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尘聆
评论:笑语
他醒来的时候,车窗外仍是一片浓重的黑。
皮表带因为使用年限太久皴裂,抬起手腕就摩擦着皮肤生疼,时针指向凌晨三点。他放弃再睡一觉的想法,左右扭动脖子活络下酸痛筋骨,顺着雾蒙蒙的玻璃往外望去——这个城市的中心即使夜阑人静,依旧华灯璀璨,那些光五颜六色、连绵蔓延,就像是彩虹错落飘荡在建筑上。
这些灿烂与他无关。
他住在偏远郊区,仅有早晚各一班列车可搭乘往返。出门时黎明破晓,林鸟尚未鸣啼;归来时月沉西山,万物已然悄寂。司机和乘客皆无人说话,多数疲惫地闭目养神、东倒西歪,甚或发出呼吸与鼾声,轻重不一,和那轮胎撞击崎岖地面、车厢摇晃铁板的轰鸣糅合,汇成单调而奇异的“交响曲”。
昏暗车窗外电光欻地一闪,惊雷随之而来。
下雨了。
他懊恼地低叫一声,雨伞因为今早出门太急搁在门边了,身上这套唯一的西装,是省吃俭用很久才攒出来的,明晚面试群演时还要用,而且干洗钱也不是笔小费用。现在能做的,只有祈祷到家时雨能停了。
烦闷地掏出钱包,他清点着里面褶皱的钞票,万一真不幸淋湿衣服,或许还够去借套。翻找的动作突然顿住,他看见很久未打开的夹层里的那张硬纸片——这张照片好多年前拍的,原来是几张稚嫩笑脸高低缀在麦田油绿列车锈红前,再上面是雨后澄空纯青,彩虹高悬。只是他时常日晒雨淋,也没注意,那些图像已经模糊、变色。
在“交响曲”中发了会呆,他就着微弱窗灯开始仔细辨认、回忆:最前面的女孩子叫小七,旁边高胖圆脸是大壮,还有那个瘦竹竿戴方眼镜自称阿竹,以及被围在中间,笑得最开心的——他自己。
这是离开家乡那天,大家在列车边给他送别。
听说城里空气差,都很难看见彩虹。小七忧心忡忡。会不会对人身体不好啊?
……你还担心这个,虽然陈奇不怎么结实,但估计这些年是我们中生病最少的吧。阿竹推眼镜,握拳轻锤一下他肩膀,没想到你小时候就说要去大城市当演员,居然还真从来没放弃。
大壮则搂住他的头一通乱揉,然后往他手里塞个纸袋,神神秘秘道,我们仨瞒着家里打零工,给你攒了个手机,嘿!大明星不都一个电话叫来无数个提鞋小弟,这可不能少。
他刚准备推拒,就被小七轻声细语打断,收下吧,到时候拍那里的风景回来给我们看啊。
说得对!不过我觉得我们应该先在这儿合张照。大壮摩拳擦掌。
这提议不错,刚好那边天上的彩虹没散。阿竹点头赞同,还阴恻恻一笑,到时候你就该怀念这儿空气了。
随意找来个路人,四人对镜头一致喊出“茄子——”。
到时候,我给你们拍大城市里的彩虹!列车启动时,他扒住窗框探身,对渐远的三人用力挥手,一边喊道。
然后我会成为比彩虹还耀眼的大明星。坐回列车里,他闭上眼,锦绣前程在脑内挨个上演。
刚到城里他就大步奔跑到处找照相馆,无视路人诧异眼光,直到洗出这第一张照片、小心塞进钱包,然后踌躇满志前去面试角色。
……
可惜八年过去,他还是个龙套,别说成为大明星,连城里房子的厕所都买不起。
将照片塞回,合起钱包,他不再思考,疲倦合目。
被司机推醒时,他赶紧看眼窗外,还好,雨已经没在下了。
在曙光中下车,边打着哈欠,小心躲过每处泥泞和水坑,他的步伐有些摇晃。低头漫无边际盘算这最近哪些剧组可能在开工、有机会去混口饭吃,他陡然停住脚步,向后张望——每天他乘坐的那辆列车原来是鲜艳的红色,罕见的彩虹正挂在初升朝阳旁,列车正上方。
