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轻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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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阳把盛着面团的不锈钢盆搬到茶几上,洗了手,回到电脑桌前坐下。
面团只有一只拳头那么大。王春阳打定主意,如果一小时之内妈妈不打来电话,就把面团扔掉,晚上出去吃火锅。
王春阳不是个合格的意面神教信徒,甚至于,他根本不是信徒。但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都是。所以他也得是,没有人问过他的意见。当他年纪还小时,并不知道每周都要进行的祷告仪式——和面、煮面、拌面、端起盘子原地顺时针转三圈——是一种宗教行为,而不是人类生存所必须的。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就像他的名字——人们已经将“王春阳”与他这个人绑在一起,哪怕名字根本不是他自己选的。
王春阳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三点三十分。他打开微博,向下滑了两页,似乎没找到感兴趣的话题,随后打开一个虚拟偶像的直播间。妈妈一般会在四点钟打来电话。此刻王春阳被烦闷与紧张填满了,电话会打来吗?应当是会的,每周都会,除非他们这周参加家族祷告,那样便顾不上自己,那最好。
手机震动一下,是女友发来的文字信息,“今天还要做祷告吗?”王春阳哼了一声,把手机丢在一边。明知故问,你永远不会遇到这种难题,因为你有幸出生在一个不信教的家庭,不必每周花大把时间进行过时了的祷告仪式,不必每年神诞日听亲戚们的狗屁教义布播——他们还会觉得是你占了便宜,应当心怀感激。
他与女友认识一年有余,早就没了如胶似漆的甜蜜。爱就是这样吗?王春阳不确定。他不知道自己概念中的“爱”与其他人说的是不是同一种东西,但如果偷懒地用“爱”这个字眼,确实可以免去很多麻烦,特别是需要说“我爱你”的时候。
视线转回电脑屏幕,粉粉嫩嫩的虚拟偶像正在聊最近的流行性肺炎给生活带来许多不便。对你这样的人是最没有影响的吧,王春阳想着,右手控制鼠标再次刷新微博。三点四十分。我到底在做什么?美好的周六就这样从我身边溜走了,都怪这个破祷告仪式。他找不到什么具体的东西来责备,只好责备宗教。但不可否认的,宗教确实在其中扮演了某种角色。
鼠标滚轮咔嚓咔嚓,隔壁房间传来室友练习钢琴的声音。王春阳忽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身体前倾凑近屏幕,接着后仰,“哦哟”一声。他选中了一段微博文字,取消,然后再次选中,脸上露出隐约的笑意。随即用电脑打开微信,扭着身子抓过手机,登录,飞速打字,发出些“战略级天使”、“第二部”之类的话。
在点击发送前,他短暂地犹豫过。几位朋友对这部书并没有兴趣,可自己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是炫耀,是标榜,是在给自己贴标签吗?但他确实在这种行为中获得了某种精神上的满足。
在接到妈妈的电话时,他仍然是笑着的。
“最近有没有向面神认真祈祷啊?”在听到第一句话时,王春阳的笑容迅速冷却下来,心思也在一瞬间落回了狭小的出租屋。开门便是问句,自己是在警察局做笔录吗?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这句审问般的话打消了他所有聊天的兴致。
“嗯。”他回答。
“这周的祷告做了吗?”
