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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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燮依旧记得康平三年的万香大典,那十里长街上人声鼎沸、金粉漫天的盛景。彼时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禁军领队,天还未亮就已带队候在千韵阁外,嗅着高阁下暗香浮动的空气,看着天际一点点破晓,听着长街上遥遥传来人声,一声比一声嘈杂,一声比一声鼎沸。
一同值守的老徐念念叨叨,陆燮百无聊赖中侧耳听了几句,大多是些对新朝的感慨之言,便也勾唇笑笑。
那时新朝初立,明顺帝登基,勤俭治国三年,尽除前朝颓废之气,恢复了万香大典的举办。
大梁盛行香道,自高祖时就有制香、焚香的习俗,在前朝发扬壮大,民间百姓家中常备香丸,寻常人也能搭起香炉调个简单的香粉,京城贵胄则以谈论香道为风雅,以制香为职的香师更是受人尊崇,手艺上佳的香师千金难求,被贵人们争相邀请作为府中门客。
而这万香大典,便是由宫中香师主持的香品评鉴大会,若是能夺得香魁,就能获得圣上亲赐的香印,一举跻身顶尖香师的行列,日后必然是一飞冲天。因此天下香师都慕名而来,毕竟就算无法夺魁,万香大典上贵胄如流,若是能侥幸得了某位贵人的青眼,也是好事一桩。
天光渐亮,一门之隔外的长街上也已经是人山人海,而专用于举办万香大典的千韵阁立一片穆肃,这一场天下人瞩目的香会已经举办了数月,现下正是最重要也是最隆重的一场,从千百名香师里挑出拔尖的前十名香师已经在阁内落座,使出浑身本事调制香品。陆燮手执长枪立于烈阳之下,被酷热蒸出了些许无趣感。陆燮是武人家庭出身,母亲早亡,父亲天天摔打他、督促他习武,陆燮也自小没有接触过多少香品,怀里揣的香囊还是老徐前些天看不下去硬塞给他的。比起期盼那阁中比试出的香魁结果,他更感兴趣长街上的马戏和肉包子。
换值的时候老徐在一边和新兵唠唠叨叨,“这大典的最后一个章程,可是由圣上和那位共同点评的。”老徐神秘兮兮,“你想啊,除了那位,还有谁能坐镇大典?”
陆燮转身离开,熟门熟路地找到茅厕放水。千韵阁修建得别致典雅,就算是给佣人用的茅房周围也是一片雅致园林。陆燮神清气爽地出来,被满眼青碧吸引了注意力,忍不住向着园林深处多走了几步,却冷不丁听见一声低低的惊呼,随后“噗通”一声,似乎是有石子落进了池塘。
陆燮心下好奇,探头望去,只见石亭里站着一人,身着青衣,发髻高束,一头长发却没有盘起,如瀑般垂落而下,乌沉沉地披落着,格外引人注目。
那人站在石亭边,低头看着开满荷花的池塘,似乎犹豫着要怎么将落水的物件捞上来。陆燮眼看着他踌躇半晌,最终却是就那么直愣愣弯下腰,忍不住出声制止。
青衣被吓了一跳,茫然地回头,露出一张清秀干净的脸。他生得标致,陆燮忍不住在心下赞叹,嘴上只磕绊了一下,就脱口而出道:“您这样捡,是会掉进水里的。”
青衣讶然,见是个护卫打扮的人,似乎是松了口气,但随后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是微微笑起来,温柔道:“那,阁下有何高见呢?”
陆燮被那笑容晃了一眼,脸上莫名其妙地有些发热,嘴上却说:“这简单,我来替您取。”
青衣小小地“啊”了一声,“未免太麻烦阁下……”
“不碍事,我一个粗人,脏点也无所谓,倒是贵人您,脏了这身衣服怕是不好收拾。”陆燮说着走进石亭,卷了卷袖子就往池塘里踩,青衣阻拦不及,看上去颇为无措,陆燮倒是毫不在意,伸手在污泥里摸了一会,抬头问:“贵人可是掉了什么贴身之物?”
“……也没什么,一块玉佩。”青衣站在石亭里垂头看他,若有所思地,竟是又笑起来,陆燮看不得这个,便又忙乱地低头去找。摸了半天触到一片光滑,陆燮将那玉佩在池水里洗净,为了避免冒犯之嫌,垂着头未看一眼,从怀里掏出块手帕裹上,递还给了青衣。“还请贵人不要嫌弃。”
陆燮低头盯着自己湿漉漉的裤脚,余光中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接过了名牌,青衣像是正要说什么,开口只吐出一个“你”字,就被远处传来的呼喊声打断。陆燮隐约听出喊话的似乎是内廷的太监,那喊声转瞬间就到了眼前,走在前头的太监忽然高兴起来,贵人长贵人短地唤着,朝石亭里走来。陆燮心下骇然,那一瞬间却忍不住抬头去看,只见一队随从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青年远远见了青衣,欣喜道:“林卿,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让朕好找。”
后面的对话,陆燮便觉得听不清了,他跪倒在地,耳朵里只剩下膝盖砸在地上的闷响。那边青衣和皇帝说了几句寒暄,大多是“臣出来走走,惊动了陛下亲自下座,请陛下恕罪”之类的话,陆燮将脸垂到地上,心中一片震惊惶然。
能在阁中有一席之地,且让圣上亲自从阁里出来寻找的人,方才又称其“林卿”,思来想去,便也只有那一位了。
大梁香师无数,在这其中,林子朔若称第二,则无人敢称第一。而将制香做到这般极致,自然不会只拘泥于凡俗,林子朔深得圣宠,是为天子近臣,饮食起居皆是天家亲赐,他行踪不定,除了在山中清修,就是在宫中陪侍,所制香品也大多送往宫中,供宫中贵人使用,偶有极少的香品流入民间,也都是有价无市。
陆燮跪伏在地冷汗涔涔,那边两人也寒暄得差不多了,终于有闲暇看一眼地上跪着的人。“这是何人?看你的衣着,像是外边禁军的人,怎么会在千韵阁园林里?”年轻的皇帝上前两步,陆燮以额触地:“参见陛下,不知贵人驾临,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又看向林子朔,“林卿,此人对你可有冲撞?”林子朔连忙澄清,将来龙去脉如实告知,“是臣不小心,不慎将玉佩掉入水中,幸好这位小兄弟及时路过,替臣将玉佩找了回来。”林子朔稍稍欠身道,“这块玉佩乃是臣传家的信物,还望陛下宽恕。”
“如此说来,你便是有功了。”皇帝笑了一声,让他抬起头来,问他从属禁军哪一支,姓甚名谁,陆燮一一答了,皇帝又问他想要什么赏赐,陆燮忙说为贵人解围实属荣幸,不敢邀赏。
最后林子朔出声,将身上带着的一只香囊交给了他。小太监在一边连连赞叹,林大香师贴身佩戴的香囊,这要是拿出去,能让全京城的权贵们争得头破血流。阁中金钟敲响,大典即将进入下一章程,皇帝便挥挥手让他自行退下,看在林子朔的面上就不追究他私闯园林之责,陆燮领旨,看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转身离去,他小心翼翼地伸了伸脖子,想要遥望那一袭青衣,却只能看见人流中漏出来的一绺黑发。
等到陆燮梦游一般走出园林,才想起来看一看攥在手里的香囊。灰白色的布料,绣工普通,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清淡雅致、凉爽微苦的味道,只消轻嗅片刻,就让人神思清明。回到换防岗,老徐还在和新兵絮絮叨叨,见了他也只是奇怪一句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陆燮坐在板凳上发呆片刻,突然搬着凳子朝两人挪了几步,“还在说那位香师?我也听听。”
老徐奇道:“哟,你不是向来对香道不感兴趣么?还什么,香道虽好,不如红烧猪脚,怎么转性了?”陆燮踹了他一脚,老徐就又嘻嘻哈哈地继续讲。“刚才说到哪?噢对,想当年六王之乱,当今陛下还在潜龙之时,那位香师就已经有了从龙之功。平宁之战你们都听过吧?那一场大战陛下迎战四王联军,据说之所以能够大胜,全是因为那位的功劳。”
“老徐,你别是在编故事唬我。”陆燮没忍住,“一名香师,如何能帮助陛下打赢一场大战?”
“这说起来就很玄乎了。”老徐摇头晃脑,“据说啊,当年这位香师尚未出山,陛下久闻其大名,不惜效仿刘玄德三顾茅庐,最终请到了那位出世。据说那位不分昼夜,连夜制出了一种奇香,闻之能让人神智清明,病痛尽除,身轻如燕力大无穷。陛下的军帐有多长,那香就烧了多长,最后那一仗打得那叫一个痛快啊,弟兄们个个杀敌奋勇如同切瓜砍菜,血肉横飞——”
“停停停,”陆燮又伸手拍拍讲得激动的老徐,“你说得那么清楚,你闻过?”
“看不起谁呢小子,不巧,老徐我当年虽然只是个新兵蛋子,但还真就闻过。”老徐脸上出现陶醉追忆的神色,喃喃道:“那香啊,说是世间奇物一点也不为过啊……”
不知过了多久,金钟再次敲响。老徐薅起发呆的陆燮,两人列队走上长街,立在道路两边站岗。金钟十二声响过,代表今年的香会结束,新的香魁将会坐上金粉玉轿,在礼炮声中绕京城一周。仪仗队出现在街尾,陆燮稍稍挪动眼珠望了一眼,他望见香粉夹着花瓣被抛洒而下,编织出一片细密馥郁的香网,所过之处人人皆是神情陶醉,陆燮也耸动鼻尖深深嗅闻,只觉得那香虽然也很是好闻,但终归是比不上自己怀里的那一枚闻起来令人舒心。
仪仗队绕了京城一圈之后,街边的礼乐依旧没停,仪仗队回到了千韵阁外的大殿前,皇帝的侍从打开殿门,在殿外隐隐可见其中圣人高坐,林子朔坐于下首。皇帝看着仪仗队停在店外,新香魁下跪行礼,喜不自胜,招呼林子朔道:“林卿,此乃万香大典重开第一年,朕很是高兴,想多加个章程,以示庆贺。”
林子朔垂目浅笑:“陛下所赐,皆是君恩。不知陛下有何旨意?”
皇帝看着他,“朕想请爱卿制香。”
陆燮心下奇怪,按照规程现在香会已经接近尾声,但大殿上似乎毫无动静。而殿中,林子朔抬起眼睛看向高处的皇帝,他静默了片刻,才重又露出微笑。
“既然是陛下所托,那么臣定不辜负陛下信任。”
天下第一香师要现场制香的消息经由传话太监带出殿门,人群鼎沸。陆燮仰起脖子,高处被轻纱笼罩的阁楼之中,一道隐约的青衣身影端坐香案前,金钟再次鸣响,长街上的人声瞬时寂静几分,好像唯恐惊扰了那如同谪仙的人。
陆燮摸到了怀里的香囊,忽然之间觉得酷烈的阳光也不是那么难忍了。一个时辰后,林子朔的新香品制作完成,皇帝走上阁楼,亲试香品,赞不绝口,称这香“疏宏开阔,气象盛大”,确是衬合今天的喜庆。年轻的皇帝洋洋洒洒称赞了一番,林子朔只是垂眼,轻轻笑着,最后皇帝询问香品的名字,林子朔略微思索道:“此香乃是为陛下所做,庆贺新朝气象雄伟,那么便叫,盛元吧。”
康平三年,恢复举办的万香大典在许多年之后也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这场盛会决出了新朝第一位香魁,问世了两种奇香:新香魁的“金馥”,以及林子朔奉旨所制的“盛元”。皇帝圣旨赐赏,将这两种香品的香方都赏赐给了京城百姓。在长街沸腾之中,陆燮抬头望去,阁楼上已经不见了那道青衣身影,而街上喧闹之声不停,礼乐声再起,杂耍艺人走街串巷,小贩卖力吆喝,陆燮抬眼望去,漫天礼花和细密香粉纷纷扬扬,缓缓落下,逐渐散去,一场盛会正值高潮,却也正在慢慢落下帷幕。
(未完,先这样,会再改
文/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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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的傍晚,我叫住了那个即将离开的运输员,招招手让他来陪我聊聊天。我住的街区位于绿洲外城边缘,运输队把固定物资送到这里往往也就意味着一天的工作结束了——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我还晃了晃手里的速食棒,我想大概没人会拒绝这样的一场闲聊。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的突发奇想使我抓住了一些珍稀而奇妙的东西。我的亲朋一直说我拥有一种嗅觉,一种对即将到来的变化产生反应的嗅觉,我对此不以为然,但不可否认我确实是一个比较幸运的人——在大灾变爆发之后还能活着进入绿洲的人都是幸运的,不知道是否缘起于这种虚无缥缈的嗅觉,我在灾难发生的前一年忽然开始存款,后来这笔数量还算可观的资金让我得到了一张进入绿洲的门票,让我现在可以坐在这里平静轻松地写这本传记。
而那个傍晚,我被那种毫无来由的灵感俘获,叫住那个运输员,递给他一根速食棒,在接下来的十七分钟的交谈里,获得了这本传记的起源。
那名运输员是一个十分高大的男人,穿着工作服,戴着帽子,他接过速食棒之后稍稍抬了抬帽檐,我才得以看见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是干净明亮,大灾变之后我已经很少看见这样的眼神,它热烈,但并不莽撞,不随波逐流,亦不自甘堕落。我忽然之间对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同时我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我问。
“这是什么意思?”他一边反问一边掰开速食棒,还不忘开个玩笑。“绿洲不是人类共同的家吗?”
“我是说这支队伍。你看上去很脸生,我是说,如果你一直负责这片街区的物资运送,我不可能对你没有印象。”
“你会和每一个运输员聊天吗?”他看着我。
“那倒不会。”我说。“但我觉得自己认脸的能力还行。”
“很荣幸给你留下了深刻印象。”男人眯起眼睛笑了笑,我能感觉到他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真诚的快乐,强烈得甚至漫出了一点得瑟的意思,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我意识到眼前的运输员可能比我想象中更加有趣。“但你说得没错。”他忽然话锋一转,“我确实不是运输队的,我只是来打零工的,明天就走了。”
“你觉得这份工作怎么样?”
“挺不错的,简单快乐的体力劳动,从内城一路搬到外城,遇到慷慨的居民还能坐下来喝口水再走。”他说着,向我笑着垂首,“再次感谢您的速食棒。”
“不客气。那既然觉得还不错,有没有考虑留下来继续这份工作?我觉得这很适合你。”
“啊,实际上,明天我就要走了。”他吃掉最后一口速食棒,将包装叠成小小一块塞进上衣口袋里,然后轻松道:“我已经申请了离职,明天早上就会离开绿洲。”
我对此大为震惊。“离开绿洲?可是除了绿洲你还能在哪里生存?”
大灾变发生的那年,人类从海峡之下挖出了一种从未发现的矿石,它所拥有的强烈放射性立刻对周围的环境和生物产生了巨大影响,动物死亡,人类加快衰老,城市腐朽。死亡如同病毒,从世界的一角开始蔓延,人类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在死亡的压迫下开始大迁移,建立绿洲,容纳了灾难后的幸存者。
那段历史漫长而沉重,在此就不多赘述,总而言之,绿洲为幸存者提供了最后一块净土,为普通人提供了居住地,为感染者提供了治疗条件,在绿洲之上盖着集结了人类智慧的巨大净化屏障,将潘多拉辐射隔绝在外。彼时我已经在绿洲居住了半年多,心境从最初劫后余生的狂喜逐渐过渡到平静,而在这时乍然听闻这样一个离开绿洲的决定,我陷入了短暂的混乱。
“最后的人类都在这里,除了绿洲,你还能去哪里?”但当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一个可能又浮现在我的脑中,这个可能性让我重新开始审视眼前的人,刹那之间我们之间的距离开始拉长,我无法再以一种平等的眼光注视他,我不由自主地开始退缩,开始仰视。人类对于异类总是谨慎又忌惮。
“看样子你猜到了。”他脸上笑容不减,但我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直到如今我也依旧对此感到歉疚,刻板印象是人类的陋习,我自作多情地认为这个行为对他造成了伤害。
他在身上翻翻找找,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徽标,世界树的纹路,下方标着烫银的“Evolver”——进化组的标志。
我眼前的这个人,他是潘多拉的宠儿,是末世中得到了恶魔馈赠的进化者。
进化者不同于普通人和感染者,他们适应潘多拉辐射,可以不携带隔离装置暴露在辐射中而不会感染死亡。绿洲建成以来,普通人和进化者的冲突从未停止,因为涉及到另一种社会学问题,在此也不作讨论。那时我在意识到自己正在和进化者对话时,我的好奇心逐渐压过了忌惮,而他在感受到我的求知心理后也很慷慨地对我的问题进行了一一解答,于是这场闲聊开始偏离原本的轨道,转向了一种探讨。
我问:“绿洲之外是什么?”
他沉默须臾才回答:“是末世。”
绿洲是最后的净土,至少人们是如此相信,躲进避风港的幸运儿不认为在净土之外还有幸存者,重新享受文明之后逐渐开始忘却灾难本身的可怖。但人类总是惊人地坚韧,绿洲之外,依旧有人在混沌可怖的大地上挣扎。
“地下城,那里是绿洲的反面,感染者和进化者的巢穴。”他语气轻松,“至少不用担心我没地方去。”
我并非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我也是大迁移的幸存者,我也曾经在军队的保护下穿过重度污染区,目睹过人类的科技碾过变异动物的尸体,长长的队伍走过后会留下长长的血迹和望不见尽头的坟冢和尸体,每天都有人在死去,死于感染、袭击、疾病——我并非无法想象,而是不敢去想象。
出于敬意,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我向他请求能否让我再仔细看看那枚徽标,在他同意后,我得以在徽标的背面得知他的名字——周行琰。那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会在未来的历史事件中占据一个何其重要的位置,周行琰给我的最后一个建议只是抬头看看夜幕下的绿洲:“在这里看不清的话,可以去高一点的地方,外城的话,那边的钟塔就可以。”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在夜间爬上了钟塔。在此之前,我并没有在夜晚认真观察过绿洲上空的屏障,直到那时我才发现那层保护了众多幸存者的屏障是会在夜里发光的。细小的荧光从地面发射器上升起,丝丝缕缕滑过弧形屏障,如同逆向的光雨。
新历四年,周行琰离开绿洲,同年“和散那”教会建立,绿洲和地下城形成对峙关系。以周行琰为首的大批进化者离开绿洲加入和散那,在针锋相对的两方关系中充当了平衡的枢纽,人类逐步开始适应潘多拉污染下的新秩序,后灾难时代正式开启。
——雷里尔《潘多拉秩序》
文/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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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铲短打,质量很低,不建议看
在我的记忆中,大概三四岁的时候,母亲曾抱着我坐在卧室的地上哭。
那是我幼时最早一次并非出于本能的哭泣,母亲在我面前咒骂父亲的不管不顾,坐在地上哭泣的时候,一种念头生长出来:我也应该哭泣。那并非本能,但当时的我并不能理解这种思维,现在想来,或许是因为受到母亲的感染,被言语间的恶意冲击出恐惧感,总之我和母亲身上披着一条淡绿色的毯子,镜子里映着一大一小两座毛毯闪,我们哭成一团。
后来战争也燃烧到饭桌上。我无法理解他们的争吵源自何处,从哪一句话开始爆发,会在哪一句话结束。腊肠泡进稀饭,我咬着泡软发凉的腊肉茫然四顾,而他们像是暂时休战,从灶台边走下来,父亲瞥见我的饭碗,大吼着让我吃饭。
我不知道他们的争吵源自何处,这种间歇性的伤痛记忆自我出生以来就一直存在,似乎我的到来就是那根罪大恶极的导火索。隐秘的战争无处不在,如同房间角落窥伺的黑暗,只等灯熄之后就一扑而上。
每当我觉得这个家庭开始归于平静和谐,新一轮的争吵又会突然爆发,但在每一次的混乱之后,我都记不住争吵的缘由和开端,记忆里最浓墨重彩的是家具摔碎的声音,尖锐的夹着几个破音的咒骂,他们总是用方言争吵,激烈的词句裹在乡土气息浓重的语音里,极速地高昂地喷射出来,变成子弹,变成飞溅的雨点。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战争,我坐在卧室里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听着外面的声音绵延不绝成一场激烈的背景戏剧,然后一声裂帛之音,我惊得跑到房门口去看,父亲用手撕烂了茶几边的塑料垃圾桶,把它掼在地上,用脚踩得稀碎。
塑料碎片摔到我脚边,而这一切只是开始。
电视柜上放着两个大音箱,父亲把它们挨个搬下来,砸在玻璃茶几上,刺耳的破裂声,浅色的玻璃层下陷,破碎,如同刀尖穿过白纸,一声尖叫夹杂着哭嚎,母亲冲上去扑打父亲的手,就像是信号枪打响,我鼻尖一酸,毫无预兆地开始嚎啕大哭。
于是一切都乱了套。咒骂声,哭声,尖叫声,零星夹杂着家具摔碎的声音,等到他们感到疲倦,消停下来之后,我的哭声还在响,如同一个破破烂烂、断断续续的报警器。
他们注意到了我,父亲终于投过来一个愤怒的眼神:“你再哭!”
