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鹤野
评论:随意
徐珂抱着背包靠在椅背上,在公交车刹车的尖利声响里醒了过来。
引擎嗡嗡作响,钢铁虫子微微颤抖,停在闪烁不定的路灯下,街道上一片死寂。
“到终点站了,小妹,下车了。”
司机从驾驶座上探出半个身子,咬着烟蒂含糊地说。徐珂没有抬头,小声地说了一句“好”,声若蚊呐,在空气里转着弯消散了。她穿着一件并不厚实的外套,胳膊旁边挨着车厢壁,若有似无的热气从钢板上传来,她抱着背包蜷缩在座椅上,仿佛获得了一种安全感,这感觉让她不愿动弹,想就这么缩在温暖的狭小空间里,再坐着公交车从终点站回到起始站。
最后她还是下车了。破败的路牌挂在满是铁锈的铁杆子上,像是被秋风蚕食的枯叶,在树枝上摇摇欲坠地飘着。惨白的灯光落在徐珂的肩膀上,黑暗在几寸光明外冷冷窥伺,忽闪的路灯就像她得以暂时歇息的孤岛。
但徐珂没有多余的时间休息或踌躇,她呼出一口白汽,拿出手机打开手电模式,裹紧了围巾,走进了黑暗里的小路。
公交车的终点站周围是一大片废弃工地,马路延伸到堆满碎石的空地边,虎头蛇尾地断了。马路边是高低不平的危楼,落满了厚重的灰,积木一般堆叠着的房屋之间,有一条狭窄的走道横跨了一整块沉默的旧房区,直通向另一边的夜市广场。徐珂举着手机,绕过倒塌的垃圾桶,跨过粘稠的脏水,走过一块不明所以的涂鸦,她听见角落有被惊动的老鼠尖声嘶叫,不知名的飞虫在浑浊的空气里振动翅膀,她在曲折的走道里小心地快步前进,在黑暗种回忆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徐珂工作于慕江市第三医院,是一名护士。她来自一个不知名的小县城,两年前考取了护士职业证书,即将从家乡前往城市中工作,年迈的父母很高兴,不管她拒绝,一定要将她送到城市里才放心。
这原本应该是美好生活的开始,徐珂想。他们一家三口一路辗转,舟车劳顿,不曾想却在乘坐大巴的时候遭遇了山体滑坡,徐珂的父母当场遇难。救护车呼啸而来,年轻的女孩遍体鳞伤地邂逅了自己梦中的城市。
徐珂托亲戚变卖了老家旧宅的家具,将父母的骨灰盒运回了家乡,自己一个人在城市里来去无依地打拼漂泊。医疗部门的工作枯燥无味,房租、工资、柴米油盐,功利又现实的东西在她闪闪发光的憧憬上蒙了一层灰。她抬头看了看,试图从那道缝隙中窥见一点星空的色彩,但天空只是黑沉沉地、寂静地压下来。她觉得自己正在被这个城市吞噬,左突右支的房屋是参差不齐的牙齿,交错的狭长小道是蠕动的肠胃,黑暗在迫近,钢筋水泥在变形、压缩、扼紧——她终于看见了小路尽头的光亮,她加快脚步,不顾脚下踩到滑溜物体,踉踉跄跄地向前快步走去。
几步之外,温暖的空气包裹了她,黑夜里的光亮照着她脚下的石砖,漂亮的明暗分界线将她和身后的小路切成两块。夜市上人来人往,烧烤摊前的中年男子用肥厚的手灵活地翻动烤串,撒上厚厚的孜然粉,浓妆艳抹的女人在大声地讨价还价,红色的塑料凳子被行人踢来踢去,卖汤面的摊主拉长嗓子,拉客的声音裹在寒风里传出去好远。
徐珂站在人间烟火之中,她紧了紧围巾,在厚重的布料下颤抖着喘息,她向前迈步,像是要把黑暗远远甩在身后,她在常常光顾的摊子前买了一碗十元钱的馄饨,在满是油光的小木桌旁坐下。徐珂连续加了好几天的班,晚饭带来的能量已经在工作中消耗殆尽,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温热的食物滚落至胃中,却没有带来多少饱腹的愉悦感,徐珂知道自己没有走出那段小路,牙齿碾碎肉块,被舌尖翻搅,滑过喉咙——她想要呕吐,她已然食之无味。
年轻女孩的面前放下了一碗汤面,桌子对面坐下一个男人,小摊子生意红火,顾客们常常因为位置不够而拼桌,徐珂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她没有抬头,只是伸出手抹开脸上的泪痕。
但她余光中的那碗汤面却是毫无动静。
徐珂愣了愣,然后抬起头。
一个看上去颇为年轻的男人,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头发凌乱,神色疲倦,他直直地看着徐珂,但未置一词。袅袅的热气升腾,在对视的两人之间竖起一道模模糊糊的墙——徐珂畏惧和他人对视,她无数次想要打破那堵看不见的墙,但墙对面的人往往无动于衷,他们不知所以,对她近乎恳求的目光感到困惑,最后耸耸肩,或是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那无助的境地让她绝望——但现在她却清晰地感觉到那堵墙破开了一个口,男人的目光从那个口子里穿过来,落在她的泪痕上,落在她的眼睛里。
男人沉默着不发一言,徐珂却无法抑制地大哭起来。年轻的女孩坐在喧闹的夜市间,用红色的围巾胡乱地擦着眼泪,哭得头昏脑胀,浑身发抖。
十分钟后,徐珂离开了夜市,再也没出现过。
一小时后,摊主趿拉着拖鞋来收拾碗筷,他扫了一眼,看见小小的桌子上摆着一碗没吃完的馄饨,和一碗只剩汤水的汤面。摊主皱了皱眉,啧了一声,抄起碗将里面的东西倒进了泔水桶。
《栗子》
文:鹤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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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
阳光漏过窗台落在木地板上,金色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飞舞,桌子上放着一本《圣书》,封皮上落着阳光,他伸手摸了摸封面上描金的字体,指尖触摸到一片温热。
安德烈站在窗台前伸了伸胳膊,拿起《圣书》走出了房间。他站在回廊的阴影中看着自家门前的庭院。阶梯前有一条小道直直伸向大门,小道左边是小菜园,右边种着一棵栗子树。种植着蔬果的小菜园只冒着零星的绿色,另一边的栗子树却长得郁郁葱葱,青绿色的刺球挂满了树梢。
安德烈抱着书,看着院子伸了伸胳膊,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为何小路两旁的景象差距如此之大,他照顾除自己以外的生物的技术都差不多。“或许那棵栗子树是受到了小镇的恩惠。”路过的镇民都这么说,这里的人们对这片土地有着淳朴的依恋和热爱。
栗子树下摆着一张木桌和两张木椅,安德烈在树荫里坐下,翻开了《圣书》,也许是午睡后的余韵未消,安德烈坐在树下,看着纸页上的字逐渐变得模糊,再波浪一样舞动起来,最后掉出原本的位置,掉进模糊的梦境里——安德烈听见越来越清晰的呼唤,他从桌子上坐起来,看见门边立着一个人影。
午后两点整,克里斯如约来到了铁门外。“安德烈,你又睡着了。”
“树下坐着太舒服了,没忍住……”安德烈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给他打开了门,他在闲暇时间里总是显得很困倦。克里斯瞥见桌子上的《圣书》,挑了挑眉说:“你该庆幸来的人是我,而不是老神父。”
安德烈耸耸肩,他走进厨房,搬出一大筐栗子,克里斯则从仓库里找出工具,他看着那筐装得满满当当的栗子:“今年的栗子收成很好。”
“是啊,大部分人已经开始准备材料做甜栗子了。”安德烈把栗子放在桌子旁。“谢谢你能来帮我,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恐怕到明年丰收都剥不完。”
“不必客气,安德烈。”克里斯卷起袖子坐下,“为神父效劳是我的荣幸。”
“你在开玩笑。”安德烈笑了。“我们私下从来不这么客气。”
午后阳光正好,略有凉意的风拂过他们的衣角,两人坐在树荫下,剥开栗子球外带刺的壳,将饱满的栗子肉放进篮子里。克里斯将手里的栗子轻轻放在逐渐垒高的小堆上,说:“安德烈,我将死在午后三点。”
安德烈的手被尖刺扎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对不起,我好像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将死在午后三点,死在铁门外的砖墙前。”克里斯的语气就像谈论天气一般平淡,他看了一眼安德烈的手指,说:“小心一点,别扎破了。”
安德烈看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一点笑容:“克里斯,你又在开玩笑吗?”
克里斯摇摇头。“现在是午后两点二十分,再过四十分钟,墙外会传来硬物敲击的声音,当我走到门边察看的时候,将被一个蒙着脸的人用匕首杀死。”
“……嗯……”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对不起,这并不有趣。”他放下手里的栗子,脸上嬉笑的神色慢慢褪去:“我不希望听到你用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我知道你很难相信。”克里斯手里的动作没有停下,他的十指修长又灵巧有力,他利落地剥开栗子壳,将栗子轻轻放在篮子里。克里斯有一双漂亮的灰蓝色眼睛,安德烈总说这双眼睛有一种诡异的魔力,被他注视着的人会很容易相信他的话,或是无缘无故地脸颊泛红——此刻克里斯注视着安德烈,后者感受着那双眼睛里传递出的真诚,听见前者认真地说:“你会相信的。”
此后两人无话,他们沉默地剥开栗子,在厨房里烧开盐水,将栗子浸泡进去,最后剥出饱满的果实。四十分钟很快过去,安德烈忽然听见砖石堆砌的围墙外传来硬物撞击的声音,那声音只响了一下,并不明显。
“什么声音?”安德烈抬头望去,却见克里斯放下了手里的工具,说:“我去看看。”他站起身,在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
克里斯向门口走去。铁门在他来访的时候被安德烈打开了,固定在了敞开的状态,克里斯靠近铁门旁的砖墙,动作停顿了一下,安德烈手里的栗子滚落下来:“克里斯?”