“没有。”
“一猜就知道你没有做。你把视频打开,就相当于咱们在一起祷告,面神会看得更清楚。”面神是意面神教的唯一神,法力无边,化身万千,他的化身寄于万物,因为万物皆可由线条,即面构成。
“哦。”王春阳在心里冷哼,你这么会猜,干脆去猜猜明天双色球大奖。他不喜欢祷告,他觉得这种荒唐的仪式完全是在浪费生命,他对面神没有哪怕一丝信仰与敬畏。他不相信家人没有隐约感受到,他们只是装聋作哑,挟持自己以维护神的面子。
“咱们都是面神的信徒,有什么事情,常跟面神说说。”
说个屁,王春阳故意把面团重重扔在面板上。
“哎呀!这么重干什么,吓死我了!吓到我不要紧,别让面神不高兴,” 妈妈的哎呀声极其尖锐,当她遇到突发事件,受惊的总不止她一个人。
什么面神不高兴,明明就只有你被吓到,还要拿面神作挡箭牌。王春阳有了立刻挂断电话的冲动。他按捺住心情,将徒手压薄的面饼分成两半,再用擀面杖分别碾成片状。
“你说你长这么大,也不会做饭,只会煮面条。有时间多学学。”妈妈飞快地说着每次祷告中自由发挥的例行台词,一边用刀将面片切成细条,打散,均匀沾上干面粉。爸爸完成了擀面的任务,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这个话题已经讨论过数十次,前几次王春阳还愿意阐述涉及的社会分工和效率问题,后来他放弃了。他发现无论解释多少次,哪怕以妈妈被说服结束,几天后她仍会像失忆般再次说起同一个话题。后来他才明白,妈妈只是在享受讲话的过程,至于内容则无关紧要。那么讲话的对象呢?一定要是自己吗?王春阳感到一阵恐惧。他觉得这种感情太过深沉,就像信徒对面神的信仰,没有理由,没有终点,令他下意识地逃离。或许连面神也觉得这是负担,所以才从不显灵。
“你先去烧水,等我儿子把面条切好,赶个时候一起下锅。”妈妈对镜头外的爸爸说。王春阳将刀刃磨过面板,切下一根面条。每当妈妈使用“我儿子”这种指代,他就会感到极度不适。他有种被宣告主权的挫败与恼怒,刺耳地就像“我家的狗会在厕所大小便”、“我新买的菜刀很锋利”,好像自己是件没什么主意的附属品,而她正拿着这件东西对别的什么人展示。
他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动刀。
“小心点,慢点切,别切到手。”妈妈叮嘱。
王春阳彻底停了手,把刀放在面板上,刀刃向着自己对侧,抬头盯着手机摄像头。
“哎哟,又嫌我多说话,你妈你还不了解吗,就是絮叨,好,下次不说了。” 妈妈一边笑一边说。
下次,又是下次。她说这话的时候大脑真的在运行吗,又或只是一种低等反射活动?他们口中好像所有事都可以用“下次”一笔带过,却永远不会兑现。王春阳重重喘了口气,如果我表现出怒气,她又要显出伤心的样子,说些“我们都是面神的信徒”、“别人想让我说我还不会说呢”;有时说得急了,还会摆出严肃的神情,“养了你这么多年”、“面神知道了该有多伤心”。他的思绪瞬间便被浮现的记忆占据了,硕大的无力与愤怒潮水般上涨。
王春阳看着面板,六根刚切好的面条整整齐齐,白花花的。在娘胎里我就该用脐带把自己勒死,他恨恨地想。他觉得自己体内的血液在鼓动,在加热,有许多力量如猛虎待出笼,他迫切地寻求发泄,而身体的形状束缚着自己。王春阳将左手用力伸展开,盖在还没切开的面皮上,五指收拢,把秩序破坏,柔软的面在他掌心混为丑陋的一团。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妈妈吓了一跳。
“不想吃了。” 王春阳生硬地说。
“胃不舒服?平时少吃点外卖——”
“我说不想吃。”他加重声音。这话很难理解吗?为什么她喜欢曲解我的话?
“不想吃就算了,这次算了,面神不会责怪的。”妈妈哄着孩子。可这是最令王春阳反感的语气。灶上的水在沸腾,水面不断上升。他一把抓起剩下六根面条,丢进沸水。手指用力过猛,面条的顶端被捏在一起,而末端还粘在面板上——这几根面条被他扯断了。
晚上九点,王春阳在床上醒来。床铺被他搞得一团糟。
下午的祷告在安静到压抑的气氛中迅速结束。关掉视频后,他在床上发泄了一通,抱着枕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眯着眼睛打开手机。
二十二条信息,三个未接来电。他瞬间清醒不少,按下回拨。
“喂,那什么,你吃饭了吗?我刚醒,我下午——”
“我知道,你下午跟家人做祷告了吧。”女友的声音很平静。
“对,做完祷告我就睡着了,我真的特别不喜欢做祷告。我刚看见你发的消息,你吃晚饭了吗?没吃的话我们去海底捞,我请。”他从床上跳下来,打开灯。他思索着如何道歉,怎样才能表现出诚意。
“你还问我有没有吃晚饭?”电话里的声音陡然大了起来,“昨天你怎么说的,是不是说好今天晚上一起出去?你是不是答应的好好的?结果连人都找不到,你答应的时候到底有没有用脑子?你他妈是不是天天都在敷衍我?”