我抽噎着跑回房间,缩进桌子底下,中场休息结束,下半场比赛继续。而我躲在狭窄的空间里,被四面粉红色塑料包围,觉得自己就像电视剧里被父母遗弃的可怜小孩,念及此处,听到外面一刻不停的争吵,我的眼泪又掉下来。
最终父亲摔门而去,母亲低低哭泣着清扫着客厅的碎玻璃,我从暂时构建的巢穴中探出头来,母亲看到我,投过来一个埋怨的眼神:“就知道躲起来哭!”
我困惑,我不解,我骨子里的内向和懦弱让我不知道除了哭泣还能做什么。五楼的夫妻天天争吵,摔打砸骂的声音可以穿过三层楼,而我坐在仅剩一块玻璃底板的茶几边上,靠着窗,理所当然地想:既然天天吵架,那生活还过得有什么意思,为什么不离婚呢?
我自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但从未在父母面前提过。这个词汇并不是没有被提及过,实际上它以一种令人厌恶的高频率存在于我和母亲的对话之中。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们早就离婚了,离婚对孩子不好,所以我们不离婚,离婚会这样,离婚会那样,我慢慢吃着饭心想:真的吗?
有趣的是,于我自己而言,我对这样的选择毫无感觉,一个可以减少争吵的方法,一个可以让所有人都开心的道路,一个可以让这个家庭得到解脱的机会,为什么不呢?所有顾虑和拒绝似乎都只是自欺欺人的借口,因为在对彼此的争吵之中感到疲惫,又会将压力传递到旁观者的身上。
一个锁死的环,一组环环相扣的多米诺骨牌,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无法幸免,一个本该融洽的集体是这样走向四分五裂。
而偏偏处在战争中的人总是会向旁观者索取认同。父亲离开的夜晚,母亲只做了两人份的饭,我默不作声地埋头吃饭,听见母亲再次开始数落父亲的每一个缺点。
“我就是瞎了眼才会和你爸结婚!”她挥动锅铲,一通发泄之后犹觉不足,于是她看向我,质问道:“你说实话,我和你爸你更爱谁?”
我已经不记得幼时的我回答了什么,大概一如既往地报以沉默,因为那时连说话都磕磕绊绊的我正迷茫地思考:“实话”是什么意思?
文/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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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去了。”安德烈对我说,“算我求你了。”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一边把便当装进保温袋里一边反问,“我们刚认识不到一小时。”
安德烈他松松垮垮地趴在在吧台边,穿着一身疑似cos服的黑色神父袍,袖口上有一些破损,领口下方和腰腹处还有一些可疑的深色痕迹,他长得有点扎眼,仿佛游戏建模一样的脸苍白得近乎病态,而此时他用瘦得吓人的手撑着那张脸说:“不,我们可太熟了。”他停顿片刻:“熟到我连你肠子的形状都记清楚了。”
“……”我的动作无可避免地停顿了一下,我盯着他看了一会,摸了摸鼻子,从脑子里乱飞的推测中选了一个不那么刺激的:“呃,你是医生吗?但我不记得最近有去拍胃镜。”
“不不不,我不是指那种x光黑白照片。”他伸出手给我比划,“肠子,懂吗?物理意义上的,你的人体器官,温热柔软的,切开会流出体液的那个。”
“……”我努力扯出一个微笑,但它多半显得十分僵硬又尴尬:“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奇怪?”
安德烈盯住我,叹了口气。
“你叫陈乐安,你妹妹叫陈乐渝,目前在一所中学当老师,今天星期四,她要带学生上晚自习,所以你准备了她最喜欢的土豆炖牛肉准备送给她当晚餐。”安德烈面无表情地叭叭了一会,在他准备换一口气接着说的时候,我抬手打断了他,严肃道:“我要报警了。”
安德烈充耳不闻,继续说道:
“六个小时后,你将在校区居民楼的角落里发现陈乐渝的尸体,然后你就会当场黑化变身剧本boss,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你会使用你刚获得不久的超能力影响周围人的情绪来完成你的复仇,然后被两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也不知道是男还是女的反正谁都行的怪人识破并扭送公安局,”他仿佛没看见我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也没感受到咖啡厅里的奇怪氛围,这次他连气都不换,好像要生生憋死自己一般挂着疲惫的表情继续说:“运气好的话你会在监狱度过后半生,运气不好的话那两个玩家会触发隐藏boss战,然后你会横尸当场,肠子流一地。”
他在说前半段的时候我还在思考什么报警方式最快捷迅速,说到后半段的时候我已经转念开始思考该打120还是联系精神病院了。总之我再次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可以了,这位先生,我改变想法了,请你离开,不要拦着我,好吗?”
安德烈盯着我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第二声叹得无比刻意,声调高得像是在和谁打招呼,引来了其他客人的注视。
“我说了这样没用。”他自言自语。
“我没偷懒。真的。”他故作无辜。
“噢,好吧。”他又叹了一口气,“那就plan B吧。”
“不好意思,你在和谁……算了,不管你在和谁说话,”我看了看表,“可以让让吗,我要走了。”
“别急。”安德烈看向我,眯了眯眼睛。
我从那双不甚熟悉但让人印象深刻的浅灰色眼睛里窥见一丝怪异。
“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安德烈说着,他坐直起来,一手撑着脸露出一个疲惫冰冷的笑容。
咖啡厅的门被踹开,一个高挑的男性走进来,他的身影逆着光,我只模糊地看见他怀中抱着一个人。目光触碰肉体,视网膜捕捉折射的光线,在我迟钝的大脑缓缓将那个图像轮廓转化为文字信息之后,我仍然无法生出实感。
冥冥之中我仿佛是听见命运的启示,一个念头浮现在我的大脑中:不应该是现在。
他放下怀中的尸体,她的身体完整干净,表情平静仿佛只是暂时熟睡。而我站在尸体前凝视着她,我知道乐渝不会醒过来了。
安德烈:“介绍一下,这位是克里斯。这种事情交给他比较方便。”
安德烈:“算上这一次,大概已经是第三十七次循环了,每一次你都会推开这扇门走出去,目睹凶杀现场,然后入狱或者死亡,我们尝试了各种方法,但始终都无法诱发你的源数据觉醒。”
安德烈:“克里斯通过一种特殊的编写手段让她陷入了单层数据死亡,如果我们成功了,你就可以通过改写来复原她。”
安德烈:“你是个烂好人,而我不想再看见你流了满地的肠子了。”
咖啡厅开始震动摇晃,路人纷纷起身离开,却在半路中就崩碎成了闪亮的数据碎片。乐渝的身体也随着周遭的泯灭一同消失了,而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完好无损,就像是从一个透明的茧壳中解脱出来,虽然依旧困惑,但无比松快自由,当“我”伸出手,空间就会飞快地碎裂,漏出红色的数字和代码。
我仿若获得新生,又好像只是恰好与某个熟悉的自己重逢。
不知何时,安德烈已经离开了空间扭曲的范围,他高声道:“我猜GM又要来了!”
克里斯没说话,我看见指了指我的背后。
一道黑影闪出,暗红色的刀刃扫向远处的两人,而安德烈只是轻描淡写地抓住了克里斯的手,就凭空消失了。
黑影骤然停下,就像摁下了暂停键一样突兀。我的视线里浮现出一行又一行的文字,交错闪动如火光闪烁,我努力抓住零星的一些字眼:
【系统监测到“宁堂市”剧本出现程序错误,检测到一级病毒】
【已派遣GM**处……】
【抓捕失败,系统自检消毒开始】
【预加载开始——】
【消毒开始——】
闪动的文字停顿片刻,然后变成了红色。
【消毒失败,程序错误,准备重启】
GM看向了我。
闪动的文字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了,一行黑色的小字缓缓浮现在我的视线中央,和GM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欢迎。】
句号后是一个小小的,逆转的十字架。
文/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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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洒在旷野上,绵延无尽的纯白之中,一点黑色缓慢而艰难地挪动。
布瑞恩咬着牙,脸颊上滑落的汗水润进紧握的手指间。麻绳在他的掌心磨出交错的红痕,绕过垫着软布的肩膀,缠在他身后的木板上,他一步步向前,拖拽着木板在草地上蹭出沙沙的声响。
疲倦和焦虑折磨着他,布瑞恩开始怀疑不久前自己带上一个俘虏横穿旷野的决定,将死之人片刻不离地跟在他身后,压着他的肩膀,在他的掌心烙下永久的伤疤,仿佛死神迫近,贴在他的后颈上低语。
布瑞恩被死亡的重量压迫着无法呼吸,终于扔开绳子,疲倦地趴伏在草地上,慢慢捂住了脸。
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在万籁俱静之中,布瑞恩身后黑色的布袋抽搐了一下。另一道呼吸骤然清晰起来,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和咳嗽声,从那浸透了鲜血的半腐朽的坟墓里爬出来,布瑞恩犹豫着回头,伸手慢慢揭开了俘虏脸上的布料。
一张苍白的脸暴露在月光下,他虚弱至极,连月亮的微弱光辉都能刺伤他的眼睛,一个水壶递到他嘴边,他顺从地张开嘴,任由冰凉的液体像尖刀一样滚过他的喉咙。
夜风拂过草丛,俘虏的声音嘶哑:“……你要带我去哪?”
布瑞恩:“……去南方,用叛军的俘虏换取进入军队的机会。”
“……为什么?”
一阵沉默之后,布瑞恩俯视着他的脸,双手慢慢攥成拳头。
“你问我为什么?”他的声音发颤,极力掩盖着话语背后的失态,“叛军屠杀了格莱斯的镇民,我上山砍柴恰好逃过一劫……你问我为什么?”他踉跄着站起来,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成舞台上的纤长人偶。布瑞恩想要挥舞双手,想要大喊大叫,想要将堵在胸口的愤怒和悲痛血淋淋地扯出来,但他只是在黑色的布袋旁来回踱步,他难以战胜的懦弱将他的一切行为都弱化成了徒劳的表演。
俘虏低声咳嗽起来,他被牢牢束缚在木板上的身躯抽搐着弯折。布瑞恩抹掉脸上的水痕,收起水壶,重新将麻绳绕在肩膀上,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别再说话了,我不想和你说话。”
旷野上的野草长得茂密,蹭过布瑞恩的膝盖,又被盖在木板下碾过,双脚和木板开拓出的纤细道路,又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消失,他们的足迹被旷野吞噬,如同木船孤独地漂浮在茫茫的大海。
圆月高悬,月光在旷野上无限地延伸,野草染着无边无际的纯白,被风吹起皱褶,夜色无孔不入,纯粹的黑白的世界让布瑞恩感到陌生和恐惧。俘虏的喘息声又重了起来,布瑞恩忍住没有回头看,只听见他声音嘶哑地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过了,我不想和你说话。”
他闷闷地咳嗽,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腐朽的血腥味:“我就要死了……”
布瑞恩打断他:“我知道,我会把你带到军队的长官面前,亲手杀了你。”
俘虏却是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布瑞恩听起来无比刺耳,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恶意,“你不会的,如果你能杀人,你就会割下我的头,背着一个布袋轻松上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疲倦地拖着一块木板。”
“……活的俘虏更有价值!”布瑞恩想让自己听起来有气势,但话尾的颤音暴露了他的不安和羞恼。
俘虏说:“我就要死了,和我说说话吧。”他嘶哑的声音就像无法摆脱的魔咒,不远不近地跟在布瑞恩身后,“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伊森,德布拉的长子,奥克利的学徒,弗吉亚的挚友,艾米莉的心上人……”他漫无目的地说着,像是缓慢念诵一首悠扬的长诗,声音被夜风吹散,充斥在广阔的荒野之间,牢牢地包裹着布瑞恩,让他的思绪也随着话语一起游走在夜色里。他们走过一棵孤零零的树,走过一块被风打磨得光滑的石头,走过一小块澄澈的水塘,走过一具被秃鹫啃食的羚羊尸体,伊森的话语仍在继续,他说得絮絮叨叨、颠三倒四,布瑞恩看着黑色的飞禽被惊飞,像一块被撕碎的黑布融进黑夜——伊森的话语仍在继续,贴在他耳边,锲而不舍地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布瑞恩沉默,于是伊森换了一个问题:“好吧,你是什么?猎人?还是工匠?或者厨师?……”
布瑞恩再一次打断他:“我是一名木匠。”伊森咳嗽一声,在木板上弹动了一下:“是吗,你的手艺不错。”
伊森说完这句话后突然安静了,布瑞恩觉得自己终于得以喘一口气,那声音却又如同鬼魅一般缠上来,“你为什么觉得我是叛军呢?”
布瑞恩又闻到了血腥味,那阴魂不散的、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被困在狭窄的街道间,被涂抹在破旧的砖墙上,在树下,在马厩里,在水井旁,在一切他熟悉的地方,那味道一如巡逻队到来的那个午后,被裹在马匹的喷气里,在闷热的空气中塞满他的口鼻和衣袖。格莱斯很少见到那样炽烈的太阳,巡逻队纯白的制服上折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光,士兵们腰间挎着火枪和亮闪闪的长刀,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上前,脊背弯折出恐惧的弧度。白色的士兵说话极快,仿佛带着一种遥远的高贵的韵律,他递给老人一卷用金丝束着的纸,然后巡逻队的马匹踏着整齐的蹄声消失在旷野。老先生脸上长久地凝固着惶惑和茫然,种种复杂的神情杂糅在那双浑浊的眼睛里。
布瑞恩看不懂那种疯狂的眼神,他看着镇民从他身边挤过,争先恐后地传看那张精美的纸和闪亮的金线,变革的浪潮从他身边滚滚而过,而他对此茫然无措,或许从那时起他的命运就已经被谱写完毕,他注定作为一个懦弱的旁观者目睹这个小镇的消失和陷落,在血色地狱里恸哭,在猩红的夕阳中麻木地掩埋熟悉的面孔,带上木板、麻绳和一具躯体,背着他的恐惧和噩梦走入荒野之中。
“……因为那里只剩下尸体和我们。”伊森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疲惫,透着将死的腐气,又带着沉重的悲痛和不甘。古怪的声音从布瑞恩身后传来,像是胡乱的喘气又像是梦游之人的呓语,过了许久,布瑞恩才意识到那是伊森在哭。他的崩溃毫无预兆,仿佛死亡的恐惧终于追上了他,又像是终于开始忏悔自己犯下的错误和罪孽,他开始胡言乱语,说着“对不起”,说着“别去”,又说着“我们不是”,布瑞恩咬着牙不曾理会,断断续续的哭声被夜风碾碎在荒野间,月光愈发寒冷,纯白的大地沉默而诡谲。
最后布瑞恩试图让他闭嘴,但伊森只是自顾自地在深渊里挣扎,残酷的真相如同尖刺一般卡在他的喉舌之间,伊森徒劳地哭泣,在他模糊的视野之中,冷酷的月亮俯视着他,秃鹫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盘旋在银光下划出尖锐的黑线。
伊森放弃了漫长的拉锯,喃喃道:“割下我的头吧,杀了我,然后向他们祈求宽恕和庇佑吧,如果一具尸体能保护你,那就去吧……”
但布瑞恩已经无法听进他的话了,地平线上升起了火光,营寨顶起小小的黑点,熟悉的马匹腥气顺着风传来。布瑞恩精神一振,接近透支的身体又重新获得了活力,他加快了步伐,奋力地向军队的扎营地移动,周遭的一切都化作了虚无,伊森扰人的声音消失了,夜间的荒野不再寒冷了,火光一点一点地扩大,布瑞恩向着他的希望之地欣喜地大声呼喊——
火堆旁坐着几个高大魁梧的士兵,白色的制服映着跳跃的火光,在黑夜中格格不入,士兵拦住了布瑞恩,布瑞恩举起双手,然后慢慢拖起了被捆绑的俘虏,他的话语因为激动和不安而显得破碎又凌乱,他匆忙地解释了自己的遭遇,谦卑地提出祈求,最后将轻飘飘的筹码推到前面。布瑞恩看不清士兵的脸,只觉得他像是笑了一下,士兵走上来,轻而易举地捏起俘虏的脖颈,布瑞恩听到骨骼被拉扯的咔咔声,它越来越清脆,越来越刺耳,最后骤然停止在一声恐怖的闷响中。
尸体的头颅软绵绵地垂下,然后被士兵像垃圾一样扔到一边,布瑞恩没有看见伊森最后的表情,他直直的躺在野草之中,像一截早已死去的枯木。
布瑞恩以为自己会对此无动于衷,他也会像抛弃垃圾一样抛弃那具尸体,但他的目光却一直黏在黑色的布袋上。一场谋杀静谧地降临在这个世界,但万物都沉默不语,在生命的陷落之中显露出令人作呕的残忍和冷酷。布瑞恩回想起家乡的夜晚,想起那个灼热的午后,想起被鲜血涂抹的夕阳,想起冰冷的旷野上行走的求生者和求死者。他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但荒野依旧寂静无声。
布瑞恩的目光最终落在士兵的脸上,士兵在微笑,血腥气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从士兵白色的制服口袋里,从篝火上炙烤的肉串里,从月光照亮的数不清的黑色布袋里。布瑞恩颤抖着,艰难地盯着士兵的脸,他的唇角有一点黑色,但不是胡须也不是黑痣,是一块鲜红的碎肉,血淋淋地沾在那里,被粗粝的舌头缓缓舔过,掠进口腔。
嘶哑的咆哮和枪声惊动了尸体边的秃鹫,它血红色的小眼睛里映照出一个举着枪徒劳射击的年轻男人,他打得毫无章法,只是徒劳地嘶吼着哭泣着,子弹穿过士兵的制服,却没有蔓延开多少红色。士兵无动于衷,制服下蠕动着黑色的细肢,撑起紧绷的布料,将那块血肉的缺口弥补完整。咀嚼声从篝火边响起,军队的士兵专注地啃食形状诡异的肉块,而布瑞恩被拖拽着,扔到营地的中央。
布瑞恩没有再挣扎。他慢慢地趴跪下来,在他面前,长长的队伍身着纯白色的制服,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惨白的夜。
文/鹤野
评论:随意
背景和设定是胡扯的
鄩音同寻
【1】
顾瑜入“无名”的第三年,才第一次拜见了鄩越。
传闻中的小剑神住在临安城南一间不起眼的小院,城南地形复杂,一排排低矮的房屋挨挨挤挤地混在一起,塞满了天南海北各路牛鬼蛇神。
顾瑜拿着小师叔给的地图一路七绕八绕,被街边打着赤膊无所事事的大汉盯得后背发凉。也不知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鄩师叔放着好好的城北大院不住,挤到这一片腌臜地里是哪门子的闲情逸致。
小剑神为人脾性古怪、散漫不羁。身形削瘦修长的青年穿着一身黑衣,躺在院子里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树上假寐,让顾瑜在下面小心翼翼喊了三声才屈尊降贵睁开了眼,歪着头看了眼拘谨不安的后辈,悠悠开口道:“看到你左手边的屋子没?”
