据。”
“投影一下。”
投影灯略微调整,动态光球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大提琴,光线不太稳定,明暗地映出轮廓。
莫里斯叼着烟屁股,转向艾力克斯,笑着说:“试试。”
艾力克斯向前走了两步,它伸出左手,轻轻触碰提琴。
循环泵功率不受控制地上升,一种熟悉感传来,仿佛面前这个光线交织的幻象有了实体,变成了它肢体的延伸。
“你在感动,艾力。”
“我在,感动?”
“可别用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你不是经常强调自己曾经也是人吗?”莫里斯调笑着。
记忆单元反复被搜索,大提琴只作为单词在一些数据里出现过,这让艾力克斯感知到的的熟悉感显得很荒诞。它伸出右手,轻轻触碰琴弓,把幻象虚握在手中。
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多了一种虚幻的气味,没有任何新分子被嗅觉模块捕捉,但这种香气弥漫在四周——是松香的香气。
“奏一曲吧,艾力克斯先生。”莫里斯轻轻鞠躬。
艾力克斯慢慢后退,在舷窗旁坐下,凭借着熟悉感摆好姿势。
琴弓与D弦接触,轻轻摩擦,艾力克斯感觉到不可能存在的轻微阻力,它逆着这种幻觉拖动右手。
一种柔和而朦胧的低音在它的脑中响起,仿佛也是幻觉...不,不是幻觉,音响随着它的动作播放了调音数据提取出的琴声。
谢谢,阿尔法,艾力克斯这样默念着。
移到G弦,又跳到C弦,琴声变得低沉,转回A弦,旋律开始歌唱般流淌。
起初动作还有些生涩,随着演奏进行,一切变得越来越理所应当,琴弓移向何处,左手手指在哪里按下琴弦调整音高,又如何轻轻揉弦颤动音符...
琴声在小小的船长室里回荡,艾力克斯坐在舷窗,身后是深邃的永夜,万千天体缀在其中,亮着光。
仿佛一场梦,它不再感知到自我,小小的空间只剩下提琴和琴弓。
只不过是一些光束交织的幻象,一些电信号合成后在音响的转换,一个改造体怪异的舞蹈。
艾力克斯感觉自己在流泪,不存在的温暖液体在幻觉里滑过脸庞。
感动,以及一次震颤。
它闭着眼,轻轻仰起头来,感知天际的震动。
琴弓摩擦琴弦,松香粉末在空中不规则地舞动,随着模拟重力下坠。
一种痛苦。
记忆单元空无一物,没有过去,感知单元传来真实信号,什么都没有,真实的只有合成的旋律。
感官在上升,在旋转,琴弓的重量,琴弦的摩擦,松香的香味,某个人的目光。
一个幽灵。
谁的目光?又在看着谁?可能是一个女人,它某一次重启中的爱人,又或者是最初的最初,作为人的爱情。
早已死去却仍然徘徊,幽灵的感官在它身上挣扎,带着一些眷念,一些幻觉。
一声叹息。
艾力克斯睁开眼睛,它保持着曲终的姿势一动不动。
莫里斯沉默地站着,他轻拍两下桌面,阿尔法进入睡眠,投影散去,灯光渐暗。
艾力克斯醒来,用右手轻轻拂过脸庞——没有眼泪。
“绝佳的演出,艾力。”莫里斯叹了一口气。
“我的人格模块应该是限制中的,莫里,你解开了吗?”
“没有。”
“...我感觉到一个幽灵,莫里。”
“一个幽灵?”
“对,就像你说的那样,在记忆单元之外,一个更属于我的地方,有一个幽灵。”
莫里斯看向艾力克斯,这名改造体正望着舷窗外,又或者是看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你做梦吗,冬眠时的梦是什么样的?”
“冬眠的梦很奇特,睡得很久,大脑也不怎么活跃,所以梦都是一些小小的碎片。”
“跟我讲讲你的梦,莫里。”
莫里斯走到艾力克斯旁边坐下,他给自己到了一杯酒,没有加冰,直接饮下。
“我梦到我小时候住的贫民窟,每个人都骨瘦如柴,冬天风很大,会刮破纸糊的窗户。我的妈妈,我的五个兄弟姐妹,我们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还有吗?”
“我还会梦到黄金海岸,我们的目的地,虽然还没到,但我会梦到出发时的一些报道,酒吧里的故事,一些新生活的传闻。”
“更像是记忆的碎片。”
“没错,冬眠的梦大多如此。你会做梦吗,艾力。”
“理论上不会,改造体的大脑虽然高度仿生,但在睡眠期间大脑的活性达不到做梦的基准。”
“理论上。”
“对,我会做梦,一个记忆碎片的反复。我被什么追赶,然后一脚踩空,坠落,醒来,第二天睡眠接着重复。”
艾力克斯转头看着莫里斯,接着说:“我想这应该是那个幽灵的梦,他记忆的碎片。”
它沉默了一小会儿,“‘我’的记忆碎片。”
莫里斯新点了一根烟,艾力克斯转头看向舷窗,等待。
“我想是时候说晚安了。”莫里斯抽完半根,站起身来,随便把烟在墙上按熄。
“晚安,莫里。”艾力克斯走出船长室。
“晚安,艾力。”莫里斯躺进冬眠仓,闭上双眼。
窗外在下雨。
几点雨滴拉得细长,砸入落地窗外的水洼里。涟漪荡开,波纹互相抵消或合成,带动对面咖啡厅昏黄灯光的倒映。
室内照明很昏暗,两根蜡烛摆在桌上,火焰摇曳,暖色的光打在女人的侧脸上,顺从地勾勒出她嘴唇上的小绒毛。
“我还以为你的目光会放在提琴上。”女人笑着说。
很长,很长的对视,沉默横亘在面前,目光穿过去,接触并交缠。
稍微调整琴弓,轻出一口气,目光下垂。
要开始演奏了。
“是新曲子吗?”