“不是,我是真的,我没想到睡这么久,我当时真的状态很差——“王春阳的脑袋还没有完全转过弯来,无意识地辩解。
“那你他妈长着嘴巴不会说话?你答应下来是故意耍我吗?操你妈!“电话挂断。
“不是,我——“王春阳察觉到对方可能会错了意,他说的状态很差是指今天下午的祷告,而不是昨天晚上。可对方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在余生中是否有机会得到澄清,或许就连自己都会在第二天忘掉它,因为再如何解释这句话也无法逆转这场争吵了。
“操。“他把手机丢到床上,仰面躺下。他感到无力,失望,一切都索然无味。他本计划明天与女友约会,甚至奢望对方敏锐地察觉他的苦恼,可以从此获得一丝慰藉。可这一切都落空了,迎接他的不是温言细语,而是子弹。房间里灯还亮着,他有点分不清现在是夜晚还是白天。肚子叫了起来。
他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熬了一会儿。但饥饿感愈盛,只好爬起来穿衣出门。
女友的手机关机了。王春阳放弃找她的打算,徒步走出小区。他感到自己胸中郁积着说不清的烦闷,可这是从哪儿来?与家人的不愉快,还是与女友的争吵?月明星稀,路灯太过明亮。看起来都是自己有错在先,可源由又是哪里呢?是这次祷告吗?若是世上没有这莫名其妙的面神,自己的生活是不是会变得更好,没有每周祷告,妈妈便不会打来电话,自己也不会睡着,错过约好的晚饭——听起来一切都很美好。
他好像找到了罪魁祸首,找到一条不会有人受到伤害的路。可他下意识觉得这段推论好像有些瑕疵,仿佛面对一个硕大的线团,差一点点便能抓住那根线头,一切难题就全部迎刃而解了。这种只差临门一脚的短促的诱惑使他头晕目眩,他的肚子又叫了起来,这才觉悟这种炫目可能是饥饿带来的。
王春阳走进路边一家面馆,点了一碗牛肉面,三根肉串和一瓶啤酒。他平时决不肯吃这么丰盛,但与火锅相比又简陋得多,于是在这个夜晚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顿晚餐。在等面的时候,他因口渴先喝了两口酒,酒量又不大,醉意很快便绽放出来。
他的思绪浸泡在酒精中,海绵般膨大了,在洗碗池中四处冲撞。他开始思忖刚才的推论。没有每周祷告,妈妈便不会打来电话?不对,问题就在这里。妈妈无论如何都会找到理由打来电话的,祷告只是一条显眼的绳子,是地面上的茎和叶,而地下早就有数不清的根须将他们紧紧缠住了。那根须在他出生前便开始生长,错综复杂,张牙舞爪,哪怕他现在认清了这一现实,也无力将其全部剪断。
他又喝了一口,眩晕感更重了。他第一次喝酒时并不知道这种感觉就是醉酒,甚至也不知道什么是眩晕。他只是感到脑中一阵肿胀,思路变得短小而直接,像按动一次性打火机拆出的电池时乍现的电火花。但要把这种感觉形容给别人听是很难的,人与人之间隔着一层壁障,他们的心灵永远无法瞥见哪怕一眼。于是他便从世俗的概念里、从别人口中偷来一个词,“眩晕”。那是他第一次真正理解词语背后的含义,体会到人们为了相互沟通做出的巨大努力。
他咬了一口肉串,没什么滋味。不要辣椒?自己好像这样说过。那便怪不得别人。他抬起头,饭馆墙上挂着一副印出来的古埃及壁画。古埃及,他想起看过的书,他们没有透视的概念,一切内容都以能最大程度表现对象的角度呈现,因此人类正面的眼睛、侧面的鼻梁,鸟的翅展和腹部可以毫不避讳地一同出现。古埃及人便由此能更理解他人,也更被他人理解吗?对了,就是这里,说到底,一个人怎么可能理解另一个人呢?他皱着眉,夹起两根面条,沉迷于永远无法证实的假设。王春阳游魂一般将面条送进嘴里,嚼了两口,突然意识到比起他人,另一个显著又无力反抗的罪犯正是口中面条。
他终于抓住一丝报复的可能,仇恨又顺势蔓延到那个从未露面现身的面神身上。王春阳把筷子用力插进碗里,“呲啦”一声推开凳子,几乎像一头野猪一般横冲直撞到饭馆门口。左手叉腰,右手指天,两眼直视夜空大喊:“面神,你是傻逼!傻——逼——!“