顾瑜:“是,师叔有何吩咐?”
鄩越:“把门口桌上的酒囊扔上来。”
顾瑜看了眼那歪歪斜斜的小木桌,和那因为常年使用已经有了不少磨损的酒囊,却是站在原地没动,恭恭敬敬道:“沈师叔在晚辈来拜访之前特意提点,说鄩师叔好酒,让晚辈给您捎了点见面礼。”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崭新的酒囊,“城北香乐坊新酿的酒,不知合不合师叔的口味?”
鄩越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沈念青那老妈子还教了你什么?”
顾瑜一板一眼道:“沈师叔还说,鄩师叔不喜蒲黄酒,喜露酒,嘱咐晚辈一定不能买错。”
树上传来一声笑:“他倒是一如既往——找我何事?”
顾瑜将酒囊抛给那只伸下来的手,放缓了声音道:“师叔让我带话给您,请小剑神入京勤王。”
树上的人听完没有一点迟疑:“不去。”
顾瑜:“……”
顾瑜酝酿了一会:“师叔……您别为难晚辈……”
顾瑜:“师祖说,三日后他会入京拜见柳丞相。”
树上半晌没有声音,顾瑜等了片刻,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近年来大凉龙气虚弱,先帝的后宫里惹出一堆真假太子的戏码,在他猝然病逝后,写着真太子名字的遗诏在皇城内斗中“不知所踪”,蓄谋已久的佞臣外戚趁机而入,近乎哄抢一般瓜分了先帝留下的四个皇子,各自拥护着自己手里的皇子,明里暗里骂政敌要拥护水坑里的泥鳅篡夺李氏江山,吵得国将不国。
大凉上空仿佛盘踞着一团灰凝之气,将百姓压得战战兢兢。但这股乌烟瘴气像是塞不进城南那七扭八绕的小路,挤在这里的人们依旧是一副懒散模样,仿佛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他们头上。
鄩越似乎也是这样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顾瑜立在檐下,看着鄩越背着一个用布裹着的长棍子从屋子里不慌不忙走出来,拎着一个布袋,把新的酒囊塞进去,就算收拾好了。这位刚刚出山领了一个九死一生任务的无名,站在檐下伸了个懒腰,神色困倦,好像对自己的前路无知无觉。
顾瑜一个字也不敢多问,方才他说的那番话也不是谁都听得懂的,但鄩越却在瞬息之间就明白了其中关窍,足以证明这位脾性古怪的师叔不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至少对“无名”中的秘辛了如指掌。
顾瑜心里七上八下,跟在鄩越身后亦步亦趋,已经擅自在心底将这位师叔包装成了世外高人。
然后那姓鄩的世外高人就领着小后辈,在街边的小摊上为了几枚铜板和摊主展开了一场令人侧目的辩论,最后在妇人的怒视中拿着两个烧饼得意离去,还不忘塞一个给旁边目瞪口呆的顾瑜。顾瑜还没来得及把前辈碎了满地的世外高人形象捡回来,就听见对方猝然提问:“你入无名几年了?三年?”
顾瑜匆忙咽下一口烧饼:“是,今年恰好第三年。”
鄩越:“拜的哪个师父?”
顾瑜:“晚辈学的是医。”
鄩越:“噢,里瑭啊。”他咬了一口烧饼,慢悠悠地嚼碎了吞下去,又说,“我替他考考你,我派无名,为何无名?”
隐藏在市井之中的“无名”,自大凉建立时就已成立,百年以来一直蛰伏在天子脚下的阴影中,替龙椅上的人做不可说的事。
顾瑜挺了挺脊背:“为苍生社稷而无名。”
鄩越悠悠道:“错。”他抬头望去,好像能遥遥望见京城金碧辉煌的楼阁,“为李氏江山而无名。”
不知是不是错觉,顾瑜好像从那轻飘飘的话音中听出了几分尖锐的讽意。
无名在城北买了一座宅院,坐落在一条相对清净的地界,前来应门的是一个窈窕高挑的女子,身着一身白衣,不施粉黛,也不戴头饰,只简简单单地在发髻上扎了一支木钗,顾瑜见了这女子,脚下步子微妙地卡了一下,倒是鄩越先对来人打了招呼,“小陆师侄,好久不见。”
陆萧牙眉目端正清秀,气质出尘,仿若一枝清清冷冷的雪中白梅,“师叔。”她行了一个格外赏心悦目的晚辈礼,“师祖请您移步后院,有要事商谈。”
无名的师祖也是个神出鬼没的人,顾瑜入门三年,见到这位师祖的次数一只手可以数得过来,只记得师祖已趋天命之年,眼角生的细纹里满满当当地塞着慈祥。
顾瑜和师祖初次见面是在他的入门仪式上,师祖笑眯眯地看了他好久,最后只伸手揉了揉晚辈的头发,就算他正式入门了。后面的几次不是在年夜宴上,就是在廊下碰巧撞见师祖去后厨拿点心——小无名对师祖的印象长久地停留在“慈祥老顽童”上,从未体验过这般冰冷威严的气场,在门外被穆肃氛围压得大气不敢喘,心底忽地升起一阵茫然恍惚。
沈念青和顾瑜一同候在廊下,天气无常,不久前还是晴空万里,此时却已经聚起了乌云,沉沉地压在头顶。掠过庭院的风里多了几分刺骨冷意,沈念青甩了甩袖子,望着庭中小树上挂着的风铃说:“你鄩师叔还好相处吗?”
顾瑜斟酌着说:“……鄩师叔……很有个性。”
沈念青短促地笑了一声,他天生一副温润的好嗓子,含着笑娓娓道来时能让一条街的姑娘都红了脸,此刻这一声轻笑也是分外悦耳,如同一阵清新山风将满院的灰暗都吹散了不少。
“你是不是好奇为何称他‘小剑神’?”
无名隐于闹市,罕为世人知,内部的规矩总结起来就是一句“低调行事”,这小剑神的称号是同谁相比?既有小剑神,那大剑神又是谁?顾瑜确实疑心已久,于是摆出洗耳恭听姿态等着师叔指教。
沈念青说:“你师父有没有教你四年前那场‘乱雪’的事?”
顾瑜眼皮一跳:“……晚辈略知一二。”
沈念青:“乱雪之前,无名的规矩还不像如今森严,当时我们几个都是最小一辈的弟子,偶尔去城里玩一玩也无可厚非,你鄩师叔有一次在武馆围观,正巧碰上大将军守擂,他那时年少气盛,非要上去试一试,最后打了个平手,险些一战成名,事后还麻烦师父用了点手段去压民间的风声,没让那‘小剑神’的称号传出去——和大将军‘剑神’可有一比的‘小剑神’,若真让人听去,我派无名也别叫无名了。”沈念青叹了口气,仿佛多年之后那场闹剧的风波还搅得他太阳穴发疼。
他看着顾瑜:“大将军记住了他,两人私下里成了至交,然后就是‘乱雪’,我派无名秉承护卫李氏的祖训,入城勤王。”
“鄩越重伤醒来之后,收到了将军的死讯。那正值壮年、风光无限的大将军被卷进了乱雪之灾,悄无声息地死了。”
顾瑜呼吸一顿。
四年前大雪封城,皇城之中爆发动乱,老迈的先帝想在离世之前放手一搏,肃清朝野之中的结党佞臣,不曾想自己身边已然没有几个可用之人,消息泄露,守城军直逼皇宫,朝中重臣各自逃散。
一番血腥交锋之后,先帝病逝于榻上,闭眼之后枯骨一样的手还死死抓着托孤命臣的袖子不放。那场暴乱发生得太快、太混乱,不知多少文臣武将、平民百姓都不明不白地丧命在前一天还纸醉金迷的京城,贵人和平民的血不分你我地染红了十里长街,和厚厚的白雪混在一起,融化了又被搅成肮脏的黑水。
在那之后,朝廷中的明争暗斗一直延续到如今。乱雪后一年,顾瑜入无名,三年后,他和亲身经历了那场动乱的沈念青站在同一个屋檐下,身后的房间里坐着两个与“乱雪”牵扯极深的人,顾瑜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只误入战场的白兔,喉间都堵着一团血气,在这黑沉沉的漩涡之前几乎无法呼吸。
沈念青:“小剑神的称号原本是我们同门之间的笑料谈资,将军死后,也没人再提了。”
顾瑜:“……”
沈念青在让他去找鄩越之前特地提了这个称号,嘱咐他要在见面时对鄩越提起。
沈念青:“他陷在那场灾难里走不出来。”
沈念青:“他连友人的尸骨都找不到。”
阴沉天幕之下,他们身后的屋子里猛地传来一声杯盏摔碎的脆响,然后又重归死寂。
顾瑜:“……师祖要请师叔再次入局?”
沈念青抬头望着乌黑的云:“要下雨了。”
身后的门被拉开,鄩越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回身轻轻关上门,一片昏黑的内室什么也看不清。
鄩越关上门,双手却好像凝固了一般放在门框上,许久才说:“柳丞相手上有先帝遗诏。”
沈念青:“……师父要请它出世?”
鄩越没再说什么,在他身后,瓢泼大雨轰然落下。
师祖入京那日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微风和煦,他和陆萧牙早早梳洗完毕,在院子里等候,师祖推开屋子的门,挨个拍拍弟子们的肩膀,说几句话,轮到他的时候,师祖如同初见那般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说:“成璧啊,师祖送给你一句话。”
顾瑜:“请师祖教诲。”
年近半百的师祖笑眯眯的:“人生苦短,莫留遗憾。”
晚辈们已经备好了车马,顾瑜送师祖出门,看到一个身着锦衣的青年站在马下行了个礼,扶着师祖上车后,对着他挥了挥手。
顾瑜眯了眯眼,正午的太阳晃得他眼前一阵模糊,连带着眼前的师父也陌生起来。
“师父您这是……?”
里瑭:“柳丞相常年卧病在床,我和师父一同入京拜会丞相。”这位学医的年轻师父长得很是张扬漂亮,一张白皙的脸嫩得像是顾瑜的兄长,“小鱼儿,记住师父的话,多背医书,多看人,脚踏实地地学。”他最后不太正经地捧起小徒弟的脸一阵乱揉,然后挥挥手上了马。
“师父走了,别想我。”
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2】
三日后,京城下了一场小雨,临近的临安城也沾了湿气,纸张受潮发皱,顾瑜和陆萧牙在书房里一箱一箱地整理古籍,祛湿的香炉升起袅袅青烟,闻得人舌根发苦。
顾瑜眼观鼻鼻观心,坐得无比端正,一举一动稳重又精准,木门被拉开,鄩越啃着果子走进来,抬手把两个人要喊的“师叔”堵了回去,兀自挑了个地方坐下来继续啃,他怀里兜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满满当当堆着各色新鲜果子。顾瑜婉拒了师叔递来的李子,听他在一边卡擦卡擦咬了半天,终于还是没忍住:“师叔,有何贵干?”
鄩越:“无事,找乐子。”
顾瑜:“书房有什么乐子?”
鄩越:“你就是个大乐子。”
顾瑜:“……”
鄩越扔给他两个果子:“吃吧,小陆也吃一个,很快就要连吃果子的时间都没有了。”
陆萧牙若有所悟:“师叔在等什么?”
鄩越:“等密信。”
午时,一只信鸽栽进了院子。鄩越将那只翅膀快要折断的信鸽抱在怀里,小心地解下绑在鸟爪上的信筒。
顾瑜和陆萧牙看着他的背影,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鄩越撕碎了信,将碎片放在火炉上烧成了灰。窗外冷风骤起,鄩越头也不回地说:
“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收拾,随我进京。”
大凉元德三年秋,群臣问责两朝丞相柳怀贞是否将先帝遗诏据为己有,柳丞相于下朝途中被杀,朝野震动,太后封锁后宫,守城军再次入京。
子时,受二皇子衡王调遣的禁军包围了柳府,截杀柳氏满门。
次日卯时,身份不明的黑衣人自柳府逃出,被押入禁军牢中严刑拷打致死,先帝遗诏不知所踪,与此同时,守城军包围皇宫。
乌云盘踞在皇城之上,一切似乎就要重蹈覆辙。
辰时,黑衣剑客独身杀进皇宫,带走了处在风口浪尖的三皇子,剑尖的血划开了晨曦。
顾瑜勒晕了望楼上的士兵,将其放到一边,远远看见鄩越抽出了裹在布条里的剑,那剑身漆黑如墨,隐约有金色的纹路游走其上,蒙着脸的黑衣青年轻松写意地一横臂,划开一片乌沉沉的剑光,滚烫的血洒在他怀中小皇子的背上,将那金线绣制的华服染上浓腥的红色。
陆萧牙:“那是千隳。”
顾瑜:“……什么?”
陆萧牙:“那把剑叫千隳。”她望着和禁军战成一团的身影,“鄩师叔的字和剑同名,这套剑法是他独创。”
鄩越杀出了皇宫,顾瑜还有些浑浑噩噩,陆萧牙回头,毫不客气地在他腿上踹了一脚,顾瑜双眼通红,在对上陆萧牙清明而冷的眼神后慌乱地一抹脸,两人飞速跑下望楼,扎进一片混乱的街道。
沾了血的遗诏在他怀里仿佛有千斤重,又像是炭火一般滚烫。
他拼命地向前跑,好像只要跑得足够快,就能把令人肝肠寸断的痛苦抛在身后。
他们在旧茶楼后接应到了浑身浴血的鄩越和三皇子,陆萧牙拿出两套粗布衣让他们换上,而沈念青的马车已经停在了路口。
巳时,无名携三皇子出逃,将陷入混乱的京城抛在身后。
“柳门之变”发生的这一年,三皇子十二岁。
三皇子是已故的陈贵妃所出,单名一个奕字,长在水深火热的后宫,加上先天不足,身子瘦瘦小小,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让无名众人看得胆战心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小皇子照顾到夭折了。
万幸沈念青的老妈子心肠不是白长的,照顾起小皇子也是极尽所能,细碎到了极致。但李奕似乎并没有多少不耐,或许是因为宫中的规矩更加森严繁琐,而沈念青絮絮叨叨的声音也比嬷嬷们悦耳不少。
李奕跟着这群把自己从皇城里抢出来的人东躲西藏,行为举止里没有半分惊慌不安。小皇子面颊消瘦,没有多少孩童该长的肉,过分早熟地露出一副尖锐的悲苦相,一双乌黑的眼睛嵌在眼眶里,默不作声盯着人的模样像是要将对方剥皮抽骨,一眼看干净对方的尘世恶念。
鄩越靠在椅子里,看着李奕坐在桌边,就着昏黄灯光慢慢读一本史书,城外的客栈里并不安宁,来来往往的客人从他们头顶的木板上踩过,官兵的呵斥和询问声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地窖里,李奕不为所动,被脚步震下来的灰尘落在书上,被他轻描淡写地拂去。
鄩越歪了歪头,忽然出声道:“三殿下,有没有人提醒过您,殿下的眼睛太露骨了。”
李奕转过头看他,黑漆漆的眼睛里映着一点烛光。鄩越笑了声:“对,就是这个眼神,太尖锐了。您想读懂别人,但首先别人会先读懂您。”
李奕开了口,声音嘶哑:“吾该如何?”
鄩越垂下目光:“殿下是帝王身,杀人须得无声无形。”
鄩越杀进层层封锁的深宫里,在一间窄小的书房里找到了李奕。
小皇子对他的到来似乎并不意外,他端坐在香案后,衣衫整齐,好像已经恭候多时,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浑身浴血的剑客,目光平静而冷。
鄩越知道那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眼神。
“鄩千隳。”李奕看着他的剑,“我认得你。”
“一介草民,荣幸至极。”鄩越一抖长剑上的血,眯起眼睛,“不知殿下是从何处听说?”
“你是游大将军的朋友。”李奕冷眼看着他面颊抽动了一下,“三年前,游将军拼死护卫吾到最后一刻。”
年幼皇子坐在腥风血雨的中央,面不改色地和他侃侃而谈。
“游将军说能护吾周全,他死了。”李奕声音稚嫩但嘶哑,“你呢,你能给吾什么?”
鄩越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身后的喊杀声逐渐迫近,掠过衣衫的凉意和师父离开前一天撞进内室的穿堂风如出一辙。
他扯出一个凉薄的笑:
“臣鄩越,传授殿下帝王之道。”
经过一夜商讨,众人决定由鄩越负责,一路护送小皇子南下,带着师祖的绝笔信和先帝遗诏去找退隐的老将军。
离开临安城前,鄩越还带着李奕去见了一个人。
“关……关什么?”顾瑜抬头看着沈念青一脸难以置信,“关鹤?关玉修先生?他也是无名中人?”
“玉修十岁成名,惊才绝艳,先帝都曾对他的文章赞不绝口,他个性孤高,一向不屑与朝廷贪腐官员同流合污,但在乱雪那一年,他执意入城勤王……”
沈念青的话语顿住了,鄩越从他们面前走过,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
顾瑜自动补齐了师叔的后半句话。
曾经名动京城的玉修先生,在动乱中被打断了腿,小谪仙滚入了凡尘。
关鹤在城外有一间僻静别院,庭中池塘里翻动着不安的鱼群,雨水落在荷叶上,聚成一团摇摇欲坠地滚了几圈,又扑通一声砸进池中。
他坐在特制的铁轮椅上,见了李奕无法起身行礼,只能欠身低头,李奕却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深深地作了一揖。
“不必多礼,久仰玉修先生大名。”
鄩越站在李奕身后,目光越过小皇子的肩膀,落在关鹤的脸上。关玉修长得极好,一张白皙的脸美极近妖,漂亮得甚至令人生厌,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在鄩越身上一掠而过,又移到李奕脸上。
“三殿下言重,臣惭愧。”他语气淡淡:“不知殿下与臣师弟一同前来,所为何事?”
李奕看向鄩越,后者把小皇子请到了偏房,然后推着关鹤的轮椅走进房间,和他隔着一张茶桌沉默相对。
李奕看着眼前满目的古籍,随手拿起一本翻阅,入眼皆是读不懂的古语、典故。、
先帝在时,常以玉修先生为例,鞭策他加以学习。先帝对乌烟瘴气的朝廷有心无力,但总在他面前掩盖着那股愁绪,要他学玉修先生的文章辞藻,学先生的高洁品行,好像给年幼的儿子搬出一个榜样,就能让他也成长得那般完美。
沈念青:“他们二人曾是知己。”
顾瑜:“既然如此,那为何不早借先生之力?”
沈念青沉默半晌:“因为玉修恨他。”
关鹤一抖手腕,将整杯冷透的茶泼在鄩越脸上。
鄩越不躲不闪,平静地受了。
关鹤:“三年前你在乱雪中没救下师母,如今你也不救师父。”
关鹤:“师父师母待我与你如同己出——我入京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我残废之后你是怎么向我保证的?”
关鹤轻声说:“鄩越,你有什么颜面来见我?”