于是他热泪盈眶,掏出因为赤贫一直未换的手机,“咔擦”一声,拍下天际那弯七彩缎带。
也不知道他的朋友们,现在都怎么样了。出门的时候总是想大展宏图,然后发现现实比自己想的似乎要残酷。摸爬滚打、暗无天日,大雨倾盆兜头落下,淋得他面目模糊。
可是他就是在那里,陈奇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也在这里,在彩虹和列车的旁边,无限的过去和未来,似乎都奔涌向自己。美梦好像破灭了,又好像从未那么清晰,他是提枪而走的勇士、街头啃饼的乞丐、污秽遍身的尸体,也是城墙楼上,振臂高呼的学生。
再次掏出那张照片,阳光下的笑脸似乎比车灯中看到的更灿烂些。陈奇打电话说,他不去面试了。啊?真难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放弃演戏的机会?对面的惊讶声穿破话筒。是啊,西边的太阳好看的紧。陈奇放声大笑,挂断电话、订下列车的回程票。
作者:尘聆
评论:无声
喂,你只要到山上,就能活下来。对岸的人提着灯,这样喊着。
这四面白茫茫黑魆魆的都是水,哪里有山?她浮在青萍里,发上眉梢被灯光染出一圈白。他们皆因为涉水轻易,而觉得谁都能上山。
又想起阿妈的纺锤了,棉纱线旋转着,她只是趴在桌边看那十根手指捻动,木杆上越缠越多、越缠越多……谁?她转身,有人轻拍她的肩,你是、你是谁?
啊呀,这又冷又长的弱水,谁能活着蹚过,我是你,我是谁,我们都是无知又无畏的鬼。她的发丝浸泡透了,一绺一绺在水面旁高低摇晃。提灯人再无回应,只是兀自唱着歌走远了。
她抬起惨白的手掌,边划水边用力击打水花,水花飞溅到半空,却骤然像失去重力般倏忽而下了,水面却没有扬起波纹,只是幽深地睁着眼,就像她看见自己如同伴一样。
囡囡啊,我抱过你,你要乖乖长大,然后长命百岁。阿妈的阿妈眉眼和蔼,她的眉眼垂得很低很低,像是要从眼袋的皱纹里长出一汪泉水。风吹啊风吹,燕子春天飞,穿花衣,年年回。千万不要回头,她说,灯又在远处浮起来了,我的一辈子啊,是蜡烛闪烁的火花,噼啪、噼啪,燃尽后的青烟飒沓。
烛台被丢进水里了,可她要的是灯。若是有一盏灯,水便不会拉着她,合上眼就能看见山,青如岫玉、黄如琥珀、红枫叶落满石砖,鸟有纤长的羽毛,兽有锋利的爪牙,一切都在晶莹的日光下——水寒冷、沉重,梦在睁眼时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地消融了。
疲惫。
别再呓语了,倒影的笑声窸窸窣窣。你知道有种昆虫在水面孵化,双翅薄到透明,纹理清晰。她曾听过的,那便是蜉蝣。短浅到让人发笑的寿命,摇摇晃晃飞离水。
我还听过鹏程万里。明明没有波浪,水却拍打她的肩膀,四面八方的青苔黏附到皮肤上,它们是否也会在山间生长?若是能长出翅膀,三两天,也很好。
其翼若垂天之云。她又想起一句。云落在别的地方就是水,正如水被阳光照耀也变成云。它们都在极高处。我担心这又是一个新的梦,明亮而具有欺骗性。她恍惚见着山间遥遥升起的朝日,华光万丈,所谓四天王天、须焰摩天、他化自在天。
如何?