他想,若你是万能的,将人造成这样,自然罪大恶极,当得起这声骂;若你不是万能的,便乘着语言像凡人一般苦恼去吧!他自觉给面神出了一道难题,得意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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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南海有鲛人,鱼尾人身,落泪成珠。”村里唯一的私塾张先生哗的一声打开纸扇,对着自己慢悠悠扇了两下。
“落——落泪成珠,是真的吗?”王老汉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话语也变得急促。
“都说了是传,传言罢了,真与不真,我又没有见过。”张先生不悦,他觉得自己是在跟傻子对话,“怎么突然问这个,你见着鲛人了?”他的反问带着几分轻佻,显然是不信。
“没,没有,就是问问,问问。”王老汉陪笑。
王老汉越是这样遮掩,张先生越是疑惑:王老汉捕了四十年鱼,打了五十年光棍,大字不识一个,怎么能突然问起长着鱼尾巴的人?他定是从哪里听来的。于是他又耐心询问:“老王,你这是从哪条船上听来的?若是真有鲛人,我张某人也想亲眼见识见识,看看是否真的像传说里那样——鱼尾人身。”
差点说成落泪成珠,真要说出来,定要被这老头瞧不起。
“啊,这个,是……是小顺子,小顺子常跟镇上大船去海里,一呆就是七八天。肯定是那帮水手吹牛,他听来给我讲的,呵呵,是这样。” 王老汉脸红得像蒸熟的螃蟹。
张先生一眼就看出老王在扯谎。年前李顺半夜从赵寡妇房里出来,正巧被老王撞见,老王当他是贼大声嚷嚷,搞得人尽皆知。李顺都快恨死他了,能跟他说这些闲话?张先生也不说破,在心里暗暗记下。
王老汉回到家,坐在厨房的小凳上发愣。水缸里冒出一个脑袋,五官姣好,皮肤细白,与人无异。这缸中人也不言语,与王老汉一起愣神。
“落泪成珠……你能不能哭一场,给我弄点珍珠来?我卖了钱把房子翻一遍,也给你修个池子,你呆得舒服些……”王老汉脸又红了,不知是在遮掩心事,还是因为对方美貌,“到底是真的假的,你的眼泪能变成珍珠?”
等了半天也没回应,王老汉懊恼起身,“忘了你听不懂我说话,不过仔细想想,怎么可能是真的嘛,没见过什么东西能一下子把水变成珍珠,珍珠在蚌壳里才有……”缸中人哗啦一声从水里探出身子,双手撑着缸沿。此人一丝不挂,双乳丰满,腰部以下肢体不分,渐渐披上鱼鳞。王老汉吓了一跳,连忙四望,又匆匆探头检查窗外有无村民。
可千万别让人看见,王老汉转了个身回到灶台,做点什么吃呢,鲛人倒是不挑食。他望着散落在地面的蔬果叶菜,忽然有了主意。他走了两步,双手用力,连案板带桌子都被他抱起来,随后咚地放在水缸前。鲛人吓得一哆嗦,向后缩了缩。王老汉举着锈迹斑斑的厨刀,冲她和蔼地笑:“今天给你做顿好的,我平常最喜欢吃。”
案板上是两只尖椒,一红一绿。王老汉开始专心切椒,他故意把辣椒切得极细,恨不能将辣椒籽也一切两半。切到最后,连窗外都能闻见极呛人的辣味。他自己鼻涕眼泪横流,又不敢伸手去抹,扭头一看,鲛人眼圈倒是红了,可凑近点观察,一点流泪的意思都没有。
王老汉这顿饭吃了三个馒头,喝了两大碗水,边咳嗽边流泪。鲛人除了眼眶发红,没什么别的变化。王老汉倒希望能够落泪成珠的是他自己了。
夜深了,鲛人从窗口恰能望着月亮。月亮又白又大,与从海中看见的没什么变化。
这处境还不算太坏。每年都有同伴失踪,族中长者说,是被一种叫人的生物捉了去,遭受百般虐待,最后结局是被杀了熬油。她悄悄甩甩尾巴,水流轻轻打了个漩。在岸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哭,长者告诫每名鲛人,那会给族群带来不幸。她很听话,而且克制眼泪对她而言并不是太难的事,至少目前如此。