“是的,新曲子。”
一个陌生的声音回答,音色有些沙哑。带着烛火一般温暖的情感,陌生的男声补充:“即兴的。”
没有等待女人的反应,弦颤动起来。空气的涟漪进入共鸣箱,反复叠加,变成旋律弥散。
脑海里,女人的形象朦胧起来,透过躯体,他试图看到更为本质的东西,去接近,去触碰。
回忆开始浮现,生命在时光里的交集。
不够,他这样想,略过这些回忆,接着前进。
情感,体验,脑内的化学反应,神经元的冲动。
还是不够,思想的光亮渐暗,他不停迈步。
额头与额头相触,什么也没有了,最为纯粹的两个灵魂的触碰。
和预想的不一样。
相爱的两个人,灵魂之间并没有引力。
灵魂之间是什么?
是虚无。
爱是什么?
是充满杂质的引力。
一切清空,世间只剩下提琴,还在演奏,还在流淌苦涩的悲伤。于是用力,仿佛要把A弦切割般拖动琴弓——刺耳,绵延的高音,一种咏叹。
终了。
“明明是拒绝我,为什么你那么痛苦?"
身体在颤抖,腰不自觉的弯曲,额头靠在琴颈。
“跟我想得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我抬头,女人没有改变过姿势,她用左手支撑着脸庞,烛光映照出嘴唇上的小绒毛。
警报声。
艾力克斯从睡眠中被唤醒,世界一片红色,视觉模块彻底聚焦,原来是天花板的灯光。
苏醒程序和飞船保障程序冲突,优先级判定...完毕。
一切流程简化,艾力克斯由内部开关手动开启气密舱,大量气体短时间涌出,制造出一声尖锐的鸣响。
机体轻微受损,脖颈跳出一点火花。
前往船长室,舱门打开,接入冬眠仓,执行快速唤醒。
人工羊水液面下降,电极执行规律连续电击,供氧浓度上升。
莫里斯醒来,他从艾力克斯拉开的仿生胎膜里坐起身,干咳了两声。
“快速唤醒...艾力,什么情况。”
“2级撞击事件,船长,预计16分19秒后发生。”
艾力克斯拉起幸运号船长,扶他走到控制台前。
“阿尔法,醒醒,我们有大麻烦了。”
“我在醒来时已经唤醒阿尔法,它现在正在做撞击预演。”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
音响传来一阵杂音,阿尔法开始接手讲述状况:“陨石群,猜测是某次爆炸推动,没被任何天体捕获,覆盖了我们的航道。”
莫里斯脑内激素恢复正常水平,情绪开始出现,艾力克斯插嘴提问:“损伤预计呢?”
“根据预演方案,加速33%,斥力能量护盾超频输出,机体损伤在21%左右,功能损伤会超出30%。”
艾力克斯沉默了,他读取阿尔法的预演,在脑内模拟了一次撞击事件全过程。
“莫里,解开我的人格化模块限制。”
莫里斯还在愤怒和绝望间挣扎,他看向艾力克斯:“给我一个理由。”
“还有一个方案,莫里,弹射分离载人舱,利用反作用力加速。”
“你在杀人。”
“你当不了侩子手,我来当,我的最优先级指令是保障飞船。”
“500个冬眠仓,艾力。”
“船票钱你已经拿到了,抛弃他们对你来说不会有损失。”
莫里斯走到艾力克斯面前,他和冰冷的电子眼对视。
“他们都是人,抱着一点飘渺的希望,希望能活着通过这条死亡航路,去那个被宣传包装成奶与蜜之地的黄金海岸开启新生活。”
“33号。”
“33号,对,你不也很明白吗?一个中年男人,心脏病,医嘱不建议进行冬眠,他为什么要坐上这个飞船?”
“希望。”艾力克斯叹了一口气,“绝对主观的可能性评判,有利的期望被无限放大。”
莫里斯走回控制台,在阿尔法的方案书上按下确认。
“会死的,莫里,我们所有人。”
“不一定,不是吗?”莫里斯笑了笑,背后的冬眠仓竖起。
艾力克斯看着他进入冬眠仓,加强支架开始固定,缓冲液注入。
自旋渐渐停止,能量全部向引擎集中,虚拟重力消失,太空回来了。
舷窗挡板下降,艾力克斯把自己固定在墙上,注视着船长室陷入黑暗。
只剩冬眠仓呼吸着微弱的光。
“像萤火虫。”艾力克斯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他搜索记忆单元,没有找到这个单词。
名为夏天的季节的夜,尾部闪烁的昆虫,手与手温暖相接,剧烈的化学反应,夜幕绽开烟火——
撞击发生了,世界震颤起来。
青年睁开双眼,呼出一口热气。
浑身剧痛,青年试图起身,没能成功。
有些冷,身下是潮湿的松软。
眼睛终于聚焦,世界白茫茫一片。
是雪。
深呼吸,用力——青年坐起来,他转身抬头,回忆起一次坠落,逃跑中的一次踩空,仿佛命中注定。
他慢慢站起,蹒跚着迈动脚步。该去哪里呢?青年心里没有答案。
只管迈步就对了,他这样想着,往前走去。
或许找到一个女人,也可能男人,他们灵魂互相吸引,他们彼此相爱。
然后一起坠落,越过时间,越过宇宙,越过浓烟与火焰,在陌生的大地上额头相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