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线大概是三年前,帕拉帝索·莱茵神父加入猎人工会没多久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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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多维科·里奇带来了一个消息,最近在纳塔城至斯奎尔农场之间那段路上出了不少祸事。有好些人的尸体被巡逻队捡到,全身皆遍布咬痕,就像被饿到发疯的野兽疯狂撕扯过一般,血管中一滴也不剩。这在森林中倒不是什么稀奇事,那些变异野兽可个个都凶猛得很,但无论是什么野兽,都只对肉感兴趣,浑身血液被吸干把这件事彻底改换了性质——只可能是吸血鬼干的。
刚好在工会的猎人们于是拿它当晚饭谈资分析起来:“八成是先让变异兽袭击了,上周下了三四天暴雨,坑洼地方全成塘啦!沼地鳄鱼乐意出来溜达,成群巨虻也在那片乱晃呢,牲畜都绕着走,就是活人也会被生吃了,被吸干又有什么稀奇?”洛多维科却用酒杯底在桌面上一磕,反而坐上桌子,一腿踩在凳子上,一腿盘起来架在桌面,冲猎人们道:“等一等!嘿!您可等一等再说这话!您说的当然有道理哇,可我这儿有新消息,幸存者逃到帕斯玛街区去了,在那儿颠三倒四地说是受了吸血鬼的袭击——”
这话题人们都感兴趣,桌边猎人们催促他赶紧把详细内容抖出来。红头发青年于是得意起来,捞起麦芽酒,灌了俩口泡沫丰富的液体,往左边一倾身对发问猎人说:“我在帕斯玛的哥们儿说那倒霉蛋胳膊上,大腿上,甚至脸上都全是咬伤,伤口大小和人咬的一摸一样,牙齿痕迹一看就是吸血鬼留的。那哥们儿常跟着猎人转悠,打打下手,摸摸血罐子,这事他门清,错不了!”他又转过头去向右边的人说道:“更要紧的是那满身咬痕的倒霉蛋可瞅见对方模样啦!黑发,身材瘦弱,浑身上下饿的就剩骨头,穿得倒干净,显得文文弱弱的,胸口还挂了个象牙雕的小像,但跟疯狗似地四脚着地,见人就咬。”他说着,作势咬合了牙齿,咔哒一下,试图配合自己的讲述威吓他人,但因面相亲切,终究屁威慑性也没有,只引得猎人们哄堂大笑。
笑声此起彼伏,猎人们还在试图找出里奇话里的纰漏来取乐,没人觉得这真是什么大事件。再说,帕斯玛街区今天就轮到教会猎人巡逻了,真出了什么案子肯定让那帮头从到脚都穿裹尸布的家伙接下来,与猎人工会自然没有什么干系。但坐在长桌尽头的帕拉帝索·莱茵却逐渐神色凝重起来,当洛多维科·里奇准确地提及象牙小像时,他脸上最后一丝笑容骤然消失,呼啦一声站了起来,反手戴上兜帽,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他完全相信洛多维科·里奇的话,这描述中的‘疯狗’正是他曾施舍过良药的病人,对方应当顺利治愈疫病变成了残月血族,但没想到竟违背诺言,抛弃身为人类的尊严,开始以人为食。
——不可原谅!这便已成害兽,灵魂再无法得救,他必亲手将其肃清。
可当他刚一踏出工会大门,还没走几步,却反被人叫住。神父回过身去,看见工会里那戴鸟嘴面具的医生从黢黑外墙下露出苍白尖喙上一点,手里牵两匹马,安静地立在建筑阴影里。那两马匹均是深褐色,腿上绑着防割伤用的布条,布满泥水斑点,鞍具陈旧,毛发黯淡,蒙着一层灰土,看去风尘仆仆,就外表而言一摸一样,根本是拿同样模具在泥地上按了两次做出的产品。
神父把目光转回医生那里,对方自面具下嗡嗡说话,嗓音像用硬质钢笔笔头在粗纤维的纸上写,面具导致他声音里布满不和谐噪点,使人难以猜测其情绪:“我猜,您不会仅使双腿去巨虻栖息的泽地。所以,这是泽布拉,这是凯丽。亲爱的神父,您更中意哪一位旅伴?”