这水缸实在太小,她连翻身都难。自己还有机会返回大海和故乡吗?朋友和家人一定都等急了。她非常后悔,全因自己懒惰又笨拙,想借那张旧网抓几条无处可逃的小鱼,却不小心把自己缠进去。那时候网的另一头正握在王老汉手里。
这可比关禁闭难受。今天吃的东西味道真差,她当时几乎要哭出来,但依然忍住了。那个人自己好像也很痛苦,为什么明知痛苦还要吃呢?可能是材料变质了,但又舍不得扔,看来人里面也有悲惨可怜的。先别管他,多想想自己吧。父母是不是已经去找族长求助了,朋友们是不是正在四处奔波访信?此生还有机会与他们再见吗?难道便只能活在这只小小的船里了?她把水缸当成一条小船。这真是比死了还难受,可她又舍不得立刻去死,总盼着还有机会返回大海。
她越想越难过,等到发觉时,两颗圆滚滚的珍珠已经落入盛着自己的缸里。她慌忙用手握住,恰恰此时,隔壁屋传来动静,接着屋门打开。
王老汉今夜睡得很不踏实,昏醒多次。鲛人不能一直藏在家里水缸,时间久了总会被人发现。虽然传说落泪变成珍珠,可她从不落泪,养着只是给自己添麻烦。要不干脆放了?他又有点不甘心。这可是传说中的鲛人。要不拉到镇上,送给刘大户:他侄子在府里当官,威风得紧,出手又阔绰,哪怕是瞧着稀罕,也定能赏给自己几两银子——不成,这样不成,听说刘大户不是什么好人。卢屠户有回去镇里卖肉,就因为掺进去几块脆骨,把刘大户牙齿崩裂,不但摊子被砸,人也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正思忖着,王老汉忽然听到厨房传来水声。他翻身下床,悄悄打开屋门。厨房并无异常,鲛人老老实实地闭着眼睛仰面躺在水里。可能是睡着了翻个身吧,这家伙还挺不老实,王老汉想。他正要转过身去,突然瞥见鲛人右眼眼角有一条淡淡的痕迹,在月色下泛着银光。他心头疑惑,正要凑上去细瞧,鲛人又缓缓翻了个身,脸沉到水里去了。王老汉犹豫着伸手,又缩回来,实在不好意思把人家叫醒。他望了望缸底,被月光照亮的那半边,缸底依旧是缸底,连珍珠的影子都没有。
大概是光线太暗,自己看走眼。王老汉不疑有他,正要回屋睡觉,忽然不动。他看见案板上的厨刀,在原地站了半天。我若用刀刺进去……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就像开条鱼一样,她一定会痛的,痛地流出泪来。他的手抖了两下。
鲛人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听着屋门关上,屋里传出些动静,复又安静。那人应该是去休息了。她没想到这人会深夜醒来,还走到自己面前盯了半天,还好珍珠一直握在手里,没让他发觉。但那刻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脸上还留着泪痕!虽然当时只有月光,可那泪痕在水下都相互看得见,万一被他注意到了呢?
她努力保持气息平缓,就像睡着一样,慢慢翻过身去。面孔从左边开始被水浸润,沉入水下。她只希望那人没注意到,千万不要捧起她的脸来。那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什么动作,向回走了两步,忽地停下。鲛人的心脏无可避免地猛跳起来。
万幸的是,没过多久,那人便又挪动脚步,走回里屋了。她连忙轻轻用手将两眼泪痕洗掉。
村里炊烟刚升,张先生便拎着两瓶酒,夹着一油纸包,敲王老汉家的房门。
敲了半天门才开。
“张先生,怎么了,有什么事吗?”王老汉好像有几分紧张。张先生眼中他是毫无防备的,与塾中学童仿佛,任何心事与谎话都极易看穿。
“哦,没事没事,贱内省亲出发前托你捕了些新鲜虾蟹,她昨日回来,正好拿了两瓶酒,权当感谢。”他抬高右手,让王老汉看了看酒瓶。
“这,不,我不喝酒,我……我明天还得出海呢!”