茶水刺进他的眼角,涩得发疼,余下的水滴落下来打湿了衣襟,鄩越不为所动,将自己的那杯茶也推过去。
“解气吗?不够的话再来一杯。”
三年以来他们没有给彼此写过一封信,曾经无话不谈的至交好友如今疏离得如同陌生人。
跨越了三年光阴的质问如今血淋淋地横陈在两人之间,痛楚之中却也有一番扭曲的淋漓和畅快。
“不必。”关鹤面无表情:“我们扯平了。”
“滚吧。”
同门师兄弟在冷寂的庭院里只谈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鄩越打开门,李奕抬头看他。
“你们谈了什么?”
“臣护殿下一路向南,携遗诏寻找退隐的戚老将军。”鄩越说:“在此期间,玉修重入朝堂。”
关玉修入京,拖着残缺的躯体,熬干自己的心血,独身一人在尔虞我诈、乌烟瘴气的朝堂之中,替远走的小皇子撬开一条重见天日的缝。
他总还是愿意为师弟做最后一件事的。
冷雨还在下,脚步声逐渐远去,关鹤静坐片刻,吹灭了烛台。
【3】
鄩越和李奕南下,途经的第一个城市叫常川,城门处有人拿着画像检查,鄩越把李奕塞进了一箱发臭的鱼,戴了张满是皱纹的人皮面具,穿着一身破布衣,拉着车进了城。
在远处跟着的顾瑜看得脸颊抽疼,堂堂三殿下如今竟在木箱里和死鱼“同流合污”——乔装过后的鄩越演得一副出神入化的乡野痞子相,剔着牙咂着嘴大剌剌地一掀盖子,臭味熏得守卫面露嫌恶连连后退,赶忙挥手让其麻溜滚蛋。
当晚陆萧牙从药铺里抓了整整一筐的香料才堪堪洗掉小皇子身上的鱼腥味。顾瑜忙得额上滴汗,李奕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在他们忙活的时候鄩越就倚在窗边看着,李奕和他四目相对,鄩越就浅笑一声低下头。
“殿下大才,将来必能造福天下百姓。”
有时候顾瑜觉得李奕不像个孩子,倒像是什么精怪夺舍了这副金贵的躯体,借着他的眼睛冷冷地打量着尘世,而鄩越似乎很热衷于榨出他最后一点人味,搜查的官兵骑着马浩浩荡荡地从街上跑过,鄩越就带着被四处追捕的三皇子坐在路边的简陋小摊下,旁若无人地吃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
刀枪剑戟的冷光在李奕脸上一闪而过,他面不改色,但捏着筷子的手泛起了青白,鄩越好像对此毫无察觉,埋头吃得认真,吸溜面条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李奕看着他,后者却连一个眼神也没给。
“愣着干什么。”鄩越头也不抬,伸手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
“吃。”
李奕收回目光,缓慢而凶狠地吃下一大口面条。
鄩越慢悠悠地说:“殿下,好吃吗?”
李奕被烫出眼泪,沉默地点头。小皇子把头埋得很低,捏着筷子的手慢慢紧握成拳。
鄩越冷眼看着,将桌上一盘花生米推给他。
“殿下,记住这滋味。”
风餐露宿,日夜兼程,李奕仿佛第一次睁开眼睛看世界,被尘世的大喜大悲、民生悲苦塞了满怀。他们一路南下,越往南流民就越多。两人穿着布衣混在难民潮中,李奕满目所及皆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农民,而昔日皇子如今也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但那眼睛却是越发沉静明亮。
“老师。”李奕啃着硬邦邦的馒头问:“这些流民该往哪里去?”
“往北去,往有粮食、土地的地方去。”鄩越说,“去做苦力、去乞讨、去做天子脚下喊冤的平民百姓,直到走投无路了——”他顿了一下,把自己手里的馒头又掰出来一半塞给李奕。
“揭竿而起。”
鄩越和李奕途经江南的时候,赶上富庶的水乡闹了灾。城中粮食短缺,时疫横行,还常有土匪游荡,守城军的帐子里堆着伤员,进进出出的医师又染上新的疫病,如此往复,恶性循环没完没了。一片混乱的朝堂忙着内斗,忠臣字字泣血写的江南灾情折子被埋没,百姓的哭声传不到朝野之上。
浸泡在民生多艰里的皇子被悲惨的哭嚎绊住了脚步,陆萧牙和顾瑜入城救灾,李奕也不听劝阻,守在施粥点前,双手被长长的木勺磨出厚茧。
顾瑜起初不愿意让陆萧牙进难民营,想让她在药房里守着药炉就够了,两人相持不下,引得李奕和鄩越两个人在一边围观,李奕也只是个半大孩子,和这群人熟悉了之后也偶尔开个玩笑,此刻看着乐子,数次差点忍不住要插言起哄。
顾瑜哪里争得过陆萧牙,那点微妙的情愫被陆萧牙有理有据的无情言语堵成了一团疙瘩,鄩越在一边看得直叹气,“顾成璧啊顾成璧,你就这点出息了。”
陆萧牙和顾瑜整天扎在难民营里,熬了一锅又一锅的药,擦血的布染脏了一块又一块,陆萧牙一个正值花季的姑娘,在这样的地方没有半点不适应,剜烂肉的架势比男人利落几倍不止,黑血溅在衣服上也面不改色,一天下来浑身恶臭,但一双眼睛永远清明透彻。
一天结束后,四人会挤在一小间木屋里休息,一路上都是鄩越带着李奕,陆萧牙和顾瑜不远不近地跟着,随时支援,沈念青则不见踪影。屋内烧着碳,李奕将热粥递给陆萧牙,被百姓感激地称呼小医仙的姑娘面色沉静,接过粥碗时也不忘行礼。
仿佛是能读出他心中所想,陆萧牙说:“臣女幼时丧母,父亲是南方小城里的守备军,臣女从小就跟着父亲混在军伍里,在学会说话之前先学会了包扎伤口和抬尸体。”她搅了搅米粥,“殿下所见,皆是民生。”
李奕静静地看着她。
“陆姑娘,你也身不由己么?”
陆萧牙的手停了下来。
“殿下何出此言?”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能选,我未必想当皇帝。”李奕说,“我能看出身不由己的人的眼神。”
陆萧牙不语。
“陆姑娘,”李奕说,“你想要往哪去?”
一阵死寂之后,少女的声音平静。
“臣女学过武,曾想拜鄩师叔门下。”
李奕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向旁边点了点,“他为何不收你?”
“因为师叔说,只愿‘千隳’就此断绝。”
顾瑜烧着药,看向门口站着的鄩越,少女和小皇子的话音从门里传来。
“陆姑娘,你可愿入游将军麾下残编?”
顾瑜摇扇的动作顿住了。
“游将军早亡,他的弟弟接管了残余的军队,常年驻守边疆。”
“你可以慢慢考虑。”
夜风起,模糊了房中人的声音,鄩越走过来,一把揽住了顾瑜的肩膀。
师祖留下的八个字在他心里轻飘飘地一晃,无处可依地消散了。
几人在小城里迎来了新年。
条件有限,城里的疫病虽然有所缓解,但病患依旧躺在难民营里,平时离不开人。顾瑜和陆萧牙依旧忙得脚不沾地,李奕在施粥的时候忍不住神游,从逃出宫到现在的一切都无比虚幻又无比真实,他漫无目的地想,明年又会如何呢?
夜幕降临后百姓各自回家,消失了一天的鄩越拎着两大袋热腾腾的食物走进屋子,迎着屋里几人震惊又欣喜的神情得意一笑。“师叔,现在城里没有多少物资了,你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食物?”顾瑜问,随即表情一变:“……你没偷没抢吧?”
“怎么说话的,你师叔是这样的人吗?”鄩越放下布袋,空出的手敲了敲顾瑜的脑门,“百姓好不容易熬过这些日子,过年了就都把家里的存货拿出来,庆祝庆祝。”
“我借着施粥点的名义去的,小陆一会也去给其他人送一点吧。”
沈念青也挤出时间,提着一壶酒来和四个人小聚,五个机缘巧合凑在一起的人,在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中共同举杯,送走了旧年。沈念青没忍住又开始絮叨,借着酒意挨个嘱咐了陆萧牙、顾瑜和鄩越,连李奕也不能幸免,三殿下被他拍着肩膀,语重心长地灌了一耳朵的天地君亲师,茫然四顾却看见剩下几人因为憋着笑而略显怪异的脸。
酒劲上头,在这奇异的环境里,平日不愿说的、不敢说的话都悄无声息地漏出些许。沈念青靠在鄩越肩膀上低声说:“鄩越你老实告诉我,这些年你有没有一点怨恨?”
鄩越就笑:“我怨恨什么?怨恨有用吗?师长亲友、知己至交,死的死散的散,我怨恨有什么用?”
鄩越:“我该怨什么?我怨他李氏,还是怨无名祖训?”
鄩越:“到头来只能怨我自己。”
鄩越:“你呢?你有没有想忆柳?”
沈念青哈哈一笑:“想啊,当然想。她丈夫去年做工的时候被砸断了腿,没撑过冬天,我竟也没有多少时间陪着她,世上哪有我这样混账的哥哥。”
沈念青絮絮叨叨地说着家中妹妹,然后陆萧牙也不甚清醒地出声:“师叔,您当年说只愿千隳断绝,是为何意?”
她看上去不胜酒力,脸颊上烧着一点红,露出了平日里绝不会显露半分的恍惚模样,顾瑜看得心脏狂跳,低头默不作声地闷酒。
鄩越:“……那是我的私心,我不想在我之后,还有下一个千隳。”
另一边的顾瑜终于被酒劲蒸干了理智,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萧牙……你……”
陆萧牙:“……嗯?”
顾瑜:“……”
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就悄无声息地倒了,留下陆萧牙皱着眉不明所以,于是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趴在他旁边闭了眼。
李奕冷眼旁观。沈念青也不胜酒力,在鄩越肩膀上睡着了,鄩越毫不怜惜地把他甩到桌子上,揉着自己的肩膀看了眼李奕。
“殿下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他们都昏过去了,只有我听着。”
李奕觉得自己仿佛戏台下的观众,旁观了一场悲苦又真实的人间戏剧,每一幕都近在眼前,又好像遥不可及。他自己匆忙度过的十几年光阴也说不上精彩快活,此刻那些眼泪和血痕郁结在心口,堵得胸膛发闷。而即便如此,他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遥远的爆竹声中,李奕举杯,生涩地说:
“……只愿天佑大凉,天下太平。”
半月后,疫病有所缓解,一名传信兵入城,带来了游家军的军旗。
游家幸存的末子秘密拜见三皇子,带来了一批物资,可解江南燃眉之急。
三日后,陆萧牙拜别。
顾瑜站在城门目送一袭白衣远去,李奕问:“你怨恨吾吗?”
顾瑜:“为何?”
李奕:“怨恨吾将陆姑娘送走。”
顾瑜:“……”
顾瑜:“这是她的选择。”
李奕:“你不后悔?”
顾瑜沉默半晌。
顾瑜:“我不知道若是挽留她,她会不会留下。”
顾瑜:“我只担心自己成为她的软肋,或是延续一生的遗憾。”
那晚他并非是真的不胜酒力,只是剖白的话在喉间滚了几圈,最终还是没有倒出来。
他怎么能自私到用一段朦胧的感情去牵绊她呢?
行军的队伍已经模糊成一个小小的点,他不知道那衣袂翩飞的白影是否回头看过一眼。
【4】
三皇子流落民间的第二年,遥远的京城传来一支密信,关鹤和拥护三皇子的余党初步控制了朝堂,此时正是重回京城的最好时机。
元德四年春,南阳戚老将军交出兵符,李奕率南阳军北上,直逼京城。
鄩越、沈念青、顾瑜跟随李奕,在京城城门外等待时机,按照计划,他们会等到城内密信,里应外合一举攻破,但那道信迟迟不来,艳阳高照之下,顾瑜被甲胄冷光逼出一身冷汗,他望向城门,看见传令兵逆着太阳的渺小身影。
密信未到,来的是关鹤被衡王擒获的消息。
关鹤在朝期间,对政敌的挖苦侮辱一概视若无睹,每天驱着轮椅来回奔波。他培养直臣、修改民法、围剿贪官,让身陷泥沼的百姓终于摸到了一点通往未来的路。他数次在路上遭遇刺杀,三天两头就要和阎王下棋,但这个半身不遂的忠臣全都咬牙挺了过来,好像要将残破的躯体烧成一把照亮大凉的火。
衡王垂死挣扎,名声脸面也不要了,拿着忠臣当挡箭牌,把“丧尽天良”四个字明晃晃地写在脸上。翰林院学士齐齐跪在殿前声讨,好不容易看到一丝希望的百姓苦苦哀求,换来的只有禁军失心疯一般的屠杀。
衡王以玉修先生为质,要求南阳军退后十里。
烈阳高照,全然不似一年前鄩越和关鹤对坐的那天,但鄩越喝着茶,总觉得品出了与那日如出一辙的冷冽茶香。
李奕看着他,稚嫩的君王第一次露出了无措和软弱。
他看着鄩越站起来,接过了城防分布图。
鄩千隳是个捉摸不透的人。
民间仅剩的寥寥几个无名全部开始行动,渗进京城的街道缝隙里,一把无形的刀利落地切开战局,裸露出一条可供通行的路。
鄩越站在帐中,简单几句吩咐下去,整个军队又像精密的机器一般运转起来,高耸的城门裂开了一条缝,撬出这条裂缝的是一柄漆黑薄削的剑。
但这条路上铺着累累的白骨。
鄩越挥挥手,帐中军士鱼贯而出,沈念青与他错身而过,眼神中露出几分不忍。
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消失在帐外。
李奕的脊背爬上一阵恶寒,他逐渐看清了眼前普通的皮囊下蛰伏的野兽,看清了与自己日夜相伴的人究竟长着怎样的獠牙。
他意识到了什么,坚冰一样的面具碎裂,不食烟火的小皇子在俗世里滚了几遭,看上去终于像个人了。但鄩越却与过去的举动背道而驰,他举起茶杯一饮而尽,一点点抹掉了小皇子的人味。
“殿下,臣教您识五谷、认农时,教您民生艰难、身不由己,教您慈悲为怀、体恤民情,现在臣斗胆,教您最后一课。”
鄩越想起那个冷意刺骨的雨天,关鹤的脸半隐在昏暗里。
“你要走这条又险又绝的路,好。”
“既如此,不必救我。”
李奕的表情逐渐凝固。
“臣教您杀伐果决、当断则断。”
南阳军破城。
沈念青在喊杀声中爬上城楼,一身青衣被血染了个透,他解下吊在城门上的人头,望向陷入混战的京城。
他怀中的头颅还未瞑目,形状优美的眼睛半睁着,俯视着战火连天的人世。南阳军冲进皇宫,沈念青缓缓阖上了他的眼睛。
再漂亮的皮囊,死后也只是白骨一捧。
三皇子入城,南阳军屠尽禁军,鄩越只身入衡王府,取下衡王项上人头。
一场动乱镇压京城,李奕踏着血迈入阔别已久的皇宫。
立夏,先帝遗诏面世,李奕称帝,改年号永贞。
新立的景帝以雷霆手段肃清朝野,随后太后病逝,大皇子襄王自戕于东宫,四皇子封漠北王,远赴北境,非诏不得入京。
景帝一改李氏柔懦作风,提拔了一大批关玉修在时培养的直臣,大刀阔斧修改朝纲,颁布民法,十七道新法接连发布,摇摇欲坠的李氏江山被强行提了一口气,京城上空凝滞多年的阴云终于散了。
转眼之间,春去秋来又是一年,鄩越跟随在景帝身侧,做他影子里最尖锐的刀,沈念青暗中辅佐,陆萧牙远赴边疆,只有顾瑜在京城里租了个宅院,受新帝之命,研制适合在民间流通的祛病药。
一切好像都结束了,所有的事情都在向美好的结局走去。
次年初冬,顾瑜才再次见到了李奕。
顾瑜受密诏入宫,带着药箱,穿过层层把守的关卡,见到了病榻上的李奕。
沈念青已经侍候在侧,正拿着香炉,将里面的香灰倒出,放上新的香粉。他还是不改碎嘴的习惯,对着景帝依旧像是对待从前的瘦小皇子,从饮食到穿衣到起居都叮嘱了一遍,看到顾瑜才堪堪收住。
顾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景帝,登基不久的新帝将全部精力都投进政事,熬得身体越发差劲。景帝确实是一位明君,听得了直言进谏,也愿意悉心请教老臣并及时改正错误。只是此时,顾瑜却觉得室内凝固着一股诡异的森然之气,他低着头给景帝把脉,听李奕对沈念青说,“平秋,令妹近来身体可好?”
“承蒙陛下关照,家中小妹近来一切都好。”
“平秋跟随朕也有数年,除了去年除夕夜,朕不常听你提起家人。”
沈念青像是从大梦里惊醒,温润平静的声音里悄然裂开了一条缝,尾音带着颤,“家中小事罢了,不敢叨扰陛下。”
李奕:“是不愿说吗?怕朕?”
气氛猛地一沉。
顾瑜:“陛下。”
顾瑜:“陛下脉象虚浮,想必是近来思虑过重,应当静养。微臣写了几张宁神的方子交予太医,请陛下保重龙体。”
李奕却说:“成璧,你可曾听平秋说过他为何入无名么?”
顾瑜:“……”
李奕:“朕听说,平秋早年因惹怒了京中权贵,被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扔进了牢狱,无名的师祖瞒天过海将他赎出来,加以培养,成就了如今的新帝近臣沈平秋。”
李奕:“朕还听说,那权贵是当时的三皇子麾下重臣,为人好赌贪腐,一年后病重身亡。”
李奕:“无名,好手段啊。”
沈念青和顾瑜无声地跪下来。
李奕:“你怕什么,平秋,朕没有要责怪你。”景帝虚虚一抬手,臣子却依旧跪伏在地,李奕皱了皱眉,叹了口气。
“也罢。念在你多年功劳,朕许你携家眷离京,安度余生。”
沈念青:“……谢陛下恩典。”
待到两人离开,李奕才看向屏风后的阴影。
李奕:“老师。”
李奕:“老师,你不想和朕说些什么吗?”
鄩越从影子里走出,平淡地一掀袍,“陛下自有决断。”
李奕深深地看着他,年轻的皇帝走过了胆战心惊的年纪,初尝权力滋味,再加上心气高傲、不甘于人后,总觉得这世上的东西只要他想要,就一定能得到。
但是他看着一手把他提上龙椅的、年轻的帝师,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一如当年不变,宠辱不惊、游刃有余,他带着自己上树摘果子的时候明明是一副轻松惬意的神情,目光转到自己身上时又像一潭望不见底的深水,进退有度、风度翩翩,将君臣两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李奕近来睡得不踏实,一闭上眼就能想起流落民间时伏在檐上的阴影,那阴影现在也附着在他的龙椅后,替他吞下所有图谋不轨的明枪暗箭。
但他不知道这阴影什么时候会吞掉自己。
鄩越教他看人的欲念,人只要有想要的东西,就有破绽,就能化为己用,有所求的人往往是最单纯的人。
但他全无所求,他无懈可击。
李奕讨厌掌控之外的东西。
李奕:“朕时常会想,朕无才无德,在四个皇子中最是无用,偏偏沾了真龙的血,在手足相残中活到了最后。”
李奕:“是朕时运好吗?是天不亡我李家吗?”