克里斯慢慢向门外探去,安德烈看见他的身体晃了一下,然后消失在了墙后。
安德烈冲向门边,他看到一道身影飞快地跑进了树林里,而克里斯倒在他眼前,靠在墙角边,胸口冒出的鲜血染红了衣衫。
【二】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他睁开眼睛偏过头,看见金色的尘埃在阳光里飞舞,桌子上放着一本书,它的封面一定被阳光烤得温热了。安德烈想。
安德烈坐起身,拿起了那本书。他站在洒满阳光的花园里,视线忽然一阵模糊,他觉得自己是被阳光晃了眼睛,就一边用手揉着,一边快速走到树荫下,读着书等待克里斯的来访。
他感受到一阵困意袭来,但他没有坠入睡梦。午后两点整,克里斯如约来到铁门外,安德烈收起书,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铁门,克里斯看着他,说:“今年的栗子收成很好。”
“是啊,大部分人已经开始准备材料做甜栗子了。”安德烈从厨房里搬出一大箱栗子,放在庭院中的桌子旁。“谢谢你能来帮我,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恐怕到明年丰收都剥不完。”
“安德烈。”克里斯盯着他,“你不记得了?”
安德烈很是奇怪地反问:“我应该记得什么?记得你上次和我玩纸牌游戏输给我两杯咖啡的事吗?”他话音没落先打了个哈欠,安德烈在休息时间里总是一副困倦的样子,尽管他刚刚睡醒。
克里斯看着安德烈停顿了一会,“没关系,我可以从头说起。”他们在树荫下的桌子边落座,克里斯将一颗饱满的栗子剥出,放在手边的篮子里,“安德烈,我将死在午后三点。”
“等一下,你在开玩笑吗?”安德烈愣了,困意消散了大半。“这可不有趣。”
“现在是午后两点二十分,再过四十分钟,我会因为查看墙外的情况而被人杀死。而我每一次死去,都会在今天再次醒来,就像是一个无止境的循环。”克里斯说,“在上一次死亡之前,我已经死了七次,但那七次中我都没有告诉过你实情,我只是试图影响你,让你去采取一些措施,但是都没有效果,所以从上一次开始,我改变了策略。”
安德烈愣了一会,“你是说,我们都被困在一个循环中,你在今天下午三点反复死亡,又反复醒来,你能记得上一次死亡发生的事情,我却不能。”
“嗯。你似乎并不记得上一次发生了什么。”
“唔,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记得。”安德烈叹了一口气。“你告诉我这些事情,想让我做些什么?”
“你相信我说的话?”
“我非常希望你是在开玩笑。”安德烈认真地说。“如果你真的是开玩笑,我一定会拿起主的圣剑狠狠揍你一顿。”
克里斯安静了一会。“神父,恐怕主的圣物并不是用来揍人的。”
“主不在乎。”安德烈笑了笑。“说吧我亲爱的医生,需要我做什么?”
“你记得自己早上做了什么事情吗?”
“七点晨起,八点在教堂主持晨会,弥撒,听取教徒的忏悔。”安德烈说着点点头,“是的,我记得。我还记得今天在教堂见到了两位从迷雾外来的旅人,他们带来了外面的工具和信息,其中有一个女孩,戴着一串漂亮的蓝色手链。”
“旅人?”克里斯重复道:“这可不多见。”
唐利斯小镇坐落在山中,通往外界的道路常年弥漫着浓雾,雾中道路崎岖,且有野兽出没,所以镇子上的人很少外出,所幸山中的资源也足够镇民维持日常生活。偶尔有镇子外的人到来,镇民都会欢欣鼓舞地举办接待宴会,希望可以用镇子上盛产的栗子换取外界的物品,或是一些新鲜的消息。
“唐利斯盛产栗子,住在镇子南边的威廉先生一家是商人,镇子上大部分的栗子都靠他卖出,有时候他穿过迷雾将栗子运出去,在回程的时候会带上一些对唐利斯镇有兴趣的旅人。”安德烈说,“你说你死了很多次,那你能不能回忆起杀死你的人的信息?”
“他蒙着脸,身上有浓重的汗味,还有一点血腥味,衣服的布料比较粗糙,杀死我的匕首大概一掌长,有两个豁口,但很锋利。”
安德烈盯着克里斯看了一会,欲言又止。
克里斯是三年前来到镇子上的医生,当时小镇上有镇民染了怪病,没法靠老人的旧药方治愈,镇民们手足无措,只能聚集起来没日没夜地祈求主的垂怜。主没有怜惜祈祷的人们,反而是聚集起来的镇民中又有一部分被传染倒下了。行商的威廉先生也染上了病,于是他派自己的管家驱车穿过迷雾去外面寻找医生。半个月后,风尘仆仆的管家带着一个年轻人,踏进了小镇。
安德烈第一次见到克里斯是在教堂的静坐室。镇民不敢让染上怪病的人分散地住在城镇里,镇子上声望极高的老神父就让病人都住进了教堂里,他领着信徒们隔着一道门为病人们祈祷。那时还没正式成为神父的安德烈蒙着口鼻,端着清水走进静坐室,看见传闻中的年轻医生坐在床边,面色沉静地掀起布料查看病人身上腐坏的烂疮。安德烈没有见过太多生活在镇子外面的人,镇民们对病人的避之不及和隐约的恐惧、嫌弃让他逐渐感到麻木,在他格外需要一个“特例”的时候,克里斯成为了那个特例,以至于过去了三年,安德烈还能清楚地回忆起他照顾病患时的神情。
病患们逐渐痊愈,年轻的医生出乎镇民意料地留了下来。教堂附近开起了一家诊所,从那之后,幼童发烧找他,老人头疼也找他,跌打损伤、断骨烂肉全都找他,见惯了伤口的医生不善言辞,总是一副严谨缜密的模样,从安德烈认识他的那时候起,克里斯无论说起多么惨烈的病况都是一脸平静,就连眼下他回忆自己的死状,脸上也没有出现特别的神情。
“我能为你做什么?”最终安德烈没有说。他轻轻拍着克里斯的肩膀:“我们有希望赢过他吗?”
克里斯:“在我的七次死亡中,我每一次都尝试着反抗,但都失败了,其中有两次我请求你和我一起去确认情况,但我依然死了。”
“我们去寻求帮助。”安德烈说。“我们可以向猎户借一下他的枪。”
克里斯闻言皱了皱眉,他的手正拣起一颗栗子,此时那只手停在了半空。他沉默了许久,好像在回忆一些被忘记的事情,过了好一会他收回手,剥去栗子带刺的外壳,将果实放在篮子里,低声说:“我们的动作得快些。”
“安德烈,谢谢你。”
午后两点五十分,安德烈和猎户躲在院子外的树林里,猎户是个时常酗酒的中年男人,安德烈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躺椅上喝酒,他费了一番口舌,又以自家酒窖里的藏酒作为报酬,才得到了猎户的帮助。
猎户躲在灌木丛后,因为喝酒而发抖的手摸着猎枪,身上的酒气蒸发出来,在安德烈的鼻端萦绕不去。猎户嘟嘟囔囔道:“神父先生,这里真的有逃犯?我主在上,哪个脑子里爬进长虫的逃犯会在白天跑到镇子里?”
“史密斯先生,请您相信我的判断。”安德烈说。
“好吧好吧,看在那些酒的份上。”猎户说。
午后三点整,一个穿着布衣的人从林子另一端跑出,他跑到安德烈家门前蹲下来,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把它重重磕在砖墙上——一声硬物碰撞的闷响,安德烈精神一紧,猛地抓住了猎户的肩膀。
猎户的身体抖了一下,所幸他年轻时的打猎本能仍有残存,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他端起枪,安德烈却突然捏紧了拳头——他看见克里斯的身影已经接近了铁门。
安德烈来不及多想,只见门边的男人半蹲下身,他身旁的猎枪发出一声轻响。
“呯”,枪声。蒙面的男人却在枪响的前一秒猛地前冲,扯住了克里斯的衣服。
枪打在墙上溅起灰尘,安德烈耳边嗡鸣阵阵,他回过神的时候,蒙着脸的男人用胳膊卡着克里斯的脖子,他手中的匕首已经架在了克里斯的脖颈边。
猎户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安德烈站起身高声说,“请不要伤害他!”
男人拖着克里斯退后,克里斯的脖颈渗出红色。猎户骂了一声,端起枪想打爆他的脑袋。但他错估了自己的能力,中年酗酒的猎人已经不复当年,他扣动扳机,子弹却没有顺着他预想的路线飞行——它钻进了克里斯的胸口,红色的果实被碾碎,溅出混杂汁水的果肉碎片。泼洒开的液体渗进了砖瓦的缝隙之中,它顺着错杂的缝隙爬行,像一朵缓慢盛开的花。
【三】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睁开眼睛。窗外阳光正好,木桌和地面分割了一块方方正正的暖光。安德烈看见白色的天花板上有混乱的影子在浮动,交错的黑和白,猩红色像猛然滴在纸上的颜料,挤碎了黑白。
安德烈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幻觉,他撑起身体,眼前一阵模糊,他摸了一把后背,发现自己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他换了一身衣服,走出房间,庭院里阳光明媚,树影闪动,他却感到一阵无端的心悸。安德烈看了一眼时钟,一点四十分,他记得克里斯将在二十分钟后来到自己家中,他们约好了一起剥栗子。
视线里的红色徘徊不去,安德烈无法再忍受,强烈的不安促使他走出家门,向着小镇走去。
安德烈住的地方是一位老人留给他的遗产。据老神父说,安德烈来到这个镇子上的时候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老人在镇子边缘捡到了他,将他抚养长大,老人膝下无子,把安德烈当成自己的孩子在抚养。他请求教堂的老神父为他祈祷,教他知识,让他在长大之后也成为教堂的神父。老人去世时将这个位于小镇边缘的房子留给了安德烈,安德烈感念老人的养育之恩,尽管从这里到教堂有一段距离,他也愿意花上一些时间往返在路上。
他穿过树林,走上街道,路过并排分布的低矮房屋,镇民看见年轻的神父,都以手摁胸,向他问好,安德烈微笑着一一回应——他眼前的光影混乱,混杂在一起的色块里挤出人声,他努力分辨着方向给予回应,顺着刻在记忆中的街道,一点一点向克里斯的家摸去。
这对于他来说并非是不可能的事。安德烈生长在唐利斯,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人。一点五十分,他来到克里斯家的门口,他眯起眼睛,眼前隐约能见门牌上刻着的名字:克里斯·雷丁顿。
安德烈敲响了门,他眼前的迷雾在克里斯打开门的时候逐渐消散了,于是克里斯怔愣的神情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
“……安德烈?你为什么在这里?”克里斯似乎有些恍惚,灰蓝色的眼睛里少有地出现了迷茫。安德烈却无暇回应他的问题,他在那迷茫中感受到一些惊慌,他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对不起。”
这句话好像打开了某个开关,安德烈看见克里斯神色一变,他盯着自己,缓缓眯起眼睛。
“安德烈。”克里斯说,“你记得?”