“出什么海,你看这天气,”张先生侧身,让王老汉看他身后的积云,“正巧休息一天。”
“不,这个,一筐虾蟹才值几个钱,酒还是你留着——”
“哎,老王,你这就太看轻我了,我是舍不得这酒吗?一码归一码,别人想喝,我还不给呢!”张先生佯怒,王老汉没办法,只好请他进来。
王老汉家里很简单,可说是家徒四壁。左边掩着门,应是卧室;后边是个旱厕,右边是厨房,挡了块布帘。这布帘虽然是陈旧粗布,但太干净,一点油汤都不见。张先生打定主意,也不着急,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前。
王老汉炖了条咸鱼摆上桌。张先生打开带来的卤肉,不住劝酒。王老汉一旦罢杯,张先生便使脸色。王老汉喝了一杯又一杯,终于醉倒在桌上。
“老王,老王!”张先生装模作样地推了推王老汉,确认他真的不胜酒力、醉晕过去。张先生举着灯,先是来到卧室,卧室空空荡荡,墙上挂着几件旧衣服。他将抽屉一只只打开,也没见到什么珍珠。他又来到厨房,转了一圈,一无所获。
直到他将水缸上的木板掀开,看见鲛人,一对大眼瞪小眼。
“哇!”张先生吓得退了两步。灯火摇摇欲坠。他抚了抚胸口,探头见王老汉仍然趴着不动。真有鲛人!鱼尾人身,传说是真的。王老汉可真有本事,这么多天过去,肯定弄了不少珍珠,不知道都藏在哪了,还是已经换成钱了?鲛人泪珠浑圆无暇、十色斑斓,每颗至少值一头猪!传言鲛人还善织绩,所织之绡为至宝,入水不湿。可这鲛人赤身裸体,就算有绡也已经让王老汉夺了去,那家伙最多也就睡几个时辰,现织哪里来得及?
卖消息?指定不行,若是让那些大人物知道,连一口汤都不会给自己剩下。他考虑半晌,认为当下只有设法取珍珠。他走上前去,一咬牙,啪啪两巴掌向鲛人脸上扇去。毕竟这动作他熟极了。
第二天王老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积云已褪尽,晴空万里,昨夜应是一场好雨,自己醉得太过,以致连打雷下雨都听不见。桌上杯盘狼藉,张先生也不见踪影,他正准备收拾,脑中一声炸雷,三两步冲入厨房,掀开水缸盖板。
鲛人冒出头来,发呆似地瞧着他,似乎并无不妥。这回光亮充足,王老汉发现鲛人肩膀有处皮肤泛青,于是围着她绕了两圈细细观察,肩、臂加胸前,总共有四处,每处约有指节大小。鲛人皮肤实在太白皙,点着几处青斑就像烧坏了的瓷瓶。
这斑,这斑,好像磕了碰了,但鲛人也怕磕碰吗?而且在水缸里,哪有地方让她磕碰?他又开始琢磨,斑,斑……他忽然瞪大眼睛,莫不是死人身上的斑!这鲛人难道快死了?她原本活在大海里,现在整日呆在水缸,食物也不称意,又不会讲话,自己讲话她也听不懂——若是自己,闷也要闷死了。他越想越有可能,在厨房不住打转,可这事还需要找人问问,还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
“老王啊,有事吗?昨夜见你醉的厉害,不告而别,见谅。”张先生心里一惊,没忍住打了个喷嚏,掏出张手巾擦了擦鼻子。
“没事没事,我就是想问问,鲛人是不是也会得病?”王老汉把昨天喝剩的半瓶酒又拎了回来。
“鲛人?得病?”张先生大概有了猜测,他昨夜为了让鲛人落泪,直将对方当成自己学堂里的学生,又掐又扭,结果那鲛人仿佛毫无感觉,眼皮都不带眨。他费了半天力气,又怕王老汉醒来,只得冒雨逃走。王老汉定是把自己下手的外伤当成什么疾病了。
“对,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传说鲛人离活水,日久生斑,旬日扩大,气息带毒,活人闻之则染,半月必亡!”张先生急中生智,若是自己否认生病,过几天王老汉回过神来,必定怀疑到自己头上。得让他赶快把鲛人弄走,查无对证。
“啊,这,这么厉害!”王老汉变了脸色。他忽然也打了个喷嚏,“我昨夜睡在客厅,怕是染了风寒,我先回去歇息……”
“慢点,我送你——”张先生又打了个喷嚏,他是真的感冒了。
“别送!”王老汉转眼已经走到十丈外了。
王老汉摸黑把鲛人抱上船,解开缆绳。离太阳出来还得有好一会儿,可王老汉怕人看见。他是怕人看见鲛人,还是看见自己抱着鲛人?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出海之前,他举着火光又照了照鲛人身上的斑,没见扩大。但张先生说有,那就是有,张先生知道的可多,自己捕到鲛人之前,人家就知道有这么个东西。