李奕:“不是。”
李奕垂下眼睛看着他。
李奕:“无名,自高祖在时就与皇家立下誓言,誓死护卫李家血脉。”
李奕:“李家养了一只超出掌控的野兽。”
鄩越缓声:“我等唯陛下马首是瞻。”
李奕笑了一声。
李奕:“朕能坐这把龙椅,是因为无名选了朕。”
室内一片死寂,许久之后,他才听见鄩越的声音毫无波澜地响起。
鄩越:“臣惶恐。”
李奕凝视着他,剑术高绝、以一挡百的剑客跪在自己床前,谦卑得好像随时可以被他夺去性命。
他好像伸手就能得到一切。
李奕:“朕许沈平秋归家,但从皇城去到城郊,要路过火药厂。”
李奕:“希望平秋行路小心啊。”
鄩越的眼神无声地涣散了。
李奕欣赏着他的神色:“老师,怎么跪着不动,起来喝口茶吧。”
内侍的小太监迈着小碎步进来,禀报城外的火药厂出了事故,炸了。
李奕:“让守城军去救灾,快去。”
景帝的话语中没什么起伏,连急促的语气都敷衍得很,好像他随手捏死的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士兵,而不是那个数年来一直细致入微地照顾着自己的近臣。
小太监应了声匆匆跑了。窗外天光晦暗,酝酿着一场无声的大雪,屋内烛光摇曳,被一阵冷风吹得晃晃悠悠,熄灭了。
李奕:“朕从前听顾爱卿说,老师喜欢临安城的露酒。”
鄩越一动不动,只扯了扯唇角:“粗鄙爱好,不足殿下挂念。”
李奕:“时过境迁,老师不妨回香乐坊看看,尝尝如今的酒与当日有何不同。”
鄩越闭上了眼睛。
鄩越:“……臣有一事相求。”
李奕:“请说。”
鄩越:“沈家小妹已有身孕,她夫君已经不在,恳请陛下恩准沈忆柳带着腹中孩子归乡。”
李奕看了他许久:“准顾成璧同去。”
鄩越深深地跪伏下去。
“谢陛下。”
又是一年寒冬将近,空气渐冷,只是今年的年夜宴不再有人围炉闲坐,饮酒畅谈。
李奕最后说:“朕看灵堂之上列祖列宗,每一块名牌都满满当当地写着生前身后名,功德、品性、一生所求,到头来不过寥寥几字。”
李奕:“老师,你呢?”
李奕:“你姓甚名谁?”
鄩越抬起头,说不上出众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漂亮灵动,他最后看了年轻的皇帝一眼,留给了李奕一个让他铭记终生的眼神。
鄩越:“臣,无名。”
【5】
临安城下雪了。
顾瑜驾着车,后边的车厢里坐着沈忆柳和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顾瑜停下车,在路边买了一碗米粥,趁热端给车厢里的女人,“师姑,”他说着,“趁热吃点东西,我们今夜就出城。”
“小顾,多谢你了。”沈忆柳接过粥碗,“只是……念青他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顾瑜笑着说:“师叔他在京城还有事要做,叮嘱我一定要把师姑和小宛儿好好送回娘家。”他伸手戳了戳婴儿的脸,“小宛儿也想见外婆,是不是呀?”
回应他的是婴孩懵懂的眼神,小小的孩子丝毫不知自己面对的是怎样险恶的人世,只是本能地啼哭,伸出肉肉的小手去抓顾瑜生着细茧的手指。
顾瑜出了车厢,脸上的笑容还没收回去,好像一张冻僵了的面具。他驾车向前走,看见不远处一家客栈外围了许多人,来往路人纷纷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或是以手掩鼻匆匆路过,生怕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据说客栈主人今早在客房外闻到一阵恶臭,踹开门发现房间里趴着一具溃烂的尸体。那尸体坐在桌边,寒冬腊月里居然腐烂得看不清面目。街坊们都在私底下说,此人必是做了什么天理难容之事,才遭如此报应。
屋子里没有被侵入的痕迹,也没有血,这人就这样无端地横死了,死在了新帝登基后逐渐开始恢复生机的永贞二年。店家不敢托大,生怕是什么诡异的大案,连忙找了守城军和仵作,尸体简单地盖着一层白布放在门口,盼着早点被带走。
仵作简单地看了看,摇摇头,然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从尸体旁边捡起一个空的酒囊闻了闻,蒙着白布的脸上神色几变,最终什么也没说,挥手让人把尸体抬走了。
顾瑜赶着车从路边经过,听了一耳朵议论,只囫囵记住了几个“造孽”、“老天保佑”、“可怜”的词,他看着那匹被染成黑红的布消失在街角,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雪越下越大,他胡乱地摸了把脸,强行挂起一个浅淡的微笑,驾车向城外去了。
文/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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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臭又长,很怪很烂,有血腥表现
我是在艺术楼舞蹈教室外的走廊上遇见陈瑞雪的。天气阴沉,将下不下的雨水团在云层之中,将炽烈的阳光死死堵着,风很凉,掠过走廊的时候带起一点草木的腥气,我站在半开的木门外,看舞蹈教室里的女孩们穿着被汗浸湿的舞蹈服,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而独独一道高挑纤细的身影站在窗前,旁若无人地将修长的腿向后搭在单杠上,柔韧的腰弯折成一弧绷紧的月,藕臂悠悠地一压,纤细的手指点向脚尖。
舞蹈室的窗开着,大风吹起的白色窗帘几乎裹了她一身,而她浑然不觉,任由白色的布匹如同繁复的裙摆般翩飞着。天空依然是铅灰色的,但我恍然觉得阳光已经刺了下来,落在那截修长的脖颈上,将垂落的汗珠都闪出耀目的颜色。
我驻足在门前挪不动脚步,直到上课铃响起,我条件反射般晃了一晃,被那铃声催促着向前走,恋恋不舍望的最后一眼,正巧对上陈瑞雪在一片交错的倩影中遥遥投过来的目光。她的眼睛也真漂亮,我漫无边际地想,忽然见她怔愣着露出了一个稀薄的微笑,而后那笑容又被截断在横移而来的深褐色木门上。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叫陈瑞雪,但对女孩油然而生的浓烈兴趣就那样猛然抓住了我,或许我在很久之前就开始喜欢她了。临近冬天,天色暗得格外早,傍晚六点时艺术楼里已是一片昏黑,我在楼道里静默地等候,等到舞蹈教室里的音乐骤断,模糊的人声落下之后响起一片齐齐整整的“谢谢老师”,女孩们换上运动鞋就走出了教室,袒露着整条白皙的手臂和大片前胸,如同嬉闹的雀儿一般在凉风里吵吵闹闹地说着话,在路过我身边时投来一个短暂的眼神。我一动不动,等着女孩们的声音远去,舞蹈室灭了灯,纤细的影子慢吞吞地走出来。她裹着一身略显厚重的长外套,将玲珑的曲线粗陋地填补成硬直的形状,她像是有些羞郝,仿佛羞于在舞蹈室以外的地方展示自己,又像是对异性的目光无所适从,但还是自漆黑的教室里走出,脚步又轻又慢地挪过来。
女孩们的声音早已在消失在楼道底端,声控灯熄灭了,我们在昏暗中安静地对视片刻,陈瑞雪身材高挑,几乎和我平视,最后她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略显腼腆和释然的微笑。
“叫我陈瑞雪吧。”她说,“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我们没有交换联系方式,只是同走了一段路,中间隔着一米的距离,一个靠近路边,一个靠近草丛。我们聊了点专业课,聊了点食堂的晚饭,夏天晚上操场的晚霞是什么样的,哪座楼下有流浪的小猫,仿佛是旧友见面。黏在一起的情侣从我们身边走过,软糯的情话在晚风里轻轻一卷,不知落到了哪一片叶子上,“你觉得我们像他们吗?”我问陈瑞雪,女孩并没有因为这暧昧唐突还显得有点冒犯的话而生气,她看上去真的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然后诚实地摇摇头。
“我们会像吗?”她说,“我觉得不会。”她笑起来,“我有喜欢的人。”
陈瑞雪在舞蹈室以外的地方并不是一个张扬美丽的女孩,她穿宽松的长衣长裤,头发简简单单地挽着马尾,清秀的脸上只覆着一层薄薄的粉底,颜色浅淡的嘴唇总是紧张地抿着,远远看过去好像覆着一层灰,在人群里毫不显眼。而她素日里有多平淡,舞蹈室灯光中的身影就有多恣意,两相对比之下甚至张扬得透出了几分癫狂。“你为什么不穿裙子呢,红色的,很适合你。”我随口说,陈瑞雪在图书馆的书架下,手指拂过书脊,抿着唇摇摇头,“我不适合,她才适合。”她说着不自觉地露出了一点笑容,“她穿白裙子特别好看。”
于是我顺着她的话向下走,试图让她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快乐多停留一会,“她是谁?”
她看向我,就像忽然从一场梦里惊醒,梦境中的甜香尚未消散,但现实的苦涩已然渗进舌苔。“我的一个朋友。”陈瑞雪轻轻地说,“你想听吗?”
“我在校外租了房子。”陈瑞雪坐在桌子对面,目光落在染红了的指甲上,“和她一起合租的,她在隔壁大学,学的是美术系。”
“嗯。”我听着。
“我最开始认识她的时候,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我们在高中的时候就认识啦,她要考美术系,我考舞蹈系,没有上同一所大学,但是在同一座城市,这样也很好,是我能幻想到的最好的生活。”
陈瑞雪低着头慢慢笑起来。
“然后呢?”我问,故事显然不止如此。
陈瑞雪眼睛里的笑意慢慢消散,不知所措的茫然浮上来。“然后她有了男朋友,他们,交往了半年,然后分手了。”陈瑞雪绞紧了嫣红的手指,“我其实是有点开心的,我以为我会重新拥有那个漂亮开朗的女孩,但结果是她患上了抑郁症。”
沉默在空气里发酵,脚步声和交谈声都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会在租房里画画,我们专门腾出一个房间给她放画材,但她总是觉得自己画得不好,画得不好的时候就会用美工刀在手臂上刻画。”
“我应该阻止她的,我会阻止她,但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用刀和血画出来的那朵玫瑰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陈瑞雪抬起了头,她一直是个容易害羞的女孩,总是会在和我四目相对的时候低头或是偏开目光,但她此时却直直地看着我,姣好的面容上缓缓浮现一点稀薄的笑容。
那笑容既淡漠又狂热,好像舞台剧演员覆盖于脸上的厚厚的白粉,在光影下舒展着诡异又疯狂的美感。我放在衣袋里的手反射性地抽动了一下,我想起一些存放在相册里的照片,黑暗里被一道月光抹出的漂亮侧脸,漆黑的瞳仁在手机拍摄光中反射出野兽一般的光,那双漠然的眼睛和陈瑞雪的眼睛重合在一起——她又笑了一下。
“尖刀和钝刀划出来的伤口是不一样的,还有反复剐蹭做出来的暗红的阴影效果——我大概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因为那个瞬间我在想,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玫瑰。”
我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言语依托于简陋的文字,薄薄的皮骨之下却能藏着汹涌的感情和欲望,言语总会穷尽,言下之情却能痛苦地绵延,反反复复。陈瑞雪像是缓慢地清醒了过来,她慢慢收回目光,但那层白粉似的笑容还没有褪去,我将桌上的水推给陈瑞雪,听见她说:“你喜欢喝茶吗?”
“我不喜欢。”我如实说。
“你应该尝一尝苦茶,尝尝‘回甘’是什么味道。”陈瑞雪却是慢慢地笑了,“我喜欢喝苦茶,不喝的时候总是觉得缺了什么,有时候还会咀嚼茶叶,熬过那阵苦涩,后面就是漫长的甜。那种感觉真好,新奇又浓烈,生活也没有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我和她一起出门,或许她就不会遇见某些人,她就可以一直做那个快乐的女孩,又或许对于她来说,结束也是一种好的结果,但我太怀念那些漂亮的笑容,所以我总是在咀嚼,一遍又一遍地回味那种快乐,试图让它持续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我们不再说话,就那样静坐了许久,直到有人从桌旁经过,他们低声说着话,“你们看到那个入室杀人的新闻了吗?。”“看到了,也太吓人了,杀人犯现在还没抓到。”“不过我们在学校里应该也没事。”
话声渐远,我站起身,离开前提醒:“你在校外住,和你的朋友也要小心一点。”
陈瑞雪再次抬起眼睛看着我,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眼睫长而翘,瞳仁漆黑,笑起来灵动至极,但一动不动时却透着绝望的死气。陈瑞雪不常直视我的眼睛,好像甫一对视就会被勾起恐慌的记忆,但她又总是笑,浅浅的、淡漠的笑,仿佛默许和纵容了某些事情的发生,那双灵动的眼睛就死气沉沉地注视着自己,看着自己赤着脚走上沙滩,踩着海浪,慢慢沉入黑色的水。
“好。”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说着,但气息微弱,“谢谢你。”
新闻报导还在持续,嫌疑人没有抓到,事件向着越来越令人恐慌的地方滑去。我坐在教室里,听着周围人在上课途中也不忘分心讨论,猎奇者有之,恐惧者有之,声音交合在一起,就像数十种颜料相糅合,最终裹成混沌的灰色。杀人案发生在城区,和居住在学校里的大学生之间存在一定的距离,周围人虽然也会感到恐惧,但总体保持在一个比较稳定的情绪区间,陈瑞雪是例外,她的恐慌比其他人更为剧烈,好像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滑入一个无法挣脱的深渊,她经常走神,一个人走在校道上的时候有些魂不守舍,听到别人叫她的名字还会受到不小的惊吓,但她从未对此多说什么,在我注视她的时候也会回以注视——她似乎是变得大胆了一些,又似乎是更加恐惧和患得患失。
解剖课千篇一律,我把已经熟练的动作流畅正确地重复了一遍,把解剖好的青蛙收进盒子,这个过程对我来说就像做一道简单的两位数数学题,连完成之后的成就感都十分淡薄了,我看着他人依旧忙碌的背影,呆滞片刻,觉得索然无味。
我交了解剖作业,老师赞许地点点头,于是我向老师告别,走向实验室的门,有相熟的同学拉住我,“你今天回家吗?”
我想了想,“可能吧,怎么了,有事?”
“没什么,就是最近那个杀人案还没破,你也要小心。”
我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离开了嗡鸣不停的教室,今天是周五,天气不好,但我决定放松一下,回一趟家,但在此之前,我需要先去一趟艺术楼。楼道里回荡着音乐和节拍声,裹着舞蹈鞋薄薄一层布的脚掌踩在木质地板上踏出闷沉而钝的回响,咚咚咚,时而急促时而轻缓,我站在教室门外,目光透过木门的缝隙,看见白腻的肉体裹着亮晶晶的汗水,匆忙地一晃而过。我觉得腹中饥饿,喉咙干渴,我慢慢地贴近门边,看见领舞踩着鼓点,在空出的中央轻盈地转圈,愈转愈急,惶然又疯狂如困兽挣扎,在音乐骤然拔高的瞬间急停,手臂伸展着指向高处,微微蜷缩的手指像是要触碰、抓住某些虚无缥缈的愿望和念想。
最后一声鼓点敲响的瞬间,修长的身躯轰然坠地,四周静默,女孩们围着半圆,低着头注视着趴伏着的舞者。她的手臂松弛地向前伸,剧烈舞蹈之后应当气息不稳,至少会有身体起伏,但她一动不动,仿佛那一舞烧尽了血,徒留一具静默的死物。
一舞终了,无人喝彩。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陈瑞雪跳舞。铃响之后女孩们又一次从我身边呼啦啦地走过,投注过来的目光稍显疑惑,但也只是一瞬间,我看见陈瑞雪站在人群之后,垂着眼睛,委身慢慢地脱下老旧的舞蹈鞋。
“杀人案是不是还没破啊?”“是啊,真的很吓人啊……”“但是那些图片都是网上传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太可怕了……”
雀儿们叽叽喳喳地走了,陈瑞雪关了灯走出来,眼睛在未熄的白灯下映着一点光。她步伐踌躇缓慢,干净漂亮的脸半掩在黑暗中,目光哀愁。
“今天周五。”我说,“你要回家吗?"
陈瑞雪看着我,沉默了像是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最后她点点头。
“我送你。”我说。
我们第一次一同出了校,坐着公交车,穿过闹市,在步行街外停下。步行街生意萧条,行人稀少,陈瑞雪今天没有用那件厚重的外套捆着自己,她穿着一件修身的黑色舞裙,裸露着漂亮的肩颈,伶仃如白鹤静立,我们穿过步行街,走到各色斑驳灯光后重重叠叠的居民楼下,陈瑞雪看着我,明明一双干净的眼睛,却总是盛着不相符合的木然和雀跃的疯狂,冰冷的瞳仁让我回忆起那夜,冰凉的木制柜门被我推开一条缝,血腥味争先恐后地涌进来,黑暗的房间之中落着一道惨白的月光,月光中坐着一只红色的白天鹅。
她发丝凌乱,湿漉漉地贴在雪白的手臂上,她的牙齿嵌进血肉里,从一截手臂上撕下肉块。利齿撕咬红肉,咯吱、咯吱,她坐在墙角,一条修长的腿折叠着贴在地上,另一条曲折着被抱在怀里,像一个松弛又优美的舞蹈动作——即使是在吞吃血肉,她的姿势竟然也称得上优雅。
新鲜的尸体横陈在满是血污的地板上,月光照不到那张被发丝缠绕的脸。我拿起手机,打开摄像头,贴近了柜门的缝隙,摁下了快门。
我是在一个狭窄的出租屋里遇见那个分尸的女孩的。她坐在画室里,咀嚼着室友的血肉,在摄像头亮起的瞬间抬起了头,空洞的眼睛望着高大的柜子,望着那一闪而过的白光和一只人类的眼睛,如同目睹一场荒诞的命运。
“咀嚼的过程就像在咬一块石头,树皮,或者冰块,很硬,很涩,但血液是温暖的,被牙齿挤压出来的血,刚开始也是苦的,但是习惯了之后,就只剩下甜味了。”
我离开了那间出租屋,在女孩机械地站起来,收拾好满地的血肉和碎骨之后,她安静地在满是血腥味的沙发上睡着了,但我并不着急,我已经获得了暂时的满足。
“撑过了那一阵苦涩,你的生命里就会留下长久的温暖,足够你在余生不停地回味、咀嚼。”陈瑞雪站在稀疏的人流中,回过头来看着我。小贩在叫卖,塑料扩音器播放着机械的广告词,路人毫无知觉地路过两个潜藏在城市里的野兽,聚合又流散,消失在建筑物的拐角和道路的尽头。
“你尝到属于你的‘回甘’了吗?”最后陈瑞雪如此问我,而我什么都没说,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望向步行街尽头密集的房屋。
在街道的喧闹之中,陈瑞雪向着建筑物的方向蹦蹦跳跳地走了两步,黑色舞裙的裙摆被风吹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高跟在湿漉漉的地板上踏出欢快的声响。
“那么,待会见。”
夜幕落下,路灯亮起,暖黄的光落在她的脸上,她回家的路走到了终点,在夜色里露出了一个最漂亮最鲜活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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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学相关描述差不多都是我瞎编的私密马赛
顾瑜觉得现在的情况不能再糟糕了。一片漆黑的展览馆大厅里,他用手机灯光反反复复地查看自动门的开关和一边贴着的紧急使用说明,他摁了十六次紧急开关按钮,但那扇故障已久的玻璃门只是一动不动,反射着两个隐约的人影,沉默不语地堵住了他们离开的路。
最后顾瑜叹了口气,直起腰颇不好意思地说:“没办法了,打不开。”
陆萧牙提着资料袋,手机屏幕的荧光映着她没什么波动的脸,她“嗯”了一声,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看向面前局促的大男孩:“我以为你在五分钟前就能意识到这一点。”
顾瑜早已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闻言只是挠了挠头,四处环顾了片刻:“有其他的出口吗?”