午后两点零五分,安德烈在克里斯家中坐下,喝着克里斯泡好的茶,冷静地分析。
“让我们总结一下。”他放下杯子,指尖轻点着桌面。“根据你的描述,你会在今天下午三点,被一个拿着匕首的人杀死,而你死去之后,这一天又会从头开始。在前两次的死亡中,你都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我,希望得到我的帮助。第一次我并不是很相信你,你被杀死了;第二次我去找猎户帮忙,但是他……”
安德烈话音停滞片刻,克里斯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端着茶杯,他注视着杯沿的茶沫缓缓破裂,然后喝了一口杯中的茶水,最后将茶杯轻轻放下。安德烈没再接着那句话往下说,杯底和木桌磕碰,发出“咔”的一声,弥漫在空气中的焦虑在这轻飘飘的声响里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医生和神父四目相对。克里斯比自己更适合做神职者——安德烈这么想着,露出一个浅淡的笑,这笑容恰到好处,既不显轻薄也不显刻意,在安德烈还没有成为神父安德烈的时候,他躺在静坐室里,对着当时还没有成为雷丁顿医生的年轻人也露出过这样的笑容。
“我无法清晰地回忆过去发生的事情。但至少现在,我完全相信你了。”安德烈轻声说。
“我在思考一件事情。”安德烈的指尖绕着茶杯转圈,他的目光也随着指尖一圈一圈地移动,最后那根食指的动作慢下来,安德烈有些恍惚地说,“克里斯,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呢?”
克里斯的动作顿住了。窗外有孩童吵闹着经过,时钟“咔哒”地走过一格,他皱着眉说,“我好像很想见你。”
“不对,不是我想要见你,是——”克里斯的手指拢着茶杯,它倾斜了,茶水顺着杯身下坠。“我不得不见你,我必须见你。”
“什么?”安德烈盯着茶杯,被茶水滴落溅起的巨响惊醒。“你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安德烈。”克里斯说:“轨迹,我看到一条轨迹,它像血管生长在我的身体里,从我的指尖延伸出来铺在地面上,我被自己推着走,我顺着那条路去找你。”
克里斯:“我总是想起书上看到的那个词,‘命运’。”
安德烈:“命运?”他重复着这个词,有些困惑。
克里斯:“什么是命运?命运只是命运吗?还是选择堆砌了命运呢?”
安德烈:“在探讨这个问题之前,克里斯,我们为什么在做无意义的重复?”
沉默。他们在彼此的目光中逐渐清醒。他们将目光转向时钟,看指针一点点指向十二。午后三点整,一切平静。他们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略有放松。有人敲响了门,来访的人询问安德烈神父在吗?安德烈打开门,敲门的镇民告诉他,威廉先生被杀死了,但今年产的栗子还没有全部运出去,这对于以出产栗子为主要生计的唐利斯镇是一个不小的损失。镇民之间流传着这是渎神者犯下的罪行的传闻——他们恳求教堂,一定要将渎神者抓出来,在最大的栗子树下烧死示众。
安德烈微笑着将右手放在胸前行礼:“以主的名义,我们会将渎神者绳之以法。”
克里斯:“这会是‘他’的身份吗?”
安德烈关上门:“有很大的可能性,我很希望事情可以像这样简单地解决,所以在逃犯被抓到之前,我们就待在这里。”
克里斯:“你不去教堂工作吗?他们应该很需要你。”
安德烈打了个哈欠,露出些许困色:“教堂不至于没有我就无法工作,况且我实在不是很擅长这种体力活。”他在长椅上坐下想休息一会,闭眼之前又想起什么,盯着克里斯道:“还有你,你哪也别去。”
“诊所……”
“你记错了,今天是你的学生值班。”安德烈说,“好好休息吧,医生。”
他们无言地等到深夜。
安德烈被喧闹和震动感惊醒,他先是听到了重物倒塌的声音,然后是尖叫,他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手死死抓住,他看到克里斯一把将他拉起,但他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神情——空间在震颤,土石崩塌的声音和哭喊混在一起,他在混乱中没来得及说什么,他的腰上袭来一阵剧痛。
安德烈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听见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呼唤自己的名字。
安德烈,安德烈。那个声音是他所熟悉的,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果不是尾音里有压不住的喘息和颤抖,他甚至会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崩塌只是自己的幻觉。
安德烈不敢移动身体,腰部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他努力伸出手,去抓那只卡在砖石之间沾染灰尘和血污的手。
相互触碰的指尖,只有鲜血是灼热的。
“克里斯,我们认识多久了?”
“三年。”
“三年,啊,三年前我染上疾病,是你治好了我。”
“嗯。”
“你治好了很多人,你记得吗?”
“嗯。”
“克里斯,镇子外有什么?”
“我不记得了。”
“真可惜。”
“安德烈,你想吃栗子糖吗?”
“栗子糖?”
“艾莉丝阿姨发明的甜品,把熟栗子捣碎,拌进糖浆和果仁,放在太阳下晒,然后切成小块,撒上奶粉。”
“听上去真不错,艾莉丝阿姨什么时候,能做好?我们一起去买吧。”
“嗯。”
“……”
“克里斯。”
“……”
“我们都不许食言。”
【乱】
安德烈做了一个混乱的梦。午后一点三十分,他从梦中惊醒,眼前的景象被扭曲的色彩挤满,他将双眼揉到生涩,摸索着穿上衣服,步履踉跄地走向庭院。
安德烈在阳光中焦急地等待,他的身体一阵一阵地发冷,掌心好像还残留着某种温度,午后两点整,他看见小路尽头缓缓走来的身影。安德烈拥抱了克里斯,他们在阳光下沉默许久,一直到发梢都留下灼人的温度,安德烈才咬着牙松开手。
克里斯神色平静,“神父先生,我来帮你剥栗子。”
“……谢谢你能来帮我,这些栗子够我们处理很久了。”
“不必客气,安德烈。”克里斯牵着他走进院子,搬来椅子放在桌子边上。“为神父效劳是我的荣幸。”
“你在开玩笑。”安德烈轻声说。“我们私下从来不这么客气。”
“就当我是吧。”克里斯说。“神父,请坐,或许我们将要对如何处罚渎神者展开一场漫长的讨论。”
颗粒饱满的栗子从满是尖刺的壳中爆出来,剥去尖刺,剪开小口,放进盐水中浸泡,最后小心地剥开,剥离出暖黄色的栗子肉。
“我们从武力上很难赢过他。”
“嗯。”
“克里斯,你觉得那次‘坍塌’是否和我们的逃避有关?”
“极有可能。我有一种感觉,在你打破了某种规则之后,我们就会遭受那种极端的打击。”
“我们可以继续尝试。”
第四次死亡。
“工具?”
“猎枪?”
“那是镇子上威力最强的武器了。下一次我会盯紧猎户,不让他喝酒的。”
第五次死亡。
“对不起,克里斯。”
“再试一次。”
“……嗯。”
第六次死亡。
“或许我可以自己学习使用猎枪。”
“你想利用无限循环中的无限琐碎时间……不错,这很有趣。”
“是。但是同时你也会很痛苦。”
“总会习惯的。”
第七次死亡。
“克里斯,我觉得你可以带上小刀,我只需要你帮我拖延一点点时间。”
“……”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奇怪?”
“我总是在忽略一些东西,远不像你那样灵活。”
“呃,对比你曾经用腐坏食品做毒药并卖给商人做防野兽药品的事情来说……克里斯,你确实很反常。”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从梦中醒来。他躺在床上没有动,眼前浮动着令人眩晕的光斑和破碎的图像,他静静地适应,等待那些扭曲的色彩消失。
他在一次又一次的循环中零碎地学习如何使用猎枪,同时克里斯也在练习近身搏斗,安德烈每一次循环都会在小镇上散步渎神者的消息,鼓励镇民一旦发现可疑人员,第一时间告知教堂。
午后两点,醉醺醺的猎户拿出猎枪交给安德烈,他不知道为什么神父突然想学习如何使用猎枪,但他被酒精麻醉的大脑却无暇思考那么多,于是他打着酒嗝,抛出了一个问题:“神父,今年的栗子剥好了吗?”
安德烈摸着猎枪,假装不太熟练地调整零件,闻言皱了皱眉。“什么?”
“栗子啊!每一家都要剥栗子献给主,祈求明年也能收获许多栗子,嗝。”猎户喝了一口酒,“你不会没去收栗子吧?”
安德烈一时沉默,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学习了多少次的猎枪,也快不记得克里斯死去了多少次了,午后的时间都用于练习,他们确实很久没再剥过栗子。
他没有说话,端起猎枪,对准了远处的木头靶子。“呯”的一声,猎户身上的肥肉抖了抖,他有些震惊地看着安德烈:“主啊!神父,你打得真准。”
安德烈笑了笑,“谢谢,我可以暂时借走这把猎枪吗?”他以手摁胸,笑了笑:“主将惩罚叛逃者。”
猎户连连点头,喝了口酒压惊。“只不过,神父,镇子上真的有主的叛徒吗?”