小时候若是多读点书该多好,可小时候家里穷,没钱读书,现在也不富裕。若是自己有小孩,一定供他上学,读张先生的私塾,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王老汉完全想不到,张先生学堂的孩子们可恨死他了。
太阳露出半个尖的时候,他停下桨。还是放了吧。他望向躺在旁边的鲛人,“你说你也不会说话,我说话你也听不懂,还不如养条狗呢。”养狗可用不着东躲西藏,怕人看见。“珍珠也没瞧见,”他想张先生终究也有说不对的地方,十多天了,一粒珍珠也没见着。不过这也不怪张先生,人家只说了落泪成珠,谁知道这条鲛人根本不会哭呢。
“行了,你回去吧。”王老汉把鲛人横抱起来,轻轻放进海里。今天的天气着实很好,风平浪静。鲛人入了水,飞快地甩开王老汉的手,眨眼便游出好几丈,脑袋探出海面,睁着眼睛看他,然后头朝下扎进海里,尾巴扬起一蓬浪花。
来都来了,也别空手回去,王老汉熟练地下网,摇起船桨。可没行多远,他觉得网好像被什么东西钩住了,只好收网。他费了挺大功夫才把网拉上来,本来以为渔网肯定是被岩石钩破了,但检查一遍,完好无损。网里只有两条小鱼,还有两个蚌壳。他本打算换个地方重新下网,心里一动,打开蚌壳一看,里面各有一枚珍珠,浑圆无比,阳光一照能看见好多个颜色。
END
Vol.200「抬头见喜」《抬头见喜》
作者:轻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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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收到张金发在微信群的消息时,杨木正坐在电脑前联网对战。
“周末我结婚,有空的都过来玩啊!” 张金写道。
杨木把手机放下,硬是把对局打完才姗姗回复。这样做有一个顺带的好处,可以显得他很忙,好像有什么正经事要做。两个月前,杨木辞职了。他不想回老家面对亲戚们的闲言碎语,干脆躲在出租屋,以积蓄度日。
他挑了张表情发过去。这则消息并不是毫无预兆的,数个月前,张金便透露过结婚的大致时间;上个月,又群发过电子请柬。
紧接着,电话响起。杨木极不喜欢听到自己的电话响,甚至到了有些受惊的地步:若是缓事,可以发信息,那么值得打来电话的肯定是急事。急事也分好事、坏事,他怎么也不相信会是好事找上他,这是短暂的人生屡次证实了的。
杨木皱着眉头,拿起手机,电话那头是张金。
“周六有时间吗,提前来玩一下?”张金的声音显得中气十足。这是当然的,现在违背当事人意愿的婚姻并不多见。这次婚礼合了他的意,所以便喜气洋洋。
“嗯,好啊,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杨木想起他唯一参与过的表姐的婚礼,那简直是一场不合时宜的化妆游街,主角一男一女,令他想起动物园里的海豚或者海象。
“没什么,基本都忙活完了,你过来充男方的,也就是我的亲友团。”
杨木原以为亲友团这种事怎么算也轮不到自己。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亲友团”这种名头,张金这样踏实、开朗的年轻人,亲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活了二十多年,难道连几个比自己关系更密切的朋友都找不见吗?杨木又设身处地地思索了一番,倘若结婚的是自己,要找出五个亲友,算来算去,还是张金——大学舍友都在外地,不知有没有时间——嗬,或许最后连邻居也要算进去。
这时他才意识到,原来一个人的交际圈便只有这么一辆小汽车大:核载四人,超载五人。幸好结婚的不是自己,他大松了一口气。
周六,从早开始下着不小的雨。杨木从未去过张金住处,不知门户,只好在对方小区门口停下。他站在人行道上踌躇半天,在心中找了不少理由:张金婚礼就在明日,发消息怕忙碌中错过;这时又大雨,久等不妥——终于决定给张金拨去电话。他一手举着伞,一手摸索手机,还没等他看清字,屏幕便已经落上不少雨滴,只好用脖子夹住伞柄。电话“咔哒”一声接通,他也歪着脖子抬头,看见二十米开外,一栋楼前门口立着大红色的充气门拱,头顶一对龙凤,横幅上写着张金的名字,还有硕大的喜字。