“紧急出口关了,过了门禁时间之后除了正门其他的地方都会上锁,”陆萧牙说,“在你和自动门较劲的时候我已经确认过了。”
“不好意思啊,我不应该这么晚约你来展览馆的。”顾瑜很想给对方留下一个好印象,但在此刻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点愁容。
“没事,最近忙着做解剖实验,我也只有这个点有时间。”陆萧牙又低头戳了几下手机,“我已经联系负责人了,过一会他们就来检修,现在我们可以找点事做。”
顾瑜看了眼周围,突然断电的展览馆四处漆黑,手机灯光一晃而过,如同一只惨白的瞳孔四处游移,四下无声,顾瑜在这荒诞的场景中有点走神,“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呢?”他望着黑漆漆的大厅说,只是那话音还没落,就听见远处传来柜门开合的声音。顾瑜被吓了一跳,连忙举起手机朝那边看去,只见陆萧牙站在柜子前,米色风衣被灯光晃得微微发白,她好像翻找到了什么东西,捣鼓片刻之后只听“咔”的一声,一束强光猛地迸发出来,将展厅一角照得亮亮堂堂。
陆萧牙从柜子里拎出一盏大功率提灯,四处晃了晃,看顾瑜微微发愣的样子解释道:“之前和老师在这边做实验的时候也遇到过断电,老师就告诉我一楼大厅有备用的提灯。现在正好,我们的手机电量要省着用。”她调整了灯光照射的角度,向着展厅的方向偏了偏头,“走吧,来都来了。”
顾瑜觉得现在的情况不能更糟糕了,夜间十点十二分,两个医学生来看人体标本展览,刚踏进大厅就碰上断电,被那扇玻璃门无情地锁在展览馆里,挣扎无望之后要在陆萧牙的提议下拿着一盏灯去展厅看标本。倒不是说他会害怕什么,下午刚和大体老师告别的医学生见到人体内脏就像见到教科书一般亲切,只是——他看了眼提着灯走在自己前面的纤细背影——只是,他在陆萧牙面前表露出的些许茫然和被动让他感到有些羞愧,这出乎意料的状况和微妙且刺人的情绪将他从初次“约会”的紧张和兴奋中拉回,再次意识到这个决定实在是无比糟糕。
是的,对于顾瑜来说,这是一场“约会”。并不是没有人对他惊世骇俗的想法提出过质疑,许久不见的高中同学在微信上得知了这个消息,不远万里从隔壁城市跑过来,只为了能亲手把他拎起来倒一倒那颗脑袋里的水。“虽然你们医学生看高清解剖图就像看漫画书,”白樾身形高大,勾着顾瑜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拍他的胳膊,语气疲惫又无奈:“但你真的没有意识到在第一次约会的时候面对展柜里的一排骷髅说悄悄话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
“也不一定要说悄悄话……”顾瑜满脸通红,“只是交流一下,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样。”他小声地找补:“而且,萧牙她是那种……很特殊的女孩,听我说你就明白了……”
两个人在快餐店里吃完了两份套餐,续了三杯圣代,顾瑜的故事还没讲完,最后白樾咬着吸管双目失神地说:“我总结一下,那个女孩能对着尸体照片吃红烧牛肉面,经常深夜在实验室出演校园怪谈,对解剖的兴趣浓厚到学院里传言她有恋尸癖——”他看着低头戳着冰激凌的顾瑜,“所以你觉得她除了学术交流,对其他的一切邀请都不会有兴趣?”
顾瑜不知道,但仅从结果来说,他确实猜中了一部分,陆萧牙从实验台后面转过头不假思索地同意他的邀请的时候,他费了好大力气让自己看起来显得云淡风轻,他不记得自己走出实验室的时候有没有同手同脚,只知道自己应该快点离开以免被谁看见脸上的傻笑。
而现在他跟在陆萧牙身后,看着她走进黑洞洞的通道,马尾的发梢一晃一晃,他承认自己有点后悔了,他应该鼓足勇气邀请她去咖啡厅或者图书馆,即使是冒着失败的风险,也比给对方留下这样一种糟糕的体验要好。
但此刻也已经没有别的选择,顾瑜在心里叹息。黑暗使得脚步声更加明显,两人的足音和回响交叠在一起,微妙的距离逐渐消弭。顾瑜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来吧。”他指了指提灯。
陆萧牙将提灯递给他的时候,两人的指尖相碰了一瞬,他们觉得彼此好像都停顿了一会,也可能没有,陆萧牙半藏在黑暗中的脸毫无波动,只是点了点头。
陆萧牙觉得现在的情况不能更糟糕了。在第一次约会就遇上这种小插曲,多少都会让人心生不愉,他们才刚刚走进大厅,天花板上的灯就毫无预兆地熄灭了,她得承认在那个瞬间自己少见地有些焦躁,突发状况会影响当事人的心理,无论怎样他们都无法再回到一种相对平常的心态来面对这次约会。顾瑜并没有看见陆萧牙在黑暗中怔愣的神情,他颇为紧张地检查着自动门的时候,陆萧牙回过神来思考一切可以离开的通道——种种尝试均被证实为无效之后,她只能努力让这场古怪的约会延续下去,至少这样不会让这个敏感温柔的大男孩感到失落难过。
在她答应顾瑜的那个下午,她看着他说了“再见”然后略有僵硬地走出实验室,她并没有多想,直到她的室友抱着笔记本蹭过来,看看门口又看看她:“你就这样答应了?”
“怎么了?”陆萧牙不解,“我也想看展览。”
花泽露出一点奇怪的微笑,有点疑惑又有点忍俊不禁:“这是你们第一次约会欸。”
“……什么约会?”陆萧牙转过头看着花泽,日裔女生长着一张甜美可爱的小圆脸,笑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就是约会啊。”花泽说。
“……这是约会吗?”
“这是约会啊。”
“这是顾瑜第一次邀请你,对不对?”花泽说,“虽然地点很奇怪啦。”
陆萧牙思索片刻,“地点很奇怪吗?”
花泽沉默了一会:“……好吧,也不奇怪。”
答应了邀请的女孩在室友的提醒下突然感到手足无措,事情的性质发生了改变吗?她需要为此承担某些无形的责任吗?她需要在自己的大脑中清理出一块特殊区域来处理某些事、某些关系和情绪吗?她思考了很久,但她一无所获。
无法得出结论,她决定顺其自然。陆萧牙对这样的事情毫无经验,她今天穿了自己很喜欢的米白色风衣,在赶往展览馆的途中,她那被实验数据塞得满满当当的大脑少见地产生了一点紧张的神经激素,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微微加快,但脸颊和手指依然冰冷,现在他们穿过通道进入展厅,站定在标本柜前,安静又仔细地观看起来。事情逐渐滑入一个平稳的阶段,他们慢慢地移动,从一个展柜走到下一个展柜,人体器官悬在透明的容器里,灯光闪过一个又一个标本,两道身影穿行在光与暗的边缘,空旷的展厅里只剩下一点点细碎的脚步声。
一切似乎都在逐渐回归正轨,他们只需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时不时说两句话,等待校工来把门打开,这就是这件事情的全部了。顾瑜觉得有点紧张,又有点难过,还有点不甘的希冀,他看着展柜里的标本,觉得自己的灵魂正在缓缓地脱离出肉体,从他的口中滚落的专业词汇变得拗口又陌生,他看不见临近光明的另一个人的眼睛,只觉得除了听觉和视觉以外的感官都在逐渐被剥离,黑暗挤压着他们,将他们圈禁在狭小的光里,在逐渐弥散的沉默中,他们鼻息相闻。
在奇妙的氛围之中,陆萧牙无端地想起一只死在教学楼下的鸟,那是一个阴雨天,她匆匆走下楼时瞥见一个人正在花坛边挖土,手里捧着一只死去的小青鸟,她放慢脚步,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顾瑜?”被点名的男孩猛地颤抖了一下,抬起头不太好意思地说:“咳……下午好。”
“你在埋葬它吗?”陆萧牙好像没看见他的窘迫,站到他身边注视他掌心的小鸟,“嗯,我准备去艺术馆,从这边路过的时候刚巧看到。”不知是不是因为葬鸟的行为突然被同学撞破而感到不好意思,顾瑜脸上有些泛红,说话也有点磕绊,他们短暂地四目相对,然后顾瑜垂下了目光,微笑着说:“你要去实验室吗?”
教学楼离艺术馆不近。陆萧牙的眼睛注视着一组肝脏标本,思绪乱飞,她几乎从来不会观察学习对象的时候分心。他应当是在等人。陆萧牙无法阻止自己继续往下想。他在等谁?
两个各怀心思的年轻人缓步行走在一片漆黑的展览馆,在人体器官的簇拥之中约会,听上去就像什么黑色幽默。他们举着提灯走过干瘪的人体,走过灰白的脏器,如同穿行在怪诞诡异的丛林,注视那些标本就像在注视自己——赤裸的、干净的、纯粹的,这就是人,这是他们,这是我们。
他们伫立在空荡漆黑的展馆中,两道身影之间横着一盏提灯,他们安静地注视着一个在福尔马林中泡得发白的心脏,看它裸露着神经和血管,不再跳动的心脏连血色都被清洗得干干净净,静默地漂浮着。
它曾经属于谁?
它曾经是如何热烈又鲜活地跳动?
在光明的孤岛之中,他们听见自己的心跳,于是在一种共同的幻觉之中,那颗已经了无生机的心也鼓动着血管,轻轻地挣动了一下。
一些疑问呼之欲出,一种冲动正在挣破牢笼,于是顺理成章地——他们同时张开嘴。
“咔”的一声,灯亮了。
顾瑜:“……”
陆萧牙:“……”
重新被光明眷顾的他们看到了彼此的眼睛,安静持续了片刻,顾瑜猛地眨眼:“你先说。”
陆萧牙看着他:“不,你先说。”
顾瑜:“……好吧。”他空着的手摸了摸鼻子,但没有移开目光:“这周六你有时间吗?”
陆萧牙沉默须臾,突然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陆萧牙:“我准备去艺术馆。”
文: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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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什么问题吗?”男人坐在桌子后,手里端着一杯咖啡。
“我想寻找真相。”陈陶站在门边,他衣衫单薄,身形瘦弱,脸色苍白得像是囫囵画着五官的白纸。他的手用力地抓着门,仿佛任何一根手指松懈一瞬就会倒下去。
他挂在门上,吃力地、为难地发问:“我可以进来吗?”陈陶吞咽着口水,干巴巴地补充道:“……老师。”
“当然可以,请进。”男人放下杯子,但没有起身,他看着陈陶走进来,站在桌子前,惨白的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四面过于干净的墙挤压着房间中央的桌子,陈陶站在桌子前面,站在男人的目光中,突兀得就像扎进白纸的黑色图钉。
沉默延续了几秒,陈陶问:“我可以坐下吗?我有点头晕。”
男人说:“你当然可以坐下。”他指着墙边突兀出现的凳子说:“你要的东西就在那里。”
于是陈陶把凳子从墙边拖过来,凳子腿在瓷砖地板上抓出刺耳声响。他坐下,然后抬起眼睛和男人对视,后者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陶。”
“陈陶,你好,你叫我张老师就行了。”张老师从一边的书堆里抓出一个笔记本,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黑色钢笔:“你刚才说,你想寻找真相,什么真相?”
“我想知道苏理是怎么死的。”陈陶说得很平静,沉重的死从他苍白干裂的嘴唇里流畅地掉出来,就好像这个句子早已在他唇齿边雕琢了无数遍——他像是无动于衷,但他垂下了目光,注视着桌子上摊开的笔记本,眼睛里空空荡荡。
张老师神色平静,他既没有露出严肃又为难的表情,说话也不显得磕磕绊绊、顾左右而言他,他只是转了转手腕,用钢笔轻轻地敲着桌子,“苏理有心脏病,一个人待在宿舍的时候病发,等到室友发现时已经晚了。”
“我记得他那天没有去上晚修,为什么没有人注意到?”
“苏理经常旷课不上晚修,老师们都习惯了,况且你们现在是初三冲刺阶段,应该好好复习。”张老师语气淡淡的,“陈陶,你也要注意,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就不要想太多了,你应该更多地关注自己的学习。”
“但是我觉得很不安,如果这不是个意外?”陈陶揪紧了衣角,颤抖着嘴唇说:“如果是有人故意把他锁在宿舍呢……”
张老师看了他一会,坐正了身子,神情逐渐严肃起来:“好吧,小陈同学。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你知道些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件事情呢?”
“或许是因为……我们曾经是朋友。”陈陶低着头,任由字句脱口而出,就好像这个答案在他喉咙里滚了无数次。
“我理解你的难过,但那又如何?医生都无法让他起死回生,朋友更不能。”张老师停顿了一下:“陈陶,你成绩好,受欢迎,家庭环境也不错,你的未来一片光明。”他看着陈陶语重心长地说,“你和苏理是不一样的,你不需要这么在意别人的生死。”
陈陶不说话了,唇齿间的字句像是突然卡住,他微微瞪着眼睛,颤抖着嘴唇像是饱受心灵的谴责,他单薄的衬衣盖在嶙峋的骨架上,在冷风里毫无生气地摇动。他未说出的话语仿佛鱼刺卡在狭窄的喉口,让他想要咳嗽,想要呕吐。
张老师放缓了语气,轻轻将他从深渊里往上拔:“我这样说是有点刻薄,但我也是为你好,陈陶,你不能总是沉浸在这种痛苦的情绪中,让本不是你的过错惩罚你。”男人双手交叉,循循善诱:“我知道你很难过,你的朋友、你的家长都在担心你,你得向前看。”
陈陶低着头,突然打断了张老师的话:“他们也是这么说的。”他像是在自言自语,“爸爸和妈妈,老师和同学,你们都这么说。”
“爸爸妈妈告诉我,我只要专注学习,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我的同学告诉我,我是最好的朋友,他们都愿意和我做朋友。我想要的东西,爸妈都会给我,我想做的事情,我的朋友们都会陪我一起做。”
“我好像,什么都能得到。”
陈陶抬起头,看着张老师。
“可是苏理,只是因为他有心脏病,因为他永远只穿同一双鞋,他就是坏学生吗?”他迷茫又困惑地发问,像是问他自己又像是在问眼前的男人:“为什么他是坏学生?为什么他们说,我不应该和苏理说话呢?”
他的眼睛里空空荡荡:“张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说不会再让苏理来打扰我,这是什么意思?”
“张老师,张老师,”陈陶看着男人,眼神近乎哀求,“你能不能告诉我?”
陈陶死死盯着男人,却连他眼睛中的情绪都看不清楚,张老师的脸在一片死寂中逐渐扁平、模糊,如同一个被橡皮擦擦去的铅笔画,逐渐破碎了融进惨白的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大群人呼啦啦地冲进来,一对夫妻被簇拥着围住了他,陈陶听见他们在呼喊:“儿子?儿子?你怎么又开始胡言乱语了,没事了,爸爸妈妈来了——”
陈陶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得到了父母安慰的少年轻松了不少,那种恐惧的、颤抖的姿态从他的骨骼里消失了,他像是大梦初醒一般,茫然地看着办公室惨白的墙一点点崩碎,他在扭曲的影像中被白色的床单捧起来,眼睁睁地看着空间翻转,直到那床单将他轻轻地放在病床上。
这里不是办公室,是一间设施齐全的病房。
“张老师呢?”他坐起来茫然四顾,寻找那个坐在桌子后的模糊身影,父母皱起眉头,担心地说:“哪有什么张老师?儿子,你是不是做梦了?”
原来是梦。他恍惚地点点头,原来是梦。他释然地笑了笑,感到一阵飘飘然的轻松,盘旋着脑海中的古怪情绪在父母到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消散不见了,沉重的压力突然从他身上移开,似乎让过于突然的轻松感也成为了一种微妙的负担。
“没事了,儿子,你好好休息,病好了之后就带你去旅游。”女人怜惜地摸着他的头发,男人用宽厚的手掌拍着他的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围着病床忙来忙去,陈陶安静地吞咽母亲喂来的鸡汤,最后乖乖躺下任由父亲替他盖好被子。医生退了出去,而父母也要继续投身到忙碌的工作中,陈陶看着他们满是不舍的脸,古怪的字句又一点一点拼凑在舌尖,他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那句话,如同明知故犯的瘾君子。
“可是真相是什么呢?”
“真相?”父母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这对夫妻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古怪的眼神,最后又让自己的眼角眉梢强硬地挂起温和与轻快,像是安抚一般轻飘飘地说:
“真相重要吗?”