图景被五彩描摹出来,她拍打水面的声音都变得温柔缱绻,阿妈的纺锤是她的陪嫁,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待到地母温柔摩顶,谁予我受记。阿妈的阿妈唱歌谣,竹编篮的轴承吱呦作响。
可是我想活下去。她不是自愿泡在阴森的水里的,她也不是自愿成为阴森的一部分,她状似无意地漂浮在那里,纠缠的发丝盘根错节,逐渐成为青苔和浮萍的墓地。
还能记得那些人说,要到山上吗?光渐渐熄灭了,寂静再次统治水面,也一并笼罩她。荧荧的磷光飘浮起来,触及她的前额,又四散开去。她看水摇曳,就疑心那是否来自阿妈深陷的眼窝,可是谁也没和她说过,怎样才能回家。
若在以后无数次后悔,同样也会无数次庆幸。可是后悔和庆幸都和水没有干系,这沉默自何处来,到何处去,就如哄孩童入睡的曲调般悠远而缥缈。
水粘稠、滑过肌理,底下是她游过时些微翻搅而起的淤泥。那畔约莫是一座桥的堤坝,绰绰灯影暖融融的,像有人伸手招呼,只要游过去攀附在生者上,她便能重新拥有失去的生命。
她听不到水里有鱼,就像听不到山间飞鸟的声音,包裹围绕的只有水,只有她自己的魂灵在划开水,那些想要去山间的时刻,并不存在于记忆里。阿妈的银针一点点绣着图样,绷子上是日日夜夜不停歇的布匹。她转首看她,食指搁在唇上——不要说话。
如果发声水便会吞噬一切。
可是那时她尚在人间,为何却已经感到水的冰凉?你本来就不需要灯,就像你本来就不必借此才能抵达山上。她长久徘徊在河岸边的蛰伏就像嘲讽。
小小的蜉蝣,轻飘飘跌落在青萍边沿,她沉没到水里。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尼姑,她在讲故事,从前有座山……那姑娘父母双亡,嫁做人妇生儿育女,儿女患病上山求药,失足跌进水塘底,翻过几日才捞起。孩童两命呜呼去,其夫无钱置薄棺,也无意喊人安葬,拿旧衣物一并裹住再次丢进山涧。
自此姑娘和人妇都再无人提及。
作者:尘聆
评论:无声
离别雀出生在一个雨夜,雨水倾盆而下,他的母亲生下他便离开了。这是族群里其他人说的,没有多少可以拼凑的细节。他从小便不被族群接受,只是因为他的父亲不是孔雀,而是不知道什么种类,虽然他长成孔雀的样子,但并不是从蛋中孵化的。
世道不好的时候,能有一隅之地存活就已经是不容易,至于什么邻里和睦、家庭和爱,都是温饱线下的空话。妖和人的生存环境也没什么区别,无父无母的离别雀从有意识开始就深刻体会到这点,残羹冷炙已经是运气绝佳,大多数时候是和饥饿和寒冷殊死搏斗。
再长大些,他的喙和爪变得坚硬,长出尖锐的牙齿和指甲,他便逐渐学会去捕捉猎物。有时是飞鸟走兽,有时是草木瓜果,也有时候,是路边的饿殍。有些所谓良知的同类会捏起鼻子在他路过时厌弃地低语,孔雀怎么能像“那些”一样呢?
他想它们说的可能是啄食尸体的老鼠和乌鸦,但有时候,这些生物也一样在他的食谱上。我们都是为了活着,难道谁就比谁更高贵吗?等再稍微大点,能变成人形,他便远远离开了族群,独个行走在人间。
被乞丐领走会成为乞丐,被恶霸领走会成为恶霸,被善人领走却无法成为善人,他离别雀就是这样的人——这点从某次啄断想要他性命的蛇后才发出啼哭声开始,他就十分明确。
而他最讨厌的就是像陆生羽这样的人,无论遇到的是贫穷、凶恶或是良善,对方永远不会长成另外一种样子。大概,像信念、使命这种是他听过却嗤之以鼻的东西吧。
第一次见到陆生羽的时候他正在拆吃一条蛇,那是一条白色巨蟒,按理说他并不能将其打败,但胜负往往在简单之间只是因为谁的死志更明确。而他唯一最熟悉的就是死亡,这是一次次在死亡边缘徘徊获得的经验,铸造起他的整个生命。某种程度来说,死志便是生意,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为什么在这儿?”天边惊雷忽起,瓢泼雨水溅起泥点,对方黑白的披风低垂在污水里,但却浑不在意蹲下,问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他显然是在进食,离别雀不耐烦地挥手道:“没看见过人吃饭?”