讶异神色在莱茵神父脸上一闪而逝:“您怎么知道我要去泽地?”
“您的情绪很明显,焦躁、愤怒、恰巧,我正从事一些需要拿眼睛看人的职业。”这戴鸟面具的人安静等了几秒钟,见莱茵神父仍在思忖,他便再次开口问道,“所以,泽布拉还是凯丽?”
简直莫名其妙,十分不知所云,令人忍不住质疑多解释两句难道能要了这医生的命不成!好在莱茵神父曾在大教堂任职,什么样的奇怪参拜者都算见识过一二,这会儿顺着对方的说法随手向右边一指,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谢谢您的马,医生。”
然而不对劲的情况仍没有结束,他翻身上马,很快地出了城,沿着两侧长满荒草的小路往泽地去,另一匹马的马蹄声竟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无论帕拉帝索·莱茵神父使马跑得多块,对方都像回声紧紧跟随。最终令神父毛骨悚然地勒马停下,转向来者,另一手在斗篷下按上武器把柄。他虽是新入行的猎人,可在教堂时便已听他人传说猎人工会内部如何混乱,此时遇到这种诡异情况自然警觉。虽不知对方底细,但他多年来勤于练习,想击退一名医生应当没有问题,可出于道义,神父仍朗声警告道:
“——医生,这是我的私事,您便请回吧!”
对方在神父横马而立时便令坐骑逐渐放慢速度,待它彻底收了脚步,距神父也只两马身远,医生微微偏头劝告道:“亲爱的神父,您没听说吗?死者浑身布满咬痕,被撕扯致死,这应当不是一人所为,而是一群,我不建议您单独猎杀这次的目标。”
莱茵神父见对方只是想帮忙,按着武器把柄的手臂便放松一些,和善地答道:“谢谢您的提醒——医生,我很明白对方曾经是什么样的人。一切甚至可以说缘起于我,是我曾施与了那可怜人良药。个中缘由我全清楚,因此,我可以确切告诉您,杀人者只一头害兽。”语毕,他难以遏制,从嘴角溢出丝苦涩意味,“是我释放了这头害兽,因此也要由我来亲手将其肃清。”
那鸟嘴医生双手交叠搭于马鞍,像被地上拧动毛虫吸引的鸟,微微前倾身体靠近过去,浑身鸦羽似的斗篷便向前滑落,将他全部身体隐没其下。随即,鸟类颅骨微微颔首,喙也上下一点:“……您的意志令我深受感动,神父,我要向您表达尊敬,但容我坚持自己的判断。”莱茵神父胯下马匹唐突喷了次响鼻,向后缩起脖颈,双耳后压,外唇翻起,医生梦游般柔哑的嗓音仍在继续,竟染上些笑意,斗篷下肘部鼓起一块来,不知握住了什么东西,“我有预感,您将因这高洁品性而遭受巨大痛苦,可切莫担心,我将尽责为您治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新下过雨的荒野土地温暖潮湿,浸透了雨水,若是不经意踩上去,鞋底便黏连成一片,马蹄印在路上也因此格外清晰。风刮过时便使猛长的荒草刷啦作响,半人多高,参差不齐,兴许是夜行的狐狸或黄鼬在其间乱跑,忙着逮兔子或田鼠,逼得蚱蜢只得乱蹦,个个跳的老高。帕拉帝索·莱茵神父仍微笑着,但已重新反手将割取之刃握地死紧,天穹般明朗的双眸降下寒霜,在月光下几乎发亮。
又一阵风刮过,荒草簌啦乱响,土腥气被风推着一阵接一阵地往上泛,令人作呕。神父胯下马匹连着后退两步,左右摇晃脑袋,引颈发出一声惊恐嘶叫。草丛刷刷倒卧下去,有个什么埋伏已久的东西唐突发起袭击,电光火石间便到了近前,呼啦一声,草帘两侧分开窜出个模糊黑影,四足着地,像骨瘦如柴的秃毛狼犬,只四肢欣长,膝盖断了一般贴着地。行动飞快,一冲出埋伏区便张口咬向莱茵神父。四颗全然异化的雪白利齿在月光下分外明晰,莱茵神父的马完全惊了,这当头漠视骑手命令,慌不择路向后挣退,可恰好埋伏者也不是什么娴熟猎手,第一口咬在了马匹颈下,愣生生撕下一大块肉来。叫惊马扬起前蹄给当胸踹了一脚,摔在路面上,连滚出好远。