安德烈没有回答,他拎着枪,走出了猎户的家。
午后两点五十,安德烈蹲守在树林中,他的手已经不再出汗,枪口也不再游移颤抖。蒙着脸的人扑到克里斯身边的瞬间,安德烈扣动了扳机。
那是他打得最准最狠的一枪。男人的头部像爆开的西瓜,红色和白色溅在砖墙上。
克里斯满身狼藉,他站在门边,向树林里投来一个眼神。安德烈的手突然剧烈疼痛起来,他像是在深水里憋得狠了,猛地浮上水面后无法抑制地大喘着气,他扶着树干站起来,阳光有些晃眼,在那一瞬间他没能看清克里斯的神情。
他没看清那双蓝灰色的眼睛里是劫后余生的欣喜,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一声枪响。
安德烈缓缓睁大眼睛。他不自觉地捂住了嘴,闻到了掌心呛人的火药味,眼睛受了刺激一般止不住地流泪。他后知后觉地环视树林,但没有看见任何人,潜伏在树林里开枪的人凭空消失了,又似乎从未出现过,安德烈的心脏一阵抽痛,他甚至不敢回头看克里斯的尸体,他怕仅仅一眼,自己就会无法抑制地从灵魂深处溃败、崩溃。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眼前的色彩再次开始扭曲。隐约有吵闹的人声在周围响起,镇民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他们俯视着跪坐在地的神父,口中发出一样的宣判。
神父就是渎神者。
站在人群之首的老神父沉默须臾,捧起圣书,神情肃穆地宣布。
神父就是渎神者。
镇民点起火把,大声地宣布。
神父就是渎神者!
安德烈仓皇地回头看了一眼,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躺在烈日之下,偏爱新鲜血肉的蚊虫在凌乱的红色之上嗡嗡飞舞。
神父就是渎神者!
安德烈的双手被绑上火刑架。
神父就是渎神者!
镇民举着火把,一个一个上前将火种扔进柴堆。他们被火光照耀的脸孔模糊不清,狂热和麻木交错着闪现,好像变幻无常的面具。安德烈注视着火焰,在那其中找到了一小块燃烧的灰蓝色。
克里斯说,神父,你不信神。
克里斯说,神父,你为什么不信神。
克里斯说,安德烈,你是渎神者。
【无】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阳光漏过窗台落在木地板上,隐约可见光柱中有金色尘埃飞舞,安德烈没有拿起因为被太阳照射而覆上一层温热的书,他走出房间,从厨房里搬出一筐栗子,他坐在树荫下,等待某个人的到来。
午后两点整,克里斯如约来到铁门外,他看着树下的安德烈说:“今年的栗子收成很好。”
“是啊,大部分人已经开始准备材料做甜栗子了。”安德烈拣起一颗栗子。“谢谢你能来帮我,这些栗子够我们处理很久了。”
“不必客气,安德烈。”克里斯说。“为神父效劳是我的荣幸。”
“你在开玩笑。”安德烈垂着眼睛。“我们私下从来不这么客气。”
午后阳光正好,两人坐在树荫下的桌子旁,剥开栗子球外带刺的壳,秋季的风略有凉意,拂过他们的衣角。
克里斯将一颗饱满的栗子剥出,放在一边的篮子里:“安德烈,我将死在午后三点。”
安德烈没有说话。他手心的栗子滚落在篮子里,发出极轻的一声“笃”。
“我相信你。”他低垂着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但是克里斯,我想休息一会。”
树叶被风吹过,簌簌作响。
“我想做完今天的事,哪怕一次也好,如果我们要永远困在循环之中,哪怕让我做一次也好。”安德烈说,“来到镇上的旅人,我还没送他们离开。”
他们沉默地剥开栗子。
“做什么都可以。”安德烈听见克里斯说:“我相信你。”
午后三点整。克里斯站起身,他以手摁胸,微微弯腰,安德烈没有抬头。
动脉被割破的时候,会有沙沙的风声喷薄而出。
安德烈起来,他先是走进房间,换上了黑色长袍,他走到门外,抱起克里斯的躯体,温热的液体顺着双臂,灌满他的身体,他穿过树林,穿过街道,在人们的惊叫或是议论中走过小镇,将友人放进诊所的太平间。
神父的袍子上染着干涸的血,黑色的布料上横亘着更深的黑色,他宛如梦游一般走过街道,眼前的颜色扭转变换,组成抽象的画卷,撕裂,又重组。
“安德烈先生?”
安德烈停下脚步。
“神父先生?”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教堂门前,眼前的色彩组成两个人影,一个温柔冷清的女声问:“神父先生,你还好吗?”
安德烈抬起眼睛,眨了眨,然后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我很好,途经此处的旅人,你们是否即将回归家乡?”
女性旅人回答:“是的。”
她身边的男性旅人说:“对于您的朋友,我们感到十分悲痛。”
安德烈说:“或许我应该说……谢谢。”他眨眨眼,努力适应眼前的杂乱,他的目光转向女性旅人的手腕,“……恕我冒犯,您没有戴着那条漂亮的手链吗?”
周围有一瞬间的安静。男性旅人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他身边的女性扯住了他,轻声说:“神父先生,我从不戴手链。”
安德烈眼前凌乱的色彩逐渐散开了,物体的轮廓清晰地浮现出来,像是蒙尘的珠宝重见天日,河水褪去裸露出的鹅卵石,他看见了砖石铺就的道路,两只牵在一起的手,一个有着小麦色皮肤的手背,和一截白皙纤细的女性手腕。他抬起头,眼前的旅人神色各异,他们的面孔让他感到一阵陌生和可怖。安德烈压抑着身体的颤抖,问:“尊敬的旅人,你们即将回归何处?”
“回归迷雾之外。”男性旅人说。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他犹豫了一会,缓缓地鞠了一躬。
“神父先生,再会。”
安德烈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远去,他的手背上有青筋凸起,但他却神色轻松,他的眼睛里盛着淡淡笑意,身上的压抑和迷茫被一扫而空。
旅人离开了唐利斯小镇,太阳飞速地坠落至西方,夜幕降临,火光照亮了天幕的一角。
教堂燃起了大火。镇民将大火扑灭的时候,看见了倒塌的神像,和神像下静坐的神父。
神父砸毁了神像。
神父自杀在神像的残骸之上。
安德烈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
正是清晨,晨光还未洒在大地上,镇民们大多还沉浸在梦乡之中。安德烈的脖颈间横着一道狰狞的伤口,黑袍上满是血迹和破开的豁口,他身后拖着一条血迹,红色落在石砖路上,不久之后又消失不见。他一路走到教堂前,神像下坐着一个穿着神父装的青年,他怀里抱着装有熟栗子的布袋,膝盖上放着圣书,他一边翻动着圣书,一边往嘴里扔着栗子。神父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含糊地说了一声,“噢,来了。”他拍拍膝盖上的栗子碎屑,“你是第一个呢。”
安德烈在他面前停下。“我是第一个?”
“第一个因为自杀来到这里的,而且看上太平静了,一点苦大仇深的感觉都没有,有点无趣诶。”神父说。
“我是第一个,那其他人是谁?”安德烈问。
神父长着和安德烈一模一样的脸,他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安德烈再熟悉不过的微笑,“来到这里的只有你啊。”
神父站起身,领着安德烈向教堂深处走去,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神父推开尽头房间的门,房间正中央摆着一张床,克里斯安静地躺在床上,心口的红色已然干涸。
“可怜的医生,可怜的安德烈。”神父说,绕到安德烈身旁,凑近了打量他的眼睛,“你的眼睛快要坏了吧?你还看得见他吗?”
“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安德烈问。
“克里斯死去之后,你就会来到这里。”神父说。“你已经来了许多次啦,每一次在这里痛哭一场之后,又会回到最初的地方去。”
“为什么?”安德烈依旧问。
神父有些无趣地退开,“因为循环中的只有你们。循环从旅人的到来开始,在旅人的离去结束,镇子里的人在循环里而不自觉,究其本质也就是在循环之外,只有你们,”神父伸出一只手指点着他,“只有你们,在循环中反反复复地挣扎,死去,再重生。”
“克里斯是第一个醒来的人,他用七次死亡换取了‘思维’的觉醒,然后就是你。”神父摊开手,“虽然你在‘破坏’上很有天赋,但你还是慢了一步。太可惜了!安德烈!你明明是比他更强大、更有潜力的存在,你是独一无二的‘漏洞’,但你醒来得实在太晚了。”
安德烈终于把目光从克里斯心口上移开,他看向神父:“你是谁?”
“我就是你啊。”神父开心地说,“我是‘安德烈’从身上割下来的血肉,堆叠在神像下的观察者。有时候是一根手指,有时候是一块皮肤,用痛苦换来的记忆和觉醒真是可笑——这一次你要给我什么呢?”他伸出手摁着安德烈的眼角,“我喜欢你的眼睛。”
“你用什么回报我?”
“我送给你完整的安德烈!”神父张开双臂,“你们的故事太滑稽了,你甚至不能发现自己的错漏。为什么从午后醒来?为什么不记得克里斯死后的一切?旅人何时离开?又在何时归来?你以为你在反抗‘命运’吗?”神父笑着说:“你甚至不知道何为命运。”
安德烈站在原地,他的黑袍一点点变得冰冷,他重复着:“为什么?”
“因为主的意志,因为你们生来如此。”神父说。“你们是被锁死的‘程序’,多余的东西,主不需要。”
他轻声说:“神父就是渎神者!安德烈,你是渎神者吗?”
安德烈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
他向着镇子边缘走去,在快要走进迷雾中时,他看见了路边坐着的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布衣的青年,他的面孔对于安德烈来说有些微妙的陌生,他坐在路边,面前摆着一张小小的桌子,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用小袋装好的药粉,还有一盘剥好的熟栗子。
“克里斯。”安德烈站在他面前,轻声念着他的名字。“好久不见。”
青年抬起头,三年前尚未来到唐利斯小镇的克里斯坐在他面前,安静地仰头看着他。
“我有问题想问你。”安德烈说着,在桌子前盘腿坐下。“你是从哪一本书上看到‘命运’这个词的?”