“这边马上就要有天劫将至,你且随我躲避吧。”那时陆生羽架起他就跑,他只能死死搂住巨蟒,这可是能吃好几天的战利品!打眼而过皆是面黄肌瘦的凡人惊惧眼神——是了,一位夹着孩子的青年男子拖着条长逾十米的巨蟒,怎么看都不正常。但在乱世中,妖邪遍地,又正常得很,根本无人会去管不相干者的生死。
天劫只会影响非人,对于寻常百姓,只是那日骤雨,雷声略响。
后面的几年,离别雀与其说是与陆生羽结伴而行,不如说是被他强行留在身侧。这大概是因为,刚遇到的时候他皮开肉绽,却在第二天就背起蟒蛇离开。陆生羽总有些与妖怪不相宜的慈悲,见不得别的幼崽落于水深火热的麻木,在对方熟练的照顾他和竺青也一样被捡来后,离别雀无言下定论。
虽然他看上去小,但事实年岁要更大一些,只是营养一直不良,于是瘦骨嶙峋、外表显得比实际要小。和竺青因为饲养者横死而生的懵懂仇恨不同,离别雀觉得自己只是天然的命硬,或者说,对这个世界了无期待。生和死都是稀松平常,就像善和恶毫无区别,谁能一辈子作恶,谁又能一辈子行善?即使如此,和他也没有关系。
于是在陆生羽不察的某个雨夜——他不知道为什么相遇和离别总是骤雨——离别雀腰上缠着硝制好的白蟒皮,也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离开。事情只要不断尝试,总能寻找出一套合适的方法,陆生羽这次没能再找到并捉回他。
再后来第二个和他关系还算近的妖怪是房日青,这货借用了一半星宿的名字,却是招摇撞骗的惯犯,虽然他的骗术无伤大雅,他做出的骗局有时候还能导向些好的结果。和陆生羽抓着他不同,房日青更像是不近不远地围观他,哪怕他总是能戳穿就冷嘲地戳穿对方的言论,也似乎觉得有趣。
他们俩的关系终结在房日青被人抓住杀掉,离别雀听闻这消息的时候想,对方这么会骗人,想必是诈死。尽管后来房日青再也没出现过,像曾经那样隔着十步远摇头晃脑、轻缓摇着那把竹骨扇子。某天再下骤雨,离别雀突然想起,那用来制扇的竹子,还是初见时候房日青骗他砍的。
他发现比起全乎的孔雀妖,他这不知什么品种的混血,妖力反而增长更快。于是渐渐便觉得只是寻找食物的生活无趣,转而四处“砸人馆子”,妖也好、道也好,凡是听说厉害的,不论善恶,他都要去单挑。有时候胜、有时候败,遇到好相与的还会帮助疗伤,他也不推脱,遇到信奉有去无回的要将他彻底抹杀,他也每次能全冠全尾地离开。
至于深至见骨的皮外伤、或者粉碎经络的脏器内伤,似乎都只是生活的调剂。除去伤势愈合的速度日益加快,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也无法让他提起兴致,要说他自己,似乎不那么想活,但又不想不明不白死去。到后来再次于踏仙门遇到陆生羽,他也只是觉得好巧。
被拉进门派和游历在外于离别雀而言并无区别,倒是跟随在自己和陆生羽背后的小不点白孔雀有时候让他发笑,这笑就像面对陆生羽旅途中莫名其妙的乐于助人、房日青莫名其妙的请他喝酒。所以小不点白孔雀,或者说阙西东在雷雨交加的夜晚来请他一块去破阵、夺走陆生羽的骨灰坛,他也只是觉得好笑,加入这莫名其妙的行动。
他觉得自己和这人间其实本没有关系,只是被一场场骤雨推着向前。雨点湿冷,就像他骨髓心间,难以被祛除的冰寒。
作者:尘聆
评论:无声