但马匹的挣扎反击也将莱茵神父甩到地上,且因喉咙叫袭击者扯烂,这可怜马匹连连后退,四蹄乱踏。不知那害兽的口涎有什么问题,导致马匹颈下鲜血汩汩无法止住,不算大的创口内血流如瀑,稀里哗啦倒在半干不湿的地面上。
鸟面具医生未等它爬起来便一手拽缰绳,一手举枪射击,可不知是防身用的小号火枪准头着实差劲,还是他自己射击技术差强人意,开了三次枪,怎么也打不中移动目标。等莱茵神父制住马匹赶来帮忙,对方已成功爬起身来,弓着身体冲马匹与骑手龇牙。借着月光,帕拉帝索·莱茵神父看见一团乱苇草似的黑色头发挂在袭击者脸上,冷蓝色眼睛像夜行动物那样闪亮,皮肤煞白到吓人,原还算考究的衣裤已尽滚上污泥,赤裸双足上全是细小伤口,较普通吸血鬼更夸张的两排尖牙利齿暴凸在外,令面孔上的五官比例如吸血蝙蝠般整个变形。
它停下来,胸口象牙雕刻的小像便摇晃着挂在半空中。
帕拉帝索·莱茵神父轻巧地用斗篷裹住身体,在地上一滚便爬起来,这一幕正撞进他眼中,令神父忍不住微阖双眼,手上却将割取之刃完全拔出,横拎在手里。厚实沉重的枪剑一体式割取之刃重量不菲,却被主人单手提起——他记得很清楚,这小像是他与良药一起赠予对方的礼物,前面是象征苦修的圣者塑像,背后雕刻着教会眼眸状标志,原本希望这饱受疫病折磨的可怜人保护好自己的灵魂,恪守纯净,坚持曾信仰的真理,但它仍背叛一切诺言,变成害兽——痛苦开始从胸口啮咬神父,逐渐扩散到全身,愤怒与之伴生,随剧痛从抽搐指尖倒逼到心房,接着甚嚣尘上,烈烈而起。
“您违背了与我的约定,不可原谅。”
神父睁开眼睛,寒焰于他双眸中燃烧,那受创马匹晕头转向地在原地摇晃脑袋,失血过多导致前腿发软跪趴下去,接着向前倾倒,怦一声栽在路沿上,半拉身体翻进荒草丛中。可怜的泽布拉,它此时仍未死去,医生听见马匹竭力蹬踹地面,不用看便可以预见它此时正口鼻溢满白沫,喉部嘶拉,奇怪的是,其间或伴随着什么东西被煮沸的声响,像泥土冒着泡沫。医生未能前去查看,这一连串变故使经验丰富的老马凯丽也惊惧不安,他只得伸手抚在马鬃下,安慰坐骑。
待到凯丽心神稍定,医生停顿片刻,临时改换主意,将割取之刃放开,反抓住了另一个道具,并向同行者发出警报:“神父,这不合常规。”
但莱茵神父却已经听不进去,眼中只有那形销骨立的害兽,圣水子弹泵上枪膛,导血管链接完毕,神父若豹般冲将出去,他要砸烂对方扭曲变形的头壳,把害兽全身鲜血抽干告慰死者亡魂。
吞噬人血的残月血族却从喉咙里咕咕笑起来,当莱茵神父逼至近前时,它竟不躲不闪,任由神父一剑刺中自己腹部,单薄身躯便被枪刃整个挑中,向上扬起,神父只觉得它身躯轻盈,像块破布,自己全部冲劲泄在对方身上,只像捅下一块窗帘布。而那害兽被挑在剑端,如同稻草做的人偶,五官倾斜,肢体扭曲,却仍在笑。
“饿啊,好饿啊。”
医生胯下的马匹又开始喷焦躁响鼻,将蹄下地面踏烂,只消骑手一声令下,它立刻就愿意全力奔逃。
煮沸的声音越来越响,且由四处散发出来,土腥气越发浓烈,仿佛二人正身处炖煮内脏的大瓮中,一丛荒草倒卧了,接着是另一丛,平整荒野中唐突显现出数个圆形凹陷,每一处都急转而出,拖曳着尾巴,迅速朝两位猎人的方向围拢。
“神父!”帕拉帝索·莱茵隐约听见有人这么叫他,他想回应,但面前那黑发的残月血族却伸出枯树枝般的胳膊抓住了他握着割取之刃的那只手臂:
“——神父,慈悲的好神父,您从疫病中救了我,请您今天再救我一次吧。”它已干枯到男女模辩,整张脸上几乎只剩暴突利齿,只能竭力将口张大,把雪亮狞笑永恒纹铸于面孔当中,那象牙小像挂在麻杆似的脖颈上,正落在莱茵神父眼前,皮质编绳轴在一处,导致它在半空中不停打转。圣人掩面哭泣,眼瞳闪烁不定,血族的手指深陷入神父胳臂中,拧住链接割取之刃的采血管,将其深深掐在手心里,“您再救我一次,我好饿啊,我好饿啊——您就让我给吃了吧!”