文: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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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遇到安是在公园。我牵着我的狗,安也牵着安的狗,我们就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下来,我们的狗叠在一起,在我们面前颤抖着耸动。我看着太阳从云层后面跌落到地平线下,在黑暗降临的瞬间,我得到了安的名字。
但我也经常质问自己,我真的得到了安的名字吗?就像现在一样,当我回忆起这个,人,的时候,我只会称呼其为“安”,这个字是安告诉我的,还是我擅自取出来的称呼呢?我没有答案,但万幸安并不在意。
我在公园里遇见了安,独一无二的安。我们的狗在草坪上不知疲倦,而我们则坐在长椅的两端。我们先是谈论了公园里糟糕到可以让人死亡的天气,然后是狗的品种,最后是这片街区日益稀少的人群。我很久没有在公园遇到其他人了,明明一个月前?一个星期?或者半年以前?这里还有很多很多人,牵着不同的宠物,狗,猫,公鸡或者鹦鹉,百鬼夜行一样穿过早晨的、正午的、黄昏的公园,在草坪上留下丰富的礼物,最后又在夜幕降临时鬼魅一样消失。而我喜欢牵着我捡来的狗坐在树底下——那时我根本没机会坐到长椅上——看着各种各样的人在公园里沉默,争吵,发疯,这让我感到安心,尤其是在我看到人们交换手中的药片的时候,我的喜悦就会达到巅峰,它让我飘飘欲仙、摇摇欲坠,让我用充满感激的眼神注视每一个从我面前路过的人,我终于找到了一直以来苦苦追求的归属感,这时我往往也会掏出我的药片,摸出一小块被汗水濡湿的蓝色,让舌头舔舐过药片粗糙干涩的表面,让口腔里弥漫它又酸又苦的味道,在安宁的感觉淹没我的瞬间,我会在树下闭上眼睛。
然而变故总是来得很突然,我在树下醒来,看到被黄昏的红色笼罩的公园,草坪上散落着动物的内脏和头颅,牵着宠物的人却不知所踪。公园里的人就那样突兀地消失,在我睡了一觉之后。我心情低落地回到家,把我的狗拴在厕所门口,吞下一把药片,沉入梦乡,希望再次醒来的时候又能一切如故。
我的愿望落空了。生活就是这么残酷,我、我的药片和我的狗,被我的家人唾弃,最后放逐到这个肮脏又偏僻的街区,靠着弥漫着铁锈味的水和发硬的压缩饼干度日,现在生活又夺走我住在公园里的同伴,可悲的是我对此毫无办法,就像我无法反抗将我流放至此的力量。
我的悲愤和逆反之心让我坚持日复一日地牵着我的狗前往公园,我坚信我总会遇到什么人,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或许命运总还会垂青固执的人,我在红色的长椅上遇见了安。我努力地寻找话题,我说尽了一切我觉得有趣的东西,在我的支离破碎的描述中,水壶里泛着红色的水都像是血腥玛丽一样令人迷醉。安总是在安静地听我述说一切,安的眼睛总是注视着我,我能在其中看到一点崇高的悲悯,但我更期盼那是一种真诚的欣喜,于是那种情感就变成了欣喜,变成了遇到知音的快乐。我被那种快乐所蛊惑,我情不自禁地诉说我的孤独和恐慌,我诉说我失去了同类的悲伤,我请求第二天也能在这里见到安,我听见安说,好。
我们在空旷无人的公园里约会。我们的狗总是不精力旺盛,但我们总是显得力不从心。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晴朗的天空,公园空地上方的天总是盖着又厚又沉的土黄色,到傍晚时血红色的太阳又会将天空染成肮脏的绛色,像是混着黄沙和泥土,夹着腥味的沙尘落在草地上,又被风吹起来,冲进鼻腔。
就是在那个末日一般的公园,我获得同伴,又失去同伴,我获得安宁又骤然崩溃,我获得了安,然后看着复杂难言的欲望生根发芽。
我无法回忆安的样子,安像广告画上的长发女郎一样漂亮,安也像电视里闪烁的动作片主角一样健硕,安拥有令人安心的声音和眼睛,安拥有世界上一切让人快乐的特质,我想我无法抑制地爱上了安,或许这不是爱,是别的什么我无法描述和形容的东西,但总之我迫切地想给安一种头衔?一种关系?我不想让这样的安全感从我身边流失,我挖空了脑袋,从生锈的角落里翻找出一个词汇,于是我对安说,我们结婚吧,我拥有的不多但我全都可以给你,我们结婚吧。
这是很奇怪的要求,但是安答应了,安用一双忧郁的、深情的眼睛看着我,安说好,我们回家。
我牵走我的狗,安也牵走安的狗,我们把它们从草地上分开,中间隔着半米的距离并肩走着。厕所门口的钢管上多了一根狗绳,我们就躺在泛黄的单薄的被单上,望着脱落了大半墙皮的天花板,我从口袋里摸出两颗蓝色的药片,我们浸泡在药片的苦涩味道中相继睡去。
我们减少了外出的次数,大部分时间我都和安坐在那张狭窄的床上,分享彼此稀薄的体温,看着窗外充斥着沙砾和血腥味的天空亮起又熄灭,我们交换药片,也交换混乱的梦。这样平静的生活持续到安不再合着有铁锈味的水吞咽药片,拒绝了我递来的小小的蓝色。安坐在常坐的地方望着窗外,安说自己想要离开。于是我收回手,解下钢管上的狗绳递给安。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失去安这件事情如此平静,就像我曾经在脑中无数次模拟这一天。
安留下了自己的药片,然后离开了。我躺在安躺过的地方,感受安的温度慢慢流失,我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梦。就像我曾经在树下闭上眼睛,内心期盼着下一次醒来一切如故。我再一次失望了,从我身边溜走的安不再出现了。
我的药片逐渐减少,我在越来越重的恐慌之中回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安的离开并非没有预兆,我想起安曾经问我有多久没有走出公园,是否尝试过拒绝那颗蓝色的诱惑,我缄默不语,顾左右而言他,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安看着我的眼神逐渐失去了温度,安离开的时候没有告别,安的狗在地上抓出了一道长长的痕迹,那就是安最后存在的证明。
我牵着我的狗去公园,公园里再也没有除了我以外的人。
我的药片最终也吃完了。我从最后一个梦中醒来,昏黄的天空里游走着一丝闪烁不定的光,我久违地听到了街道上传来的人声,听到了模糊的咒骂和低沉的哭音,我恍恍惚惚地走出了我的公寓,在街道上慢慢地走,我走向街道尽头高高耸立的围墙,我的狗挣扎着咆哮,拽着绳子往回扯。陌生的人就像从下水道里生长出来的黑色植物,匍匐在墙角,或是横着腿坐在破烂的门前。
但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没有蓝色的药片,也不会牵着一只又凶又丑的狗,我们不是同类,所以我向外走。我走到围墙下,对着一张陌生又空白的脸说:“我要去找安。”
陌生人吐着呛人的烟雾,他看上去很热衷让那种刺鼻的白色气体冲向我的脸,再顺着我的鼻腔灌进我的肺,我看见他是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他粗着嗓子说了一个名字,那几个音节拗口又陌生,但我感到一阵难过和欣喜,是了,我想,那大概就是安的名字。于是我点头,他上下打量我,“你的药吃完了?”我又点点头,他笑了一声,打开生锈的矮小铁门,指了指围墙外洒满了夕阳余晖的道路。
我和我的狗走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我一直向前走,走到即使回过头也看不见那一堵高高的围墙。枪声,手榴弹炸开土壤的爆破声,纷乱复杂的声音充塞着我的耳朵,直升机飞过天际,划着长长的红色尾焰坠落在地平线,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奔跑,有人从我的身边路过,我看着残垣断壁的边缘拼凑出这个世界,我的视线下移,在那块断了一半的柱子下发现了安的尸体。
我不知道那是否又是我的一厢情愿,这具面目全非的躯体看上去很像安,又似乎不那么像安,血污盖住了尸体的脸,将破烂的衣服染成凝固的褐色。最后让我确认的是尸体的手中攥着的一小截断裂的狗绳——我发自内心地笑了,战争在我身后的大地上行走,趁着它还没有碾碎我的躯体,我跪下来拥抱我的安。我在安身边躺下,看着我的狗瞪着血红的眼睛,嘶吼着吃掉了安的躯体。
我摸了摸空荡的口袋,在红色的天空下,在盘旋的鸦的影子中闭上了眼睛。
文:鹤野
评论:笑语/无声
我小的时候,也在家里养过小动物。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在年幼时都会对宠物有非同一般的热情,反正我是这样的,而在可供挑选的宠物类别当中,我最喜欢兔子——我已经不记得这种强烈的“喜欢”的来源了,可能源于动画片里频繁出现的兔子形象,也有可能源于它相比起猫猫狗狗更加奇特的外表特征,总之我缠着父母,说我想要一只兔子,我就想、只想要一只兔子。
母亲爱干净,不愿意在家里养小动物,但母亲在一所小学中办寄宿点,拥有一间临近学校的空旷房屋的使用权,她告诉我我只能把兔子放在那个房子里,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然后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我的兔子。
我依旧记得母亲将它带到我面前的情景,一团白色的绒球在蓝色的笼子里晃来晃去,小小的,软软的,比我的两只手大不了多少。我隔着笼子看它的时候,它也会看看我,红色的眼睛一动不动。我把它放出来,想要学着电视里抱宠物那样的姿势抱着它坐在椅子上,可是我一打开笼子它就飞快地窜出来,“嗖”地一下钻进了桌子底。当时已经接近傍晚,我们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或许是因为第一天接触这个可爱的小生命,我们都不愿意用粗暴的方式把它赶出来,我和母亲尝试了敲打桌子的“威逼”和摆出萝卜的“利诱”,但都以失败告终,最后父亲率先感到不耐烦,他向桌子底下伸出手,粗糙黝黑的大手攥住了白绒绒的身体,兔子挣扎了一下,于事无补地被拎出了桌底,然后被塞进了笼子。
年幼的我对于喂养这只属于我的小兔子有着高涨的热情和过于敏感的心思,因为担心它在室内被闷坏了,于是我就把笼子提出去,打开门,让它在室外的草地上跑动。路过的同龄人总会投来或奇怪或羡慕的目光,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让我感到紧张。于是我蹲下来抚摸我的白兔子,含混地回答那些大孩子的问题。它已经和我熟悉了,不再抗拒我的触碰,只自顾自啃着草茎。它在进食的时候往往支着耳朵,两只尖耳呈四十五度斜角,而如果我在这时抚摸它,它的耳朵会乖顺地顺着我的动作慢慢伏下来贴在后背上,变成一个浑圆的白球。
我们度过了一个很愉快的下午。傍晚时我们又要离开,于是我打开笼门,它却似乎不愿进去。我站起来挪动脚步,它居然也跟着我一起移动,我退一步,它进几步,鼻尖在我的红色小皮鞋前端嗅来嗅去,我倍感惊奇,巨大的惊喜和满足感填满了我的胸腔,这种欢乐的情感充斥着我的大脑,像迷幻剂一样让我感到一阵飘飘然。我将它送进笼子里,同以往一样不舍地离开了,下一次,我想,我们还有下一次相处的机会。
我并不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后来再去探望兔子的时候,我只觉得它好像长大了一圈,跑起来更快了一点,耳朵更难抚下去了一点,母亲在一旁看我追着兔子,脸上露出一点古怪的表情,我看看母亲,又看看兔子,还以为是我没及时打扫它留下的排泄物让母亲不高兴了,但她却问:你不觉得这只兔子有哪里不一样吗?我愣了一下,摇摇头,然后母亲说:原本的那只兔子被冻死了。现在这只是她为了安慰我,特意上街新买的。
我看着手心下拢着的,新的兔子,难过的情绪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我想起它跟着我到处跑的白色身影,难过地想着:我们才刚熟悉彼此不久,我的第一只兔子就离开了我。
对于第二只兔子,我其实并没有太多清晰的印象,大抵是因为生活上的忙碌,母亲带着我在各个补习班之间辗转奔波,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带我去看望它,等我们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那只蓝色的笼子已经空了。
笼子的门是上下移动的推拉门,第一只兔子因为体型较小,似乎也不那么有力气,所以一直好好地待在笼子里,但是第二只兔子明显比它有力得多。那间房子位于一楼,阳台下方横着一张长板凳,在我们的猜想中,那只兔子用鼻尖顶开了门,跳上板凳,再跳上窗台,然后从防盗网的空隙里跳出去,跑进学校里,不知所踪了。
关于这只兔子,还有一个有趣的后续。大概是一年或者几年后,我在距离那所学校不远的少年宫里上舞蹈课,不大的孩子在课间时总会聚在一起聊天,某一次我们提到喜欢的动物,有人说自己家的阳台上有小鸟筑巢,有人说自己家里养了两只小狗,这时有一个小女孩说起,他们学校,就在她的隔壁班,有一天上课之前,同学们在讲台下发现了一只兔子。我们都大为震惊,毕竟兔子不是像流浪猫、流浪狗一样比较普遍和常见的,那可是一只兔子啊。我脱口而出说道,这怎么可能呢?她看着我笃定地说,她亲眼看见的,就是一只兔子,一只白白的,胖胖的兔子。我暗自吃惊,心里将它当作一个遥不可及的都市传说记下了,这只兔子的故事也会在未来被我当成茶余饭后的小故事讲与他人听。而后来我将这个故事再告诉他人时,忽然想到一种可能性:那个女孩就读的学校,正巧就是和那所大房子相近的小学,也就是说,那极有可能就是我的第二只兔子,那只仿佛精怪一样忽然出现又消失的兔子,也许曾顶开一扇蓝色的小门,然后跳上低矮的水泥阳台,毫无眷恋地扑向它的自由。
再说回当时的我,那时我因为失去了第二只兔子倍感难过,因为它消失得过于突然,于我而言就是更加难以接受的事实。于是我缠着母亲,央求她再给我买一只兔子,母亲被我弄得烦了,最后像是为了打发我一般,挥挥手答应了下来。
我拥有了第三只兔子,我不记得它和之前的两只兔子到底有什么区别了,大概是体型更大一些?脾气更古怪一些?总之,我将我强烈的情感,我所有的遗憾倾注在它身上的时候,它对我置若罔闻,只把毛绒绒的屁股对着我,抱着它的胡萝卜静静地啃。我一遍又一遍地蹲下来,抚摸它的耳朵和背部的绒毛,但它似乎不习惯甚至讨厌我的触碰,总是挪来挪去地躲开。我的耐心逐渐消磨殆尽,然后发酵成另一种情绪,后来兴许是因为它吃饱了,连我伸过去的胡萝卜都爱答不理,我突然愤怒了,第一只兔子缀在我身后跑的模样又浮现出来——你怎么能不理我呀,我想,我这么喜欢你,你怎么能不理我呢?于是我几步跑过去,拎起它的耳朵,把它重重地甩了出去。白色的兔子飞出去撞在墙上,想一块被摔到案板上的年糕。然后它掉下来,跑了。我追上去,在母亲房间里抓住了它,我听见一声古怪的声响,似乎是从它的腹腔里冲出来的声音,这是兔子叫吗?我不知道,总之我抓住它,然后抱起微微发抖的兔子,把它装进笼子里,用铁丝固定住,然后离开了。
几天之后,母亲告诉我,那只兔子吃不进食物,缩在笼子里也不动,总是发抖,排泄也失去了规律,她说了一会,露出一点不耐烦的神色,又不说了,摆摆手让我自己去照顾自己闹着要养的兔子,于是我去了,抱着一点愧疚去了,但是这点愧疚就像那恐怖的情绪一样来得莫名其妙又飘忽不定,我在笼子边蹲下,摸着它毛茸茸的背,沉默了一会,回头张望几下,趁着母亲没往这边看的时候,托起它来,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又是几天之后,我的第三只兔子死了。母亲将它的死讯带给了我,我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母亲盯着我看了一会,说不会再给我买兔子了,我也只是点点头,然后洗净了笼子,把它收进了落满尘埃的角落里。
作者:鹤野
评论:随意
关鹤的窗台上多了一盆花。
一盆白色的小苍兰,立在一个浅棕色的花盆里,安安静静地摆放在阳台角落,被挂起的衣服遮盖了大半。从关鹤常坐的位置看过去,刚好看见一朵花瓣洁白、花芯嫩黄的小花躲在衣服后探头探脑。
这盆花引起了关鹤的注意。他没有养花的兴趣,也从来不会冲动消费,并且他很确信自己刚搬到这里的时候,这个房间干净得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不要说花盆,连碎纸都没剩下几片。
他在确认这盆花的出现不可能和自己有关之后,设想了几种可能性,包括但不限于“好心的物业大妈打开他的房门在阳台放上了一盆花”、“古怪的盗贼从窗外路过并赠送花盆一座”、“某些反对白塔的激进分子找到了他并在阳台上放了一个伪装成花盆的炸弹”。十秒钟后,这些可能性又被他以“物业大妈完全可以放在门口”、“窗外路过的盗贼在看到自己之后大概率会立刻选择入室抢劫”、“炸弹启动装置放在钥匙孔里更有效率”等等为理由推翻了。 早春的晨风有些凉,瓷砖上游动着树枝的影子和暖色的光斑,关鹤坐在椅子上,嗅着小苍兰的淡淡香气思考了片刻,然后拿起手机,拨打了沈念青的号码。
电话接通,对面刚“喂”了一声,关鹤就开门见山道:“别把你的花盆带来我家。”
沈念青愣了数秒,“啊。”他的话音听起来犹犹豫豫的,“啊,这个,你不喜欢吗?”
关鹤眯了眯眼,琢磨出了一点怪异:“不是你,是谁放的?”
沈念青那边传来几声杂音,然后是一声长叹。
三天后,林幽拎着齐全的种植工具,在门外摁下了门铃。关鹤坐在客厅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始作俑者自顾自地摁铃、掏钥匙、开门。林幽在玄关处换下短靴,抬起头看见关鹤冷冷的眼神,很是无辜地露出一个微笑。
关鹤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目送他走向阳台:“我不会养花。”
林幽站在阳台边摆弄小苍兰,头也不回地说:“没事没事。”
关鹤冷笑着强调了一遍:“我不会养花的。”
林幽戳着土:“当个摆设也行啊。”他拉长了声音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噢,‘鲜花配美人’。”
这话说得实在是很幽默。虽然关鹤的确可以称“美人”,刚进入白塔任职的时候也被不少同僚这么调侃过,但在他第八次把送花的人和送的花一起打包扔出去之后,大家调侃的话就变成了“美人不需要花,美人就是带刺的玫瑰”。
关鹤:“你特地跑一趟就为了消遣我?”他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冷冷道:“扔出去。”
林幽:“别啊,这味道不是挺好闻的吗?”他一脸真诚,好像真的无知无觉——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林幽是故意的,哨兵的嗅觉本就比常人敏锐,在家里种有香味的花无异于在房间里无死角喷洒空气清新剂。
关鹤盯着故作无辜的青年,后者在他的逼视下不动声色地改了口:“你看,你搬来这里才几天,装修的味道都没散干净,养盆香花——不是,放盆香花在这里,既可以改善房间气味,又对身体疗养有帮助,一举两得,不是好事吗?”
关鹤看着那双盛满狡黠笑意的桃花眼,不理解为什么传闻中的林幽是个温柔贴心、进退有度的向导。
关鹤还在白塔工作的时候,总会听旁人说林幽是一个出色的向导,即使不用精神疏导也能让人平静下来。这种难能可贵的天赋让他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搭档候选,然而不知道是出于白塔的安排还是他个人的意愿,林幽至今也没有固定的搭档——关鹤的同伴兴致勃勃地讨论着,瞥见他没有表情的脸,逐渐觉得没趣,慢慢收了声。
关鹤的外勤任务很多,偶尔从档案室外匆匆走过的时候,会瞥见玻璃窗里有一道消瘦挺拔的影子。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会偏头看那一眼,只知道在那极其短暂和狭窄的时间和空间内,他奇异地获得了些许轻松和一点微妙的窥视感。他不知道自己灵魂中正在孵化着的冲动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同伴的声音、雪白的墙壁、空气里的尘埃都在变形、压缩,稀薄的空气压迫着他,迫使他扭过头去看那道影子。
精神体是雪豹的那个哨兵,精神海像是有问题。同僚们的传言传到白樾耳朵里的时候,已经进化成了一个相当恐怖的版本。“关鹤,我和你说一件严肃的事情。”白樾扯着转身想走的关鹤,把他摁在椅子上,神情凝重:“你有精神海封闭症吗?”
关鹤浑身都在表达疑惑和抗拒,满脸都写着我看你挺像封闭症的。
白樾好像对他的抗拒无知无觉,保持着严肃的表情连续发问:“自闭?抑郁倾向?双相障碍?总不见得是多重人格吧?好了好了我知道没有,把拳头放下,都没有?哦,那你——”他伸手上下比划了一下:“难不成是无性恋吗?”
关鹤沉默良久,欲言又止。
白樾忽然一收穆肃神情,吊儿郎当地往后一仰:“ok我知道了,都不是。但是你就没有有好感的人吗?你的精神海谁都进不去,久而久之疯掉的可是你自己啊。”他说到一半又凑上来:“虽然说,虽然说啊,白塔里比你好看的人几乎没有,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稍稍放低一点标准的,再说了伴侣这种事情,你得看他的,内在,是吧?你别扭头啊,我操心你呢,喂——”
关鹤不厌其烦,在敷衍白樾的空当里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档案室里的向导。“林幽呢?”他随口说道,白樾挑了挑眉,露出一副“懂了”的表情,转身就打电话预约了林幽第二天的精神疏导。
“没事,没事,我也没说你对他有好感!别打了!你听我说!你这个就叫‘相吸效应’,通识课上讲过的!你明天见见就行了!”白樾一边闪躲一边胡扯。
关鹤从来不愿意接受精神疏导,他进入白塔后从来只做每年的例行检查,“颜队的带刺玫瑰的精神海成谜”这个八卦话题的人气在塔内居高不下,以至于他和林幽第一次见面,后者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很想确认一下,你就是那位带刺,不对,精神海成谜的哨兵吗?”