“‘我想世界就是这样简单运行着的,当你选择的时候一切会自然而然成为真实。’先知转头的时候微笑着,山风将她的发丝一束束扬起来,就像实验室的花朵,‘如果你愿意称之为魔法的话,那就是吧。’”
泰恩刚进入计划那会,穹顶还有许多研究员,他们各司其职,忙碌地试图将乐园要求的雏形拼凑出来。他们说要创造一个没有极端环境,人人都可以自由生活的地方,毕竟因为资源的不断减少,人类的生活全部被乐园系统严格计算和管理着——但凡有丝毫偏差,就可能产生相当严重的存在危机。
地球以前是有这么多物种的地方吗?每次学习古代知识,泰恩都会感到诧异,植被、哺乳类,或者天空中飞翔的鸟,曾经是温暖而真实的,而非如乐园投射在玻璃屏障上的3D影像,虽然声音和形状同样,但永远不会停留到树梢或者人的手上。
和他一块入学的男孩有一头如火焰般跳动的橙红卷发,翡翠石的眼睛,艾尔温。对方比他更擅长理解那些奇怪的手术操作步骤——是的,他们被选为制作人类和拟真器械聚合体的医生,也算是储备中的研究员。在乐园,研究院的势力似乎很大,当然那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关系。
“你有想过,假如这场乐园的计划结束,我们要去哪里去旅游吗?”泰恩靠在人造纤维的柔软草坪上,两手对着远处的巨大热光球比划,“虽然生态的恢复需要时间,但我想以现在的工业制造水平,给我们不断替换部件起码可以多活个两三百年。”而艾尔温只是一刻未停歇地翻阅文献,闻言嗤笑一声:“你觉得乐园会放过这些人?”他的手指轻轻划过书页,点在页码上,17,“你我从三岁就开始接受培训,如今过去了十七年,你有看见研究的尽头吗?”
“虽然没有,但也不能说一切还是会周而复始下去吧。”
“我就说你的操作技术差得太远,你如果再多看一些书,或许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艾尔温垂下眼睑,他碧绿的瞳孔因而逐渐像一汪春季的池水般逐渐漫上青苔,“等到完成计划的那刻,你就不再是你了,而是乐园和穹顶意识的一部分。”
“当然,我也不再是我,而是维护乐园和穹顶意识的一部分。”
穹顶计划是个巨大的项目,首先,它将在乐园所有幸存的人类中遴选出最为合适的两人,来组成为穹顶的“大脑”和“修理者”。所谓大脑,就是基于人意识算法的人工智能,从而辅助乐园的决策并再次生产出更多的改造图纸,而修理者则是负责处理这些委托的执行人。
至于这些被选出来作为基底的到底是从开始就全心全意愿意奉献此生,还是被恶劣的生活形式所迫、被穹顶研究院的苦口婆心劝导感动,就不是乐园考虑的范畴了。毕竟乐园只是一台上个世纪末的老旧人工智能,靠着之前几代无数国家合力投资给出的体量基础,大概维护着现阶段人类的平静生活。
泰恩见过乐园,那是一颗宛如植物的电缆树,光纤、铜丝等等盘根错节向上生长,哪怕在夜晚被闪电击中也屹立不倒。人类小心翼翼站在它供电的防护罩下苟延残喘,生怕一不小心就害了别人和自己性命。
“以前不是这样的。”泰恩莫名其妙想起艾尔温在第一次相见时说出的话,对方说以前没有人会因为资源不够而焦虑到寝食难安,就像没有人会想着完全放弃思考依赖人工智能。可是乐园已经足够证明这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不那么选的人均已受到放逐——当然人们认可这点,由于均分资源的增加,日子是多少好过了一点啊。