紧接着,沸腾声停止了,那些隐没在荒草中的追踪者全部扑出来显露身形,竟是由血液和泥土组成的大小魔偶,均与被莱茵神父挑在刃上那本尊一般无二,枯瘦得惊人,但行动异常敏捷,全朝着两位猎人扑去。与此同时,本尊用力拔掉采血管,攀着神父的胳臂,将自己穿在剑刃上,就这么毫不在意被开膛的腹部,猛然向神父爬去。巨力逼得神父直向后仰,瞬息间,帕拉帝索·莱茵面前便只剩一对断头台似的雪白门扉,内里猩红,恶臭扑鼻。
但这巨口没能咬下,害兽脖颈被侧边里袭来的一只钢叉夹住,于马匹全力拔腿狂奔的冲势中,残月血族直接被从割取之刃上拔了下来,一路后脑勺着地被按着拖行。颈骨脆弱,三两下便被折断,痛得害兽凄声尖叫,但它已无需呼吸,自然也不会死亡,只见四肢皮筋样抽动,一截截碎肉从肚腹创口中掉下来,与泥浆一同乱甩,在湿润路面上留下挣扎造成的扭曲沟壑。
莱茵神父脑中此刻并没有浮现任何有意义的只言片语,他跪在地上,沉默地率先将被拔出的采血管重新连接至割取之刃,接着肩上,大腿上,手臂上传来剧痛,三只狼犬大小的魔偶咬住了他。
神父却笑了一声,伸手抓住身上这三只魔偶的下颌骨,连带着皮肉一起,用手掰开,接着硬生生将它们依次拔下,噶一声便拧断了脖子。魔偶化作一滩混着血污的烂泥从指缝里滑脱。紧跟着,他双手握住割取之刃,以跪地的那只膝盖为轴转过身去,自下而上将马匹大小的魔偶四肢斩断,使其摔在地上。与残月血族一般无二的脑袋便被神父踩在脚下,割取之刃从额头正当中戳了进去,刃部左右分离,送了它一颗子弹,使马样大小的脑袋爆炸开,血污与泥水溅了神父一脸。
那残月血族用自己血液铸造的四个魔偶短短几分钟便全部被消灭,它预感不妙,摔打四肢,全力想挣脱医生手中钢叉的桎梏,但毫无作用。它仅是个残月血族,没有人教他应该如何锻炼力量,强化自身,他只是知道要吃人,想吃人,想不停地吃人。干渴无法被满足,腹中始终饥饿,几乎让他丧失全部理智。这些原本因食人变强得来的力量全被用来制造了魔偶,扩大狩猎范围,智能不高,见人便只知道一通乱咬。导致本尊分出自己的血来控制魔偶,自己的身体却仅是个枯瘦诱饵,此时腹腔被开了口子,在大量出血得不到补充的情况下,自然猛烈衰落,已无法与老练猎人的力量抗衡。
莱茵神父提着割取之刃已到了近前,他满是血污与泥水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地吓人,明明语气还算慈和,却散发出凛然冰壁般不可违逆感。随即,害兽胸膛被踩住,神父以做施礼的态度将枪刃对准了它心脏处,割取之刃左右分离,深嵌入害兽胸膛,神父念诵道:“……你的罪孽不会得到宽恕,悔过吧!忏悔吧!为那些逝去的人!”导血管开始引流,鲜血被逐层提高,沿着中央取血处泵上去,那些三角形符文顺次点亮,直顶到尽头。这饱受饥饿之苦的害兽肉眼可见皱缩起来,皮肤紧绷在胳臂上,如同干尸,在不成人形之前还握住神父的脚腕祈求原谅,凄哀之极,令人难忍恻隐。但神父只是慈和地微笑,以一句话结束了祷词:“愿神的慈爱与此刻的你同在,晚安。”
他开枪了,圣水枪弹迅速发生反应,害兽胸膛吹气似得鼓胀,接着破碎成段段灰烬,像烧到最后的木炭残渣。