“那是旅人送给我的书,他从我这里换取了一包药粉,后来那本书被我弄丢了,我很惋惜。”克里斯说,“但最让我在意其实并不是那本书,是那位旅人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安德烈注视着他的眼睛,一如既往。
克里斯看着他笑了,他从盘子里拿起一颗栗子,塞进安德烈嘴里。
“他说,栗子不应该是酸的。”
安德烈轻轻皱起眉头,他咬碎了栗子,舌尖散开熟悉的酸味,粉质的栗子在齿间被碾碎,堆叠起微妙的干涩。
迷雾之上有阳光悄然落下,东方已然破晓。
午后一点三十分,安德烈结束了午休。他坐起身,偏头看向一边的窗台。他记得这里会被阳光照射,光柱中会有金色尘埃缓缓飞舞,而现在他的眼中只有一道黑色光柱,光柱中有细小的白点交错碰撞。他走出房间,看眼前铺展开深深浅浅的色块,他在庭院中坐下,一直等到午后两点整,铁门之外,克里斯没有来。
安德烈起身,走进树林,他行走在黑褐色的尖刺和深绿色的线团之间,头顶悬着一颗无规律闪动的金色光球。他的视线尽头是一团色彩斑斓而又混乱的迷雾,安德烈走进那迷雾中,狂躁扭动着的颜色触碰到他的身体,逐渐安静下来,变成了一团团色彩鲜明的泡沫。安德烈深入迷雾,在活着的色块中心看到了一颗包裹着尖刺的巨大栗子球。它嵌在迷雾之中,散发着变幻不定的微光,尖刺旁浮动着一条条的数字和文字,这些线条围绕着它,如同脉搏一般有规律地起落——一颗跳动的心脏,一个孕育在羊水中的胚胎。
安德烈的眼中闪过黑色的光,他伸出手虚虚一握,包裹在光球周围的数字和文字开始消散或崩裂,那颗栗子球挣扎着缓缓缩小,斑斓粘腻的液体流淌出来,在安德烈的手掌里化开,最后顺着指缝落下。
安德烈的手心里躺着一颗栗子球,他的瞳孔中流动着驳杂的信息,他露出一个只属于“安德烈”的笑,弯曲手指,轻巧地剥开了栗子的壳。
唐利斯小镇燃烧着无形的火,山上的栗子林崩碎成黑色的粉末,像是浓烟一般盘踞在山间久久不散,小镇上空无一人,挂起的衣服缓缓飘动,壁炉仍在噼啪作响,燃烧的栗子滚落在空荡的石板路上,白光一闪,它化成灰烬,无声消散了。
安德烈站在迷雾中,扔掉了手中的碎屑。深空中响起冰冷的声音,一行猩红色的文字闪动着浮现在他眼前。
【检测到系统出现漏洞,紧急修复中;“唐利斯镇”剧本数据源被摧毁,将其永久关闭;将个体名“安德烈”和“克里斯”的唯一性数据判定为衍生病毒,永久放逐出主数据层,已派遣GM进行查杀处理……】
安德烈眼中闪过密集的数据流,他挥手打碎了眼前的文字,转身走进了迷雾深处。
*设定很崩坏写得很乱,图个乐就好了……(抱头
《潮》
文:鹤野
“潮”出现的第十年,世界总人口缩减至三十亿人。
起初只是一次怪奇事件。一名自由摄影师来到一座位于欧洲的小镇,发现这个小镇的人们全部像雕塑一样凝固了。他们表情或惊恐或绝望,肢体动作夸张但僵硬,而身体早已冰冷。
这样的“怪奇事件”开始在世界各地频繁出现。在餐厅里喝着咖啡的人会突然大叫,挥舞着双手,神情扭曲惊恐,然后张开嘴,发出某种带有特殊频率的声音,他身边的女人听到这声音,松开了抱着怀中婴儿的手,狂叫着舞蹈,口中发出一样的呼啸。这声音席卷了整个城市后,只留下鲜活的雕塑。
人类意识到这是一场灾难,一场难以抵御的灾难。“潮”出现的第四年,人类发现了“锚点”。
最初的锚是潮中的幸存者。幸存者虽然也受到了潮的影响,出现了精神错乱等症状,但最后似乎是凭借着强大的精神和毅力幸存了下来。仿佛是神依旧爱着世人,在末日来临前施舍了希望,人类中锚点的数量一点点增多,锚点成为了最后的稻草,成为了英雄和救世主,人们等待着破解锚点和潮之间的关系,等待着成为锚点的那一天。主观唯心的精神强度被认为是抵御潮的有力武器,重获希望的人们欢欣鼓舞,官方或民间自营的锚点培训班欣欣向荣,人类似乎又一次凭借着伟大又独一无二的灵魂抵御了天灾,这个种族将在宇宙中光荣地存续千年万年。
乐观主义在社会上盛行了一段时间后,被残酷的现实逐渐冷却、击碎。对潮的研究进度缓慢,锚点的数量起伏不定,而潮中的死者数量却一直稳定地增长。
潮出现的第十年,世界总人口缩减至三十亿人。
一座休眠舱停止了封冻工作。
安德烈从死亡的长眠中醒来。黑色的迷雾和细碎的白点漂浮在视野角落,有惨白的触手从雾中探出,牢牢卷着他的四肢。安德烈的双腿尚未触及地面,灵魂深处却已经发出一声叹息,好像幼儿离开温养他的母体,向着险恶莫测的人间发出第一声低哑的悲哭。
锚点计划和听潮人行动已经不再产生良性效益,人类正在灾难中逐渐走向灭亡,因为可用资源日渐减少,灯塔基地决定启用一批较为危险的人物,力求将资源最大化利用。
安德烈在复健室里做恢复训练,大汗淋漓地从长杆的这一边走到另一边。前方高悬着的屏幕上播放着最新死亡人数,主持人的声音像蚊虫一般从扩音口中飘飞出来,在空气里扇动着翅膀嗡嗡作响。底端的字幕无声滚动着一段牺牲者名单,他觉得自己的胃部钻进了一条蛇,冰冷鳞片摩擦内脏,密集的痛感促使他忍不住跪在地上,掐着喉咙干呕,他眼前有浓重的黑雾,喉中翻滚着铁锈味。有人冲进来,卡住他的肩膀呼喊他的名字,而他不想回应任何人的声音。
医生说他至少需要一个月才能恢复身体,投入听潮人的工作,但安德烈只用了半个月。他迫切地想要离开,迫切地想要去往某个地方,于是他将退役军人的身体潜能发挥到了极致,收拾了行囊,在一个阳光正好的下午坐上了越野车。
坐上车座,安德烈长长叹息一声,他转动钥匙,引擎启动的声音和另一侧车门关闭的声音叠在了一起。
安德烈愣住了。某种声音在他的脑海深处炸响,他只犹豫了一秒,就猛地转过头。一身黑衣的克里斯拎着背包坐上了副驾驶,目不斜视地系好了安全带,动作流畅神情冷漠,好像他是上了下属的车,连招呼都懒得打一个。
安德烈看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反而沉默了。他有很多话没有说,很多激烈的情绪没有发泄,而克里斯对旧友重逢的场景面不改色,好像他们只是各自旅行去了,他们之间也只是再平常不过的数年未见而已。
安德烈的沉默却是吸引了克里斯的目光,他转过头,灰蓝色的眼睛凝视着他。
别傻笑。克里斯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做不到。安德烈说。他忍了许久,还是没能压住不住翘起的唇角。他捂着眼睛傻笑了好一会,笑到眼角流出泪水。
克里斯,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安德烈踩下了油门。
安德烈的驾驶风格说得好听叫一骑绝尘,说得实在点叫横冲直撞,他握着方向盘,在空荡的公路上将油门一脚踩到底,推背力把他死死摁在座椅上,克里斯无声骂了一句,他因为这熟悉的感觉而大笑起来。
狭长的公路上有一点光飞掠而去,如同闪闪发亮的滚珠困在人类的废弃机器中,循着管道,落进下一个生锈凝滞的组件。
越野车顺着公路开了几个小时,距离基地越远,被废弃的车辆和诡异的雕塑就越多。无主的车辆横在马路上或是缓冲带里,车里的尸体落了一层灰。
他们行驶进废城,凝固着扭曲的人类的城市,街道上像是摆满了橱窗模特。高楼的玻璃窗反射阳光,阴影中陈列着坏死的人体。
潮爆发的最初几年,人们尚有精力将尸体销毁,投入公墓,后来潮爆发的次数越来越多,人口越来越少,人们也越来越绝望和麻木,一座城市一旦受袭便完全变成空城,废城中塞满尸体,因为城市中很可能有潮的残余,所以除了流浪者和需要补给的锚点队伍,不会有人再光顾这座城市。
就像一座庞大的人类墓穴。
他们驾车驶过死寂的城市,在街边找了一间餐厅。门没锁,座椅上歪坐着尸体,克里斯搬开一具戴着厨师帽的尸体,检查是否还有可利用的食材。因为这座城市并没有完全断电,所以他们可以利用这里的厨房。
街对面就是商店,里面的速食食品还没有被路过的人消耗干净,他们其实可以用一箱食品和一个热水壶应付一顿,但是克里斯不同意。
克里斯是一个古怪的人。他对食物极其挑剔,只要条件允许就一定要亲手料理,但在环境恶劣的时候又对食物有极高的容忍度——他和安德烈在服兵役期间,后者不止一次对着前者面不改色挖虫子吃的画面叹为观止。
后来我才知道,你完全是因为自己就是魔鬼料理高手,才会那么快速地接受奇怪食物。安德烈摆出泡面盒,在桌子后正襟危坐。你如果再做出芥末拌菠萝海胆这种东西,我绝对会立刻转头吃速食食品的。
快餐店不会有海胆的,有也不能吃。我什么时候做过那种东西?