但总有一批人想从奔跑兔子的表皮层爬向绒毛的顶端,那便是研究所,他们说如果能用机械代替肉体,靠意志前往危险的环境破坏区,风霜雨雪、日月星辰,唤起万一存在的生机,哪怕是给所有按部就班在乐园生活的人们一个希望和念想,那也是好的。
于是穹顶计划就这么展开了,并在泰恩成为虚拟副手后,几个孩子如同他一样满脸懵懂地被领进了这座纯白而静谧的建筑。艾尔温站在他的身边,或者说,他飘浮在艾尔温的身边,道:“我好像学会暂时阻隔‘乐园’的思维了,或许,我们可以造一些别的东西。”
作者:尘聆
评论:求知/笑语
“我十岁的时候坐在琴凳上,世界的音符就像一个方块。鸿生总是坐在那畔听我弹琴,说我是真正的天才。
鸿生的姐姐留洋归来,她是大钢琴家,鸿生这么说。姐姐听到鸿生大谈特谈我,笑起来,说要考考我。于是她也坐下,弹了一首大概很难的曲子,然后转头笑吟吟地等待。
我把手指放在琴键上,音符在眼前就像一条旋转的线,我很难形容那是如何,它们不是一条而类似纠结的一股麻绳,但又比那更纹理复杂,每一个停顿便会在眼前转折,而它围绕旋转的中心便是方块状的世界。所以我只是照着那条线抄录,偶尔修改几个冒出的线头。
一曲毕了,鸿生的姐姐目瞪口呆,鸿生在一边用力鼓掌,我怕他拍红手心,只好赧然向姐姐点头示意。姐姐方才如梦初醒,结果她也用力鼓起掌来,天才,鸿生说得对,真正的天才!”
(旁白)泛黄的纸页上是不世出钢琴家陈凛然的日记,他是陈家最小的养子。我们从陈家次子、陈鸿生处得到这些物料,试图为大家复现其过往的一鳞半爪。
(镜头转换至陈家旧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陈列柜上是两排老照片,有陈凛然幼年坐在琴凳上、陈鸿生和陈凛然相互倚靠对镜大笑、陈家大姐陈沁雅着博士服捧花、陈鸿生及妻的婚纱照等等)
(镜头转换至老年陈鸿生)“阿拉当时其实不知道他到底哪能所有曲子光听一遍,就弹得八九不离十,甚至有时光还更好。”
“噶虽然讲是天才,但是凛然身体不好嘛,也从来没想着要他去弄表演,就一直在家里歇。”
(旁白)陈凛然从出生那刻起就小病不断,甚少出门,基本都在陈家主宅和后花园活动。十七岁罹患渐冻症,给他的身心造成极大困扰。
“我的脚和腿都开始慢慢不能动了,走路只能扶着鸿生一瘸一拐。听到渐冻症这个名词的时候我很害怕,但也无能为力。
我说,鸿生,医生讲三五年就要全身瘫痪,到时候不能弹琴了,谁都得嫌我累赘。
鸿生叫我别想东想西,先遵医嘱治疗,以后的事哪说得准。
但我知道以后的事,鸿生马上也要去留洋,四年回来我已差不多半截入土。”
“人若是不能弹琴,和死去也没有什么差别。”
(旁白)在陈鸿生离开前的那段时间,陈凛然欲与时间赛跑,每日都要去琴房,一弹便是一整天。而无数珍贵的录像也是在当时录制的,让我们得以觑见这堪称杰作的弹奏。
(镜头转换至老年陈鸿生)“噶时光还是很乐观,觉得凛然总是没问题的,要是晓得就好了……”(长久沉默)“……凛然是真的天才啊。”
保姆把电视关闭,走来扶住老人道:“陈先生,到您出门散步的时间了。”
“啊呀,松快筋骨是好事,今朝也麻烦你了。”陈鸿生借着保姆的劲头颤巍巍起身,摇晃进门外阳光里。