帕拉帝索·莱茵神父脸上的笑容逐渐垮塌,疲惫感和那针刺般的痛苦在愤怒退潮后再度席卷而来。全身受的伤都大喊大叫要求主人注意自己,神父只动了一下,就痛得差点没跪下去,好悬用割取之刃支撑住了身体。医生抬手收回那钢叉,只一甩,那两米多长的玩意就噌地缩回去一截,变成根短棍,连同头部也折叠起来,像个弩似的被医生收进斗篷下面。接着这鸟嘴医生下马来,简单为神父处理了一遍伤口,便示意他上马去:“您与我回诊室,我为您做进一步处理。”
神父却因心情糟糕而想回绝,何况带累对方损失了一匹马,他心里过意不去,可他只刚表达了这意思,医生便从喉咙口瞥见他接下来的话,隔着层面具也使神父能察觉对方不高兴起来。更要命的是,他未等神父辩解伸手便扣住其下巴,那手指如同铁钳,胳膊力气大的惊人,头部被牵动,使神父只得服从,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懂了马匹的感受,让医生把自己整个人拖过去强行给安置到了鞍座上。
“其实我觉得您不必如此……”许是被当做孩子般照顾令莱茵神父大感羞耻,他仍想维持一点尊严,只在马鞍上拧了两下,谁料对方却抬手一把捏住了他大腿上那储血器。医生自然很清楚储血器连接处都哪里不甚牢固,被嘎吱吱攥紧时会牵动血肉,压住封口处,使容器抽紧一些,短暂地令液体溢流,通常是检察储血器密封性的手段。这手法猎人们都极不喜欢,原因无他——实在是会痛得眼前发黑,因此莱茵神父现下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偃旗息鼓,安分守己地伏在马鞍上,不敢再招惹医生。
“神父,您身体健全,却不爱惜,这不可以。”医生松了手,幻痛仍持续了几秒钟才开始消退,腿上储血器周边发热发胀,莱茵神父喘过一口气来,悻悻地瞅了瞅医生,却只看见帽子顶部和边沿,自然无法察言观色,知晓医生现在所想,“若您下次再如此说话时让我听见,我便揍您。”
语毕,鸟面具医生拍了拍马脖子,牵起缰绳:“走吧,凯丽,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夜晚的余韵随着露水散尽,晖光再次覆满每一寸土地。虽说才入秋不久,昼夜的温差却几乎将这片大陆撕裂成昼与夜截然不同的世界。
从另一层面而言却也是事实。
教会的午后不同于往日的清闲氛围,从圣职人员略显繁忙的脚步声中可以确认还在为今晚的演武准备做最后的收尾。
在这原本繁忙的时间里,他决定稍微出去散步。
与昨夜为了排解的心烦意乱不同的是,这次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只是单纯地抱有一种想法,因此去了那条小径。光线透过黑色斗篷的碎尾滴落而下,即便是在白天也让他的身影显得犹如游魂一般。
她果然就在那里,如同平时一样。
沐浴在光辉之下的圣女正饶有兴趣地翻弄着手上的书本,这令他有些犹豫打招呼的时机。少女不经意地微微侧身,指尖的书页与树叶相互交叠,书本在此时恰到好处地合在了一起。
“——莱茵神父?”