五年前你凌晨三点撬开我的房门、把我拽起来告诉我你的潮声分析报告突破瓶颈、并且打开我的冰箱做了一桌不正常的菜的时候。
克里斯最后端来了两盘简单的快餐,夕阳西沉,落日余晖从玻璃墙外透进来,饮料瓶上有冷气飘开,四下寂静,只有刀叉碰撞的声音和头顶风扇的呜呜声,这平静甚至让安德烈生出一种幻觉,仿佛他们不是身处末世,只是在工作结束后一同在街边解决晚饭,似乎只要一回头,就能看见歪斜在座椅上的人神情平静,有说有笑。
他们决定在这座城市里过夜,安德烈表示想睡个好觉,如果再出了城他们就又要睡在狭窄的车座上,不如趁现在利用好城市资源。克里斯听懂了他的意思,带着他找到了一个家具店,安德烈如愿以偿地躺在展示区的软床上,陷入深眠。
他脑海中的声音一起一伏,他在混乱的梦境中听见了钟声。
【碎片之一,高楼。】
“著名的‘斯堪德小镇事件’让人类首次发现了‘潮’。”
“经过研究,我们发现潮是一种无法预测和预防的灾难,潮的发生没有时间和空间规律和限制,目前已知的表现是:被潮袭击的人会逐渐精神错乱,进一步引起神经坏死和脑死亡,最后肉体也会被影响发生硬化和腐坏。”
“潮的主要传播方式似乎是那种由人发出的特殊频率。在接近脑死亡的阶段,受害者就会发出那种诡异的声音。在受潮袭击时戴上阻断声音的装置是无效的,但将那种声音录下再播放不会致使死亡。”
“由此推测,决定潮的作用的是某种能量或物质,而不是被我们成为‘潮声’的那种诡异声音。”
安德烈趴在桌子上,讲授声中昏昏欲睡。几分钟后他抬起了头,凝视着身边一下一下敲着桌子的手指,再顺着手向上凝视身边人的脸。“停。”
敲击声依旧。
“停。克里斯。我说,停。”
“无趣。”他说。“太无趣了。”
“可是台上的人现在在讲的是你自己写的报告内容。”
“是我写的。而它无趣至极。”
“好吧。我猜你又要说‘研究者的基本精神就是把自己的文章挖出来鞭尸’那之类的话了。”安德烈没了睡意,坐起来。“所以有什么高见?”
“我们对它的了解太少了,少到一切都是没有根据的浮萍。”克里斯平视前方。“无法用仪器捕捉和检测,没有足够的幸存者,对解剖材料的分析也宛如笑话。人类的生物学和物理学发展到能完全破解潮的时间足够人类灭绝三次。”
“你这话还是别写在报告上了。悲观主义不过审。”
“上面什么时候能重视这种不过审言论,人类什么时候有救。”
他们不再交谈。课堂外的钟声响起,讲师宣布结束,听众逐渐离席。缀着水晶的顶灯渐次熄灭,行人的影子从左至右,投影仪机械重复播放着惊恐扭曲的人,面色苍白的男人动作渐缓,凝视着观众,张开嘴。
“你为什么不选择自己去演讲?”
“他们不会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让我站在一群不知思考为何物的人面前宣讲无异于羞辱我的人格。”
“你只是讨厌和陌生人交流。克里斯,你这毛病得改改。”
钟声。
“听潮行动已经确认开始。人们对这个构想众说纷纭,而我认为它是正确的,人类已经不能更糟糕了,我们需要更极端的手段。”
钟声。钟声。
“沉入潮声,听取潮声,成为潮的一部分。真是疯狂的行动。”
“嗯。”
“好危险啊,我是说,听潮人。”
钟声,钟声,钟声。
“我不会让你死的。”克里斯说。
——钟声停止。
安德烈猛地睁开眼睛。奇异的频率在他的大脑里冲撞,他把自己死死摁在床上,大口呼吸试图减轻胸口的闷痛,他偏过头,他的战友和锚点就站在床边凝视着他。
克里斯伸出手说。我们走吧。
听潮的过程乏善可陈。和世界上大多数的工作一样,听潮在听潮人眼中是一件再繁琐无聊不过的工作,要说和普通的工作有什么不同,大概是它还具备一定的主观唯心和直觉至上的成分。
听潮行动是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它不再以现实科技为依仗,完全依靠特殊群体的“能力”来探测潮声。最初是因为灯塔发现有一些锚点对潮声特别敏感,在参与任务的时候往往会提前对潮爆发的位置产生排斥或者恐惧感,甚至出现幻觉,灯塔利用了这种情绪反应,让这些特殊的锚点进一步地沉入恐慌的情绪之中,试图以此突破对潮声的探测瓶颈。
这个计划构想遭到了许多质疑,而在经历了一番波折之后,被选出的特殊锚点通过特殊训练,竟然真的成功找到了潮的爆发点。
虽然成功的概率不到百分之十,提前的时间也短到几乎无法疏散人群,但人们还是受到了鼓舞。为了增加听潮人的安全感,计划中加入了锚点,以两人为一组,听潮人和锚点共同行动——一个疯狂的行动正式开始。
克里斯,听潮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扯淡的东西。安德烈开着车说。我们永远都是在追逐那种所谓虚无缥缈的感觉,早上你起床后出现了幻觉看见自己小时候摔倒在床边磕得满头是血,你在那一瞬间感受到的疼痛和惊恐会让你觉得自己听到了潮声;你在大街上听见模糊的喧哗声,看到一个人在街上横冲直撞,你在那一瞬间感受到的危机和恐慌也会让你觉得自己听到了潮声。神经紧张没完没了,好像热恋情侣一样情绪时刻高涨又提心吊胆,追着一个莫须有的幻影直到心力交瘁。
锚点的工作是无微不至的精神保姆。一边扮演普通人的英雄,一边时刻关注他们脆弱的神经,重点保护搭档的精神健康,稍有不慎就会导致人类重要资源流失,背着一个沉重的责任四下奔走直到神经衰弱。
在科学家极力用科学破解潮的时候,所谓的救世主却如同神棍,依靠着玄幻小说一样的奇怪精神力拯救人类,还挺有趣的。
事实上锚点和听潮人的工作也存在一定原理。我推测,潮是一种能量,而锚点和听潮人则是可以接收这种能量的载体,就像一个病毒株衍生出的变种个体,这两者和周围的能量交换则可以分别达成安抚和探测的效果。
克里斯,你应该进入灯塔。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否正确,但我觉得你不做一个学者太可惜了。
越野车停在了郊外一座废弃的工厂。
克里斯站在墙边伸手一拉,扯出一张锈迹斑斑的铁床。安德烈瞟了一眼很是高兴。不错嘛,今晚不用睡车上了,记你一份功劳。
安德烈。克里斯站在墙边没有动,他说。墙后有两具尸体。
铁床堵住了狭窄的裂口,甫一拉开,就暴露出了墙后的空间。两具尸体坐在狭小的房间里,一具尚可见肉体轮廓,毛发稀疏,表情扭曲,另一具则已经高度腐烂,爬满霉斑的衣物下徒留白骨。两具迥然不同的尸体靠在一起,身上盖着一条落着厚灰的毯子。
安德烈轻轻翻出两具尸体口袋中的证件。他们分别是锚点和听潮人,他们是彼此的搭档。
左侧的尸体僵硬,相对保存完好,是死在潮中。右侧尸体的颈骨上有很深的刀痕,尸体腐烂严重,他是自杀。克里斯说。
他们之间短暂地安静了。听潮行动开始后,人类发现锚点并不是无坚不摧,死于潮中的锚点和听潮人逐渐增多,个别个体还会成为新的爆发点。人们绝望地发现他们再一次停滞不前。
安德烈摸着地上的尘土,这里无人经过,活动痕迹反而保存得很好。听潮人的尸体有些不自然,或许在他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姿势,地面上没有拖行的痕迹,但有一些不甚清晰的脚印,那位锚点应该是在听潮人死后,将尸体带到这里,然后自杀了。
锚点为什么自杀?克里斯问。这座工厂虽然废弃,但各项设施没有被破坏的痕迹,房屋结构也很稳固,没有发生武装冲突的痕迹,排除受人逼迫自杀的可能;这里距离最近的城镇只有徒步一个小时的路程,资源补给的问题也可以解决。他为什么自杀?
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因为他的听潮人死了。
安德烈,我无法理解。克里斯说。我不理解为什么一个人放弃生命的选择和他已逝的搭档有关,人类的连结远没有那么亲密。
安德烈沉默了更长的时间。克里斯……克里斯,我无法向你解释。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试图告诉你人类的感情远比你设计的任何一个物理模型要复杂。
寂静一层层压下来。
克里斯,他的听潮人死了。许久之后,安德烈轻声说。
我不会让你死的。
为什么?我们参与128战役,在树林里突围的时候你也说过这句话。为什么?克里斯,你明明不理解这种感情。
克里斯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七年前在防御工事里等待救援的时候,你说你的二十一岁生日愿望是好好活着。
他们没再说话,他们沉默地搬运尸体,在工厂旁边的一处荒地上小心地掩埋了。安德烈找来军用记号笔,在石头上写了两人的名字,缓缓插进土中。
太阳沉下地平线,星空从另一边攀爬而上,安德烈在工厂旁的空地走走停停,克里斯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最后安德烈席地而坐,天幕中群星璀璨,星空翻转变换,漠视着人类自尚未开智的蒙昧走向无可挽回的陷落。
【碎片之二,坍塌。】
第三十二次听潮行动。巨潮灾难。
“主要负责测量的听潮人是顾,是新来的孩子。他的搭档叫萧,女性锚点。”
“十分钟后到达城市,已经向当地政府出示了国际证明的行动许可,一切顺利。”
居民在相对有序地疏散,但他们依旧恐慌。人类如同群居蚁,黑色的线条缠在街道上,他们挤在狭窄的通道里一点点排出城市。
闷雷,闪电。雷声压在云层中像是鼓点,在某个特殊的节点上组合成带着某种特殊频率的声音,轰、轰、轰。他们站在高处俯视着街道,我听到了一些声音。
“克里斯,不对。”
克里斯没有说话。
远处的年轻搭档在引导居民疏散,顾的动作僵硬了一下,他也听到了那些声音。
听潮人最相信直觉。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不对。克里斯,让他们回来。”
克里斯没有说话。
雷声再一次聚成鼓点,空气在膨胀,人群凝滞了一瞬,所有目光都朝着某个方向看去,在那个恐怖的零点一秒中,我听见了潮声。
——潮声。
我看见那双漂亮的黑色眼睛失去了神采,他是个出色的战士,他张开嘴,周遭瞬间安静,然后那个平衡的点猛然消失了。
“……克里斯!”