关鹤后来时常觉得,或许当时他从这个问题开始就察觉到了什么。他们第一次的浅层疏导,关鹤就表现出了极度的戒备和抗拒,林幽面带微笑地尝试了数次之后,唤醒了半睡眠状态的关鹤,然后直截了当地说:“关先生,我想我们可以结束了。”
关鹤在林幽下达逐客令的时候第一次认真地看了他的眼睛。林幽的长相普通,只能说得上五官端正,但他的眼睛很漂亮,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未语先笑,让那张原本平平无奇的脸孔平添了几分灵动。
“为什么?”关鹤受到精神海波动影响,有点恍惚。
“因为我在抗拒你。”林幽笑着回答。
关鹤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曾经为他做过疏导的向导无一例外,都会在反复尝试之后面露难色地说,关先生您不愿意开放精神海,您太抗拒了他人的疏导了,我无法胜任,请另找他人吧。
林幽仿佛能看到他心中所想:“不是您的问题,是我的问题。只允许哨兵抗拒,不允许向导抗拒也太没道理了,是不是?”他说完后停顿了一会,好像是怕他误会一样又补上一句:“啊,我确实不喜欢您,您不必多想。如果您想问为什么的话,大概是因为我在您身上看到了熟悉的东西,我对那种熟悉的特质比较抗拒吧。”
关鹤凝视着那双桃花眼。棘手的向导。他想。
在特殊人类和普通人类共存的这个时代,哨兵和向导的搭档和结合逐渐成为了一种常识,普遍程度几乎可以和普通人类中的男性和女性结合划等号,他们之间的连结十分紧密,蛮不讲理地捅进“灵魂”“爱”“唯一”等被人类津津乐道、奉为圭臬但又不能信誓旦旦地下定义的领域,蛮横地向传统人类社会发出了挑战,关于“特殊人类是否比普通人类更纯粹”的话题养活了一大批社会和人类学家。
每个人对伴侣都有不同的定义,有人一见倾心,想和自己的伴侣喜结良缘,也有人认为自己对伴侣的感情高于挚友但又未达恋人,而关鹤和林幽,恐怕他们并不处在任何一个情感区间里。硬要说的话,他们就好像高频率的行走机器,在大部分人约定俗成的情感范围和界限上反复移动,久而久之这些界限就变得模糊不清,变成这两个怪胎之间独一无二又乱七八糟的情感聚合体。
关鹤把带来的书本分门别类地放上书架,林幽在他身后伸了伸懒腰,然后像一个突然漏气的气球一样突兀地“啊”了一声,关鹤转头看他,林幽的懒腰卡住了,他看着挂钟露出愁容:“哎我忘记看时间了,得马上走,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
关鹤意识到了些什么,放下了书:“你的禁足还没撤销?”
林幽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对啊,白塔禁足都是一年起步的,你忘了?”
关鹤盯着他没说话。
林幽:“哦,忘了说了,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托小白给我望风呢……”
关鹤将膝盖上的书拿起,放在桌子上,一边转身一边说:“走,我送你。”
林幽:“不了吧。”他笑了笑,“挺麻烦的。”
“别废话。”关鹤转动轮椅,调整了一下按键,“我说我送你。”
林幽就推着关鹤,坐电梯下了楼,他们一直走到社区门口,关鹤说:“就到这里。”他侧头看了看林幽,“走吧。”
青年点点头,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潮中。落日的余晖洒在关鹤的双腿,如同枯木的肢体连触碰温暖都像是隔了层屏障。雪豹在他脚边绕了几圈,朝着林幽离开的方向低声呜咽,他伸手摸摸雪豹的脑袋,听见路过的人在窃窃私语,听见疑惑、好奇、怜悯的句子,他转过轮椅,走进建筑投下的阴影里。
在关鹤十九岁之前,他在众人眼中一直是一个极不合群的怪胎。他会和空气说话!能听见几百米以外的窃窃私语!被人从十几米高的地方推下来毫发无伤!面目模糊的人们议论纷纷。一个男的长成那样,说不定真的是——面目模糊的人们议论纷纷。关鹤从人群中面无表情地走过,猜测着补全句子的后半段——怪物?妖孽?婊子?他苦中作乐,又觉得索然无味,他浸泡在讥讽和恶意中长大,变得越发孤僻,他对欺凌者冷笑着反唇相讥,借疼痛和伤口磨练自己。他十八岁的时候离开父亲堆满了酒瓶的出租屋,不顾男人满是污言秽语的怒骂,把众人嫉恨的眼神扔在身后,抱着怀里的小雪豹独自坐上前往城市的列车。
他走得骄傲又畅快淋漓,他用自己争来的荣誉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复仇。
关鹤本来已经做好了就这样孤身一人的准备,直到他在城市里遇到另一个怪胎。雪豹在小路上焦灼地低吼,他踹开厚重的铁板,看见一只黑猫蹲在垃圾桶的盖子上,碧色的眼睛幽幽地盯着自己。白樾坐在垃圾桶后,裸露着满是新鲜伤口的手臂和小腿,歪着头呲牙咧嘴地对他说:“你好啊,怪胎一号。”
这一年对于关鹤而言是很特殊的一年,“怪胎”逐渐增多,白塔崛起,和普通人展开漫长的舆论拉锯战,艰难而缓慢地搭建出特殊人类和普通人类共存的社会。
关鹤二十一岁的时候,放弃了导师提供的就业机会,从影视学院辍学,头也不回地进入了白塔。但他的脾气并非一日养成,自然也难以一夜之间就改掉这些毛病。关鹤不是一个合群的人,其余的怪胎们各自抱团,互相洗掉身上的标签,“怪胎们”就变成了“集体”,原地就只剩下最不合群的极少数人。关鹤原本和白樾住同一个混寝,但进入白塔不到一年,白樾就递交了申请,搬出混寝去和他的新搭档磨合了。关鹤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就是怪胎中的怪胎这个事实,且对此毫不在意,无视了老搭档的劝说,我行我素地当着独狼。
幸运的是,虽然他是个烂脾气,但也有烂好人愿意照顾他。林幽前脚刚走,沈念青后脚就来了,还拎着热腾腾的饭盒,进屋的第一件事是倒水,一口气喝完了才有力气说话。“紧赶慢赶的还好也算是赶上了,盒饭你趁热吃吧,我帮你把设施装好。”沈念青模样端正,但架不住他发型凌乱,神情疲惫,身上的制服陈旧但干净,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蒙在灰里。消瘦的向导风尘仆仆,路过阳台的时候“嚯”了一声,一头扎进浴室之前还不忘催关鹤快点吃饭。
关鹤听着浴室里乒乒乓乓乱响的声音,打开了饭盒。虽然他嘴上从来不承认某些幸运的事,但心里想得比谁都清楚。他一丝不苟地把饭盒里的食物吃干净,沈念青也装完了无障碍设施,在门边擦了擦汗,轻声喊他:“阿关?”
关鹤应了一声,合上了饭盒。
沈念青:“拿一下衣服,我们洗漱吧,正好试试新的浴缸。”
关鹤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摁在扶手上的手指有些泛白。
他不是没在他人帮助下清理过,几个月前他在手术台上捡回一条命,精神海一片混乱,连拒绝旁人的力量都流失得干干净净。几十年四肢健全的正常人,一夜之间成为残障人士,这不仅意味着生理上发生了不可逆的损伤,还意味着心理上将受到持续的落差折磨。
无论他愿不愿意接受,他都将保持在这样低自理能力的状态中度过一生。
沈念青放掉浴缸里的水,关鹤拒绝了他的帮忙,自己擦净身体,借助扶手艰难缓慢地把自己移到轮椅上。沈念青有些疲惫,最近白塔上下被颜氏兄弟的事件搅得心神不宁,各个分部都在没完没了地自查互查,上层应付外面的政治压力忙得焦头烂额,下层因为上层一句话跑得身心俱疲,沈念青卡在中间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被使唤得恨不得长出八只手。他在小板凳上瘫坐了不到两分钟,又蹦起来跑进了厨房。关鹤收拾好自己坐着轮椅出来,刚好看见沈念青盯着电视上的新闻播报,坐在小板凳上吸溜面条,
沈念青被烫得说不出话,“哼哼呜呜”了几声就算打招呼。“近日,受到颜氏孪生子反叛事件的影响,白塔宣布将开展大规模审查,同时表示会加大力度搜捕和颜氏有合作的叛逃成员,专家分析,这将是白塔内部制度的一次大改革……”
关鹤换了一个频道,打断了屏幕里主持人的喋喋不休。沈念青终于咽下滚烫的面条,有点口齿不清地说:“不好意思啊,你觉得不适的话就关了吧。”
“没什么。”关鹤轻描淡写道,“念青,我不是温室花朵。断了腿而已,不是死了。”
沈念青没接这话,几口把面条吃完了。“本台记者采访到了在职工作人员,先生您好,颜氏叛逃事件中阻止了颜某并将其制服的那位哨兵,您作为他的同事,可以向我们透露一些信息吗?”
沈念青忽地抬起头看向屏幕,又快速地瞟了一眼关鹤没有表情的侧脸,屏幕里的记者还在连珠炮一样地发问:“据说那位哨兵强行突破白塔的监禁,是真的吗?白塔为什么要监禁这位哨兵呢?其中有什么内情吗?”
“他啊,据说是在更早的‘328泄漏事件’里,那个哨兵出现了一些‘失误’,造成工厂泄露,被列为反叛嫌疑人监禁起来了嘛,说不定也是同党……”
撞击的脆响。沈念青重重地把筷子拍在了陶瓷碗上,皱着眉说:“怎么能——”
“他说得没错。”关鹤目不斜视,“是我的失误,在特殊时期被监禁也没什么不对。”
“……那不是你的错。”沈念青叹息,“颜祝翎藏得太好了,那是他栽赃给你,错的是白塔没有人发现……”
屏幕里的人还在继续:“他好像还是颜祝翎的队员吧,监禁期间突然发疯想强行突破,不听指挥,擅自怀疑,打伤了白塔的哨兵,拦截颜氏兄弟,说不定是同党为了金蝉脱壳演的戏呢。”
关鹤撩起眼皮,冷冷地注视着屏幕里的人。
“最后落得这个下场,只能说是咎由自取吧……”
关鹤抬手关闭了屏幕,客厅里骤然安静下来。
数秒后,沈念青站起身,“我该走了,你多注意休息,我最近有点忙,有事赶不过来的话你就找护工。”
“嗯。”关鹤点点头。“……念青。”
“哎……哎?”沈念青套着外套慌乱应声。
“我送你。”
“别,我出了这扇门要用跑的,没空推你飙车。”沈念青快速收拾了饭盒,一口回绝了,他走到门边,手摁在门把上,又转过头来犹豫道:“阿关,你……”
关鹤抬头看着他。他久病在床,有些长的黑发披散在颈侧,面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形状优美的眼睛漆黑如点墨,只游动着一点稀薄的光。关鹤长了一张过分好看的脸,不是简单的“帅气”,而是充满攻击性的、令人不快的“漂亮”,他端坐在轮椅上,如同一座久坐黑暗的人偶塑像,即使什么也不说,也能让被注视的人生出诸多主观情绪来。
沈念青“你”了半天,想问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八百轮也没滚出来。能问什么呢?问他后不后悔?问他作何感想?值不值得?看看他的眼神吧沈念青,他对自己说。他一直都有答案,所以别再打扰他了。
“没事,就想提醒你早点睡,晚安。”
“嗯。”关鹤轻声说。“慢走。”
门锁轻响,青年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后。关鹤坐在轮椅上,身后的寂静如潮一般汹涌而上。
早已麻木的双腿有难以忽视的疼痛攀爬而上,关鹤撑着额头,半长的黑发凌乱披散,额上青筋分明。
精神海混乱地翻搅,他坠进血雾,在狂舞的薄刃中寻找转瞬即逝的人影。黑影消失又闪现,刀刃重重地摩擦骨肉,无处不在的敌人高声喊叫,“你会孤独地死去!”他大笑,“谁是笼子里的狗?谁是笼子里的狗!猎犬挣脱了项圈自作聪明地想咬死猎物,你想杀谁!嗯?!”他的脸颊血肉模糊,被拖行到灯光下,黑影用力地扒开他的眼睛,疯了一样地尖笑。“为什么拦我?我只想带祝羽走,你为什么拦我?!”
昔日的友人面目全非,扭曲地说着恶毒的诅咒。“你说什么?啊,你不要?”黑影侧耳听他的喃喃自语,拽着他的头发耳语:“嗯,好,好,嘘,安静点,我知道了,来看看你的结局吧。”
——剧痛。
——关鹤从混沌中挣扎着脱离,他低头蜷缩在轮椅上,眼眶干涩酸痛,泪水早已干涸,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痕。
眼泪早就流干了,在病房里,在手术台上,在他离开家乡的列车上,甚至更早,在他尚且年幼就失去母亲的时候。泪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道印在脸颊上的裂痕,甫一牵动肌肉,就能尝到轻微的撕裂感。
自那盆小苍兰之后,关鹤的阳台上开始不定期长出大大小小的花盆,从早春到深秋,从金边瑞香到白玉兰,大半年过去,原本空空荡荡窗台就被堆成了一个小花园,生机盎然,欣欣向荣。
而关鹤也确实没有“养花”,满阳台的花都是放在那里自生自灭,娇贵的就开了几天,好养活的则能拖到林幽下一次来看望关鹤,顺便施个肥松个土。
这些香味渗把房间的角角落落都渗透了个遍,好像无处不在的幽灵,只要嗅到一点,就能想起林幽那双三分含笑的桃花眼。
林幽隔两三个月就会偷偷溜出来,招呼也不打就往关鹤家里跑。不速之客很是关心阳台上被迫自生自灭的花草,熟练地穿好围裙,在阳台边走来走去。关鹤坐在客厅里看他小心地埋下肥料,剪去多余的枝叶,悬着水壶慢慢浇水,林幽在认真做事的时候往往很安静,他似乎比哨兵更会控制身体,拿取工具的动作精确又轻柔,看着让人赏心悦目。
关鹤凝视着林幽的背影,年轻的向导披着一身细碎的太阳光斑,头发被吹得微微晃动。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在深海中下沉,被冰冷沉重的精神之海包裹、挤压,看自己的意识蒙上迷雾,穿过那层挥之不去的血,坠入更黑更暗的深渊。
或许是他寻求放松的姿态太过刻意,意识反而像是细针一般牢牢扎在软布上。书页被风吹动,如同巨鸟振动翅膀,水雾从喷瓶中迸溅出来,发出难以忽视的刺耳声响。细微的声音振动细管的另一端,声音在管中越滚越大,最后汇聚成巨大的声浪在他耳边爆开——关鹤睁开眼睛,看见站在阳台的人正看着他,林幽手里拿着铲子和剪刀,围裙上沾了一点土屑,看着关鹤的眼神平静又专注。
两人沉默了一会,林幽露出一个微笑,说:“晚上睡得不好吗?”
关鹤膝上的书被风吹起,翻过一页,他含糊地回应:“嗯?”
“我说,晚上睡得不好吗?你好像很累。”他放下工具,将围裙脱下挂在墙上,走进客厅里。“喝一杯热牛奶?”
关鹤看着他翻找柜子,一个想法慢慢地在心里生长起来。他沉默良久,说:“不必了。你能给我……做一次疏导么?”
林幽默不作声地转过头,盯住了他。
无障碍厨房收拾得很干净,关鹤从摆放整齐的升降储物柜里拿出茶叶,倒进茶壶,看浅青色的茶水灌满透明的容器,他的雪豹溜进轮椅边转了一圈,扯了扯他的裤脚,关鹤垂头看着它,哨兵和它的精神体四目相对,静默了片刻。
林幽恰好走到了厨房门口,探出脑袋看了一眼,“是普洱青茶吗?好香。”
一人一豹的平衡被打破,雪豹一甩尾巴,溜溜达达地凑到林幽边上去了。林幽肩膀上窜出一只圆滚滚的小灰鸟,抖抖翅膀,落到雪豹脑袋上蹦跶了几下,啾啾叫着蹭它的耳朵。
“你好呀小豹子,好久不见。”林幽蹲下来摸摸雪豹的头,“都怪阿关不把你放出来,是不是?”
关鹤端着茶走出厨房的时候刚巧看见林幽在挠雪豹的下巴,雪豹眯着眼睛低声呼噜,小灰鸟挂在毛茸茸的大尾巴上晃来晃去。他在茶几上摆好茶杯,反复劝说自己放松一点,但恐惧和焦虑还是挥之不去。
“你还是喜欢喝青茶放松,真是好懂啊。”林幽说着在他对面坐下来,“你真的想好了?”他接过茶杯,小心地吹气。“不用我提醒你也知道,让我进入精神海等于对我开放那一天的所有事情。”
“该知道的白樾早就告诉你了。”关鹤面上没什么表情。雪豹在他脚边趴下,林幽的小灰鸟钻进他掌心,用小小的头蹭他的拇指。
“但那些只是客观事实,精神海是你的主观世界。”林幽抬起眼睛,“你从来不接受深层次疏导。我在你的报告上说了那么多次谎,骗上头相信你一切正常可不容易。”
“……”关鹤摸了摸掌心的小灰鸟,闭上眼睛。“开始吧。”
“林幽是个能让人感到平静的向导”,这是骗人的。
关鹤从来不觉得林幽的存在会治愈他的疼痛,弥合他的裂痕,他们从初见的时候起,温柔的向导就总是不遗余力地撕开他的伤疤。他像一个最贴心的医生,询问他的病情,关心他的感受,然后伸出手抚摸他的伤口,说我明白,我理解,你看,你是这样流血的,刀刺皮,刃穿骨,剜空了血肉,然后披上外套,是行走的骨头。
“被颜祝翎打断的腿还在疼吗?还是已经没有知觉了?”
“颜哥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你还认得那张脸吗?
“不顾反对也要去追当时并没有嫌疑的同僚,被同伴指责的滋味怎么样?”
“关鹤,你需要我怜悯你吗?像医生?像那个年轻漂亮的护士姐姐?像你数年未见的导师?像沈念青?甚至像白樾?”
“……不需要。”关鹤眼神涣散,不受控制地流着泪。他在深海中沉沉浮浮,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回答,带着凉意的手托着他,林幽站在他身后,冰凉的精神触须缠着他的身躯,他像蛊惑者,又像是引导着,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问:“为什么?”
“……因为我自己可以站起来。”他喃喃道。
白樾打开关鹤房门的时候,后者正坐在桌子后编写资料,关鹤看见来人,少有地怔愣了一下,然后他皱起眉:“什么意思?谁都可以打开我家的门是吗?”
白樾甩了甩手里的钥匙:“倒也不是,我向沈念青借的。”
关鹤不再看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电脑:“滚。”
白樾:“别。”他走进来,“我来给你送点东西,至少送到了再滚——哇这就是传闻中的长在阎王后院的娇花吗?长得还不错嘛,让我拍几张……”白樾被生机勃勃的小阳台吸引了目光,举着手机拍个没完。
“有话快说。”关鹤提高了音量。
白樾:“哦。颜祝翎的审判结果,还有祝羽的身体检查报告,都在这里。颜祝翎这辈子都难出来了,我和沈念青还在找医生给祝羽治疗精神海的问题,托人到国外去问了,希望能有结果。”他在桌子上放下一个厚厚的文件袋,“上面讨论了一下,决定给你追加一个荣誉证明,都在这里了。”
“能用网络传过来的东西不至于让你亲自跑一趟,大队长。”关鹤一阵见血道,他头也不抬地强调了一遍:“有话快说。”
白樾沉默了几十秒。
白樾伸出手。
白樾又放下了。
白樾:“就是,你有没有想过,有没有一种可能,一个猜想,不一定对。”
白樾:“你的老朋友单纯地想来看看你,什么的。”
关鹤屈尊降贵地抬起了他的头,认真地看了看白樾。白樾身量高挑,穿着黑色的长款制服,里衣上的白塔标识被外套遮住了一半。他长得不错,平日里总是似笑非笑的脸一反常态地挂着点严肃和认真,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透着不似作假的真诚。
关鹤:“所以呢?你是来看笑话的还是来说相声的?”
白樾:“啧。”他叹了一口气,“你还没原谅我?因为那天我没放你出白塔?不能啊,那林幽开后门把你放出去,一个向导为了你和白塔的哨兵大打出手,现在禁足的处分还没撤销,也不见你给人道个谢,申请个伴侣啊?”
关鹤面无表情,低下头一边打字一边说:“你怎么知道没有。”
白樾:“……”
白樾:“……啊?”
在白樾满世界找人求证的空当里,关鹤少有地走神了片刻。
你为什么相信我?
因为我理解你。
白樾:“你诓我!”他把自己扔进了沙发里,控诉道:“骗我好玩是吗,你俩根本没申请——”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壳了,白樾盯着他看了一会,又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边,然后“哦”了一声。
小苍兰在花盆里舒展着花瓣,有风吹过来,满园的小花摇摇晃晃,馨香弥漫,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