圣女的表情带着几分疑惑打量着眼前的人良久,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容。
“果然是莱茵……好久不见了。”
……
诺艾尔似乎直到刚才为止,还在犹豫着令人捉摸不住的称呼。她的那不经意带有尾音口吻,在他的耳中听起来比起之前柔和了不少。
“好久不见了,诺艾尔。”
“真的呢,你和以前长得真不一样了。”
她露出了笑容,仿佛是更加符合圣女这样的身份具现化的,完美无瑕的。
“……有吗?”他试图从对方的双眼摸索出不同的含义“是你变得不太一样了。”
“我就是我呀。”她的手放在胸口上确信地说道“我们不是能像这样确认吗?”
他突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并不是出自久别重逢而产生出的认知,这是一种错觉。在说出「变化」时单单从表面所感受的东西,不同于认知。这种错觉与认知的差异并不来自于时间的洗礼,而只是相较「自己」所得出的浅显结论罢了。
不过,相提并论的状态也依旧是成立的。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直到现在诺艾尔依旧以她既定的方式存在着。
“这几年在做什么呢?有没有见什么大世面呢?”她站起身将书本抱在胸前“要不要稍微走走?”
“好”
他放慢了脚步跟在身边,以前两人即便时常见面却鲜少有一同散步的机会,所以每一次的散步他大多是记得的。
上一次,也是来自诺艾尔的邀请。
那天下了一场意外的暴雨,天空一整天被阴霾笼罩着。他想着今天并不适合去打扰便只是途径而过,去往第二礼拜堂接替忏悔室的工作。
像这样在相互熟络后,他们也并不会为每次的相见定下约定。圣女的日程几乎是固定的,年轻的神父也亦是如此。他们按部就班地行走在名为教会的表盘上,与众多的分针一样,总能在既定的时点相会、离去、然后再次相会……以此重复着诸如此类的每日。
若是想见便一定能见到,因为她/他一直在那里。
聆听完最后一份忏悔他并没有再着急赶路,他依旧路过了小径,发现她就伫立在一边静静地仰望着天空。发丝凝聚着少许水珠,不过好在不是完全湿透的状态。
他向少女打了招呼。
“您好。”诺艾尔收回了目光眼神里尽是温柔“——要不要一起稍微走走?”
从不着边际的小事开始讲起,他们漫步在没有尽头的长廊。窗外的雨水犹如流星划过,牵动起绚烂缤纷的星轨。流星想要涌入这纯白之地,最终却伴随着来自远方不甘地轰鸣声陨落在窗外。那些话题的内容他大多记不清了,只有她那静静地望向海潮般雨水的眼神直到如今也令人记忆犹新。
……
明明是亲身体验的事情,在他的叙述下如同讲述着他人的故事那样波澜不惊。她依然认真地听他说,虽然时常会为了不明白的名词而驻足,好在他依旧保持带着笔记本的习惯。
“……原来如此,虽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不过看起来你已经没事了。”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眸带着无尽的深邃凝视着他 “要过得开心点啊。”
“还是开心最重要啊,不管怎么样要是不能好好地享受当下的话,会很伤心的啊。”
她重复着这样的话,点了点头。
“那你呢?过得开心吗?”