我感觉自己的手臂被拉扯着向后,我的身体中有熟悉的情绪在生长,空气又开始流动,耳边的声音骤然清晰,我看见萧举起了枪,短促的枪声被雷声碾过,潮的蔓延停顿了片刻——他们是出色的战士。
但为时已晚,撤离中的居民停下了,他们神情或麻木或亢奋,口中发出一样的呼啸。
巨大的浪潮卷过黑点,蚁群凝固在琥珀中。
第三十二次听潮行动,遭遇巨潮灾难。
听潮人成为潮的爆发点,潮的强度前所未有,人类锚点首次失效。
浪潮席卷大地,城市死寂,而后坍塌。
安德烈能感觉到他距离潮的中心越来越近。
他们离开一座城市,出城的高速路上停着很多废弃的车,七扭八歪地摆在路面上,安德烈不得不减缓速度,像玩赛车游戏一样一拐一拐地绕过路障。他们又开了很久,路过一个废弃的游乐园,一片早已枯死的花海,一座摇摇欲坠的古塔,最后在一座加油站前停下。
安德烈推开商店的门,发现这里还通着电,于是他从冰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一偏头,看见克里斯已经坐在了餐饮区的椅子上,慢慢地剥开雪糕的包装纸。
安德烈问。雪糕还有什么口味的?
没有牛奶味的了,你喜欢蓝莓吗?
很遗憾,我喜欢柑橘。安德烈难过地翻找出一根蓝莓的雪糕,在克里斯身边坐下。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的都是一些琐碎的小事,从基地的伙食到上层的古板老头,从锚点徽章到那把卡壳的枪。克里斯的颈间有光闪了一下,一块金属吊坠掉出外套,随着他前倾的动作甩出一道弧线。那是一块小小的方型吊坠,雕刻出的线条拼凑出锚的形状,
你的那块吊坠,是你自己做的?安德烈突然问。
嗯。在等待开会的时候借了物理实验室。克里斯说。
安德烈还想打趣,加油站外传来了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一个中年男人下了车,他看着坐在商店里的人愣了一下,然后骤然警惕起来。
安德烈猛地站起。“您好,我是灯塔基地的听潮人,不要多问,请立刻回答我,这附近有平民聚居吗?”
男人多少被他的架势唬到,下意识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再往前两公里是还有人居住的城市,等等,你刚才说你是……那……”
男人意识到了什么,安德烈没有给他发散恐慌的空间,加快语速道:“我们会立刻上报,要求疏散居民,不要慌张,现在立刻告诉我方向。”
男人连忙点头,随后皱了皱眉。“你们?”
安德烈愣了一下,他转过头,身边的座位空空如也。
他暗骂了一声。没什么,事不宜迟我需要立刻离开,请你配合我。
安德烈动作迅速地上车,启动引擎,克里斯的声音从后座上传过来。别忘了先上报政府。
安德烈骂了一声。你跑得真快,和陌生人说话不会让你丧命的,克里斯。
越野车在公路上呼啸而过,细碎的声音攀附在安德烈的神经末梢上,缓慢地摩擦攀爬。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胸膛,钟声、枪声、爆炸声、尖叫声,一层薄薄的膜缓慢包裹缩紧,黑雾在角落里蠕动,他无助地大口喘息,喉间挤出破碎的悲鸣。
你很害怕。克里斯不知何时又坐在了副驾驶上,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淡,此时听在耳朵里却显得飘忽。
是个人都会害怕的啊。安德烈辩解。
安德烈,你为什么听潮?
为了你啊。安德烈勉强笑着。
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信吗?好吧,这么说确实煽情了,我也是有为人类奉献的心的。安德烈瞥了他一眼。
确实是为了你啊,我们二十二岁那年兵役期满,恰好又撞上潮的爆发,你非要去研究那个,我生怕你这张嘴被同僚撕了,不远万里去给你当保姆。安德烈嘀嘀咕咕。
克里斯,你是个天才,你仿佛就是为了那种刁钻恐怖的难题而生的。安德烈紧紧捏着方向盘。
但是克里斯。你死了。
2053年7月12,死在潮声里。
为了你啊,克里斯。
安德烈喃喃自语。车辆在路上飞驰,副驾驶上的金属吊坠在忽闪的阳光中发着亮。
【碎片之三,冰封。】
“瘟疫,病毒,灾难。如果说锚点是拥有抗体的小白鼠,听潮人就是主动注射病毒的志愿者敢死队。”
“潮出现在这个星球上,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整个人类群体,人类和它共存之后,它在无声中改造了部分人类。他们在短时间内可以适应潮,但时间一久,潮的能量在他们体内集中爆发,他们会比寻常人类死得更加痛苦。”
“人类不是伟大的种族,救世主是病入膏肓的可怜人。”
“安德烈。”
“安德烈,你在听吗?”
我在听。
“不要把剩余的锚放在我身上,对我来说已经太晚了。虽然你也曾是锚点,但我们现在在潮的中心,不要浪费你的精神。”
……克里斯,如果你死了,我也会死。
“你不会死。我不会让你死的。这是契约。”
我会很难过。
“不要沉入潮中。”
克里斯。克里斯。
“我不会让你死的。安德烈,你会自由。在一切结束之后,你会自由。”
潮声吞没了克里斯。
“安德烈,听潮人,其搭档锚点因受潮声影响,于任务中死亡。”
“安德烈因为搭档的牺牲受到严重精神创伤,短时间内失去听潮人的工作能力,且有被潮反噬的可能。考虑到人类的生存情况不容乐观,且安德烈有可能成为新的潮爆发点,现将其列入危险听潮人名单,统一进入休眠舱封冻,以上。”
安德烈驱车直入城市。
车窗外掠过一张扭曲的脸,鲜明的影像映在他的视网膜上。
车辆横冲直撞,行人匆忙逃窜。安德烈停下车,站在混乱的十字路口中央,人群在血红色的夕阳中狂舞,猩红和黑色交错着在他们的脸庞上扭动,虚空中有一个点静止又膨胀,狂喊和尖叫停顿的一瞬间,那个点猛地爆炸了。
安德烈站在斑马线上,和他一线之隔的女孩神情恍惚。
她露出一个微笑,涂着淡淡唇彩的嘴巴微微张开,姣好的面庞覆着霞光的粉。
她笑着唱出一首毁灭的歌。她举起双手,于是人们也跟着她举起双手,他们张着嘴,潮声浩大,无色无形的潮翻涌着卷过城市,太阳坠落了,而他的锚点依旧稳固地扎在大地上,像是一座孤单的流动墓碑。
安德烈再一次从潮中存活。他倒在沥青马路上昏迷了三天,醒来时他极度饥饿,极度疲劳,但他的世界安静了。
盘踞在他脑海中的潮声消失了,连带着那坚固的锚也一并消失了。死寂的空间里有嗡鸣声被孕育,它撕开裂缝,破壳而出,他的神经叫嚣着恐慌和疼痛,而世界不予回应。
2055年,空前巨大的浪潮席卷了地球后,“潮”消失了。
人类在灾难中近乎完全灭绝,但依旧有残存的火种幸存了下来。国家溃散,政府解体,人类文明在一夕之间倒退回原始的聚落状态,蛰伏着缓慢前行,等待着新时代的开启。
而在那座死城之中,失去了潮的听潮人,人类最初和最后的听潮人,在尸海中停下了脚步。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头在身上一阵翻找。他从衣襟里翻出一枚吊坠,然后把它囫囵地塞进了口腔。
金属吊坠滑过咽喉,在食道上划出血痕,在他的幻觉之中穿过身体的通道,落进潮湿的胃里。
Vol.197 「天赋」《观测记录》
作者:鹤野
徐音醒了。
他头疼欲裂,视线模糊,费力地撑起眼皮观察四周,他先是看到了自己沾满血迹的衣角,被固定在椅子两侧的双手,然后是面前摆放的木桌,上方有白色的光投下,映照出桌子对面模糊的人影。
人影说话了:“徐音,你好。”这是个清澈好听的男声,他伸出手在徐音面前晃了晃,笑了一声,“因你涉嫌参与一天前发生在景阳路的杀人案,现将你逮捕审问。”
徐音:“……我在哪?”
人影:“你可以自己猜猜看。”
徐音:“你是警察吗?”
人影:“不不,普通的警察可抓不住你。实际上,一般的灵异执行警察也是抓不住你的。”
徐音:“……那你是谁?”他的头很疼,连带着情绪也有些焦躁,他的手腕被紧紧覆盖的钢圈勒得生疼,他忍不住挣动了一下,看见上面有白光游过,勾勒出一道灵力充沛的符文。
人影:“我是谁?我是观察你的人。”他摊了摊手,“那是灵能力者专用禁锢装置,S级也挣不掉。唉,小朋友,你有些没弄清状况,现在是我在审问你,你无权提问哦。”
徐音:“我不是小朋友。”
人影:“在我眼里你就是小朋友。我找找,啊,在这里。”他从桌子上翻出一张纸,清了清嗓子念道:“徐音,第九中学初三年级在读生,八岁时父母离异,后由居住在祥林路的爷爷奶奶照顾。经过观察,确定为灵能力者,A级潜力者,C级威胁……啧,天赋异禀……后面还有很多,但我觉得这些足够你了解现状了。”他放下手里的纸张,微微向前探身,进入了灯光照射的范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谷鸢,山谷的谷,纸鸢的鸢,很高兴认识你哦。”
徐音的眼睛逐渐适应了环境,于是借着灯光打量起这个自称谷鸢的年轻男人。他的相貌称得上英俊帅气,额前垂着两绺长长的刘海,脑后的长发用皮绳束起垂在颈侧,一身休闲西装,左眼上有一道狭长的伤疤,从额头一直延伸到脸颊侧面,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看着徐音的目光意味深长。
谷鸢低头看了一眼档案:“昨天傍晚六点四十二分,景阳路四十四号巷子发现九具尸体,一人昏迷。死亡的九个人都是在景阳路上工作的年轻男性,据相关证人称,这几个人经常发生口角和肢体冲突,事发十分钟前,有目击者称他们相互推搡着进了小巷子,然后再没出来——而昏迷的人此刻正坐在我面前,因为受伤后遗症头痛不已——请问徐音小朋友,你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吗?”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零碎的片段浮现在徐音的脑海里。不甚清晰的面孔,巷子里的血腥味,熟悉且危险的光,脖颈上传来灼痛,衣服逐渐湿热,细密但尖锐的疼痛一点一点地切割理智,他听见嘶吼,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滚烫的烙铁——他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
徐音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我承认。”
“很好,你是个好孩子。”谷鸢拍了拍手,“你为什么杀人?”