他留洋回来便和同窗又同乡的赵小姐订婚了,陈凛然在他结婚的时候上半身尚能活动,说话居然也还利索。这在医生看来算是个奇迹。然而对方的病情在他婚后却急转直下,虽然他分出不少时间去看护,赵小姐钟爱音乐也很支持,甚至即使怀孕还亲自前往探视。但是鸿生的情况依旧每每只让医生摇头。
他婚礼时司仪盛情邀请陈凛然上台弹奏,他知道对方不爱人多的场合,刚想帮忙拒绝,凛然却说让他去扶自己一把。他自然愿意,毕竟凛然的天才就应该被更多人看到。太阳光暖融融的,洒在身上就像凛然的琴音,那页无数遍翻阅的旧日记也随追忆浮现——
“我陪鸿生一步步往那鲜花点缀的高台上走。
我说,鸿生,你知不知道……
我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鸿生似乎看我消沉,立刻宽慰道,他知道。”
“我知道他不知道,而且哪怕知道了,也再无能为力了。
父母不爱我的性格,沁雅姐忙于她自己的琴,只有鸿生陪我。于是我也时常担心往后他有别样的生活,我又该找谁去——
——这些都没有鸿生轻描淡写的宽慰令我痛苦,他只以为我是怯场。”
“鸿生不会弹琴,但我总当他是知音。
我从前只是绵密而无望的悲伤,从那刻开始才是滴血的疼痛。
就像唱片有轴才能发声,人若是不能弹琴,和死去也没有什么差别。
我没有鸿生这个听众,和死去也一样没有什么差别了。”
陈鸿生想起小时候,陈凛然给他描述眼中世界的样子。
对方把绳子随便盘绕几圈,然后小心翼翼将玻璃片搁置在中心。你看,这些外面的就都是音符,而你在那里面。他指着玻璃片。
你说音符是旋转的,那玻璃片呢?
玻璃片也转啊,但你在最中心,所以是不会转的。陈凛然笑着说完就往琴房跑去。走啊,我要去弹琴!
//以上为修改版,原文后半段如下//
保姆把电视关闭,走来扶住老人道:“陈先生,到您出门散步的时间了。”
“啊呀,松快筋骨是好事,今朝也麻烦你了。”陈鸿生借着保姆的劲头颤巍巍起身,摇晃进门外阳光里。
他留洋回来便和同窗又同乡的赵小姐订婚了,陈凛然在他结婚的时候上半身尚能活动,说话居然也还利索。这在医生看来算是个奇迹。
婚礼时司仪盛情邀请陈凛然上台弹奏,他知道对方不爱人多的场合,刚想帮忙拒绝,凛然却说让他去扶自己一把。他自然愿意,毕竟凛然的天才就应该被更多人看到。
“我陪鸿生一步步往那鲜花点缀的高台上走,假装是真的只有我们两人要往那走。
我说,鸿生,你知不知道……
我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鸿生似乎看我消沉,立刻宽慰道,他知道。
我从前只是绵密而无望的悲伤,从那刻开始才是滴血的疼痛。我知道他不知道,而且哪怕知道了,也再无能为力了。
人若是不能弹琴,和死去也没有什么差别。
我没有鸿生,和死去也一样没有什么差别了。”
陈凛然在他婚后病情急转直下,虽然他分出不少时间去看护,赵小姐也钟爱音乐因而很支持,甚至即使怀孕也亲自前往探视。但是鸿生的情况依旧只让医生摇头。
太阳光暖融融的,洒在身上就像凛然的琴音,陈鸿生想起小时候,陈凛然给他描述眼中世界的样子。
他把绳子随便盘绕几圈,然后小心翼翼将玻璃片搁置在中心。你看,这些外面的就都是音符,而你在那里面。他指着玻璃片。
你说音符是旋转的,那玻璃片呢?
玻璃片也转啊,但你在最中心,所以是不会转的。陈凛然笑着说完就往琴房跑去。走啊,我要去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