“——当然,我有在享受着当下。”她毫不犹豫地补充道“比方说,像这样能与人谈论着什么,我也能收获到开心。”
就在这之前,他认为与诺艾尔一直以来的关系,似乎没有一丝不同,仅仅只是变化。在聆听过她的话语后,他逐渐领悟到了两人之间的差异,有着侵蚀般的绝望渗透着。
“虽然这次时间不对……期待仪式的时候再见了。”
“不,时间正好,我们相见的时间总是正好的。”他学着诺艾尔的口吻,让她想起了莱茵神父总是固执地探寻问题的模样,她不由地笑出声。
“还有在画画吗?”他总是拿露出微笑的她没什么办法。
“偶尔,还在画的。”
“太好了。”他将一提一侧的精致小皮箱展示在她面前“想着之前的颜料或许已经不太能用了,在旅行的途中又准备了这些。”
“里面还有些精巧的小物件,晚点我会送过去的。”
“谢谢。”她有些意外会收到这样的回复,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话语。
“诺艾尔,我还有件事想问你。既然有这样的机会能提前见到你,想着还是问一下会比较好。”
他那凝视着她远比外表成熟的双眸。
“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她一只手抚着脸庞,认真地思考了许久。这并不是那种让她无法理解的问题,也不是无法回复的问题,只是她没有像这样去思考过的一部分。
“没有哦,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意料之中的回复。
他闭上了眼眸,叹了一口气。感觉他似乎非常遗憾,却又带有些莫名的释然。
“的确是像你会说出来的话,我应该早就知道了才对。”他移开了视线,向前踏出一步。
啊!她想到了什么,不由得惊呼了起来。
“我也有想要问你的事,离别时候提到的那个东西,找到了吗?”
这个问题不算突然,他不是毫无预料被提出的可能性。在回来的路上早已无数次试问过内心的答案,然后在与她相见后这份回答不过是有了稍许偏差罢了。
他稍加思忖,再次凝视着她。
“嗯,找到了,但还不是全部。”
“不是全部?那不就是不能算是找到吗?”
她天真地揣摩着回复,但他摇头说不是。
“——那么我换个问题。”她再次露出了笑容“你明白寻找的东西是什么了吗?”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个」是非常庞大的东西,不论是以何种方法或者说赋予何种条件,大概都没有办法将其全部呈现在你的面前。”
“是吗。”她感到遗憾似地小声低语“「那个」是什么呢?”
“与以前的我所提过的是相似的存在。「那个」会根据需要和回答变而改变,它可以是问题也可以是答案。”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这些话写在了纸上。
“……我不太能明白,你是说,它会因人而异吗?”
他点了点头
“虽然不能呈现全部,至少还有部分我将它带来了。”
然后在诺艾尔期待的眼神中,他将一小块用干净的棉布包裹的物品放在了她的手上。
“这是……贝壳?”
银白的贝壳在光线下反射出淡淡的彩光。
“我见到了大海,诺艾尔。当我面对那片一望无际的浩瀚时,我理解了你描绘大海时的心情。若是见到真实的海,恐怕你所绘制的海会变成那同一的样貌,那它将不再是属于你一人。”
他来不及回复她的眼神,继续将话语写下
“你会构想你自己的海,那它就是仅为你而存在的大海。正如你所说的那样,因为这片海你才能够存在于此。”
“可这是属于真实的海的碎片,对于我的海而言是不需要的。”
“海是相连的,你与它一样,同样是来自海的一部分。”
她歪着头思考,掌中的贝壳像是受到海浪拍击一般微微地摇晃。
“我好像有些明白你所寻找的东西了”她把贝壳郑重地握在手里,露出纯洁无邪的笑意。
“是与我的海相似的存在啊。”
他先是点了点头,却又说着不是。
“在你的面前,它只是一枚海的碎片,你也可以通过这块碎片重新去定义海。不过……”
他顿了顿,透过她的眼神回应她
“我不认为那是你应拥有的海的全貌。”
哗啦——
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回响,将她脑海中浮现的话语大半融入到了黑暗之中。
“……你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旁。
哗啦——
「我一直如此。」
哗啦——
“——姐,姐姐——!”红发少年匆忙赶来,瞧见诺艾尔有些莫名的神情,他放慢了语速“原来你在这里,玛歌修女说已经可以开始准备了。”
“知道啦,我马上就去。”她又恢复了她应有的模样。
红发少年并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他注意到圣女身边的青年,小心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他却像是早已习惯,并没有将少年这份戒心放在心上。
“好久不见了,米路。”他如同往常那般打招呼。
“……”
米路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他的神情看起来并不是毫无反应,反倒露出了迷路的孩子才有的茫然神情。他能感觉到来自少年的戒备心逐渐转为了陌生的熟悉感。
“我得走了,莱茵。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她温柔地凝视着眼前的人
“——但是,没关系,下次我也会认出你的。”
“嗯,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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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应小诺的问答文,以前不会说出来的话总算是有机会好好说出来了。