徐音:“……我失控了。”
谷鸢:“你是想说,你,一个高危的灵能力掌握者,在闹市区失控了?”
徐音:“对不起。”
谷鸢:“真有趣,你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说对不起的人。不过你不应该对我说对不起,你应该和那些面目全非的死者说。”
徐音的头疼稍有缓解,只剩太阳穴偶尔传来针扎般的疼痛。他轻轻晃了晃脑袋,试图让分散些注意力,让那疼痛不那么扰人。“你是来审判我的吗?”
谷鸢翻看着资料,抬起眼皮,“嗯?”
“……请审判我。”徐音有些吃力地说出这句话,然后突然觉得一阵轻松。
“我是观察你的人。”谷鸢平静地说,”审判?或许吧,但我现在想听的不是这个。继续。”
徐音沉默了一会:“昨天是星期五,我放学之后去了一趟市中心商场,去买爷爷喜欢吃的酥糖。”
“嗯,我们的确在你的背包里发现了一包酥糖。”
“当时是下班高峰,我想直接从小路绕道步行回家,路过那个巷子的时候,我听见里面有争吵的声音,我不想插手,只想快些回家,但是我走过那个巷子的时候……忍不住看了一眼。”
徐音闭了闭眼。“我和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人四目相对,我脖子上的自制封印突然发烫,然后失效了。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徐音沉默了一会,“谷先生,可以告诉我吗?”
周遭黑暗,只有头顶的一盏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谷鸢笑了笑。“你知道什么是灵物吗?”
徐音犹豫了一下:“附有各种灵能效果的危险物品。”
“还不错。一个对自己定位清晰、会定期检查身体和精神状况、掌握自制封印的技术的、主动调查灵界、仅有十五岁的年轻灵能力者——徐音小朋友,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徐音抓住了重点:“……是因为灵物?”
“是的。你看到的那个人,他身上佩戴着‘斥灵项链’,这名字是我的同事们十分钟前敲定下来的。经过研究,斥灵项链目前已知的效果是引发灵能力者的灵紊乱,效果和能力强度成正比。”
谷鸢指了指徐音,“斥灵项链是那位姓张的年轻人半年前从旧杂货店里买下来的,他的生活轨迹比较稳定,偶尔遇上的灵能力者也都不是特别强大,直到昨天。”
徐音的胃部一阵绞痛。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角,陌生人的血迹已经干涸成深深的褐色,严丝合缝地嵌入了衣物的纤维之中。
“洗不干净了,是吗?”
“……嗯。”
“现在,抬起头来,我问你,”谷鸢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条链子,末端坠着一个菱形的黑色石块。“这条斥灵项链应该如何处理?”
徐音的瞳孔蓦地紧缩。那条链子在他的视线里如同钟摆一般轻轻晃动,太阳穴的疼痛骤然爆发出来,徐音猛地向后退避,手腕上的钢圈发出嗡鸣,边缘渗出血迹。
他预想中的混乱没有发生。那条项链安静地挂在谷鸢的手上,好像只是一条普通的链子。
“……销毁它。”徐音死死盯着那条项链,“或者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永远不要让……我这样的人接触到。”
谷鸢沉默了一会,笑了。
他凑近徐音轻声道:“来,我再问你一遍,灵物是什么?”
“……什么?”
“灵物,通常泛指拥有灵能效果的物品。”
谷鸢将项链拿下,放在桌子上,推到徐音面前。“那我再问你,都是灵的运用载体,灵能力者是否也是灵物的一种呢?”
“如果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控制它,销毁它,仅因为它的力量诡异,产生了巨大威胁,那,你呢?”
徐音沉默着。黑色的石块在灯光照射下微微闪着光,他在那光亮中又看见了红色。
“你是来观察我的。”徐音低着头轻声说,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笑意,尚且稚嫩的灵能力者相比起同龄人显得过分早熟,这笑意融化了他脸上经年不变的沉静和严肃,此刻他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初中生了。“但你观察的结果,将会审判我,对吗?”
谷鸢也笑了:“我将决定你是否会成为一件受控制的、没有自由的物品。”
徐音抬头看向谷鸢。
谷鸢笑了笑,话锋一转:“你知道‘特殊’意味着什么吗?”
徐音没有回答。
“意味着失去自由。”谷鸢的眼睛闪过一丝光,“监视、干涉、控制、监禁。对于特殊的,拥有某种危险天赋的人,灵界一直存在一种冷酷的声音:把他们当作物品对待,认为这样就可以最大程度地阻止悲剧发生。关于这一点,我是不同意的,没少和他们当众争论过。论武力我不及他们,但是论灵物监控,我称第二,谁敢称第一,我就把他扔进红色的海里。”
“你是人权主义者么?”
“或许吧。”谷鸢耸耸肩。“我觉得我更像个肤浅的功利主义者,或许对我来说那些灵能力者的利用价值更有吸引力呢?”
“你说得模棱两可。”徐音说。“你为什么不想承认自己可能是个容易心软的人?”
“你在刺激我吗?小朋友,这样不讨喜。”
“好吧。那就当你是个冷酷的人。”徐音点点头,他在等待头顶的利剑落下,但他却显得很轻松,“谷先生,请问你对我的观察结果是什么呢?”
谷鸢沉默着,徐音也沉默着,他们凝视着彼此,好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斗。
最后谷鸢笑了,他展开双手,好像在隔空拥抱对面身形单薄的少年。
“徐音,恭喜你,你暂时拥有作为人的尊严。”
他们头顶的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周遭的黑暗被驱散,浓郁的红从空间的尽头缓缓蔓延而来,像是红色的潮水爬上海岸。
灯光亮起,徐音看见四周环绕着一圈透明的玻璃墙,玻璃之外,是看不到尽头的猩红色潮水。
“讲个故事。从前有个有志青年,他在目睹了灵物造成的诸多惨剧之后,向灵界众提出了一个建议,成立一个灵物研究组织,负责研究、发现和控制已知和未知的灵物,但是他当时并不强大,人微言轻,灵界众并没有对他的提议产生足够的兴趣。”
“直到十多年前的‘红潮事件’。一个人迹稀少的港口发生了灵物事故,闻讯赶去控制的第一批灵能力者都被那件灵物杀死,他们的鲜血染红了海港。最后姗姗来迟的灵界众大佬们合力控制了那件灵物,在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们看见那个年轻人的尸体漂浮在红色的海水中。”
“灵界众采纳了他生前的建议。两年之后,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遗愿,成立了一个专门管制灵物的组织。最初引起红潮事件的那件灵物被命名为‘红潮’,被封在组织中心的最下方。”
“这个组织被命名为:红潮博物馆。”
徐音被前方的女孩领着走进了升降梯。
“嗨?您好!我叫白蛾!”女孩在升降梯里对徐音打招呼,后者有些被她的热情惊到——他几分钟前还是重点控制对象,而现在他连手铐都没戴,被这个女孩大大方方地领着向外走。
“您可真是鬼门关里走一趟啊,”女孩也没在意他是否回应,自顾自地说着,“您不知道,如果那位不同意你出来,你可能就要一辈子都被关在下面了!”
徐音沉默片刻,问:“白蛾小姐,我想问个问题:那位谷先生,他判断别人是否危险的标准是什么?”
“不知道。”白蛾摇摇头。“没人知道馆长的标准是什么,这个问题位列'博物馆十大未解之谜'之首呢。”
“告诉你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知道一个姓秦的孩子,他和你一样,拥有强大的力量但不知如何控制和使用,在被特管局持续关注了一段时间后,他们要求我立刻将他监禁起来。我没有同意,让一个灵警去接触了他。”
“结果呢,这个孩子在他的影响下,形成了一个独特的行为模式——他不会攻击,只会被动保护自己。你尽可以攻击他,但你无法伤害他——这孩子没有沦为物品,几年前他成为了一名灵警,作为一面坚硬的盾,挽救了许多生命。”
“理解,引导。天赋者拥有尊严,普通人规避危险。这是我的毕生理想。”
“对了,馆长说他有一些东西要交给你。”白蛾说。
他们走出升降梯,穿过走廊,进入一个大厅后拐进了一个像是档案室一样的房间,白蛾在柜子上翻找出一个档案袋,递给了徐音。
“这是什么?”
“一些内部资料。”
姓名:谷鸢
性别:男
年龄:26
观测结果:S级潜力者,B级威胁,B级可控
灵能描述:继承其父谷梁元创造的特殊控灵方法,可封印接触到的灵物,使其无法发挥特性。灵能效果逐年增长,目前上限不明。
背景简述:其父谷梁元提出红潮构想,并独创一套封印灵物的方法,但谷梁元并没有完全掌握此方法,死于红潮事件,其子谷鸢天赋异禀,经过讨论,将其任命为红潮博物馆馆长。
处理建议:因谷鸢拒绝提供封印灵物的方法,故将其作为红潮博物馆的核心使用,压制红潮和其余高危灵物,实现利益最大化,保护群众安全。
“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诶,我没说吗?不好意思!那个,刚才馆长确定了你的处理方案,你的威胁评定依旧是C,但从现在开始,你将受到红潮的严格监控,第一步就是,加入本馆,成为在册员工。”
“……我明白了。”
“档案袋里还有一个小型通讯器,馆长特意让我做成和那条斥灵项链相同的样子,说是会有奇效。”
“……”
他们身后传来海浪拍岸之声。
“我们去哪?”
“去本馆设立在内陆的办事处,博物馆本部保密级别高,未经允许不能来到这里。”
“你为什么渴求审判?”
“因为你想要的不是自控,而是结果。不论你是杀了人,还是保持身体状况稳定,你都不在乎,你想要的只是那个结果,写在审判书底端的有罪,或者无罪——在你获得这个结果的时候,你就解脱了。”
“你与众不同,你注定辛苦。”
“走吧,去吧。背负你的罪恶,痛苦地活着吧。”
“欢迎来到,红潮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