至于女方的名字,杨木是在看清横幅时才想起来的。他也曾问过几次,但总是问了忘,忘了问。或许三分钟过后,甚至用不了那么久——就在自己移开目光的下一瞬间,她的名字便会在某种尚未究明的物理定律作用下,如日出后的露水般蒸发殆尽了。
电话里,张金告诉他穿过拱门。杨木不想弄湿鞋子,低下头小心翼翼避开涟涟积水。走过转角,原来新郎家早已摆开阵势,在楼前宽敞的一排车位上搭起棚子,棚子下摆了好几套桌椅,用来招待邻里亲戚。
杨木一边上楼,一边尽力甩掉全身水分。上了几层楼,见屋门贴着喜字,很好认。进了屋门,张金父母坐在客厅沙发上,笑眯眯地与或东或西的朋友交谈。张金引他入卧室,杨木看每间房门也都贴着喜字,忽然想到,这些贴字过了明天大概都要丢进废纸桶,它们印刷、裁剪、运输,不过是争得两天光明;于是自己碌碌无为的前二十余年似乎也一下子变得可以接受了。
卧室里还有几位同龄人,其中有一个叫李水,是张金的高中同学。在本地一家制药厂上班,戴着金丝眼镜,显得很斯文。他掏出烟来让一圈,才发现这房间里只有他一人抽烟,自嘲了一句,给自己点上。张金出了门,不知在忙什么。
“你有孩子了?” 杨木吃惊地看着李水。李水相貌年轻,杨木怎么也无法将他与一位父亲联想起来。
“过两个月就满周岁了。” 李水吸了一口烟。
杨木猛然意识到,或许这才是命运寻常的模样。杨木硕士毕业还不到两年,同学里面结婚的屈指可数,待在他习以为常的生态圈里,好像单身才是主流。他总与朋友感慨,生活好难,自己都过不下去,结婚生子岂不是自寻烦恼?个人主义席卷了他所认知的那一部分社会,但其余的部分,他不知道有多大,也不想探寻其状态。或许自己生活在无边大洋中的一个孤岛,就如冰冷宇宙中的地球。可宇宙无际无涯,宜居星球必定不止一个,难道只因距离遥远便偏安一隅,固步自封吗?有了这样的图景,他的念头又有些松动。
“咱们把楼梯扶手装饰一下,”张金拎来好几包塑料彩带,黄红绿蓝各色都有,色彩缤纷,与啦啦队挥舞的彩球相同,迎着光很耀眼。每条彩带横向切成极窄的细条,几乎切断,拉直便蓬松起来,像毛毛虫。
他们每人拿了一包。张金又去找胶带和剪刀,几人便像傻瓜一样直直杵在人家客厅里。
这可真糟,杨木想,自己就像个被俘虏的士兵。
张金父亲招呼他们:“去贴楼道啊?”
这是很显然的。杨木笑着答应。
“挺辛苦。在哪工作啊?” 张金父亲的光头熠熠生辉。
这一下戳中杨木的软肋。这几周,杨木也陆续向几家知名企业投出简历,但都石沉大海。至于一些不知名的小企业,前景不明,他又不愿栖身,怕把履历弄难看。这个问题他不易回答,担心难堪,希望别人接下。
“我在明石制药,”李水说。此时正巧张金拿着工具过来,“我们先去贴一下楼梯扶手。”
“好,好,小心点。” 张金父亲笑着点头。
杨木走出屋门重获自由。这活很简单,从包中取出一条长短合适的彩带,绕着扶手缠几圈,再把两端贴牢便告成。活虽简单,但总要有人做。杨木又想到自己身上,或许应当先找个事做,难道将来人家真的会管你的履历么?自己不是一直坚持要“活在当下”么,怎么又考虑起将来的事了?想想之前的经历,在大公司真的开心吗?应当爱,应当劳动,就这样。他又间歇性地踌躇满志起来。
几人分工合作,很快将楼梯道装饰完毕。从下向上看,虽然别人家门口没有张灯结彩,但也有了些喜庆的味道。临近正午,张金招呼大家去楼下棚子里吃饭。
雨似乎小了一些,敲在棚顶滴滴答答。杨木看着棚下桌后立着几只大不锈钢桶,正冒热气。桌上摆着塑封好的餐具,应该是在附近饭馆订的。饭菜正是在混着雨水的潮湿天气,才显得难能可贵。他对这顿饭有了期待,刚抬脚,听见头顶传来“呼”的一声,心脏急跳了两跳,也顾不上雨水,匆忙后退了好几步;同时抬头望去,户户窗口皆封得好好的,亦没有异物悬挂。又听见“啪”一声,有东西落在地面上。杨木低头,一只纸袋倒在雨水里,转瞬被水浸过。他使两只手抱起来,里面装的是一袋子巧克力。
“我靠,天降巧克力。”杨木把纸袋递给李水,一边抬头望着。若是落下一座金山多好,他又得寸进尺地想。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